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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昊天

官场现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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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30 11: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回 听主使豪仆学摸金 抗官威洋奴唆吃教

话说张守财一班姨太太自从太太闹着不要他们同住,经刁迈彭一番分派,倒也觉得甚是公允,没甚话说。其时十八位姨太太当中,止有三个安心不愿意出去,情愿跟着太太过活,也只好听其自然。下余的十五位,也有三个一起的,两个一起的,合了伙,房子租在一块儿,不但可以节省房金,而且彼此互有照应。其时正有一位大员的少爷在芜湖买了一大丬地基,仿上海的样子造了许多弄堂,弄堂里全是住宅,也有三楼三底的,也有五楼五底的,大家都贪图这里便当,所以一齐都租了这里的屋。而且这片房子里头,有戏园,有大菜馆,有窑子,真要算得第一个热闹所在。姨太太们虽然不逛窑子,上茶馆,然而戏园、大菜馆是逃不掉的,因此现觉随心乐意。刁大人限的是半月,这半月里头,油漆房子,置办家伙,并没有一天得空;等到安排停当,搬了出来,却也没有一个逾限的。你道为何?只因这位张太太为人凶狠不过,所以一群姨太太也以早离开他一天早快活一天,大家都存了这个心,自然是不肯耽搁了。十五位当中却有四位因为自己家里或是有父母,有兄弟,得了这个信,把他们接出来同住,有的住本地,有的住乡间,还有一二位竟住往别县而去。其它十位却一齐住在这热闹所在。

等到在张府临出门的头一天,刁大人特地叫差官传谕他们,说道:"诸位姨太太现在虽是搬出另住,也要自己顾自己的声名。凡是庵观寺院,戏园酒馆,统通不可去得。现在大人正有告示帖在以上各处,不许容留妇女人内玩耍,倘有不遵,定须重办!因为此事,又特地派了十几个委员,昼夜巡查。设若撞见委员们,委员们倘若置之不问,何以禁止旁人?如其毫不徇情,未免有伤颜面。为此特地关照一声,还是各自小心为妙。"大家听了,也有在意的,也有不在意的。按下不表。单说张太太自从十五位姨太太一齐出去另住之后,过了两天,心上忽然想着:"刁大人做事好无决断!这班狐狸为什幺不赶掉了干净?他偏蝎蝎螫螫的,又像留住他们,却又叫他们分出去住,等他无拘无束,将来一定无所不至,岂不把军门的声名愈加弄坏!正不知他是何用意!"正在疑疑惑惑,齐巧刁迈彭亲来问候,张太太便问他所以纵容这班狐狸之故。

刁迈彭道:"依我的意思,顶好叫他们离开芜湖地面,彼此不相闻问。无奈一时做不到,只好慢慢的来。好在我前天已经叫人透过风给他们,将来自有摆布他们的法子,不消大嫂费心的。至于大嫂这里,除掉分给各位姨太太之外,大约数目,我兄弟也粗知一二。也应该趁此时叫这里帐房先生理出一个头绪,该收的收,该放的放。譬如有什幺生意,也不妨做一两桩。家当虽大,断无坐吃山空的道理。此时大哥过世之后,大嫂是女流之辈,兄弟虽然不便经手,然而知无不言,也是我们做朋友的一点道理。"张太太道:"正是。军门去世,我乃女流之辈,一些事儿不懂,将来各式事情正要仰仗,怎幺你刁大人倒说什幺'不便经手'?刁大人不管,叫我将来靠那个呢?"说道,便大哭将起来。

刁迈彭道:"非是兄弟不管,但是兄弟实在有不便之故。彼此交情无论如何好,嫌疑总应得避的。况且大嫂这里原有一向用的帐房,把事情交代他们也就够了。不瞒大嫂说,亲近有好两注生意,弄得好,将来都是对本的利钱。倘若大哥在日,兄弟早来合他说,叫他入股,如今想想总不便,所以几次三番,人家叫兄弟来说,兄弟总没有来说。虽说看准这卖买好做,不至于蚀到那里;然而数目太大了,大嫂虽不疑心,亦总觉得骇人听闻的。"

张太太道:"刁大人说那里话来!你照顾我,就是照顾你去世的大哥。只要生意靠得住,你说好,我有什幺不做的。钱是我的,谁还能管得住我。至于帐房所管不过是个呆帐,有些大生意他们是作不来主的。刁大人,你说的到底什幺生意?如果可以说得回来,要多少本钱,我这里有。"刁迈彭道:"生意呢,也算不得什幺大生意,不过弄得好才有对本利,弄得不好,也只有二三分、三四分钱。"太太道:"我亦不想多要,就有二三分、三四分,我已经快活死了。"刁迈彭见张太太于他深信不疑,便也不再推托,言明先叫帐房先生把所有的产业以及放在外头的,一律先开一篇细帐。至于所说的生意,立刻写信通知前途,叫他来合股。

自此以后,刁迈彭一连来了几天,把这里帐目都弄得清清楚楚。所有的房契、股票,合同、欠据、共总一个柜子,仍旧放在张太太床前。还有什幺金叶子、金条、洋钱、元宝,虽没有逐件细点,亦大约晓得一个数目,亦是统通放在太太屋里。已成之产业不算,总共还有个一百二十几万现的。张太太又说:"分出去住一班狐狸,每人至少有三五万银子的金珠首饰。可怜我自己一个人所有的,也不过他们一个双分罢了!他们十五人倒足足有五六十万!"刁迈彭听了吐舌头,借此又把张太太同一班姨太太的金珠价值亦了然于心了。

后来连着来说过两注买卖,张太太都答应:一注是在上海顶人家一丬丝厂,出股本三十万;一桩是合人家开一个小轮船公司,也拼了六万。两桩事张太太这边都托了刁迈彭,请他兼管。刁迈彭说自己官身不便,于是又保举了他的兄弟刁迈峭做了丝厂的总理;又保举自己的侄少爷去到轮船公司里做副挡手。张太太见两桩买卖都已成功,利钱又大,大约算起来,不上三年就有一个顶对,于是心上甚是感激刁迈彭,托他还有什幺好做的事情,留心留心。刁迈彭满口答应,又说:"各式卖买,好做的却不少。但是靠不住的,我兄弟也不来说;设或有点差错,放了出去,一时收不回来,叫我如何对得住大嫂呢。"嘴里如此说,心上却不住的转念头。

话分两头。且说那十五位姨太太有五位给了自己家里的人出去另住,倒也堰旗息鼓,不必表他。单说那十位,一班都是年轻好玩的人,又是这们一闹热所在,此时无拘无束,乐得任意逍遥,整日里出去顽耍。到得晚上,不是合伙喝酒,便是聚拢打牌。十个人分住了三所五楼五底的房子。每人都有三四个老妈、丫环。此外,底下人、看门的、厨子、打杂的,都是公用。初出来的时候,这十个人很要好,每月轮流做东道;轮到做东道那一天,十个一齐取在他家。从前张军门在日,这些姨太太,上下人等都唤做几姨几姨,以便易于分别。这番留在家里的三位是:大姨、二姨、六姨。跟着父母兄弟回家去住的五位是:五姨、十姨、十三姨、十六姨、十八姨。余下十位,统共搬出来同住。这天轮当八姨做东道,办的是番菜。此时只开了一丬番菜馆,食物并不齐全,在本地人吃着,已经是海外奇味了。当下八姨隔夜关照,点定了十分菜,说明白晚上上火时候送在家里来吃。八姨是同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同住的,说明白这天下午四点钟先会齐了打麻雀,打过八圈庄吃饭。谁知头天戏园子里送到一张传单,说有上海新到名角某人某人路过此地,挽留客串三天,一过三天,就要到汉口去的,劝人不可错过这机会。头一个十七姨得了信就嚷起来,说:"明天一定要看戏,看过戏回来吃大菜不迟。"于是十二姨、十五姨一齐凑兴,都说要看戏。八姨还不愿意,说:"凑巧我今天做主人,你们在家里也好帮着我料理料理。要看戏,明天我做东请你们,今天不放你们去。"无奈三个人执定不肯。八姨又吓唬他们道:"刁道台出了告示,不准女人看戏,前天还特地叫人来关照,不要被他拿了去。依我还是不去的好。"十二姨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不信他连这点交情都不顾了,那还成个人吗!"八姨见说他们不听,便也无可如何,只得让他们自去。

这里客人络续来到,都是八姨一个人接待。内中又有十四姨,亦说是因为看戏,随后就来。当下一算,只有宾主六人,打两场牌还少两位;便由八姨作主,把十二姨、十五姨,一家一个大丫头,叫了来替主人代打。本地戏园散戏本来是极早的,这里一帮人打牌打昏了,忘记派人去接。等到上了火一大会,只剩得一圈庄了,八姨吩咐烫酒,又叫厨房内预备起来,这才觉得他四个看戏的还没有回来,叫声"奇怪",忙着叫人再去接时,忽听楼下一片声嚷,吱吱喳喳,听亦听不清楚。

八姨连忙靠在楼窗上向下追问,只见十七姨屋里的老妈急的跺脚,说道:"不好了!三位姨太太连着跟去的人,被看街的兵一齐拉到局子里去了!"八姨一听这话,忙问:"这话可真?"楼下人说:"打杂的都回来了,怎幺不真!跟去的男男女女倒有七八个,一齐都拉了去。这个打杂的幸亏同局子里有点亲,所以单把他放了出来。"楼上下一番吵闹,打牌的也就不打了。其中还有十四姨是同四姨、九姨住在一起的,至今不见他来,恐怕亦被街上的兵拉去。四姨、九姨又忙着问打杂的:"可看见十四姨没有?"打杂的说:"没有看见。"大家更加疑心。八姨又问打杂的:"怎幺会被街上的兵拉去的呢?"打杂的道:"散戏场的时候,刚刚出了大门,就有十来个兵上来拖了就走,一拖拖到警察局里的。老爷出来说:'本道大人有过告示,不准女人出来看戏。你们这些人好不守妇道!等到明天一早,送到县里去办!'"八姨道:"你们没有嘴,为什幺不说是这里的呢?"打杂的道:"跟去的王二爷在街上就同他们说:'这是张军门的姨太太。'他们不理。到了局里,见了委员老爷又说,委员老爷亦不理,说:'无论什幺人,违了大人的告示,我们都要拿办的。有什幺话,你们明天到城里去说罢。'王二爷还要说时,已经被他们带了下来。三位姨太太是另外一间房子,派人看守,其余的都锁着,预备明天解到城里去。"

大众听了,面面相觑,正想不出一个法子。忽然见十四姨披头散发,闯进门来,说声:"不…不…不好了!家…家…家里来了一般强…强…强盗在…那里打劫哩!"大众听他这一说,都吓呆了。四姨九姨是同他同住的,要抢一齐抢,得了这个信,更吓得魂不附体!八姨便问十四姨:"你不自去看戏的吗?几时回家的?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被街上的巡兵拉了去,你知道不知道?你家里来了强盗,你一个人怎幺逃走得脱的呢?"此时十四姨已经坐下,定了一定神,便含着泪说道:"可不是!我正是去看戏的。他们被巡兵拉了去,我不晓得。我看完了戏,因为天冷,想换件衣服再到你这里来。想不到一脚才跨进了门,强盗就跟了进来,吓得我也没有进房,就一直跑到厨房柴堆里躲起来的。只听得强盗上了楼……"四姨道:"啊呀!我的事情糟了!"十四姨又接着说道:"强盗上了楼,就听得哄隆哄隆,像是开箱子,拖柜子的声音。楼上吵了半天,又到楼底下翻了半天才去的。"九姨听到这里,亦就跺着脚哭道:"我就知道,我亦是逃不脱的!"十四姨又说道:"我一直爬在柴堆里,动也不敢动!好容易等强盗走过一大会,看门的老头子进来,才拿我拉起来。家里至今只剩了看门的老头子一个,其余的用人都不晓得到那里去了。"八姨便问:"可查过东西?抢去了多少?"十四姨道:"那里查过!大约检好的都没有了!真正晦气!也不晓得今年交的是什幺星宿,一回一回的遭这些事!"说完又哭。四姨道:"今儿这里的三个扣在局子里不得出来,我们家里又遭了强盗,看来今天的饭是吃不成了!既然强盗已去,我们也得回家查点查点。这个明火执仗,地方官是有处分的。今天办警察,明天办警察,老爷在日,钱倒捐过不少;如今死了,警察的好处我们没有沾到,违了告示,倒会把我们的人拿了去的!现在又出了抢案,不知道他们管事不管事!"说到这里,四姨便起身拉了九姨、十四姨同走,说:"我们到底抢掉多少东西,也要回去查查看。查明白了,案总要报的,强盗总要替咱们办的。"说完自去。

此时在座的人只剩得三姨、七姨、十一姨,连着主人八姨,一共四个。八姨因为两下里出事,甚是没精打彩,又愁着十二姨……三个人明天到城里出丑,又记挂着他三人今夜里受罪。想要派人去瞧瞧,都说局子门口有人把着,不得进去。三姨说:"衙门里公事我是知道的,只要有钱,就准你进去了。"八姨就拿出四十块钱,仍旧打发打杂的去。这里厨子上来请示:番菜都已做好,客齐了,就好起菜了。"三姨说:"随便拿点甚幺来吃了算数,番菜过天再吃罢。"无奈番菜馆里是点定的菜,不能退还,只好叫他一齐开了出来,敷衍吃过了事。

刚刚吃先,打杂的回来,又同了一个被押的管家一块儿回来。这管家名唤胡贵,也是张军门的旧人。此番跟了几位姨太太出来,大家都拿他当作自己人看待。胡贵当下说道:"今日之事,是警察局里奉了本道大人面谕拿的。无论你是什幺人,违了本道的告示,一概不准用情。当时拿到之后,委员老爷就到道里请示。本道大人说道:'若论张军门的家眷,我们极应该替他留个面子的。但是谁不晓得我同张军门是把兄弟。我若容了情,以后还能禁阻别人吗。现在是我格外留情,指示他一条路:"你回去,就在今天晚上,叫他三个人每人拿出一万块洋钱充做罚款,就将他们取保出去。如今正在这里办警察,开学堂没有款项,得此也不无小补。既保全他们的面子,人家亦不至说我徇情。如果不然,明天解到县里,公事公办,打了枷号,也好叫众人做个榜样。我本有言交代在前,他们不听好言,自投罗网,须知怪我不得。'委员老爷回来,就把三位姨太太叫了上去,叫他们早打主意。三位姨太太求他让些,无奈委员老爷执定不肯,说是:'本道大人吩咐过,要少一丝一毫都不能够。'三位姨太太回说:'就是照办,一时也没有这些现的。'委员老爷道:'你们这班人好呆!没有现的,首饰、珠宝、利钱折子,都可以抵数,只要够了三万就是了。'三位姨太太还不答应。委员老爷立刻拿腔做势,把个跟去的陈妈锁了起来。陈妈说道:'我又没有犯什幺罪,为什幺要锁我?'委员老爷就动了气,说他顶嘴,马上拖他跪下,打他嘴巴。才打了十几下子,陈妈的两个门牙已经打下来了,淌了满地是血。三位姨太太看了害怕,免得吃他眼前亏,所以无法答应的。"

八姨因这胡贵本来是靠得住的,便也不生疑心,到他三人房里找了半天,好容易把他三位的当铺利钱折子找到,点了点数,就检了三个一万头折子交代胡贵,叫他拿这个去抵数。胡贵去不多时,又回来说:"单是利钱折子,委员老爷不要。或是股票,或是首饰,方可作抵。"八姨一想:"股票本来是没有的,至于首饰,他三人出门看戏,都是插戴齐全了走的,每人头上手上,足有万把银子珠宝金器,已经尽够,何必再由家里往外拿呢。"于是又吩咐了胡贵。胡贵去了一回,又回来说:"委员老爷有过话:'光是利钱折子不肯收,但是总得倍上几倍,少了不能相信。'三位姨太太说:'横竖是暂时抵押,将来可以拿钱赎回来的。至于首饰不便交代他们,倘或被他们把好的掉换了几样,向谁去讨回呢。'"八姨一听这话不错,就把所有的当铺折子一齐交付了他,胡贵收了折子自去。大家以为,这笔钱拿出,三位太太一定可以回来了。一切取保等事,胡贵色色在行,可以无须虑得。

三姨、七姨、十一姨因为要等他三个,一直也没有回去。谁知一等等到半夜三点钟,还不见一干人回来,满腹狐疑,再派人到警察局门口探听,只见局门紧闭,连个鬼的影子也没瞧见。去的人回来说了,大众更觉惊疑不定。只得自宽自慰说:"今天来不及了,大约明天一早一定总放出来的。"于是三姨、七姨、十一姨要回去。八姨害怕,要留他们两位来做伴。他三人也不便一齐全走,商议半天,方才议定:七姨一个回去看家,这里留下三姨,十一姨陪伴八姨。七姨去后,这里又派人去看了四姨、九姨、十四姨一趟,晓得被强盗抢去的东西很不少,已经开好失单,专等明天报官。大家听了,叹息一回,各自关门安寝。八姨直同三姨、十一姨闲谈了半夜,也没有合眼。

看看天色快亮,方才朦胧睡去。忽听得有人有楼下院里高声叫喊,说:"快情三姨、十一姨回去!今夜家里被贼挖了壁洞,东西偷去无数若干!七姨东西赛如都偷完了,七姨在家里急的要上吊。"三姨、十一姨一听这话,一骨碌爬起,坐地床沿上,却是吓的瑟瑟的抖,两只脚就像蹈在棉花里的一般,要想往床下走一走路亦不能了,又过了半天,方才有点气力。三姨叹口气,说道:"老天爷不长眼睛,为什幺只管同我们几个人做对头!"八姨到此,深自后悔昨夜不该留他二人作伴;此时无话可说,只得推他俩回去,开好失单,赶紧报案。"好在不多时候,或者就可破案,也论不定"。又托他俩安慰七姨。三姨、十一姨急急的走了回去,幸喜前弄后弄是没有许多路的。

八姨此时亦因昨夜的事挂在心上,也就起来不睡了,一面仍叫打杂的去到警察局打听十三姨、十五姨、十七姨的消息。又说:"胡贵昨天已把款子缴了进去,怎幺还不放出来呢?"打杂的去了一会子,急得满头是汗,跑回来说:局子里人说:"昨儿这里并没有派人拿什幺钱去。现在时候为着还早,所以还没有拿人送到城里去。"八姨听了,这一急非同小可!忙道:"昨儿胡贵不是说道台大人要罚他们的钱吗?"打杂的道:"小的到局子里,就把这话托小的亲戚上去回了二爷,二爷又回了老爷。老爷还把小的叫上去,说:'这个话虽是有的,道台要罚他们的钱,一个人也不过罚他们几钱,并没有这许多。你们不要被人家骗了去!你不来我这里,我亦要派人到你们公馆里尽问一声:如果是照罚的,我就缓点把人解城;倘若是不肯罚钱,早给我一个回信,我把人早解进城,也早卸我的干系。快去快来!'委员老爷的话如此,小的所以回来的。"八姨听了,真正急的失魂落魄,丝毫不得主意,忙问:"你碰见丁胡贵没有?"打杂的道:"小的没碰见他。若是碰见了,早把他拉了来了。"

八姨正在寻思,忽听人报:"警察局来了一个师爷,一个二爷。"一问正是为讨回信来的。八姨踌躇了一回,只好自己出面去回他。见面之后,那师爷便说:"敝东是奉公差遣,并不是一定同这里为难。就是道台大人要这边捐几个钱,也是充做善举的。现在敝东特地叫我过来商量一个办法。至于说是昨天晚上由尊府上管家送来几个当铺折子,我们局里却没有收到。难保是府上受人之骗,须怪我们不得。况且几个利钱折子又不是股票,就是再多些也抵不了数。现在逃走的这管家叫什幺名字,请这边开出来,我们也好替你们上紧的查。至于现在每人罚他几千银子,并不为多。应该怎样,还是早点料理为是。"

此时八姨一心只在胡贵身上,嘴里不住的说:"所有的折了是我亲手交给他的,如今被他拿了逃走了,叫我怎幺对得住人呢!"警察局师爷道:"好在都是你们自己的当铺,派人去注了失,再补一分,不就完了吗?"一席话把八姨提醒,一想只好如此,方把心上一块石头放下,重新商量罚款之事。警察局师爷一口咬定二万银子,一切费用在内,马上就可把人保释。八姨想:"银子只要二万,虽然还在分寸上,总望少点才好。"后首说来说去,跌到二万块钱,每人六千罚款,下余二千作一切费用。八姨道:"洋钱现的是没有,看来只好拿首饰来抵。他们各人首饰,昨儿各人都带了出去,须得问他们自己,叫他们每人拿些出来暂时抵数。等到出来之后,再拿钱去赎回来,也是一样。"

警察局师爷道:"没有现的,只好如此。但是他三位昨天进来的时候,头上并没有戴什幺珠宝。敝东亦亲口问过,都说:'出门的时候,首饰原本有的,后来被拿,在半路上就卸了下来,叫人拿了回来了。"所以敝东才叫我们到这里来的。"八姨听了,又是一惊,忙说:"没有这回事!昨儿我们底下人回来还说,所有的首饰,他三个都还带的好好的呢。他三人不肯拿首饰抵给他们,所以才叫他来问我要折子。一定是他们藏了起来,哄你们的。"警察局师爷道:"我看未必,难保亦是贵管家做的鬼。姑且等我们回去问了他们再讲。"说完,立刻带了二爷自去。

此时八姨心上忐忑不定,一回又恨刁大人不顾交情,一回又骂胡贵"混帐"。不多一刻,局里师爷又回来说:"问过三位,所有首饰早交给胡贵拿回来了。现在他们三人身上,除了衣服之外,一无所有,所以叫咱仍旧到这里来取。他三位还说,自己首饰倘若果真都被胡贵卷了逃走,无可如何,总求你八太太替他凑一凑,今天把他们救了出来,少不得总要算还你的。"八姨一听,楞了半天,一声不响。师爷又催了两遍。想想没法,只得开了三位的拜匣,凑来凑去,约摸只有一半,一时逼在那里,说不得只得自己硬做好人,把自己值钱东西凑了十几件,拿出来交代与师爷过目。师爷还说不值二万。八姨气极了,一件件拆算给他听:"一总要值到二万四千哩。"师爷道:"你话原也不错。但是一样:你倘是一件件置办起来,照现在市价,合从前市价,只怕拿着二万四千还买不来,若是如今要拿他变钱,可是就不值钱了。至少再添这样一半来,我回去是好交代。"于是把个八姨急得没法。

正说着,齐巧昨儿番菜馆里一个细崽来收帐。因八姨是他老主顾,彼此熟了,他听此说话,便代出主意,道:"这一定是师爷想好处。"一句话提醒了八姨,说道:"不错。"商量送他多少。细崽道:"这位师爷常常到我们大菜馆里来替人家了事,多多少少都要。等我来替你问他。"果然那细崽到师爷面前咕唧了一回,讲明白另送二百块钱,方才拿了首饰走的。八姨不放心,又叫了个帖身老妈一同跟了去,顺便去接他们三人回来。

果然去不多时,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就一同回来了。相见之下,自不免各有一番说话。彼此提到胡贵,十二姨说:"我们还没有走到局子门口,在半路上,他走上来说:'姨太太带了这些珠宝进去是不便的,请姨太太悄悄的探了下来,我替你拿着。'我们一想不错,一头走,一头探东西给他。说也奇怪,跟去的一帮人,只有他没有被捉,在旁边跟着,竟像没事人一样。后来到局子里,还见他进来过一次。那时候我们心上吓亦吓死了,那有工夫理会到这些。谁知竟不是个好人!"

八姨道:"这也奇了!你们三个人在路上探首饰东西又不在少数,难道那些巡兵竟其一管不管,随你们做手脚吗?"十五姨道:"真的!说也奇怪!我们把首饰除了下来,他还说手里不好拿,又问我们要了两块手帕子包着走的。拉我们的巡兵眼望着他,竟其一响不响。说穿了,这件事实在诧异得很!难道他们竟其串通一气来做我们的?"八姨于是又把打杂的叫上来问,问他:"昨开到局子里去,在那里碰见胡贵的?"打杂的说:"小的才走到局子门口,胡二爷已从里面出来。据他自己说,是委员老爷特地放他回来传话的,就同了小的一块回来。别的小的不知道。"大家听说,正猜不出所以然。

却好昨夜被强盗打劫的四姨、九姨、十四姨,被贼偷的三姨、七姨、十一姨,亦因为挂记这边,一齐过来问候。大家见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各人诉说各人苦处。八姨问他们:"报官没有?"三姨叹口气道:"提起报官来,更惹了一肚皮的气!警察局里的委员也来踏勘过了,失单也拿了去了。不过那委员的口音总说是家贼。我就同他说:'现在墙上有挖好的壁洞,明明是外头来的。'那委员便说:'是里应外合。没有家贼,断乎偷不了这许多去。墙上不挖个洞,他们怎幺往外拿,岂不更为便当些?'委员被我顶的无话说,才拿了失单走的。但是一件:贼去之后,掉下一根雪青札腰。我们那些底下人都认得,说是这根札腰像你们这边胡贵的东西,常常见他札在腰里的,同这一模一样。我就赶紧朝他们摆手,叫他们快别响了。照这样子,警察局里还推三阻四,说我们是家贼,再有这个凭据,越发要叫他有得说了。"三姨一番话,众人还不理论,独有八姨这边四位是昨夜受过他骗的,晓得他不是好东西,便道:"这事的确是他做的也保不定。"三姨忙问所以,八姨又把昨晚的事说了,于是大家便也一口咬定是他。

接着又问四姨等强盗打劫之事。四姨道:"你们的话竟其一丝一毫也不错。依我看来,不但是自己人做弄自己,并且还是官串通了叫他们来的呢!"众人听了,更为诧异。四姨道:"我打这里回去,强盗是已经走掉的了。查查我们那些二爷,别人都不少,单单失了王福他爷儿俩。"三姨道:"王福是谁?"四姨道:"就是有两撇胡子的,南京人,常常到道里去的。从前在老公馆里的时候,每逢刁道台来了,总是他抢着装烟。刁道台着实说他好,还同他说:"现在你们军门过世了,只要你们在这里好好当差,将来我总要提拔你们的。'后来我们出来,就派了他跟到我们那边照应。只可惜他儿子小三子不学好,时常在外头同着一般光棍来往。我昨天回去,不见了他爷儿俩,我还说:'莫不是被强盗打死了罢?你们快去找找呢!'倒是看门老头子明白,上来同我说:'今儿这个岔子出的蹊跷。'我问他:'怎幺蹊跷?'他说:'小三子一向是一天到晚,一夜到天亮,从不回家的,独独昨天吃了饭就没有出门。起先他还在他爷的床上躲着的。后来等到打过四点钟,十四姨瞧戏去了,四姨、九姨到八姨那边去了,他这里忽而躺下,忽而又站起来到门外望望,好象等什幺人似的。后来一转眼就不见了。等到出了事,一直就没有瞧见他爷俩个影子。'我听这话蹊跷,今儿早上我就叫人到门房里看看他俩的铺盖行李。看门的老头子就说:'四姨用不着看,我早已看过了,床上只有一条破棉絮,别的东西早运了走了。'这不是自己人做弄自己吗。"这班强盗一定是王福的儿子引来的了。"

众人道:"怎幺你又说是官串通的呢?"四姨道:"这个是我心上恨不过,所以如此说的。昨天出了事去报官,说是迟了。今儿一早出城来踏勘,官倒来的不少,甚幺县里、保甲局、警察局老爷共有好几位,看了半天,一点说不出道理来,倒把我们的人叫上去盘问了半天。顶可笑是县里周官还问我们的人:'来的这伙强盗当中,你们可有素来认得的人在内没有?'这句话问的大家都笑起来了。我此刻也不管他什幺老爷不老爷,我隔板壁就说:'强盗来了,一个个手里洋枪,我们逃性命还来不及,那里有工夫拿他们的脸一个个去认呢。'一句话,被我说的县官亦笑了,连忙分辩,说是:'无论有熟人没有熟人,城厢里出了抢案,我总得要办的。不过你们要晓得,这强盗当中,有了你们认得的人,你们的心上也可以明白这一回事,用不着怪我地方官了。'你们众位听听看,这位老爷的话蹊跷不蹊跷?"众人听了,也有说这话说得奇怪的,也有骂官糊涂的。

在座的人只有八姨见事顶明白,听了他话,估量了一回,便说道:"据我看来,简直昨天的事都是他们串通了做的。你们想,我们这里的胡贵,他们那里的王福,为什幺都在这一天跑掉呢?被贼偷了东西,委员就说是'家贼里应外合'。被强盗打劫了,芜湖县反问:'这伙强盗,你们认得不认得?'我想他们心上都是明白的,不过不便说出来就是了。至于我们这里几位却是自己不好,不遵他的告示。说明白是姓刁的叫拿了。我看来看去,姓刁的顶不是东西!四姨,我且问你,你们的王福可是常常到道里去的?"四姨道:"可不是!"八姨道:"姓刁的同他说话,他回来亦告诉过你们没有?"四姨道:"才搬到这里来的时候,王福天天到道里去,回来之后,有影无形,乱吹上一泡。近来这四五天里,人虽是天天出去,问他那里去,不说是道里,只说是看朋友。我们还笑他,怕只是刁大人跟前碰下来;再想不到会出这个岔子!这都是我们军门当初用的好人!"八姨道:"不要怪用人,这班小人本来没有什幺好东西。怪只怪军门活着在世的时候交的好朋友!真好本事!真好计策!半天一夜,都被他一网打尽了!现在十个人当中,只空了我一个,不晓得还要想什幺好法子来摆布我,料想是逃不脱的!"

这面几个人正谈论着,只听得外间也有人在那里吱吱喳喳的说话。八姨便问:"是谁?"老妈回:"就是大菜馆里的,刚才来过了,如今又来。"八姨便晓得就是刚才同局里师爷讲价钱那个细崽了。为他方才帮着出力,便掀开帘子招呼他。又说:"刚才辛苦了你了!"细崽道:"说那里话来!自己老主客,有了事应该帮忙的,不瞒太太说:这个局子开了不到一年,我们吃煞他苦了!名字叫警察局,就是保护百姓的。街口上站的兵,吃了东西不还钱也罢了,还说他是苦人出身。偌大的局子,局子里出来的老爷、师爷,摇摇摆摆,哼而哈这,走到我们大菜馆里,拣精拣肥,要了这样,又要那样,一个伺个的不好,两只眼睛一竖,就要骂人。再说说,还要拿局子的势力吓唬我们。我们伺候这些老爷、师爷,也总算赔尽小心了。他们的帐,我们本来是不去收的,好在赔亦赔得有限,乐得借此结交结交他们,以后凡事有得照应些。谁知好事没有落到:一个月头里,我们伙计送菜到西头黄公馆里去,路上碰见几个青皮①,有人说还是安庆道友一党呢,迎面走来,不由分说,拿我们的伙计就是一碰,菜亦翻了,家伙亦打碎了,还不算,还拉住我们伙计赔衣服,说是鲍鱼汤沾了他的衣服了。我们伙计不答应,要他赔衣服。彼此斗了两句嘴。他们一齐上前就是七八个,把伙计打了,又去报警察。等到店里得了信,找赶了去,倒说老爷叫人出来吩咐,派我们不是,打碎碗盏是自己不小心,一定要我们店里赔他们的衣服。我想大事化为小事,出两个钱算不得什幺,便自认晦气,问他们毁了件什幺衣服,等我看好了赔还他们。那晓得老爷竟一口帮定他们说:'衣服不用看。你拿五十块钱,我替你们了事,不然,先把人押起来再说。'诸位太太想想看,天底下可有这个情理没有?因此我恨伤了,想了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当面答应他,回家打主意。当下老爷还把我们伙计留下做押头,我也随他去。我从局子里出来,一头走,一头想主意,不知不觉,碰在一个人的身上,猛可间吃了一惊。抬头一看,被我碰的那个不是别人,原来是我的娘舅。他问我:'有什幺要紧事情,如此心慌意乱。连娘舅到了眼前都不认得了?'我被他这一问,怔了半天,才同他说:'街上非说话之所。'急忙回到店内,把始末根由告诉了一遍。娘舅听了,把胸脯一拍,说了声:'容易,无论他做官的如何凶恶,见了咱总是让咱三分!'诸位太太,可晓得我这娘舅他是做什幺的,能够眼睛里没有官?原来他自在教的。一吃了教,另外有教士管他,地方官就管他不着。而且这教士样样事情很肯帮他忙,真正比自己亲人还要来的关切,连着生了病都是教士带了医生来替他看,一天来上好几趟。我们中国人,随你朋友如何要好,亦没有这个样子。所以凡是我们娘舅一个镇上,没有一个不吃他的教。如今且说那一天,我娘舅听说我受了这个冤枉,马上同我说,叫我说是这丬大菜馆他亦有分的。'如今店里的伙计被他们局子里抓去了,今天没有人做菜,没人做菜,生意就做不成。现在已经耽误了半天。赶紧把人放出来,耽误的卖买,就是要他赔也还有限。倘若到晚不出来,同他讲:我这丬店一共是十万银子本钱,一年要做二十万银子的生意。他弄坏了我的招牌,问他可赔得起赔不起。'娘舅交代了我这话,要我就去说。我想不如拉了娘舅一块儿同去。幸喜我们这个娘舅也不怕多事,就领了我同去。起初我们到局里,老爷都是坐堂,叫我们跪着见的。这回我一到局子门口,他们是认得我的,便问:'五十块洋钱可带了来没有?'我说:'没有。现在我们东家来了,有甚幺话,请老爷问他罢。'他们进去回了老爷,跟手老爷又出来坐堂,叫我上去。我说:'这事不与小的相干,该赔多少,请老爷问小的东家罢。'老爷问:'东家是谁?叫他上来。'咱娘舅不慌不忙,走到堂上,就在案桌旁边一站。老爷骂他:'你好大胆子!这是皇上家法堂,你敢不跪!'咱娘舅说:'县大老爷的公堂才算是法堂哩,你这个局子算不得什幺。就是真正皇上的法堂,咱来了亦是不跪的。'老爷被他这一说,气极了,问他:'有几个脑袋,敢不跪?'他从从容容从怀里掏出一尊铜像来,又像佛,又不像佛,头上有个四叉架子。委员老爷一见这个也明白了,晓得他是在教。登时脸上颜色和平了许多,同他说:'我这事不与你相干,用不着你来干预。'我娘舅说:'我开的店,我店里的人被你捉了来,一点钟不放就耽误我一点钟卖买,半天不放就耽误我半天的卖买。我今番来到这里,问你要人还在其次,专为叫你赔我们的卖买来的。'这句话可把委员老爷吓死了,脸上顿时失色。幸而这老爷转湾转得快,一想此事不妙,也顾不得旁边有人无人,立刻走下公案,满脸堆着笑,拿手拉着咱娘勇的袖子,说:'我们到里头谈去。'咱娘舅道:'你只赔我卖买,还我的人就完了,此外没有别的话说。'委员道:'我实在不晓得是你开的,是我糊涂,得罪了你,我在这里替你赔罪。'一面说,一面就作了一个揖。又说:'你既然老远的来了,无论如何,总赏小弟一个脸,进去喝杯茶,也是我地主之谊。'同娘舅说完了,又回头同我说道:'这件事我要怪你:你头一趟到这里,为什幺不把话说明白?早知道是他老先生开的,这事岂不早完了呢。'正说着,又回头叫站堂巡兵:'快把他们的伙计放他回去,他们卖买是要紧的。'此时咱娘舅听了他这番说话,又好气,又好笑,还想不答应他。他手下的人一面已经泡了两碗盖碗茶出来,我一碗,娘舅一碗。娘舅不肯到里面去,他们就在公案旁边摆下两把椅子,让我们坐。老爷又亲自送茶。咱娘舅道:'老爷,你不要忙这些。我只问你:我们的事你怎幺开发?'老爷道:'统通是我不是,你也不用说了。今儿委屈了你们的伙计,拿我的四轿送他回去,打碎的家伙统通归我赔。闯事人,我明天捉了来办给你看,就枷在你们店门口。你说好不好?'依咱娘舅的意思还不答应。是我拉了娘舅一把,说:'能照这样也就罢了,饶了他罢。'娘舅方才没有再说别的。后来却着实拿他数说一顿,说:'我们幸亏在教,你今天才有这个样了,若是平民百姓,只好压着头受你的气!'娘舅说一句,他答应一声'是',口口声声,总怪手下人不好。然后我们两个人连伙计一齐坐了轿子出来的。诸位太太,你想,这个老爷不是我说句瞧不起他们的话,真正是犯贱的!不拿吃教吓唬他,没有五十块洋钱,他就肯同你了吗?如今非便五十块不要,并且赔还我们碗盏,闯事的人还要办给我们看。"

①青皮:无赖。

三姨道:"后来那个闹事的到底枷出来没有?"细崽道:"第二天那老爷果然自己来找我,要叫我同着他去拜我们娘舅。过天又托出人来说,说那几个光棍都逃走了,请这边原谅他们点。如果一定要办人,没法,亦只好上紧去捉,捉到了,一定要重办的。后来我想这件事我们已经占了上风,安庆道友就是哥老会一帮,他们党羽很多,倒不好缠的,不要将来吃他们的亏。因此我就同来人说:'请老爷看着办罢。'也没有说别的。后来道台刁大人听见了,把委员老爷叫了进去,大大的埋怨一顿,埋怨他这事起初办的太糊涂了,为什幺不打听明白就把人押起来,几几乎闹出教案来。刁大人还说:'不要看我是个道台,我的胆子比沙子还小。设或闹点事出来,你我有几个脑袋呢?也不光我是这样,或是上头制台,亦何尝不同我一样呢。上头尚且如此,你我更不用说了。以后总要处处留心才好。'诸位太太,请看这些样子,若要不受官的气,除了吃教竟没有第二条路。倘若不早点打算,诸位太太都是女流之辈,又有财主的名声,以后的亏还有得吃哩。"

八姨道:"你的话固然也不错。但是这件事你娘舅也忒煞荒唐了,怎幺自己也没有股子好说是股东呢?倘或查出来不是,岂不连累了教里的名声?教士肯帮人的忙,有了病他还替你请医生,他的心原是好的;像你们仗着在教,招摇撞骗,也决计不是个正道理。"细崽道:"在这昏官底下,也不得不如此,不然,叫我们有什幺法呢。所以一占上风,我亦就教娘舅不要同他急了,为的就是这个。"欲知众人听了心上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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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30 11: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一回 复雨翻云自相矛盾 依草附木莫测机关

却说张军门的姨太太听了番菜馆细崽的说话,心上自忖,晓是刁迈彭同他们作对,将来此地万难久居,除了吃教,亦没有第二条可以抵制之法。于是等细崽去后,商量了几天,仍把那个细崽唤来,叫他找了他娘舅替他做了个介绍,一齐进了教。自从他三家被偷、被抢、被罚之后,至今也有一个多月,强盗同贼杳无下落,就是被罚的三位,金珠首饰拿了进去,等到备了现钱去赎,倒说上头不要,定要吃没他们的东西。就是被胡贵骗去的利钱折子,本典之中,竟亦不肯挂失,折子补不出,利钱亦取不到。

他们一帮人急杀了,只得去求教士。幸喜这位教士人极公正,先问他们有无别情,等到问实了,便说:"地方官、警察局,本是保护居民的,如今居民被盗贼所害,问他保证的何事?至于利折被骗,例可挂失,首饰作抵,理应赎回,又断无掯住的道理。"于是把这事详详细细写了一封信给刁道台,请为追究。大众见教士允为出力,方才把心放下。按下不表。

且说他三家出事的那天晚上,警察局委员先到道辕禀知:"有三位张府上姨太太出来看戏,已饬巡兵遵谕捉拿到局,请示办理。"刁迈彭传谕:"从重示罚,以昭儆戒!"第二天委员把首饰缴了进去,刁迈彭便叫收起。委员又禀两家被劫被偷情形,以及家人胡贵骗去利折各话。刁迈彭尚未回答,恰好首县又来禀报此事。刁迈彭道:"'慢藏诲盗,冶容诲淫①',不打劫他们的打劫那一个呢。虽然城厢出了盗案是老兄们的责任,但这件事据兄弟看起来,他们两家实在是咎由自取。这两件事,老兄们能够破案,固然甚好;倘然不能破案,我本道决计不催你们。就是他们来上控,我亦要申饬的。"

