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道口逸事
滁州定远城,向有“境连八邑,衢通九省”之誉,境内道路四通八达,贯穿南北要塞,即便处于烽烟乱世,民业仍甚为丰盛。正当盛夏六月,弁日横空,定远城郊外大道上车水马龙,商贩、走卒、马夫、牲畜、老少行人等络绎不绝,你呼我喊,嬉笑怒骂,一片喧嚣。
道口林边一株老槐树下的小土堆上,或躺或坐着几个无所事事的乘荫懒汉,正自打着市井俚语咒骂着这炎热的鬼天气。咒得一阵,那天气没给他们骂凉,到是把自己烦躁得挥汗似雨。几人无奈,便相互闲聊解闷了起来。其中一瘦小汉子首先说道:“想我老马力能那个......鼎,一拳可以轻易打翻一头蛮牛,不料英雄没.......那个......地方,没有被那些大官、大帅们看重,哎,活了半辈子,到现在只能在这土堆上挠挠虱子、晒晒太阳,枉费了这付大好身手,可惜,可惜。”一边说着一边摇头晃脑,脸显痛惜之色,悲叹自己不为人所赏识。他旁边一个粗壮的汉子听得他这么一说,顿时笑得人仰马翻,捂腹打滚。那瘦子怒道:“老牛,你笑什么,如果你不信的话,让我打你一拳试试。”说着便蹦站了起来,挽袖整衣,挥拳欲捶。那壮汉假装害怕,倒退了几步,摆着手忍住笑,喘着气道:“老马,马大哥息怒啊,原来上回到老刘家偷东西,给他家恶狗追赶,之后竟也不见你象打蛮牛一样一拳把它打翻,反到是被那狗咬得哭爹喊娘的,后来还躺了几个月的伤,现在我才知道您老人家当时是不屑于打狗啊,果然是大无畏,大无畏啊,哈哈哈......”
那瘦子本来豪气满天,昂着头似乎要把天地都踩在了脚下,这时才说了一句大话就这么快被揭穿老底,老脸登时一红,象泄了气的皮球,蔫着头嗫嚅道:“那个......呃......不是......我......。”找不得说辞自圆其说,一时尴尬不已。看着他这狼狈的表情,身旁的几个闲汉也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瘦子本还想辩解一番,却给众人的阵阵哄笑声淹没了,积了一肚子闷气,转眼发现左首边一少年也在跟着捧脸偷笑,还时不时溜着眼望向他。瘦子火冒三丈,暗道:“他奶奶的,连这么个小屁孩也敢嘲笑老子,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看看,还不知道你马大爷的厉害。”想着,他便气冲冲的向那少年奔将过去。
那少年约莫十三、四岁,长得虽眉目清秀,脸色却有些苍白,身形极为瘦削。他本来是摆着个小地摊在道口叫卖小杂货,气候炎热,也就跟着那些闲汉躲到大树下乘凉。听到那瘦子胡吹大气,被伙伴们讥笑,一时隐忍不住,发笑应和。这时见到瘦子怒气冲冲的跨步走来,知道情况不善,赶忙站起身来,也顾不得地上的东西杂货,朝着北路便跑。
那瘦子见少年还敢逃开,更是怒不可遏,大声骂道:“小兔崽子,你还敢跑,看我抓到你,不拔了你的皮。”吼着发力直追。那少年见惹了祸,心里害怕,更是使出吃奶般的气力往前狂奔。
瘦子年纪大长于少年,体力也是远胜,但少年腿长,全力跑动起来,瘦子一时也奈何他不得,只能在后怒叫声连连,气急败坏追赶。
一大一小,沿着大道追了一大阵,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观看,指指点点的,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理会这档子闲事.那少年体力究竟不足,过了一会,脚步逐渐变得缓慢,那瘦子匆忙几个大步赶上,一手抓住少年后领,硬生生的把他曳停下来,不由分说,两个大耳括“啪”“啪”就拍到了少年脸上。那少年极力挣扎,却力有不逮,被打的双颊顿时现出两个通红的手掌印,烈日辐照下,火辣辣的生疼。不过他的性情甚是坚毅,硬是把快要下流的眼泪强忍下去,又知晓反抗不得,这痞子也放不过他,索性也不出言求饶了。
瘦子兀自怒火不消,一叠连挥手狠狠扇了少年十几耳光,将他两边小脸打得红肿不已,这才罢手,向那少年喝道:“这回见识到你马大爷的厉害了吧!我看你以后还敢笑,再笑下次我直接打残你,明白了吗!”少年被打得头昏目眩,意识都有些模糊,给瘦子这么几句暴喝,无力抵抗,只能点了点头。瘦子虽见少年受到了教训,余怒仍未全消,暗想连这么个小鬼都能嘲笑自己,以后怎么在弟兄面前混了,不如把他带回大槐树下,让他当着众人的面,下跪向自己认错,那脸面就该拿回来了。
