铁血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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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家园(已完成第一个故事,同发于自己的同学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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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4 16: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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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第一部:草海之春


                                                                   断河

    ——青河真的会断流吗?
    ——会的。
    ——就因为一头狮子的咆哮?
    ——是的。
    ——我不信!
    ——你会信的,孩子。这世上有很多你原本不信的事情,以后都会信的。
    ——……很多?
    ——……很多,很多很多……

                                                                  甲子


    张动疲乏地掀开眼脸,恰好捕捉到西面投来的最后一缕阳光。红如火盆的太阳已经躲到日落山脉的背后,连最后这缕阳光也是那么有气无力,仿佛全靠第一波夜风的推动,才能落到张动眼前。
    风起了。每到入夜,草海的风总是起得特别猛,从这一丛草尖掠到那一丛草尖,一直掠到望不到边的草海的每一个角落。长到鼻子的草丛便似成了风的媒介,如波浪般此起彼伏着,宣示着风的痕迹。张动迎风翕动了几下鼻子,嗅到风中淡淡的水气。这水气比昨天又淡薄了,在不断淡薄的水气味中,张动又一次嗅到了旱季的气息。

    这将是张动经历的第三个旱季。

    背后草拂声响,张动不用回头就知道有一条蛇正经过自己的尾巴,兴许就是先前在他身边游走,吵得他无法入睡的那一条。张动摇摇头,赶开正叮在自己脸上的三四只苍蝇,低低咕哝一声,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尾巴顺势打了个圈子,“吧”地一声抽打在自己背上。那是狮子睡醒之后的一个习惯动作。数千年来的狮子们始终没有放弃这个动作,而与他的哥哥们相比,张动能打出的声响总是最轻的。为此他没少被同族的狮子们嘲笑。腰间一阵冰凉,那是刚才伏在他尾巴上的蛇促不及防下被带到了背上,再顺着腰眼游下。那蛇回头看看张动,仿佛不满意受到的待遇,终于还是摇摇那三角形的脑袋,重新钻进草丛里去。
    张动苦笑一下。
    连一条小蛇都可以用这种挑衅的眼神看他一眼,足以证明自己的确不象一头狮子,至少,绝不象一头身体里流着金黄色血液的狮子。有时张动自己也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真有这样的血统。他的父亲是草海之王,金狮的领袖金八太爷;他的哥哥是威震草海,令狼群闻风丧胆的李北;即使是旁支的几个堂哥,无论是流着红色血液、看守赤炎沙漠的钱南还是流着蓝色血液、镇守角尾海峡的赵东,身前身后无不升腾着百步的威风、无敌的霸气。不要说蛇,就是高手如猎豹也不敢接近他们身边两丈以内。相形之下,自己实在是懦弱得可怜,以至于连父亲金八太爷也似乎对他放弃了希望,将他排除在金狮军团之外,派遣到远离天湖的这里,跟那头疯疯癫癫的熊学习星象文字。也许金八太爷对他最大的冀望也就是接过熊的班,做草海上不知第多少代的长者。想到身为一头狮子而戴上老花眼镜,神色俨然地作一个学者,张动就想笑,然而却更想哭。


    夜鸟惊飞,太阳刚刚落下,黑夜就迫不及待地笼罩而来。草海中的声音开始多了起来。夜间出没的食蚁兽、豺狼甚至虎都开始伸着懒腰踱出来活动,远处野马群响起几声嘹亮的长嘶,那是放哨的马匹在提醒同伴,危险的夜晚已经来临。张动再摇摇头,从头至尾地抖动一下,几茎灰色的鬃毛缓缓自面颊飘落。出生至今三年了,这头反常在旱季出生的幼狮尽管已经成年,身上的毛发仍然没有变黄或者变成其他颜色,还是那难看的灰色,深浅班驳,成为狮群中的异种。
    前方忽然亮起一星火光。张动不由自主轻叹一声,他知道那是什么光芒。那是长者熊的烟头在黑夜里闪耀。每当烟头火光亮起的时候,就是他上课的时分了。

    长者蔡天躺在草丛深处,仰面朝天,肥硕的肚子高高鼓起,肚子上乱蓬蓬的毛发一如几个月前。看来相当笨拙的前肢一边捏着上个旱季晒干剩下的烟草塞到嘴里吞云吐雾,一边托着掉了一只脚架的眼镜观察天空。年轻的狮子慢慢走到他身边坐下,等了良久都不见长者开口说话,无聊地提起一只前爪津津有味地舔起来,这还是前不久跟一只野猫学的。张动并不知道这个动作有什么意义,只是觉得这样做起来相当有趣,用来打发时间倒也不错。


    肥胖的熊呼噜呼噜地吸完手头最后一口烟草,满足地长长吐一口气,带着呛鼻气味的浓烟随着长者的气息冲上半空,短时间内遮蔽了头上的一小片夜色,转瞬飘散开来,由浓转淡,渐趋于无。张动这才注意到长者的表情与以往有些不同,总是懒散的面容异乎寻常地严肃,以至于看来有些可笑;平时总象蒙了一层灰似的无神的眼睛今晚也异常明亮,反映着天上的星光,清寒清寒的,又让狮子笑不出来。


    蔡天把这清寒清寒的目光专心注在年轻狮子的脸上:“明天要启程了?”
    “是。”张动抵受不住这种目光,低下头去。
    “不去不行吧?”年老的熊移开目光望向天空,象是跟张动说话,又象不知在跟谁说话,“三年一度天湖大会,狮族直系都不能不去啊。”
    张动嚅喏着,说不出话。因为他不能确定长者是在跟他说话。
    “这也是你第一次参加天湖大会吧?”蔡天回过头来看着张动,眼中的清寒似有些消减,而悲悯却更浓。
    张动下意识地挺了挺胸,正视长者的眼睛:“是。”
    长者忽然微微一笑,脸上杂乱无章的长毛随夜风起舞:“很期待是不是?狮子统治草海的大会,你这直系的成年金狮第一次参加,有些惶恐?有些兴奋?”
    张动尾巴用力甩动拍打后腿,摇着头,刚刚开始展露威武模样的鬃毛波浪般翻卷:“是兴奋!我要看看父亲,也让父亲看看我。”
    “让他看你什么?”躺着的熊忽然坐起,比坐着的狮子高了一个头,“看你的一身灰色奶毛?看你胃里吃了两年的草耔萝卜?看你对着一头小狼就后腿打战?”
    狮子退了一步,愕然看着愤怒的熊。他从没遇见过蔡天用这么严厉的不留情面的口气跟他说话,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反应。
    蔡天取下眼镜,闭上眼睛,用一只前掌揉了揉两眼之间的穴位,再睁开时眼神温和了许多:“我知道你一直想做一头堂堂正正的狮子,而不愿跟着我做什么劳什子长者。可是……”长者侧了侧头,好象在组织语言,看该怎么说,但终于没有说下去。只是一声长叹,改变了话题,“你跟着我的这些日子,都学会了些什么?”
    “我学会了认字,看得懂星野,还有……”年轻狮子小声说着,生怕激怒眼前的熊。
    “还有看了几本杂书,还有学会了吃素。”长者含着笑意替他说下去。
    张动羞惭地低下头去,前爪抱头,抚摩自己的眼皮。
    “跟着我这两年,是不是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象一头狮子了?”蔡天眼中笑意不减,却多了几分无奈,“其实要让你象头狮子,只需要把你编进狮团里,这两年下来,你早就象一头真正的狮子了。可是你再成长得威武勇敢,能比得上你那几个哥哥吗?最多不过是一头‘象真正的狮子’那样的普通狮子罢了。”长者翻身重新躺下,又象不知在跟谁说话,“若只为了‘象一头狮子’,你父亲又何必送你到我这里来?”
    “那他为什么要送我到你这里来?”狮子疑惑了。
    蔡天前掌轻轻拍了拍张动肩头,答非所问:“一头不象狮子的狮子,一头象你这样懦弱的狮子,要多少代才会出一头啊……知道么?你是头百年难遇的狮子啊!”
    “百年难遇?”张动只觉得眼前一片迷雾。


    蔡天伸出笨拙的前掌摸索着身边剩下的烟叶,两眼却直勾勾盯着天穹:“你看看草海的星野,看出什么没有?”
    张动坐直身躯,眨着眼睛望去,漫天星斗如一幅画般展现在大地上空。
    张动忽然一震。
    长者凑齐了烟叶,细心卷成一筒叼在嘴里,伸掌从颀长浓密的毛发深处摸出火刀火石,却不点燃,就那样呆呆握着火器看着天空。
    “你看出了什么?”长者又问。
    “我……好象……草海的主星黯淡了……”张动的语气并不十分肯定。他的星象刚刚入门,除了分星野以外,他只认得草海的主星这一颗星星。
    “为什么黯淡了?”年老的熊仿佛在考核他的星象学造诣。
    年轻的狮子无法回答。作为一头希望成为勇猛斗士的狮子而言,星象学到这个地步已经接近一种耻辱。
    “其实主星的光芒还是和昨天一样明亮,你所以觉得黯淡,是因为它旁边的两颗星突如其来地亮了。”蔡天伸出握着火刀的掌点了点天空,“这叫做凌迫。”
    张动犹豫着,问:“主星……是不是父亲?”
    蔡天点头:“那两颗凌迫的星,你认不认识?”
    张动摇头。
    “今天我教你这两颗星。”长者的神色灰暗下来,“靠近北边星野的,是你的哥哥李北。”
    张动有些吃惊:“……那另一颗……?”
    “嚓”地一声响,长者终于点起火来,凑近嘴上的烟叶努力地吸着,火光应和着天上的星光,仿佛将天上的星宿引到了地面:“我希望你别去参加天湖大会。”
    灰毛狮子象被蛇咬了尾巴似地跳起身来,旋风般转了个圈子,甩着头,大睁的眼睛几乎比火光还亮:“你是说……另一颗是……我?!”
    烟雾从熊的脸上升腾,透过烟雾,张动分明看见长者眼神中无限的怜悯。
    “作为草海的长者,我有义务把今天看到的星象告诉你父亲。”蔡天狠命地吸烟,“到时候不是金八太爷杀了你们,就是你们杀了自己父亲。”
    张动浑身颤抖起来,灰色的毛发如雨丝般自风中飘落:“怎么会?……这不可能啊!我从来没想过要凌迫我的父亲……”
    蔡天长叹一声,意兴索然地丢掉被他几口抽完的烟草:“你知道金八太爷的王者地位是怎么来的么?”烟头残余的火光明灭不定,映照得熊的脸面也是阴晴不定,“那是当年的长者看到你父亲的星凌迫当时的王者金老太爷,于是金老太爷要杀他,结果你父亲在自保的意图下杀了他自己的父亲和他的七个哥哥,这才确立了金八太爷今天的地位。”
    熊缓缓伸掌梳理着自己肚子上的毛:“今天又是这样……你们金狮族的事情,就好象总在兜圈子的轮子似的。现在又落在你的头上。”
    张动感受着恐惧的寒流蔓延往全身,四个爪子用力抓紧地面的草根,以至于深深陷入泥土。
    “你还去不去天湖大会?”蔡天漫不经意地问。
    张动低头沉默半晌,忽然打了个喷嚏。


    “我去。”他说,“我怕,但是非去不可。”


    蔡天点点头,忽然也打了个喷嚏:“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乙丑

    悠长奔腾的青河从日落山脉的顶峰流下,蜿蜒经过草海的西部地区,注入天湖。从天湖向东分作两条河流,靠北的那条向东继续前行,经过草海东部进入匿踪森林,被认为是青河下游。传说匿踪森林的另一头是神秘的角尾海峡,青河就在角尾海峡峡口入海。另一条支流则由天湖向南,一直延伸到赤炎沙漠,在缓慢探进沙漠的过程中水气被炎热不断蒸发,最后在沙漠中无疾而终。这一段由天湖至赤炎沙漠的河流被称为红河,又被认为是青河的支流。
    伟大的青河是草海上一切生命的源头,而天湖则是草海最肥沃的地区,是草海统治的中心。谁占领了天湖周围的草场,谁就是无可争议的草海之王。反过来说也是一样,谁要想成为草海之王,都不能不占领天湖。
    这块草海最肥沃的地区,历来就是腐烂尸骨堆积最多的地区。长期的尸体堆积又进一步增加了这里的肥沃。连无所不知的长者蔡天都无法数清历年来死在这里的猛兽战士有多少,从远古的猛犸到早年的剑齿虎,再到如今的狮子,天湖地区已数易其主。每次易主都代表着无数种族的兴替与消亡。今天金狮族如日中天的统治,也注定只是天湖地区的一小段历史而已。

    数以万计的羚牛和角马纷纷在这青河中段唯一的大湖周围饮水嬉戏,在他们周围是更多的水禽和候鸟,河马与鳄鱼在湖中共浴,幼豹和麋鹿在湖边同戏,喧嚷声、响鼻声、鸣叫声与水声响成一片,营造出天湖生机勃勃的热闹场景。
   
    体态雄伟的狮子昂然立在不远处的小丘上凝视湖边,飘扬的金黄色长毛下面是隐隐泛着靛蓝的细绒。身边的猎豹虽然矫捷强壮,但与这头特别雄伟的狮子站在一起,便象一只小猫。
    “多壮丽的景色啊!我已三年没有看到天湖了,今天看来,还是和三年前一样,没有什么改变啊。”雄伟的狮子语调中带着无尽向往。
    “但是您,赵东大君,与三年前相比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猎豹目不转睛地盯着天湖。

    雄伟的狮子就是蓝狮族的大君赵东,当年金八太爷杀死的众多哥哥中蓝色血液的后裔。虽然作为狮族名义上共享草海的统治权,赵东与他的族狮却被安排在青河下游遥远的匿踪森林入口,实际上是为草海守卫着东边的大门。若不是来参加三年一度的天湖大会,赵东根本无由看到天湖的美景。