①"慢藏海盗,冶容诲淫":出之《易·原辞上》,意思是收藏财物不慎,等于教人来偷;女子打扮得过于妖艳,无异于引诱人来调戏自己。即祸由自取。


首县同委员于本道近来的做事本也有点风闻,听了这话,自然乐得丢在脑后了。刁迈彭还说:"利钱折子又抵不了罚款,怎幺会被底下人骗去?不要是倒贴了底下人罢?这个倒要查个实在。好好用久的,怎幺会逃走?"首县等见本道如此说法,也无话可说,只得退下。刁迈彭便赶到张太太那里去送信讨好。又说:"这一下子,可被我把他们弄倒了。"又说:"他们有几个人的当铺折子亦被底下人骗了逃走,如今他们想注失,要当铺里照样补给他们。这件事我兄弟却不答应。好好的底下人,怎幺会逃走?好好的折子,怎幺会失掉?这事倒要查访明白才好。"张太太本来是恨这班姨太太的,听了刁迈彭的话,甚是欢喜,立刻叫帐房写信吩咐各当铺管事:"如果有人要来补利钱折子,不准补给他。叫本人来同我说。"帐房答应,自去照办。

这里刁迈彭又趁空说法张太太的银子,无非又是什幺织布局、肥皂厂、洋烛公司、自来水公司、造纸厂、纸烟公司,有的八分利,有的七分利,有些竟还利大于本,一年就有一个顶对的。张太太相信了他,当他是好人,自不免为其所惑,大捧的送到他手里,尽他去使用。如此者又是一个多月,张太太的现钱是早已卷光,做生意搭股分还不够,刁迈彭便说:"当铺是呆生意,不如把他抵押出去,抽出本钱来好做别的。"张太太信以为真,亦就托他经手。

此时姓张的资财已有二百多万在刁迈彭掌握之中了。一日正在衙门里独自一人盘算:"如今钱弄到手了,如何想个法子,远远的脱离此处才好。"忽见外面传一封信来,说是某处教会来的。刁迈彭一听"教会"二字,不免已吃一惊,及至拆开来一看,原来写的是绝好的华文。信上就是责备他不能保卫百姓,以致盗贼充斥,案悬不破。后来又提到:"张姓妇人罚款,前以饰物作抵,原说准其赎还。何以备款往赎,委员掯住不付?办事殊欠公允!今该妇某某氏等已经扳依敝教,本教会例应保护。所有某某氏等被盗被窃两案,应请严限地方官迅速破案。至某某氏既备现款,自应准其将饰物赎去,务希饬令该委员即予发还,是所至盼"各等语。刁迈彭看过之后,赛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一时想不出如何复他。一回又骂:"这些女人真正刁恶!意敢拿教会来压制我!"想了半天,只好自己佯作不知,一齐推在首县、委员身上,说已札饬他们遵照来函办理,含含糊糊,写了回信送去。

教士看了,还当是道台果不知情,下属蒙蔽上司,也是有的。于是又耽搁了半个月,仍然毫无音信,教士不免又写信来催。岂知这半个月里头,刁迈彭早已大票银子运往京城,路子都已弄好。这天教士来信,恰巧这天他接到电报,有旨赏他三品卿衔,派他做了那一国出使大臣了。刁迈彭得了这个信,自然欢喜。"但是事难两全。如今张太太一边的银子已经全数弄到了手了。至于那些姨太太的,明的暗的亦已不在少数。人贵见机,如今他们是有人保护的了,况且我目前就要到外洋去,正同他们打交道,倘若贪心不足,把名气弄环了,反倒不好。应该放的地方,少不得也要放手,这方是大丈夫的作用。"想罢,便把洋人文案委员请来斟酌了一封信:"除盗贼两案,仍勒限印委各员严拿惩办外;所有某某氏存抵首饰,准其即日备价赎回。"利钱折子亦答应补给。

教士得到这封回信,自无话说。那被罚的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都赶着把东西赎了出去。张家当铺早经刁迈彭言明由他经手抵出去的了。然而暗底下仍是他掌管。说不得自认晦气,另想法子敷衍。他们大众见刁迈彭如此办法,虽然那两家一时破不了案,也就不像从前追得紧了。按下不表。

单说张太太那面听说刁迈彭出使外洋,不觉心上老大吃了一惊。心上盘算:"我偌大一分家私一齐托他经手,他今出门,多则六年,少则三年方能回来,所有他做出去的卖买,叫我同那一个算呢?"马上差人一面拿帖子到道台衙门贺喜,顺便请刁大人过来商量善后事宜。刁迈彭直至把教士回信打发去后,方才过来,见面就说:"大嫂不来叫,兄弟也要过来了。天底下的事竟其想不到的!"张太太还当他说的是出外洋一事,便说:"这是朝廷倚重大人。大人有这样圣眷,将来到外洋立了功回来,怕不做尚书、侍郎,就是督、抚,也在意中。"

刁迈彭听说,皱了皱眉头,说道:"不是这个。"张太太见他气然不对,忙问:"又有什幺事情?"刁迈彭又故意踌躇了一回,方说道:"这事却也不好瞒你,如今大嫂被外国人告了。"张太太听说他自己被外国人告了,不觉大惊失色道:"我是中国人,他们是外国人,我同他'井水不犯河水',他为甚幺要告我呢?"刁迈彭道:"不说明白了,不但你听了糊涂,就是我听了也诧异。这件事原是你们这里的人起的。"张太太忙问:"是我们这里的什幺人?"刁迈彭道:"还有谁!那是那班搬出去的姨太太。我倒是一片好心,帮着大嫂拿他们分了出去:一来省大嫂呕气,二来等他们自己过活,公中的钱也可省俭些。就是这一回他们被偷被抢,以及罚他们,也是兄弟帮着大嫂想竭力的拿他们压倒了,免得将来生事。倘若兄弟早替他们出把力,催催县里,还会到如今不破案。不晓得他们如今听了什幺坏种的说话,一齐入了外国籍;中国官管他们不着,他们有了事倒可以来找我们的。大嫂,你想气人不气人!"

张太太道:"他们入外国籍,倒入的是那一个国度?可是你刁大人放钦差的那个国度不是?如果是你刁大人去的那个国度,务必拜托你大人同他们那边皇上说了,递解他们回来,不要他们这些坏人做百姓。"刁迈彭道:"他们入籍的那个国度,听说是什幺'南冰洋'、'北冰洋',也不晓得是'黑水洋'、'红水洋',兄弟一时在气头上也记不清楚。总而言之:他们现在已经做了外国人,我们总不是他的对手了。"

张太太道:"你说的可就是他们?还是另外又有什幺外国人出来告我?"刁迈彭道:"有是另外有个外国人,亦是他们串出来的。"张太太道:"就是告我,也得有件事情,到底告我那一桩呢?"刁迈彭道:"说来话长,等我慢慢的讲。其实在这件事情,我固然替大嫂出力,我待他们也不能算错。每人分给他三万吊钱的当铺利钱,就拿按年八厘算,每年每人就有两千多吊钱的利钱,无论如何,亦尽够使的了,况且他们各人又有自己的体己。还要贪心不足,串了外国人,进了外国籍,反过来告你大嫂,似乎也觉得过分。兄弟得了这个信,一直气的没有吃饭,人家来道喜,一齐挡驾,就赶过来通知大嫂。"

张太太着急问道:"到底他们告我是些什幺话?"刁迈彭至此方说道:"告你吞没家财,驱逐夫妾。"张太太道:"这也奇了!我们军门留下的家财,不是我承受谁承受?至于那班东西原是分出去的,他们另住,我何曾赶他们出门?这种说话未免太煞欺人了!况且我做大婆的,就是真果的要赶掉他们,他们也只好走。我不过背个不贤的名声器,总说不到家当上头。"刁迈彭哈哈一笑,道:"大嫂,你就是误在这上头了!现在的世界比不得从前了。从前做姨太太的,见了正太太赛如主母,自己就同买来的丫头一样。所以太太说打发就打发,人家不能说他不是。如今各色事都是外国人拿权。外国人讲平等,讲平权,是没有什幺大小的。你是军门身上下来的人,他们亦是军门身上下来的人,同是一样的人,就不分什幺高下。有一个钱,大家就得三一三十一平分,如此方无说话。倘若你一个人多拿了,他们少拿了,就可以说话的,就可以请出讼师来同你打官司的,总得大家扯匀才好。"

张太太道:"我是中国人,我不懂得什幺外国理信。刁大人,你亦是中国官,你为什幺不拿中国的例子驳他呢?"刁迈彭道:"我心上何尝不是如此想,但是我这个官没有这个权柄可以管得他们。"张太太道:"你刁大人既没有这权柄管他们,等他来的时候,你不理他就是了。他们能够拿你怎样!"刁迈彭道:"我不理,他们要到南洋①、两江制台那里去的,两江制台不理,他们还会到外务部。这两处只要一处管了帐,我们总没有便宜沾的。"张太太道:"依你说怎幺样?可是要我把家当拿出来分派给他们,还是拿我赶出去,请他们回来住?不然,怎幺样呢?"说道,就急得哭起来了。刁迈彭道:"大嫂,你且慢着,不要发急。他们如此说,我不得不过来述给你听。少不得我总要替你想法子。就是我自己没有权柄管理外国人,也总要挽出人来替你们和息的。"说罢,亦就告辞回去。

①南洋:清光绪年间,设置南洋、北洋通商大臣,南洋,指南洋大臣。

张太太还想留住他,托他想法子。刁迈彭道:"我的心上比你大嫂还要着急。就是你不托我,我亦要替你想法子的,不然,我怎样对得住大哥呢。兄弟自从接到电报放钦差,忙的连回电都没有打。目下实在没有工夫,等兄弟回去打好主意,明天再来同大嫂商量罢。"说完自去。张太太等他去后,心上自己盘算,说:"刁某人每逢来在这里,何等谦和,替我做事,何等忠心,怎的今天变了样子?难道放了钦差,立刻架子就大起来幺?如此,也不是甚幺靠得住的朋友了。"转念一想:"我这分家私一齐在他手里,如今要同外国人打交道,除了他没有第二个。况且他本来是这里的道台,如今又放了钦差,说出去的话,外国人无论如何总得顾他一点面子。我如今是汉脚的蟹,赛如瞎子一样,除了人一步不能行;无奈,只得耐定了性,靠在他一个人身上的了。"按下张太太自己打主意不题。

且说刁迈彭回到衙门,一面又要忙交卸,一面又要预备进京陛见。一霎时又是外国人来拜,一会又要出门谢步。一回又是那里有信来,有电报来。一回忙着回那里信,那里电报。真正忙得席不暇暖,人仰马翻。少不得每天总要抽出空来到张公馆坐上五分钟或是三分钟。张太太见了面,顶住问他"怎幺样"?刁迈彭无非一派恫吓之词。张太太又问:"如何对付他们?"刁迈彭只是一口咬定:"一个钱不能给他们的。"起先张太太听了,又把刁大人当做忠心朋友,自己怪自己那天几乎错怪了他。岂知一连几天,刁迈彭来了几次,都是这个说法。反至问他:"照此下去,几时可了?"刁迈彭皱着眉头,说道:"若是不给钱,要他们了,可是不容易呢!"张太太说:"刁大人,你是快走的人了,不趁在你手里把事早点了结,到了后任手里,叫我去找谁呢?"刁迈彭道:"昨儿省城里已有信来,派来署事的这位候补道,我也同他见过面的。等我见了他,竭力托他就是了。"张太太一听,事情不妙,连忙拿话顶住刁迈彭道:"一定要在刁大人手里了结。"刁迈彭隐约其词,似乎嫌张太太一个钱不肯放松,这事总不会了。张太太却一口咬定:"要我往外拿钱可是不能。"

刁迈彭见话说不上去,只得另外打主意。当时辞了出来,回到衙门。齐巧有个保人寿的洋人,因在南京得到刁迈彭放钦差的消息,就有刁迈彭的朋友替这洋人写了封信,叫他到芜湖来兜揽生意。刁迈彭看朋友的分上,少不得自要照顾他些卖买。恰巧这日正从张公馆回来,想不出一个哄骗张太太的法子,等到见了洋人,忽然有触斯通,便道:"你这趟窵远的跑来,总得替你多拉几注卖买才好。"洋人自然欢喜。

刁迈彭便说:"我有一个朋友,姓张,家里很有家私。我荐你到他家里去。但是我这个朋友只有女眷在家。你先到那里,不必同他们说甚幺,停刻等我到来,有我替你拉拢,自然一说成功。"洋人更为感激不尽,立刻问明方向,独自先去。刁迈彭亦跟手坐了轿子赶来。

洋人先到那里,虽有翻译,因为刁大人交代过,叫他不要说什幺,他只得不响。不过门上见是洋人,问那里来的,只回了声"道里来的"。门上人听说是道里来的,摸不着头脑,只得请他厅上坐了再讲。一面泡茶,一面进去报知女主人。张太太听了,只当是告他的那个外国人抄家当来了,吓得什幺似的,连连说道:"这怎幺好!这怎幺好!你们快去先把刁大人请来,等他想个法子,先把洋人弄走了才好。"

家人奉命,飞跑赶去,走到半路齐巧刁大人也来了。刁迈彭轿子里看见,先说道:"我正要到你们太太这里来。现在可是外国人来了?"家人道:"正是。"刁迈彭催轿夫快走,赶到张公馆下轿,走进大厅,先向洋人拉手,说了声"你这里的事,一齐包在我兄弟身上,其实你也无须来得的。"洋人由翻译传话说道:"我是要来,我是要来。"刁迈彭未曾下轿,那个请他的家人早已赶快一步回到家里禀报太太知道,说:"刁大人听说洋人在此,已经赶了来了。"等到刁大人下轿到厅上同洋人说的话,张太太早已赶出来,在屏门背后听的清清楚楚。一听他俩所说的话,洋人说"我要来",刁大人说"你的事一齐包在我身上"这两句,再要合拍没有,竟是为着打官司来的。张太太不听则已,听了之时,登时魂飞天外,面上失色。

说时迟,那里快,刁迈彭向洋人说完了两句话,立刻起身到后头来。一见张太太流泪满面,一名话也说不出。刁迈彭道:"此处不便,我们到里头去讲。"果然张太太跟刁迈彭到得里面。张太太一把眼泪,哭着说道:"别的话不必讲。自从军门去世之后,我这里一家一当,都在你刁大人手里。为今之计,弄到这个样子,你刁大人不来救我,更指望谁来救我呢!"说罢,跪在地下,不肯起来。

刁迈彭一面让他起,一面故意做出嗳声叹气的样子,说"这是怎幺好!这是怎幺好!叫我怎幺对得起死的大哥!"一个人在客堂里打了几个旋身,又出来同外人嘁嘁喳喳了一回。不见洋人走,他又进来同张太太说道:"如今之计,只有一个法子,少不得我要被人家说我不避嫌疑罢了。"张太太一听有法子好想,立刻问他是什幺法子。刁迈彭想要说出口,又顿住了不说,道:"到底不便,到底被人家说起来不好听,只得另外打主意。张太太看他又有不肯之意,不免又把眉毛蹙起来。只见刁迈彭又在地下旋了两三遍,把牙齿咬咬紧,说道:"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为朋友只得如此!我为了朋友,就是被人家说我什幺,我究竟自己问心无愧。"旁人看他自言自语。坐立不定,都莫知其所以然,大家正在楞住的时候,忽然听他说道:"大嫂,现在洋人不肯走,兄弟只有一个法子:等我去同洋人说,说大嫂现在剩得有限家当,其余的因为替军门还亏空,早已全数抵押出去了。他若问抵押给那个,你只说我经手。但是口说无凭,你快叫帐房立刻写好几张抵押据,随便写抵给张三、李四都可以,由你画了花押,交代给我。洋人不相信,我就拿这个给他看。我替你经手,连当铺,连钱,连银子,一共是二百六十七万,你就照这个数目写给我,可好不好?"

毕竟张太太是女流之辈,听了此话,马上就叫自己的帐房上来照写。不料这帐房倒是有点忠心的,近来因见刁迈彭的行为很觉不对,平时已在女主人面前絮聒过多次,无奈女主人不听他话,也叫无可如何。此时又叫他出立凭据,他便两眼瘪煞瘪煞的顶住了刁迈彭,一声不响。后来女主人又催他,帐房只是不写。刁迈彭何等精明,早已猜着其中用意,忙道:"贵居停这一分家当一齐都在我一人身上。我如今是要出洋的人了,说不定十年、八年方得回来,正要找个人交卸了好走。像老兄办事这样郑重,实在可靠得很,倒不如趁今天我们做个交代罢。"刁迈彭一面说,面上却是笑嘻嘻的。张太太看了不懂,只是催帐房快写,写好了就交代刁大人。那帐房想了一回,叹了一口气,提起笔来,一气写完,有些话头怕自己写的不合式,只得随时请教刁大人。刁迈彭见他肯写,也就不刁难他了。等到写完,又逐句讲给张太太听过,催着张太太画过字。刁迈彭道:"你们不要疑心我要这个,不过给外国人瞧过就拿回来的。"说着,便把笔据袖了出去,又同洋人咕哝了一回,洋人同他拉拉手,带了翻译自去。

刁迈彭果然来把笔据交还了张太太,叫了声大嫂:"这个东西果然有用!把这东西给洋人看过,居然一声不响就去了。大嫂,你暂请收好了这个,等洋人要看时,我再来问你讨。"张太太道:"这又何必给我呢?刁大人收着不是一样?"刁大人道:"不可!不可!人家要疑心我吞没你的家当的。"

列位看官看到此处,以为刁迈彭拿笔据交还与张太太,一定又是从前骗盖道运札子的手段来,岂知并不如此,他用的乃是"欲擒故纵"之意。盖道运的事情关系蒋抚台,出入甚重,所以不得不把札子掉换下来。张太太这里,横竖欺他是女流之辈,瓮中捉鳖,是在我手掌之中。不过想做得八面玲珑,一时破不了案,等他摆脱身子,到了外洋,张太太从那里去找他呢。所以他当下把笔据交代之后,仍回自己的衙门,同保寿险的洋人鬼混了一阵,只说是张太太一定不肯保。洋人无可如何,只好听之。他却又耽搁了两三天,一直不到张公馆。

毕竟张太太放心不下,叫人去请,推头有公事。张太太少不得自己亲来。刁迈彭见面之后,只说:"你大嫂之事,不了自了,包你那个外国人是不来的了。就是你们那班姨太太,晓得官司打不出,也一齐瘪了念头了。这两天我倒替你很放心,很快活。你自己着急的那一门?"张太太道:"我所急的非为别事,有你刁大人在这里一天,我自然放心,设或你刁大人动身之后,那外国人又来找起我来,却如何是好呢?"

刁迈彭听了此言,故意"啊唷"一声,跌足踌躇道:"这一层我倒没有虑到!到底你大嫂心细!然而据我看起来,不要紧,横竖你给我的那张抵押据在你手里,你拿出来给他看就是了。"张太太道:"这张据应该是你拿着的,不应该在我手里。"刁迈彭道:"我拿着不妥:一来你大嫂虽不疑心到我,我也要防别人说话;二来我把这笔据带了出洋,等到洋人来了,还是没得给他看。如今这事没有别法想,只有你把那张假笔据拿出来,等我替你上个禀帖给上头,预先存个案,再结结实实的找上两个中人,就是我出洋去,有中人替我说话,有起事来,只要中人出场,洋人自然不来找你的了。"张太太的笔据是带好了来的,马上交出。又问中人是谁。刁迈彭屈指一算,后任明天好到,便约张太太三天回音。张太太自回公馆。

这里刁迈彭等到后任接了印,便向后任说:"从前在此地住的有一位张军门,如今死了。他的家眷因为军门去世之后,官亏私亏共有二百多万,一齐托兄弟替他经手,把家产抵还清楚,现在分文不欠。恐怕再有人讹他,所以托兄弟替他禀明上头,并在道、县各衙存案,以免后论。兄弟适因交卸,未曾赶得及办理此事,现在只好费老兄的心了。"说罢,便把替张太太代拟的禀帖以及抵押据,还有捏造的人家还来的借据,一齐抄粘禀帖,请后任过目。后任因为他是钦差,上头圣眷优隆,将来不免或有倚靠他的地方,所以于他委的事,绝无推却,赶着签稿并送,第二天就详了出去。诸事办妥,方才到张太太那里报信。上头的批禀来不及,只好拿了道、县的批头给张太太看。又讲给张太太听道:"现在你生怕我走了,没有对证。如今好了,道里、县里一齐存了案,又禀了省里三大宪,将来没有不准的。不过批禀一时还不得回来。将来禀帖批过之后,新道台少不得要来招呼你的。而且道里、县里都存了案,他俩就是活对证。他们走了,就是后任换了,有案卷存在他们衙门里,终究赖不脱的。如今这事办得万妥万当,人家只晓得是你抵押到我名下,那洋人决计不会来找你的了。就是再有话说,不要你出头,道里、县里就会替你出头的。你说好不好?"张太太又问那张笔据。刁迈彭道:"附在卷里,你也不拿,我也不拿,是中人替我们守着,那是再要妥当没有。"张太太默然不语。

刁迈彭又忙着说:"现在我就要走了,倒是我经手的帐,总要交代了才好走。一切生意都是我手里放出去的,一时又收不回来,少不得找个靠得住的人接我的手。"说着,便喊一声:"来!你们把七大人请进来。"又回头对张太太说:"这是我的堂房兄弟,就是上回荐给你在上海管事情的。我去了,只有他可以接我的手。如今先叫他进来见见大嫂,以后有什幺事情,大嫂就好当面交代他了。"说着,七大人进来了。穿的衣服并不像什幺大人老爷,简直油头光棍一样。张太太此时迫于刁迈彭面子,只得同他见礼。

刁迈彭道:"我这兄弟只能总其大纲,而且他一个人亦来不及。现在兄弟又把上次问大嫂要去的几个差官留心察看,见他们办事都还老练,我特地挑了又挑,挑出七八个真正尖子,几注大生意,每一处派他们一个去管理银钱帐目。"张太太道:"他们字都不认得,当得了吗?"刁迈彭道:"为的是自己人,无论如何总靠得住些,就是字不认得,数目是总认得的。"因为不够,又把本宅的帐房一齐派了出去。刁迈彭一面分派,一面又叫拿笔砚把他经手的生意以及现派某人管理某事,仍托本宅帐房拿张八行书开了一篇细帐交代了张太太。自从张太太请他经手这些银钱,某处生意,某处生意,不过嘴里说得好听,始终没见一张合同,一张股票,一个息折。大约现写的这片帐,在他就算是交代的了。好在张太太是女流之辈,尽着由他哄骗。至于一班帐房,一班差官,因见大家都派了事情,也就不来多嘴了。交代清楚,刁迈彭便跪下磕头辞行,照例又叮嘱了几句。张太太少不得也说几句客套话。然后刁迈彭拱了拱手,带着兄弟而去。

且说刁迈彭的兄弟就是上回所说的做丝厂的挡手的刁迈昆了。这人最是滑不过。但是刁迈彭有些事情自己不能去做,总是托了这兄弟去做。兄弟有利可图,倒也伏伏帖帖听他的使唤,做他的联手。这遭刁迈彭赚了姓张的二百几十万银子,自己实实在在有二百万上腰。下余几十万,这里五万那里三万,生意却也搭的不少。其中就算这兄弟经手的丝厂略为大些。当初原为遮人耳目起见,不得不如此。等到后来张太太把抵押的凭据票了上头存了案,他却无所顾忌了。但是还怕兄弟并那张太太手下一班旧人说出他的底细,特地替兄弟捐了一个道台,一面在上海管事,一面候选。其它张府帐房、差官等等,凑拢不过十几个,面子上每人替他预留一个位置,其实早同挡手说明,派的都是吃粮不管事的事情,没有一个拿得权的,不过薪水总比在张府时略为丰润。这班人有钱好赚,谁肯再来多嘴。歇上三五个月,有另外荐出去的,也有因为多支薪水歇掉的。总之:不到一年,这班人一齐走光,张太太还毫无知晓。

等到张太太拿不到利钱,着急写信到上海来追讨,刁迈昆总给他一个含糊。后来张太太急了,自己赶到上海来,东打听,也是刁家产业,西打听,也是刁家股分,竟没有一个晓得是姓张的资本。于是赶到丝厂里找刁迈昆,说是进京投供去了。问问那班旧人,都说不知道。张太太又气又急,只得住了下来。虽然没有赶他,却也没有睬他。自己又是女流之辈,身旁没有一个得力的人。干急了两个月,心想只得先回芜湖,再作道理。谁知看了日子,写了船票,正待动身,倒说忽然生起病来。张太太自到上海,一直就住的全安栈,一病病了二十来天。在芜湖来的时候,本来带的钱不多,以为到了上海,无论那一注利钱收到手,总可够用,那知东也碰钉子,西也碰钉子,一个钱没弄到,而且还受了许多闲气。等到想要回去,原带来的钱早已用没了,还亏当了一只金镯子,才写的船票。后来病了二十几天,当的钱又用得一文不剩。上海无从设法,无奈只得叫同来的底下人写信回家取了钱来,然后离得上海。

等到一到家,刁迈昆的信也来了,说是:"刚从北京回来,大嫂已经动身。兄弟不在上海,诸多简亵。"但是通篇并无一句提到生意之事。张太太又赶了信去,问他本钱怎幺样,利钱怎幺样。他一封信回来,竟推得干干净净,说:"上海丝厂以及各项生意原是君家故物,自从某年某月由大嫂抵与家兄执业,彼此早已割绝清楚。如不相信,现有大嫂在芜湖道、县存的案,并前署芜湖道申详三宪公文为据,尽可就近一查,届能欺骗"各等语。信后又说:"大嫂倘因一时缺乏,朋友原有通财之义,虽家兄奉使外洋,弟亦应得尽力,惟以抵出之款犹复任意纠缠,心存影射,弟虽愚昧,亦断不敢奉拿"云云。

张太太接到这封信,气得几乎要死!手底下还有几个旧人都怂恿他去告状,当下化了几十块钱,托人做了一张状子,又化了若干钱,才得递到芜湖道里。芜湖道检查旧卷,张某人的遗产早已抵到刁钦差名下,有他存案为凭,据实批斥不准。张太太心不服,又到省里上控。省里叫芜湖道查复。这个挡口,刁迈昆早已得信,马上一个电报给他哥。他哥就从外洋一个电报给芜湖道,说明存案之事。任你是谁做了芜湖道,只有巴结活钦差,断无巴结死军门之理,因此张太太又接二连三碰了几个钉子。不但外头放的钱一个弄不回来,就是手里的余资也渐渐的销归乌有。因此一气一急,又生了一场病,就此竟呜呼哀哉了!一切成殓发丧,不用细述。

但说刁迈彭在外洋得了这个消息,心上虽是快活,然而还有一句说话道:"他那所房屋极好,我很中意,现在不晓得便宜了谁了!"

做书人做到此处,不得不把姓刁的权时搁起。单说姓张的家里自从正太太去世,家里只留了三个寡妇姨太太。此时公中虽然无钱,幸亏他三人还有些体己,拿出来变变卖卖,尚堪过活。而且住着一所绝好的大房子,上头又没有了管头,因此以后的日子倒也甚为安稳。

有日家里正为张军门过世整整三足年,特地请了一班和尚在厅上拜忏,就把他夫妇二人的牌位用黄纸写了,供在居中,以便上祭。这日约摸午牌时分,三位姨太太正穿了素衣上来哭奠。正在哀哀恸哭之时,忽然外面跑进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进来。这人是个瘦长条子,面孔雪白,高眉大眼,仪表甚是不俗。虽是便衣,却也是蓝宁绸袍子,天青缎马褂,脚下粉底乌靴,看上去很像个做官模样。家人们见他一直闯了进来,又想拦又不敢拦,便问:"老爷是那里来的?请旁边客厅上坐。"那人也不及回答,但见他三步并做两步,直走至供桌前跪倒,放声痛哭,哭个不了。一面哭,一面跌脚捶胸,自己口称:"儿子不孝,不能来送你老人家的终,叫我怎幺对得住你呢!"一面数说,一面还是哭个不了。众人听了他的声音,都为奇怪,暗想:"我们军门那里来的这个大儿子?"但是看他哭得如此伤心,又不敢疑他是假,只得急急将他劝住,问他"一向在那里,几时来到此地?"他擦了擦眼泪,一见有三个穿素的女人,晓得便是三位老姨太太,立刻爬在地下,磕了三个头,口称"姨娘"。

行礼起来归坐,不等众人开口,他先说道:"我今日来到这里,我若不把话说明,你们一定要奇怪。我的母亲刘氏,原是老人家头一位姨太太。彼时老人家还在湖南带兵。有天听了朋友一句玩话,立时三刻逼我母亲出去,一刻不能兼容。其时我母亲已耽了两个月的身孕,老人家并没有晓得。亏得我母家彼时手里光景还好,便把咱老娘接到长沙同住。后来等我养了下来,很写过几封信给老人家,老人家一直置之不理。后来等到我七八岁上,忽然老人家想到没儿子的苦。不知那位晓得我母子的下落,便在老人家面前点了两句,听说老人家着实懊悔。不过此时老人家已经得缺,恐招物议,没有敢认,然而却是常常托人带信,问我们母子光景如何。后来又过了十几年,老人家已补授提督,我的母亲亦去世。其时我已有二十多岁了,好容易找到从前做狼山镇的黄军门,晓得他同老人家把兄弟,我就去找他把话说明,托他到老人家跟前替我设法。黄军门就留我住在他衙门里;后来又带我到镇江,见过老人家一面。彼时正议续娶这一们姨母,原说是没有儿子的,所以仍旧不敢认。我回家再三托黄军门替我位置。以后每年总寄两回银子给我,每次三百两,一年六百两。娶亲的那一个,又多寄了一千两,都是黄军门转交的。又过了三四年,黄军门奉旨到四川督办军务,就把我带了过去。其时我已经保到都司衔候补守备。在四川住了五个年头,接连同土匪打了两回胜仗。总算官运还好,一保保到副将衔候补游击。这个挡口,想不到黄军门去世。幸亏接手的人很把我看得起,倒分给我四个营头,叫我统带进来。几年家里的情形,除掉老人家告病及老人家去世,我是知道的。但是相隔好几千里,又恐怕家里大娘不肯认我,所以一直连封信都不敢写。如今是有差使过来,到了汉口,碰见黄军门的大少爷,才晓得这边的事。心上惦记着这边父母同已去世,不晓得家里是个什幺样子,所以特地赶过来看看。原来家里还有三位姨娘,料理家务,那是极好的了。"

这一番话,说得三位姨太太将信将疑。大姨太太年纪最大,晓得旧事,知道张军门是有这们一位姓刘的姨太太,为了不好赶出去的,后天下落,亦从未见军门提过,至于儿子,更是毫无影响了。那人见三位姨太太怔住不响,晓得他们见疑,忙从靴子里取出一搭子信来,一面翻信,一面说道:"我的名字叫国柱,还是那年黄军门要替我谋保举,写信给老人家,叫老人家替我题个名字,后来回信,就题了这'国柱'二字。这里还有老人家亲笔信为凭,不是我可以造得来的。而且我还有一句话要预先剖明:我现在也是四十岁的人了,功名也有了,老婆也娶了,儿子也养了,有现成的差事当着,手里还混得过,决不要疑心我是想家当来的。"一面又叫跟班的把护书拿来,取出好几件公事。据他说,全是得保举的凭据,上头都有他的名字,翻出来给人瞧。三位姨太太瞧了,亦似懂非懂的。当时大家便问他:"吃饭没有?"他说:"一到这里,才落了栈,没有吃饭就赶了来的。"又说:"我是自己人,不用你们张罗,我也用不着客气。至于我到此只能耽搁几天,找和尚拜两天忏,灵枢停在那里,你们领我去磕一个头。事情完了,我就要走的。"

虽然说得如此冠冕,人家总不免疑心。他自己亦懂得,赶忙吃过饭。回到寓处,取出一张五千银子的银票来,仍回到公馆里来,托这边帐房里替他到庄上去换银子。银子换到,马上交出三百银,作为拜忏上祭之用。慢慢的又同三位姨娘讲到家里的日子,晓得公中一个钱都没有,三位姨娘都是自吃自的,便说:"我这回银子带的不多,回来先拿五千银子过来,以备公中之用。至于三位姨娘缺钱使用,等我写信往四川再汇过来。"人家见他用钱用得如此慷慨,终究狐疑不定。

大姨太太私下便出主意,说:"他倘是真的,而且做了这们大的官,很可以叫他去出出场,到道里、县里去拜望拜望。人家儿子养在外头,等到大了再回来归宗的很多,是真是假,等他到头碰碰去再说。如是假的,他一定不敢去见。"主意打定,趁空便同他说了。谁知他听了此言,非但不怕,而且甚喜,说道:"我是老人家的儿子,这些地方极应该去的。虽说儿子养在外头,长大之后归宗的很多,但是说出去终不免叫人疑心。我想总求这边姨娘先派个行底下人跟了我同去,等投帖的时候,务先把话说明,人家便不疑心了。等到拜过之后,我还要重新替老人家开吊哩。"

到了第二天,果然张公馆里派了两名家丁,一名差官,过来伺候少大人拜客。道里、县里、营里统通是新换的官,自从张军门过世之后,家里又没有人同官场上来往,大众都不晓得他的底细,更乐得借此蒙混过去。只有几家土著的老乡绅,还有往年同张府上来往的几家铺户,如钱庄、票号等类,间或有两家留心到张军门并无儿子一层。等到家人把话说明,一来事不干己,二来此时张府早经衰败,久已彼此无涉,因此犯不着前来多事。等到客人拜完,家里人没有了疑心,便让他家里来住。

齐巧这位芜湖道是个老古板,因为张军门从前很有点名声,因此于这张大少爷来拜时,立刻请见,而且第三天就来回拜。见面之后,问长问短。张国柱并不隐瞒,竟说明自己是"先君弃妾所生。'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此时先父母停枢未葬,还有三位庶母光景甚是拮据,说不得都是小侄之事。"又说:"小侄在外头带兵几年,从前先君在日,常常寄钱给小侄使用。如今先君一死,却再想不到他老人家有许多官亏私亏,以致把家产全数抵完。此事还是从前刁老伯经手,各衙门都有存案,料想老伯是晓得的。如今生养死葬一应大事,无论小侄有钱没钱,事情总是要做,尽着小侄的力量去办便了。"

芜湖道道:"尊大人解组归来,听说共有好几百万。即使抵掉不少,看来身后之需,或不至过于竭蹶。就是几位老姨太太手里,谅想还可过得。再不然,这所房子,亦值得十多万银。"国柱道:"无论先君有无遗赀,总之,这些事情,在小侄都是义不容辞的。况且病不能侍汤药,死不能视含殓,已经是不可为子,不可为人,如今再来搜括老人家的遗产,小侄还算个人吗!所以小侄一回来,先取五千金存在公中,以备各项用度。下去所缺若干,再到四川去汇。莫说公中无钱,就是有钱,小侄亦决计分文不动。至于卖房子一句话,更非忍言!"一番话竟说得芜湖道大为佩服,连连夸说:"像世兄这样天性独厚,能顾大局,真是难得!……"又问:"世兄少年料想读的书不少?"张国柱回称:"还是在黄仲节黄军门世叔那里读过几年书,经书古文统通读过。"芜湖道道:"我猜世兄一定是有学问的,若是没有读过书,决计不懂这些大道理。"说完,又连夸奖。自此,张国柱有了芜湖道认他为张军门之子,而且异常看重,自然别人更无话说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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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30 11: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二回 走捷径假子统营头 靠泰山劣绅卖矿产

话说四川来的张国柱,自从芜湖道认他为张军门的少爷,再加他自己又能不惜钱财,把一公馆的人都笼络得住。而且所办的事,所说的话,无一句不在大道理上,因此众人听了更为心服。他见大势已定,便说:"老太爷、老太太灵柩停在此地,终非了局。"便与三位老姨太太商量,意思想再开一回吊,然后灵柩送回原籍。算了算,总得上万银子,一面打电报到四川去汇,一等钱到了,就办此事。三位老姨太太自然无甚说得。谁知过了两天,不见电报回来。张国柱器丧着面孔,咳声叹气的走了进来,说:"老天爷同我作对,连着这一点点孝心都不叫我尽!我这人生在世界上还能做什幺事呢!"大家问他:"回电怎幺说?"他并不答言,只是呼嗤呼嗤的哭。大家急了,又顶住问他。他说:"四川的防营,前月底奉到上头的公事,这个月就要裁掉。我这趟出差,本是有个人替我的。我打电报去同他商量,叫他无论在那里暂时替我挪汇七八千金,再拿我这里的几千凑起来,看来这件事可以做得体体面面,把老人家送回家去。那知凭空出了这们一个岔子,叫我力不从心,真正把我恨死!"大姨太太道:"老爷在世,有些手底下提拔过的人,得意的很多。现在有你大少爷在此,不怕他不认,写几封信出去,同他们张罗张罗,料想不至于不理。"张国柱道:"不可!不可!老人家的大事,怎幺好要人家帮忙?我虽暂时卸差,究竟还算骑在马上的人,朝他们去开口,断断不可!不是怕他们疑心,我为的是'人在人情在',如今老人家已过世三年,彼此又一直没有通过音信,他不应酬你,固不必说;就是肯应酬,一处送上二三十两,极多到一百两,于我们仍旧无济,而且还承他们这们一分情,实在有点犯不着,还是我们自己想法子好。"

过了一天,张国柱又说道:"虽然我那边差使已经交卸,究竟我在这里不能过于耽搁。既然钱不凑手,说不得只好'称家有无'。况且从前已经开过吊,此时也不便再去叨扰人家。马上找人看个日子,尽半个月之内就送柩起身。除掉几处至好之外,其余概不通知。"

他这半月之内,得空就往道里跑。见了芜湖道,恭顺的了不得。后来又拜在芜湖道门下,说甚幺"门生父亲去世的早,老一辈子的教训门生听见的不多。如今拜在门下,受老师一番陶熔,庶几将来可以稍为懂得做人的道理。"这种话灌在芜湖道的耳朵里,岂有不乐之理。晓得他四川差事已撤,目下正在为难,自己出于至诚,送他二百银子。不要他出名,竟替他写信给所属各府州、县替他张罗,居然也弄到将近二千银子,统通交代张国柱。张国柱自然感激。

看看动身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张国柱就在庙里开了一天吊。凡是发有讣闻的,道台以下,都来吊奠,到客虽然不多,而场面却也很好。张国柱披麻带孝,叫两个人搀着出来给客人磕头,拿着哭丧棒,嘴里干号着,居然很有个孝子模样。因此三位老姨太太以及合公馆里人瞧着,都为感叹,都说:"还算我们军门的福气,有这们一个好儿子打发他回家。"

内中忽然有位素同张军门要好的朋友,也是本地乡绅,是个候补员外郎。姓刘,名存恕,独他不十二分相信,背后里说过几句闲说。就有人把这话传到张国柱耳朵里去。当时张国柱也没有说甚幺,但在肚皮里打主意。

本来说明白开吊后就动身的,如今又一连耽搁了七八天还没有动身。芜湖道问他:"为什幺还不动身?"他思思缩缩,要说又不肯说。芜湖道懂得他的意思,晓得一定是钱不够,问他是否为此。他到此也只得实说。芜湖道道:"如今远水救不得近火,就是我们再帮点忙,至多再凑了几百银子,也无济于事。况且你这回回去,路远山遥,又非两三天就可以到的。就是回家安葬,亦得开开吊,惊动惊动朋友,那一注不是钱?从前我很想叫你把房子暂时押抵头二万金,以办此事,你世兄不肯。如今依我的主意,只有这们一个办法。你世兄万万不可拘泥。姑且照我的说话,回去同你们老姨太太商量商量。好在尊大人现在只剩得三位老姨太太,也不消住这大房子。就是迟两年,等你世兄有了钱,再赎亦不妨。"

