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sohu論壇,原作者:飛雁遊天涯。
前言:
很喜欢宋词,借着读词之际,有感而发,写了下面一些文字。边读边写,写多少是多少。欢迎拍砖指教!
声明:排名的先后不按照词人的实际才华,而按照本人对他的熟悉程度和写作的难易程度而排列。
柳永(987?-1053?),字耆卿,初名三变,今福建武夷山市人,因曾官至屯田员外郎,家中排行第七,世称柳七或柳屯田。
一、柳永和宋仁宗赵祯:
今人皆知柳永是宋词大家,内心充满敬仰,但在当时,柳永活得十分可怜,“为人放荡不羁,终生潦倒”,当时文人的诗词集里没有关于他的材料,《宋史》没有为他立传。我们只能通过一些野史来了解他的事迹,但这些零星的记载,也是各书传闻异辞、支离破碎的。
柳永少有俊才,为人风雅,巧工词章,人称“金鹅峰下一枝笔”。他很早就来到京城,终日在青楼妓院里厮混,浪得才名,《避暑录话》中载:“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与大多数文人“学而优则仕”的想法一样,他也积极参加科举考试。第一次落榜后,他还满不在乎,做诗道:“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5年后第二次开科,还是没有考上。自夸一定“金榜题名”的柳永脸上挂不住了,激愤、狂傲之气一发作,便写了那首著名的《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 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依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牢骚归牢骚,考试还得继续,所以他又参加了朝廷的第三次大考。这时,他已年近四十了,皇帝也已经从真宗赵恒换成仁宗赵祯了。
这“恭俭仁恕”的仁宗赵祯,颇爱文士,提拔了如范仲淹、司马光、晏殊、苏东坡、欧阳修等诸多人才,不是心胸狭隘、爱搞文字狱的领导。他容得了落魄酸秀才“把断剑门烧栈道,西川别是一乾坤”的反动诗,也容得了大臣们对自己“沉湎女色”的尖锐指责,还容得了包拯不尊圣旨、唾沫溅到自己脸上的行为,却不知为何,偏偏对柳永那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较起真来。赵祯看到柳永的考试卷子,不假思索,信手就批:“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大笔轻轻一挥,就把柳永勾掉了。录取名单公布开来,众人纷纷嘲笑柳永“才子词人,白衣卿相”、“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噎得柳永几天说不出话。
关于赵祯此举,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说是“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美之文”,不喜欢艳俗之词,不喜欢柳永行径放荡。但我猜测,这莫非是柳永“风头太健、盖过皇帝”惹的祸罢?当时的柳永炙手可热,“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歌妓们对他爱得发狂,妓院的顺口溜是:“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他的词远传高丽等国,也传入宫中,陈师道《后山诗话》云:“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天下咏之,遂传禁中。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侍从歌之再三。”但赵祯肯定不会喜欢这顺口溜,说不定还有点吃醋,暗暗着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小瘪三怎好抢了朕的头彩?”这次科举考试,乘机报复一下也未可知。当然咯,我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恶搞,当不得真的。
柳永经过一番失望伤心之后,突然醒悟,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考试生,我是“奉旨填词柳三变”!“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纵教片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风流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柳永,从此彻底与仕途说byebye,沉缅秦楼楚馆,无约无束地为娼馆酒楼度腔制曲,但愿温柔乡里长醉不常醒!
但柳永毕竟出身书香门第,祖父、父亲及兄弟都是儒学名士,家庭和他本人,骨子里无不希望“学好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为了改变不顺利的仕途,柳永甚至折腾了一下“走后门”。真宗时期的两浙转运使孙何是柳永的布衣之交,自负的柳永不愿直接开口求人,却作《望海潮》词,让相熟的歌妓献唱以达孙何。在宴会上,那红衫翠袖的歌妓舞动身姿,娓娓唱道: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将孙何管辖的杭州吹嘘得如花似锦,孙何听得眉开眼笑,即日迎接柳永入宴,柳永大喜。但孙何不久病重,还没来得及向皇帝推荐柳永,就一命呜呼。柳永没有步入仕途,自然又是一番郁闷、绝望,可这首词却流行大江南北,极受欢迎。据罗大经的《鹤林玉露》记载:“此词流播,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扬鞭渡江之志。”另一则传说更玄乎,说是完颜亮派遣画工到宋,偷偷临摹了杭州的湖山胜景带回金朝,并亲自在画幅上题诗:“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侧,立马吴山第一峰!”然而,这毕竟是野老乡谈,不足为凭,权当笑料。
大约50岁时,柳永终于进士及第。赵祯对他在打着自己的名号“奉旨填词”并不计较,还特地召见了他,“宠进于庭,授西京灵台令,为太常博士”,皇佑中,又迁屯田员外郎。柳永做了小官,可惜政治与诗词完全是两码事,他在官场上没甚作为,且没多久就罢官。柳永只得继续放荡形骸,流连妓院,不久客死旅途,终生愤愤不平。
二、柳永的艳词地位:
然而,我想说的是,柳永最大的痛苦不是来自官场上的失意。仕途不顺,这在文人中十分普遍,虽然痛苦,却不是最致命的。他们往往还可以“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通过或者嘲讽时政,或者装作退出官场、寄情山水之间,或者与朋友专攻文章,或者布衣躬耕、静待时来运转等方式来获得心理平衡。无论如何失意,总有三五文人知己可以交往,彼此抚慰受伤的心灵。柳永却极度寂寞,终生孤零零。
柳永在文人中没有一个知音,作为一介落魄书生,他走了一条“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放荡之路:耽溺于旖旎繁华的都市生活,在“倚红偎翠”、“浅斟低唱”中寻找寄托,自命清高的文人墨客皆以他为耻,鄙视他的“多游狎邪”的品行,不与他交往。自负的柳永一怒,彻底扎进妓院,与“同时天涯沦落人”的妓女们相依为命;虽有大把的妓女追捧,柳永却也没有在妓院找到“红颜知己”,骨子里的正统教育,大概也接受不了娶娼女为妻罢?