想到这里,他沉声对少年道:“小鬼,想让我饶了你,你就按我吩咐的去做,知道吗?”边说边用两只三角眼凶恶的瞪着。少年身不由主,又得罪人在先,哪能有异议。只是瘦子出手又太重,这时他的嘴巴阵阵巨痛,开口说不出来话,只是“晤”“晤”的答应了数声。
瘦子见少年极为顺从,心里满意,便半抬半拉的把少年拖回了避暑的土堆上,跟着就要让他当众下跪认错。岂知那少年这时却不愿下跪了,略带稚气的高声说道:“不是我不听你的话,我辱你在先,合该要向你道歉,你也可以打我消气,但男儿膝下有黄金,要我下跪,那是万万不行的。”听了这话,那瘦子刚消解的火气腾地又全冒了回来,举起右手,大声喝道:“你奶奶的,什么黄金?今天你就是有几千两黄金给爷爷我赔罪,那也要下跪才行,不然我把你骨头都给打断,快,马上下跪赔罪。”那少年生性倔强,知道今日如不下跪认错,非得给瘦子打个半死不可,但却夷然不惧,昂首道:“你就打死我吧,下跪那是妄想。”
瘦子见连个小孩都降服不了,在众人前的颜面更是大失,愤怒已极,高举的手猛地往少年面上拍去。旁观的那些闲汉看到这少年血性十足,不畏暴强,心下颇为赞许,眼见少年即将惨遭荼茶,忙出言劝阻,可那瘦子盛怒之下,哪里去理会,右掌依旧死力打向少年。岂料手掌还未触及少年脸颊,忽被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抓住,再也移动不得半分,架势直被遏止,却是方才出言笑讽瘦子的老牛伸出的手。瘦子的右臂被老牛这么一拿,便再无丝毫翻腾之力,只能苦笑道:“牛大哥这是干什么,我教训这胆大包天的小鬼,不干您老的事吧?”
老牛嘿嘿冷笑,道:“我说老马,你也就这么点能耐,就只会把气撒在小孩子头上,这孩子有骨气,我老牛喜欢,他之前得罪了你,你打也打过了,怎么能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再不服气,就朝着我来吧。”说完,微一使力,就把那瘦子扫将出去,瘦子腾腾腾连退了十几步,这才停下身子,没摔倒在地。
瘦子今日两次行事都被老牛干预破坏,敢怒不敢言,只嘟囔了几句,心下暗暗咒骂,乖乖跑到旁边空地闲躺起来。
老牛瞥了他一眼,不再理睬,转身对那少年赞道:“小兄弟年纪小小,骨头居然还这么硬朗,真是有骨气.若是我汉族子民个个都有小兄弟这番气节,又怎会让那些残暴的鞑子逞凶百年呢?哎,可叹,可叹。对了,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走到老牛跟前,忽的双腿屈地,接着向老牛磕头。老牛大为惊奇,慌忙把少年扶抬起来,问道:“小兄弟不是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么,这么珍贵的双膝岂能说跪便跪?”那少年被老牛双手这么一搭,却也弯不下身了,磕头不成,他只好正言答道:“回牛叔叔的话,您直叫我萧羽就成。萧羽自幼受塾师教诲,圣贤名哲之言,铭记于心,自当施之以为,牛叔叔是萧羽救命恩人,又属长辈,磕上几个头道谢致礼,亦是天经地义的。”
老牛把少年扶直了身子,挪开手拍了拍他稚嫩的肩膀,笑道:“萧小兄弟年纪轻轻,就这般知书答理,守节存义,实在是少见,想我汉人还是人才辈出,英杰遍地的,驱逐靼虏,重振汉族雄风,可以计日而待了.”
萧羽小小年纪,何曾受过他人如许的推崇赞誉?讪讪的感到不好意思,忙谦道:“牛叔叔莫要称我小兄弟,萧羽只是晚辈怎配担当?萧羽也只是跟着家严习了几年诗书礼仪,稍稍明了礼节廉法罢了,说到担当济世安民的重责,那却远非力所能及的,牛叔叔过望了。”老牛听罢,面色却是一沉,道:“我叫你小兄弟,是看得起你萧羽,没有什么配不配的,大丈夫处世,只要性情相投,便可倾心结交,只要是义所当为,就算把性命交给了他,又算得甚么?可不曾听说那些真英雄,真豪杰相交要顾及什么年岁身份的,以后你就叫我牛大哥,我叫你小兄弟,不许婆婆妈妈的。再者,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方今天下,百姓水深火热,饿殍遍野,萧兄弟以有为之身,岂能妄自菲薄,轻出无能之论!”