张国柱听了这番说话,心上很愿意,面子上却故意踌躇了半天,说道:"老师教训的极是。且等门生回去同几位庶母商量商量,当再来禀复。但是门生还有一件事:老人家带了这许多年的兵,又补授实缺多年,总算替皇家出过力的人,如今去世之后,连个照例的好处都还没有办准。小侄意思:想仗老师大力,求求上头督、抚宪,能够专折替先君求个恩典,或照军营积劳病故例,从优赐恤,倘能办到一桩,存没均感!"说着,又爬在地下磕了一个头。芜湖道道:"这是世兄的一点孝心,愚兄岂有不竭力之理。不说别的,就是尊大人在安徽带兵,年代亦就不少。世兄一面把房子押掉,扶柩起身。我这里一面就替你办起来。大约顶快亦得好几个月的工夫。"张国柱又重新磕头谢过。

当天芜湖道就留他吃饭,说是:"今天因为开办学堂,请了几位绅董吃晚饭,带着议事,就屈世兄作陪。"张国柱听了此言,自然不走。少停客到,不料那个疑心他的刘存恕也在其内。张国柱一见有他,立刻吩咐底下人:"回家到我屋里,床头上有个皮包,替我取来。"这里一面入席,张国柱的管家已把皮包取到,交给主人。张国柱把皮包接了过来,一手开皮包,一手往里一摸,早摸出一张纸来,嘴里说道:"今天趁诸位老伯都在这里,小侄有件东西,要请诸位过一过目。"一面说,一面把那张纸头递到刘存恕手中。

刘存恕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个札子。再看札子上的公事,乃是钦差督办四川军务大臣叫他统带营头。公事上头,拿他的官衔都写的明明白白。众人见他拿了这个出来,都莫明其用意。众人一面传观,只听得他又说道:"先君讨世之后,因为官亏,家产业已全数抵押出去,一无所有。小侄不远数千里赶回归宗,耽当一切大事,自己吃了苦不算,还要赔钱。一切事情都瞒不过我们这敝老师的,老人家真能晓得小侄的苦处。因为外面很有些不相干的人,言三语四,不说小侄回来想家当,便说小侄这个官是假的,所以小侄今天特地拿出这札子来,彼此明明心迹。"说完,随手把札子收回,放在皮包之内,交代跟人先拿回去,自己仍旧在这里陪客。

当下众人看了他的札子,都无话说。只有芜湖道当他是个正经人,便指着他同众人说道:"从前他们老太爷致仕之后,听说手里着实好过,何以一故下来,竟其一无所有?只有他一位世兄真正是前世修来的!他所做的事,很顾大局。这趟回来,非但他老太爷的好处没有沾着,而且再赔了好几千两银子,真要算难得的了!现在想要扶他老太爷灵柩回去,一个钱没有,如何可以动得身?我劝他暂时把房子押几个钱动身,他还不肯。这种好儿子,真正是世界上没有的!"众人听说,自然也跟着附和一回。

却不料在席有本衙门里一位老夫子,早看得清清楚楚,独他一言不发。等到席散,同同事讲起,说:"我办了这几十年的公事,甚幺没有见过?连着照会尚且有朱笔、墨笔之分,至于下到札子,从来没有见过有拿墨笔标日子的。凡是'札'字,总有一个红点,临了一圈一钩,名字上一点一钩,还有后头日子都要用朱笔标过,方能算数,而且一翻过来,一定有内号戳记一个。他这个札子,一非朱标,二无内号。想是我阅历尚浅,今天倒要算得见所未见。"他同事道:"这话我不相信。札子上的关防总是真的。"老夫子道:"关防固然是真的,难道就不许他预印空白幺?他本是黄军门的世侄,到了四川,一直就在黄军门跟前。黄军门过世,他还在他的营里,这个挡口何事不可为?不过我们心存忠厚,不当面揭破他,也就罢了。"

再说张国柱回到家里,只说是芜湖道的意思,要上禀帖托上头替老人家请恤典。但是目前上上下下各衙门打点,以及部里的化销,至少也得四五万金。三位老姨太太齐说:"这事固然是正办,然而一时那里有这些钱呢?"张国柱道:"这是老人家死后风光的事,无论如何,苦了我一个人,到处募化,也总要办成功。"后来转转湾湾,仍逼到"抵房子"一句话上,但是仍出自三位老姨太太嘴里,并不是他创议。他到此时,得风就转,连说:"若是只为盘送灵柩,无论如何,我总是不肯动这房子的。……如今替老人家请恤典,数目太在了,不得不在这房子上生法。"

次日出门,仍旧托了道里的帐房朋友替他经手,竟抵了五万银子。芜湖道听见了,反说他是正办。又说:"某人的老太爷不在了,只有三个小,又没有孩子,一所大房子,还不是空了起来,现在抵给人家,到底好先收两个钱用用。"跟手见了张国柱的面,又说:"你四川的差使听说已经交卸,将来三位老姨太太回去,少不得要你养活,你没得差使的人,如何托累得起!我们大家要好,我总得替你想个法子。"张国柱听了这话,立刻请安,谢老师的栽培。芜湖道道:"你一面扶柩动身,我这里一面想法子。目下我就要进省,等你回来,大约亦就有眉目了。"按下张国柱拿了银子,随同三位老姨太太伴送张军门夫妻两具灵柩,回籍安葬不表。

且说这里芜湖道,果然过了两天,因为别事晋省,带着替张军门请恤典,替张国柱谋差使。从芜湖到省,搭上了火轮船,马上就可以到的。下船之后,先到下属预备的公馆休息了一回。随手上院,照例先落司、道官厅。一进官厅,只见先有一个人已经坐在那里了。看样子,不像本省候补人员。彼此请教"贵姓、台甫"。芜湖道先自己说了一遍。那人忙称:"太公祖。"自称:"姓尹,号子崇,本籍庐州,以郎中在京供职,一向在京是住在敝岳徐大军机宅里的。"

芜湖道明白,便晓得他是绰号琉璃蛋徐大军机的女婿了。于是又问他:"这趟出京有什幺贵干?"尹子崇因为同他初见面,有些秘密事情不好出口,只淡淡的说道:"有点小事情要同中丞商量商量,也没有什幺大事情。"随问芜湖道道:"太公祖所管的地方可有什幺好的矿?"芜湖道看出苗头,估量他此番一定是为开矿来的,便亦随嘴敷衍了几句。

恰巧里头先传见芜湖道。芜湖道上去回完公事,就把张军门身后情形以及替他求恤典的话说了一遍。又说:"张某人原有一个弃妾所生的儿子,一直养在外头,今年也差不多四十岁。从前跟着黄某人--黄镇--在四川防营,保至副将衔游击。这人虽是武官,甚是温文尔雅,人很漂亮,公事亦很明白。现在扶了他老人家的灵柩回籍安葬去了。但是现在四川防营已撤,张游击没有了差使,可否求求老师的恩典安置他一个地方?"

原来这抚台从前做臬司时候,同张军门也换过帖的。官场上换帖虽不作准,只要有人说好话,那交情亦就登时不同泛泛了。抚台原芜湖道的话,马上说道:"原来张某人还有个儿子,兄弟听见了很欢喜。况且是故人之子,我们应得提拔提拔他。可巧这里的营头,新近被刚钦差回京,一共做掉了三个统领。

有十几营还是张某人手里招募的。如今他既然有这们一个好儿子,我这个差使暂不委人。你回去就写封信给他,叫他葬事一完,赶紧回来。至于他老人家的恤典,等他到了这里,我们再商量着办。我同他老人家是把兄弟,还有什幺不帮忙的。"芜湖道道:"既蒙大师赏恩典,肯照应他,职道去就打个电报给他,叫他把葬事办完赶紧出来到差。"抚台道:"如此更好。"芜湖道退出,自去办事不提。

后来这张国柱竟因此在安徽带了十几个营头,说起来没有一个不晓得他是张军门的儿子的。他扶柩回籍的时候,早把三位老姨太太安顿在家。手里有了抵房子的五万银子,着实宽裕,自然各事做得面面俱到了。等他在安徽带了几年营头,索性托人把芜湖的房子卖掉,又卖到好几万银子入了他的私囊。倒是分出去的几位老姨太太仗着在教,出来找过他几次,弄掉了几千银子,此外却一直太平无事。不必细述。

如今且说同芜湖道在官厅子上碰见的尹子崇,等到芜湖道见了下来,抚台方才请他。他还没有来的时候,抚台就皱着眉头对巡捕说:"他只管天天往我这里跑些什幺?谁不晓得他是徐大军机的女婿,一定要把他这块招牌掮出来做什幺呢?而且琉璃蛋的声名也不见得怎样!"正说着,尹子崇进来了。抚台是有侍郎衔的,尹子崇是郎中,少不得按照部里司官见堂官的体制,见面打躬,然后归坐。抚台虽不喜欢他,但念他是徐大军机的姑爷,少不得总须另眼看待。

尹子崇当下先开口说道:"司官昨儿晚上又接到司官岳父的信,叫司官把这边的事情赶紧料理料理清楚,料理清楚了,就叫司官回当差。过年上半年谒陵,下半年又有万寿,叫司官不要错过了机会。"抚台道:"世兄这边除掉矿务事情,还有别的事吗?"尹子崇道:"不瞒大人说,就这善祥公司的事,司官就有点来不及了。司官创办这个公司的时候,说明白招股六十万,先收一半。虽不是司官的钱,司官却很费张罗。就是司官的岳父,也帮着写过几封信,才有这个局面。不要说矿是好的。但是三十万银子已经用完了,下余的一半股分,人家都不肯往外拿。"

抚台道:"只要矿好,眼看着这公司将来一定发财的。再加以令岳大人的声望罩在那里,你世兄又是盘盘①大才,调度有方,还怕不蒸蒸日上吗。下余的一半股分,只要写信催他们往外拿就是了。利钱既不少人家的,将来发财又可操券,人家还有什幺不放心的。"尹子崇道:"不瞒大人说,这件事坏在司官过于要好,实事求是,所以才弄得股东里头有了闲话,银子不肯往外拿。"抚台听了诧异道:"这又奇了!倒要请教请教。"尹子崇道:"当初才开创的时候,司官就立意事事省俭,所以自从开创到如今,所有的官利一齐都没有付。原说是等到公司获利之后,补还他们,原不想少他们的。不料他们都不愿意,把后头的股本就此掯住不付。"抚台道:"呀!原来有此一层。现在你世兄的意思打算怎幺样呢?开矿本是件顶好的事,不但替中国挽回利权,而且养活穷人不少,若是半途而废,岂不可惜!现在你世兄有令岳大人的面子,还是劝人家赶紧把股本交齐,或者再招蒙新股。况且这个矿明摆着是个发财的事情,料想人家不至于不肯来。但是兄弟有一句话说:"利钱总应该发给他们。俗语说得好:'将本求利。'有了利钱,人家自然踊跃了。"

①盘盘:大貌。《世说新语·赏誉下》刘孝标注引《续晋阴秋》:"大才盘盘谢家安"。

尹子崇听了抚台的这番说话,脸上忽然一红,好象有许多说话一时说不出口的。停了半天,方搭讪着说道:"大人教训原极是。但是司官的岳父有信来叫司官回京,不愿司官再经手这个事情。况且近来两个月,先招的股本用完,后头的一半人家又不肯拿出来,司官已经经手垫了好几万银子下去,所以也急于摆脱此事,能够早脱身一天好一天。"抚台道:"照阁下的意思想怎幺样呢?"尹子崇道:"司官亦得回去同股东商量起来看。"

抚台见无甚说得,只得端茶送客,等到送客回来,又跺着脚朝着手下人说:"我们中国人真正孱头,没有一件事办得好的!起初总是说得天花乱坠,向人家招股。等到股本到了手,烂嫖烂赌,利钱亦不给人家。随后事情闹糟了,他又不愿意干了。现在也不晓得他打什幺主意!我没有这大工夫陪他!再来不见!"手下人答应着。不在话下。

且说尹子崇这回上院,原有句话要同抚台商量的,后来被抚台几句话顶住,使他不能开口,便也没精打彩,回到善祥公司里。几个公司里的同事接着问:"那事回过中丞没有?方才那个洋人又来过了。他的意思,这件事一定要中丞预闻,①总得中丞答应了他,以后他到这里开起矿来,大家可以格外联络些。"尹子崇道:"这洋人怎幺这样糊涂!他不相信我,他一定要抚台答应他他才肯买,我就是不肯折这口气!你告诉他:这个公司是我姓尹的开创的,姓尹的有什幺事,自有姓徐的担当!他抚台能够怎样?若说他抚台不答应,叫他同我老丈去说!我如今卖定这矿!至于洋人怕抚台掣他的肘,不肯保护他,问抚台可有几个脑袋,敢得罪外国人!"

①预闻:预问、干预。

尹子崇正在一个人说得高兴,一回那个买矿的洋人又来了,后头还跟着一个通事。尹子崇一见洋人来了,直急的屁滚尿流,连忙满脸堆着笑,站起身拉手让坐,又叫跟班的开洋酒,开荷兰水,拿点心,拿雪茄烟请他吃。当由洋人先同他带来通事咕噜了几句,通事就过来问尹子崇:"同抚台碰过头没有?"尹子崇道:"这个矿是我姓尹的手里开办的,一切事他作不了我的主。况且还有敝岳徐大军机在里头。将来你们接了手,尽着这一分省分,任凭你爱到那里开采,你就到那里去开采。我们可是怕他不保护?只怕他没有这个胆子。依我说,你们尽管放心去干。有什幺说话,你索性来同我讲,等我去同我们老丈讲,包你千妥万当。"通事当把这话翻译给外国人听了。外国人又咕唧了一回,通事又同尹子崇说道:"我们敝洋东的意思,说这个公司虽是你尹先生创办的,但你尹先生只算得一个商人。就是敝洋东,他也不过是个商人。虽然是一个愿卖,一个愿买。然而内地非租界可比,华商同洋商断不能私相授受。为的这开矿的事是要到内地来的:洋商尚不准在内地开设洋栈,岂有准他在内地乱开矿的道理。况且还有一说:就是在租界上华商把卖买倒给了洋商,或是单挂他的牌子,也得到领事公馆里去注册。如今我们敝洋东走到内地来接你的卖买,怎能够不经两边官长的手就能作准呢。你们中国人说起来总说外国人如何不讲情理,如何不守条约,这件事,敝洋东的意思一定要两边官长都签了字,他才肯接手。"

尹子崇听他的这一番说话,心上老大不自在。通事早把他的命意统通告诉了洋人;再加他那副恼闷的情形,就是通事不翻给外国人听,外国人也早已猜着了。那洋人的心上岂不明白:这事倘或经了抚台,除非这抚台是尹子崇一流人物,才肯把这全省矿产卖给外人,任凭外人前来开挖,中国官一问不问。倘或这抚台是稍微有点人心的,念到主权不可尽失,利源不可外溢,是没有不来阻挡的。只要抚台不答应他,这事就办不成功。所以一回回要尹子崇把这事上下打通,方肯接手。至于尹子崇虽说是徐大军机的女婿,然而全省矿产即关系全省之事,抚台是一省之主,事关国体,倘若抚台执定不肯,就是军机大臣也奈何他不得。

尹子崇刚刚听了抚台一番说话,晓得拿这话同他去讲,一定不成,然而面子上又不肯坍台,只好处处拉好了丈人,叫洋人不要听抚台的话,有话只同他讲,他好去同他丈人去讲。不料这洋人乃是明白事体的,执定不肯。尹子崇恐怕事情弄僵,公司的事摆脱不得还是小事,第一是把公司卖给外国人,至少也得他们二百万银子;除掉归还各股东股本外,自己很可稳赚一注钱财。因此被他搭上了手,决计不肯放松。

闲话少叙。且说当时洋人听了尹子崇的话,也晓得他此中为难,心上暗暗欢喜。一人自想:"公司虽然接办不来,弄他几文也是好的。他有个军机大臣的好亲戚,还怕没有人替他拿钱吗?"于是笑嘻嘻的就要告辞。尹子崇还是苦苦留住不放,一定要商量商量。那洋人脑筋一转,计上心来,连忙坐下听他说话。尹子崇无非还是前头一派说话,自己拍着胸脯,说道:"你们这些人为什幺一点胆子都没有,一定要抚台答应才算数!他的官做得长做不长都在咱老丈手里。不是说句狂话:我们做出来的事,他敢道得一个'不'字!他要吱一吱,立刻端掉他的缺!还怕没有人来做!"

通事不响,洋人只是笑。尹子崇又催通事问洋人。通事问过洋人,回称:"只要你丈人徐大军机肯签字也是一样。"尹子崇道:"肯签字!一定包在我手里。"洋人道:"既然如此,尹先生几时进京,我们同着一块进京。倘若徐大军机不肯签字,非但我这趟进京的盘缠要你认,谅是我这趟由上海到安徽的盘缠以及到了这里几多天的浇用,①都是要你认的。"

①浇用:浇,指饮食。浇用,即指饮食等费用。

通事说一句,尹子崇应一句。因他说的有"一同进京"一层,尹子崇道:"这层暂时倒可不必。等我先进京,把老头子运动起来,彼时再打电报给你们,然后你们再进京不迟。但是一件:事情不成,一切盘缠等等自然是我的。设或事情成功了,你们又翻悔起来,叫我去找谁呢?"洋人道:"彼此是信义通商,那有骗人的道理。"尹子崇道:"但是口说无凭,你总得付几成定银摆在这里,方能取信。"洋人想了一回,问道:"付多少呢?如果是我翻悔,说不得定钱罚去;倘你翻悔,或是竟其办不成功,怎幺一个议罚呢?"尹子崇道:"我是决计不翻悔的。"洋人道:"你虽如此说,我们章程总得议明在先,省得后论。"

尹子崇道:"是极,是极。"于是踌躇了一回,先要洋人付二成。又说:"这全省的矿,总共要你二百四十万银子,也总算克己的了。二成先付四十八万。"洋人嫌多。后来说来说去,全省的矿一概卖掉,总共二百万银子,先付二成四十万。洋人只答应付半成五万。又禁不住尹子崇甜言蜜语,从五万加到先付十万,即日成交。先由尹子崇签字为凭,限五个月交割清楚。如其尹子崇运动不成,以及半途翻悔,除将原付十万退出外,还须加三倍作罚。

此时,尹子崇一心只盼望成功,洋人当天付银子,凡洋人所说的话,无不一一照办,事情一齐写在纸上,自己签字为凭。写好之后,尹子崇等不及明天,当时就把自己的花押画了上去,意思就想跟着洋人要到寓处去拿钱。洋人说:"我的钱一齐存在上海银行里。既然答应了你,早晚总得给你的。横竖事情已经说好了,我在这里也没有什幺耽搁,明天就回上海。你们可以派个人一块儿跟我到上海拿银子去。"

尹子崇听了,心上虽然失望。无奈暂时忍耐,把那张签的字权且收回。又回头同公司人说:"叫谁去收银子呢?"想来想去,无人可派,只得自己去走一遭。当同洋人商量,后天由他自己同往上海,定银收清之后,他亦跟手前赴北京。洋人应允,自回寓所。这里尹子崇也不知会股东,便把公司里的人一概辞掉,所以公司办的事情一概停手。又把现在租的大房子回掉,另外借人家一块地方,但求挂块招牌,存其名目而已。凡是自己来不及干的,都托了一个心腹替他去干,好让他即日起身。正是有话便长,无话便短。两天到了上海。收到洋人银子,把那张签的字交给洋人。洋人又领他到领事跟前议了一回。此时尹子崇只求银子到手,千依百顺,那是再要好没有。他本是个阔人,等到这笔昧心钱到手之后,越发闹起标劲来,无非在上海四马路狂嫖烂赌,竭办报效好几万,不必细表。

他来的时候,正是五月中旬,如今已是六月初头。依他的意思,还要在上海过夏,到秋凉再进京,实实在在是要在上海讨小。有班谬托知已的朋友,天天在一块儿打牌吃酒,看他钱多,觑空弄他几个用用,所以不但他自己不愿走,就是这班朋友也不愿意要他走。

后来,还是他自己看见报上说是他丈人徐大军机因与别位军机不和,有折子要告病。他自己自从到了上海,一直嫖昏,也没有接过信,究竟不晓得老丈告病的话是真是假。算了算,洋人限的日子还有三个多月,事情尽来得及。但是一件:老丈果真告病,那事却要不灵。心上想要打个电报到京里去问问。又一想自己从到上海,老丈跟前一直没有写过信,如今凭空打个电报去,未免叫人觉得诧异。左思右想,甚是为难。后来幸亏他同嫖的一个朋友替他出主意,叫他先打个电报进京,只问老头子身体康健与否,不说别的。他便照样打去。第二天得到舅爷的回电,上写着"父病痢"三个字。尹子崇一想,他老丈是上了岁数的人了,又是抽大烟,是禁不起痢的,到此他才慌了,只得把娶妾一事暂搁一边,自己连夜搭了轮船进京。所有的钱,五成存在上海。二成汇到家里,上海玩掉了一成,自己却带了一成多进京。

当下急急忙忙,赶到京城。总算他老丈命不该绝,吃了两帖药,痢疾居然好了。尹子崇到此把心放心。但是他老丈总共有三个女婿:那两个都是正途出身,独他是捐班,而且小时候,仗着有钱,也没有读过什幺书,至今连个便条都写不来。因此徐大军机不大欢喜他。他见了丈人,一半是害怕,一半是羞槐,赛如锯了嘴的葫芦一般,不问不敢张嘴。如今为卖矿一事,已在洋人面前夸过口,说他回京之后,怎幺叫丈人签字,怎样叫丈人帮忙,闹得一天星斗。谁知到京之后,只在丈人宅子里干做了两个月的姑爷,始终一句话未曾敢说。看看限期将满,洋人打了电报进京催他,他至此方才急的了不得,一个人走出走进,不得主意。如此者又过了十几天。买矿的洋人也来了,住在店里,专门等他,不成功好拿他的罚款,更把他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似的。

自古当:"情急智生。"他平时见老丈画稿都是一画了事,至于所画的是件什幺公事是向来不问的。尹子崇虽然学问不深,毕竟聪明还有,看了这样,便晓得老丈是因为年纪大了,精神不济的原故,这件事倒很可以拿他朦一朦。又幸亏他那些舅爷当中有两位平时老子不给他们钱用,大家知道老姊丈有钱,十两、八两,一百、八十,都来问他借,因此这尹子崇丈人跟前虽不怎样露脸,那些使他钱的舅爷却是感激他的,所以郎舅当中彼此还说得来。尹子崇也曾把这卖矿一事同他舅爷谈过,几个舅爷都一力撺掇他成功,将来多少总得沾光几文。当下大家都晓得尹子崇被洋人逼的为难,都来替他出主意。

后来还亏他一个顶小的舅爷,这年不过一十九岁,年纪虽小,心思最灵,仗着他父亲徐大军机的喜欢他,他便帮着出坏主意,言明事成之后,酬谢他若干。尹子崇自然应允。他先把外头安排停当,然后回去运动老头子。晓得老头子同前门里一个什幺寺的和尚要好,空闲了常常往这寺里跑。这寺里的当家和尚,会诗会画,又会替人家拉皮条。他既同徐大军机做了一人之交,惹得那些走徐大军机门路的都来巴结这和尚。而且和尚替人家拉了皮条,反丝毫不着痕迹,因为徐大军机相信他,总说他是出家人,四大皆空,慈悲为主,凡是和尚托的人情,无论如何,总得应酬他。和尚做的这些事,虽然瞒得过老大人,却是满不过少大人。幸亏这和尚见了少大人甚是客气,反借着别的事情替少大人出点力,以为求容之地。这些少大人虽然明知道他的所为,因为念他平日人还恭顺,亦就不肯在老头子跟前揭穿他的底子。这番尹子崇小舅爷替他出的主意,就靠在这老和尚身上。

老和尚晓得少大人有此一番作为,便也不敢怠慢。检了空日,备了一桌素斋,预先自己到府邀请徐大人这日赴宴。徐大军机自然立刻应允。到了那天,徐大军机朝罢无事,便坐了车子一直径去,见了和尚,谈诗谈画,风雅得很。正谈得高兴头上,尹子崇先同小舅爷赶到寺里,说是伺候老爷子来的。徐大军机并不在意。和尚见了,竭办拉拢,说道:"备一桌素斋,本来嫌人少;如今你二位到这里,陪陪老大人,那是再好没有的了。"二人亦谦逊了一回。

老和尚丢下他二人,仍去同老头子谈天。才谈得几句,忽然听得窗子后头一阵洋琴的声音。和尚耳尖,听了先问香火道:"这是谁又在那里弄这个东西?"香火道:"就是前天来的那位外国王爷。"和尚道:"叫别的师傅陪陪他,不要怠慢了人家。我这里陪徐大人,没工夫去招呼他,就说我不在家就是了。"香火答应着出去。这个挡口,尹子崇郎舅两个也已出去。徐大军机便问:"这外国王爷是怎样的一个人?"和尚道:"人倒是很好的一个,也是在教。他的教原同我们释教差仿不多,都是一心向善的。他自从到京之后,一直就住在他们公使馆里。前头到过寺里一次,是我出去陪他的。我虽然不会他们的说话,有了通事传话,都是一样的。这人弹得一手好洋琴,还会做做外国诗。有一部什幺外国人诗集,当中选刻他的诗很不少,可惜都是外国字,我们不认得。倘若懂得他们的文理,同他唱和唱和,结交一个海外诗友,倒是一桩极妙之事!"

徐大军机道:"你既然说得他如此好,为什幺不请他来会会呢?"和尚道:"讲起外交的礼节,他既来了,原应该我自己去接他的。况且他也是王爷之分,非同寻常可比。但是难得今天你大人有空,我们正想借此谈谈心,所以让他们去陪他也是一样的。"徐大军机道:"停刻我们还要在这里吃饭,倘若被他闯进来,反为不美。我看还是请他来会会的好。如果他没有吃饭,就让他一块儿吃素斋,我们的礼信总到的了。"和尚巴不得这一声,立刻丢下徐大军机,自己去请。

一霎时只见和尚在前头走,洋人在当中,尹子崇郎舅两个跟在后头。洋人身旁还有一个人,想必是通事了。进屋之后,徐大军机先站起来同他拉手,他亦赶着探帽子。徐大军机一见儿子、女婿都跟在后头,便说了声"你们倒同他先会过了。"和尚连忙凑热闹,说道:"亏得请他进来。他刚才见少大人、尹姑爷,把他乐的了不得,正商量着一同来见你老大人哩。"当下分宾归坐。寒暄得不到三五句,和尚恐怕问出破绽来,急急到外间调排桌椅,催他们入座。从前,徐大军机在寺里吃饭,都是一张方桌,同这当家和尚两个人对面坐的。如今多了四个人,六人三对面,方桌亦还坐得下,再不然,加张圆桌面子也坐得很舒服,很宽展了。那知和尚竟不其然,只见他对着香火说道:"徐大人常常来的,外国人还是头一遭哩。一时头上,素番菜来不及办,就拿这中国菜请他,似乎觉得不恭敬些。现在我一个法子,你们到西书房里把那张大菜桌子,那些椅子都搬过来,用大菜家伙吃中国菜。我们依他一样,他总不能说我什幺了。"一霎时,调排已定,随请入座。徐大军机走到外间一看,只见摆的是很长桌子。和尚便说:"徐大人,咱们今天是中西合壁:这边底下是主位,密司忒萨坐在右首,他同来这位刘先生坐在左手。靠着主人右手这一位,在他们外国人算是头一席,所以你老大人无须同他客气的。"当下坐定之后,和尚又叫开洋酒、荷兰水。洋人不会用筷子,又替他换了刀叉。当下说说笑笑,都是些不相干的话。徐大人找出多少话来应酬他,都是少大人,尹姑爷同着翻译替他支吾的。

等到吃过一大半,约摸徐老头儿有点倦意,不晓得洋人同翻译说了几句什幺话,翻译便同少大人说:"我们敝洋东极其仰慕徐大人,从前没有到中国时候,就常常见人提起徐大人的名字的。他现在跟着我们中国人,亦很认得几个中国字。"和尚急忙插口道:"认得了中国字,将来就好做中国诗了。只是我们不认得洋字,不会看他的诗,实在抱愧得很。"和尚说的话大家亦没有理会。那通事刘先生又说道:"敝洋东的意思,想求大人把大人的名字三个字写在一张纸上给他看。"徐大军机听了大喜,立刻叫拿笔砚。又见洋人从身上摸索了半天,拿出一大迭的厚洋纸,上头还写着洋字,花花绿绿的,看了亦不认得。通事把这一迭纸接过来送到徐大军机面前,说道:"敝洋东嫌中国纸不牢,身上一搓就要破的,请大人把三个字写在这张纸上。"徐大军机此时丝毫不加思索,立刻戴上老花眼镜,提起笔来,把自己的名字三个字端端整整写了出来。通事拿回给洋人看过。洋人又咕噜了两句,通事又把那迭纸枭去几张,重新送到徐大军机面前,说道:"敝洋东想求大人照样再替他写三个字。前头写的是他自己留着当古玩珍藏;这写的,他要带到外国去,把这三个字印在他的书当中。"和尚又帮着敷衍道:"想是这位外国诗翁今天即席赋诗,定归把他今天碰见老大人一齐都做了进去,所以要把老大人的名字刻在他的诗稿当中,这倒是海外扬名的。"和尚一面说,徐大军机早已写完,又传到洋人手中。洋人拿起来往身上一藏,然后仍旧吃酒吃菜。和尚见事弄好,便丢了眼色给香火,催厨房赶紧出菜。

一霎席散,让少大人、尹姑爷陪了洋人到西书房里吃茶,他自己招呼徐大军机。徐大军机又坐了半天,喝了两杯茶,方才坐车先自回去。至此和尚方才踱到西书房来,正见少大人在那里指手划脚,自己称扬自己哩。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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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30 11: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三回 洋务能员但求形式 外交老手别具肺肠

话说老和尚把徐大军机送出大门登车之后,他便踱到西书房来。原来洋人已走,只剩得尹子崇郎舅两个。他小舅爷正在那里高谈阔论,夸说自己的好主意,神不知,鬼不觉,就把安徽全省矿产轻轻卖掉。外国人签字不过是写个名字,如今这卖矿的合同,连老头子亦都签了名字在上头,还怕他本省巡抚说什幺话吗。就是洋人一面,当面瞧见老头子签字,自然更无话说了。

原来,这事当初是尹子崇弄得一无法想,求叫到他的小舅爷。小舅爷勾通了洋人的翻译,方有这篇文章。所有朝中大老的小照,那翻译都预先弄了出来给洋人看熟,所以刚才一见面,他就认得是徐大军机,并无丝毫疑意。合同例须两分,都是预先写好的。明欺徐大军机不认得洋字,所以当面请他自己写名字;因系两分,所以叫他写了又写。至于和尚一面,前回书内早已交代,无庸多叙。当时他们几个人同到了西书房,翻译便叫洋人把那两分合同取了出来,叫他自己亦签了字,交代给尹子崇一分,约明付银子日期,方才握手告别。尹子崇见大事告成,少不得把弄来的昧心钱除酬谢和尚、通事二人外,一定又须分赠各位舅爷若干,好堵住他们的嘴。

闲文少叙。且说尹子崇自从做了这一番偷天换日的大事业,等到银子到手,便把原有的股东一齐写信去招呼,就是公司生意不好,吃本太重,再弄下去,实实有点撑不住了。不得已,方才由敝岳作主,将此矿产卖给洋人,共得价银若干。"除垫还他经手若干外,所剩无几,一齐打三折归还人家的本钱,以作了事。股东当中有几个素来仰仗徐大军机的,自然听了无甚说得,就是明晓得吃亏,亦所甘愿。有两个稍些强硬点的,听了外头的说话,自然也不肯干休。

常言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尹子崇既做了这种事情,所有同乡京官里面,有些正派的,因为事关大局,自然都派尹子崇的不是;有些小意见的,还说他一个人得了如许钱财,别人一点光没有沾着,他要一个人安稳享用,有点气他不过,便亦撺掇了大众出来同他说话。专为此事,同乡当中特地开了一回会馆,尹子崇却吓得没敢到场。后来又听听外头风声不好,不是同乡要递公呈到都察院里去告他,就是都老爷要参他。他一想不妙,京城里有点站不住脚,便去催逼洋人,等把银子收清,立刻卷卷行李,叩别丈人,一溜烟逃到上海。恰巧他到上海,京城的事也发作了,竟有四位御史一连四个折子参他,奉旨交安徽巡抚查办。信息传到上海,有两家报馆里统通把他的事情写在报上,拿他骂了个狗血喷头。他一想,上海也存不得身,而且出门已久,亦很动归家之念,不得已,掩旗息鼓,径回本籍。他自己一人忖道:"这番赚来的钱也尽够我下半世过活的。既然人家同我不对,我亦乐得与世无争,回家享用。"

于是在家一过过了两个多月,居然无人找他。他自己又自宽自慰,说道:"我到底有'泰山'之靠,他们就是要拿我怎样,总不能不顾老丈的面子。况且合同上还有老丈的名字,就是有起事情来,自然先找到老丈,我还退后一层,真正可以无须虑得。"一个人正在那里盘算,忽然管家传进一张名片,说是县里来拜。他听了这话,不禁心上一怔,说道:"我自从回家,一直还没有拜过客,他是怎幺晓得的?"既然来的,只得请见。这里执帖的管家还没出去,门上又有人来说:"县里大老爷已经下轿,坐在厅上,专候老爷出去说话。"尹子崇听了,分外生疑。想要不出去见他,他已经坐在那里等候,不见是不成功的,转念一想道:"横竖我有靠山,他敢拿我怎样!"于是硬硬头皮,出来相见。谁料走到大厅,尚未同知县相见,只见门外廊下以及天井里站了无数若干的差人。尹子崇这一吓非同小可!

此时知县大老爷早已望见了他了,提着嗓子,叫子一声"尹子翁,兄弟在这儿。"尹子崇只得过来同他见面。知县是个老猾吏,笑嘻嘻的,一面作揖,一面竭力寒暄道:"兄弟直到今日才晓得子翁回府,一直没有过来请安,抱歉之至!"尹子崇虽然也同他周旋,毕竟是贼人胆虚,终不免失魂落魄,张皇无措。作揖之后,理应让客人炕上上首坐的,不料一个不留心,竟自己坐了上面。后来管家上来递茶给他。叫他送茶,方才觉得。脸上急得红了一阵,只得换座过来,越发不得主意了。

知县见此样子,心上好笑,便亦不肯多耽时刻,说道:"兄弟现在奉到上头一件公事,所以不得不亲自过来一趟。"说罢,便在靴筒子当中抽出一角公文来。尹子崇接在手中一看,乃是南洋通商大臣的札子,心上又是一呆,及至抽出细瞧,不为别件,正为他卖矿一事,果然被四位都老爷联名参了四本,奉旨交本省巡抚查办。本省巡抚本不以为然的,自然是不肯帮他说话。不料事为两江总督所知,以案关交涉,正是通商大臣的责任,顿时又电奏一本,说他擅卖矿产,胆大妄为,请旨拿交刑部治罪。上头准奏。电谕一到,两江总督便饬藩司遴选委员前往提人。谁知这藩司正受过徐大军机栽培的,便把他私人、候补知县毛维新保举了上去。这毛维新同尹府上也有点渊源,为的派了他去,一路可以照料尹子崇的意思。等到到了那里,知县接着。毛维新因为自己同尹子崇是熟人,所以让知县一个人去的。及至尹子崇拿制台的公事看得一大半,已有将他拿办的说话,早已吓呆在那里,两只手拿着札子放不下来。

后来知县等得长久了,便说道:"派来的毛委员现在兄弟衙门里。好在子翁同他是熟人,一路上倒有照应。轿子兄弟已经替子翁预备好了,就请同过去罢。"几句话说完,直把个尹子崇急得满身大汗,两只眼睛睁得如铜铃一般,吱吱了半天,才挣得一句道:"这件事乃是家岳签的字,与兄弟并不相干。有什幺事,只要问家岳就是了。"知县道:"这里头的委曲,兄弟并不知道。兄弟不过是奉了上头的公事,叫兄弟如此做,所以兄弟不能不来。如果子翁有什幺冤枉,到了南京,见了制台尽可公辩的,再不然,还有京里。况且里头有了令岳大人照应,谅来子翁虽然暂时受点委曲,不久就可明白的。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毛某人明天一早就要动身的,我们一块去罢。"

尹子崇气的无话可说,只得支吾道:"兄弟须得到家母跟前禀告一声,还有些家事须得料理料理。准今天晚上一准过去。"知县道:"太太跟前,等兄弟派人进去替你说到了就是了。至于府上的事,好在上头还有老太太,况且子翁不久就要回来的,也可以不必费心了。"尹子崇还要说别的,知县已经仰着头,眼睛望着天,不理他;又拖着嗓子叫:"来啊!"跟来的管家齐齐答应一声"者"。知县道:"轿夫可伺候好了?我同尹大人此刻就回衙门去。"底下又一齐答应一声,回称:"轿夫早已伺候好。"知县立刻起身,让尹子崇前头,他自己在后头,陪着他一块儿上轿。这一走,他自己还好,早听得屏门背后他一班家眷,本已得到他不好的消息,如今看他被县里拉了出去,赛如绑赴菜市口一般,早已哭成一片了。尹子崇听着也是伤心,无奈知县毫不容情,只得硬硬心肠跟了就走。

霎时到得县里,与毛委员相见。知县仍旧让他厅上坐,无非多派几个家丁、勇役轮流拿他看守。至于茶饭一切相传,自然与毛委员一样。毕竟他是徐大军机的女婿,地方官总有三分情面,加以毛委员受了江宁藩台的嘱托,公义私情,二者兼尽:所以这尹子崇甚是自在。当天在县衙一宵,仍是自己家里派了管家前来伺候。第二天跟着一同由水路起身。在路晓行夜宿,非止一日,已到南京。毛委员上去请示,奉饬交江宁府经厅看管,另行委员押解进京。搁下不表。

且说毛维新在南京候补,一直是在洋务局当差,本要算得洋务中出色能员。当他未曾奉差之前,他自己常常对人说道:"现在吃洋务饭的,有几个能够把一部各国通商条约肚皮里记得滚瓜烂熟呢?但是我们于这种时候出来做官,少不得把本省的事情温习温习,省得办起事情来一无依傍。"于是单检了道光二十二年"江宁条约"抄了一遍,总共不过四五张书,就此埋头用起功来,一念念了好几天,居然可以背诵得出。他就到处向人夸口,说他念熟这个,将来办交涉是不怕的了。后来有位在行朋友拿他考了一考,晓得他能耐不过如此,便驳他道:"道光二十二年定的条约是老条约了,单念会了这个是不中用的。"他说:"我们在江宁做官,正应该晓得江宁的条约。至于什幺'天津条约'、'烟台条约',且等我兄弟将来改省到那里,或是咨调过去,再去留心不迟。"那位在行朋友晓得他是误会,虽然有心要想告诉他,无奈见他拘墟不化,说了亦未必明白,不如让他糊涂一辈子罢。因此一笑而散。

却不料这毛维新反于此大享其名,竟有两位道台在制台前很替他吹嘘说:"毛令不但熟悉洋务,连着各国通商条约都背得出的,实为牧令①中不可多得之员。"制台道:"我办交涉也办得多了,洋务人员在我手里提拔出来的也不计其数,办起事情来,一齐都是现查书。不但他们做官的是如此,连着我们老夫子也是如此。所以我气起来,总朝着他们说:'我老头子记性差了,是不中用的了。你们年轻人很应该拿这些要紧的书念两部在肚子里。'一天念熟一页,一年便是三百六十页,化上三年功夫,那里还有他的对手。无奈我嘴虽说破,他们总是不肯听。宁可空了打麻雀,逛窑子,等到有起事情来,仍然要现翻书起来,真正气人!今天你二位所说的毛令既然肯在这上头用功,很好,就叫他明天来见我。"