    “听说青狮的孙西借口接天岭形势紧张无法抽身,今年居然不来参加大会。”猎豹低头舐着前爪,伸出的舌头红得象血。
    赵东冷冷哼了一声:“这个阴险的家伙,根本不算一头狮子。钱南和李北呢?”
    “据夜狼斥候回报,钱南还在路上,应该这两天就到了。李北刻下正在太爷身边。”
    “李北!”赵东英俊的脸庞上掠过一阵阴霾,“老狮子看来想把位子传给他吧?”
    “这个很难说,谁都不知道老狮子打的什么主意。别忘了还有张动在长者那边学习星象,看来老狮子也有意培养他呢。”
    “哈哈哈!张动?”赵东笑得眼泪都快掉下来,“再轮一百世都轮不到那小子。我看他还是找个角落躲起来跟小兔子玩过家家算了。”
    猎豹皱着眉头,停止了舔舐:“最好不要小看张动,据我看来,他的智慧不下于大君您呢。”
    “智慧?”蓝色绒毛的雄狮回头正视猎豹,“老鼠也有智慧,你见过老鼠统治草海么?”
    “没有勇敢,智慧只是泥土里的石头,长不出草来的。”雄狮的眼神重新落到天湖岸边,不屑于再谈这个问题。
    猎豹低低叹了口气,再次伸出血红的舌头,舔着面前一株孤草。


    “你刚才说我与三年前相比已经不同了,不同在哪里?”赵东显然对这个话题比较感兴趣。
    “三年前您还是一头只知道冲锋陷阵的狮子,身边的部下不过三十头蓝狮;今天的您掌握着足以荡平草海的力量,除了过百勇猛善战的蓝狮之外,还有我们角尾豹族千余猎豹的竭诚效忠。”猎豹仔细斟酌着自己的用字。
    “末里羯!”赵东再次回转头来正视猎豹,眼中闪耀着期盼的光芒,“你是说我可以把老狮子拖下来了么?”
    末里羯没有回答,只是狠狠咬住孤草一甩头。


    那草被他连根拔起。


    赵东刚硬的胡须下,嘴角微微向上跳了一跳。

    天湖岸边忽然涌起一阵骚动,很快就象波浪般感染到每一头动物身上。警觉的角马在头领的带领下开始奔跑起来,开始是快步小跑,紧接着变成了撒蹄狂奔。数万马蹄起落的声音如闷雷般响起,震得大地开始颤抖。羚牛紧随角马一起奔跑,所过之处,成千上万的飞禽振翅惊飞,遮蔽了天上的太阳。
    赵东皱起眉毛,问身边的猎豹:“什么事?”
    末里羯抬头有些惊异地看着狂奔的兽群,说道:“怕是钱南带着狮群到了吧?”
    远处草原接天的地方,开始传来隐隐嘶叫。突然一点黑影跃入眼帘,那是一头狂奔的狮子,象在逃命似地往这边飞奔。
    赵东的眼睛亮了:“这是钱南的红狮,这么跑来,后面一定有大事。”话音未落,地平线上倏地跃出一条黑线,转瞬间扩大为铺天盖地的兽群,追着那红狮而来。
    雄伟的狮子身子一挺,大吼一声:“是沙漠火狐群,钱南这家伙真没用!居然让他们冲到这里!”一个旋身,转向小丘另一边,八十头蓝狮早已整整齐齐排在身后,毛发倒竖,低吼不绝。在狮子们身后,是倾巢而来的过千头角尾猎豹,个个俯伏在地,后腿绷直,露牙嘶叫,眼神中充满血的快意。赵东大喝一声:“备战!”所有狮豹纷纷披挂起放在身边的甲胄,从闪亮着长钉的肩甲到束扎在腰间的厚皮,只眨眼的工夫便结束完毕。这蓝狮的大君也早披挂起心爱的铠甲,除了比别的狮子扩大近倍的肩甲之外,从额头直延伸到后脑的十二根向天突出的钢刺更令这头原本威风凛凛的狮群领袖增加上近乎天神下凡的威慑力。
    末里羯忽然望向丘下的平原:“看!李北的白狮出动了!”
    一队闪亮着刺眼白光的白盔狮群从近湖的北岸绕向南方,自西向东迎向正狂奔而来的红狮。赵东感到全身的血液带起沸腾的快感,向狮豹群大吼道:“绝不能输给白狮的家伙们!绝不能杀得比他们少!全体——”
    赵东话还没说完,猎豹的头领赶紧截断了他的命令:“千万不要全体冲锋!”
    赵东疑惑地看着末里羯。

    追逐的火狐群与逃命的红狮间的距离开始缩短,明显那狮子开始体力不济。
    “我们的对手不是狐狸,是李北和金八太爷。”猎豹的眼神残酷而深邃,“在他们面前过早暴露实力是不智之举。”
    “那你的意思……?”
    “大君你只带四十头蓝狮杀过去,也足够获胜了吧?剩下的就隐藏在这里,一旦发生意外,我们还有实力强大的后备队伍,如果没有意外,那就把这实力隐藏起来,到时候用它给老狮子致命一击。”
    天边蔓延过来的火狐群仍没有休止的意思,此刻进入目力可及范围的狐狸几乎已有近万只,且仍在增加,确是近年少见的大规模。
    逃命的红狮没有看到另一边破开草丛迎来的白狮,却看到了立在丘顶的赵东,改变方向向他们奔来。
    赵东略一思索,歪一歪头:“你说得有道理,那就一队二队跟我杀敌,其余留下,听候末里羯调遣!”
    蓝狮群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嗡嗡声,那是不出战的狮子们在低声表示不满。既不满不能出战,更不满要接受一只豹子的指挥。
    赵东无暇注意这些,雄伟的鬣毛迎风一舞,爪牙戟张,大吼:“冲锋!”率领四十头精锐蓝狮,直向火狐群迎去。

    红狮看见赵东率狮群迎来,仿佛看到了希望,奋尽余力狂奔过来,竟然又拉开片刻与火狐群的距离。只是好景不长,不久就力量垂尽,仆倒在离赵东几步远处。而他背后,追得最近的火狐气息几乎已可喷上他的尾巴。赵东大喝一声,与那火狐同时腾身而起,在狐狸的牙齿破入红狮皮肉之前一口咬中那火狐的颈项,连身带狐跃入火狐群中,旋身一匝,肩头长长的钢刺过处血光迸现,瞬间清出一丈方圆的空地。
周围的火狐正待如洪水泛滥般淹没过来,蓦然悲鸣声四起,那四十头蓝狮以无可抵御之势直冲进火狐阵势之中,爪牙撕咬,怒吼扑击,火狐如虹的气势顿时大乱。
    十余头狐狸悍不畏死地向赵东攻来,赵东张口甩开已被咬死的火狐,狂吼一声,猛向狐群扑去,悍勇远过群狐。双爪纵横开阂,所过之处群狐辟易,不断传出火狐临死的哀叫,尸体残肢四下乱飞。周围那些蓝狮亦是勇不可当,口咬爪抓,狐血遍地。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嘶吼,赵东回头看去,却是有一头火狐乘虚想攻击已倒在地上的红狮,前爪在红狮眼边留下一道血痕,却被那红狮奋余勇一爪抓破肚子,肠胃内脏流了一地。赵东这才发现那红狮跑到这里之前早已是遍体鳞伤,毛秃发乱,下腹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伤口尚在抽搐不止。
    甩头再咬死一头狐狸后,赵东跃回红狮身边:“你是谁?钱南呢?”
    那红狮艰涩地吞了一口唾沫,迅速道:“我们大君被围在南边,有两万多头狐狸,快报告太爷,请他救援。迟了恐怕要撑不住了!”
    赵东回身猛一爪抓死一头狐狸,却被另一头跳到背上。那狐狸刚要低头狠嚼,蓦然被赵东的尾巴勒住喉咙,就这样被生生提起,打了个圈子远远抛开。红狮眼中露出惊佩之色:“是蓝狮的大君吧?果然了得!”“你才是真正了得,是狮子中的勇士!”赵东毫不吝啬对勇士的欣赏,随即撮口长啸,那四十头蓝狮纷纷向赵东身边杀来,围成一个半圆,正面对着数以千计的火狐。
    火狐们终于犹豫了,不敢再行扑击搦战,只恨恨低嘶着对狮群发威。忽然狐群背后乱势大张,原来是白狮的队伍终于杀到,冲进狐群砍瓜切菜般杀将起来。赵东仰天长吼,众蓝狮跟着长吼不已,再向狐群杀去。
    狐群的阵脚开始乱了,一些火狐负勇冲上,另一些却开始向后退去,自相践踏。透过狐狸身体间的空隙,赵东甚至可以看见对面飞速杀近的白色狮子毛发的闪动。想起先前自己向部下宣示的“绝不能输给白狮”的命令,蓝狮的大君战意更浓,猛地向前疾窜,身体在半空中旋转着,闪耀的白牙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螺旋型的残影,热腾腾的血液以切线的轨迹在残影周围飞散。忽然“叮”地一声响,赵东的牙齿终于第一次遇上格挡。
    那是一头特别高大的火狐,看起来应该是这群狐狸的首领。火红的毛发如短钢鬃般扎在身周,与其他狐狸飘逸的长毛大异其趣。刚才正是他以肩头护甲的飞檐硬挡了赵东一击,肩甲碎裂,震得那狐狸的左前肢鲜血长流,却也终于挡住了赵东疯狂的屠杀。


    赵东看着那高大的火狐:“能挡我一击,也算是有真材实料之辈,报上名来!”
    那火狐眼中闪着疯狂的仇火:“赤炎,罡旅!你是赵东还是李北?”
    赵东轻蔑地一笑,正要回答,忽然红光一闪,那狐狸的头颅奇异地掉落下来。脖腔激射出的血液直冲半空,犹如匿踪森林里的喷泉。一道冷峻的声音自喷泉后传来:“他是赵东,我是李北。”

    金狮族的长子李北身材雄壮,浑体金甲,金黄得耀眼的长毛自甲胄的缝隙中透出,竟比金色的甲胄更亮。铜铃般大的眼睛中除了杀意不带一丝情感,看什么都象在看一具死尸或一餐食物一样。即使是看同为大君的赵东时也是一样。赵东尤其讨厌他这样的眼神。

    现在李北正以这样的眼神木然看着赵东:“跟这种东西有什么话好说?知道他的名字又有什么意义?把他的头颅早点拿下,就算对得起他了。”
    赵东努力克制着厌恶的情绪:“钱南被两万多狐狸围在南边,你去找太爷发兵,我先带部下去救他。”他实在不愿意和李北在一起多呆哪怕一会。
    李北木然挥爪,随手抓来身边一头火狐。那狐狸在李北爪中吱喳乱叫挣扎,李北前爪晃都不晃一下:“不用找太爷,我去就可以了。你愿意就一起来,不想和我一起就回去,反正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群不少。”
    赵东怒:“你带了多少头白狮?”
    李北再伸另一只前爪抓住狐狸的后腿,两下一分,面无表情地将那火狐生裂成两半:“我是金狮,一头就够了。”
    赵东怒极反笑:“好啊,那你就一头狮子去对付那两万火狐吧,我在天湖等你带钱南回来。”回头一口咬来一只火狐,连皮带骨就这么往嘴里吞。他不愿意在任何方面输给李北,包括残忍。
    李北却皱眉,伸爪又抓来一只:“狐狸不是这么吃的,这么吃是糟蹋了活狐狸的肉。”说着不理挣扎一爪捏火狐的脖子,另一爪从狐狸头顶开始剥皮,“要趁活的时候剥了皮吃,那样一来不会被毛梗住喉咙,一来肉还特别紧,有嚼头。”火狐在李北爪中垂死挣扎,整张皮毛已被生剥下一半。
    赵东真的感觉喉咙有些发梗,不知是真的因为狐狸的毛,还是因为李北的话。
    李北慢条斯理地剥完狐狸,把还在滚动挣扎不休的血肉模糊肉体慢慢放到嘴里。赵东这才发现周围的火狐已经逃了个一干二净,远方不时传来一两声哀鸣,那是零星的狐狸在被猛狮果腹。   
    “南面,对吗?”李北冷冷看着赵东。
    赵东哼了一声,回头就走,心中却在想象目睹李北被狐群分尸的快意。

    李北抬头望向南方,似想看穿地平线彼端的面貌:“小灰也从南面来吧……”

[ 本帖最后由 genius1218 于 2007-1-24 16:3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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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4 16:34 | 显示全部楼层
丙寅

    蔡天的面色变了。
    熊和狮子一同上路的第五天,离天湖越来越近。这条路长者漫长的生涯中走过许多次,几乎每次都是越接近天湖,风中水的气味越重。
    说是“几乎”,那是因为以前偶尔也曾有过今天这样的情况,随风送来鼻尖的不是水的气味,而是血腥味。
    冲天的血腥味。
   
    张动鼻翼翕张着,似乎也觉察出了不祥的气味。由于跟着蔡天吃了两年素,对血腥的气味早已不如普通狮子那样敏感,但流淌在体内的金黄色血液还是能在嗅觉之外提醒他不安的来处。