一番训斥,直把数年流落,饱受轻视的萧羽激得热血沸腾起来,连忙敛容应道:“是,萧羽谨受牛大哥之教,自当立志匡扶天下,竭尽全力拯救万民于水火!”心下甚为奇怪,这牛大哥谈吐风雅,胸怀壮志,怎的又不找到地方安身立命,一展雄才,尽出所长,却又整日游荡于市井俗民之间?
老牛似乎看透了萧羽的心思,微微叹了口气,道:“小兄弟一定在想,我如此训诫于你,自己却终日闲卧安睡,浑浑噩噩,不劳而食,没有自践所言是吧?”萧羽被瞧破心意,大感尴尬,只是他的双脸之前就被打得肿红,面色也显现不出来,只是垂着头,说道:“想来牛大哥是有个人不得已的苦衷的,萧羽不敢有点滴轻亵。”
老牛苦笑道:“小兄弟能处处为人着想,大有仁义之念,实属难得,若是投身江湖,亦不失为一代锄强扶弱的大侠客。我身上确有些难言之隐,这时却不便明说,还望小兄弟能够见谅。”萧羽忙道:“既是隐衷,牛大哥不用理会小子。只是不知您日后会有何打算?”老牛见萧羽如此善解人意,更是喜欢,不答其语,先反问道:“对了,我还不知道小兄弟为什么会在此卖小杂货呢,令尊与令堂居于何处呢?”
听得老牛提及父母双亲,萧羽眼圈顿时生红,黯然不语。老牛微一怔,便已察到,想是这少年双亲都已不在人世,才会孤苦伶仃的在这里摆摊卖书画,这个乱世,又有哪里不充斥着这些家破人亡的悲惨景象。心头一阵可怜,柔声安慰道:“小兄弟不用伤心,日后有你牛大哥作伴,谁也不敢再欺负你了。“顿了顿,接着朗声道:“是男儿就要自己站起来,不惧艰险,昂首挺胸克服一切磨难,百炼方能成钢,明白了吗?”
这番软硬兼施,萧羽听得豪气勃发,大声应道:“萧羽明白了,男儿要流血不流泪,更应自力更生,披荆斩棘,牛大哥,你放心吧,萧羽一定会努力出人头地的。”
“哈哈哈,好好好!这样我就安心了。”老牛仰天长笑道。跟着对身旁的闲汉们道:“怎么样,这小兄弟不错吧?不仅有气节,而且才识亦是不凡,我看他,将来一定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说成人中龙凤,恐怕也不会为过.”
闲汉们哄然应道:“牛大哥说得不错!萧兄弟年纪轻轻,便有这等气概,日后成就定是不可限量的.可不是我们这几个懒汉可以比拟.萧兄弟要好好争取啊,可别像我们这样终日无说事事.”说着都围到了萧羽身边,各有问慰.
萧羽父母双亡数年,也没有什么远亲投靠,兵荒马乱,烽火连天,到处是流亡百姓。他跟着流亡人众背井离乡到此,独自靠着贩卖各种杂货为生。不知经受了多少艰难困苦、风餐露宿,世态温暖炎凉,百番滋味他小小年纪却已尝遍,这时得老牛众人真心的关怀对待,感受几人言语里的真挚情谊,内心压抑已久的苦闷、悲伤、孤独、辛酸.....一时间发泄了出来,尽情挥洒着泪水,对几个人的关心表示内心的感激.
几个闲汉致意安慰了他几句,正自繁杂扰闹间,北路口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阵急促地马蹄声,只见行人匆匆避至道旁两侧。萧羽、老牛等人停下喧哗,远远望去,但见一辆马车正朝着道口飞驰而来,马上赶车的壮士不断吆喝,马鞭狠力的抽打在马背上。那马嘴上沾满白沫,气喘呼呼,显是刚刚经过长远的疾行,又未得停歇。马车之后,烟尘滚滚、散乱飞扬,蹄声杂乱不齐,却是数十骑骠俊的马匹在快速奔走。马上乘客着汉人服饰,但面目粗犷,个个虎背熊腰,身形甚是剽健,似乎均是北方人士。时处烽烟四起、动乱之世,烈日炎炎之下,定远城郊官道上突有数十匹罕见的良匹在飞奔,行人一时虽觉惊异,却不感到害怕。均自交头接耳的议论猜测,这多半是哪路义军的骑兵队伍正赶往城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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