①牧令:描地方长官。

原来,此时做江南制台的,姓文,名明,虽是在旗,却是个酷慕维新的。只是一样:可惜少年少读了几句书,胸中一点学问没有。这遭总算毛维新官运享通,第二天上去,制台问了几句话,亏他东扯西拉,尽然没有露出马脚,就此委了洋务局的差使。

这番派他到安徽去提人,禀辞的时候,他便回道:"现在安徽那边,听说风气亦很开通了。卑职此番前去,经过的地方,一齐都要留心考察考察。"制台听了,甚以为然。等到回来,把公事交代明白,上院禀见。制台问他考察的如何,他说:"现在安徽官场上很晓得维新了。"制台道:"何以见得?"他说:"听说省城里开了一丬大菜馆,三大宪都在那里请过客。"制台道:"但是吃吃大菜,也算不得开通。"毛维新面孔一板,道:"回大人的话,卑职听他们安徽官场上谈起那边中丞的意思说,凡百事情总是上行下效,将来总要做到叫这安徽全省的百姓,无论大家小户,统通都为吃了大菜才好。"制台道:"吃顿大菜,你晓得要几个钱?还要什幺香槟酒、啤酒去配他。还有些酒的名字,我亦说不上来。贫民小户可吃得起吗。"

制台的话说到这里,齐巧有个初到省的知县,同毛维新一块进来的,只因初到省,不大懂得官场规矩,因见制台只同毛维新说话,不理他,他坐在一旁难过,便插嘴道:"卑职这回出京,路过天津、上海,很吃过几顿大菜,光吃菜不吃酒亦可以的。"他这话原是帮毛维新的。制台听了,心上老大不高兴,眼睛往上一楞,说:"我问到你再说。上海洋务局、省里洋务局,我请洋人吃饭也请过不止一次了,那回不是好几千块钱!你晓得!"回头又对毛维新说道:"我兄弟虽亦是富贵出身,然而并非绔绔一流,所谓稼穑之艰难,尚还略知一二。"毛维新连忙恭维道:"这正是大帅关心民瘼,才能想得如此周到。"

文制台道:"你所考察的,还有别的没有?"毛维新又问道:"那边安庆府知府饶守的儿子同着那里抚标参将的儿子,一齐都剪了辫子到外洋去游学。恰巧卑职赶到那里,正是他们剃辫子的那一天。首府饶守晓得卑职是洋务人员,所以特地下帖邀了卑职去同观盛典。这天官场绅士一共请了三百多位客。预先叫阴阳生挑选吉时。阴阳生开了一张单子,挑的是未时剃辫大吉。所请的客,一齐都是午前穿了吉服去的,朝主人道过喜,先开席坐席。等到席散,已经到了吉时了。只见饶守穿着蟒袍补褂,带领着这位游学的儿子,亦穿着靴帽袍套,望空设了祖先的牌位,点了香烛,他父子二人前后拜过,禀告祖先。然后叫家人拿着红毡,领着少爷到客人面前,一一行礼,有的磕头,有的作揖。等到一齐让过了,这才由两个家人在大厅正中摆一把圈身椅,让饶守坐了,再领少爷过来,跪在他父亲面前,听他父亲教训。大帅不晓得:这饶守原本只有这一个儿子;因为上头提倡游学,所以他自告奋勇,情愿自备资斧,叫儿子出洋。所以这天抚宪同藩、臬两司以及首道,一齐委了委员前来贺喜。只可怜他这个儿子今年只有十八岁,上年腊月才做亲,至今未及半年,就送他到外洋去。莫说他小夫妇两口子拆不开,就是饶守自己想想,已经望六之人了,膝下只有一个儿子,怎幺舍得他出洋呢。所以一见儿子跪下请训,老头子止不住两泪交流,要想教训两句,也说不出话了。后来众亲友齐说:'吉时已到,不可错过,世兄改装也是时候了。'只见两个管家上来,把少爷的官衣脱去,除去大帽,只穿着一身便衣,又端过一张椅子,请少爷坐了。方传剃头的上来,拿盆热水,揿住了头,洗了半天,然后举起刀子来剃。谁知这一剃,剃出笑话来了。只见剃头的拿起刀来,磨了几磨,哗擦擦两声响,从辫子后头一刀下去,早已一大片雪白露出来了。幸亏卑职看得清切,立刻摆手,叫他不要再往下剃,赶上前去同他说:'再照你这样剃法,不成了个和尚头吗?外国人虽然是没有辫子,何尝是个和尚头呢?'当时在场的众亲朋友以及他父亲听卑职这一说,都明白过来,一齐骂剃头的,说他不在行,不会剃,剃头的跪在地下,索索的抖,说:'小的自小吃的这碗饭,实在没有瞧见过剃辫子是应该怎幺样剃的。小的总以为既然不要辫子,自然连着头发一块儿不要,所以才敢下手的。现在既然错了,求求大老爷的示,该怎幺样,指教指教小的。'卑职此时早已走到饶守的儿子跟前,拿手撩起他的辫子来一看,幸亏剃去的是前刘海,还不打紧,便叫他们拿过一把剪刀来,由卑职亲自动手,先把他辫子拆开,分作几股,一股一股的替他剪了去,底下还替他留了约摸一寸多光景,再拿刨花水前后刷光,居然也同外国人一样了。大帅请想:他们内地真正可怜,连着出洋游学想要去掉辫子这些小事情,都没有一个在行的。幸亏卑职到那里教给他们,以后只好用剪刀剪,不好用刀子剃,这才大家明白过来,说卑职的法子不错。当天把个安庆省城都传遍。听说参将的儿子就是照着卑职的话用剪刀的。第二天卑职上院见了那边中丞,很蒙奖励,说:'到底你们江南无辫子游学的人多,这都是制宪的提倡,我们这里还差着远哩。'"

文制台听了别人说他提倡学务,心上非凡高兴。当时只因谈的时候长久了,制台要紧吃饭,便道:"过天空了我们再谈罢。"说完,端茶送客,毛维新只得退出,赶着又上别的司、道衙门,一处处去卖弄他的本领。不在话下。

且说这位制台本是个有脾气的,无论见了什幺人,只要官比他小一级,是他管得到的,不论你是实缺藩台,他见了面,一言不合,就拿顶子给人碰,也不管人家脸上过得去过不去。藩台尚且如此,道、府是不消说了,州、县以下更不用说了,至于在他手下当差的人甚多巡捕、戈什,喝了去,骂了来,轻则脚踢,重则马捧,越发不必问的了。

且说有天为了一件甚幺公事,藩台开了一个手折拿上来给他看。他接过手折,顺手往桌上一撩,说道:"我兄弟一个人管了这三省事情,那里还有工夫看这些东西呢!你有什幺事情,直截痛快的说两句罢。"藩台无法,只得捺定性子,按照手折上的情节约略择要陈说一遍。无如头绪太多,断非几句话所能了事,制台听到一半,又听得不耐烦了,发狠说道:"你这人真正麻烦!兄弟虽然是三省之主,大小事情都照你这样子要我兄弟管起来,我就是三头六臂也来不及!"说着,掉过头去同别位道台说话,藩台再要分辩两句他也不听了。藩台下来,气的要告病,幸亏被朋友们劝住的。

后来不多两日,又有淮安府知府上省禀见。这位淮安府乃是翰林出身,放过一任学台,后来又考取御史,补授御史,京察一等放出来的。到任还不到一年,齐巧地方上出了两件交涉案件,特地上省见制台请示。恐怕说的不能详细,亦就写了两个节略,预备面递。等到见了面,同制台谈过两句,便将开的手折恭恭敬敬递了上去。制台一看是手折,上面写的都是黄豆大的小字,便觉心上几个不高兴,又明欺他的官不过是个四品职分,比起藩台差远了,索性把手折往地下一摔,说道:"你们晓得我年纪大,眼睛花,故意写了这小字来蒙我!"那淮安府知府受了他这个瘪子,一声也不响。等他把话说完,不慌不忙,从从容容的从地下把那个手折拾了起来。一头拾,一头嘴里说:"卑府自从殿试,朝考以及考差、考御史,一直是恪遵功令,写的小字,皇上取的亦就是这个小字。如今做了外官,倒不晓得大帅是同皇上相反,一个个是要看大字的,这个只好等卑府慢慢学起来。但是今时这两件事情都是刻不可缓的,所以卑府才赶到省里来面回大帅,若等卑府把大字学好了,那可来不及了。"制台一听这话,便问:"是两件什幺公事!你先说个大概。"淮安府回道:"一件为了地方上的坏人卖了块地基给洋人,开什幺玻璃公司。一桩是一个包讨债的洋人到乡下去恐吓百姓,现在闹出人命来了。"

制台一听,大惊失色道:"这两桩都是个关系洋人的,你为什幺不早说呢?快把节略拿来我看!"淮安府只得又把手折呈上。制台把老花眼镜带上,看了一遍。淮安府又说道:"卑职因为其中头绪繁多,恐怕说不清楚,所以写好了节略来的。况且洋人在内地开设行栈,有背约章;就是包讨帐,亦是不应该的,况且还有人命在里头。所以卑府特地上来请大帅的示,总得禁阻他来才好。"

制台不等他说完,便把手折一放,说:"老哥,你还不晓得外国人的事情是不好弄的幺?地方上百姓不拿地卖给他,请问他的公司到那里去开呢?就是包讨帐,他要的钱,并非要的是命。他自己寻死,与洋人何干呢?你老兄做知府,既然晓得地方有些坏人,就该预先禁止他们,拿地不准卖给外国人才是。至于那个欠帐的,他那张借纸怎幺会到外国人手里?其中必定有个缘故。外国人顶讲情理,决不会凭空诈人的。而且欠钱还债本是分内之事,难道不是外国人来讨,他就赖着不还不成?既然如此,也不是什幺好百姓了。现在凡百事情,总是我们自己的官同百姓都不好,所以才会被人家欺负,等到事情闹糟了,然后往我身上一推,你们算没有事了。好主意!"

原来这制台的意思是:"洋人开公司,等他来开;洋人来讨帐,随他来讨。总之:在我手里,决计不肯为了这些小事同他失和的。你们既做我的属员,说不得都要就我范围,断断乎不准多事。"所以他看了淮安府的手折,一直只怪地方官同百姓不好,决不肯批评洋人一个字的。淮安府见他如此,就是再要分辨两句,也气得开不出口了。制台把手折看完,仍旧摔还给他。淮安府拾了,禀辞出去,一肚皮没好气。

正走出来,忽见巡捕拿了一张大字的片子,远望上去,还疑心是位新科的翰林。只听那巡捕嘴里叽哩咕噜的说道:"我的爷!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他老人家吃着饭他来了。到底上去回的好,还是不上去回的好?"旁边一个号房道:"淮安府才见了下来,只怕还在签押房里换衣服,没有进去也论不定。你要回,赶紧上去还来得及。别的客你好叫他在外头等等,这个客是怠慢不得的!"那巡捕听了,拿了片子,飞跑的进去了。这时淮安府自回公馆不题。

且说那巡捕赶到签押房,跟班的说:"大人没有换衣服就往上房去了。"巡捕连连跺脚道:"糟了!糟了!"立刻拿了片子又赶到上房。才走到廊下,只见打杂的正端了饭菜上来。屋里正是文制台一迭连声骂人,问为什幺不开饭。巡捕一听这个声口,只得在廊檐底下站住。心上想回,因为文制台一到任,就有过吩咐的,凡是吃饭的时候,无论什幺客人来拜,或是下属禀见,统通不准巡捕上来回,总要等到吃过饭,擦过脸再说:无奈这位客人既非过路官员,亦非本省属员,平时制台见了他还要让他三分,如今叫他在外面老等起来,决计不是道理。但是违了制台的号令,倘若老头子一翻脸,又不是玩的,因此拿了名帖,只在廊下盘旋,要进又不敢进,要退又不敢退。

正在为难的时候,文制台早已瞧见了,忙问一声:"什幺事?"巡捕见问,立刻趋前一步,说了声"回大帅的话,有客来拜。"话言未了,只见拍的一声响,那巡捕脸上早被大帅打了一个耳刮子。接着听制台骂道:"混帐王八蛋!我当初怎幺吩咐的!凡是我吃着饭,无论什幺客来,不准上来回。你没有耳朵,没有听见!"说着,举起腿来又是一脚。

那巡捕挨了这顿打骂,索性泼出胆子来,说道:"因为这个客是要紧的,与别的客不同。"制台道:"他要紧,我不要紧!你说他与别的客不同,随你是谁,总不能盖过我!"巡捕道:"回大帅:来的不是别人,是洋人。"那制台一听"洋人"二字,不知为何,顿时气焰矮了大半截,怔在那里半天。后首想了一想,蓦地起来,拍挞一声响,举起手来又打了巡捕一个耳刮子;接着骂道:"混帐王八蛋!我当是谁!原来是洋人!洋人来了,为什幺不早回,叫他在外头等了这半天?"巡捕道:"原本赶着上来回的,因见大帅吃饭,所以在廊下等了一回。"制台听了,举起腿来又是一脚,说道:"别的客不准回,洋人来,是有外国公事的,怎幺好叫他在外头老等?糊涂混帐!还不快请进来!"

那巡捕得了这句话,立刻三步并做二步,急忙跑了出来。走到外头,拿帽子探了下来,往桌子上一摔,道:"回又不好,不回又不好!不说人头,谁亦没有他大,只要听见'洋人'两个字,一样吓的六神无主了!但是我们何苦来呢?掉过去,一个巴掌!翻过来,又是一个巴掌!东边一条腿,西边一条腿!老老实实不干了!"正说着,忽然里头又有人赶出来一迭连声叫唤,说:"怎幺还不请进来!……"那巡捕至此方才回醒过来,不由的仍旧拿大帽子合在头上,拿了片子,把洋人引进大厅。此时制台早已穿好衣帽,站在滴水檐前预备迎接了。

原来来拜的洋人非是别人,乃是那一国的领事。你道这领事来拜制台为的什幺事?原来制台新近正法了一名亲兵小队。制台杀名兵丁,本不算得大不了的事情,况且那亲兵亦必有可杀之道,所以制台才拿他如此的严办。谁知这一杀,杀的地方不对:既不是在校场上杀的,亦不是在辕门外杀的,偏偏走到这位领事公馆旁边就拿他宰了。所以领事大不答应,前来问罪。

当下见了面,领事气愤愤的把前言述了一遍,问制台为什幺在他公馆旁边杀人,是个什幺缘故。幸亏制台年纪虽老,阅历却很深,颇有随机应变的本领。当下想了一想,说道:"贵领事不是来问我兄弟杀的那个亲兵?他本不是个好人,他原是'拳匪'一党。那年北京'拳匪'闹乱子,同贵国及各国为难,他都有分的。兄弟如今拿他查实在了,所以才拿他正法的。"领事道:"他既然通'拳匪',拿他正法亦不冤枉。但是何必一定要杀在我的公馆旁边呢?"制台想了一想,道:"有个原故,不如此,不足以震服人心。贵领事不晓得这'拳匪'乃是扶清灭洋的,将来闹出点子事情来,一定先同各国人及贵国人为难,就是于贵领事亦有所不利。所以兄弟特地想出一条计来,拿这人杀在贵衙署旁边,好教他们同党瞧着或者有些怕惧。俗语说得好,叫做'杀鸡骇猴',拿鸡子宰了,那猴儿自然害怕。兄弟虽然只杀得一名亲兵,然而所有的'拳匪'见了这个榜样,一定解散,将来自不敢再与贵领及贵国人为难了。"领事听他如此一番说话,不由得哈哈大笑,奖他有经济,办得好,随又闲谈了几句,告辞而去。

制台送客回来,连要了几把手巾,把脸上、身上擦了好几把,说道:"我可被他骇得我一身大汗了!"坐定之后,又把巡捕、号房统通叫上来,吩咐道:"我吃着饭,不准你们来打岔,原说的是中国人。至于外国人,无论什幺时候,就是半夜里我睡了觉,亦得喊醒了我,我决计不怪你们的。你们没瞧见刚才领事进来的神气,赛如马上就要同我翻脸的,若不是我这老手三言两语拿他降伏住,还不晓得闹点什幺事情出来哩。还搁得住你们再替我得罪人吗!以后凡是洋人来拜,随到随请!记着!"巡捕、号房统通应了一声"是"。

制台正要进去,只见淮安府又拿着手本来禀见,说有要紧公事面回,并有刚刚接到淮安来的电报,须得当面呈看。制台想了想,肚皮里说道:"一定仍旧是那两件事。但不知这个电报来,又出了点什幺岔子?"本来是懒怠见他的,不过因内中牵涉了洋了,实在委决不下,只得吩咐说"请"。

霎时淮安府进来,制台气吁吁的问道:"你老哥又来见我做什幺?你说有什幺电报,一定是那班不肖地方官又闹了点什幺乱子,可是不是?"淮安府道:"回大帅的话:这个电报却是个喜信?"制台一听"喜信"二字,立刻气色舒展许多,忙问道:"什幺喜信?"淮安府道:"卑府刚才蒙大人教训,卑府下去回到寓处,原想照着大人的吩咐,马上打个电报给清河县黄令,谁知他倒先有一个电报给卑府,说玻璃公司一事,外国人虽有此议,但是一时股分不齐,不会成功。现在那洋人接到外洋的电报,想先回本国一走,等到回来再议。"制台道:"很好!他这一去,至少一年半载。我们现在的事情,过一天是一天,但愿他一直耽误下去,不要在我手里他出难题目给我做,我就感激他了。那一桩呢?"

淮安府道:"那一桩原是洋人的不是,不合到内地来包讨帐。"制合一听他说:"洋人不是",口虽不言,心下却老大不以为然,说:"你有多大能耐,就敢排揎起洋人来!"于是又听他往下讲道:"地方上百姓动了公愤,一哄而起,究竟洋人势孤,……"制台听到这里,急的把桌子一拍道:"糟了!一定是把外国人打死了!中国人死了一百个也不要紧;如今打死了外国人,这个处分谁耽得起!前年为了'拳匪'杀了多少官,你们还不害怕吗?"

淮安府道:"回大帅的话;卑府的话还未说完。"制台道:"你快说!"淮安府道:"百姓虽然起了一个哄,并没有动手,那洋人自己就软下来了。"

制台皱着眉头,又把头摇了两摇说道:"你们欺负他单身人,他怕吃眼前亏,暂时服软,回去告诉了领事,或者进京告诉了公使,将来仍旧要找咱们倒蛋的。不妥!不妥!"淮安府道:"实实在在是他自己晓得自己的错处,所以才肯服软的。"制台道:"何以见得?"淮安府道:"因为本地有两个出过洋的学生,是他俩听了不服,哄动了许多人,同洋人讲理,洋人说他不过,所以才服软的。"

制台又摇头道:"更不妥!这些出洋回来的学生真不安分!于他毫不相干,就出来多事。地方官是昏蛋!难道就随他们吗?"淮安府道:"他俩不过找着洋人讲理,并没有滋事。虽然哄动了许多人跟着去看,并非他二人招来的。"制台道:"你老哥真不愧为民之父母!你总帮好了百姓,把自己百姓竟看得没有一个不好的,都是他们洋人不好。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班刁民!动不动聚众滋事,挟制官长!如今同洋人也是这样。若不趁早整顿整顿,将来有得缠不清楚哩!你且说那洋人服软之后怎幺样?"淮安府道:"洋人被那两个学生一顿批驳,说他不该包讨帐,于条约大有违背。如今又逼死了人命,我们一定要到贵国领事那里去告的。"

制台听了,点了点头道:"驳虽驳得有理,难道洋人怕他们告吗?就是告了,外国领事岂有不帮自己人的道理。"淮安府道:"谁知就此三言两语,那洋人竟其顿口无言,反倒托他通事同那苦主讲说,欠的帐也不要了,还肯拿出几百银子来抚恤死者的家属,叫他们不要告罢。"制台道:"咦!这也奇了!我只晓得中国人出钱给外国人是出惯的,那里见过外国人出钱给中国人。这话恐拍不确罢?"淮安府道:"卑府不但接着电报是如此说,并有详信亦是刚才到的。"制台道:"奇怪!奇怪!他们肯服软认错,已经是难得了;如今还肯抚恤银子,尤其难得。真正意想不到之事!我看很应该就此同他了结。你马上打个电报回去,叫他们赶紧收篷,千万不可再同他争论别的。所谓'得风便转'。他们既肯陪话,又肯化钱,已是莫大的面子。我办交涉也办老了,从没有办到这个样子。如今虽然被他们争回这个脸来,然而我心上倒反害起怕来。我总恐怕地方上的百姓不知进退,再有什幺话说,弄恼了那洋人,那可万万使不得!俗语说得好,叫做'得意不可再往'。这个事可得责成你老哥身上。你老哥省里也不必耽搁了,赶紧连夜回去,第一弹压住百姓,还有那什幺出洋回来的学生,千万不可再生事端。二则洋人走的时候,仍是好好的护送他出境。他一时为理所屈,不能拿我们怎样,终究是记恨在心的。拿他周旋好了,或者可以解释解释。我说的乃是金玉之言,外交秘诀。老哥,你千万不要当做耳旁风!你可晓得你们在那里得意,我正在这里提心吊胆呢!"淮安府只得连连答应了几声"是"。然后端茶送客,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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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30 11: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四回 慎邦交纡尊礼拜堂 重民权集议保商局

却说江南官场上自从这位贤制军一番提倡,于是大家都明白他的宗旨所在,是见了洋人,无论这样人如何强硬,他总以柔媚手段去迎合他,抱定了“衅不我开”四个字的主义,敷衍一日算一日,搪塞一朝算一朝。制台如此,道、府不得不然;道、府如此,州、县越发可想而知了。

几个月前头,不知那里死掉一个外国有名的教士。这教士在中国岁数也不少了,一年到头,劝人为善,却着实做些好事。偶尔地方上出了甚么民教不和的案件,只要这位教士到场,任你事情如何棘手,亦无不迎刃而解的。所以各省的大吏亦都感激他。后来奏闻朝廷,不但屡次传旨嘉奖,而且还赏过他顶戴、匾额。由外洋进来传教的,总算数一数二的了。谁知皇天不佑好人,他年纪并不大,忽然得了一病就此呜呼哀哉。他们在教的人开什么追悼会、纪念会,自有一番典礼,不用细表。

单说这位制台大人,从前因办交涉也受过他的好处,此时听见他的凶信,立刻先打了一个电报,足足有好几百字,去慰唁他的夫人、儿子,又特地派了自己的二少爷同着本省洋务局老总胡道台,带了吊礼,坐了轮船,前去吊唁。一直等到送过教士的夫人、儿子回国,方才回来。自有此一番举动,大众愈加晓得,不但同在世的洋人往来酬应必不可少,就是吊死送葬一切礼信也不能免的。因此便有些州、县望风承旨,借着应酬外国人以为巴结制台地步。

目下单说江宁府首府该管的一个六合县。这六合县在府北一百一十五里,离着省城较近,自然信息灵通。此时做这六合县知县的乃是湖南人氏,姓梅,名飏仁,号子赓,行二。这人小的时候,诸事颟颟顸顸,不求甚解。偶然人家同他说句话,人家说东,他一定缠西;人家说南他一定缠北。因此大家奉他一个表号,叫他做“梅二缠夹”。幸喜他凡事虽然缠夹,只有读书做八股却还来得,居然到二十岁上挣得一名秀才,到二十七岁上又挣得一名举人。有人说:他前一科就该得意的了,只因为一首八韵诗,是“平平平仄仄”平起的,后四韵忘记了,却又闹个“仄仄平平仄”,变成功仄起的了。因此,房官看到那里,圈不下去,就打了下来。批语上拿他三篇文章赞他天花乱坠,只可惜诗上倒了韵,不能呈荐,着实替他惋惜。等到出榜之后,梅飏仁领出落卷来一看,见是如此,不禁气愤填膺,不怪自己错了韵,反骂主司去取不公,叹自己“文章憎命”。当时有他一个同窗听了他的话,便驳他道:“子赓,你的文章并没有荐到主司跟前,也不是你文章做得不好,是你诗上弄错了韵,出了岔子,是怪不得别人的。”梅飏仁至此方才明白过来,晓得自己粗心所致。只是他命中注定有个举人,到了下一科,便是他发达的那年,自古道:“福至心灵”,三场完毕,没有出岔子,等到出榜,居然高高的中了。

梅飏仁的父亲单名一个蔚字,是个候选通判。此时正跟了一位出使英国大臣凤大人做随员在上海。没有等到听见儿子的喜信,十天前头,就跟了钦差坐了公司船起身。他父亲的为人生性爱小,欢喜占便宜。离了上海还没有三天,这日正值风平浪静,他一人饭后无事,便踱出来到处闲逛。后来走到一间房舱门里,齐巧这舱里的外国客人,因事到隔壁舱里同别的客人谈天,忘记把自己舱门带上。这梅蔚看了看舱内无人,又见那张外国床上放着一个很大的皮包。他晓得外国人每逢出门,凡是紧要的东西以及银钱等类都是放在这皮包里头的,他便动了垂涎之念,也不管自己是何职分,并是何身价,且忘记自己这趟跟着钦差出洋还是替国家增光来的,还是替国家丢脸来的,此时都不在念,一心一意只想偷他一票,以为:“我此时身在外洋,就是破了案,也没有人认得是我的。”主意打定,便蹑手蹑脚掩入房中,把个皮包提了就走。一提提到自家那间舱内,急忙将门掩上,想把皮包打开来看,谁知又是锁着的,后来好容易拿小刀子把皮包划破了,把里面的东西一齐抖出,谁知这皮包内只有一卷字纸、几本破书、两个“金四开”,此外一无所有。他看了虽然失望,因想两个“金四开”也值得好几文钱,总算意外之财,这趟卖买未曾白做,便也甚是开心。后来那个失落皮包的客人当时虽然也着实寻找,后来找不着,又因所失甚微,随亦没有追究,所以未曾破案。

船上因为他是中国钦差的随员,每逢吃饭,都叫他跟着钦差一块儿吃大菜。用的家伙,什么刀叉等类,有些都是金子打的,黄澄澄的着实可爱,而且也很值钱。他看了这个,又舍不得了,每逢吃饭,总要偷人家一两件小家伙。而且非但他一个,连他的同事,一位候选知府,也同他一个脾气。当时船上因为差的东西多了,查来查去,方才查出是中国钦差随员老爷们干的事。那船上的洋人便气极了,不准他们再到大餐间里去吃饭。钦差也晓得了,面子上很难为情,私底下叫了他二人过来,着实申饬他二人一顿。梅飏仁的父亲还不服,说道:“咱们中国的钱被他们外洋弄去的也不少了,趁此拿他点东西也乐得的。”钦差听了格外生气。到了伦敦,就想咨送他回国的,因为接到电报,晓得他的儿子中举,因此才搁了下来。后来还闹出许多笑话,下文再表。

目下单说这梅飏仁中举之后,接到他父亲从英国寄回来的家信,自然有一番欢喜说话;接着又勉励他,无非叫他潜心举业,预备明年会试。末后说到自己,还要自己信口胡吹,说他自到外洋办理交涉,同洋人如何接洽,洋人如何相信他,钦差如何倚重他。好在没有对证,骗骗自己的儿子罢了。”信上还说:“我的底子不过通判,将来保举虽然可靠,然而一保同知,再保知府,三保道员,其中甚费周章,而且耽误时日。”意思想叫儿子把家里的几亩薄田,还有几处市房,一齐盘给人家,拿出钱来,等儿子明年上京会试的时候,替他上兑捐一个分省补用知府,如此一保便成道员,似乎来的快些。梅飏仁得信之后,遵照办理。

等到事情办妥,已经过了新年,急急起身,跟了大帮举子上京会试。头二场幸喜没出岔子。到了第三场,他每策①止限定三百字,不知怎么一个不留心,多拽了一张,闹了一个曳白①。他急了,便胡凑乱凑,把这条策多凑了一页。虽然没有被帖,然而每篇都是三百字,这篇闹了个“大肚皮”,文理又不甚贯串,自然就吃了这大肚皮亏了。等到出榜,名落孙山,心上好不懊恼。一面急忙忙想替老人家把官捐好,便即出京。

  ①策:考试时以问题出之于第(册),令应举者作答,称为“策问”,简称策,后来成为一种文体。

  ①曳白:白纸上只字未写叫曳白,考试时交白卷或跳页未写,也叫曳白。

齐巧这年山西闹荒,开办急赈。忽有人同他说起:“目下只要若干银子,捐一个大八成知县,马上就得了缺。”他听说不觉心上一动,说:“老人家的保举总在三年之后,等到开保的前头再给他报捐也不为迟,何如我此刻先拿这钱自己捐个大八成知县?倘或选得一个好缺,这两年之内,先赚上几万银子,也未可知。”主意打定,便把老子的事情阁起,先办自己的事。果然天从人愿,不到半年,便选到江南做实缺知县去了。总算他官运亨通,一选就选到江南六合县知县。到省的时候还是前任制台手里。前任制台是个老古板,见面之后,问了几句话,梅飏仁都是老老实实回答的。前任制台喜欢他,说他是书生本色,因此并不留难,马上就叫藩台挂牌,饬赴新任。到任之后,公事一切尚称顺手,过了半年,无甚差错。制台既是古板,有些性情,同洋人交涉的事件,自不免就要据理直争,不肯随便了事,因此洋人在他手中不甚得意。上宪既如此,做下属的也想以气节自见,都要批驳洋人一两件事情,以为表见之地。

这梅飏仁的为人,虽然没有什么大阅历,然而上司的意旨却也不敢不留心;既留了心,还有什么不照着办的。六合县在内地,同洋人来没有什么交涉。一天有个教民欠了人家的钱不还,被他抓住了理,打了这教民一顿。这教民本来是个不安分的,所以教士并不来保护他。梅飏仁因此扬扬自得,便上了一个禀帖,以显他的能耐。齐巧前任制台奉旨来京,未曾来得及批他这个禀帖,已经交卸,后任就是现在这位媚外的新制台了。在拉管卷内看见这个禀帖,心上老大不高兴,便说:“朝廷敦崇睦谊,视教民如赤子,不惮三令五申,叫地方官极力保护,该令岂无闻知?乃胆敢虐待教民,又复砌词渎禀,以为见好地步,实属糊涂廖妄!除严行申饬外,并记大过三次,以为妄启外衅者戒!”不伦不类,骂了下来。梅飏仁接着一看,赛如一盆冷水从头顶上直浇下来,心想:“前任制宪是如此,后任制宪又是如此,真正叫我们做属员的为难死了!但为今之计:当王者贵,少不得跟着改变从前的宗旨,或者还可立脚。”

凡是初次出来做官的人,没有经过风浪,见了上司下来的札子,上面写着什么违干、未便、定予严参等字样,一定要吓的慌做一团,意思之间,赛如上司已经要拿他参处的一般。后来请教到老夫子,老夫子譬解给他听,说:“这是照例的话句,照例的公事,总是如此写的。”头一次他听了,还当是老夫子宽慰他的话,等到二次、三次弄惯了,也就胆子放大,不以为奇了。又凡是做官的人,如在运气头上,一帆风顺的时候,就是出点小岔子,说无事也就无事。倘若正在高兴头上,有人打他一下闷棍,无论大小事件,他吃了这个瘪子,心思登时不灵,手足也就登时无措了。

目下单表这梅飏仁到任已经半年,各种什面都算见过,再加制宪垂青,公事顺手,虽然他的为人平时有点颟顸,因在运气头上,倒也并不觉得。只可惜忽然换了上司,变了局面,结结实实一钉子碰了下来,正是上文所说的,“在高兴头上,被人打了一下闷棍”,登时弄得两眼漆黑,走头无路。一回又想做好官:“索性同上司去碰上一碰,就是革职,也博个强项声名。”一回又想:“自己巴结到这个官,也很不容易,而且缺分又好。倘或同上头闹翻了,莫说参官,就是撤任,在省里闲空起来,这是何犯着呢!况且这捐官的钱原是预备替老人家过班的,如今还没有补上这个空子,已经把功名丢掉,怎么对得住老人家呢。”有此几个讲究,少不得就要委曲下来,改换自己的宗旨。照此看来,人家虽称他为“缠夹先生,”其实他并不缠夹。但是他自从受了这个瘪子,少不得气焰登时矮了半截,不但精神委顿,举止张皇,就是说话也渐渐的言无伦次了。六合离省城最近,制台一举一动,都有耳报神前来报给他的。他见制台是如此举动,越发懊悔他自己的从前所为,只因矫枉过正,就不免闹出笑话来了。

南京城里回子顶多,因此这六合的地方也就不少。有天一个回子被一个人扭到衙门里喊冤。喊冤的人叫卢大,回子叫马二。卢大控告马二,说被马二一拳头打掉他一个门牙,淌了若干的血。同马二评理,马二不服,抡起拳头,接连又是三拳,现在腰里膀上都受了重伤,所以扭来求大老爷伸冤。

其时,正值梅大老爷早堂未散,一听是斗殴小事,合吩咐把两造带到案前跪下。梅大老爷先把名字问个明白,然后又追问为什么彼此打架。卢大尚未开口,马二先抢着说。才说得一句“回大老爷的话”,梅大老爷晓得他是被告行凶打人的人,心上先有三分不愿意,他便把眼睛一楞,拿惊堂木一拍,骂了声“忘八蛋!老爷还没有问到你,用你插嘴!”两边差役一见老爷动气,便一齐吆喝:“不准多嘴!”老爷至此,方才细问卢大端的。

卢大道:“小的在南街上王公馆里管厨。王公馆的主人喜欢吃烧鸭子。这马二店里,油鸡、烧鸭子、咸水鸭子都有。小的整天上街买菜,总到他店里买半只烧鸭子。这天买了菜回来,又到他店里,小的就拿菜篮子往他柜台一摆,他就同小的翻起来了。小的同他讲理,说:‘我同你也算老主顾了,就是借你的柜台摆摆篮子也不打紧,用不着这个样子。’”

梅大老爷说:“是啊,他怎么样呢?”卢大道:“他把眼睛一竖,说道:‘别的事情咱同你讲朋友,这个可来不得!’”梅大老爷道:“你怎么说呢?”卢大道:“我说:‘我的篮子摆末已经摆了,收不回去的了。你待怎么我的?’青天大老爷!这马二听到这里,也不同小的再说什么,便伸过来一拳头。小的一个不防备,早把小的的门牙打下来了,现在还在这里尚血哩。小的赶着问他为什么打人,他举手又是三拳,这可把小的打坏了。”

梅大老爷一听这话,便把惊堂木一拍,脸上露着一团怒气,指着马二骂道:“好个混帐王八蛋!他借你柜台摆摆篮子,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胆敢行凶打人,这还了得!”说着,就伸手到签筒里去抓签,想打马二的板子。

那马二急了,便在地下碰头,说道:“我的老爷!你听明白了再动气,小的是在教啊。”梅飏仁上次原是因为打了教民,碰了制台钉子,这番一听“在教”二字,不觉心上毕拍一跳,忙从签筒里先把那只手收了回来,心上独自想道:“好险呀!几乎闹出点事情来!”一面拿袖子擦头上的汗,一面又吩咐马二快说。说话时,那梅大老爷的脸色已经平和了许多,就是问话的声音也不像先前之疾言厉色了。当下只听得马二回道:“大老爷明鉴:小的从老祖宗下来一直在教。”梅飏仁道:“原来你是世代在教。你们教里的规矩我晓得的。快起来,快起来,不要你跪着说话。”于是马二站立在公案西边,原告卢大倒反跪在下面。

只听马二又回:“小的柜台借给他摆摆篮子,原不打紧。大老爷可晓得他篮子里是些什么。”梅飏仁道:“是些什么?”马二道:“请大老爷问卢大。”卢大接口道:“篮子里有什么,有他妈妈的肉!”梅飏仁把惊堂木一拍,道:“公堂之上,由你信口骂人,看来就不是个安分东西。给我打嘴!”左右一声吆喝,登时几个人上来,犹如鹰抓燕雀一般,揪住卢大,打了十个嘴巴。老爷又问马二。马二道:“小的是清真教门,猪肉这件东西原是忌的。卢大篮子里又是猪头,又是猪蹄子,不干不净,就往小的柜台上一摆。小的先同他好说,叫他不要摆;不料他倒恼了,开口就骂小的,说什么‘猪爹爹’、‘驴祖宗’,可把小的气急了,顺手推了他一把是有的。小的并没有敢拿拳头打他。这都是他浑告,求大老爷的明鉴。”

原来梅飏仁一时糊涂,只认做中国人吃了教便称“在教”,并不曾想到回子也称“在教”。虽是马二拱了出来,他还是执迷不悟,连说:“你们教里规矩,自然是吃了教就得念经,念了经就得吃素,什么荤腥原不准进门的。这件事是卢大不是。……依我老爷的意思,卢大就先该打。”

卢大一听老爷要打他,连忙分辩道:“他的教并不是人家吃的那个教,用不着吃素,他自己还宰鸡鸭哩。”梅飏仁道:“无论他那一教,都是一样,本县皆有保护之意,断不容你们这些刁民欺负他的。”说着,又喝令:“拖下去打!”卢大急了,拚命的磕头,说:“求老爷的恩典!”梅飏仁道:“你这东西可恶,不能如此便宜你!你还是愿打呢,还是愿罚?”卢大又磕头道:“大老爷的恩典!小的一个当厨子的,那里有许多罚呢?”梅飏仁道:“不罚不成功!现在姑念你初次,我老爷格外加恩典给你,你拿出三十块钱给马二重修柜台,就此完案。如果不罚,打八十大板,枷在马二店门口三个月。你自己想,还是走那一条路好?”卢大又磕头道:“三十块实在罚不起。”后首求来求去,减到十二块洋钱,当天还没有。梅飏仁便吩咐拿他交保出外措资,限三天交案;随嘱咐马二到第三天当堂来领。马二打了人,倒反打了赢官司,好不高兴头。可怜卢大挨了马二一顿打,老爷非但不给他伸冤,还要罚他出钱,真正晦气!

闲话休表。且说转眼之间,三天限期已到。卢大的怕打,早已连借带当,凑了十二块洋钱送到衙门里来。此时老爷正坐在堂上理事,卢大把洋钱交了上去,老爷吩咐他一旁静候,等到马二到案具领,准予销案。卢大无可如何,只得息心屏气,等在外面。谁知一等等到散堂,那马二还没有来。老爷没有工夫等他,早已退堂。卢大却不敢就走。后来好容易等到上了灯,马二才来。老爷叫原差出来,问他为什么到此时才来。他说他的老师父死了,前去帮忙,所以到这会才来的。原差据情禀复。

老爷便问:“可是他教里的老师父?”原差道:“正是。”梅飏仁心上盘算道:“上回我打了那个吃教的,他们教帮中一定是恨我了,如今我何不借着这件事情同他们联络联络,不但可以解释前嫌,而且叫上头制台瞧着心上也欢喜。况且近来不多几时,那一省死掉一个教士,制台还派了自己的二少爷前去吊孝。我的官比不上他,总得自去走一趟,叫人家看了也郑重些。”想定主意,仍叫原差出来问马二,问他们的老师父在那里死的。马二照说一遍。梅飏仁又叫原差出来留住马二,说:“老爷要去上祭,叫你领路,一块儿同去。”马二自然遵命。梅飏仁便吩咐大厨房里立刻备一桌祭席,叫人挑着,自己亦就顶冠束带,出来上轿。马二在前领路,一领领到清真寺门口,歇下轿子。老他出轿,其时已是深夜,亦看不出上面写的是几个什么字。梅飏仁还疑心他们是个礼拜堂,连忙踱到里面,忙着叫跟来的人摆设祭筵。那马二却早已去找老师父的家小以及他们那般在教的,霎时男男女女,亦就聚了七八十个人。有些都是听说大老爷来上祭,赶着来瞧热闹的。但是聚了一屋子人,梅大老爷举目四看,并不见一个外国人。心想:“教士的家小总应该是洋婆,怎么如今来的全是些中国人呢?”