当时的词坛“雅文化圈”不认可柳永的词,认为他的词俚俗,讥讽柳永那些浅近卑俗、香艳近淫的歌曲。同时代的另一大词人张先讥诮柳词“语意颠倒”。严有翼《艺苑雌黄》评柳词是:“大概非羁旅穷愁之词,则闺门淫蝶之语。”王灼《碧鸡漫志》认为柳词有“野狐涎之毒”:“尝以比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
这一点,从当时的词坛领袖晏殊的态度中可以窥见一二。由于吏部不录,同行讥讽,柳永日子难过。某一日,他突发奇想:宰相晏殊也是大词人,想必能理解和同情我罢!当年还向皇帝推荐出身寒门的范仲淹、欧阳修,那么我……精神一振,急急地去拜访。晏殊是慧眼识才之人,也知他的大名,立刻客气地接见了他,柳永十分欢喜。闲谈中,晏殊正襟危坐,好言相劝道:“听说,贤俊最近写了不少词,恐怕不宜……”柳永愕然,霍然站起,愤声抗议:“我写词就错了么?就是宰相大人你,不也闲时写点词、没事偷着乐吗?”晏殊大为不悦,一拂衣衫,面有鄙色:“晏某确实写词,但从不写淫秽下流之词,如‘针线慵拈伴伊坐’之类!”柳永无言以对,灰头土脸地不自在,只得落荒而逃。
但柳词除了一些卑俗近淫的歌曲外,还有许多精美的词曲,这些词句寓情于景,情景相融,相得益彰,都是雕琢精致、珠润玉滑的名句,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柳永开始受到后世的称赞。柳永最出色的作品是爱情诗篇《雨霖铃》,词境缠绵悱恻、委婉动人,全文不着一个“爱”字,却把恋人间的离愁别绪表达得淋漓尽致。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蔼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而《八声甘州》却是另一种风情,气势雄浑、意境辽阔,连苏东坡也对“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击节赞叹,说“世言柳耆卿之曲俗,非也”。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隅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再看《凤栖梧》: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令人荡气回肠,成为千古爱情绝唱。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将其作为古今成大事和做大学问者必经的第二境界。
当然,也有宋人极度推崇柳词的,祝穆《方舆胜览》卷十引范缜的话说“仁宗四十二年太平,缜在翰苑十余载,不能出一语咏歌,乃于耆柳词见之。”有人认为甚至可比离骚,如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说“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凄凉一曲终。”戚氏,就是柳永的词。还有人以为柳词可比杜诗的,如张端义《贵耳集》卷上引项平斋的话说“学诗当学杜诗,学词当学柳词,杜诗柳词皆无表德,只是实说。”
“只是实说”,决不矫情!柳词的最大特点确是真情流露,直抒胸臆。苦难寓悲情,愤怒出诗人,柳词或妩媚,或疏狂,或缠绵,千种风情,柔情似水,激情似火;平仄声里,如杜鹃啼血,如急雨打萍。瓦肆勾栏的欢乐闲愁和仕途的凄凉辛酸造就了柳词的辉煌,也造就了他孤独寂寥的人生。
三、柳永和古龙:
看柳永的词和故事,很容易联想到古龙。好色、嗜赌、嗜酒、放荡形骸、才华惊人是两人的共性。古龙笔下的浪子剑客,晓行夜宿,酒醒阑珊,完美地再现了“念去去千里烟波,暮蔼沉沉楚天阔”的萧瑟意境。我甚至常常迷惑,是不是千年前的柳永“借尸还魂”,“穿越”到20世纪变成了古龙?
在宋朝,“杨柳岸边,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柳永的词却不被当时的正规文学认可;今天,“有华人处,便有古龙的武侠小说”,但古龙的武侠小说照样也被文学庙宇嗤之以鼻。--历史是一面镜子,“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
当然,在施行稿酬制度的今天,古龙比柳永幸运得多,他虽被纯文学圈拒之门外,却获得了巨大的财富,在武侠小说的作家圈子里也有极高的声望,常与金庸、诸葛青云等同道切磋技艺。另一方面,他的文学才华和地位也不如柳永。
柳永生前潦倒,离世也悲凉,“葬资竞无所出”,据说是妓女们集资安葬了他。冯梦龙编撰的《三言》中,有《众名姬春风吊柳七》的名篇,故事称,每逢清明,都有歌妓舞妓载酒爻饮于柳永墓前,时人谓之“吊柳会”,也叫“上风流冢”。不参加“吊柳会”、“上风流冢”者,不敢到乐游原上踏青,并约定成俗。直到宋高宗南渡之后,这种风俗才中断。后人有诗题柳永墓云:“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而古龙生前异常热闹奢华,死时却异常孤独寂寞,死时身边无一个女子来看他,死后也无一个女子来思念他。1985年9月21日,古龙终于安详地闭上了他的双眼,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怎么我的女朋友都没有来看我呢?”
暧,那些从古龙身上赚取大把金钱的“红颜知己”都到哪里去了?不知是妓女们的操守一代不如一代了呢?还是现代妓女们的觉悟提高了、不会再为浪子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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