    草丛中悉索声响,成群的田鼠象尾巴着了火似的逃窜而来,另一边却是浩浩荡荡的食腐蚁大队向前开拔,去参加丰盛的酒宴。秃鹰在远处高空盘旋,发出阵阵刺耳尖叫撕裂草原的宁静。
    蔡天又开始在身上厚厚的绒毛间摸索,张动不清楚他到底藏了多少烟叶在身上,甚至怀疑他虚假的肥胖全是被隐藏的烟叶填充出来的。
    “田鼠啊田鼠,谁来告诉我前面发生了什么事?”疯疯癫癫的熊伸腿拦住一只急匆匆奔来的田鼠,饶有兴味地开始交谈。
    “狐狸……好多……狐狸……”那田鼠显然不甚健谈,好在认识这草海的长者,总算愿意回答。
    “狐狸不吃我们田鼠的啊?”熊开始和田鼠称“我们”。
    “死了……好多……尸体……我们……怕……”田鼠没有反对与熊共享“我们”这个词。
    “狐狸的尸体?”
    “狐狸的……还有狮子的……红的狐狸……红的狮子……红的血……”田鼠抱头急窜。

    长者叹了口气,看着张动。
    “是钱南和赤炎火狐?”灰色毛发的狮子听说过草海南方的事。
    “还没到天湖,事情已经来了。看来这一回去天湖不可能风平浪静啊……”熊停步点头,凑齐了烟叶,开始打火。
    “不走了?”张动走出两步,回头问。
    “走?前面是战场,怎么走?”
    “去帮钱南啊。”年轻的狮子有些跃跃欲试。
    “拜托动动你那不开窍的狮子脑袋想想吧!我这么一个风烛残年的老熊,加上你这头看见小狼就打摆子的懦弱狮子,跑去除了给狐狸送去新鲜的肉,还有什么用处?”
    “那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坐下来等呗!还能怎么办?”蔡天一屁股坐到草墩上,美美地吸一口烟,“今天太阳真好,不睡个午觉真是犯罪。”
    张动愣了一下,仍然向前挪动步子:“我去看看就回来?”
    长者索性打个呵欠躺了下来:“去吧,我先睡个午觉。”
    年轻的狮子露出兴奋的神色,撒欢似地向前跑去。
    年老的熊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去吧,去吧。我担保你回来跑得比去的还快。”
   
    草海长者神圣的预言又一次应验了。

    灰毛狮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汗水把毛发打湿,结成了一个个难看的结。
    蔡天懒洋洋坐起身来,仿佛还没睡醒,只把眼睛眯开一线:“看到火狐了么?”
    张动狠狠地喘着气,摇头:“没有……是……是那个……”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嘹亮的嘶叫,狮子一个猛子敏捷地躲到熊的背后。
    一匹斑马怒气冲冲地奔到长者跟前:“这是谁家的狮子?”
    “怎么啦?”熊懒洋洋地问。
    “怎么啦?要捕猎就捕猎,不捕猎就快走!别老钓在我背后躲躲藏藏往前摸!我最讨厌别的动物躲在我屁股后头!不踢他踢谁?!”
    长者猛呛一口烟进喉咙,连连咳嗽着笑:“他……咳咳……他是又想往前去,又怕火狐,只好躲在你背后……咳咳……在你背后,看看情况!咳咳!呛死我了!”
    那斑马疑惑地看着熊背后的狮子:“怕狐狸的狮子?”
    蔡天呛了半天,伸掌抹去眼角的泪珠:“他跟我吃了两年素,别说狐狸,连你他都怕呀。”
    斑马突然象想起什么:“噢!他就是金狮族那小灰吧。啊哈哈!果然是整个草海独一无二的狮子哪!”
    蔡天笑。灰毛的狮子两爪捂着脸面埋到地上,不肯抬头。
    斑马忽然警觉地昂起头,前蹄不安地踏着地面。前方远处隐约传来雷鸣般的声响。蔡天眯眼遥望,看见大群斑马正往这边奔来。
    “你们不是往天湖去吗?怎么回头了?”长者问。
    斑马昂首长嘶,远处马群中应和着传来几声嘶叫。那斑马低头对熊说道:“是火狐的军团败退过来了,有很多呢。败下来的狐狸漫山遍野的,踩不死你也撞死你呢。跟我们一起跑吧。”老熊唉声叹气:“我这把老骨头,怎么跑啊。”
    斑马再长嘶一声,马群中分出一匹雄俊的高头大马向他们跑来。
    “让扬驰驮你吧,你是草海长者,不该死在败退的狐狸爪里。”


    一直埋首的狮子忽然抬头,惊道:“那我怎么办?我可跑不过你们。”
    斑马仰天打个响鼻:“笨蛋没用的狮子!我驮你呗!收起你的爪子,要是抓疼了我,我要你好看!”


    张动小心翼翼把锋利的爪子垫在厚厚的皮毛内侧,紧紧搂着身下奔跑不休的斑马的脖子。别的狮子这样扑在一头斑马背上时,多半就此一口咬将下去,而张动却抬眼望天,心惊胆战地生怕一不小心摔到地上。想想连自己也觉得窝囊。可是要他拿出狮子的雄风来,却又万万不敢。想起先前斑马说的弄疼了他就要自己好看的话,左边脸颊仿佛又火辣辣地疼痛起来。那正是身下的斑马狠狠一脚留给他的纪念。
    后头遥远的地方,已经看得见败退逃窜而来的火狐。争先恐后,自相践踏,完全是一溃千里的局面。一片火红的波涛中,看得见一点金芒在来回闪动。
    张动忘情地站起身来。


    那是金狮本族,是自己的种族!


    是李北?还是金八太爷自己?张动还没来得及辨认出来,脚下一软,惊呼声中已经摔下马背。斑马群蹄声一刻不停留地远去,面前火红的潮水滚滚汹涌而来。张动勉力站立起来,身子却不受控制地摇摆着,想向远方的金狮求救,可声音到了喉咙却怎也发不出来。刹那间,身前身后尽是狼狈逃窜的火狐。


    所幸火狐们被狮子杀破了胆,看见张动这另一头狮子都忙不迭避往一旁。


    忽然有一只火狐为躲避张动向旁跃去,同时旁边一只火狐恰好跳起打算跃过身前的同类,两只狐狸在半空中撞到一起,共同向张动当头跌去。张动连躲避的动作都做不出来,狠狠被狐狸撞到身上,仰天便倒。
    在极短暂的时间里,张动犹如经历了一场噩梦。无数狐狸的利爪从他身上踩踏而过,脸边腿旁腹上尽是穷凶极恶的败寇。张动惟有收拢四肢紧紧护住肚腹上的柔软部位,一动都不敢动。被吓坏了的火狐的粪尿洒遍他满头满身。
    蓦然身上一轻,张动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刚才背负自己的那匹斑马折回到他身边,强健有力的后腿交替弹出,将所有向他踩踏而来的火狐踢开。那斑马见张动只懂痴痴看着自己,恼道:“笨蛋!还不站起来?”懵懵懂懂的狮子赶紧翻身爬起,狮子模样一出,火狐们又开始绕道奔行。


    斑马松了一口气,瞪着张动怒道:“谁叫你乱动的?”
    张动呆呆看着斑马,忽然道:“你叫什么?”
    斑马愣了一愣,问:“狮子有兴趣知道斑马的名字?”
    张动反问:“斑马不也有兴趣驮着狮子逃跑么?”
    斑马扬尾扫了两下,侧过头仔细盯着张动,象要把这头狮子看透:“我叫扬羽,你叫什么来着?小灰?”
    “我叫张动,小灰是我小名。”狮子又觉得有些抵受不住对方的目光,低下头去,“你是……母的,是么?”
    “公的母的,对你又有什么区别?不都是食物么?”扬羽奇怪地盯着张动,不清楚这头狮子的大脑构造为何与其他狮子如此不同。
    “我不吃斑马!”灰毛狮子涨红了脸,“我什么动物也不吃!我……我吃素。”
    斑马咧开嘴露出牙齿,张动猜她是在笑:“吃素的狮子!哈哈!有趣有趣!”
    狮子的脸越加红了,灰色的面毛底下红色的皮肤,被别的狮子看到了没准会把他当成红狮族的混血后代。张动抬起头,正要说话,却看见斑马战栗着低头,四条腿仿佛支撑不住自身重量似的抖动着。

    回头,一片金黄耀眼。

    李北放过了身边四处逃窜的火狐,奇怪地看着张动。张动也奇怪地看着李北。他认出了李北,却不明白李北为什么用奇怪的眼神看自己。
    李北眨着眼睛表示不解:“你刚才是在跟这匹斑马说话?”
    张动也眨着眼睛表示不解:“是啊。怎么了?”
    李北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喷出一道热气,背转身去,一条后爪已经搭上斑马低垂的头颅:“跟我来,别动什么脑筋。”这句话好似是对斑马说的,又好似是对张动说的。
    鲜血开始从狮爪的缝隙里缓缓涌出,扬羽仍不敢稍动。张动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年轻的灰狮伸爪拨开白狮军团大君的爪子,这对爪子在火狐跳到自己身上的时候都不敢稍动,现在却鼓起勇气去碰触那可能是草海上最可怕的一对爪子。
    李北冷冷瞟了张动一眼,那眼神与看赵东的不同,不再是把对方看作一餐食物,而是看作草原上的一块石头、一颗泥土,连稍作注意的价值都没有。金黄的狮毛耸动,回头望着火狐溃逃而来的方向长长呼吼。
    远方传来另一声呼吼,同样威猛,中气却似有些不足。
    李北似乎再不屑看张动,就这样臀部对着刚成年的狮子和颤战股栗的斑马:“钱南在那边,你自己过来。”昂头便去。
    张动困难地吞咽一口唾沫,回头看扬羽,鲜红的血自头顶流下,但创口不深,应该不会有什么后患。再抬头时,刚好接触到长者蔡天有些惊喜的、紧注自己身上的、灼灼发亮的眼神。



                                                               丁卯

    “听说了么?李北大君一头狮子打败了两万只火狐,还追杀了几十里呢!”
    “不愧是金狮族首屈一指的猛将啊,钱南大君的整个红狮群被火狐围着,动都不敢动,全亏了李北大君呢!”
    “整个红狮群都及不上李北大君的一只前爪啊!”
    “别说红狮,就是金狮团里,又有谁比得上李北大君?”
    “这么说金八太爷也……”
    “嘘!这话不能说!”

   
    阴涛听着狮子们私下的交谈,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先前一只云雀带来了南方战场的情形,就象投进天湖湖面的一颗石子,在狮群中激起无数涟漪。
    作为草海上勇猛最著名的一头狮子,李北在接管白狮团前便已接近一部活着的传奇。据说他生下来不到一个月就咬死了对他咆哮的母亲,刚满一岁就随金八太爷参加战斗,而且还是战斗中杀敌最多的。前不久围剿剑齿虎余部的战役中,又是这头令动物们望而生畏的狮子只身追杀千里,最后一对一杀死了需要至少五头金狮合力才能取胜的草海上最后一只剑齿虎。当他把剑齿虎种族彻底从草海上抹去的时候,自己身上留下的大小伤口不下五十余处,回到天湖时已是奄奄一息,但不到一个月之后,这头传奇的狮子便又一次威风凛凛地出现在天湖岸边,并且接替在围剿战役中战死的白狮周中,成为新一代的白狮大君。在狮群的历史上,作为非本族的狮子而成为本族的大君,李北是绝无仅有的,而这一破开先例的授命,在整个白狮族内竟没有一丝反对的声音,足以证明李北的威望。这次以一头狮子之力打败两万火狐军团的战绩,注定又将成为李北新一段传奇,在草海上千秋百世地颂传下去。


    阴涛原本是被狮族统领的夜狼族的一头普通的狼,由于地域的关系,在其他夜狼纷纷被派作草海上的斥候的同时,这头从小与年幼的金狮一同玩耍的小狼成年后被安排在狮群里作仆从杂役,从而得以接近金狮的核心金八太爷。在长期服侍金八太爷的生涯中,这头特殊的夜狼逐渐不知不觉地将自己无限的忠诚归属给了草海的领袖。因此当看到其他幼小的夜狼因为听到李北的名字而吓得不敢哭泣的时候,这头忠心耿耿的夜狼心中总会升起一股莫名的隐忧,挥之不去。

    “听说长者也会和李北大君他们一道回来。”
    “长者也来了?那可难得啊!”
    “是啊,还有小灰,跟着长者一起来了。”
    “小灰?那个只会哭着喊着到处逃跑的小灰?”
    “哈哈哈!就是他!”
    阴涛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在与幼年狮子所谓的共同玩耍的岁月里,阴涛其实只是其他幼狮的玩具,惟有张动将他当作了真正的玩伴。在其他幼狮稚嫩的怒吼下总被吓得屁滚尿流的黑色小狼,偶尔怒啸时也只有张动表示出害怕的神情。小狼的自尊得以保留下来,而小灰的笑柄却也因此成型。
    “不知道小灰现在长大了多少?还认得我么?”阴涛暗暗兴奋着,犹如快要与多年未见的挚友相会。
    “阴涛!你愣在这干吗?还不快去干你的活?”正在交谈的狮子发现了身边的偷听者,不高兴地吼了一声。
    阴涛赶紧熟练地低下头,把尾巴夹在后腿中间表示臣服,鼻尖贴着草根以最卑微的姿态跑开去。谈兴正浓的狮子咕哝了一声,不再理会他。


    阴涛今天的工作是把历年来金狮族从战场上敛来的兽皮叼到太阳底下晒,为即将召开的天湖大会准备坐垫。整个天湖地区也就这两幢建筑物,一幢用来放置盔甲,另一幢用来放置战利品。建筑物是应金八太爷的要求,由水狸、猩猩和隼共同建造的,由于天湖周围没有洞穴,这两幢建筑物必须容纳所有需要窑藏的物品,是以造得十分坚固巨大,耗时整整一年才完工。自从建造完工之后,阴涛工作的将近一半时间便是在这两幢建筑物中跑进跑出,因此分外熟悉。
    这一次他又象往常一样,低垂着头熟门熟路地闯进建筑物大门,却意外地撞上了一团柔软的带着暖意的毛发。
    阴涛骇然抬头,看见金色大君魁梧的臀。
    一条长尾带着风声向阴涛面部卷来,黑色的狼知机地一动不动,让那条长尾狠狠击在面颊,带得他惨嘶一声,飞跌出两丈开外。这声惨绝狼寰的嘶叫有一大半是装出来的,事实上那条尾巴卷来的力量并不很大,但阴涛知道如果不叫得如此惨烈,那下一击可能会直接把他的脑壳击碎。