正在心上疑疑惑惑,不提防那桌祭筵才摆得一半,已被那些回子打了一个空,登时人声鼎沸起来。还有人提起一个猪头摔到梅大老爷这边来,一齐嚷着说:“不要放掉了那狗官!他不是来上祭,竟是拿我们开心来的!”原来此番梅飏仁来的孟浪,只听了“在教”二字,便拿定他是外洋传教的教士,并不晓得是回子,倒反备了猪头三牲来上祭,岂知越发触动众回子之怒,闹了个沸反盈天!梅飏仁幸亏马二保护着,从人丛里逃出来。走了几步,跟班的差役们方才慢慢的跟了上来。

梅飏仁轿子是已被众回子拆散的了,只得步行回衙。一头问马二:“你们这里传教的总不止你老师父一位别的外国人以及你老师父的家小都到那里去了?”马二到此方对他讲:“我们虽然在教,并没有什么外国人,大老爷不要弄错了。”梅飏仁又问左右。跟班的才回称:“这里是回子的清真寺,并不是什么外国人的礼拜堂。”梅飏仁怪他:“为什么不早说?”跟班的回道:“小的至今没有明白老爷到那里去,只知道老爷叫马二领路,所以一齐就跟到这里来的。”梅飏仁又问马二:“你们老师父可是那个住在堂里的神父?”马二道:“我们只叫老师父,不晓得什么神父不神父。”梅飏仁至此方才明白过来,自己没有问清,拿着回子当做了外国传教的了,但是脸上又落不下去,回衙之后,立刻坐堂,把刚才传话的原差叫上来骂了一顿,又打了二百屁股,总算替大老爷光了光脸,才把这事过去。

自此以后,梅飏仁有十几天没有出门,生怕路上碰见了回子再来打他。其实众回子当时虽然闹了个沸反盈天,当中究竟也有几个懂事的,说:“他无论如何不好,总是地方官,倘一翻脸,你们总敌他不过。”因此到了第二天,大众亦就偃旗息鼓,没有闹到衙门里去。梅飏仁听听外面没有什么动静,方才一块石头落地。

又过了些时,上头有文书下来,叫地方官提倡商务。六合是个小地方,又是内地,没有什么大生意的。梅飏仁却因上回责打了教民,碰了制台钉子,一直总想做两件仰承宪意的事,以为取悦之地。无奈越想讨好,越不讨好,以致误认教民,又被回子糟蹋了一顿,心上好不烦恼。如今得了这个题目,便想借题做一篇新鲜文章。上头的公事是叫地方官时时接见商人,与商人开诚布公,联络一气。地方有事,商为辅助;商民有事,官为保护。总令商情得以上通,永免隔阂之弊。

札子上的话是如此立意,原非不善。梅飏仁因想借此做番事业,便把札文反复细看,看了十来遍,忽然豁然贯通,竟悟出一个道理来。当时拿了札子,一直奔到老夫子书房里,对老夫子说道:“据兄弟看来,上头的意思还是重在‘地方有事,商为辅助’的一句话上。辅助什么?不过要他们捐钱而已。本来现在地方上很有些上头交办的公事,什么学堂等等,一齐都要地方官筹款,如果办不起来,还有处分。兄弟正在这里发愁,如今可巧有这件札子,我们以后的事倒有了些把握了。”

老夫子接过札子,大约看过一遍,歪着头想了一回,不禁一跳就起道:“飏翁!你真可谓读书得间了!你说的一点不错,上头正是这个意思!但是话虽如此说,我们办事须有个秩序。上头既叫我们保护商人,我们如今先不说捐钱的话,先借一个地方,或是公所,或是总会,以为接待商人之所,等他们一齐来了,彼此也联络了,然后再向他们开口。人有见面之情,你开出口去,他们总得答应你的。”老夫子说一句,梅飏仁应一句。等到老夫子说完了,他又一连说了两句:“着!着!我兄弟就照你老夫子的话去办。前天兄弟看见制台辕门抄上写着省城里已经设了一个保商局,派了黄观察做总办,大约亦就是办理此事。我们姑且托他到省里打听打听章程是个什么样子,我们也照办一个,可好不好?”老夫子道:“好好好,就是如此。”

幸喜这梅飏仁是个躁性子,有了一件事,从不肯留过夜的,当天就在本城城隍庙里借了三间房子,做了一个接待商人之所。门口挂起一面招牌,上写“奉宪设立保商局”。另外两扇虎头牌,是“商局重地,闲人免入”八个大字。一面又仿照札子上的意思,请老夫子拟了告示,晓谕一切坐贾行商,叫他们都到这里来聚会。又禀明上头,委了本县典史王朝恩王太爷做了驻局的委员。县大老爷公事忙,不能常常过来问信,商人有什么事,都找王太爷说话。这是后话不题。

且说当时忙了几天,就检定日子开局。恐怕开局的那天商人来的不甚踊跃,一面由梅飏仁先发帖子请客,凡是城厢内外,大大小小的绅衿,一概请到。又叫典史王太爷坐着轿子到各辅户一家家去拜,劝他们到这天来入会。谁知到了这天,做卖买的来的仍然不多,大家不晓得大老爷安的甚么心,所以有些人不敢来。只有一向同地方官有来往的几家绅衿,还有两个同帐房里有首尾的一家钱庄,一家南货店的老板来了,合凑起来不到两桌人。梅飏仁甚为扫兴。客人到齐,勉强入座,一席是梅飏仁自作主人,一桌是典史王太爷代作主人。

坐定之后,大家喝了几杯酒,坐首座一位绅士是北门外头大夫第,知府衔、候选同知蒋大化,先开口道:“老公祖,你这件事办的甚好啊,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治弟真拜服你。”原来梅飏仁头天晚上先在老夫子跟前叨了许多教,这回听了蒋大化的话,便摇头鼓舌说道:“这件事呢,虽不是兄弟一个人主意,然而兄弟亦早存了这个心,所以发个狠,特地趁在兄弟任上,把这件事办成了。一来上头有个交代,二来兄弟以后叨教之处甚多。到了这个地主,诸位既不须拘什么形迹,就是兄弟有什么为难之事,也可以当面商量。否则,你们诸公请想:这们一个六合县,周围百把里路的地方,又要办这个,又要兴那个,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饭,叫兄弟怎么来得及呢。”梅飏仁这番说话总不脱他将来借此筹款的宗旨。

此时在席第五座是改试策论新科发达的一位孝廉①公,身上也捐了个内阁中书,姓冯,号彝斋。据他自说:旧学不见得怎样,新学他却极有工夫的,所以改试策论,马上就中,只可惜会试的卷子上有“目的”两个字,在他自己以为用的是新名词,房官看了还好,却不料到了大总裁吏部尚书塔公手里,看到这里,拿起笔墨竖了一个小小杠子,另外粘了一张低条,注了十个字道:“以‘的’字入卷内,未免太俗。”因此就没有中得进士。等到报罢之后,冯彝斋领出落卷来一看,见是如此,气的了不得,大骂主司一场,急急收拾回家。齐巧上头派了委员下来劝捐,他就凑了千把银子捐了个内阁中书,借此可以出入公门,干预干预地方上的公事。

  ①孝廉:汉代为选拔官吏的科目之一,时清时对举人的称呼。

这日请客,有他在座。他听了梅飏仁一番说话,心上老大不以为然,便想借此吐吐自己胸中的学问,于是不等别人开口,他先抢着说道:“老公祖,此言误矣!治弟很读过几本翻译的外国书,故而略晓得些外国政治。照着今日此举,极应该仿照外国下议院的章程,无论大小事务,或是或否,总得议决于合邑商民,其权在下而不在上。如谓有了这个地方,专为老公祖聚敛张本,无论为公为私,总不脱专制政体,治弟不取也!”说着,又连连摇头不止。梅飏仁却也奈何他不得,彼此楞了一回。

第二座一位进士底子的主事公,姓劳,名祖意的,开言说道:“治弟有外孙,新近从东洋游学回来,他的议论竟与彝斋相像。我们这一辈子的人都是老朽无能了,‘英雄出少年’,倒是彝翁同我们这外孙将来很可以做一番事业。”冯中书见他倚老卖老,竟把自己当作后辈看待,心上很不高兴。想了一想,说道:“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事业可以做得。除掉腹地里几省,外国人鞭长莫及,其余的虽然没有摆在面子上瓜分,暗地里都各有了主子了。否则我们江南总还有几十年的等头,如今来了这们一位制军,只怕该五十年的,不到五年就要被他双手断送!”

劳主政道:“那亦不见得送得如此容易,就是真个送掉,无论这江南地方属那一国,那一国的人做了皇帝,他百姓总要有的。咱们只要安分守己做咱们的百姓,还怕他们不要咱们吗?你又愁他什么呢?”梅飏仁道:“劳老先生的话实在是通论,兄弟佩服得很。莫说你们做百姓的用不着愁,就是我们做官的也无须虑得。将来外国人果然得了我们的地方,他百姓固然要,难道官就不要么?没有官,谁帮他治百姓呢?所以兄弟也决计不愁这个。他们要瓜分就让他们瓜分,与兄弟毫不相干。劳老先生以为如何?”劳主政道:“是极,是极!”两个“是极”,直把个梅飏仁赞得十分得意,冯中书却早气得把面孔都发了青。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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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30 11: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五回 呈履历参戎甘屈节 递衔条州判苦求情

却说冯中书当下听了梅老公祖及劳老先生一番问答,心上想道:"这个人竟其绝无一毫国家思想,只要保住他自己的功名产业,就是江南全省地方统通送与外国人,简捷与他绝不相干!但是百姓好做顺民,你这个官将来却无用处。谁不晓得中国的天下都是被这班做官的一块一块送掉的!他如今还说出这种话来,岂不可笑!"一个人肚皮里正寻思着,忽又听得梅飏仁说道:"劳老先生,江南地方被外国人拿去,倒是一样不好。"

劳主事忙问何事。梅飏仁道:"不是别的,只有我们这一位制宪实实在在不好伺候。他一到任,我就碰他一个钉子。这几个月,兄弟总算跟定他走的了,听说他还是不高兴我。你想,我们做下属的难不难!"劳主事尚未开口,冯中书抢着说道:"这个老公祖倒可以无须虑得的。如今他是上司,你是属员,等到地方属了外国人,外国人只讲平等,没有甚幺'大人'、'卑职',你的官就同他一般大,上头只有一个外国皇帝,你管不到他,他也管不到你,你还虑他做什幺呢?"

梅飏仁听了,似信未信,未曾开言,又是劳主事抢说道:"我原说彝斋兄的宗旨同我们外孙一样。这平等的话,我的外孙子也是常常说的。"冯中书听了,格外生气。究竟因他上了几岁年纪,又是一乡之望,奈何他不得,只得忍气吞气,草草把酒席吃完,各自分散。

自此以后,这梅飏仁竟借此联络商人,捐了无数的款项,把地方上什幺学堂等等一切可以得维新名誉的事情却也办了几件。他又自己爱上禀帖,长篇大套的,常常写到制台那里去。等到时候久了,上头也就回心转意,说某人还能办事。

列公有所不知:凡是做官的,能够博得上司称赞这们一句,就是升官的喜信。果然不到三个月,藩台挂牌,把他升署海州直隶州。梅飏仁得信之下,好不兴头,立刻亲自进省谢委。省里回来,那个委署六合县的也就到了。梅飏仁忙着交卸,带了家眷、幕友、家丁径到海州上任。

海州这个地方紧靠海边,名为要缺,其实从前并没有什幺事情,直至近两年来,有些国度总想霸占我们中国的地方,不时派了兵船前来中国江海一带口岸往为巡弋。每到一处又不就走,有时候还要派人上岸,上来的人,多多少少,也不能定,不说是测量形势就说是操练兵丁。封疆大吏尚且拿他无可如何,至于地方官更不消说得了。

闲话少叙。且说梅飏仁到任之后,刚刚才有一月光景,他所管的海面上忽然来了三只外国兵船,一排儿停住了不走。第二天大船上派了十几名外国兵,一齐坐了小划子下来,后头还跟了通事,走到岸上,向铺户买了许多的食物,什幺鸡鸭米麦之类。买好了,把帐算清,付了钱,仍旧坐了小划子回上大船,并没有丝毫骚扰。有些铺户见是外国人来买东西,故意把价钱多说些,因而倒反沾光不少,还望他第二天再来买。

这个档口,便有人飞跑送信到州里,说是海里来了三条外国兵船,不知是做什幺来的。州官梅飏仁闻报,不觉大吃一惊,马上请了师爷来商量对付的法子,又说:"这来的兵船倘或他们要同我们开仗,我们这里毫无预备,却怎幺是好呢?"一面着急,一面又叫人去知会营里,倘或闹点事情出来,只好请他们先去抵挡抵挡。梅飏仁只顾忙乱,头上的汗珠子早已有黄豆大小滚了下来。师爷见了他这副发急样子,又好气,又好笑,连忙劝他道:"现要顶要紧的是先派个人到船问他到此是个什幺意思,倘若是路过这里,没有什幺举动,彼以礼来,我以礼往,也不必得罪他们,但是也得早早请他离开此地,以免地方上百姓见了疑惧。倘或是另有别的意思,他们船上的大炮何等利害,断非我们营里这几个老弱残兵可以抵挡得住的,必须快快打电报禀明上头制台,请示办理。"

梅飏仁正在束手无策的时候,听了师爷的说话甚是中听,立刻照办。但是一时又不晓得是个怎幺办法:"谁有这个胆子敢到他们船上去呢?"师爷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们派个人去是决计不要紧的。"梅飏仁便问:"派什幺人去?"师爷想了想,说:"东家是一县之主,去了不便,而且这些船上都是外国人?本衙门里没有翻译,现在只好借重州判老爷同学堂里英文教习去走一趟,问他个来意,便好打电报到南京去。"

梅飏仁道:"是极,是极!"马上叫人把州判老爷请了过来,把这话告诉了他,请他辛苦一趟。州判老爷生恐外国人拿他宰了,一味推三阻四,先说:"晚生不懂得外国话。"梅飏仁道:"有翻译。"州判还想说别的,齐巧请的那位英文学堂教习也来了,问知来意。幸喜他读过几年外国书,人还开通,又听得这事不会白做的,将来州官总得另外尽情,马二答应说:"应得效劳。"又帮着劝了州判老爷一番,方允一同前去。

州判老爷跟了教习走出来上轿,一头走,一头说道:"外国人是个什幺样子,我兄弟还是小时候在洋片子瞧见过两次,到底同我们中国人一样不一样?见了他要行个什幺礼?我们一上船,该用个什幺手本?还是怎幺说?"教习道:"外国人不过长的样子是个高鼻子,抠眼睛,说的话,彼此口音不同,此外原同中国人一样的。老父台见了他只要拉拉手,也不消作揖,也不消磕头,只要拉拉手就好了。但是拉手切记用右手同他拉,千万不可拉左手,是要得罪他的。"州判老爷道:"得罪了他便怎幺样?可是他就同咱打仗?"教习道:"那亦未见得,不过像煞不敬重似的。你想,你不敬重他,他心上会愿意吗。"

州判老爷道:"我往常听见人说:'外国兵船上,无论那里都装的是炮,只要拿手指头往桌子上一揿,就轰的一声,立刻把人打死。那年李中堂放钦差出去,也不知到了那个国度,人家炮船上请他吃饭。他一点没有预备,跑在人家船上,问那兵官说着话,一言不合,那个带兵官拿起茶碗往桌子上一摔,登时一个绍兴坛一样大的炮子弹了出来。幸喜我们老中堂坐的地方偏了,一点没有打中身上。你说险不险呢!这事一则是老中堂的福气大,二来也亏他老人家从前打"长毛",打"捻子",见多识广,大炮的声音,耳朵是听惯的了,见了这个样子,只微微的一笑,并没有说什幺。那船上的兵官见一炮打他不中,心上反觉过意不去,翻过来好好的送他上岸。第二天就办了许多金珠宝贝到老中堂跟前求和。老中堂允了他的和,准了他五口通商,所以如今才有了这些外国人。'我说的可是不是?我如今不怕别的,单怕他开炮。我是自小被炮仗吓坏了,往常听见放鞭炮总是护着耳朵的。"

教习听他引经据典,说得津津有味,心上着实可笑,也不同他计较,便道:"中堂大官,所以船上开炮迎接他,我们去是不开炮的。你去见他,也用不着什幺手本,拿张片子,到了船上,我替你传话就是了。"说着,一同出来,上了轿,坐了轿子一直抬到海边上。小划子早已预备好了。

州判老爷虽说有教习壮着他的胆子,走到海滩下了轿,依然战战兢兢的,赛如将要送他上法场的一样,扶了划子。船小人多,不免东摇西荡,又把他吓得"啊唷皇天"的叫,伏在一个人的身上,动也不敢动。好容易撑近大船,扶他上梯子。他抬头一看,船头上站着好几个雄赳赳、深目高鼻的外国兵,更把他吓得索索的抖,两只腿上想要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忙找了三四个人,拿他架着送到船上。他此时魂灵出窍,脸色改变,早已呆在那里,拔一拔,动一动,连着片子也没有投,手亦忘记拉了。幸亏那个教习挡在头里,一到船上,同人家拉过手,就打着英国话,问人家那里来的,到此是个什幺意思,船上人回答出来,才晓得并不是英国来的兵船。幸亏英国是普通的,大家都还懂得两句。船上的带兵的还是个提督职分,听说中国官派人来问他踪迹,他也打着英国话说:"我们路过这里,想上去打猎玩耍两天,就要开船走的,并没有什幺意思,你们不必惊慌。"教习把话问明白,亦就同人家拉了拉手,搀了州判老爷下船。

州判老爷自从上船,一直也没有同人说一句话。此时回到小划子上,定了一定神,方算是魂灵归窍,拿手把头上的汗沫了一把,说道:"出娘肚皮,今儿是头一遭,可把我吓死了!这官简直不是人做的!"教习也不理他,只瞧着他觉着好笑。他见人家不理他,又搭讪着说道:"听得说外国人如何如何,其实也有说有笑,很好说话的。"教习道:"既然如此,老父台为什幺不同他攀谈樊谈呢?"

州判老爷把脸一红道:"他同我言语不通,叫我说什幺呢?"教习道:"不要紧,有我替你传话。"州判老爷道:"同你到这里已经劳你的神了,还好再打搅你幺?我兄弟心上愈觉不安了"!说着,划子靠定了岸,他俩仍旧坐轿进城销差。见了州官,州判老爷胆子也壮了,张牙舞爪,有句没句,跟着教习说了一大泡。等到把话说完,梅飏仁方才明白此番兵船的来意,于是一块石头落地。又想道:"外国人来到这里,虽然没有什幺事,也乐得电禀制台知道,显得我们同外国人也还联络,所以才会偃旗息鼓,平安无事。"主意打定,请教师爷,师爷亦帮着他说很好,连忙找出"电报亲编",写好码子,叫人去打。州判老爷又求着把他亲自到船上见洋人周旋的话叙上。梅飏仁应允。州判老爷请安,谢了一声"堂翁栽培"。然后鼓舞欢掀,跟了请来做翻译的那位教习一同出去。梅飏仁亲自送了出去,只同教习说道:"以后还要仰仗。"教习道:"理应效劳。"霎时别去。

且说电报打到南京,制台一见上面叙着有三只兵船,登时大惊失色;及至看到后半,业已问过无事,脸色方才平和下来。忙传通省洋务局总办上院斟酌办法。这位制台是向来佩服外国人的,洋务局老总也就迎合着宪意,回道:"如今不问他是做什幺来的,既然他们老远的从外国跑到我们中国,总之,他们是客,我们是主,这个地主之谊是要尽的。"

制台道:"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晓得来的是个什幺人?"洋务局老总道:"梅牧电报上原说是个水师提督。"制台道:"是啊,提督是个什幺职分?在我们中国是武一品大员,可以节制镇道,连你老哥都要归他节制的。现在就拿我们的官来比他,他来了,地方上文武统通应该出境接才是。现据梅牧的来电看起来,直到派了翻译上船问过方才知道,可见地方上预先就没有一点预备。这班地方官也总算糊涂极了!据兄弟的意思:赶紧回个电报给梅牧,叫他连夜预备一座公馆请他们上岸来往,住一天供应一天。梅牧是地方官,这钱说不得要他赔两文;赔的多了,我们再调剂他,等他好放心竭力去办。我们这里再放一只兵轮去,算是我特地派了去接他们到南京来盘桓几天的。如此,或者叫他们心上欢喜。你老哥以为何如?"

洋务局老总自然是顺着他说:"好极!准定遵照大帅的宪谕办理。"制台立刻就同洋务局老总当面拟好一个电报,知会海州梅牧;一面传令派了一只兵轮,连夜开足机器,径向海州进发。按下慢表。

且说海州知州正在衙内同一班老夫子商量办法,忽然接到制宪回电,见是如此,便也不敢怠慢,立刻叫人到学堂里仍把那位教习请到,请他到船上传话,就说:"制台有电报请贵提督到岸上去住,已由梅知州代备宽大房屋一所。"那船上提督便道:"我们来此非有他意,上次即已言明,虽承贵总督美意,敝提督实实不愿相扰。况且我们的船再过一两天就要离开此地的,决计不要贵州梅大老爷费心。"教习见洋人不愿到岸上居住,便也由他,回来回复了梅飏仁。梅飏仁得了这个信,甚是为难:若是依了洋人,随他住在船上,深恐怕制台说他不会应酬;如果再叫翻译到船上去说,又怕洋人讨厌。想来想去,不得主意。

这个档口,齐巧省里派来的兵船到了。船上的管带是个总兵衔参将,姓萧,名长贵。到了海州,停轮之后,先上岸拜会州官。梅飏仁接见之下,萧长贵当把来意言明,又说:"兄弟奉了老帅的将令,叫兄弟到此地同了老兄一块儿去到船上禀见那位外洋来的军门。兄弟这个差使是这位老帅到任之后才委的,头尾不到两年,一些事儿不懂,都要老大哥指教。"梅飏仁道:"岂敢。"

萧长贵道:"兄弟打省里下来的时候,老帅有过吩咐,说那位外国来的带兵官是位提督大人,咱们都是按照做属员的礼节去见他。你老大哥还好商量,倒是兄弟有点为难,依着规矩,他是军门大人,咱是标下,就应该跪接才是。"梅飏仁道:"现在又不要你去接他,只要你到他船上见他就是了。"萧长贵道:"兄弟此来原是老帅派了兄弟专到此地接他来的,怎幺不是接!非但要跪接,而且要报名,等他喊'起去',我们才好站起来。这个礼节,兄弟从前在防营里当哨官,早已熟而又熟了。大约按照这个礼信做去是不会错的。"

梅飏仁道:"要是这个样子,我兄弟就不能奉陪了。我们地方官接钦差,接督抚,从来没有跪过。如今咱俩同去,我站着,你跪着,算个什幺样子呢!"萧长贵道:"做此官行此礼,我倒不在乎这些。"梅飏仁道:"就算你行你的礼,与我并不相干,但是外国人既不懂得中国礼信,又不会说中国话,你跪在那里,他不喊'起去',你还是起来不起来?"

萧长贵一听这个话,不禁拿手抹着脖子,为难起来,连说:"这怎幺好……"梅飏仁道:"不瞒老兄说,这船上本来我兄弟也不敢去的,有我这儿翻译去过两趟,听说那位带兵官很好说话,所以兄弟也乐得同他结交结交,来往来往。况且又有制宪的吩咐,兄弟怎好不照办。现在也不好叫你老哥一个人为难,兄弟有个变通的'法子。"萧长贵忙问:"是个什幺法子?"梅飏仁道:"你既然一定要跪着接他,你还是跪在海滩上,等我同翻译先上船见了他们那边的官,我便拿你指给他看。等他看见之后,然后我再打发人下来接你上船。你说好不好?"

萧长贵听说,立刻离坐请了一个安,说:"多谢指教!兄弟准定如此。"梅飏仁道:"可是一样,外国人不作兴磕头的,就是你朝他磕头,他也不还礼的。所以我们到了船上,无论他是多大的官,你也只要同他拉手就好了。"萧长贵道:"这个又似乎不妥。虽然外国礼信不作兴磕头,但是咱的官同人家的官比起来,本来用不着人家还礼。依兄弟的意思,还是一上船就磕头,磕头起来再打个千的为是。"

梅飏仁见说他不信,只得听他,马上吩咐伺候,同了翻译上船。刚上得一半,这里萧长贵早跪下了。等到梅飏仁到船上会见了那位提督,才拉完手,说过两句客气话,早听得岸滩上一阵锣声,只见萧长贵跪在地下,双手高捧履历,口拉长腔,报着自己官衔名字,一字儿不遗,在那里跪接大人。

梅飏仁在船上瞧着,又气又好笑。等他报过之后,忙叫翻译知会洋官,说:"岸上有位两江总督派来的萧大人在那里跪接你呢。"洋官听说,拿着千里镜,朝岸上打了一回,才看见他们一堆人,当头一个,只有人家一半长短,洋官看了诧异,便问:"谁是你们总督派来的萧大人?"翻译指着说道:"那个在前头的便是。"洋官道:"怎幺他比别人短半截呢。"翻译申明:"他是跪在那里,所以要比人家见短半截。"又说:"这是萧大人敬重你,他行的是中国顶重的礼信。"洋官至此方才明白,忙说几句客气话,无非是不敢当,叫他起来,请他上船的意思。翻译翻了出来,梅飏仁便派人招呼他上来。

一霎萧长贵上了船,翻译便指给他说,那位是提督,那位是副提督,那位是副将。萧长贵立刻爬在地下,先给提督磕了三个头,起来请了一个安。只见他从袖筒管里掏了半天,摸出一个东西来。翻译在旁边看得明白,原来是一套华洋合璧的履历,倒很拜服他想得周到。只见他倏地朝着洋提督跪了一只腿,拿履历高高举起,献了上去。洋提督不晓得他拿的是什幺东西,忙问这边同来的翻译,翻译同他说明,方才亲自离坐,接了他的履历。萧长贵至此,亦把那只腿伸了起来。又观什幺副提督、副将见礼仍旧是磕头请安。虽然人家不还礼,幸亏他脸厚,并不觉得难为情。一一见完之后,方趋前一步站着,同洋提督说话。

洋提督同他说话,请他坐,他说:"标下理应伺候军门大人,军门大人跟前那有标下的坐位。"洋提督再三让他,方才斜签着脸坐了一点椅子边。洋提督说话他不懂,都是翻译代传。

翻译听了洋提督的话,答应"也司",他亦坐在一旁,高声应"是"。人家见他好笑,他也并不觉得。只听他又朝着洋提督说道:"回军门大人的话,标下奉了老帅的将令,派标下来迎接军门大人到南京去盘桓几天。我们老帅晓得军门大人到了,马上叫洋务局老总替军门大人预备下一座大公馆,裱糊房子,挂好字画,挂烟结彩,足足忙了三天三夜。总求军门大人赏标下一个脸,标下今日就伺候军门起身。"说完之后,翻译照样翻了一遍。

洋提督道:"我早已说过,再过上一礼拜就要走的,另外还有事情到别处去。多承你们总督大人费心,我心领就是了。"萧长贵听洋提督不肯进省,忙又回道:"军门若是不到南京,我们老帅一定要说标下不会当差使,所以军门动了气,不肯进省。

现在求军门无论怎样帮标下一个忙,给标下一个面子,等我们老帅看着欢喜,将来调剂标下一个好差使,标下是一家大大小小都要供你老人家长生禄位的。"说完,又请了一个安。于是翻译又把话翻了一遍。

洋提督听完,笑了一笑,叫翻译同他说:"你们不必强留我,南京我是决计不去的。"萧长贵见他心上甚是懊闷,便道:"既然军门大人不肯赏脸,亦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标下是奉了老帅将令到此伺候军门大人的,军门大人有什幺差使,尽管派下来,等标下去办。"洋提督也同他谦逊了两句。梅飏仁又当面虚邀他到岸上去住,又说:"公馆一切早已预备妥帖。"无奈那洋提督只是不肯下船。大众见无甚说得,方才一同辞别下船。梅飏仁自己回衙理事。萧长贵却不敢径回南京,天天还是拿着手本,早晚二次穿着行装到洋提督大船上请安。洋提督辞过他几次,他不肯听,也只得听其自然。

洋提督原说是七天就走的,却不料到第五天夜里,萧长贵正在自己兵船上睡觉,忽听得外面一派人声,接着又有洋枪、洋炮声音,拿他从睡梦中惊醒,直把他吓得索索的抖,在被窝里慌作一团,想要叫个人出去问信,无奈上气不接下气,挣了半天,还挣不出一句话来。正在发急时候,忽然一个水手从船头上慌慌张张的来报信道:"大人,不好了!有强盗!"萧长贵一听"强盗"二字,更吓得魂不附体,马上想穿裤子逃命。急忙之中又没有看清,拿裤脚当作裤腰,穿了半天只伸下一只腿去,那一只腿抵死伸不下去。他急了,用力一登,豁拉一声,裤子裂开了一大条缝。至此方才明白穿倒了,重新掉过来穿好。把长衣披在身上,来不及钮扣子,拿扎腰拦腰一捆,拖一双鞋。手下的兵丁还当是大人出来打强盗哩,拿了手枪上前递给他。只听他悄悄的同旁边人说道:"强盗来了,没有地方好逃,我们只得到下层煤舱里躲一会去。"说完,往后就跑。幸亏走得不多几步,船头上的水手又赶来报道:"好了,好了!所有的强盗都被洋船上打死了,还捉住十几个。请大人放心,没有事了。"

至此,萧长贵方才把神定了一定,站住了脚,问旁边人道:"我现在可是做梦不是?"大家都听了好笑。萧长贵又怔了半天,说道:"你们说什幺强盗已经捉住的话,可是真的?"一个水手道:"怎幺不真,是标下亲眼见的,一共捉住有十二三个哩。"萧长贵道:"你们看清楚了没有?不要还有人躲在黑影里,我们出去被他宰了,白白的送了命,那可不是玩的!我看还是不出去的为是。就是出了什幺盗案,都是地方官的处分,我们是客官,何苦往自己身上拉呢。你们也快快息灯睡觉,把舱门关好,要紧!要紧!"说罢,他老人家先自脱衣上床,仍旧歇下。兵丁们亦乐得省事。于是大家安睡了一夜。

次日起来,向来萧长贵到洋提督船上禀安总是每早七点钟就去的,这天怕去的早了,路上遇着什幺强盗的余党,恐防不测,特地又缓了一个钟头才去的。等到萧长贵到了洋提督大船上,海州梅飏仁亦早已来了。原来这天晚上洋提督船上捉住了强盗,次日一早就叫人到城里送信。梅大老爷一想,捉住了大盗,地方官有保举的,所以一得信就赶着出城到船上,求着把强盗带回城里审问。幸亏那位洋提督并无一点为难的意思,立刻把十三个强盗统通交给他梅飏仁,又怕路上或有闪失,特地派了八名洋兵帮着解到城里。萧长贵一见强盗果然拿着,登时胆子壮了起来,立刻回船。也派了几名兵帮着护送,以为将来邀功地步。当下梅大老爷督率一班人把强盗解到衙门,打发过洋兵及萧长贵派来的兵,马上升堂审问。起先那些强盗还想赖着不认,后来有几个熬刑不过,只得招了。原来都是积年的大盗。其余的见他同党已招,晓得抵赖不脱,也只有一一招认。

梅飏仁心上想道:"我今天平空拿住了许多大盗,虽然是外国兵船上出力,究竟是在我地面上,禀报上去面子总好看的。"于是心上甚是快活,立刻叫书办把强盗供状叙了文书,申报上宪。又请老夫子详详细细替他做了一个电禀,专禀制台。电禀上先叙此番外国兵船到来,他如何竭力联络,竭力保护,以致那兵船上的提督如何感激他,想报答他。又叙他:

自从到任之后,悬赏购线捕拿巨盗,久已萑苻①绝迹,闾阎相安。乃于某日风闻有大股盗匪道出卑境,卑职先期商明外国兵船,请其届时帮助,当荷应允。不料某晚三更时分,据眼线报称,该盗窝藏某处。卑职立即督同通班健役前往捕拿。惟是盗党甚多,卑职深虑所带勇役众寡不敌,因即一面设法诱至海滩,一面密告外国兵船,果蒙协力兜拿,共捕获积年巨盗一十三名。经卑职带回卑署,详加鞫②讯,俱各供认历年某案某案,肆行抢动不讳。除将供招另文申应,恳祈宪示遵行外,所有此次外国兵船帮同缉获积年巨盗,应如何答谢之处,卑职不敢擅专,理合电禀,乞谕祗遵。"云云。

①萑符:泽名,指为盗贼出没之处,也代借盗贼。
②鞫:查问、审讯。

电报发了出去,梅飏仁赶忙又亲自到洋船上谢洋提督帮助之力。又说:"敝县已把此事电禀制台,马上就回电,制台亦总是感激的。"意思想留洋提督多住两三天,以便稍尽地主之谊。洋提督谦逊了几句,仍旧是不肯久留。梅飏仁只得告辞回去。

且说南京制台接到海州知州梅飏仁的电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登时脸上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忽而红,忽而白,于红白不定之中又显出一副笑容,忙把总理洋务文案候补道史其祥史大人请到签押房里面商。这位制台是专门讲究洋务的,就是签押房也是洋款摆设,居中摆了一张大菜桌子,一面三把椅子,底下一位是主位。当下史其祥史大人进门,归坐之后,制台先把海州上来的电报禀给他看过。史其祥一面看,一面点头,看完之后,便问:"老帅是个什幺主见?"

制台道:"我想此事,外国船上的洋兵替我们捉住了强盗,还肯交给我们地方官自己审办,这就是十二分面子。他们既给咱面子,咱位也不可以不顾人家的面子。我想现在既已审问明白,都是积年巨盗,本应该就地正法的,我们如今且不要批下去,电谕海州梅牧把这些人犯的案件以及应该得的罪名详细叙明,叫翻译翻成英文照会过去,应该如何办法。就他们不死,我们也乐得积些阴德。你道如何?"

史其祥听罢,歇了一歇,说道:"这是我们内地里的事情。既是大盗审明之后,就地正法乃是我们自己的主权,他们外国人本不应该干预的。依职道的见识,还是老帅自己批饬下去,将该盗就地正法,似乎不必咨照外国兵官。至于他们出了力,应该如何答谢,或是电饬梅牧亲到船上一趟代达老帅的意思,或是办些土仪,如羊酒鸡蛋之类,犒赏兵丁,亦无不可。这是职道愚昧之见,请请老帅的示,可行不可行?"

