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话
明军在蔚山战败后,退回汉城一线喘息。这时双方的战争潜力显出了高下。日方虽获大胜,却无力反攻,只能继续维持自保的态势。尤其是主谋者丰臣秀吉此时已病入膏肓,无暇顾及朝鲜战事。而明朝仗着张居正当政时攒下的银子,仍然能够派出大批兵员和粮饷源源不断地补充到朝鲜前线。到1598年8月时,在朝明军总数又增加到十一万人左右。
见军马又渐渐齐整,在朝明军的最高统帅邢玠决定再次对日军发动攻势,并且调整了战略,把重点进攻改为全面进攻。在上次失败后,明军的第二波攻势反而更加咄咄逼人,这不仅仅是显示了明军指挥部的自信,更重要的是表明在朝鲜战场上,明军已经全面转入战略反攻阶段,掌握了战争的主导权。
有人认为,朝鲜战争的转折点是丰臣秀吉的死亡,如明史就持这种观点:“自倭乱朝鲜七载,丧师数十万,糜饷数百万,中朝与属国迄无胜算,至关白死而祸始息。”余以为这种看法并不全面,这也是清朝的修史者只看到本方史料所载明朝的困难,而不了解日方情况的一种单方面的判断。事实上“庆长之役”日方大名们毫不热心,包括第一次侵朝时非常积极的九州大名。著名的军师黑田如水一开始就反对秀吉征朝,连秀吉宠信的强力大名之一蒲生氏乡在私下发牢骚时也竟然说出“这猴子是不是发疯了”的话来。特别是从群雄割据的乱世中刚刚过上安定生活的日本人民急需休养生息,根本不支持这场劳民伤财的侵略战争,这也造成战争后期日方从本国征粮十分困难。在军事上,日军的进攻势头也仅仅维系了很短的一段时间,退出汉城后只能维持朝鲜南部沿海几个据点,长时间处于守势,即使是蔚山以及后面的泗川等少数几次“大捷”,也都是在防守战中取得的,强弩之末的窘态已经充分显露,失败实属必然。即使丰臣秀吉不死,充其量也只是把战争结束的时间拖得晚一点罢了。
邢玠在布置二次进攻时,倒也没有什么别的高招,他把明军仍然分作三路:东路军麻贵,西路军刘綎,中路军李如梅。这个部署同蔚山战役如出一辙,估计也是麻贵教他的。水路则有陈璘会同李舜臣的朝中联合舰队。日军在朝部队也主要有三股,东路加藤清正,据蔚山;西路小西行长,据粟林、曳桥,保障釜山;中路是岛津义弘的水陆两军,以泗州为大本营。明军三路中的主力是麻贵,其手下部队达二万四千人,另有五千朝鲜军加入麾下,总兵力近三万,负责攻打蔚山。这也看出明军对加藤清正的重视程度,事实上清正上次在蔚山攻防战中实力也消耗不少,这时手底下能有一万人就不错了,不过清正在朝鲜确实打出了名气,明军将领对他的评价也比对其他日军将领要高。西路军刘綎率一万三千人,同时配备朝鲜军一万,进攻釜山的小西行长。中路军李如梅率明兵一万三千,朝鲜兵二千,进攻晋州、泗州一线的岛津义弘。不久由于李如松在攻打蒙古时战死,明廷调李如梅回国接管辽东防务,另派了董一元来执掌中路军。