    金八太爷的尾巴,从来就是草海上最危险的武器之一。


    金八太爷果如阴涛所料地没有继续追击,刚才的一卷只是对他的冒失小作惩戒。草海之王缓缓转过身子,因为年老而有些发胖的躯体仍然蕴藏着无穷的力量,但阴涛总觉得金狮首领最大的力量并不在身体里,而在那双深邃得无可形容的眸子深处。


    那是怎样深邃的一双眼睛啊!就象终年积雪不散的日落峰顶,但比峰顶更远,又象始终不见干涸的天湖湖底,却比湖底更深。


    草海之王金黄色的毛发与李北一样耀眼,但毛发顶端已些微有了些枯意;魁梧的身躯比赵东更形高大,但腰腹已开始产生缀肉;本应完美无暇的躯体上交错着大小伤疤,那是身经百战留下的纪念。如果不看眸子,金八太爷就是一头曾经辉煌、而现在开始走在下坡路上的年老雄狮,余威足以慑服群小,但已无法压下年轻雄狮争斗的野心。然而一旦配上那双无比深邃的眼神,立即变成连草海的传奇李北都不敢轻举妄动的王者,任何对他的挑战都似乎注定了失败的下场。


    因为没有狮子能够看透这头年老的狮王,甚至,没有任何生物可以看透这草海无可争议的王者。

    深邃的眼神从阴涛身上掠过,狼背上的每根毛发都不由自主地竖立。当狼们抬头露齿竖立背上的毛发时,那是一种威吓,而当狼们象阴涛这样俯首夹紧尾巴竖立毛发,则只能是由于恐惧。犹如实质的目光从阴涛背脊抹过,阴涛感觉到自己的皮毛就象脱离了身体一样,从骨骼到内脏完完全全暴露在金八太爷眼前。
    草海之王长长吁了一口气,收回令阴涛胆战心惊的目光望向屋顶,那里挂着整个草海唯一的一对剑齿虎牙齿,也就是李北猎杀的草海最后一头剑齿虎的牙齿。牙齿对剑齿虎族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每一头剑齿虎临死前都会自己把牙齿撞碎再死,即使被敌手突袭致命,他们也会用自己顽强的生命力延长自己的呼吸哪怕一秒钟,用以完成这一烙印在剑齿虎骨头里的辞世仪式。李北取回的这一对剑齿,过去从未曾有,以后也不可能再出现,成了真正的绝响,也因此成为整个宝库最珍贵的无价之宝。

    “长者和李北一块来吗?”草海之王悠悠说道。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乐感,仿佛吟咏诗歌,除了诗歌的内容,从来听不出隐藏在诗歌背后的感情。
    阴涛呆了一呆:“啊,是!黄昏就该到了。”
    金八太爷沉默着,慢慢迈开步子走向建筑物外,每一步都仿佛锥子插进泥土,稳定得没有半丝摇晃。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了下来:“你去告诉所有的狮子,李北回来前,谁都不许再说半句话。”
    阴涛打了个寒噤,想起刚才听到的狮子们的交谈,赶紧答道:“是!”
    金八太爷抬头望向天边的太阳,太阳已开始偏西。阳光射在金八太爷身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投进建筑深处。巨大的黑影吞噬了阴涛整个身体,没在黑暗中的黑色的狼就象离奇消失从未存在一样。


    金八太爷望着日落峰上空火盆似的太阳,低沉的声音仿佛孤寂的诗人在吟唱:“终于快要黄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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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4 16:34 | 显示全部楼层
戊辰


    黄昏。

    骚乱的羚牛和角马群早已安静下来,先前流淌在天湖草原的大片狐血已经渗入湖边土里,湖边的泥土在昏黄的阳光下泛起暗红的颜色,却被黄绿色的草叶覆盖,很难受到注意。流入天湖的血更是仿佛落在雪地上的雪花一样,留不下丝毫痕迹。湖边泥土上残留的血丝上面,几只苍鹭踮着长长的腿一动不动站在风里,专注的眼睛紧盯着水面下摆动的鱼儿,就如夕阳下的几尊木雕。不远处剩余的几具狐狸尸体正被蚂蚁和鬣狗团团围着,转眼就将变得与旁边的白骨一般模样。四处散落的白骨也将在几天内成为水狸筑巢的上佳材料,自发生过千百回战争的战场上消失。
    几个时辰前的屠杀就似从未发生过一般——这是草海上所有大大小小战争的唯一结局。


    赵东先前站立的小丘顶上,一堆篝火遥遥呼应着将落的夕阳,那是在为赶来的狮子们指引方向。篝火旁边当然没有了猎豹末里羯,背后也没有了庞大的狮豹军团,足智多谋的猎豹早将他们隐藏在草海不知哪个角落,赵东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他需要他们出现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出现在最该出现的地方。


    蓝狮大君对猎豹的信任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只不知道这猎豹头领能不能对得起他的这种信任?


    跟在身边的四十头剧战后的蓝狮四散躺坐,有些舔着身上的伤口,有些咂嘴摇唇地回味火狐的滋味。就凭现在的四十头蓝狮,赵东也有信心在出其不意下要了老狮子的命,只恨他还没法决定。没有末里羯在身边,他仿佛又变回了当初只会蛮干的一头蓝狮,对自己的判断总有些心虚。
    即便蓝狮大君对猎豹的信心无可动摇,但到现在赵东都不明白为什么末里羯会这样忠心耿耿地带着族豹一心无二为他卖命。当年他带着三十头蓝狮以被发配的心情来到匿踪森林时,差不多是甫一接触末里羯就带着他的实力雄厚的种族无条件向他投诚。在与匿踪森林中隐伏的其他强悍种族的长达两年的断续战斗中,角尾猎豹始终忠心一片,为他势力的扩张抛头洒血,甚至不惜以血肉之躯为他抵挡箭猪的飞矢。到了今天陆续为赵东而死的角尾猎豹至少已过五百,而这也换来了蓝狮大君给予猎豹与自己本族的蓝狮同等的待遇,没有半分偏颇。

    南方草海的长草波浪般伏下,归来的狮群踏破草原的绿毡接近小丘。领头走在最前方的正是耀眼如初升旭日的李北,紧跟在他身后的是火红的钱南与他的红狮团。长者蔡天气喘吁吁地在狮群中央挪动,不时拍打因为好奇而伸向他身边的狮子鼻子。被拍打鼻子的狮子无不低声打个喷嚏,将头缩回,不旋踵又忍不住扇动着鼻翼向他身边靠近。


    那些狮子好奇的不是周身散发烟味的熊,而是紧紧跟在熊身边不停打着哆嗦的斑马。

   
    这也难怪那些红狮。一头行走在狮群中央的斑马,本来就足够令任何野兽好奇,更何况这些长年征战在赤炎沙漠周围的狮子,大多数从出生开始都没见过斑马长什么样。
    斑马群早已奔得不知去向,在草海中落单的斑马就如同青河里漂浮的落叶,消没是无法逃避的结局。长者熊很清楚草海的生存法则,所以一面孔严肃地向狮子们宣称这匹斑马是自己的坐骑,不但不容侵犯,而且十分难吃,吃了她的肉的动物会腹痛如绞持续三天三夜。质朴的狮子们相信了长者的预言,却很难克制自己的好奇心。尤其是看到灰色毛发的狮子捂着头坐在斑马背上的景象,就象看到凤仙花茎上长出了仙人球一样新鲜。

    赵东深深吸一口气,竭力装出欣然的神色跟在金八太爷身后迎接这支历经苦战的队伍。陪同出迎的除了金八太爷亲信的两头金狮护卫之外,还有来参加大会的草海上其他种族的首领,包括粗鲁的犀牛望月和阴阳怪气的鳄鱼悲泪,当然还有夜狼王啸月,剩下的都是赵东不屑于交谈的家伙,例如麋鹿酋长与角马酋长之流。赵东连他们的名字都不想知道。天湖大会一过,天晓得他们中的谁就会变成自己的食物。但是在大会期间,捕猎行为却是被严格禁止的。这是自从有草海以来一直维系的传统,谁打破它,势必将成为草海公敌。
    两群动物浩浩荡荡在天湖南岸汇合,长者蔡天分开狮群,骑在斑马背上带着张动昂然排众而出。包括草海之王金八太爷在内的所有动物全体低头俯伏,表示对长者的敬服。蔡天早知道这等阵仗全为迎接他这个名不符实的长者而来,毫不谦逊地催马前行,打算依惯例抚摩金八太爷的头顶赐福。蓦然身下斑马一阵抖索软摊在地,摔了他一个大趔趄。事起突然,连蔡天自己都摸不着头脑,急急忙忙戴上眼镜看去,浑体金黄的李北刚从他身边掠过,趾高气扬挡在长者与俯伏的金八太爷中间,伏倒在地:“多谢父亲远接,儿狮愧不敢当!”
    趴在地下的赵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来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与草海之王俯伏致敬面对的竟是另一头狮子!赵东露出牙齿狂吼一声,正要扑上,眼前金芒一晃,金八太爷已挡在自己扑击的路线上,一脸慈祥地扶起李北,以他独有的吟诗般的语调说:“狮儿辛苦了。让我们一起迎接长者驾临天湖。天佑狮族!”
    “天佑狮族!”身后的颂声参差不齐地响起,显然仍没有从刚才的剧变中缓过神来。
    蔡天扶了扶眼镜,吃力地搀起倒在地上的斑马,才一摇一摆地走向草海之王:“愿天赐福于您,我们的王……你这头畜生太不象话了,害我摔这一跤……” 伸掌抚上金八太爷头顶,“愿您的威仪永远镇临青河覆盖的地方……他奶奶的这头畜生,迟些要你好看!……天佑狮族!”
    金八太爷昂起头来,蔡天领着其他动物再次俯伏下去:“天佑狮族!”这一次的颂声明显比较整齐。


    天湖大会开始前的赐福仪式便这样草草结束。

    入夜。

    小丘上的篝火虽只一小撮,却足以映照得临湖的石块闪烁起白亮的浮光。风中飘来大群狮子会合散发的膻味,混合着篝火毕毕剥剥的声响,勾勒出没有猎杀的草海另一种美。
    篝火旁老狮子与老熊对坐,后者摩挲着卷起烟叶,凑近篝火点燃着。周围再没有其他动物。金八太爷严令禁止其他动物接近这座小丘,直到他与长者结束谈话为止。

    “先前李北分明在挑衅啊,老狮子。你打算怎么办?” 熊吸啜着烟草,烟雾开始弥漫。
    “你也看到了,我只是头老狮子,我能怎么办?”老狮王懒洋洋靠着篝火取暖,危险的长尾扫动着地上的土砾。
    “在我面前你也装?你往湖里撒尿的时候我就认识你,还装?”老熊眯着眼睛看狮子,咧开的嘴咬着烟叶在笑。
    狮子也笑:“我说的是实话。我老了,挑衅是迟早的事。他要挑衅,我能怎么办?”
    “你杀了他,怕就没狮子敢挑衅你了吧。”熊悠闲地吸着烟。
    狮子笑容不减:“先不谈我还有没有杀他的力量。就算我今天杀了他,明天赵东,后天孙西,总会有下一个。难道我还真能长生不老,一个一个地杀掉所有挑衅者?”
    熊的眼睛里精芒一闪:“说不定下一个是张动哦。”
    狮子倏地皱眉:“张动?”
    “来之前我看到天象,李北和张动两颗星在凌迫你,”熊依旧悠闲地吸着烟,“就象当年你的星一样。”
    狮子坐起身来,侧头用爪子仔细拨弄火堆里的柴枝:“小灰……他现在长进了多少?”
    “要是你昨天问我这句话,我还真不敢答你。”熊放下烟草,转头看着狮王,“但是今天我亲眼看见他能忍受恐惧去拨开李北的爪子,证明他还有希望。”
    “又要勇敢,又要懦弱……这本来就太矛盾,对小灰是不是太难了些?”
    “没办法啊!”老熊长长叹一口气,“要在有生之年见到传说的‘断河’,只有靠他了。”
    狮子沉思着,象在考虑一个难题:“到底是不是真有‘断河’这一招?”
    熊瞪眼:“我也没见过!你问我,我去问谁?”
    狮子点头:“这本来是我们家族的传说,历代长者都把它记录下来,谁都以为这是真的,可又谁都没见过。我咬断我那头老狮子喉管的时候,他还在勉力告诉我,要找狮子悟出‘断河’来,用来躲过预言的灾难。”
    “我看李北已经足够强大了,难道他也对抗不了那个灾难?”
    “李北是强大,甚至比我壮年时候还要强大,但他仍然是狮子的强大。只要脱离不了狮子的层次,要对抗那东西,我看难!”
    “那个灾难会不会真的来还难说呢,你又何必把希望全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传说身上?”
    “会来!一定会来!”老狮子斩钉截铁地说,“预言书从没错过,那日子已经很近了!”
    “要是灾难来临,张动还没悟出‘断河’……?”熊问。
    狮子苦笑一下:“那就是草海的末日。”