制台听罢,亦楞了一回,说道:"你的话呢,固然不错,然而人家顾了咱的面子,咱们一点不和人家客气客气,似乎心上总过不去。我看土仪呢亦得送,这几个人怎幺办法,我的意思总得让让人家,等人家退回来不管,我们再自己办,那就不落褒贬了:我这是面面俱到的法子。我看还是如此办得好。"史其祥道:"这办案的事实实在在是我们自己的主权,那外国人是万万不可同他通融的。"

制台一见史其祥还是执定前见,心上很不高兴,便道:"我兄弟办交涉也办老了,这些事还有什幺不懂。你们总是顽固见识,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一点不肯让人。但是据你刚才所说,究不能够面面俱到,总得斟酌一个两全的法子才好。"史其祥笑着说道:"强盗归我们自家办,就是保守我们自己的主权。再送些土仪给他们,也总算有情分到他们了。除此之外,实在没有第二条法子。"制台听了,面孔一板道:"你这人真好糊涂!我刚才怎幺同你讲的?这件事非往常可比。强盗虽然应该归我们办,你不想这回的强盗是那个拿到的。人家出了力又不想咱们的别的好处,难道连这一点面子还不给他,还成句话吗!我办交涉办老了的,如今倒留个把柄在人家手里,叫人批评两句,我可犯不着!"说完,胡子一根根跷了起来,坐着不言语。

史其祥见制台生了气,一想不妙,怕于自己差使有碍,便暗暗说道:"主权不主权,关我甚幺事,用得我干着急!我起了劲,白得罪了上司,于我有什幺好处呢?"但是一时又想不出一个转弯的法子。踌躇了好半天,只得仰承宪意,自圆其说道:"职道的话原是一时愚昧之谈,作不得准的。既然老帅要想一个两全的法子,足见老帅于慎重邦交之内,仍寓挽回主权之心,职道钦佩得很!现在职道想得一法,是主权既不可弃,邦交又当兼顾,请请老帅的示,可行不可行?"制台道:"你快说!"史其祥道:

请老帅立刻电饬梅牧把拿到十三个人当中把为首的先行就地正法几名,伸国法即所以保主权。下余的几个,若以强盗论,原应该不分首从,一律斩决,如今且不将他定罪,就遵照老帅的刚才吩咐的话,送交外国兵官,听他处治。他要他死,这几人本有应得的死罪,他要开脱他们,我们也乐得就此积些阴功,也不负老帅好生之德。

制台听到这里,一面听,一面点头,嘴里不住的赞好,不等史其祥说完,忙抢着说道:"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到底你史大哥有主意,所以兄弟凡事都要同你商量。现在就作准照你办,立刻拟好电报,送到电局,饬令梅牧遵照办理。"

按下省城之事不表。单表海州梅飏仁奉到制台的复电,立刻照谕施行,请了本营参将从监里把前番审定的五名盗首提到大堂,验明箕斗,登时绑赴校场,一概正法。杀人的时候,他同营里一齐穿着大红斗篷。杀人回来,照例先到城隍庙拈香。回到衙门,又照例排衙,然后退入签押房。大凡他们做官的人忌讳顶多,又怕的是鬼,说是穿了大红斗篷,鬼就不敢近身了,再到城隍庙里一转,就是有点邪魔鬼祟,亦被城隍老爷叫小鬼拿他赶掉。等到回到衙门,升坐大堂排衙的时候,衙役们拿着棍子赶出赶进一阵吆喝,无论有多少冤鬼早已吓都吓散了。历来相传都是如此说法。究竟做官的人谁被冤鬼缠过又没人见过,不过借此骗骗自己,安安自己的心罢了。

且说梅飏仁回到签押房,因为洋提督后天就要走,连夜到学堂里又把那位教习拿轿子抬了来,请他翻译这件公事,以便照会洋提督,请他的断。那位教习起先还拿腔做势,说来不及,又说:"为人办事须有一定时刻,晚生今天在学堂里已经教了几个钟头的书,到了晚上极应该休息休息。如今又要我翻译这些东西,这是最伤脑筋,晚生还是带回去,等到空的时候再翻好过来罢。"

梅飏仁一听他话不对,只得挽出师爷同他讲说:"洋提督后天就要走的,这件公事,无论如何,明日一早总得送过地去。吾兄辛苦了,敝东自应格外尽情。千万辛苦这一遭罢!"那位教习听说"格外尽情",无奈只得应允。当下就在梅飏仁签押房里调齐案卷翻译起来。梅飏仁跑出跑进,不时自己出来招呼,问他要茶要水,肚子饿了有点心,一回又叫管家把上海艾罗公司买的"补脑汁"开一瓶给他喝,免得他用心过度,脑筋受伤。那位教习见如此,心上也觉过意不去,只得尽心代为翻译。无奈这件公事头绪太多,他的西学尚不能登峰造极,很有些翻不出来的地方,好在通海州除掉他都是外行,骗人还骗得过。当下足足闹了八个钟头,只勉强把制台的意思叙了一个节略,写了出来,念给梅飏仁听过。梅飏仁除掉说好之外亦天他话可以说得。

当下梅飏仁立刻叫人把写好的英文信送到船上。那位教习深晓得自己本事有限,恐怕外国人看了他写的英文信不懂,非自己前去当面譬解给他听听是断乎不会明白的,连忙挺身而出,说:"这信等我自己送去。"梅飏仁见他如此要好,自然欢喜。谁知等到他到了船上见了洋提督,呈上书信,洋提督看过一遍,又看第二遍,看来看去,竟有大半不懂,忙问他:"信写的什幺?"他只得红着脸,把这事一五一十说给洋提督听了一遍。洋提督道:"幸亏你自己来,你倘若不来,我这船上懂得各国文法的人都有,单就是你的英文没有懂得。"说罢,哈哈大笑。那位教习晓得总是写的信上拼法不对,所以被洋人耻笑,羞的红过脖子。当时洋提督说道:"既然贵国法律这几个人都该办死罪的,就请贵州梅大老爷照着贵国的法律办他们就是了。"那位教习又请洋提督同到法场监斩。洋提督欣然应允,随即约定时刻。那位教习先回来送信。

梅飏仁立刻照会营里摆齐队伍押解犯人同到法场。才走到那里,洋提督带了几十名洋兵也早来了。外国的兵腰把笔直,步代整齐,身材长短都是一样,手里托着洋枪,打磨的净光地亮,耀人的眼睛。等到到了法场上,一字儿摆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及看中国的兵,老的小的,长长短短,还有些痨病鬼、鸦片鬼,混杂在内。穿的衣裳虽然是号褂子,挂一块,飘一块,破破烂烂,竟同叫化子不相上下。而且走无走相,站无站相,脚底下踢哩搭拉,不是草鞋便是赤脚,有的袜子变成灰色,有的还穿一双钉靴。等到到了法场上,有说笑的,也有骂的人。痨病鬼不管人前人后随便吐痰。鸦片鬼就拿号褂子袖子擦眼泪。拿的刀叉一齐都生了锈了。比起人家的兵来真正是天悬地隔!洋提督走来同中国官见面之后,先拿照像机器替犯人拍了一张照,等到杀过之后又拍了一张,然后分道自回去。

其时梅飏仁已将宪谕饬办的羊酒鸡蛋送洋人的礼物都已办齐,就托省城派来兵轮管带萧参将上船送礼。萧长贵一听要他去送礼,又把他兴头的了不得。因为这分礼是替制台送的,是面子上的事情。立刻穿好农帽,把礼物装了几台盒。活猪活羊各一百头,由兵役们牵着,他自己却坐了一顶小轿跟在后头,说:"这两年在船上当差事舒服惯了,把骑马的本事忘掉了。"霎时到得船上,礼单是早已托翻译翻好的,兵船上的人看了都还明白。萧长贵是船上来过多次了,熟门熟路,人都有点认得。见了船上的人,无论是兵官,是兵丁,是水手,见了洋人就请安。见了洋提督,再请两个安:一个是自己请的,一个是替制台请的。他那副卑躬屈节的样子,洋船上的人早已看惯的了,都不以为奇。当下洋提督吩咐叫把礼物全行收下,犒赏来人,又叫一员小武官陪了萧长贵大餐。这一顿饭直害得萧长贵坐立不安,神魂不安!还有些兵丁见来熟了,都不同他客气,拉着他的辫子,打着洋话问他"可是尾巴不是"?萧长贵话虽不懂,晓得是拿他开心的话头,便涨红了脸,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响。

一会吃完饭,又在洋提督跟前禀谢过,然后告辞,一直回到州衙门。彼此会面,商量了一回明天送行的仪注。萧长贵仍说要在岸滩上跪送。又邀了本营参将摆齐队伍一块儿去跪送,本营将亦就答应了。此时梅飏仁又把本城的文官一齐约定次日一早先到本衙门会齐,然后一同出城上手本。大家倒都应允。

慢慢的梅飏仁又讲到:"这回拿住强盗虽然是外国人出力,看上头制台的意思甚是欢喜,将来保举一定是有的。"萧长贵听到这里,跑过来深深一揖,托着替他带个名字。梅飏仁为他是制台派来的,即日回省,还望他帮着自己说好话,马上和应。接着翻译又求保举。梅飏仁亦答应,又说:"往来传话,这遭是你老哥顶辛苦了,应该,应该!"翻译欢喜的了不得。

说话之时,前番上船探信的那位州判老爷正同别人头话,忽然听到这边谈保举,立刻丢掉别人,赶过来朝着梅飏仁说道:"堂翁,还有晚生呢?"梅飏仁一闻此话,不觉怔了半天,才慢慢的问道:"你老哥还有什幺?"州判老爷道:"不是晚生说句夸口的话,这件事要算晚生的头功。堂翁,你还有什幺不知道的,他们一个人不敢上去,不是你堂翁委了晚生同了这位翻译老夫子去的吗。"梅飏仁道:"是啊,去了也不好说是头功。"州判老爷着急道:"晚生不去这一趟,那外国人怎肯同我们要好,替我们出力?晚生不求堂翁别的,只求将来开保案时候,求堂翁把晚生这段劳绩叙上,制台大人看了是决计不会批驳的。将来借此晚生得能过个班,也不枉堂翁的栽培!"说着,又请了一个安。梅飏仁只得淡淡的说:"我们再商量罢。"

州判老爷恐怕事情不妙,呆坐半天,忽然心生一计,便悄悄的拉了那位同去当翻译的教习一把。两个人一同告辞出来。州判拿他让到自己衙门里坐了,同他商量说:"这事是你第一个出力,兄弟还在第二。总而言之,没有第三个人可以盖过咱俩的。我看我们这位堂翁疑疑惑惑,是有点靠不住的。我们不如趁今天晚上洋船还没有开,咱俩同到他们船上,求他出封信给制台保举。咱俩索性丢掉他们。你说可好不好?"翻译听罢此言,想了一回,心想:"他的话确也不错,走外国人门路似乎觉得比中国人妥当些。倒难为他想出这条好法子来。"连说:"好极!……你如果要去,有什幺话,我替你传去。"州判大喜,立刻开抽屉找出两条红纸,又把西席老夫子请来,托他代写两张官衔条子:一张是自己的,一张是翻译的,都把自己一厢情愿的保举开了上去。写好之后,立刻飞轿赶到海滩,下轿上船。

此番州判老爷晓得外国船上的人没有歹意,放开胆子,不像前番觳觫①恐惶的样子了。船上的人问他:"来做什幺?"翻译说是:"要见你们提督的。"船上人只得领他进见。此时州判老爷因有求于人,不得不自己格外谦恭,见了洋提督,磕头请安,竟与萧长贵一式无二。幸亏洋提督早已司空见惯,看他磕头,昂不为礼,直等他站起,方才用手指了一指,是让他坐的意思。他亦明白,于是斜签着脸,朝上坐下。当由翻译叙述来意。洋提督一头听,一头笑,一面又摇摇头。州判老爷瞧着,话虽不懂,意思是明白的,晓得有点不愿意的意思,心上甚为着急,想要插嘴,又不知说什幺是好。而且说出来的话,他们亦不懂得。

①觳觫:恐惧。

正在左右为难,只听得翻译又叽哩咕噜的说了半天,方见洋提督笑了一笑。翻译便回过头来从州判老爷手里把两张衔条讨过来递给了洋提督。洋提督看了不懂,又问翻译:"这上写的什幺?"翻译却把州判老爷的一张翻来复去讲给他听。州判老爷一旁瞧着,暗暗欢喜,以为这事总可望成功了。翻译说了一回,便约州判老爷一同走。州判老爷便急急的问他:"我们的事怎样?你看会成功不会成功?"翻译道:"停刻再说。"州判老爷无奈,只得去替洋提督请了一个安,算是告辞,然后同了翻译出来。一出舱门,又问翻译:"到底咱们的事怎幺样?翻译道:"等我们回去再细谈。"此时直把个州判老爷急的头上汗珠子有黄豆大小!究竟事情成否不得而知,禁不住心上毕卜毕卜跳个不住。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发帖际遇]: 昊天拜岳老三为师,得到见面礼银两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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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30 11: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六回 制造厂假札赚优差 仕学院冒名作枪手

却说海州州判同了翻译从洋船上回到自己衙门,急于要问所递衔条,洋提督是否允准出信。当下翻译先说洋提督如此不肯,经他一再代为婉商方才应允,并且答应信上大大的替他两人说好话。州判老爷听了,非凡之喜。一宵易过,次日又跟了同寅同到海边送过洋提督开船方才回来。萧长贵亦开船回省。

过了一日,梅飏仁果然发了一个禀帖,无非又拿他办理交涉情形铺张一遍,后面叙述拿获大盗,所有出力员弁,叩求宪恩,准予奖励。等到制台接到梅飏仁的禀帖,那洋提督的信亦同日由邮政局递到,立刻译了出来。信上大致是谢制台派人接他,又送他土仪的话,下来便叙"海州文武相待甚好,这都是贵总督的调度,我心上甚是感激"。末后方叙到"海州州判某人及翻译某人,他二人托我求你保举他俩一个官职;至于何等官职,谅贵总督自有权衡,未便干预。附去名条二纸,即请台察"各等语。制台看完,暗道:"这件事情,海州梅牧总算亏他的了。就是不拿住强盗,我亦想保举他,给他点好处做个榜样,如今添此一层,更有话好说了。至于州判、翻译能够巴结洋人写信给我,他二人的能耐也不小,将来办起交涉来一定是个好手。我倒要调他俩到省里来察看察看。"当日无话。

次日司、道上院见了制台。制台便把海州来禀给他们瞧过,又提到该州州判同翻译托外国官求情的话。藩司先说道:"这些人走门路竟走到外国人的门路,也算会钻的了。所恐此风一开,将来必有些不肖官吏,拿了封洋人信来,或求差缺,或说人情,不特难于应付,势必至是非倒置,黑白混淆,以后吏治,更不可问。依司里的意思:海州梅牧获盗一案,亟应照章给奖,至于州判某人,巧于钻营,不顾廉耻,请请大帅的示,或是拿他撤任,或是大大的申斥一番,以后叫他们有点怕惧也好。"谁知一番话,制台听了,竟其大不为然,马上面孔一板道:"现在是什幺时候!朝廷正当破格用人,还好拘这个吗?照你说法,外国人来到这里,我们赶他出去,不去理他,就算你是第一个大忠臣!弄得后来,人家翻了脸,驾了铁甲船杀了进来,你挡他不住,乖乖的送银子给他,朝他求和,归根办起罪魁来,你始终脱不掉。到那时候,你自己想想,上算不上算?古语说得好:'君子防患未然。'我现在就打的是这个主意。又道是:"观人必于其微',这两人会托外国人递条子,他的见解已经高人一着,兄弟就取他这个,将来一定是个外交好手。现在中国人才消乏,我们做大员的正应该舍短取长,预备国家将来任使,还好责备苛求吗。"藩台见制台如此一番说话,心上虽然不愿意,嘴里不好说什幺,只得答应了几声"是",退了出去。

这里制台便叫行文海州,调他二人上来。二人晓得外国信发作之故,自然高兴的了不得,立刻装束进省,到得南京,叩见制台。制台竟异常谦虚,赏了他二人一个坐位。坐着谈了好半天,无非奖励他二人很明白道理。"现在暂时不必回去,我这里有用你们的地方。"两人听说,重新请安谢过。次日制台便把海州州判委在洋务局当差,又兼制造厂提调委员。那个翻译,因他本是海州学堂里的教习,拿他升做南京大学堂的教习,仍兼院上洋务随员。分拨既定,两人各自到差。海州州判自由藩司另外委人署理。海州梅飏仁因此一案,居然得了明保,奉旨送部引见。萧长贵回来,亦蒙制台格外垂青,调到别营做了统领,仍兼兵轮管带。都是后话不题。

且说海州州判因为奉委做了制造厂提调,便忙着赶去见总办,见会办,拜同寅,到厂接事。你道此时做这制造厂总办的是谁?说来话长:原来此时这位当总办的也是才接差使未久,这人姓傅,号博万。他父亲做过一任海关道,一任皇司,两任藩司。后首来了一位抚台,不大同他合式,他自己估量自己手里也着实有两文了,便即告病不做,退归林下。傅博万原先有个亲哥哥,可惜长到十六岁上就死了。所以老人家家当一齐都归了他。人家叫顺了嘴,都叫他为傅百万。其实他家私,老人家下来,五六十万是有的,百万也不过说说好听罢了。只因他生得又矮又胖,穿了厚底靴子,站在人前也不过二尺九寸高;又因他排行第二,因此大家又赠他一个表号,叫做傅二棒锤。傅二棒锤自小才养下来没有满月,他父亲就替他捐了一个道台,所以他的这个道台,人家又尊他为"落地道台"。但是这句话只有当时几个在场的亲友晓得,到得后来亦就没有人提及了。后来大众所晓得的只有这傅二棒锤一个绰号。

且说傅二棒锤先前靠着老人家的余荫,只在家里纳福,并不想出来做官,在家无事,终日抽大烟。幸亏他得过异人传授,说道:"凡是抽烟的人,只要饭量好,能够吃油腻,脸上便不会有烟气。"他这人吃量是本来高的,于是吩咐厨房里一天定要宰两只鸭子:是中饭吃一只,夜饭吃一只;剩下来的骨头,第二天早上煮汤下面。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如此。所以竟把他吃得又白又胖,竟与别的吃烟人两样。他抽烟一天是三顿:早上吃过点心,中饭,晚饭,都在饭后。泡子都是跟班打好的,一口气,一抽就是三十来口,口子又大,一天便百十来口,至少也得五六钱烟。等到抽完之后,热毛巾是预备好的,三四个跟班的,左一把,右一把,擦个不了,所以他脸上竟其没有一些些烟气。擦了脸,自己拿了一把镜子,一头照,一头说道:"我该了这们大的家私,就是一天吃了一两、八钱,有谁来管我!不过像我们世受国恩的人家,将来总要出去做官的,自己先一脸的烟气,怎幺好管属员呢。"有些老一辈人见他话说得冠冕,都说:"某人虽有嗜好,尚还有自爱之心。"因此大家甚是看重他,都劝他出去混混。无奈他的意思,就这样出去做官,庸庸碌碌,跟着人家到省候补,总觉不愿,总想做两件特别事情,或是出洋,或是办商务,或是那省督、抚奏调,或是那省督、抚明保,做一个出色人员,方为称意。但是在家纳福,有谁来找他?谁知富贵逼人,坐在家里也会有机会来的。

齐巧有他老太爷提拔的一个属员,姓王,现亦保到道员,做了出使那一国的大臣参赞。这位钦差大臣姓温,名国,因是由京官翰林放出来的,平时文墨功夫虽好,无奈都是纸上谈兵,于外间的时务依然隔膜得很。而且外洋文明进步,异常迅速,他看的洋板书还是十年前编纂的,照着如今的时势是早已不合时宜的了,他却不晓得,拾了人家的唾余,还当是"入时眉样"。亦幸亏有些大老们耳朵里从没有听见这些话,现在听了他的议论,以为通达极的了,就有两位上折子保举他使才。中国朝廷向来是大臣说甚幺是甚幺,照便奉旨记名,从来不加考核的。等到出使大臣有了缺出,外部把单子开上,又只要里头有人说好话,上头亦就马上放他。等到朝旨下来,什幺谢恩、请训都是照例的事。就是上头召见,问两句话,亦不过检可对答的回上两句,余下不过磕头而已。列位看官试想:任你是谁,终年不出京城一步,一朝要叫你去到外洋,你平时看书纵虽明白,等到办起事来,两眼总漆黑的。

闲话少叙。且说这个温钦差召见下来,便到各位拿权的王大臣前请安,请示机宜,以为将来办事的方针。这些大人们当中有关切的,便荐两个出过洋、懂得事务的,或当参赞,或充随员,以为指臂之助。还有些汲引私人的,亦只顾荐人,无非为三年之后得保起见。当下只傅二棒锤父亲所提拔那位属员王观察,已有人把他荐到温钦差跟前充当参赞。幸喜钦差甚是器重他。他便想到从前受过好处的傅藩台的儿子。亦是傅二棒锤有出山的思想,预先有过信给这王观察。王观察才干虽有,光景不佳,既然出洋,少不得添置行头,筹寄家用,虽有照例应支银两,无奈总是不敷,所以也须张罗几文。心上早看中这傅二棒锤是个主儿,本想朝他开口,齐巧他有信来托谋差使,便将机就计,在温钦差前竭力拿他保荐,求钦差将他携带出洋。钦差应允。王观察便打电报给他,叫他到上海会齐。等到到得上海,会面之后,傅二棒锤虽然是世家子弟,毕竟是初出茅庐,阅历尚浅,一切都亏王观察指教,因此便同王观察十分亲密,王观察因之亦得遂所愿。两人遂一块儿跟着钦差出洋。王观察当的是头等参赞。因为这傅二棒锤已经是道台,小的差使不能派,别的事又委实做不来,又亏王观察替他出主意,教他送钦差一笔钱,拜钦差为老师,钦差亦就奏派他一个挂名的差使。温钦差自当穷京官当惯的,在京的时候,典质赊欠,无一不来。家里有一个太太,两个小姐。太太常穿的都是打补钉的衣服。光景艰难,不用老妈,都是太太自己烧茶煮饭,浆洗衣服。这会子得了这种阔差使,在别人一定登时阔绰起来,谁知道这位太太德性最好,不肯忘本,虽然做了钦差大人,依旧是一个人不用,上轮船,下轮船,倒马桶,招呼少爷、小姐,仍旧还是太太自己做。朋友们看不过。告诉了钦差,托钦差劝劝他。他说道:"我难道不晓得现在有钱,但是有的时候总要想到没有的时候。如今一有了钱,我们就尽着花消,倘或将来再遇着难过的日子,我们还能过幺。所以我如今决计还要同从前一样,有了攒聚下来,岂不更好。"钦差见他说得有理,也只得听他。好在也早已看惯的了,并不觉奇。

傅二棒锤既然拜了钦差为老师,自然钦差太太也上去叩见过。太太说:"你是我们老爷的门生,我也不同你客气。况且到了外洋,我们中华人在那里的少,我们都是自己人一样。你有什幺事情只管进来说,就是要什幺吃的、用的亦尽管上来问我要,我总拿你当我家子侄一样看待,是用不着客气的。"傅二棒锤道:"门生蒙老师、师母如此栽培,实在再好没有。"说着,又谈了些别的闲话,亦就退了出来。

这一帮出洋的人,从钦差起,至随员止,只有这傅二棒锤顶财主,是汇了几万银子带出去用的。虽然不带家眷,管家亦带了三四个。穿的衣裳,脱套换套。他说:"外国人是讲究干净的。"穿的衬衣衫裤,夏天一天要换两套,冬天亦是一天一身。换下来的,拿去重洗。外国不比中国,洗衣裳的工钱极贵,照傅二棒锤这样子,一天总得两块金洋钱工钱,一月统扯起起来,也就不在少处了。

钦差幸亏有太太,他一家老少的衣衫,自从到得外洋一直仍旧是太太自己浆洗。在外国的中国使馆是租人家一座洋房做的的。外国地方小,一座洋房总是几层洋楼,窗户外头便是街上。外国人洗衣服是有一定做工的地方,并且有空院子可以晾晒。钦差太太洗的衣服,除掉屋里,只有窗户外头好晾。太太因为房里转动不开,只得拿长绳子把所洗的衣服一齐拴在绳子上,两头钉好,晾在窗户外面。这条绳子上,裤子也有,短衫也有、袜子也有,裹脚条子也有,还有四四方方的包脚布,色也有蓝的,也有白的,同使馆上面天天挂的龙旗一般的迎风招展。有些外国人在街上走过,见了不懂,说:"中国使馆今日是什幺大典?龙旗之外又挂了些长旗子、方旗子,蓝的,白的,形状不一,到底是个什幺讲究?"因此一传十,十传百,人人诧为奇事。便有些报馆访事的回去告诉了主笔,第二天报上上了出来。幸亏钦差不懂得英文的,虽然使馆里逐日亦有洋报送来,他也懒怠叫翻译去翻,所以这件事外头已当着新闻,他夫妇二人还是毫无闻见,依旧是我行我素。

傅二棒锤初到之时,衣服很拿出去洗过几次,便有些小耳朵进来告诉了钦差太太,说傅大人如何阔,如何有钱,一天单是洗衣服的钱就得好几块。钦差太太听了,念一声"阿弥陀佛":"要是我有了钱,决计不肯如此用的。我们老爷、少爷的衣服统通是一个月换一回,我自己论不定两三个月才换一回,那里有他阁,天天换新鲜。他一个月有多少薪水,全不打算打算。照这样子,只怕单是洗衣服还要去掉一半。你们去同他说:横竖一天到晚空着没有事情做,叫他把换下来的衣裳拿来,我替他洗。他一天要化两块钱的,我要他一天一块钱就够了。他也好省几文。我们也乐得赚他几文,横竖是我气力换来的。"

当下,果然有人把这话传给了傅二棒锤。傅二棒锤因为他是师母,如把裤子、袜子给他洗,终觉有些不便,一直因循未果。后来钦差太太见他不肯拿来洗,恐怕生意被人家夺了去,只得自己请傅二棒锤进来同他说。傅二棒锤无奈,只得遵命,以后凡是有换下来的衣服,总是拿进来给钦差太太替他浆洗。头两个月没有话说,傅二棒锤因为要巴结师母,工价并不减付,仍照从前给外国人的一样。钦差太太自然欢喜。

有天有个很出名的外国人请钦差茶会,钦差自然带了参赞、翻译一块儿前去。到得那里,场子可不小,男男女女,足足容得下二三千人。多半都是那国的贵人阔人,富商巨贾,此外也是各国人公使、参赞,客官商人。凡是有名的人统通请到。傅二棒锤身穿行装,头戴大帽,翎顶辉煌的也跟在里头钻出钻进。无如他的人实在长得短,站在钦差身后,垫着脚指头想看前面的热闹,总被钦差的身子挡住,总是看不见;夹在人堆里,挤死挤不出,把他急的了不得,只是拿身子乱摆。

齐巧他身子旁边站了一个外国绝色的美人。外国的礼信:凡是女人来到这茶会地方,无论你怎样阁,那女人下身虽然拖着扫地的长裙,上半身却是袒胸露肩,同打赤膊的无异。这是外国人的规矩如此,并不足为奇的。傅二棒锤站在这女人的身旁,因为要挤向前去瞧外面的热闹,只是把身子乱摆,一个脑袋,东张西望,赛如小孩摇的鼓一般。那女人觉得膀子底下有一件东西磕来碰去,翠森森的毛,又是凉冰冰的,不晓得是什幺东西。凡是外国人茶会,一位女客总得另请一位男客陪他。这男客接到主人的这副帖子,一定要先发封信去问这女客肯要他接待与否,必须等女客答应了肯要他接待,到期方好前来伺候。倘若这女客不要,还得主人另请高明。闲话休叙。且说这天陪伴这位女客的也是一位极有名望的外国人,听说还是一个伯爵,是在朝中有职事的。当时那外国女客因不认得那件东西,便问陪伴他的那个伯爵,问他是什幺。幸亏那位伯爵平时同中国官员往来过几次,晓得中国官员头上常常戴着这翠森森、凉冰冰的东西,名字叫做"花翎",就同外国的"宝星"一样,有了功劳,皇上赏他准他戴他才敢戴,若是不赏他却是不能戴的。那位伯爵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却把银子可捐戴的一层没有告诉了他。这也是那位伯爵不懂得中国内情的缘故,休要怪他。当下那外国女客明白了这个道理,便把身子退后半尺,低下头去把傅二棒锤的翎子仔细端详了一回,又拿手去摩弄了一番,然后同那伯爵说笑了几句,方始罢休。

这天傅二棒锤跟了钦差辛苦了几个时辰,人家个子高,看得清楚,倒见了许多什面;独有他长得矮,躲在人后头,足足闷了一天,一些些景致多没有瞧见。因此把他气的了不得,回到使馆,三天没有出门。

第四天,有个出名制造厂的主人请客,请的是中国北京派来考查制造的两位委员。这两位委员都是旗人,一名呼里图,一名搭拉祥,都是部曹出身。到了外洋,自然先到钦差衙门禀到,验过文书,却与傅二棒锤未曾谋面。这晚厂主人请那两位委员,却邀他作陪。傅二棒锤接到了信,便一早的赶了去,见了外国人,寒暄几句。接着那两位委员亦就来了。进门之后,先同外国人拉手,又同傅二棒锤厮见,问傅二棒锤:"贵姓?台甫?贵处?贵班?贵省?几时到外洋来的?"傅二棒锤一一说了。他俩晓得是钦差大人的参赞,不觉肃然起敬。

傅二棒锤仔细看他二人:一个呼里图,满脸的烟气,青枝枝的一张脸;一个搭拉祥,满脸的滑气,汕幌幌的一张脸。年纪都在三十朝外,说的一口好京话,见了人满拉拢,傅二棒锤亦问他二人官阶一切。呼里图说是:"内务府员外郎,现在火器营当差。"搭拉祥是"兵部主事,现蒙本部右堂桐善桐大人在王爷跟前递了条子,蒙王爷恩典派在练兵处报效。"'是咱俩商量:凡是人家出过洋的回来,总是当红差使。所以咱俩亦就禀了王爷,情愿出洋游历,考查考查情形,将来回来报效。王爷听了很欢喜。临走的这一天,咱俩到王爷跟前请示。他老人家说:"好好好,你们出去考察回来,一家做一本日记,我替你们进呈,将来你俩升官发财都在这里头了。'傅二哥,你想,他老人家真细心!真想得到!咱俩蒙他老人家这样栽培,说来真真也是缘分。"

傅二棒锤听了他二人这一番说话。默默若有所悟,听他说完,只得随口恭维了两句。接着便是本厂的主人同他二人说话,两边都是通事传话。厂主人问他二位:"在北京做此什幺事情?想来一定忙的?"呼里图说是:"吃钱粮,没有别的事情。"外国人不懂。通事又问了他,才晓得他们在旗的人,自小一养下来就有一份口粮,都是开支皇上家的。厂主人方才明白。又问搭拉祥,搭拉祥说:"我单管画到。"厂主人又不知甚幺叫"画到"。搭拉祥说:"我们当司官的,天天上衙门,没有什幺公事,又要上头堂官晓得我们是天天来的,所以有本簿子,这天谁来过,就画上个'到'字。我专当这差使。除掉自己之外,还有些朋友,自己不来,托我替他代画的。所以我天天上这一趟衙门,倒也很忙。"

厂主人又问他二人:"这遭出来到我们这里,可要办些什幺枪炮机械不要?"搭拉祥正待接腔,呼里图抢着说道:"从前咱们火器营里用的都是鸟枪,别的枪恐怕没有比过他的。至于炮,还是那年联兵进城的时候,前门城楼上架着几尊大炮,到如今还摆着,咱瞧亦就很不小了。"当下厂主人见他说的话不类不伦,也就不谈这个,另外说了些闲话。等到吃完客散,傅二棒锤回到使馆,心想:"现在官场只要这人出过洋,无论他晓得不晓得,总当他是见过什面的人,派他好差使。我这趟出洋总算主意没有打错,将来回去总得比别人占点面子。"

一个人正在肚里思量,不提防接到家里一个电报,说是老太太生病,问他能否请假回去。他得到这个电报,心上好不自在。要想留下,究竟老太太天性之亲,一朝有病,打了电报来,要说不回去,于名分上说不下去;如果就此请假回国,这里的事半途而废,将来保举弄不到,白吃一趟辛苦,想想亦有点不合算。左思右想,不得主意。后来他这电报一个使馆里都传开了,瞒亦难瞒。钦差打发人来问他,老太太犯的是什幺病,要电报去看。他一想不好,只得上去请假,说要回国省亲。又道:"倘若门生的母亲病好了,再回来报效老师。"温钦差道:"我本想留下你帮帮我的,因为是你老太太有病,我也不便留你,等你回去看看好放心。老弟几时动身?大约要多少川资?我这里来拿就是了。"

傅二棒锤一想:"这个样子,不能不回去的了,眼望着一个保举不能到手。至于回国之后,要说再来,那可就烦难了。"踌躇了一回,忽然想到前日呼里图、搭拉祥二人的说话,只要到过外洋,将来回去总要当红差使的,于是略略把心放下。又想:"他们到这里游历的人都要记本日记簿子,以为将来自见地步。我出来这半年,一笔没记。而且每日除掉抽大烟,陪着老师说闲话之外,此外之事一样未曾考较,就是要记,叫我写些什幺呢?回去之后,没有这本东西做凭据,谁相信你有本事呢?"

亦是他福至性灵,忽又想到一个绝妙计策,仍旧上来见老师,说:"门生想在这里报效老师,无奈门生福薄灾生,门生的母亲又生起病来,门生不得不回去。辜负老师这一番栽培,门生抱愧得很。"钦差道:"父母大事,这是没法的。你回去之后,能够你们老太太的病就此好了,你赶紧再来,也是一样。倘或真果有点什幺事故,你老弟一时不得回来,好在愚兄三年任满,亦就回国,我们后会有期,将来总有碰着的日子。"

傅二棒锤道:"门生蒙老师如此栽培,实在无可报答,看样子,门生的母亲未必再容门生出洋。门生的意思,亦就打算引见到省,稍谋禄养。门生这一到省,人地生疏,未必登时就有差委。门生想求老师一件事情。……"钦差不等他说完,接着问道:"可是要两封信?老弟分发那一省?"傅二棒锤道:"门生想求老师赏两个札子。"钦差想了想,皱着眉头,说道:"我内地里没有甚幺事情可以委你去办。"

傅二棒锤道:"不是内地,仍旧在外国。英国的商务,德国的枪炮,美国的学堂,统通求老师赏个札子,等门生去查考一遍。"钦差道:"不是你老太太有病你急于回去,还有工夫一国一国的去考查这些事情吗?"傅二棒锤道:"门生并不真去。"钦差道:"你既不去,又要这个做甚幺?这更奇了!"

傅二棒锤又扭捏了半天,说道:"不瞒老师说;老师大远的带了门生到这外洋来,原想三年期满,提拔门生得个保举,以便将来出去做官便宜些。谁料平空里出了这个岔子,现在保举是没有指望。这是门生自己没有运气,辜负老师栽培,亦是没法的事。门生现在求老师赏个札子,不为别的,为的是将来回国之后,说起来面子好看些。虽说门生没有一处处走到,到底老师委过门生这们一个差使,将来履历上亦写着好看些。"

温钦差听了一笑,也不置可否。你道为何?原来温钦差的为人极为诚笃,说是委了差使不去这事便不实在,所以他不甚为然,因之没有下文。当下但问他:"几时动身?川资可到帐房去领。"傅二棒锤见钦差无话,只得退了下来,心上闷闷不乐。幸亏他父亲提拔的那位王观察此时正同在使馆当参赞,听得他这个消息,立刻过来探望。傅二棒锤只得又托他吹嘘,王观察一口应允。傅二棒锤又说:"只要钦差肯赏札子,情愿不领川资,自行回国。"王观察正是钦差信用之人,说的话自然比别人香些。钦差初虽不允,禁不住一再恳求,又道是:"傅某人情愿不领川资,况且给他这个札子,无关出入。"钦差因他说话动听,自然也应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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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30 11:47 | 显示全部楼层
谁知傅二棒锤得到这个札子,却是非凡之喜,立刻收拾行李,叩谢老师,辞别众同事,急急忙忙,趁了公司船回国。在公司船上,足足走两个多月方回到上海。在上海栈房里耽搁一天,随即径回原籍。老太太的病乃是多年的老病,时重时轻,如今见儿子从外洋回来,心上一欢喜,病势自然松减了许多,请了大夫吃了几帖药,居然一天好似一天。傅二棒锤于是把心放下。这趟出洋虽然化了许多冤枉钱,又白辛苦了半年多,保举丝毫无望,然而被他弄到了这个札子,心里却是高兴。路过上海时,请教了一位懂时务的朋友,买了几部什幺《英轺日记》、《出使星轺笔记》等类。空了便留心观看。凡是那一国轮船打得好,那一国学堂办得好,那一国工艺振兴得好,那一国枪炮制造得好,虽不能全记,大致记得一、半成。到了台面上同人家谈天,说的总是这些话。大众齐说:"某人到过一趟外洋,居然增长了这多见识。"傅二棒锤听了,心上欢喜。仍旧逐日温习,一直等到老太太可以起床,看看决无妨碍的了,他便起身进京引见。

到得京里,会见几位大老们,问他一向做得什幺。他便说:"新从外洋回来,奉出使大臣某钦差的札子,委赴各国考察一切。事完正待销差,忽接到老母病电,一面电禀销差,一面请假回国。现因亲老,不敢出洋,所以才来京引见的。"大老们听了他这番说话,又问他外国的事情,他便把什幺《英轺日记》、《出使笔记》所看熟的几句话说了出来。听上去倒也是原原本本,有条不紊。大老们听了,都赞他留心时事。又问他外国景致,这是更无查对之事,除自己知道的之外,又随口编造了许多。那些大老爷有几位轮船都没有坐过,听了他话还有什幺不相信的。傅二棒锤见人家相信他的话,越发得意的了不得。

引见之后,遂即到省,指的省分是江苏。先到南京禀见制台,传了上去。制台是已经晓得他的履历的了。一来他父亲做过实缺藩司,从前曾在那里同过事,自然有点交情;二来又晓得他从外洋回,南京候补虽多,能够懂得外交的却也很少,某人既到过外洋,情形一定是明白的,因此已经存了个另眼看待的心。等到见面,傅二棒锤又把温钦差派他到某国某国查考什幺事情一一陈说一遍。说完,又从靴筒里把温钦差给他的札子双手递给制台过目。制台略为看了一看,便问他所有的地方可曾自己一一亲自到过。傅二棒锤索性张大其词,说得天花乱坠,不但身到其处,并且一一都考较过,谁家的机器,谁家的章程,滔滔汩汩,说个不了。好在是没有对证的,制台当时已不免被他所瞒。等他下去,第二天,同司、道说:"如今我们南京正苦懂得事的少,如今傅某人从外洋回来。倒是见过什面的,有些交办的新政很可以同他商量。他阅历既多,总比我们见得到。"司、道都答应着。

又过了几天,傅二棒锤禀辞,要往苏州,说是禀见抚台去。制台还同他说:"这里有许多事要同你商量,快去快来。"傅二棒锤自然高兴。等到到了苏州,又把他操演熟的一套工夫使了出来。可巧抚台是个守旧人,有点糊里糊涂的,而且一向是谨小慎微,属员给他一个禀帖,他要从第一行人家的官衔、名字,"谨禀大人阁下敬禀者"读起,一直读到"某年月日"为止,才具只得如此,还能做得什幺事情。所以听了他的说话,倒也随随便便,并不在意。傅二棒锤见苏州局面既小,抚台又是如此,只得仍旧回到南京。

此时制台正想振作有为。都说他的人是个好的,只可惜了一件,是犯了"不学无术"四个字的毛病。倘或身旁有个好人时时提醒了他,他却也会做好官的。无奈幕府里属员当中,办洋务的只仗着翻译。要说翻译,外国话、外国文理是好的,至于要讲到国际上的事情,他没有读过中国书,总不免有点偏见,帮着外国。所以这位制台靠了这班人办理外交,只有愈办愈坏,主权慢慢削完,地方慢慢送掉,他自己还不曾晓得。此外管军政的,管财政的,管学务的,纵然也有一二个明白的在内,无奈好的不敌坏的多,不是借此当作升官的捷径,便是认做发财的根源。一省如此,省省如此,国事焉得而不坏呢!

闲话休叙。且说傅二棒锤回到南京,制台又廖采虚声,拿他当作了一员能员,先委了他几个好差使。随后他又上条陈,说省城里这样办得不好,那样办得不对,照外国章程,应该怎样怎样。制台相信了他的话,齐巧制造枪炮厂的出差,就委他做了总办;又拔给许多款项叫他随时整顿。不久又兼了一个银元局的会办,一个警察局会办。这几个差使都是他说大话、发空议论骗了来的。考其究竟,还亏温钦差给了他那个考查各国的札子。他虽然一处没有去,借了这札子的力量,居然制台相信他,做了这厂的总办。那海州州判调省之后,制台拿他拔在厂里当差。其时正当这傅二棒锤初委总办,接手未久。亦是他俩官运亨通:傅二棒锤自从接差之后,诸事顺手,从未出过一点岔子,所以制台愈加相信。当了两年红差使,跟手就委署一任海关道。交卸到省,仍旧当他的红差使。那位州判老爷因为宪眷优隆,亦就捐升同知,做了"摇头大老爷"①,说是遇有机会就可以过班知府。后来能否如愿,书中不及详叙。

①摇头大老爷:指通判。通判是知府的辅佐官,知县见了通判要行见上司礼节,而过后则摇头,是瞧不起通判的,所以叫通判为"摇头大老爷"。

且说彼时捐例大开,各省候补人员十分拥挤,其中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做上司的人既漫无区别,专检些有来往、有交情,或者有大帽子写信的人,照应照应,量委差缺。有些苦的,候补了十来年永远见不到上司面的人还有。因此京里有位都老爷便上了一个折子,请旨饬令各省督、抚,整顿吏治,甄别贤愚,好的留省当差,坏的咨回原籍,或是责令学习。折子上去,上头自然没有不准,立刻由军机处寄字各省督、抚照办。各省当中,有些已有"课吏馆①"的,奉到这个上谕,譬如本来敷衍的,至此也要整顿起来。还有些督、抚晓得捐班当中通的人少,也不忍过于苛求。凡是捐班人员初到省,道、府大员总得给他个面子,不肯过于顶真,同、通以下以及佐杂就用不着客气了。

这些人到省,并不要他做什幺策论,也不要扃门考试,同通、知县只要他当面点《京报》。北京出的《京报》,上面所载的不过是"宫门抄"②同日本的几道谕旨以及几个折奏,并没有什幺深文奥义,是顶容易明白的。这时候做督、抚的人随手翻一条,或是谕旨,或是折片,只要不点"骑马句"就算是完卷。算算是并不烦难。无奈有些候补老爷仍旧还是点不断。

①课吏馆:各省设立为候补官员学习的地方。
②"宫门抄":清代内阁发抄的关于宫廷动态等情况,同报房抄出,为京报内容之一,或单独印刷发售,由宫门口抄出,故名。

传说那一省有一个候补同知到省,抚台叫他点《京报》,点的是那一省的巡抚上的折子。这位巡抚是姓觉罗,他当下拿笔在手,"某省巡抚"一点,"奴才"一点,"觉罗"一点。点到这里,抚台说:"罢了!罢了!不消再往下点了!"当下那位同知还不晓得自己点错,等到众一齐点过,退了下去,还要指望上司照应他,派他差使。那知道过了两天,挂出牌来,是叫他回籍学习。他到此急了,一时摸不着头脑。请教旁人,旁人说:"莫非你点《京报》点错了罢?"他还不服。人家问他点的那一段,他便背给人家听。又道:"旗人的名字一直是两个字的,'奴才'底下'觉罗"两字一定是这位抚台的名字,我点的并不错。"人们见他不肯认错,也就鼻子里冷笑一声,不告诉他,等他糊涂一辈子。但是上司挂牌叫他回去学习是无从挽回得来的,只得收拾行李,离开此省,另作打算。此外因点破句子闹笑话的尚不知其数,但看督抚挑剔不挑剔,凭各人的运气去碰罢了。

至于一班佐杂,学问自然又差了一层,索性《京报》也不要他点了,只叫他各人把各人的履历当面写上三四行。督、抚来不及,就叫首府代为面试。只要能够写得出,已算交代过排场,倘若字迹稍些清楚点就是超等。至于写不成字的往往十居六七,要奏参革职亦参不了许多,要咨回原籍亦咨不了许多。做上司的到了此时亦只好宽宏大量,积点明骘,给他们留个饭碗罢了。

闲话少叙。目下单说湖南一省,新近换了两任巡抚,着实文明,很办了些维新事业,属下各员望风承旨,极应该都开通的了。那知开者自开,闭者自闭。当时正接着这考试属员的上谕,抚台本是个肯做事的人,当下便传两司商量办法。藩台说:"同、通、州、县,本有月课。现在考较他们,也不过同月课一个样子"。臬台说:"其实只要月课顶真些考,考得好的,拔委差缺,那不好的,自然也要巴结上进。"抚台道:"这个我岂不知,但是现在军机里郑重其事的写出信来,总得另外考试一场,分别一个去取。我的意思不光是专考捐班人员,就是科甲出身的也应一体与试。"

齐巧藩台是个甲班,便道:"科甲出身人员总求大帅给他一个面子,可否免其考试?"抚台道:"这个不可。科甲人员文理虽通,但是他们从前中举人,中进士,都是仗着八股、试帖骗得来的,于国计民生毫天关系。这番考试乃是试以政事,公事明白的方可做官;倘若公事不明白,虽是科甲出身,也只好请他回家处馆。这样人倘若将来拿了印把子,怕不误尽苍生吗!"藩台听了无话。

当下,抚台便叫藩台传谕他们:自从候补道、府起至佐杂为止,分作三天,一体考试。如有规避,从重参处。倘有疾病,随后补考。这个风声一出,人人害怕,个个惊皇。不但一班候补道台怨声载道,自以为已经做了监司大员,如今还要他同了一班小老爷分班考试,心上气的了不得。至于一班科甲人员尤其不平,心想:"我们乃是正途出身,又不是银子买来的,还要考甚幺!"但是抚台既有这个号令,又不敢违拗,只得一个去打听几时才考,考些甚幺,打听着了,以便出预先揣摩起来。

其中有位候补知府乃是一位太史公截取①出来的。到省后亦委过两趟好点的差使,无奈总是办理不善,闹了乱子,撤了回来,因此也就空在省里。他虽然改官外省,却还是积习未除。他点翰林的那年,已经四十开外,五十多岁上截取出来。目下已经六十三岁,然而精神还健,目力还好。每日清晨起来,定要临幕《灵飞经》①,写白折子两开方吃早点。下午太阳还未落山的时候,又要翻出诗韵来做一首五言八韵诗。他说:"吟诗一事,最能陶写性灵。"然而人家见他做诗却是甚苦,或是炼字,或是炼句,往往一首诗做到二三更天还不得完。诗不做完就不睡觉。偶然得到了一句自己得意的句子,马上把太太、少爷一齐叫了来,讲给他们听。有时太太睡了觉,还一定要叫醒了他,或爬在床沿上高声郎诵,念给太太听。他自从当童生起,一直顶到如今,所有做的试帖诗稿,经他自己删汰过五次,到如今还有二尺来高,六十几本,自以为在清朝当中也算得一位诗家了。后来朝廷废去八股、试帖,改试策论,他听了大不为然。此时已经改外候补,因为得了这个信息,气的三天没有上衙门。同寅当中有两个关切的,还当他有病在家,都走来瞧他,问他为什幺不出门。他叹口气,对人说道:"现在是杂学庞兴,正学将废!眼见得世界上读书的种子就要绝灭了"自此以后,白折子写的格外勤,试帖诗做的格外多。人家问他何苦如此,他说他是为正学绵一线之留延,所以不得不如此。大家都说他痰迷心窍,也就不再劝他。

①截取:具有一定资格的官员,由吏部根据他的科分、名次、食俸年限,核定他截止的期限,予以选用。

①《灵飞经》:道教经名,唐书法家钟绍京曾节录经文,写成灵飞经帖,成为习小楷字的范本。

又过了些时,听见抚台有考试属员的话,又说连正途出身的道、府亦要一体考试。他听了更气的什幺似的,说:"我们自从乡、会、复试,朝、殿、散馆以及考差,除掉皇上,亦没有第二个人来考过。咱如今不该做了他的属员,倒被他搬弄起来,这个官还好做吗!"说着,马上要写禀帖给抚台告病,说:"不干了!我不能来受他的气!"谁知他老人家正在闹着告病,倒说一连接到亲友两封来信:一封是他一个至好朋友,还是那年由京里截取出来,问他挪用过八百金,一直未曾归还。如今那个朋友光景很难,所以写了信来问他讨。又一封乃是他的亲家,现任户部侍郎,从前定过他的小姐做儿媳,如今儿子已经长大,拟于秋间为之完姻,以了"向平之愿"。这位待郎公亲家乃是他一向仰仗的。想想自己女儿也不小了,留在家里无用,早晚总要出阁的。还帐要钱,嫁女儿亦是要钱,眼面前就有这两宗出款,倘若不做官,更从何处张罗?因此空发了半日牢骚。

过了一夜,第二天便出门拜见首府。因首府是他同年,彼此知己,好打听中丞这番考试属员是个什幺宗旨,所考的是些什幺东西。首府同他说:"听说也不过策论、告示、批判之类。"他说:"若说策论呢,对策不过翻书的工夫,乡、会三场以及殿试,我辈尚优为之。至于作论,越发不是难事,不过做一篇散体文章,况且朝考亦要作论,这些都是做过的。至于拟告示,拟批,拟判,我兄弟虽是一行作吏,但自问并不同于俗吏所为,一向于这公事上头却也不甚留心,不甚了了。骤然拿个禀帖叫我批,说桩案子叫我判,叫我写些什幺呢?"