董一元出任中路军统帅之后,也想秀一把,作战颇为卖力,他首先进攻晋州,晋州的日军很少,被明军轻易攻下,一元遂乘胜攻打岛津军的老营泗州。岛津义弘见一元来势很猛,稍作抵抗便弃城而去。原来义弘事先已在泗川边上筑城,因此主动避敌锐气。日军新城依地势临江结寨,引海水为壕,并在左右筑了两座副城,与主城成犄角之势,布防十分严密。一元不知义弘在水陆两面作战都十分拿手,以为已将对方逼到在海边背水结寨的绝境,便仗着胜势率马步齐攻,结果数攻不下。一元亮出绝招,推出大炮猛轰。这下义弘吃不住劲了,就算武士们舍身忘死,那城墙可不懂武士道精神为何物,眼看就被轰塌了几处。谁知今天偏该萨摩佬走运,明军的大炮轰着轰着突然炸膛,连火药库都被点着了,营中爆炸连连,火光冲天,全军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义弘狂喜,以为天之庇佑,马上率兵从三座城中疯狂杀出。明军游击马呈文、郝三聘等率先溃逃,一元大败,刚占下的泗州也被岛津军夺回,不得不退归晋州。日方有史料称泗川大捷斩获首级上万,未免夸张太过,因为按明方史料中路军的总兵力不过一万五千人,如果光阵亡就达上万,再加上因伤失去战斗力的那董一元岂不全军覆没了。事实上明、日、朝三方在战争中均有夸大战果的情况,最厉害的甚至把实数翻倍虚报,这里便是日方虚夸的一例。
东路的麻贵与加藤清正在蔚山基本就是对峙状态。麻贵上次战败后,心有余悸,不敢轻易发动攻势;清正在蔚山之战中虽得反败为胜,损失却也不小,加上对方势大,自然也无战斗之心。两家心照不宣,只小打小闹地互掐了几下,但都各求无过。后来得知董一元的中路军战败,麻贵也引军后退。直到清正退兵回日本时,麻贵方敢出兵追击,略有些许斩获。
再看西路,主将刘綎外号“刘大刀”,史载他能把一百二十斤重的大刀在马上轮转如飞(乖乖,比关老爷厉害多了),时人称为猛将,面对素以滑头著称的小西行长,这个张飞式人物也玩起了智谋,他利用行长的议和情结,写信给他,说些要对话不要对抗之类的投其所好,在拉近关系后,更提出与行长会面,共议和平大计。行长当然不肯深信,表面上说赞成对话,但对会晤推三阻四。他不来,刘綎就不住地写信。结果还真被他把行长吃住了,行长最后同意见面。约好地点后,行长暗中派人探看虚实。刘綎也做足功夫,把伏兵藏在后面,只带了十几个人,摆出一副时刻等待着的模样在道中恭候,日方探子往返觇看三次,认为明军确实没有异常。行长觉得刘綎看来的确是出自真心,于是驰骑前往。刘綎正欲围捕行长,不料明军重犯当初平壤城下的错误,伏兵走露风声,行长知觉,大惊失色,急忙逃回营中,怒气冲冲地率兵来打刘綎这个“骗子”。明军急忙应战。水军邓子龙等与刘綎素有矛盾,与陆军配合不谐,结果明军在水陆两面都遭到败绩。陈璘退走。刘綎被迫亲自上阵死战,才勉强击退日军。行长还保釜山不出。刘綎、陈璘也没有敢再进攻。
此时,远在日本京都的丰臣秀吉已经与日无多了。虽然侵攻朝鲜的雄心犹存,但是秀吉的身体愈来愈消瘦。本来就瘦得象只猴子,现在更是如骷髅相仿。日军虽在蔚山之战中终于反败为胜,但已让猴子颇伤脑筋,蔚山的捷报让他松了一口气,可是即便是他,也明白朝鲜的局面已经是一盘死棋,他没有希望,也没有精力再去挽救这一盘死棋了。
自从三年前处死了养子、“杀生关白”丰臣秀次后,秀吉一直病魔缠身。朝鲜早已不再是他的优先考虑的问题,所以德川家康拖拖拉拉迟迟不愿渡海作战,他也懒得管了。现在他生命中最重要也是最后一个大问题,就是如何在自己身后保障幼子秀赖的地位。去年,明朝经略杨镐致他的一封责问书,那些词句真如利箭一般直刺他的隐痛:“……尔已六十余岁,寿命几何?子未足十龄,孤弱何恃?闻各岛之酋,俱觇尔隙,欲为复仇报怨之举……一旦诸岛内变,萧墙祸起,清正诸将,各个思欲为王,岂肯甘居尔下耶,将来又肯居尔子之下者也!”秀赖的事,是头等大事。朝鲜……就让它象一片落叶般飘去吧。