    “这事情我们急也没用,有意而为只能适得其反。”熊低头继续抽烟,“谈谈别的吧,赵东看来有点心事?”
    “他的心事我知道,”狮子甩甩鬃毛,怡然自得,“他有八十头狮子千把条豹子没法安置,只好来看看我是不是愿意给他腾地方。”
    老熊嘿嘿地笑:“有他这样心事的狮子不少哪。李北、孙西,哪个不等着看你什么时候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老狮子神态一如平常,“我们狮族的大君十个有九个死在自己儿子爪底。当年就算我没杀赵东的父亲,估计现在他也死在他儿子爪里了。我能让他们等一等,已经足够自豪了。”
    “所以我说你们狮族的事情啊,老象总在原地转圈儿的轮子似的,总绕不出这个圈圈。”
    “这也轮不到你来多管闲事,谁叫我是狮子哪。”狮子说。
    “多管闲事的脾气我是改不了啦,”熊一本正经地说,“谁叫我是熊哪。”
    狮子和熊对望一眼,齐齐大笑起来。   



                                                              己巳


    赵东,蓝狮群。

    末里羯安详地坐在赵东身边,接受蓝狮大君的赞赏。
    “妙计!真是妙计!”赵东低声笑着,“这段时间不能捕猎,没有狮子会注意这数以万计的角马群。把队伍隐藏在这里,任谁想破头也想不到,哈哈!”
    末里羯谦卑地补充:“而且这里离天湖会场很近,随时可以杀出去给太爷一个惊骇。”
    “现在老狮子正在小丘那边和长者说话,周围没有护卫,正是杀他的良机!”赵东磨着牙齿,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如果大君还有耐性,我认为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机。”猎豹摆摆尾巴,油然说道,“现在局势很分明,李北、钱南和大君您,甚至远在西边的孙西,都在睁大眼睛看着等太爷死,但又都不肯第一个出手。目前情况下,谁先出头,谁就将变成众矢之的,接受其他各方随之而来的反击,最后得益的狮子决不会是第一个出手的狮子。”
    “难道就这样等老狮子寿终正寝指定接班人?”赵东的耐性显然并不很足。
    “大君不用着急,”末里羯显得从容不迫胸有成竹,“今天黄昏的事情您也看到了,李北自恃勇力,跳出来比谁都急。我看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忍不住先动手的。到那时候,大君完全可以打着为太爷报仇的旗号,联络钱南孙西一举将李北铲平,剩下的狮子里没有大君的对手,这草海之主的宝座迟早落到您的手里,谁也抢不去。”
    赵东侧着脑袋,冷静了下来:“你说得对。要是换成我先杀了老狮子,就变成李北联络钱南他们来对付我了。”
    “正是。”猎豹目光灼灼看着赵东,“我们绝不能轻估钱南。他虽然抢不到草海的宝座,但却是足以左右大局的一股中间力量,谁能争取到他的支持,谁就能在最后的角逐中胜出。”
    “既然如此,我们就先等等吧。”雄伟的狮子抖擞着长毛站起身来,“等李北动手!”


    李北,白狮群。

    月光照在没有牙齿的虎身上,因年老而破败灰暗的虎皮仿佛重新又有了光泽。这是头异常高大的虎,即使斜倚在雄壮的狮子如李北身边,也一点不显得矮小。满布皱纹的面貌积累着岁月的交错,似开似闭的眼皮底下是洞烛世情的目光。
    站立在虎身边的李北与日间的李北仿佛是完全不同的两头狮子,丝毫不见狂傲与冷酷的神情,显得谦逊而沉着。
    “黄昏的冒险一试,终试出老狮子还不愿对我下手。下一步该怎么办?”金黄色的雄狮象学生问老师。
    “下一步就是我们动手干掉金八太爷了。”虎抖擞着漏风的唇,带着浓重的冰原口音,“黄昏我们试验的结果不是金八太爷还不愿杀你,而是金狮族里其他狮子现在已经不敢反对你的挑衅了。”虎笑了一笑,“否则黄昏时候就会有其他金狮跳出来应战。”
    “我们似乎不该忽略钱南?”李北有意提出问题。
    “在一般情况下,这场战争是谁先出手谁输。”虎懒懒伏地挺腰,爪子抓紧眼前的枯草,“但现在的情况很特殊。”
    “现在的情况是怎样的?”
    虎伸完懒腰,舒适地躺下,身体弯成弓形,尾巴有气无力地打着圈子:“这要分几方面来看:一方面,你一直以来的作为已经在金狮群中形成了你比金八太爷更强的印象,对强者为王的狮族来说,由你统领可能比由金八太爷统领更顺理成章吧。而且目下我们又已经掌握了白狮军团,这就构成了足以取金八太爷而代之的力量基础。
    “另一方面,赵东带来的实力庞大的部队直到现在迟迟没有动静,证明他们也以为眼下是谁先动手谁输的格局,一心等着我们动手,这种想法势必令他们坐失良机。
    “至于钱南,如果没有火狐的围攻导致元气大伤这件事,也许他会考虑与其他狮子联合以争取更大利益。但是现在他已是外强中干,一旦有变,他首先考虑的将是如何自保。如果你能在杀死金八太爷的过程中显露出足够的实力,投向你这一边将是他唯一的选择。
    “再看孙西,看起来是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到他,但同时他也把自己放到了远离天湖战场的位置。对争夺草海的霸权来说,等于是先把自己放在了不胜之地。只要你能控制天湖周围富饶的草场,掌握了草海的命脉,孙西终有一天会屈服。”
    “所以现在的情况已经变成——”年老的虎睁开双眼,眼中精芒四射,连天上的月光都似为之失色,一字一顿地说,“谁先动手,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狮子的眼睛亮了起来,遥望对面小丘上模糊的影子:“什么时候动手?”
    虎重新闭上眼睛,仿佛面对斗争已十分困倦:“明天吧,创造个机会把金八太爷和赵东分开,就可以动手了。”
    李北回头瞥了一眼虎,目光中满是感激:“完成这件事后,我一定把你献出的牙齿还给你。”
    虎懒懒地打鼾,不知道有没有听到。


    钱南,红狮群。

    与火狐的遭遇战令红狮群损失惨重。钱南最器重的左右手钱朔和钱云都死于是役,其中钱朔就是突围而出向赵东报信求救的狮子,虽然完成了任务,终因伤势过重,还是死在了天湖边,没能看到钱南安全返回的一刻。
    眼下钱南身边只剩下了智囊钱风。
    “黄昏的事情,你有什么看法?”钱南问钱风。
    “李北想造反了。”钱风神色凝重。
    “我看赵东差点就扑上去了,如果真打起来,我们站哪一边?”
    “很简单,哪边势强就站哪边。”钱风毫不犹豫,“现在我们没有了独自抗争的本钱,又在远离沙漠的这里,身边总共就只剩下这三十头红狮,再经不起损折。我认为现在要考虑的事情是自保优于一切。”
    “没错!”钱南点头,“但哪边势强呢?”
    “李北固然嚣张,赵东也非善男信女,都盯着老狮子的位子呢。”钱风皱眉苦思,“我看很快会有大变。李北掌握着白狮,赵东统率着蓝狮,到时候看谁先动手吧。如果动手的一方能够得到金狮本族的认可,我们就站动手的那边;如果金狮起来反抗,我们就帮另一方。”顿了一顿,钱风总结道:“我们跟着金狮走,金狮的一方就是势强的一方。”
    “好!就这么决定!”钱南狠狠一顿足。

    小丘上,熊与狮子的对话在继续。

    “看来这两天就有狮子要动手了。”熊泰然自若地说。
    “只不过看谁先动手罢了。”狮子情绪一点没有波动。
    “赵东?钱南?李北?”熊又开始摸索烟叶。
    “钱南可以不论,现在的他只会考虑自保。”
    “那只剩下赵东和李北了,”熊把烟叶叠放在一起,开始卷成一个小圈,“你觉得谁的赢面大?”
    “要是我活着,我赢。”金八太爷微笑,“如果我死了,金狮服谁,谁赢。”
    “金狮服谁?”熊问。
    “金狮只服强者。”王者傲然,“谁能把我干掉,谁就是强者。”
    “这么说……?”
    “只要能杀掉我,谁动手,谁就是赢家。”

    “如果我杀掉你呢?”熊忽然问,一脸认真的表情。
    金八太爷哈哈大笑:“只可惜你不是狮子!”
    蔡天没有笑,仍然一脸认真的表情:“我不是狮子,但张动是!”

    小丘下远处,失去牙齿的老年虎忽然翻了个身,睡梦中露出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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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4 16:35 | 显示全部楼层
庚午


    “疾风!颈项!”、“獠牙!后臀!”、“荡爪式!小腹!”
    初升的第一道阳光洒上草海,天湖的水中仿佛闪烁着无数细小的金块。年轻的灰毛狮子带着艳羡的神情立在湖岸边,看着年轻的金狮随着号令矫健翻飞,汗水顺着光滑的狮毛淌入泥土。
    啃着草叶的斑马柔顺地伴在灰狮子身边,不解的眼神飘来飘去,一会落到金狮身上,一会又落到灰狮身上。
    “停!”威武的雄狮大声喝止,大踏步走到年轻金狮身边,“又错了!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荡爪式用的是腰部的力量!后腿应该在草地上扎直,利用腰力把爪子甩出去!象你这样只用前爪的力量,对方只要力气比你大,硬碰硬撞回来,你的前爪不断就算运气极好,还怎么伤敌?”
    “可是我前爪力气最大。”年轻的金狮有些不服,小声嘀咕着。
    雄狮冷笑一声:“力气大?你前爪的力气能比李北大?如果遇上李北做对手,你还这样运用荡爪式,这条前爪你就别想要了!”
    “李北大君……”年轻的金狮嚅喏着,“我怎么会与李北大君为敌?”
    “你是头成年狮子!每一头狮子都可能是你的敌手!”雄狮声色俱厉,“没有这个认识,你也不用练习了,跟旁边的小灰一样看别的狮子练吧!”
    年轻金狮瞥了一眼旁边的张动,目光忽然一横,显是下定了决心。“荡爪式!”狮子大吼,后腿狠狠扎在草地上,运用全身的力量将前爪甩上半空。
    威武的雄狮满意地点点头,后退开去,继续大喝:“疾风!腰侧!”、“裂牙!头顶!”
    张动没趣地低下头,慢慢踱开去,背后扬羽小步跟来:“为什么他们不教你?”
    “因为我是头没用的狮子。”灰毛狮子眨着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教了我也没用。”
    “但我看你很想学啊。”斑马同情地看着狮子。
    “我是想学,以前也学过,可是学不会。”张动低着头,“学了獠牙,却连只小兔子都咬不住。”
    “我觉得还是你这样好啊。”扬羽欣悦地甩着头,长长的马鬃在阳光下飘动,乌亮乌亮的,“不象其他狮子那样,除了噬血就是暴力,一点劲都没有。”
    “可那是狮子的天性啊,要是我是头正常的狮子,现在就会吃了你。”
    “喔唷,你吓谁哪?”斑马俏皮地眨眨眼,“要吃我也得过了这三天大会再说。现在?甭想!”
    “你整天混在狮子旁边,难道一点不觉得难受?”这次轮到灰毛狮子好奇了。
    扬羽歪着头想了一想:“本来应该挺难受的,但有你在旁边,好象就不觉得难受了。你就象一匹长成狮子模样的斑马一样,跟你在一块,一点没有异样的感觉。”斑马笑了起来,“说到底,咱俩都是吃素的嘛。”
    张动别过头去不让斑马正视他的脸:“一头吃素的狮子……唉!算什么玩艺儿!”
    扬羽忽然象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你是吃素的,干吗还想学那些搏斗招数?”
    张动回头面对扬羽,正色道:“这些搏斗招数不仅仅用来捕猎,还可以用来保护自己,守卫家园。”
    “你家不是在南边吗?”扬羽奇道。
    “不,南边那是长者的家,我的家在这里。”张动抬眼望向波光粼粼的天湖,“我出生在这里,将来死也要死在这里。”

    “小灰!”斜刺里冲出一只黑狼,猛地一下扑在张动身上。
    张动愣了一下,仔细看那黑狼,直到看见狼耳朵后面一道伤疤时才回过神来,欢然大叫:“阴涛!是你啊!你样子可变了好多!”
    “呵呵!是啊,狼就是这样,小时候和现在变化很大。你倒是没怎么变,就是脑袋边多了一圈鬣毛,看起来威风多了。”
    狮子开心地把阴涛背在背上转圈子,直转到自己觉得脑袋发晕才停下来,气喘吁吁地道:“我来介绍,这是从小跟我一起玩的阴涛。”孥起嘴巴对着斑马,“这是我新交的好朋友扬羽。”
    “你的朋友还真是品种丰富,连斑马都有?”阴涛笑嘻嘻地从狮子背上跳下来,看到斑马时不由自主伸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当心哪天我不小心把她吃了。”
    “你敢?你要吃了她,我以后都不理你!”狮子有些发急。
    “量你也吃不了我,我要跑起来,你可追不上!”斑马皱起鼻子故意凑近狼打了个大大的响鼻,唾沫星子溅了阴涛满头满脸。
    阴涛眯起眼使劲甩着脑袋:“行啦行啦,我怕了你们两个,以后看见斑马我绕道走还不行吗?”
    扬羽得意地笑起来:“这还差不多!喂,小狼——”
    “我叫阴涛!”
    “知道啦!你叫阴涛!我说小狼,你怎么知道小灰在这里?”
    阴涛翻起眼睛,露出个拿她没法的神情,回头对张动说:“幸好在这里找着你。太爷正要见你呢。”
    “父亲……要见我?”张动浑身缩了一下,象被火灼了一下似的,弄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既期待又害怕。
    “是啊,就在那边湖边上。……怎么?你不想去?”阴涛注意到了张动的神情。
    “不是不想去,就是……有一点点害怕。”张动苦笑着。
    阴涛谅解地点点头:“我明白。谁去见太爷前都会有点害怕,我每天见他好几次,到现在还每次都有些害怕呢。”
    张动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微微挺了挺胸:“好吧,我这就去。”
   