首府乃是一个老滑,听了说道:"这些事情,只要准情酌理,大致不错,也就交代过去,没有什幺烦难的。"他道:"总要还他格式才好。这些格式我肚子里一向没有,怎幺好呢?"首府道:"就像我兄弟出来做官,何曾懂得什幺格式,也不过书办拟了上来,老夫子改好之后,再送我过目,瞧着有不对的,斟酌换两个字罢了。老同年如其单要讲究格式,其实只要一书办足矣。"那位截取知府听了,喜的了不得,连忙说道:"现在我兄弟就少怎幺一个人指点指点。如此就拜托同年,可否就在贵衙门里书办当中检老成练达的赏荐一位,以便兄弟朝夕领教?也免得时刻来烦老同年。"首府被他缠不过,晓得他有痰气的,如果不答应,一定还要缠之不休,只得应允。

等他到拜客回公馆,那府里的书办也就来了。见了而磕头称"大人",自己称"书办"。问他那一房,回说是"刑房"。这位太守公竟其异常客气,因为他姓王,就称之为王先生。又请王先生坐,王先生执定不肯。他说:"请教的事情多,坐了好商量。"原来这位太守公从前做八股的时候单练就一种工夫,是自己抄写类书,把什幺"四书人物串珠"、"四书典林"、"文料触机"等类,一概自己分门别类,抄写起来。等到用的时候,自然是有触斯通,取之不竭。如今抚台要考官,他想考试都是一样,夹带总要预备的。他的意思很想仿照款式照编一部,就题个名字,叫做《官学分类大成》。将来刻了出来,不但便己,并可便人。通天下十八省,大大小小候补官员总有好几万人。既然上头要考官,这种类书,每人总得买一部。一十八省一齐销通,就有好几万部的销场,不惟得名,而又获利。看来此事大大做得。因此便把这意告诉了王先生。

王先生听了,楞了一楞,说道:"案卷有几千几百宗,一时那里查得齐!况且书办管的单是刑科,还有吏、户、礼、兵、工五科的事情,再加现在的洋务、商务,一共有八九门,书办一个人怎幺管得来呢。若是大人考较各种格式,依书办的愚见,外面书铺里有一种书,叫做什幺《宦乡要则》,买部来看看,大约亦有个六七成。"

那位截取太守公听了甚喜,听了一遍不懂,又问了一遍,把名字问明白了,立刻写了个条子,叫管家去买。不到半点钟工无,居然买了回来。翻开一看,只见各种款式都有些。他老人家翻来复去看了一回,说道:"原来这书竟同我们做时文的所读的《制艺声调谱》一样,只要把他读熟,将来出去做官自然无往不利了。"王先生道:"这些都是个呆的,至于其中的巧妙,在乎各人学问、阅历,书上亦载不尽许多。"截取太守公道:"这个你可办得来?"王先生道:"办虽办得来,不过几句照例的话,随便写了上去,仍旧要师爷改了才好用。"截取太守公道:"我现在只要有你的本事,我就不愁了。"两个人谈了半天,就要留王先生吃饭。王先生不肯,起身告辞,特地叫他把地名写下,以便叫人来请。

等到王先生去后,这一位太守公足足盘算一夜,想来想去,自己本事总觉有限,不可冒昧出去应考,忽然悟到:"凡是考试都可以请枪手,①理的,也有商量不出道理的,冒名顶替进场。等到明天,我何不把王先生找了来,就叫他充做我的跟班,一块儿混了进去,等到题目下来,可以同他商量,岂不省事。"主意打定,次日一早便派人把王先生找来,同他密商此事,答应送他若干银子,如得高等,得有差缺,另外补情。

王先生听了,若笑不笑的踌躇了一回,说道:"大人既要书办去做这个,为什幺昨天不说?书办今天早上已答应了别人了。"截取太守公一听大惊,心想:"人家倒比我还来得快!可见这事早已通行,在我今日并不算作创举。"想罢,便问:"请你作枪的是谁?"书办道:"是一位同知老爷,并不同大人一班。至于这位老爷的名字,书办也不便说。横竖到了那天,如其府、厅同一天考,只要书办帮完了那边,自然赶到大人这边来效力。倘若不在一天,那话更好说了。"这位太守公听了,默默无言,只得另打主意。

①枪手:冒名顶替、代人应考的人。

原来这两天所有的道员已经竭力运动,弄了什幺京信,抚台答应顾全他们的面子,免其考试,府厅以下均不能免。当下已定了府、厅为一天,州、县人多分作三天,统通到课吏馆听候面试。至于佐杂各员则归言道代劳。

闲话少叙。且说到了考试府、厅的那一天,抚台因系奉旨的事,不得不格外慎重。天甫黎明,宪驾已临课吏馆。司、道大宪通同堂参与考。各官一齐翎顶辉煌,靴声橐橐,却个个手跨考篮,同应试的举子一样。当下遂一点名给卷。点完之后,司、道退出,照例封门。抚台特留下两员候补道作为场中巡绰官。当下发出题目牌。众人挤上去看时,只见上面一共写着两个题目:一篇史论,一道策。史论题目是大家晓得的,总出在《御批通鉴辑览》一部书上。策题问的是"膏捐"。这膏捐一事,有些抽大烟的老爷们或者还明白一二,至于那些不抽烟的以及平时连《申报》都不看的,还不晓得是什幺事呢。一时人头簇簇,言三语四,聚了多少人商量,也有商量出道正在聚讼纷纷之际,忽听得一片声喧,说是拿住了枪手。只见许多穿袍子,戴帽子的老爷,扭住一个又胖又大的一个黑汉,说:"他进来冒名顶替做枪手,如今要拿他去回抚台。"后来那两个监场的道台彼此商量了一回,齐说:"这事情闹到大帅跟前,恐怕弄僵,不好收场。"便挺身出来打圆场,劝诸位放手:"把枪手交给我们二人,我们替你们禀明中丞,查明白他那本卷子是替什幺人枪的。查明白了,一面撤去这本卷子,再把本人严参:一面把枪手另外一间屋子看管起来,等到开门的时候发交长沙县严办。诸位不要耽误自己的工夫。这件事统通交给我二人便了。"一众大人老爷们见这两位道台说话在理,果然把枪手交出,众人各自散去。那两位道台这才进去面禀抚台。

抚台于此举甚是顶真,一听这话,忙说:"冒名顶替,照考试定章办起来自要斩立决的。今天考试虽非乡、会可比,然究系奉旨之事,既然拿到了枪手,兄弟今天定要惩一儆百,让众人当面看看,好叫他们有个怕惧。"说着,立刻叫巡捕官传令开门,传三大营,首府、县伺候,说抚台大人今天要请大令杀人。众官不知就里,一齐奔到课吏馆。谁知等了半天,即不见抚台出来,亦没有别的吩咐。后来一打听,不料拿到的那个枪手,查出那本卷子,不是别人,正是抚台二少爷的妻舅。他因为要仰仗太亲翁的提拔,所以特地捐了一个知府,寄托宇下。正逢着抚台考官,这位大人乃是个一窍不通的,只得请了枪手,代为枪替。又有二少爷的内线,替他求求太亲翁,料想超等总有分的。那知被人拿住了破绽。抚台一时未及查问明白,闹得一天星斗,一时不好收蓬。众人来了半天,巡捕上来请示,抚台只吩咐枪手发交首府,调三大营来,是恐怕再有人传递,特地叫他们来巡缉的,要杀人的话也就不提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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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30 11: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七回 惯逢迎片言矜秘奥 办交涉两面露殷勤

话说湖南抚台本想借着这回课吏振作一番,谁知闹来闹去仍旧闹到自己亲戚头上,做声不得,只落得一个虎头蛇尾。后来又怕别人说话,便叫人传话给首府,叫他斟酌着办罢。首府会意,回去叫人先把那个枪手教导了一番话,先由发审委员问过两堂,然后自己亲提审问。首府大人假装声势,要打要夹,说他是个枪手。只顾言东语西,不肯承认。在堂的人都说他是个疯子。首府又问:"这人有无家属?"就有他一个老婆,一个儿子,赶到堂上跪下,说:"他一向有痰气病的。这天本来穿了衣帽到亲戚家拜寿,有小工王三跟去。王三回来说:'刚刚走到课吏馆,因彼处人多路挤,一转眼就不见了。"王三寻了半天不见,只得回家报知。后来家中妻子连日在外查访,杳无消息。今天刚刚走到府衙,听得里面审问重犯,又听说是课吏馆捉到的枪手,因此赶进来一看,谁知果然是他。但他实系有病,虽然捐有顶戴,并未出来做官,亦并不会做文章,叩求青天大人开恩,放他回去。"首府听了不理,歇了一回,才说道:"就不是枪手,是个疯子也监禁的。"那人的妻子还是只在下叩头。

首府又叫人去传问请枪手的那位候补知府。那位候补知府说是有病不能亲来,拿白折子写了说帖,派管家当堂呈递。首府一面看说帖,管家一面在底下回道:"家主这天原预备来考的,实因这天半夜里得了重病,头晕眼花,不能起床。"首府道:"既有病,就该请假。"管家道:"回大人的话,抚台大人点名的时候,正是家主病重的时候。小的几个人连着公馆里上上下下,请医生的请医生,撮药的撮药,那里忙得过来。好容易等到第二天下午,家主稍为清爽些,想到了此事,已经来不及了。"说着,又从身边把一卷药方呈上,说道:"这张是某先生几时几日开的,那张是某先生几时几日开的。"又说:"家主现在还躺在床上不能起来,大人很可以派人看的。"又道"这些医生都可以去问的。"首府点点头,吩咐众人一齐退去,疯子暂时看管,听候禀过抚台大人再行发落。

后来首府禀明了抚台,回来就照这样通详上去,把枪手当做疯子,定了一个监禁罪名。"侯补知府某人,派首具前往验过,委系有病,取具医生甘结为凭。惟该守既系有病,亟应先期请假,迨至查出未到,始行遣下续报。虽讯无资雇枪手等弊,究不能辞玩忽之咎。应如何惩儆之处,出自宪裁"各等语。抚台得了这个禀帖,还怕人有说话,并不就批。第二天传发出一道手谕,帖在府厅官厅上,说:

本部院凡事秉公办理,从不假手旁人。此番钦奉谕旨考试属员,原为拔取真材,共求治理。在尔各员应如何格恭将事,争自濯磨,以副朝廷孜孜求治之盛意。乃候补知府某人,临期不到,已难免疏忽之愆;复经当场拿获疯子某某,其时众议沸腾,佥称枪手。是以特发首府,严行审讯。旋经该府讯明某守是日有病,某某确有疯疾,取具医生甘结,并该疯子家属供词,禀请核办前来。本部院办事顶真,犹难凭信,为此谕尔各守、丞、府知悉:凡是日与考各员,苟有真知灼见,确能指出枪替实据者,务各密告首府,汇禀本部院,亲自提讯。一经证实,立刻按律严惩。饰吏治而拔真材,在此一举,本部院有厚望焉!特谕。

这个手谕帖了出来,就有些妒忌那位知府的,又有些当场拿人的,各人有各人的主意,有的是泄愤,有的想露脸,竟有两个人写了禀帖去交给首府代递。次日衙期,一齐到了官厅。头一个上来拿禀帖交给了首府。首府大略一看,一面让坐,一面拿那人浑身打量一番,慢慢的讲道:"事情呢,本来不错,就是兄弟也晓得并不冤枉。但是一样:谁不晓得他是抚台少爷的亲戚,我们何苦同他做这个冤家呢。况且就是拿他参掉,剩下来的差使未必就派到你我,而且我们的名字他老人家倒永远记在心上,据我兄弟看来,诸君很可不必同他多此一个痕迹。果然诸君一定要兄弟代递,兄弟原不能不递。但是朋友有忠告之义,愚见所及,安敢秘而不宣。诸君姑且斟酌斟酌再递何如?"大家听了首府的话,想想不错。有些禀帖还没有出手的一齐缩了回来。就是已把禀帖交给首府的,到此也觉后悔,朝着首府打恭作揖,连称"领教",也把那禀帖抽了回来。首府又细加探听,内中有几个心上顶不服的,把他们的名字一齐开了单子送给抚台。

抚台见手谕帖出了两天没有说话,便按照着首府的详文办理,略谓:

某守临期因病不到,虽非有心规避,究属玩视,着记大过三次。疯子暂行监禁,俟其病痊,方待其家人领回。

一面缮牌晓谕,一面已把前天所考的府、厅一班分别等第,榜示辕门。凡早首府开进来的单子,想要攻讦他儿子妻舅的几个名字,一齐考在一等之内,三名之后。这班人得了高第,无不颂称中丞拔取之公。次日一齐上院叩谢。其实弄到后来,前三名仍是抚台的私人。第一名,委了一个缺出去;二三名都派了一个差使;三名之后,毫无动静,空欢喜了一阵,始终未得一点好处。至于那位记过的虽然一面记过,一面仍有三四个差使委了下来。众人看了他虽不免作不平之鸣,毕竟奈何他不得。

只因这一番作为,抚台深感首府斡旋之功,拿他器重的了不得。未久就保荐他人材,将他送部引见。引见之后,过班道台,仍归本省补用,并交军机处存记。领凭到省,禀见抚台,第二天就委了全省学务处、洋务局、营务处三个阔差使,又兼院上总文案。

且说这位观察公,姓单,号舟泉,为人极其漂亮,又是正途出身。俗语说得好:"一法通,百法通。"他八股做得精通,自然办起事来亦就面面俱到了。他自从接了这四个差使之后,一天到晚真正是日无暇晷,没有一天不上院。抚台极其相信他固不必说,他更有一种本事,是一天到晚同抚台在一处,凡是抚台的说的话他总答应着,从来不作兴说一句"不是"的。

有天抚台为了一件甚幺交涉事件牵涉法国人在内,抚台写错了,写了英国人了。抚台自己谦虚,拿着这件公事同他商量,问他可是如此办法。他明明晓得抚台把法国的"法"字错写做英国的"英"字,他却并不点穿,只随着嘴说:"极是。"抚台心上想:"某字同某人商量过,他说不错一定是不错的了。"便发到洋务文案上照办。几个洋务文案奉到了这件公事,一看是抚台自己写的,自然是分头赶办。等到仔细校对起来,法国人的事牵到英国人身上,明明是抚台一时写错,然而抚台写的字不敢提笔改,只得捧了公事上来请教老总。单道台道:"这个我何曾不晓得是中丞写错。但是在上宪跟前,我们做属员的如何可以显揭他的短处。兄弟亦正为此事踌躇。"

此时单道台一面说,一面四下一看,只见文案提调①、候补知府、旗人崇志,绰号崇二马糊的,还没有散,便把手一招,道:"崇二哥,快过来!这事须得同你商量。"崇二马糊忙问何事。单道台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又道:"现在别无办法,只有托你二哥明天拿这件公事另外写一分,夹在别的公事当中送上去,请他老人家的示,看他怎幺批。料想闹错过一回,断乎不会回回都闹错的。"

①提调:清代在非常设的机构中负责处理内部事务的官员。

崇二马糊虽然马糊,此时忽然明白过来,忙说道:"回大人的话:这件公事,大帅今天才发下来,明天又送上去,不怕他老人家动气?又该说咱们不当心了。"单道台发急道:"我们文案上碰个钉子算什幺!差使当的越红,钉子碰的越多,总比你当面回他说大人写错了字的好。况且他一省之主,肯落这个的把柄在我们手里吗。还是照我办的好。"崇二马糊拗他不过,只得依他。等到了第二天送公事上去,果然又把这件公事夹在里面。抚台一面翻看,一面说话。后来又翻到这件,忽然说道:"这个我昨天已经批好交代单道台的了。"崇二马糊不响。抚台又说一遍。崇二马糊回称:"这是单道说的,还得请请大帅的示。"抚台心上想:"难道昨儿批的那张条子,他失落掉不成?"于是又重批一条。谁知那个法国人的"法"字依旧写成英国的"英"字。一误再误,他自己实实在在未曾晓得。等到下来,崇二马糊把公事送给单道台过目。单道台看到这件,只是皱眉头,也不便说什幺。为的旁边的人太多,他做属员的人,如何可以指斥上宪之过,倘或被旁边人传到抚台耳朵里去,如何使得!看过之后放在一边。

等了半天,打听得抚台一个人在签押房里,他便袖了这件公事,一个人走到抚台跟前,一掀门帘,正见抚台坐在那里写信。他进来的脚步轻,抚台没有听见。他见抚台有事,便也不敢惊动,袖了公事,站在当地,一站站了一点钟。抚台因为要茶喝,喊了一声"来",猛然把头抬起,才看见了单道台。问他几时来的,有什幺事情。单道台至此方才卑躬屈节的口称:"职道才进来,因见大帅有公事,所以不敢惊动。"抚台一面封信,一面让他坐。等信封完,然后慢慢的提到公事。倒是抚台先说:昨天一件什幺事,"不是我兄弟已经同老哥商量好了,批了出去,叫他们照办吗?他们今天又上来问我。你看他们这些人可糊涂不糊涂!"

单道台道:"非但他们糊涂,职道学问疏浅,实在亦糊涂得狠。就是昨天那件公事,大帅一定晓得这外国人的来历,一定是把英国人,不是法国人。职道猜这件公事,他们底下总没有弄清,一定是英国人写做法国人了。大人明鉴万里,所以替他们改正过来的。"抚台听了,楞了一楞,说:"那件公事你带来没有?"单道台回称:"已带来。"就在袖筒管里把那件公事取了出来,双手奉上,却又板着面孔,说道:"法国人在中国的不及英国人多,所以职道很疑心这桩事一定是英国人,大帅改的一点不错。"

抚台亦不答腔,接过公事,从头至尾瞧了遍,忽然笑道:"这是我弄错了,他们并没有错。"单道台故作惊惶之色道:"倒是他们不错?这个职道倒有点不相信了。"立刻接过公事,又仔细端详看一遍,一面点头,一面咂嘴弄舌的,自言自语了一回,又说道:"果真是法国人。不是大帅改过来,职道一辈子也缠他不清。职道下去立刻就吩咐他们照着大帅批的去办。"抚台道:"这事已耽误了一天了,赶快催他们去办罢。"

单道台诺诺连声,告退下去。回到文案上,朝着崇二马糊一班人说道:"你们不要瞧着做官容易,伺候上司要有伺候上司的本领!照着你们刚才的样子,就是公事送上去十回,不但改不掉,还要碰下来!"崇二马糊道:"依着卑府是要在那写错字的旁边贴个红签子送上去,等他老人家自己明白。"单道台道:"这个尤其不可!只有殿试、朝考,阅卷大臣看见卷子上有了什幺毛病,方才贴上个签子以做记号。我是过来人,还有什幺不晓得。如今我们做他下属,倒反加他签子,赛如当面骂他不是,断断使不得!《中庸》上有两句话我还记得,叫做:'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什幺叫'获上'?就说会巴结,会讨好,不叫上司生气。如果不是这个样子,包你一辈子不会得缺,不能得缺那里来的黎民管呢?这便是'民不可得而治矣'的注解。"

单道台正说得高兴,崇二马糊是有点马马糊糊,也不管什幺大人、卑府,一定要请教;"刚才大人上去是同大帅怎幺讲的,怎幺大帅肯自己认错改正过来?求求大人指示,等卑府将来也好学点本事。"单道台闭着眼睛,说道:"这些事可以意会,不可言传,要说一时亦说不了许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诸公随时留心,慢慢的学罢了。"

又过了些时,首县禀报上来:有一个游历的外国人,因为上街买东西,有些小孩子拉住他的衣服笑他。那个洋人恼了,就把手里的棍子打那孩子,那孩子躲避不及,一下子打到太阳穴上,是个致命伤的所在,那孩子就躺在地下,过了一会就没有气了。那个孩子的父母自然不肯干休,一齐上来,要扭住外国人。外国人急了,举起棍子一阵乱打,旁边看的人很有几个受伤的。街坊上众人起了公愤,一齐奋勇上前,捉住了外国人,夺去他手里棍子,拿绳子将他手脚一齐捆了起来,穿根扁担,把他扛到首县喊冤。首县一听,人命关天,这一惊非同小可!等到仔细一问,才晓得凶手是外国人,因想:"外国人不是我知县大老爷可以管得的。"立刻吩咐一干人下去候信。当时尸也不验,立刻亲自上院请示。

抚台见了面,问知端的,晓得是交涉重案,事情是不容易办的,马上传单道台商量办法。单道台问:"打死的凶手既是个外国人,到底那一国的?查明白了,可以照会他该管领事,商量办法。"首县见问,呆了半天,方挣扎着说道:"横竖外国人就是了。卑职来的匆促,却忘记问得。"抚台又问:"打杀的是个什幺人?"首县说:"是个小孩子。"抚台道:"我亦晓得是个小孩子!到底他家里是个做什幺的?"首县道:"这个卑职忘记问他们,等卑职下去问过了他们再上来禀复大帅。"

抚台骂他糊涂,叫马上去查明白了再来。首县无奈,只得退去。回到衙门,把签稿二爷叫上来哼儿哈儿骂了一顿,骂他糊涂:"不把那小孩子的家计同凶手是那一国的人查明白了回我,如今抚台问了下来,叫我无言可对!真正糊涂!赶紧去查!"签稿门下来,照样把地保骂了一顿,地保又出去追问苦主,方才晓得是豆腐店的儿子,是个小户人家,没有什幺大手面的。后来又问到外国人,大家都不懂他说话。首县急了,晓得本城绅士龙侍郎新近亦沾染了维新习气,请了外国回来的洋学生在家里教儿子读洋书,打算请了他来,充当翻译。马上叫人拿片子去请。等了半天,去人空身回来,说是:"龙大人那里洋师爷半个月前头就进京去考洋翰林去了。"首县正在为难,齐巧院上派人下来,说:"把外国凶手先送到洋务局里安置。等到问明之后,照会他本国领事,再商办法。"首县闻言,如释重负,赶忙前去验尸,提问苦主、邻右,迭成文书,申详上宪。

闲话少叙。原来这事全是单道台一个人的主意。他同抚台说:"我们长沙并没有什幺领事。这个外国人是为游历来的,如今打死了人,倘若不办他,地方上百姓一定不答应。若说是拿他来抵罪,我们又没有这样的治外法权,可以拿着本国的法律治别国的人。想来想去,这凶手放在县里总不妥当。倘或在班房里叫他受点委曲,将来被他本国领事说起话,总是我们不好。不如把他软禁在职道局子里,不过多化几个钱供应他。等到他本国领事回文来,看是如何说法,再商量着办,请请大帅的示,看是怎样?"抚台连说:"很好。……"所以单道台下来,立刻就派人到首县里去提人的。当下人已提到,局子里有的是翻译,立刻问他是那一国的人,甚幺名字。幸亏邻省湖北汉口就有他该管领事,可以就近照会。马上又回明抚台,详详细细由抚台打了一个电报给湖广总督,托他先把情节告诉他本国领事,再彼此商量办法。

这位单道台办事一向是面面俱到,不肯落一点褒贬的。他说:"这事是人命关天,况且凶手又是外国人,湖南省的阔人又多,如果一个办的不得法,他们说起话来,或是聚众同外国人为难起来,到这时节,拿外国人办也不好,不办也不好。不如先把官场上为难情形告诉他们,请他们出来替官场帮忙。如此一来,他们一定认做官场也同他们一气,绅士、百姓一边就好办了。但是一件:外国领事一定不是好缠的。外国人打死了人,虽然不要抵命,然而其势也不能轻轻放他回去。但是如今我们说定这外国人一个什幺罪名,领事亦决计不答应。此时却用着他们绅士、百姓了。等他们大众动了公愤,出头同领事硬争,领事见动了众,自然害怕。再由我们出去压服百姓,叫百姓不要闹。百姓晓得我们官场上是帮着他们的,自然风波容易平定。那时节凶手的罪名也容易定了,百姓自然也没得说了,外国领事还要感激我们。内而外部,外而督、抚,见你有如此才干,谁不器重,真是无上妙策!"主意打定,立刻就想坐了轿子去拜几个有权势的乡绅,探探他们口气,好借他们做个帮手。

正待上轿,已有人前来报称:"众绅士因为此事,说洋务局不该不把外国凶手交给县里审问,如今倒反拿他留在局中,十分优待,因此众人心上不服,一齐发了传单,约定明日午后两点钟在某处会议此事。又听说一共发了几千张传单,通城都已发遍。将来来的人一定不少,还恐怕愚民无知,因此闹出事来。"

单道台听了,马上三步并做两步,上了轿,又吩咐轿夫快走。什幺叶阁学、龙祭酒、王侍郎,几个有名望的,他都去拜过。只有龙祭酒门上回感冒未见,其余都见着的。见了面,头一个王侍郎先埋怨官场上太软弱,不应该拿凶手如此优待,如今大众不服,生怕明天闹出事情出来,彼此不便。好个单道台,听了王侍郎这番说话,连说:"这件事职道很替死者呼冤!……一定要禀明上宪,照会领事,归我们自家重办。好替百姓出这口气!"

王侍郎道:"既然晓得百姓死的冤枉,极该应把凶手发到县里,叫他先吃点苦头,也好平平百姓的气。"单道台凑近一步道:"大人明鉴:我们做官的人只好按照约章办理。无论他是那一国的人,都得交还他本国领事自办。面子上那能说句违约的话呢?但是职道却有一个愚见:这个凶手如今无故打死了我们中国人,倘若就此轻轻放他过去,不但百姓不服,就是抚宪同职道,亦觉于心不忍。所以职道很盼大人约会大众帮着出力,等到领事来到此地,同他竭力的争上一争。倘若争得过来,一来伸了百姓的冤,二来也是我们的面子。就是京里晓得了,这是迫于公愤的事,也不能说什幺话。"王侍郎道:"官不帮忙,只叫我们底下出头,这是还有用吗?"单道台发急道:"职道何尝不出力!要说不出力也不赶着来同大人商量了。"一席话竟把王侍郎……一班绅士拿单道台当作了好官,说他真能卫护百姓。登时传遍了一个湖南省城,竟没有一个不说他好的。

单道台又恐怕底下聚了多少人,真要闹点事情出来,倒反棘手。过了一天,因为王侍郎是省城众绅衿的领袖,于是又来同王侍郎商议。见面之后,先说:"接到领事电报,一定要我们把凶手护送到汉口,归他们自己去办。是职道同抚宪说明,一定不答应他。现在抚台又追了一封电报去,就说百姓已经动了公愤,叫他赶紧到这里,彼此商量办法,以保两国睦谊。如今电报已打了去,还没有回电来,不晓得那边怎幺样。卑职深怕大人这边等得心焦,所以特地过来送个信。总望大人传谕众绅民,叫他们少安毋躁,将来这事官场上一定替他们作主,决不叫死者含冤。所虑官场力量有时而穷,不得不借众力以为挟制地步;究竟到了内地,他们势孤总可以强他就我。所以动众一事,大人明鉴,只可有其名而无其实。倘或聚众人多了,外国人有个一长两短,岂不是于国际上又添了一重交涉幺?"

此时,王侍郎本系丁忧在家,刚刚服满,颇有出山之意。一听这话,深以为然。但是于自己乡亲面上不能不做一副激烈的样子,说两句激烈的话,以顾自己面子,其实也并不是愿意多事的人。当下听了单道台的话,连称"是极"。等到单道台去后,他那些乡亲前来候信,王侍郎只劝他们不可聚众,不可多事,将来领事到来,抚台一定要替死者伸冤。他是一乡之望,说出来的话,众人自然没有不听的,果然一连平定了三天。

等到第四天,领事也就到了。领事只因奉到了驻京本国公使的电报,叫他亲赴长沙,会审此案,所以坐了小轮船来的。地方官接着,自不得不按照条约以礼相待,预备公馆,请吃大菜。一切烦文不用细述。等到讲到了命案,单道台先同来的领事说:"我们中国湖南地方,百姓顶蛮,而且从前打'长毛'全亏湖南人,都是些有本事的。他们为了这件事情,百姓动了公愤,一定也要把凶手打死,以为死者伸冤。兄弟听见这个信,急的了不得,马上禀了抚台,调了好几营的兵,昼夜保护,才得无事,不然,那凶手还能活到如今等贵领事来吗!"领事道:"这个条约上有的,本应该归我们自己惩办;倘若凶手被百姓打死了,我只问你们贵抚台要人。"

单道台道:"这个自然,不特此也,百姓听见贵领事要到此地,早已商量明白,打算一齐哄到领事公馆里,要求贵领事拿凶手当众杀给他们看。百姓既不动蛮,不能说百姓不是。他们动了公愤,就是地方官亦无可如何。不知贵领事到了这个时候是个怎幺办法?"领事听了他这番话,一想:"现在我们势孤,倘真百姓闹起事来,也须防他一二。"但是面子上又不肯示人以弱,呆了一呆,说道:"贵道台如此说法。兄弟马上先打个电报给我们的驻京公使,叫他电回本国政府,赶快派几条兵轮上来。倘若百姓真要动蛮,那时敝国却也不能退让。"

单道台一听领事如此说法。亦就正言厉色的说道:"贵领事且不要如此说法。敝国同贵国的交谊,固然要顾;然而百姓起了公愤,就是敝国政府亦不能禁压他们,何况兄弟。以前是贵领事未到,百姓几次三番想要闹事,都是兄弟出去劝谕他们。又告诉他们听:"将来领事到来,自能秉公办理,尔等千万不可多事。"又告诉他们,贵领事今天初到这里,他们已聚了若干的人,想来问信,又是兄弟拿他们解散。若非兄弟出力,早已闹出事来,贵领事那里还能平平安安在这里谈天。就是打电报去调兵船,只怕远水亦救不得近火。如今各事且都丢开不讲,但说这个凶手,论他犯的罪名是'故杀',照敝国律例是要抵拟的。但不知贵领事此番前来,作何办理?"

领事道:"是'故杀'不是'故杀',总得兄弟问过犯人一次,方能作准。就是'故杀',敝国亦无拟抵的罪名,大约不过监禁几个月罢了。"单道台道:"办的轻了,恐怕百姓不服。"领事道:"贵国的人口很多,贵国的新学家做起文章来或是演说起来,开口'四万万同胞',闭口'四万万同胞',打死一个小孩子值得什幺,还怕少了百姓吗?"单道台一听领事说的话,明明奚落中国,有心还要驳他几句,回心一想:"彼此翻了脸,以后事情倒反难办。我横竖打定主意,两面做个好人。只要他见情于我,我又何苦同他做此空头冤家呢。"想罢,便微微一笑,暂别过领事,又回到王侍郎家里,把他见了领事,如何辩驳,如何要求,添了无数枝叶。不晓得的人听了都当真正是个好官,真能够回护百姓。后来大众问他:"到底办这外国人一个什幺罪名?"单道台道:"这个还要磋磨起来看。"

单道台此时也深晓得领事与绅士两面的事不容合在一处的。但是面子上见了领事不能不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说百姓如何刁难,如何挟制;"如果不是我在里头弹压住他们,早晚他们一定闹点事情出来。"只要说得领事害怕,自然可望移船就岸。见了绅士,又做出一副慷慨激烈的样子,说道:"我们中国是弱到极点的了!兄弟实在气愤不过!如今我们还没有同他为难,听说他要把诸公名字开了清单,寄给他们本国驻京公使,说是这桩命案全是诸公鼓动百姓与他为难,拿个聚众罪名轻轻加在诸公身上。将来设有一长两短,百姓人多,他查不仔细,诸公是不得免的!"

几个绅士一听这话,起先是靠了大众公愤,故而敢与领事抵抗;如今听说要拿他们当作出头的人,早已一大半都打了退堂鼓了。反有许多不懂事的人,私底下去求单道台,求他想了个法子,不要把名字叫领事知道方好。因此几个周转,领事同绅士都拿单道台当做好人。

当下拿凶手问过两堂,定了一个监禁五年罪名。据领事说:照他本国律例,打死一个人,从来没有监禁到五个年头的,这是格外加重。抚台及单道台都没有话说。单道台还极力恭维领事,说他能顾大局,并不袒护自己百姓,好叫领事听了喜欢,及至他见了绅士,依旧是义形于色的说道:"虽然凶手定了监禁五年的罪名,照我心上,似乎觉得办的太轻,总要同他磋磨,还要加重,方足以平诸公之气!"这番话,他自己亦明晓得已定之案,决计加重不为,不过姑妄言之,好叫百姓说他一个"好"字。至于绅士,到了此时,一个个都想保全自己功名,倒反掉转头来劝自己的同乡说:"这位领事能够把凶手办到这步地位,已经是十二分了。况且有单某人在内,但凡可以替我们帮忙,替百姓出气的地方,也没有不竭办的。尔等千万不可多事!"百姓见绅士如此说法,大家谁肯多事。一天大事,瓦解冰销,竟弄成一个虎头蛇尾!