1598年8月,丰臣秀吉在苦哈哈地拜托这个拜托那个之后,终于在五大老的环绕之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猿之梦最终也没能梦圆。首席大老德川家康随即在伏见城自己的官邸约见次席大老前田利家,两人商议后,决定暂不发丧,由家康下令,将在朝的日军悉数撤回本土。
第十话
11月,家康的撤军命令到达前线,据守蔚山的加藤清正动作迅速,立即从西生浦登船,率先撤离了朝鲜。负责东路的麻贵心有余悸,惟恐日军有诈,不敢紧逼,使清正轻松脱身。日军主力撤走后,麻贵方敢出击,结果只捡了些小鱼小虾,亦谈不上什么战利,只好勉强塞责而已。
釜山的小西行长比较尴尬。负责他这路的明军大将刘綎得知蔚山日军撤逃后,判明形势,立即举兵攻夺了栗林、曳桥,直逼釜山。李舜臣、陈璘的朝中联合舰队也配合陆上明军的行动,牢牢守住釜山海面,切断了日军的海上退路。小西行长挣扎了几下,见无法脱身,只好使出商人手段,派了装满火枪、刀剑、马匹的七艘船只去朝中水师本营,企图与中朝将帅作交易,借路逃命,结果被李舜臣一顿挖苦:“等你们倭人在我军刀下授首时,这些东西我们自然会收入战利,不劳相送,你们还是趁早滚回去,把脖子洗洗干净吧!”小西行长无奈,只得派出几个亡命之徒,从陆路突围到泗川求救于岛津义弘。义弘这一路由于先前击破董一元,令明军颇有忌惮,因此正面所受的压力很小,这时正准备轻轻松松启程归国,见小西遣使前来,总不好意思见死不救,再说刚刚大胜,全军上下意气昂昂,不免对敌军存了轻视之念,觉得顺手救回小西军问题不大,于是一口应允。正好小西的女婿宗义智也率船队来相救老丈人,加入了岛津军序列。岛津义弘遂率领全军500多艘战船,乘夜西进,准备到釜山接应小西的孤军,一同返回日本。
屯在釜山近海的朝中联合水师本营很快得知了这一讯息,深谙沿海地理情况的李舜臣马上与明水师提督陈璘商议,制订出一个中途围歼岛津义弘的伏击计划。伏击计划十分周密:陈璘率领明朝水师为左路,潜藏在内线的沿岸港湾中;李舜臣率领的朝鲜水军为右路,埋伏在外线的南海岛观音浦海面;待日军通过露梁海峡后,老将邓子龙则率领分遣队遮断日军后路,一举围歼日军船队。11月18日,朝中水师连夜赶到日军船队的必经之地露梁海峡布阵。据说战前李舜臣在船头焚香祷告,立下“若能歼灭敌寇,愿死无憾”的誓言。
19日凌晨,日军大批战船在夜幕的掩护下通过了露梁海峡,陈璘所率的明朝水军立即从隐蔽的港湾中出击袭敌。日军措手不及,慌乱中战船编队一度被击散。好在岛津义弘临危不乱,下令全军向外海转移,重整队形。当日军撤至观音浦海面时,正好落入中朝水师的伏击圈。李舜臣率朝鲜水师迎头痛击,陈璘率明朝水师追击而来,日军在两面围攻之下,阵脚大乱,死伤惨重。岛津义弘见再战下去有死无生,乃率本阵返身向露梁海峡方向拚死突围。好不容易冲近露梁津,却发现峡口已被邓子龙率领明军舰只牢牢守住。义弘几近崩溃,只得一面抵挡追击的中朝水师,一面疯狂冲击峡口。一方是宜将剩勇追穷寇,一方是拚死突围护残生。只见露梁海面,炮声隆隆,杀声震天,真不愧是一场在世界海军史上留名的经典海战!