    金八太爷看着自己儿子的身影由远而近,忽然感觉很陌生。
    与看着长大的李北不同。两年前张动离开自己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发生,而昨天稚嫩的小狮子现在忽然变成了一头成年雄狮,中间成长的一点一滴仿佛全被抽空,就如同一夜之间分别看见了两头狮子。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金八太爷产生恍惚的感觉,有点象是在做梦。
    灰毛狮子默默走到金八太爷跟前,低头站定,等着他说话。
    金八太爷忽然发觉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很久,才拙劣地道:“一路上还好么?”
    “还好,谢谢父亲关心。”张动漠然道。他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对待自己的父亲,眼前威风凛凛的老狮子给他的陌生感不亚于自己给予对方的。
    “听说路上遇到火狐的败军,还碰上了李北?”老狮子自己都觉得自己在说的是废话。
    “是的。多亏了哥哥。”张动心里想的是多亏了扬羽。
    “跟长者学得怎么样?”草海之王找不到其他的话来说。
    “学了星象和文字。”张动硬邦邦地说,他也想不出其他话。
    金八太爷忽然长长一叹,放弃了慈爱的父亲与威武的狮王两种形象在心头的交战,踮起爪子遥望张动身后的大湖:“你是不是恨我?”
    张动愕然:“没有。”
    “你恨我把你塑造成一头不象狮子的狮子吧?”广阔的天湖被草海之王收进眼里,带着水气,湿润了端肃的目光。
    “真的没有。我只恨我自己,这么没用。”张动低头看着地面,眼圈也似有些发红。
    “有些事情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说。”金八太爷定定看着天湖,没有用招牌似的吟咏的语调,低沉的嗓音十足只是个老者,“你和李北不一样,所以我把李北留在身边,把你送去给长者。但是我对你们两个的爱,没有任何不同。”
    张动终于抬头看着老狮子,脱口道:“父亲!”
    金八太爷挥挥爪子,示意张动不要打断他的话:“我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好父亲,对你是这样,对李北也是如此。那是因为我是草海的王,要为整个草海谋划,就不得不忽略了你们本身。”老狮子闭上眼睛,就象自己在和自己说话,“这个位子,真不是好坐的……”金八太爷闭着眼,仿佛沉湎在回忆中,“当初我咬死你爷爷的时候,他的眼神已经隐约让我有了这种感觉,现在这感觉早变成了伴随我活着的影子。我只希望你们再不要走上我的老路,只恨这条路必须有狮子去走,而且必须由你去走。”
    张动骇然看着金八太爷。包括他自己在内,从没有动物想过金八太爷属意的接班人会是他这头懦弱的、不会搏斗的、根本不象狮子的狮子。只有蔡天是唯一的例外,从张动被送到他那里去的一刻开始,睿智的熊就明白了草海之王的想法。
    “小灰,要坚强!”金八太爷头一次唤起张动的小名,“我老了,再照顾不了你们几年。你哥哥不用我担心,他自己足够驰骋草海。我只担心你。如果我死了,这个家还能是你的么?”
    张动头一次接触到自己父亲会死的念头,这个念头令他心头一阵悸动。他自己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对这头两年来从没有见过面的老狮子的安危如此关心。想象着金八太爷死后的草海,那样的草海令他不寒而栗。


    年老的金狮大张开嘴活动一下颚骨,恢复了吟咏的语调:“好好跟着长者,把他当作你的父亲吧。”


                                                               辛未


    一头白狮忽然出现在天湖沿岸,箭一般笔直向金八太爷的方向奔来。从他奔跑时迫不及待的姿态来看,有经验的动物都知道是有紧急的大事发生了。
    金八太爷深邃的双眼亮起寒芒,泰然自若地站起身来,吟道:“阴涛!”
    坐在不远处的狼急忙立起:“在!”
    “去把我的甲胄拿来。”
    阴涛愣了一下,随即深深吸气应道:“是!”转身飞奔开去。
    金八太爷回头看了一眼张动,低声道:“从现在开始,跟着我!”

    白狮奔到面前时,蔡天、斑马、赵东、李北和所有有头有脸的贵族都已经聚集到了金八太爷身边。草海之王已经披挂完毕,威武的金色盔甲笼罩在狮王全身,闪动着刺目的光芒。甲胄上无数倒刺尖利地突出,令金八太爷看起来比实际的身材要大许多。周围的动物看着周身是刺的金八太爷,似乎觉得以前那头威镇草海的无敌雄狮又回来了。
    奔来的白狮是北方战场的副将周成,汗流浃背,为了奔跑得迅速,沉重的铠甲已经在半路上被弃掉。看得出这头狮子是经过长途跋涉才来到这里,由于途中没有时间捕猎,饿得皮包骨头,只有不屈的眼神丝毫无愧于狮子的身份。
    周成跑到近前,累得放弃了一切地趴在地上禀告道:“北方紧急军情!冰原白象部队分三路入侵草海,总数超过一千头,周宏大将死战阵亡,冰原堡垒全部沦陷。眼下白象先头部队的一百头已经越过了绝望坝,请太爷速速发兵!”

    群情耸动。

    北方绝望冰原的白象一直以来与西方日落山脉另一边的棕熊共同构成草海的心腹大患。不时入侵,所过之处牛马不留。除了镇守天湖的金狮亲军之外,狮族最精锐的两支部队青狮与白狮分别重兵驻扎在西方与北方,长期与这两族浴血作战,至今未能压伏对手。由于李北以金狮的身份统率白狮军团,所以经常回到天湖区域帮助金八太爷对付草原内的敌人,北方战场实际上由白狮族的大将周宏指挥。在长期的拉锯战中,狮族终于成功进入冰原范围,在冰原进入草海的必经之路上建造了三座堡垒,互相呼应,将草海的北疆守卫得固若金汤。如今堡垒沦陷,唯一分隔草海与冰原的天险绝望坝都已被白象越过,呈现在白象眼前的将是一大片无险可扼的草原,形势被动。而白狮大将周宏的阵亡,更震撼着在场所有狮子的心。


    金八太爷并没有被这突然降临的噩耗打乱方寸,冷静地问:“白象分成哪三路?实力如何?”
    “西路白象接近三百头,沿冰原旧路往西,看样子想打通往接天岭的道路;中路超过五百头,南下直扑天湖;东路最少,也有二百余头,迂回往青河下游,应该是想从东边策应中路主力的攻势。”白狮副将周成毫不犹豫地回答,显示出精准的判断和丰富的作战经验。
    李北插口问了另一个关键问题:“北方剩余的白狮部队还有多少?”
    周成热泪夺眶而出:“对手倾巢出动,实力太强,我们被打得四散溃败,分散逃到北部草海各地,剩下多少很难估计,但已经战死的肯定超过一半。”
    赵东倒抽了一口凉气。自狮族建立草海霸权以来,还从来没有过如此大败。一千头白象的总数足以令草海上任何种族望风披靡,冰原军队的总实力大大超过了狮族的预计。以往尽管也有规模不同的入侵,但白象投入战场的数量最多不过三四百头,看来应该是白象族打败了冰原上其他反对种族的势力,确立了冰原霸权,才得以将所有力量投入到南方战场上来,意图一举荡平草海,征服这块富饶的土地。
    白象体形庞大,力量无穷,凶猛善战,即便一头最勇猛的狮子都无法夸口必胜。一千头白象需要至少一千至一千五百头狮子。而现在北方白狮军团已被击溃,西方青狮团又无法抽身,赵东带来的蓝狮军团几乎全军出动,不过八十头,红狮军团的数量比蓝狮稍多,但战斗力远远不如,而且钱南并没有全部带来,又刚经过火狐围攻,现在连伤带病也不过三四十头,尽管天湖大本营的全部金狮近三百头全体都在,总共也不到五百头。力量相差太过悬殊,这一仗几乎是有败无胜。

    这将是自剑齿虎以来狮族遇上的最大危机。

    金八太爷沉思片刻,挥爪召来狼王啸月:“你立刻派一只最能跑的夜狼斥候,日夜不停去接天岭通知孙西这个情况,叫他注意防备。”随即抬头看着身后的狮子们:“我要一队狮子赶去接天岭协助孙西对抗西路的白象,剩下的随我正面阻挡另两路。你们谁去西边?”
    赵东赶紧踏上一步:“我去吧。我保证击退白象的部队!”
    金八太爷微一点头,钱南也踏了出来:“我也去。”顿了顿苦笑道,“就我身边这几头老弱伤残,留在这里也没多大用处。”
    李北昂然道:“我先带一队金狮往北去,集合北边逃散的白狮,为父亲开路。”
    啸月亦道:“我部下三千头夜狼全凭太爷您吩咐!”
    金八太爷点头道:“就这样吧。赵东钱南带本部去接天岭和孙西会合,击溃白象后一起回天湖附近接应。李北带一百头金狮,和啸月一起先行开拔,聚拢剩下的白狮,遇到大群白象不要轻易开战,看见小队的就顺手除掉。现在出发!”
    众狮狼齐齐喝声“是!”分头散开。

    蔡天靠近老狮王,摸索着身上的长毛:“我要跟着你去么?”
    金八太爷苦笑道:“你该到晚上看看星星,看能不能跟我一起回来。”

   
    两路狮狼上路后第二天,金八太爷带着剩下的二百头金狮和望月义助的五十头犀牛,开始向北方白象的来路开拔。一路上长草拂动,草尖已经开始现出枯黄色。
    已经十多天没下雨了,旱季的脚步开始踏足草海,惟有青河依旧奔腾不息,供应草海无穷无尽的水的需求。金狮们勇猛无畏,边行进边还开着玩笑,要比试谁杀的白象最多。长者慵懒地坐在“坐骑”上打着瞌睡,用谁都听不懂的语言咕哝着梦话。
    张动跟在长者背后,总觉得有些不安,仿佛天也不对劲,草也不对劲,这个草海总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再想想自己是第一次跟着父亲上战场,遂又释然了。
    前方飘动风的气息。随着风的来去,长草们左仆右倒,丝毫看不出大战即临的味道。宁静的草海仿佛死了一样,连虫子的鸣叫声都没有,沉闷的空气犹如凝结成了硬块,即便有风在穿流,仍令张动觉得呼吸不畅。
    就这样无聊沉闷地行进了三天,第四天傍晚,两望丘终于映入眼帘。

    两望丘是青河以北的草海上一座普通的山坡,大约有两棵白杨那么高,由于四下里都是一望无际的长草,这个突然耸立的土丘便格外扎眼,好几里路外就能看到。传说狮子族的母亲早年在这座山坡上目送天神离去,腹中留下了狮子的种子,“两望丘”因此得名。

    张动很小的时候就听过这个传说,却总没有机会亲眼看一看这块圣地,心中早已充满向往。金八太爷象是知道灰色狮子的心事一样,传令今夜便在两望丘上扎营。
    大队抵达两望丘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蔡天在丘顶点起一堆篝火,既为照明,也为方便自己点烟。狮子与犀牛们四散躺倚在山坡各处,取出身边自带的食物进食,轮到放哨守侯的狮子分成四组,远远去土丘四角安顿。
    金八太爷脱下盔甲刚打算舒服地在篝火边坐下,忽然停顿了所有动作,侧着耳朵倾听。蔡天也停止了点烟的动作,抽动着鼻子,不安地打了个喷嚏。
    狮王忽然站起来,中气十足地发出一声长啸,提起放在脚边的盔甲重新穿到身上。或坐或躺的狮子们纷纷披挂起来,聚拢到两望丘上排成队列,低声嘶吼起来。
    此时连张动都听见了东方地平线传来的隐隐如闷雷的蹄声,鼻孔里扑进大团腥燥的气息。扬羽忽然踏蹄长声嘶叫,不旋踵间远处惊慌奔来的大群斑马群映入眼帘,嘶鸣一片,如一股洪流向两望丘滚来。洪流背后,紧紧追着而来的是黑压压一大群狮子,星光下闪耀着惨白的光。
    张动松了一口气,看出追着而来的是白狮军团,正要重新坐下,眼角忽然瞥到长者蔡天严肃而奇怪的神情:“怎么有那么多?”
    张动心中一紧,想起原先白狮副将周成的话,白狮应该已经阵亡了至少一半,也就是说剩下的白狮最多不过一百五十头,可眼前白盔白甲不断迫近的白狮一望而知至少二百多头。这是怎么一回事?
    没等得及让张动算清眼前这笔帐,大群惊惶失措的斑马已经冲上山头,团团围着金八太爷的金狮绕圈奔跑。张动正在奇怪他们为什么不继续向西躲到狮群背后,西面蓦然传来震天吼叫。黑暗里缓缓迫近的是一百头金狮和三千只夜狼,见到金八太爷也不致敬,凶猛的眼神中流露着敌意。
    北方一种奇怪的叫声冲天响起,犹如无数木桩敲打地面的隆隆声中,张动早闻大名的白象踩碎草叶逼近土丘,就象五百多座会动的小山。昂然走在白象部队最前面的,赫然是金黄色的李北,和一头年老的虎。
    金八太爷长笑起来,喝道:“哪来的一千头白象!原来是你的计啊!好一个李北!原来你早和白象勾结起来了!”
    李北冷静地笑道:“和我勾结的不止是白象。”随即张口大喝,“想跟着老狮子送死的留在那里!拥我为草海之主的下山来见!”
    两望丘上的金狮们你眼望我眼,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第一个奔出去。忽然一头犀牛叫道:“望月没吩咐过这种情况,这里的事情与我们无关!”呼啦啦声响,五十头犀牛掉转头纷纷向南面的缺口跑下,李北没有下令阻拦,只冷笑着看。
    终于有一头金狮叫了起来:“太爷恕罪,我觉得李北大君更适合领导我们!”带头跑下山坡。这一跑立即带起一阵跑下山坡的旋风,众多狮子纷纷跟着跑下。当尘埃落定,围绕在金八太爷身边的部队只剩下了不到一百头金狮。剩下金狮的头领、金八太爷的贴身大将郭膺见状伸爪高呼:“我们立誓追随金八太爷,两望丘就是我们的死地!”剩下的金狮同声猛吼,声震大地。
    李北身边的虎忽然阴侧侧一声长笑:“谁说你们今晚必死无疑?南方生路大开,何必囿于死地?”
    蔡天喃喃道:“开其一角,夺其死志。高明,高明。”
    张动心中一动。这句话他也看到过,忘记是哪本书上的了。确乎是高明的战术。
    李北忽然神色一动,张动同时听见南方也传来大群野兽行进的脚步声。虎皱眉:“那边谁来了?别要坏我大事!”
    暗影憧憧,狮吼连连,南面来的竟是不知如何折返回来跟上的庞大蓝狮与红狮群,后面跟着的是更庞大的角尾猎豹群。
    郭膺长声欢呼道:“救兵来了!”
    蔡天冷冷一笑:“未必。”

    赵东率领着狮子和豹逼近山坡,高叫道:“李北,你竟敢作反!”
    李北冷笑:“我来杀老狮子,你反倒来救他么?”
    赵东仰天长笑,拖延时间听着猎豹末里羯的话,随后悠然道:“你杀你的,我不干涉,请请!”
    李北笑道:“要是老狮子从你那边跑掉,我可连你都杀!”
    赵东亦笑:“我不会放老狮子跑,不过你要杀了老狮子,我可就杀你了!”
    李北耸耸肩:“随便!”
   
    四面合围,两望丘上生机已绝。不管赵东李北谁杀谁,看来金八太爷今夜已是非死不可。

    那张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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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申


    两望丘上下尽是凶恶的目光,如一盏盏小灯在黑夜里闪烁。猛兽们低声嘶吼着,爪牙顿地,全身肌肉紧绷起来。大战一触即临。

    赵东低声对末里羯说:“幸亏你提醒我返回来跟紧老狮子,否则李北成了事我还被蒙在鼓里。”
    末里羯肃容道:“现在的情况仍不乐观,没想到李北的势力扩张得这么大。”
    赵东皱眉:“那现在怎么办?”
    末里羯伸爪抹了一把脸:“静观其变。”
   
    钱南感觉着凉凉的汗水流过自己脸庞,低声与钱风商议:“帮谁?快说!要打起来了!我们帮谁?”
    钱风仔细观察山坡周围的形势,低声道:“早研究好的,跟着金狮走。”
    钱南望向山坡西面,夜狼群前方的金狮由于土丘上狮群分裂而增加到近二百头。“你是说帮李北?”钱南只觉得口干舌燥。
    “现在李北形势最强,要自保只能站他那边。”

    李北也低声与虎商议:“哪边先上?”
    年老的虎冷冷道:“最理想当然是让赵东打头阵。但现在他摆明不会先动手,那只好退而求其次,让我们后面那帮家伙先送死吧。”
    李北点头,回身走到白象领袖身边:“第一阵由你们先冲,金狮和白狮左右策应,如何?”
    白象的领袖就叫白象,姓白名象,是一头巨型大象,身高近丈,长长突出的尖牙几乎有半个赵东那么长。听到金黄色狮子的要求后,这头威猛得仿佛没有头脑的大象露出一丝狡诈的笑容:“我们谈妥的价钱是老狮子的一条命,好象没包括另外的一百头狮子?”
    李北愕然:“不冲散那一百头狮子,怎么对老狮子下手?”
    白象微笑着转过头去:“那是你的事,不关我的事。”
    李北冷笑:“我们谈的价钱也没包括你们在草海的安全。”
    白象回头,森寒的目光丝毫不让地看着李北:“那是我的事,不关你的事。”
    李北狠狠点头:“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金八太爷低声问蔡天:“哪边?”
    蔡天完全明白老狮子的意思。在两望丘上死守是死路一条,唯一的生路就是硬闯突围。可是从哪边突围呢?蔡天目光绕着两望丘下的阵势转了一圈,每一边都是实力雄厚,仅靠身旁的不到一百头金狮,似乎哪边都突不出去。
    长者熊压低声音道:“混战!”突然提高了嗓门:“等一下!你们谁生谁死与我无关,我这个长者可是不参与战争的。现在我下山来了,不要对我这把老骨头动手啊!”
    李北抬头对着山丘,扬声道:“尊敬的长者请速速下山,我保证没有动物会伤害您。”
    蔡天回头问张动:“小灰,跟我一起下去?”
    张动浑身打着摆子,仍坚决地摇头:“不!我要在山上,和父亲在一起。”
    熊点点头:“那是你自己的选择。”向金色的老狮子打了个眼色,熊迈开迟缓的步伐从东面山坡下来。东面本来已等得不耐烦的白狮群果然暂停了咆哮,俯伏在地表示对长者的尊敬。
    熊慢吞吞地下山,走到白狮群前,带头俯伏着的赫然是谎言中已经阵亡的白狮大将周宏。
    蔡天伸掌抚上周宏头顶:“愿天神赐福与你。”低声道:“今晚老狮子是死定了,你犯不着为白象他们打头阵。山上到底还有一百头金狮,要送死也先让杀过我们无数白狮的敌手们去送死。”周宏脑袋重重顿了一下地:“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和夙敌白象联盟,李北大君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不知道引外面的动物进来对草海有百害而无一利么?”熊继续着他的攻心,“本来是我们狮子们关起门来打架,谁赢谁输都是狮子。可千万别让旁的动物得了渔翁之利。作为白狮族实质上的首领,你要小心!”
    周宏默然不语,看得出对李北召来白象的举动也早已十分不满。这群冰原白象中的每一头身上都背负着白狮族几笔血债,作为长期与白象们浴血奋战的首领,对李北这一行为不可能从心底里赞成。
    熊再鼓励地拍拍周宏的肩,慢吞吞退到白狮群深处。

    虎凑近李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李北点头,扬声发出一声大吼,喝道:“白狮冲锋!”
    众白狮在周宏的带领下一齐仰天作吼,脚下却不移动步子。周宏的声音从白狮群中传出:“让白象先上!要么让白象滚!”其他白狮纷纷大声呼喝表示支持。
    虎面色一变:“狡猾的熊!”
    李北大怒,喝道:“周宏!”
    周宏应声喝道:“我们白狮只为狮子拼命,绝不为白象拼命!”
    李北大喝:“你们为我拼命!不是为白象!”
    蔡天悠扬懒散的声音从白狮阵后传来:“那有区别吗?你背后的是什么?”
    白狮们齐声作吼,凶狠的目光转移到李北身后厮杀了数年的大敌阵营中。
    金八太爷趁机大吼:“狮子们!先把敌人赶出草海!然后再算我们狮子内部的帐!冲锋!”滚滚烟尘包裹中,丘顶立下死战意志的金狮们尾随金八太爷直冲下北坡,象一条恶龙正面扑向李北和他身后的白象。周宏大吼道:“先杀白象!众白狮跟我冲!”白狮群发出震天怒吼,与金八太爷一起反戈袭向草海的大敌。
    冷静的老虎迅速贴近李北:“小心!老狮子要挑拨混战乘机溜!”李北点头表示明白,大吼道:“金狮!目标金八太爷,冲锋!”早等得不耐烦的山下金狮们应声空群而出,吼叫着奔向金八太爷。作为视战斗为唯一乐趣的金狮,他们不会管敌手是谁,只要能带给他们血的刺激,凶性便会完全激发。
    末里羯也迅速靠近赵东:“老狮子要乘机逃!快动手!”赵东大喝:“全体冲锋!目标金八太爷!”蓝狮与猎豹们再顾不得先前的立场,咆哮着漫过山丘,紧咬着金八太爷部队的尾巴杀去。
   
    混战终于爆发!

    金八太爷很明白自己的处境。只要他先一步闯进白象阵营,由于白象与狮子历来是敌非友,后面追杀而来的金狮与赵东他们将立即陷入敌友难分的境地,被迫同时应付他与白象两方的攻势。而一旦自己在冲入白象阵营前被截着,则势必独立对抗二百头金狮与赵东属下的狮豹群。因此眼下速度成了成败的关键。想明白这点,领头的金八太爷将速度提升至极限,置张牙舞爪而来搦战的李北于不顾,甚至放弃了咬那头失去牙齿的虎一口,不顾一切地冲入白象阵中。下坡的路只是短短几下呼吸的时间,眨眼间山坡金狮群象一把利刃狠狠扎入白象群深处,放眼四周尽是粗如圆柱的象腿和闪亮的长牙。白象的首领白象此刻也顾不得考虑报酬的问题,为了自保,全面迎击各方冲来的狮子。刹那间广阔的原野上尘土飞扬,血花四溅,狮子们、白象们、猎豹们战成一团,再分不清谁是敌手、谁是战友。咆哮声、哀号声如雨落草叶般密集响起,不时传来震动大地的“扑通”声,那是又一头白象被咬翻在地,转瞬间被密密麻麻的动物爪牙淹没。

    清冷的月光下,一边是火焰般熊熊燃烧的混战,另一边是两支不知何去何从的军队。

    钱南只懂呆看着山那边的战场,再弄不清自己该站在哪一边。李北、赵东甚至金八太爷,谁都有可能从这场混乱不堪的混战中胜出,也谁都有可能最后败北。现在作出选择实在太难。红狮的大君把无助的目光投向智囊钱风,却发现钱风也比自己好不了多少,正死命看着尘土高扬的战场,希望透过烟雾把情况理出个头绪,但显然徒劳无功。
    神出鬼没的熊不知何时又来到钱南这边,与他们一同看着战场叹道:“真是混乱啊!”
    钱南下意识地点头:“太乱了!我们该帮谁?”红狮大君已然乱了方寸,竟把这个生死悠关的问题抛给了狡猾的长者。
    长者侧头作烦恼状:“换了我是你,一样难以抉择,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绝不会去帮白象。对吗?”
    钱南总算找到一个自己能够回答的问题:“当然不可能!”
    “那你还烦什么?”熊忽然厉声道。
    钱南猛地一震,仿佛清醒过来一般,双目凶光闪闪:“没错!不管帮谁,杀白象总是不错的!”随即回身向身后红狮大喝:“先别管别的了,跟我杀白象去!”众红狮高声吼叫,跟着钱南一齐飞奔向战场,狮爪扬起的尘土蒙了熊满头满脸。
    蔡天连连咳嗽,咂巴舌头吐出冲进嘴里的泥尘:“呸——呸!”望着红狮们的背影摇头冷笑,“一群笨蛋!”

    另一边,三千只夜狼也在那里按兵不动,狼群中央正起着骚动。
    “我已经答应李北大君支持他,反对金八太爷了。”夜狼王啸月严肃地道,“做狼要讲信用。”
    “讲信用?那你以前也信誓旦旦效忠太爷,这个信用就不讲了么?”大胆的黑狼声色俱厉,“我们夜狼族在草海上被赶得东奔西跑的时候,是谁收留了我们?是谁带我们一起捕猎,让我们有食物吃?是谁任用我们作为草海的斥候,走到哪里都受到动物的敬畏?”阴涛大吼着,“做狼要厚道!”
    “厚道?说得好听!”啸月狠狠地道,“不服从李北,我们夜狼哪里还有活路?”
    “保住金八太爷,我们就有活路!”阴涛大喊。
    “保得住么?!”啸月怒道。
    “保不住么?”阴涛指着北方汹涌的战场,“你敢说赢的一定是李北?”
    啸月长啸一声,带着杀气的眼光直瞪住阴涛:“你是想造反了?”
    阴涛仿佛敌不过啸月的目光,习惯性地低下头去夹紧尾巴。
    “现在我是狼王,不是你!”啸月咬着牙,“立刻在我眼前消失!”
    阴涛低着头,灰溜溜地走向啸月身后,忽然抬头惊道:“金八太爷逃出来了?!”
    啸月一惊,抬头望向战场的方向。蓦然咽喉一疼,阴涛的牙齿已经深深扎入啸月喉管。
    狼王连最后一声哀号都发不出,浑身一阵抽搐,软摊在地。阴涛拔出尖牙,冷冷看着啸月的尸体:“我是想造反了。”阴涛的语调很平静,“现在我是狼王,不是你。”
    抬起头来,阴涛扫视着身边的群狼,群狼畏缩着,发现阴涛的目光比从前的啸月还冷。
    “现在我是狼王,明白了吗?”阴涛大声喝道。
    “明白!”狼群中爆发出整齐的呼喊,自发地追随这新一代的领袖。
    “现在,去帮金八太爷!”
    最后一支队伍,终于也投入混战。