面对日军战船的疯狂突击,七十多岁的老将军邓子龙“意气弥厉”,亲率一船二百多将士向敌军展开反突击。他嫌自己所乘的大福船用炮轰日军不过瘾,竟跃上朝鲜军的小战船,冒烟突火,挥舞大刀直冲敌阵,与日本武士展开水面白刃战,真是你凶,我比你更凶!令人痛惜的是,在混战中,邓子龙所乘战船不幸被友军的炮火误击,船上燃起大火,日军乘机集合战船围攻,老将军力战到最后,壮烈牺牲。
追击而来的中朝水师也向顽抗的日军展开猛烈进攻。李舜臣按自己擒贼擒王的一贯战法,亲自扑击日军的指挥船。他一箭射死日船上一个指挥的敌将,然后指挥水军集中兵力围攻日军指挥船。战斗中,李舜臣发现陈璘的战船被日军包围,形势非常危急,急忙驱船往救。他亲自击鼓,激励士气,不幸在船头被日军流弹击中,左胸受了重伤,他嘱咐身边的子侄:“战方急,勿言我死……”话未说完,便牺牲了。子侄和部将忍着悲痛,继续指挥战船杀向敌阵。日军看到李舜臣的指挥船杀来,四散逃跑,陈璘的战船终于脱险。
这场海面上的血战,从夜里杀到白天,直战到第二天中午,岛津义弘才好不容易率50余艘战船突围而去。中朝水军共击沉敌战船200多艘,俘船100多艘,消灭日军达2万多人(注:据朝鲜史料),取得了朝鲜壬辰卫国战争中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场胜利。但是中朝方面也付出了重大代价,朝鲜民族英雄李舜臣在露梁之役牺牲,明朝方面则有老将邓子龙等很多将士献身。明朝水师提督陈璘战后得知李舜臣为救自己而壮烈捐躯时,捶胸大哭,昏绝三次。(注:明史载李舜臣是救邓子龙而牺牲)
小西行长得知岛津义弘败归,失魂落魄,只好舍了性命,与近臣分乘小船潜逃。由于主要将领李舜臣、邓子龙等战死,朝中水师官兵尽皆哀痛,防范不严,被他钻到空子偷渡成功。日军骨干逃走后,刘綎随即攻占釜山。日本残军退聚锦山、乙山,负隅顽抗,后陈璘率军乘夜潜袭,围住日军据守的山洞,终于将这股残渣余孽一网打尽。这场由丰臣秀吉发动的、历时七年的日本侵朝战争,最终以彻底的失败宣告结束。
战事结束后不久,明军即撤出朝鲜。明神宗还派人协助朝鲜练兵,加强其自卫力量,以防倭人再犯。朝鲜方面对明朝的再造之恩感激涕零,宣祖李昖曾上表说:“中国父母也,我国与日本同是外国也,如子也。以言其父母之于子,则我国孝子也,日本贼子也。”后来满清(后金)崛起,朝鲜被迫对清称臣,却仍然“潜通明朝”、“奉明正朔”,平倭之恩当为主因。《李朝实录》所载朝鲜仁祖上皇太极书说得再明白不过:“曾在壬辰之难,小邦朝夕且亡。神宗皇帝动天下之兵,拯济生灵于水火之中。小邦之人,至今铭镂心骨。宁获过于大国,不忍负皇明。此无他,其树恩厚而入人深也。”甚至直到明朝灭亡两百多年后的清末,朝鲜的民间学者著书时仍坚持用大明崇祯某某年纪年,拒绝使用清朝年号。
至于日本,在这场不义之战中失败的并不仅仅是始作俑者丰臣秀吉,而是整个丰臣政权。在侵朝失败后,丰臣政权的统治力量受到沉重打击,原本不和的两派家臣在共同作战中不仅没有修复关系,反而更加扩大了裂痕。以加藤清正、福岛正则为首的武将派和石田三成、小西行长等文吏派的矛盾愈演愈烈,最后竟闹到了誓不两立的地步。
德川家康抓住机会在丰臣家逐渐倾斜的屋檐下崛起,关东势力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笼罩在全日本的上空。丰臣秀吉苦心孤诣打造的桃山体制已是徒有虚名。在最后一块镇石前田利家死后,终于爆发了以德川家康为首的东军与以石田三成为首的西军之间的内战,当年朝鲜侵攻军的众多干将加藤清正、小西行长、锅岛直茂、岛津义弘、小早川秀秋、毛利辉元、宇喜多秀家、黑田长政、长宗我部元亲等纷纷卷入,丰臣家臣团宣告正式分裂,当年的两大主力干将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长分居东、西两军生死对决。1600年,牵制德川氏的西国和近畿势力在关原战败,石田三成、小西行长等被杀,丰臣政权实际上已经操于德川家康之手,换牌子只是时间的问题。
日本史上人称“战国第一奇男子”的丰臣秀吉,以一介村农之子,起家于行伍之间,纵横乱世,把握时机,最终身登人臣之极,号令六十八州。可惜贪心不足蛇吞象,已经迈入成功人士行列的猴子不去巩固自己尚浅的根基,就想上九天揽月,结果反被那一片野望压垮了自己的三斤六两,还留下虎狼侍奉在幼子之侧,终于镜花水月,美梦成空,统一日本的伟业,成了为人作嫁的衣裳。丰臣秀吉所作的辞世歌:“露珠般诞生,露珠般消逝”,恰是他那个穷兵黩武的短命政权最绝妙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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