                                                              癸酉


    张动紧紧跟在金八太爷背后,巨大的恐惧渗透入他的每一个毛孔。以前他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争夺草海的霸权有那么重要,特别是对金八太爷和李北这样杰出的狮子而言,根本没有别的动物能够威胁到他们,为什么还要如此冒着生命危险甚至不惜牺牲其他狮子的性命来为自己夺取这个王位,但现在正在周围发生着的事情让他忽然之间明白了草海王位争夺的意义。与其说是为了凌驾于其他动物之上,不如说是为了自保。一旦陷入王位争夺的旋涡,就将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或者击败一切对手成为最终的胜利者,或者就象自己身边刚刚倒下的狮子一样成为一具尸体。除了大获全胜就是一败涂地,中间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现在的金八太爷正怒吼着,恶狠狠地扑击每一头试图接近他的动物,张动忽然又觉得眼眶发热起来。年老的狮子雄风仍在,而令这头老年金狮努力着象壮年时那样残酷搏杀的,除了自己的性命之外,恐怕更多的是为了背后需要他保护的年轻狮子。
    张动浑体抖颤着,越发痛恨着自己的无能。这是他第一次面临战场,而为这头灰毛狮子准备的战场第一课,就是如此残酷宏大而且混乱的战争。数千头猛兽不顾生死地扑杀,却几乎没有动物真正清楚自己的敌人究竟在哪里。张动不是没有试图过加入战斗,然而每当他张开口准备战斗的怒吼,吃素的嘴里发出的却是连自己都听不见的软弱呼声;每当他伸出爪准备袭击对手,剧烈抖动的肌肉也总让他无法瞄准。张动觉得自己全身的力量似乎已经溜走,除了自怨自艾,唯一剩余下来陪伴自己的就是恐惧。全身的血液因为激动而向上涌,可是恐惧的冰块镇压在头顶,令血流到了喉咙就无法再向上冲,使得咽喉象被东西堵住了一样难受。张动觉得面庞越来越冷,躯体却是越来越热,两者交汇在咽喉,令他窒息。


    蓦然斜刺里冲来一头白象,后腿被一头白狮咬着,耳朵上还挂着一只猎豹,疯狂地向张动冲来。紧随在张动身边的金狮郭膺毫不犹豫地扑向白象,灵巧地低头闪过白象鼻子的扫击,随即跃起狠狠一口咬在象的下颚。白象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叫,长长的牙随头乱舞,忽然扫到张动眼前。张动完全来不及反应,被象牙正面扫在颈项上,无可抗拒的大力将他甩上半空,翻腾着落到远离金八太爷的战场另一块角落。
    “砰!”尘土飞扬,张动重重摔到地上,漫在地上的血弄污了他的毛发。灰毛狮子晕眩着勉力抬头,一头特别高大的没有牙齿的虎正趴在他的身边。
    “我叫巫良。”虎的冷静完全不象是置身在战场中,居然还微笑着,“你叫张动,是么?”
    张动咳嗽着,喉间哽住的感觉使他无法说话。
    “不用怕,我不会咬你。我没有牙齿。”漏风的嘴带着浓重的冰原口音,“我要杀狮子不用牙齿。”
    虎得意地看着周围血腥的杀戮:“如果用牙齿,我能杀三五头狮子已经很了不起了,可是没有了牙齿,我却杀了上百头。”
    张动记起来,巫良正是先前跟随在李北身边的那头老虎。
    “我们剑齿虎被你们狮子屠杀殆尽,现在该你们还债了。”虎点着头,目光森寒瞪着张动,“看看周围吧,这将是你最后一次看到狮子的盛世。今夜就是你们狮族由盛转衰的转折点。为了今夜,我牺牲了最神圣的牙齿,牺牲了作为剑齿虎的尊严,现在是你们回报我的牺牲的时候了。”
    虎再微微一笑:“听说你不会战斗,还吃素,是么?”张动畏缩着向后退,虎却一步一步进逼,“可惜啊!这么一头百年难遇的古怪狮子,一样活不过今晚了。”
    张动忽然停下,虎也停下,与狮子保持着先前的距离,用以保持先前的压力。
    巫良忽然觉得夜色更暗了。
    灰毛狮子恐惧的眼神瞟向左方,虎顺着狮子的眼光看去,发现天上的星光都不见了。
    遮蔽星光的是一头白象巨大的身体,象一座黑压压的小山般倒了下来,上面紧紧咬着两头狮子。
    年老的虎赶紧深吸了一口气,绝望的呼喊刚刚爆发出一半,已被巨大的白象尸体压在下面,另一半曳然而止。

    咬在白象身上的两头狮子跳了下来,其中一头闪电般伸爪抓向另一头,另一头赶紧侧身用肩甲架开了爪子。
    两头张动居然都认得。
    伸爪的那一头赫然是蓝狮的大君赵东,狞笑着对着另一头狮子,嘴里却在对张动讲话:“老狮子在哪里?小灰?”
    架开爪子的却是那天在天湖岸边练习扑击的年轻金狮,锐气方刚的眼神毫不退让:“找到太爷你更是死路一条!”
    赵东的眉毛倒竖起来:“小子找死!”强大有力的后腿一蹬,整个躯体升腾在半空,翻滚着往年轻金狮射去。这一招叫作“黄龙”,是顶级的搏斗技巧,据说整个狮群只有赵东和李北使得出来。雄伟的狮体带着呼啸的风声,有千军辟易的气势。年轻金狮显然抵挡不住,往旁闪开,不料半空中赵东硕大的身体灵巧地一扭,肩甲上长长的倒刺还是划过了年轻金狮的腰,破开护腰的皮甲,在金狮身上拉出长长的伤口。
    年轻金狮露齿吸气,忍受着剧烈的疼痛迅速和身向赵东扑击,赵东轻松地闪开,伸爪狠狠拍在金狮的背上,留下五条抓痕:“‘疾风’,这么入门的招式要能伤我,我就不是赵东!”
    金狮龇牙咧嘴回过身,刚看到赵东的“裂牙”向自己头顶飞来,迅速向旁窜开,赵东在半空的身躯又是一扭,奇迹般地追着年轻金狮而去,森森白牙已接触到狮子头顶的鬃毛。年轻金狮忽然再不逃窜,任由蓝狮大君的牙齿啃进自己头皮,只集中所有注意力灌注到深深扎入泥土的后腿上,运用全身的力量猛地翻转过来,甩起有力的前爪狠狠划过赵东的肚腹,快得犹如一道闪电。

    荡爪式!

    赵东的牙在年轻金狮身上留下从后脑至脊梁的深深伤口,血如泉涌。年轻金狮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专注地看着仆倒在地的赵东,防他突然暴起。
    赵东不能相信地看着从自己腹部伤口流出的肠子,发呆良久,终于长长一叹:“若不是我轻敌,你伤不了我……以前我的老师反复教导我运用招式时要集中注意力,只要足够集中,任何招式都是最有效的杀着,可恨现在的我全忘记了……”赵东吃力地闭上眼抽着气,忍受着身体带给他的巨大疼痛,“年轻狮子,你叫什么?”
    “横亭。”年轻金狮眼睛紧盯躺在地下的赵东,肌肉紧绷,丝毫不放弃专注。
    “记住今天,记住这份专注,千万……不要忘记!”
    这是蓝狮大君说的最后一句话。

    横亭直到赵东完全咽气才收回警惕的眼神,走到张动身边,身上淌下的血就象早春冰块融化时的溪流,他却象完全感觉不到。
    “还能走么?”年轻金狮对年轻灰狮说道,“我们一起去找太爷。”
    “不用找了。我在这里。”金八太爷从白象尸体后走来,尾巴上卷着一头刚刚窒息而死的猎豹,“刚才我看到了最完美的荡爪式。”
    年轻金狮谦逊地低头:“太爷。”
    “我有很多年没看到这么精彩的荡爪式了,”力战之后的草海之王身上无可避免地带着伤口,眼神疲惫但仍然那样深邃,“希望你以后能象保护自己一样保护我的儿子张动。”
    “遵命!”年轻金狮坚决地说,“我愿意失去我的心脏来保住张动每一滴可能流下的血。”
    金八太爷赞许地点头,甩动尾巴放下死去的猎豹,张动这才发现暗红的血液正从腋窝顺着老年狮子的前爪流下。
    金八太爷低下头看向地下的狮子尸体:“赵东死了……无论这场仗谁最后获胜,我们狮族终究是输家。”抬起头来,草海之王看到的是对面张动糅合了恐惧紧张的面容,涨得通红的脸因为憋气而扭曲着,大张着嘴仿佛想说什么,却怎也发不出声音。

   
    老狮子背后,李北的头正出现在金八太爷肩膀后面,冷冷的目光就象在看一具尸体,或者一餐食物。

   
    金八太爷的尾巴忽然扬起,尖声呼啸着横扫背后,力足开山裂石的狮尾抽打在李北胸侧,“格喇”声响,李北的肋骨立刻断了两根。尾巴再次扬起,闪电般缠上李北的脖子。
    李北仍然是那漠然的神情,嘴角残酷地扬起,整个草海上最有力的狮子前爪已经深深抓入金八太爷后背,一寸一寸向心脏逼近。
    金八太爷的尾巴不断收紧,力图勒断壮年金狮的喉管,而李北的爪子尖端已经碰触到了正在跳动的脏器。
    横亭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飞身扑向满耀着金黄光芒的李北,新的夜狼之王阴涛也不知从哪里窜出,见状狂呼着冲向残忍的金狮。但这一切已然无法改变即将发生的命运。

    老狮子的尾巴终于先一步软垂下来,李北抽出血淋淋的前爪,爪子上抓的那块鲜红的肉似乎还在不停地跳。

    张动握紧喉咙,抽搐着趴下。窒息的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越发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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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4 16:36 | 显示全部楼层
甲戌


    金八太爷死了!

    君临草海的王者,深藏父爱的老狮,把张动送到长者身边的父亲,终于在这样一个混战的月夜,静静躺在两望丘底的长草间,死在自己另一个儿子的爪底。

    从此刻开始,草海将再不是从前的草海。一个对张动而言无比陌生的家园永远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最大的恐惧终于突破了喉咙的限制,冰冷下沉到全身,而原先被压抑在咽喉的血液也猛地突破障碍,轰然冲上脑际。张动咽喉的梗塞被从上到下完完全全地打通了。身体内寒热交汇,悲伤、恐惧、愤怒乃至绝望如汹涌的潮水一波一波此起彼继地袭来,互相冲击激荡着在张动体内盘旋,以至于流着金黄血液的年轻灰狮完全无法注意到横亭被李北冲撞倒地、阴涛被同一个对手横爪拍飞。此刻的李北神威凛凛有若永不可能被击败的天神,而这些张动都完全看不见。


    张动只觉得自己体内的情绪仿似凝结成了一股气流,盘旋往复,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飞速在体内转着圈子,摧枯拉朽般冲散了身体内的一切,只留下一张虚虚荡荡的空皮。随后又开始由快转缓,最终凝结成了石头一样冷硬的绝望。


    在绝望的一刻,张动再次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老狮子的尸体,深邃的死前目光慈爱地盯着自己。

    一丝微不可察的呼啸从终于打通了的喉咙传出,渐渐地越来越长,越来越响,张动抬起头,完全不受控制地要将自己体内无穷的恐惧与绝望通过咆哮排放出去,悠长的呼啸变成了轰轰发发的咆哮,盖过了风声,压过了厮杀声,甚至淹没了世间一切可以听见的声响,如雷霆般冲破狮子吼声的织网,形成永不收歇的霹雳,无休无止地劈向所有的生物。长草颤抖着匍匐,紧紧贴着土地,两望丘顶大大小小的石块土堆被震得前仆后继翻滚下坡,而这些声响没有一个动物能听见。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似完全臣服于这种咆哮,除了咆哮声,其他任何声响都无法露出哪怕一丁点痕迹被动物们接收。这种吼声勾起了每一个生物深藏在内心最隐秘处的恐惧,并把它无限地放大,所有动物都无法抗拒地颤抖着俯伏下来,因为他们无法抗拒来自自己内心的无限恐惧。是的!是无限的恐惧!无限的!
   
    咆哮声远比雷霆更响,以比风更快的速度扫荡向远离战场的草海,把君临的范围不断扩大。天上被混战引来的秃鹰一头接一头地倒栽下地,极远处青河的水流沸腾着,大群鱼儿紧紧拥挤着共同抗拒这种恐惧,挤压到插针难入的地步,不断地有鱼群抵受不住而成群成群地跃出水面,导致奔流不息的青河河水无法通过这一段河道,倒激而回,与从上游冲下的水流搏斗起前所未有的巨大浪花。

    浪花下游,河水已断流。

    “断河!”蔡天眼里噙着泪花,远远看着无数仆倒的猛兽中央昂头高吼的灰色狮子,自己说的话却连自己都听不见,“这就是断河!”

    年老的熊看透了生命的本质,纯净的心灵里没有留下一点渣滓,即使是断河也无法引起如此纯净心灵的共鸣。

    “传说是真的!”长者智慧的眼睛被感动充满,“老狮子你听到了吗?”

    他还不知道,金八太爷没有听到自己儿子的断河,而且永远都无法听到了。


    咆哮声止,张动全身虚脱地倒下,周围的动物依然战栗在这一吼之威中。包括李北在内,无一例外地屎尿齐流,趴在地下,比张动更虚脱。从小型的狼到体态巨大的白象,所有动物中都有被吓至胆裂而死的。


    多年以后,有一头年幼的狮子与他的爷爷对话。

    ——青河真的会断流吗?
    ——会的。
    ——就因为一头狮子的咆哮?
    ——是的。
    ——我不信!
    ——你会信的,孩子。这世上有很多你原本不信的事情,以后都会信的。
    ——……很多?
    ——……很多,很多很多……


    此刻,已经走过幼年的灰色狮子虚脱地趴在地上。

    “如果我死了,这个家还能是你的么?”金八太爷的话在思海中浮起,张动忽然看见早春的第一朵黄色野花战战兢兢地飘动在鼻尖。

    张动闭上眼睛,无比珍重地嗅着花上散发的淡淡幽香。

    “这是我的家园。”年轻的灰色狮子专心对老狮子的尸体说,同时也在对自己说,“我的。”


                                                                                             断河●完

[ 本帖最后由 genius1218 于 2007-1-24 16:3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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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4 16:36 | 显示全部楼层
狮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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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4 17:1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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