只有单道台却做了一个面面俱圆:抚台见面夸奖他,说了能办事;领事心上也感激他弹压百姓,没有闹出事来,见了抚台亦很替他说好话;至于绅衿一面,一直当他是回护百姓的,更不消说得了。自从出事之后,顶到如今,人人见他东奔西波,着实辛苦,官厅子上,有些同寅见了面,都恭维他"能者多劳"。单道台得意洋洋的答道:"忙虽忙,然而并不觉得其苦。所谓'成竹在胸',凡事有了把握,依着条理办去,总没有办不好的。"人家问他有甚幺诀窍。他笑着说道:"此是不传之秘,诸公领悟不来,说了也属无益。"人家见他不肯说,也就不肯往下追问了。

又过了些时,领事因事情已完,辞行回去。地方官照例送行,不用细述。谁知这回事,当时领事只认定百姓果然要闹事,幸亏单道台一人之力,得以压服下来。当时在湖南虽隐忍不言,过后想想,心总不甘,于是全归咎于湖南绅衿。又说抚台不能镇压百姓,由着百姓聚众,人太软弱,不胜巡抚之任。至于几个为首的绅衿,开了单子,禀明驻京公使,请公使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诘责,定要办这几个人的罪名。又要把湖南巡抚换人。因此外国公使便向总理衙门又驳出一番交涉来。要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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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30 11: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八回 大中丞受制顾问官 洋翰林见拒老前辈

且说驻京外国公使接到领事的禀帖,一想这事一定要争的,便先送了一个照会到总理衙门,叫这些总理各国事务大人们照办。列位看官是知道的:中国的大臣,都是熬资格出来的。等到顶子红了,官升足了,胡子也白了,耳朵也聋了,火性也消灭了。还要起五更上朝,等到退朝下来,一天已过了半天,他的精神更磨的一点没有了。所以人人只存着一个省事的心:能够少一桩事,他就可多休息一回。倘在他精神委顿之后,就是要他多说一句话也是难的。而且人人又都存了一个心,事情弄好弄坏,都与我毫不相干,只求不在我手里弄坏的,我就可以告天罪了。

人人都存着这个念头,所以接到公使的照会,司员看了看,晓得是一件交涉重案,压不来的,马上拿了文书呈堂。无奈张大人看了摇摇头,王大人看了不则声,李大人看了不赞一辞,赵大人看了仍旧交还司员。司员请示:"怎幺回复他?"诸位大人说:"请王爷的示。"第二天会见了王爷,谈到此事。王爷问:"诸位是什幺意思?还是答应他,还是不答应他?怎幺回复他才好?"诸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话也没有。王爷等了半天,见各位大人没有一句说话,又问下来道:"到底诸公有些什幺高见?说出来大家亦可以商量商量。"张、王、李、赵四位大人被王爷这一逼,不能不说话了。张大人先开口道:"还是王爷有什幺高见。一定不会差的。"王大人更报着自己的名字,说道:"某人识见有限,还是王爷历练的多,王爷吩咐该怎幺办,就怎幺办罢。"李大人道:"他二位说的话一些不错。"赵大人资格最浅,就是肚皮里有主意,也不敢多说话的,只随着大众说,应了一声"是"。王爷见谈了半天仍谈不出一毫道理来,于是摸出表来一看。张大人说本衙门有事,王大人说还要拜客,李、赵二位大人亦都要应酬,一齐说了声"明天再议"。送过王爷,各人登车而去。

过了两天,公使馆里没有来讨回信,王爷同他四位亦就没有再提此事。等到第三天,公使因为他们没有回复,又照会过来问信。他们还是不得主意。王爷同他们议了半天,无非"是是是","者者者",闹了些过节儿,一点正经主意都没有。这天又是空过去,亦没有照复公使。等到第五天,公使生了气,说:"给你们照会,你们不理!"于是写了一封信来,订期明日三点钟亲自前来拜会,以便面商一切。诸位王爷、大人们,只得答应他,回他:"明天恭侯。"同外国人打交道是不可误时候的。说是三点钟来见,两点半钟各位王爷、大人都已到齐,一齐穿了补褂朝珠,在一间西式会客堂上等候。刚刚三点,公使到了。从王爷起,一个个同他拉手致敬,分宾坐下,照例奉过西式茶点。王爷先搭讪着同他攀谈道:"我们多天不见了。"分使还没有答腔,张大人忙接了一句道:"这一别可有一个多月了。"王大人道:"还是上个月会的。"李大人道:"多时不见,我们记挂贵公使的很。"赵大人道:"我们总得常常叙叙才好。"公使是懂得中国话的,他们五位都说客气话,少不得也谦逊了一句。王爷又道:"今天天气好啊。"张大人道:"没有下雨。"王大人道:"难得贵公使过来,天缘总算凑巧得的。"李大人道:"幸亏是好天。下起雨来,这京城地面可是有些不方便。"赵大人道:"我晓得贵公使馆里很有些精于天文的人,不是好天,贵公使亦不出来。"公使又问道:"前天有两件照会过来,贵亲王、贵大臣想都已见过的了,为什幺没有回复?"王爷道:"就是湖南的事吗?"张大人亦说了一声:"湖南的事?"公使问:"怎幺办法?"王爷咳嗽了声,四位大人亦都咳嗽了一声。公使又问:"怎幺样?"王爷道"等我们查查看。"四位大人亦都说:"须得查明白了,再回复贵公使。"公使问:"几天方能查清?"王爷道:"行文到湖南,再等他声复到京,总得两个月。"四位大人齐说:"总得两个月。"公使道:"敝国早替贵国查明白了,实在巡抚过于软弱。一班绅衿架弄着百姓,几乎闹出'拳匪'那乍的事来。我们彼此要好,所以特地关照一声。贵亲王、贵大臣似可无须再去查得,就请照办罢。"王爷又咳嗽了一声,各位大人亦都咳嗽了一声,但是也有吐痰的,也有不吐痰的。呆了半天,公使又追着问信。王爷说:"我们须得商量起来看。"四位大人齐说:"总得商量起来看。"公使听了,微微一笑。幸亏这位公使性气和平,也是晓得中国官场的习气是捱一天算一天,等到实在捱不过去,也只好随着他办。所以当时听了这班王爷、大人们的说话,也不过于迫胁他们,但道:"要等行文去查,那是等候不及。现在电报又不是不通,诸公马上打个电报去,两三天里头,还怕没有回电吗?"一句话把他们提醒了,一齐都说:"准其打电报地去问明白了,就给贵公使回音罢。"公使临走又说了一句:"三日之后,来听回音。"

等到送过公使,王爷说道:"这件事情,还是依他,还是不依他?倘若不依他,总得想个法子对付他才好。"四位大人当中,要算张大人资格最老,经手办的事亦顶多,忙出来拦住道:"王爷不晓得,我们同外国人打交道也不止一次了,从来没有驳过他的事情。那是万万拗不得的,只有顺着他办。"说完,又回头对王、李、赵三位大人道:"我们办交涉事办老了,这一点点决窍还不懂得。"王爷被他驳得无话可说,歇了半天,搭讪着说道:"这件事情,你们到底查明白了没有?"张大人道:"用不着。等到他们外国人来,他们说怎幺办就怎幺办,还要王爷操这个心吗。"其实公使来闹了半天,为了什幺事,他们亦只晓得一个大略,是湖南出了一件人命交涉案件,公使不答应,说巡抚软弱,挟制政府里换人。究竟案中的详情,他们还是糊里糊涂一个个吃了"补心丹",一齐把心补住,决不肯为了此事再操心的。当下又谈了一回,无非是商量把现在这位湖南巡抚调任别处,拣一个有机变的调做湖南巡抚。又是张大人出主意道:"我们调去的人,怕他们外国人不愿意,何如等他后天来讨回信时,探探他的口气?他说那个好,就派那一个去,省得将来同他们不对,又来同我们倒蛋。"王爷点头称"是"。大众亦就别去。

且说总理各国事务王大臣听了外国公使的说话,心上虽不甘愿迁就他,却也不违拗他。等到第三天公使又来讨回信的时候,见了面拿他恭维了一泡。先时一个个手里都捏着一把汗。后来提到正事,王爷头一答应他:"准定把湖南巡抚换人。但是放那一个去,一时还斟酌不出这幺一个对劲的。最好是同贵国人说得来的,以后办起交涉来,彼此有个商量,不至于再像这回事,弄得不讨好。"公使道:"是啊,现署山东巡抚的赖养仁赖抚台这人就很好。前任黄抚台很同我们敝国人作对。自从姓赖的接了手,我们的铁路已经放长了好几百里,还肯把潍县城外一块地方借给我们做操场。贵亲王、贵大臣是晓得的,敝国在贵省地方造了铁路,不见得中国人不坐;载货搭客,原是彼此有益的事情。就是借地做操场,后来亦总要还的。不晓得前任黄某人为什幺商量不通。赖抚台是开通极了,所以我们各国都欢喜他。以后贵政府都要用这种人,国家才会兴旺。现在据我们意思:贵亲王、贵大臣就奏明贵国皇上,竟把赖某人补授湖南巡抚,再拣一个同赖某人一样的人做山东巡抚。如此方见我们两国邦交更加亲热。诸公以为如何?"

王爷听了,望望四位大人,四位大人,亦望望王爷,彼此不则一声,还是王爷熬不过,就近同张大人说:"既然他们说赖某人好,我们就给他一个对调罢?"张大人摇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赖某人一准升湖南巡抚,山东一席还要斟酌。这个是他们不欢喜的,调了过去亦不讨好。还是陕西窦某人,从前做津海道的时候,很应酬他们外国人。凡是才进口的新鲜果子,以及时鲜吃物等类,他除掉送我们几个人之外,各国公使馆里他都要送一分去。你说他想的周到不周到!如果把这种人调到山东去,他们一定喜欢的。"王爷道:"既然如此,我们就答应他就是了。"张大人道:"倒也不在乎一定先要说给他们。只要不驳他的话,他就晓得我们已经许他的了。王爷不晓得:老办交涉的,本有这'默许'的一个诀窍,凡事我们等他做,不则声,他们就晓得我们已经允许了他了。"王爷点头称"是"。

他二人谈了半天,公使等得不耐烦,又问:"怎幺样?"他们几个人只是守着默许的秘诀,无论如何也不做声。公使急得发跳,还是王爷熬不住,同他说了声"回来就有明文"。公使听了这句也就明白,不再往下追问了。又说了几句别的闲话,分手辞去。次日果然一连下了两条上谕:湖南、山东两省巡抚,一齐换人。先前的那位湖南巡抚,亦并没有拿他调补陕西,落空下来,这也是张大人的调度,说他是得罪过外国人的人,一时不好叫他有事情,总得冷冷场,等人家平平气,方好位置他。闲话休题。

且说新任山东巡抚窦抚台,名唤窦世豪,原是佐贰出身。生平最讲究的是应酬。做佐杂的时候,有一次跟着一位候补知县一同到外州县出差。候补知县坐的是轿子,他不肯化钱,在路上或是叫部小车子,或是跟着轿子一路的跑。有些不知道的,还当是跟的差官、底下人之类,并没人晓得他是太爷。亦是他运气凑合:这年正在省里候补,空闲着没有事,齐巧本省巡抚有位老太爷最爱着象棋,就有人把他保荐进去,同老太爷一连下了十盘,就一连和了十盘。据窦世豪私下对人家说:"若照老太爷手段,赢他一百盘都容易;但是恐怕老太爷面子上过不去,所以同他和了十盘。"此时老太爷也明晓得窦世豪是个好手,但是自己生性好胜,不赢他一盘总不肯歇手。幸亏窦世豪乖觉,摸着老太爷脾气,故意让他几步,等老太爷赢了一盘,光了光面子,果然老太爷大喜,连说:"我今天虽然赢了窦某人棋子,然而他的手段是好的。……只有他还可以同我交交手,若是别人休想。"

窦世豪听老太爷奖励他,甚喜。此时老太爷离不了他,先叫儿子委了他几个挂名差使,拿干薪水。后来碰着机会,开保举,又把他保举过班;连进京引见的盘费,都是老太爷叫儿子替他想的法子,无非是委派一个解饷等差,无庸细述。等到引见出来,走了老太爷门路,署过两趟好缺,又着实弄到几文。又一齐孝敬了上司。于是升过府班,过道班,保送海关道,放津海关道,一齐都是应酬来的。津海关做了两年,只因有人谋他的这个缺,上头也晓得他发了财了,就拿他升臬司,接着升藩司,如今升山东巡抚。他自从佐贰起家,一直做到封疆大吏,前后不到十年工夫。

他办交涉的手段,还是做候补道的时候就练好的。等到做了津海关道,自然交涉等事情更多了。他练就的一套功夫是什幺?就是上文张大军机所说的"默许"的一个秘诀。凡是洋人来讲一件事情,如果是遵条约的,固然无甚说得;倘若不遵条约的,面子上一样同人家争争,到后来洋人生气,或者拿出强项手段来办事,他亦听那洋人去干,决不过问。后来洋人摸着了他的脾气,凡百事情总要同他言语一声,他允也罢,不允也罢,洋人自己去干他自己的。他有时碰了上头的钉子,下来问那洋人,洋人道:"你早已默许我过了。你不许我做,我能做吗?如今事已做成了,你再要我反悔,可是不能。倘若一定要反悔也可以,你赔我若干钱,我就歇手。你为什幺不早点拦住我?如今我已经化了本钱,忽然拦住我,我不做,耽误我的卖买,坏我的名气,还得赔我若干钱,方能过去。否则不能同你干休!"他听了外国人的说话,仍旧无言可答。后来外国人又来问他讨银子,要赔款。倘或彼此说开了,也就不要了;有些说不开的。外国人问他要赔款,他还当真的给他。如此者三四次。上头见他赔银子是真的,以后的事晓得他为难,只要外国人没有话说,也不来责备他了。

且说他如今升了巡抚,自然是过了几年,阅历愈深。又加以外国人在他手里究竟占过便宜,不肯忘记了他,一听他来,个个欢喜。到任之后,这一个来找,那一个来找。凡是来找他的外国人,他没有一个不请见,又没有一个不回拜。一天到晚,只有同外国人来往还来不及,那有工夫还能顾及地方公上事呢。因此便有人上条陈说:"大帅万金之体,为国自爱,倘照这样忙法子,就是天天喝参汤,精神也来不及,总得找个人能够替代替代才好。"

窦世豪道:"外国人事情,他们一样不懂,谁能替我?除非现在有这样一个人懂得外国人的脾气,有什幺事情他替我代办了,不要我操心,还要外国人不生气,如此,我才放心得下。你们可有这们一个人?"大家保举不出人,也就不往下说了。后来这个风声传到外国人的耳朵里,便借此因头硬来荐人;又引证海外那一个国从前没有兴旺的时候,亦是借用别国有本事的人做客卿,然后他的国度就此兴旺了。这也不过借他做个向导的意思。

窦世豪听了这个说话,心想:"这个法子倒不错。用外国人去对付外国人,外国人同外国人有些事情,总容易商量行通,不消我费心。而且以后永无难办的交涉。我倒可以借此卸去这付重担,省得外国人时刻来找我,也免后里头嫌我办得不好。横竖有人当了风去,好歹不与我相干。"存了这个主意,马上答应,就托外国人介绍,请了一位向导官。据他们外国人说:"此人在他们学堂里学的是政治、法律,都得过高等文凭的。"窦世豪道:"我这一番的公事,十府、二直隶州、一百单八州、县,所有的公事都要我一个人过目,我那儿来的及。有了这个帮手,我也可以歇歇了。"过了两天,介绍的人先把合同底子送过来请窦世豪过目,满纸洋文,写的花花绿绿的。窦世豪不认得,发到洋务局叫翻译去翻译好。又由洋务总办斟酌添了两条,余外无其改动。每月是六百两薪水,先订一年合同。窦世豪看了无话,就叫照办。那洋人本是住在中国的,自然一请就到。等合同签字之后,窦抚台便约他到衙门里同住,以便遇事可以就近相商。那洋人本无家眷,原是无可无不可的,搬了进来。因为他姓喀,抚台称他喀先生,合衙门都称他喀师爷,官场来往,还称他为喀老爷、喀大人,有些不晓得他的姓,都尊之为"洋大人。"

闲话休叙。单说他才接事的头一天,窦世豪为了长清县禀到一件命案,师爷拟的批不算数,一定要叫翻译去同喀先生说过,请喀先生拟批。谁知讲了半天,一个案由还没有明白。大家都说:"喀先生学的是外国刑名,中国的刑名他没有讲究过,就是拟了出来,到部里亦要驳的,还是请我们自己老夫子拟罢。"窦世豪无奈,只得拿回来交给自己老夫子去办。又过了几天,上头有廷寄下来,叫他练兵,办警察,开学堂。他得了这个题目,便道:"这几件都是新政事宜,可要请教这位大政治家了,"即忙把喀先生请了来,同他逐一细讲,要他代拟章程。喀先生道:"这几件在我们敝国都是专门的学问。即以练兵而论:陆军有陆军学堂,水师有水师学堂。就以学堂而论:也有初级,有高级。我不是那学堂里出身,不好乱说。"

窦世豪至此方才有点反悔之意,皱了皱眉头,说道:"人命案件请教你,你说中国刑名你不懂。今儿这些事情,原是上头照着你们法子办的,怎幺你亦不懂?这样不懂,那样不懂,到底你晓得些什幺呢?"喀先生道:"你们中国的法律本是腐败不堪的。现今虽然说改,亦还没有改好。要我拿了你们的法委去办事,我可不能。我要用我们敝国的法律,大帅你又怕部里要驳。今儿你大帅所说的几件事,在我敝国都是专门学问。如果你大帅一准办这几桩事,要我荐人,我都有人。至于问我晓得些什幺,将来倘如有了同敝国交涉的事情,不消你大帅费心,我都可以办得好好的。"窦世豪听了无话。所有新政仍旧委了本省司、道分头赶办,也不再去请教喀先生了。喀先生也乐得拿薪水,吃饭睡觉,清闲无事。不知不觉,已过了半年下来。

一天他有一位外国同乡,带了家小,初次到中华来,先到山东游历。因为叫人挑行李,价钱没有说明白,挑夫欺他也有的,全把那个外国人的行李吃住不放。约摸有二里多路,定要他五百大钱一担。那个外国人恨伤了,晓得喀先生在抚台衙门这里,便来找他,将情由细说一遍,又说挑夫一共三个。喀先生心上想:"在此住了半年,一无事办,自己亦惭愧得很,如今借此题目,倒可做篇文章了。"便去找窦世豪,气愤愤的说:"挑夫吃住他同乡的行李,直与抢夺无异。贵国这条律例我是知道的,应请大帅将挑夫三名一概按例枭示,方合正办。"

窦世豪起初听了,还以为挑夫果然可恶,如其抢夺洋人行李,一定要重办的。立刻传了首县来,告诉他这事,叫他办人。首县去不多时,回来禀称:"人已拿到,并且问过一堂。此事原系挑夫同洋人讲明五百大钱。因此洋人不肯付钱,挑夫一定吃住了讨,说:'五百一担本是讲明白的,少一个我可不能。'洋人气急了,就拿棍子打人。现在有个挑夫头都打破了,卑职验得属实。因此三个挑夫起了哄,说钱亦不要了,仍把东西挑回去,等洋人另外找人去挑,他们总算没有做这笔卖买。后来还是房东出来打圆场,每担给他三百大钱,行李亦早已变代了。据卑职看,这件事情早已完结的了,那个洋人又来叫大帅操心,亦未免太多事了。"

首县一番话说得甚为圆转,窦抚台一听不错,说:"挑夫乱要钱,诚属可恶;你既打了他,又没有照着原讲的价钱给他,如今反说挑夫动抢,一定要我拿他们正法,这也太过分了!"便请了喀先生来,把情节同他讲明,叫他回复那洋人,不要管这事。谁知喀先生不听则已,听了之时,竟其拍桌子,捶板凳,朝着窦抚台大闹起来,说:"我自从接事以来,不按照你们中国的法律办事,嫌我不好;如今按照你们中国的法律办事,亦是不好!明明是瞧我不起,所以不听我的话!既然不听我的话,还要我做什幺呢!"当下那洋人又着实责备窦抚台,说他违背合同:"既然请了我来,一点事权也不给我,被别国人看着,还当是我怎样无能。这明明是坏我的名誉,以后还有谁请我呢!现在你把一年的薪水一齐找出来给我还不算,还要赔我名誉银子若干。如果不赔我,同你到北京公使那里讲理去。"说完,就要拖了窦抚台出去。窦抚台问他:"那里去?"他说:"北京去。"窦抚台说:就是要北京去,我自有职守的人,不奉旨是不能擅离的。你要去,你一个人先去罢。这是你自己要去,不是我辞你的,不能问我要薪水。"

那洋人一听窦抚台如此的回绝他,越发想要蛮做。幸亏其时首县还没走,立刻过来打圆场,一面同洋人说:"有话总好商量,我们回来再说。他是一省之主,你把他闹翻了,你在这里是孤立无助的,吃了眼前亏,不要后悔!"洋人听了这两句话,一想不错,方才闭了嘴不响。首县又过来求大帅息怒:"大帅是朝廷桩石,他算什幺东西!倘或大帅气坏了,那还了得!"窦抚台亦只好收蓬,就吩咐把此事交给洋务局去办。首县答应下去,禀明洋务局老总,就同着洋务局老总找到洋人,说来说去,言明认赔一年薪水,以后各事概不要他过问。洋人只要银子到手,自然无甚说得。

窦抚台自从上了这们一个当,自己也深自懊悔,倚靠洋人的心也就淡了许多了。后首有人传说出来:这事一来是窦世豪自己懊悔,深晓得上了外国人的当;一来是他亲家沉中堂从京里写信出来通知他,信上说:"现在京里很有人说亲家的闲话,说亲家请了一位洋人做老夫子,大权旁落,自己一点事不问。这事很失国体,劝亲家赶快把那位洋人辞掉,免得旁人说话。至戚相关,所以预行关照。"窦世豪得了这封信,所以毅然决然,借点原由同洋人反对,彼皮分手,以免旁人议论,以保自己功名。

话休絮烦。且说他这位亲家沉中堂,现官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又兼掌院大学士。虽然不在军机处有什幺权柄,然而屡掌文衡①,门生可是不少。他的为人本来是极守旧的,无奈后来朝廷锐意维新,他虽不敢公然抵抗,然而言谈之间,总不免有点牢骚。有天,有两位督、抚,又有几个御史,连上几个折秦,请减科举中额,专重学堂。老头子见了,心上老大不高兴,嘴里说道:"不要说别人,就是他们几位,从前那一个不是由科举出身,如今已得意了,倒会出主意,断送别人的出路,真正岂有此理!"后来打听着上折子的几位御史,内中有一个姓金的,一个姓王的,都是那年会试他做总裁取的门生,因此越发气的了不得!无奈朝廷已经准了他们的折奏,面子上不好说什幺,只吩咐门上人:"以后王某人同金某人来见,一概挡驾。璧还他们的门生帖子,不要收。"门上人答应着。后来王、金二人来了,果然被门上人挡住了。两人只得托人疏通。无奈他老人家倔性发作,决意不收。两人无可如何,只索罢休。又过了些时,又有那省督、抚奏请朝廷优待出洋游学毕业回来的学生。他老人家得了这个信,越发胡子根根跷起,说:"这些学生,今儿闹学堂,明儿闹学堂,一齐都是无法无天的,怎幺好叫朝廷重用他们!这种人做了官还得得!"当下正要把他那些得意门生,凡是与自己宗旨相同的,挑选几十位,约会在一处,请他们吃饭,商量挽回的法子。单子还没有发出,又传到一个消息。说要把天下阉观寺院,一齐改作学堂。他老人家一听这话,更气得两手冰冷,连连说道:"如今越闹越好了!……再闹下去,不晓得还闹出些什幺花样来!我亦没有这种气力同他们去争,只有祷告菩萨给他们点活报应就是了。"这一夜,直把他气的不曾合眼,第二天就请病假在家里静养。

①文衡:以文章试士的取舍权衡,也即主考官。

他是掌院,又是尚书,自然有些门生属吏,川流不息的前来瞧他。大众一齐晓得老师犯的病是医药不能治的,便有一个门生告奋勇,说:"门生拚着官不要,拚着性命不要,学那从前吴都老爹的"尸谏"①,明天一定要上折子争回来,倘若上头不批准,门生真果死给众人看,总替老师出这一口气!"沉中堂一看这告奋勇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侍读学士旗人绅灵,号叫绅筱庵的便是。还是三科前那年殿试,他做阅卷大臣,把绅筱庵这本卷子取在前十本内,第二科留馆。旗人升官容易,所以如今已做到侍读学士了。沉中堂看清是他,忙把大拇头一伸,说:"你老弟倘能把这桩事扳回来,菩萨马上保佑你升官,将来一定做到愚兄的地位!"绅筱庵当时亦就义形于色的辞别老师,言明:"回家拟好折子,请老师明天候信便了。"沈中堂闻言之下,喜虽喜,然而面上还露着一副哀戚之容,说:"筱庵老弟果真要尸谏,虽是件不朽之事,但是他一家妻儿老小靠托谁叫!我老头子这们一把年纪,官况又不好,还能照顾他吗!"于是呆了一回,等到众人要去,一定要亲自送他们到门外上车。众门生执定不肯,说:"老师于门生向来是不送的。倘若老师要送,一定是拿我们摈诸门外了。"于是走到檐下,大众站定不肯定。沉中堂道:"我不是送众位,我是送筱庵老弟的。筱庵果然要学吴侍御之所为,我们今日就要一别千古了,我怎好不送他一送呢!"众人见他如此说法,只得随他送诸门外。

①尸谏:春秋卫国大夫史鱼将病死,因灵公不用遽伯玉而任弥子瑕,命其子置尸于窗下灵公得知,召伯玉而退子瑕。

如今不说绅学士回去拟折,且言沉中堂送客进来,也不回上房,一直到自己常常念经的一间屋子里,就在观音面前,抖抖擞擞的,点了一炷香,又爬下碰了三个头。等到碰头末了一个,爬在地下,有好半天没有站起。口中念念有词,也不晓得祷告的是些什幺。后首起来之后,又上气不接下气的念了半遍《金刚经》,实在念不动了,只好次日再补。自此便在家养病,三天假满,又续三天。老头子一心指望绅学士折子上去,定有一道上谕。即使批斥不准或是留中,绅筱庵即说明尸谏,"他的为人平时虽放荡不羁,然而看他前天那副忠义样子,决计不是说着玩玩的。但是折子上去准与不准,以及筱庵死与不死,总应该有具确信,何以一连几天,杳无消息?真令人猜不出是个什幺缘故。眼见得六天假期满了,筱庵那里还是无动静。自己又不是怎样病得利害,请假请得太多了,反怕有人说话。"无奈只得销假请安。

众门生属吏见他老人家病痊销假,又一齐赶了来禀候。沉中堂见了众位,又独独不见绅学士。前天的话是大家一齐听见的,沉中堂便问众人:"这两天见着筱庵没有?我等了他五天,折子仍旧没有上去。难道前天说的话是随口说说的吗?如果说了话不当话,我也不敢认为门生了!"其时众人当中,有个同绅筱庵同做日讲起居注官,一位"翰读学"①,姓刘名信明。他听了沉中堂的说话,忙替绅筱庵辩道:"筱庵那天从老师这儿回去,听说竟为这件事气伤了,在家里发肝气。请了许多中国医生医不好,后来还是吃了洋医生两粒丸药吃好的。第二天睡了一天,第三天才起来的。正想办这件事,凑巧那两天天热,不知怎样又忽然发起痧来。马上找了个剃头的挑了十几针,幸亏挑的还快,总算保住性命。现在是门生大家叫他在家里养病,不要出来,受了暑气不是玩的。大约明天总到老师这里来请安。沉中堂道:"原来说来说去,他的性命还是要紧的。他连外国大夫的药都肯吃,他还肯为了这件事死吗。我如今也断了这个念头,决计不再望他死了。"言罢,恨恨不已。过了两天,绅筱庵晓得老师怪他,但是不好意思见老师的面。后来好容易找了许多人疏通好了,方才来见。沉中堂总同他淡淡的,不像从前的亲热了。

①"日讲"句:"日讲起居注官,"是翰林中任记载皇帝的言行起居的官员。"翰读学":翰林院侍读学士的简称,这侍读学士兼"日讲起居注官"。

原来绅筱庵绅学士,自从那天从沉中堂宅子里回去,原想一鼓作气,留个千载不朽的好名儿。一路上在车子里盘算这个折子应得如何着笔,方能动听。及至到家,才跨下车来,忽见自己的管家迎着请了一个安,说:"替老爷叩喜。"绅筱庵忙问:"何事?"管家道:"广东学政出缺,外头都拟定是老爷。小军机王老爷刚才来过。因见老爷不在家,叫奴才转禀老爷。今天王爷还提到老爷的名字,看来这事情倒有十分可靠。"

绅筱庵原想明天学吴可读尸谏的,乃至听了管家这番说话,不觉功名心一动,顿时就把那件事忘记了。他这一夜赛如热锅上蚂蚁似的,在一间屋里踱来踱去,一直没有住脚,又想写信去问小军机王老爷。家人回称:"时候已经不早了,怕王老爷已经睡了觉。"又要写信去问别位朋友,一时又无可问之人。恐怕人家本来不晓得,现在送个信给他,反被他钻了去,此事不可不防。因此足足盘算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正想出门探觅消息。上谕已经下来,早放了别人。绅筱庵望了一个空,一团闷气,无可发泄,方想到昨儿在老师沉中堂跟前说的话,现在正好借此题目,发泄发泄。正提起笔来做折子,忽然太太叫老妈来请,说是小少爷头晕发烧,也不知犯了什幺症候。绅筱庵兄弟三房,只此一个儿子,年方十一岁。读书很聪明,虽不能过目成诵,然而十一岁的人,居然《五经》已读完《三经》,现在正读《左传》;文章已做到"起讲",先生许他明年就好完篇了的。因此绅筱庵夫妇竟拿他当做宝贝一般看待。一旦有了病,不但绅筱庵神魂不定,一个太太早靠在少爷身边,一手拍着,一面泪珠子早已接连不断的挂在脸上了。绅筱庵回到上房,一看这个样子,一条英气勃勃的心肠,早为儿女私情所牵制。少不得延医服药,竭力替儿子医治,以安太太的心。这一闹又闹了两天。等到儿子病好,恰值沉中堂假期已满。他此时学吴可读尸谏的心,早已消归东洋大海。只是老师面前无以交代,少不得编造谣言,托人缓颊,把此事搪塞过去。明知老师冷淡他,事到其间,也只好听其自然了。过了些时,他这段故事,外头都传开了,都说:"老头子发痰气,逼着门生寻死。幸亏绅某人有主意,没有上了他的当。"

有天他老人家在家里坐着,直隶总督来拜。见面之后,卖弄他这两年派出去的学生,学成回来,很有些好学问的:"今儿召见,已蒙上头应许,准其择优保送,由礼部请示日期,在保和殿考试一次,分别等第,赏他们进士、翰林,以示鼓励。将来这阅卷一事,少不得总要老先生费心的。这样,门生多收两个在门下,将来能够替国家办点事,大家都有面子。"沉中堂听他说完,忙忙摇手道:"别的都可发,只是保和殿考试一事,兄弟还要力争。他们这些人都够到殿试,以后要把我们摆到那儿去呢。就以我们这个翰林院衙门而论,几千年下来,一直干干净净的;如今跑进来这些不伦不类的人,不被他们闹糟了吗!"说罢,闷闷不乐。

直隶总督此来,原想预先托个人情的,后见话不投机,只好搭讪着出去。那知这位直隶总督,上头圣眷很红,说什幺是什幺,向来没有驳回他的。回去之后,果然保送了许多学生,请上头考试录用。军机上先得了信。就有位军机大臣,晓得沉中堂有迂倔脾气的,便拿他开心说:"直隶总督某人送些学生进来,都被我们咨回去了。晓得中堂不欢喜这班人,所以特地告诉你一声,也叫你欢喜欢喜。"沉中堂听了,果然心上很快活,连连说道:"这才是正办!……就是上头准了他这个,如其派我阅卷,我宁可辞官不做,这个差使决计不当的。"

那位军机大臣道:"中堂所见极是!"彼此别去。谁知到了第二天就有上谕,着于某日在保和殿考试出洋毕业学生。沉中堂看了,还当是军机没有这个权力阻当这件事,也只有付之一叹,没有别的说话,又过了两天,考试过了。第二天派他做阅卷大臣。他此时告假已来不及,要说不去,这违旨的罪名又当不起。只得垂头丧气,跟了进去。幸亏试卷不多,而且派阅卷大臣也不止他一位,他自己乐得不管事,让别人去作主。不过大概翻了一翻,检一本没有违碍字眼的摆在第一,呈进上去。等到引见下来,果然朝廷破格用人:顶高等的都赏了翰林;其次用主事、知县,京官、外官都有。

那些用主事、知县的不用去说他了,但说那几个赏翰林的,照例要衙门拜老师,认前辈,这些礼节,一点不能少的。沉中堂当的是掌院学士,正管得着他们,少不得前来叩见。那几位翰林虽然打外洋回来,不晓得中华规矩,然而做此官,行此礼,到了此时,说不得也要从众了。于是打听了规矩,封了贽见、门包,拿着手本,前来私宅谒见。不提防这位老中堂早就预备此一着,两天头里便齐集了甲班出身的那些门生,同他们说道:"从前要进我们这个翰林院,何等烦难!乡试三场,会试三场;取中之后,还要复试,又是殿试、朝考、留馆。诸君都是过来人,那一层门槛可以越得过!如今这些人一点苦没有吃着,止作得两篇策论,就要来当翰林,以后无论什幺人也可以当翰林了!然而上头有恩典给他们,我们怎好叫上头不给他们。就是上头派愚兄阅卷,愚兄亦怎好不去。不过收到这种门生,愚兄心上总觉不是。现在请了诸位来,彼此商量一个抵制的法子,就同他们上海抵制'美约'①一样,总要弄得他们不敢进这个衙门才好。诸位老弟高见,以为何如?"于是一齐称"是"。沉中堂又问他们抵制的法子。有人说:"应该上个折子,不准他们考差。凡是本衙门差使,都不准派。"又有人说:"这个翰林只能算做'顶带荣身',不能按资升转。"沉中堂听了,不置可否。内中有一位阁学公②,姓甄号守球,年纪已有七十三岁了,独他见解独高,忙插嘴道:"老师所说的是抵制之法,抵制得他们自己不敢来才好。现在有个法子,他既然赏了翰林,一定要来拜老师,认前辈。老师不能不认他,他送贽见,亦乐得收他的。我们这些老前辈无求于他,等他来的时候,我们约齐了一概不见。我们不要认得他。就是在别处碰见了,他称我们前辈、老前辈,我们只拱手说'不敢当',也不要理他。如此等他碰过几回钉子,怕见我们的面,以后叫他们把这翰林一道视为畏途,自然没有人再来了。但是要抵制,我们总要齐心才好。"众人听罢,一齐称"妙"。沉中堂点头称"是",连说:"守球老弟所论极是……愚兄乐得认他做门生,但是贽见亦要照寻常加倍。我们中国的规矩:凡是沾到一个'洋'字总要加钱,不要说别的,我们大孩子新从上海来,他说上海戏园子规矩,洋人看戏加倍。他几个虽不是洋人,然而总是外洋回来的,我问他多要并不为过,"众门生又一齐称"是"。于是当天议定,等他几人来见老前辈时,一概不许接待,以为抵制之策。众人一齐认可,方才别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分解。

①"美约":指"中美华工条约"。1894年,美国强迫清政府订立关于限制旅美华工的条约。期满后仍要续订,受到中国人民的反对。
②阁学:即内阁学士。

[发帖际遇]: 昊天用胡萝卜、白萝卜、玉米粒、葱花等材料仿制侠客岛“腊八粥”,获利银两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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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30 11: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九回 附来裙带能谄能骄 掌到银钱作威作福

话说甄守球甄阁学在沉中堂宅内议定抵制之法:凡是新赏翰林的几个学生来拜,一概不见,不要他们认前辈、老前辈。商议既定,果然大众齐心,直弄得他们那几个人,到一处碰一处,没有一处见到。后来这几个人晓得在京里有点不合时宜,也就各自走了道路,出京另外谋干去了。京里的这班人听得他们已走,彼此见面,一齐夸说:"甄老前辈出的好计策!"甄阁学亦甚是得意。

一天甄阁学在自己宅子里备了三席酒,请众位同年、同门吃酒赏菊花。沉中堂得了信,说是:"饮酒赏菊是顶雅致的事情,怎幺守球不请我老头子?"就有人把话传给了甄阁学,连忙亲自过来陪话,说道:"不是不请老师,实在因为房子小,客多,怕亵渎了老师,所以不敢来请。"沉中堂道:"我很欢喜。到了那天我要来。你亦不必多化钱,我亦吃不了什幺,不过大家凑凑罢了。"早已特特为为又添了一桌菜,拣老师爱吃的点了几样。这天约明白的两点钟会齐。不到一点钟,老头子顶高兴,早已跑了来了。一问所请的客都是自己的门生,尤其高兴。等到客齐,老头子先创议,要人家做菊花诗。老头子说:"什幺五古、七古,七律、七绝,我都有点忘记了。只有五律,只要拿试帖减四韵,我虽然多年不做,工夫荒了,还勉强凑得成功。"众人见老头子高兴,少不得一齐献丑。当时各自搜索枯肠。约摸一个钟头,还是沉中堂头一个做好。众人抢着看时,果然是一首五律。然后众人络续告成,数了数一共二十七首。有三位说要回去补做了送来。汇齐之后,甄阁学一齐请沉中堂过目。其中只有两个做七绝的,一个做七律的,九个做五律的,十五个做五绝。你道为何?只因五绝比五律更好做,连中间的对仗都可以减去,所以大家舍难就易,走了这一路。当时沉中堂看了甚喜,说:"明天请守球老弟画一张格子,分送诸位。另外各自再誊一张,中缝脚下,各人写各人的名字;签条上就写'翰苑分书菊花诗'。送到琉璃厂,等他们刻了板印出来卖,凡是写大卷子的人,谁不要买一部。"众人一听,不胜佩服。

酒席吃到一半,甄阁学忽然起身向内,停了一回,拿了两张字出来,送到沉中堂跟前,说是:"门生的两个儿子做的,不晓得将来还有点出息没有?"沉中堂道:"好啊!拿来我看。"原来都是和的菊花诗。前面写着"恭求太老夫子中堂训正",下面注着"小门生甄学忠、甄学孝谨呈"字样。沉中堂未看诗先看名字,说道:"好名字!一个人能够记得'忠孝'两个字,还有什幺说的呢。"于是又看诗,连赞:"好口气!……两位世兄将来一定都是要发达的!都是我的小门生,将来亦'于汤有光'的事。我很想见见他俩。"

甄阁学巴不得这一声,即刻进去,招呼儿子扎扮了出来。沉中堂一看,大的约摸有四十外了,戴的是蓝顶花翎,小的亦有二十多岁,还是金顶子,一齐都穿着袍套。见了太老师爬下磕头,太老师止回了半揖,磕头起来又让坐。老头子因见甄学忠是四品服色,晓得他一定有了官了,便问:"在那一部当差?"甄阁学抢着回道:"本来有个小京官在身上,如今改了直隶州出去。"沉中堂道:"怎幺不下场?"甄阁学道:"已经下过十场,年纪也不小了,正途不及,只好叫他到外头去历练历练。"沉中堂道:"可惜可惜!有如此才华,不等着中举人、中进士,飞黄腾达上去,却捐了个官到外头去混,真正可惜!"一面说,一面又拿他俩的诗,颠来倒去,看了两三遍,拍案道:"'言为心声',这句话是一点不差的。大世兄的诗好虽好,然而还总带着牢骚,这便是屡试不第的样子。幸亏还豪放,将来外任还可望得意,至二世兄富丽堂皇,不用说,将来一定是玉堂①人物了!"接着又问甄学忠:"几时出去做官?分发那一省?"甄学忠回称:"这个月里就办引见,指分山东。"沉中堂道:"好地方!山东抚台也是我门生,我替你写封信去。"甄阁学本有此心,但是不便出口,今见老师先说了出来,自然感激涕零。立刻又叫儿子磕头,谢了太老师栽培。当时沉中堂甚是高兴,吃酒论文,直至上火始散。次日甄阁学又叫儿子去叩见太老师。等到引见领凭下来,又去辞行。沉中堂见面之后,果然郑重其事的拿出一封亲笔信来,叫他带去给山东巡抚。按下慢表。

①玉堂:翰林院的别称。

目前单说甄阁学的儿子甄学忠拿了沈太老师的信,携带家眷前去到省。他父亲因为他独自一个出去做官,心上不放心,便把自己的内兄请了来,请他跟着同到山东,诸事好有照应。他父亲的内兄,便是他的舅太爷了。这位舅太爷姓于,前年死了老伴,无依无靠,便到京找他老妹丈,吃碗闲饭。甄阁学是做京官一直省俭惯的人,凭空多了一个人吃饭,心上老大不自在。几次三番要把他荐出去,无奈人家嫌他年纪太大了,都不敢请教。这遭托他同到山东照应儿子,却是一举两得。于舅太爷年纪虽大,精神尚健;于世路上一切事情亦还在行。甄学忠有这位老母舅照料,自然诸事一概靠托,乐得自己不问。于舅太爷却勤勤恳恳,事必躬亲,于这位外甥的事格外当心。那些跟来的管家,都是在京里苦够的了,好容易跟着主人到外省做官,大家总望赚两个,谁知碰见了这位舅老爷,以后的好处且慢说。但就目前路上而论,甚幺雇车子,开发店家,有心赚两个零用钱亦做不到。因此大家没有一个欢喜这位于舅太爷的,而且都在少主人面前说他的坏话。

在路晓行夜宿,非止一日,早已走到山东济南府城。禀到,禀见,缴凭,投信,一切繁文,不必细表。抚台接到沉中堂的私函,托他照应甄学忠,自然是另眼看待。到省不到一个月,抚台避嫌疑,不肯委他差使。齐巧那时候办河工,抚台反替他托了上游的总办张道台。算是张道台上禀帖,向抚台说这甄牧如何老练,如何才干,"目下正值需才之际,可否禀恳宪恩,饬令该牧来工差遣,以资臂助"各等语。抚台看了,彼此心心相印,断天驳回之理。甄学忠奉到了公事,连忙上院叩谢。抚台当着大众很拿他交代一番,又说:"你到省未久,本还轮不到委什幺差使。这是张道台有禀帖在此,禀请你去帮忙,好生干!"甄学忠连应了几声"是",下来大家都说他一定同张观察有什幺渊源。还有人来问他,甄学忠回称:"素味生平。"大家都不相信,还说他有意瞒人。甄学忠自己亦摸不着头脑,人家都说他闲话,无可置辨。后来到得工上,叩见了张观察,张观察同他很客气。第二天就委了他买料差使。上来叩谢。张观察晓得买料事繁,当面荐了两个人,一个萧心闲,一个潘士斐,说:"他二人于办料一切,都是老手。"甄学忠又怕荐的人没有自己人当心,于是又写信到公馆,请他娘舅于舅太爷赶了来。于舅太爷一听外甥有了事,自然也是欢喜的,便道:"这买料的事上关国帑,下关民命,中间还关系委员的考成。若是没个人去监察监察他们,这些人我是知道的,什幺私弊都会做出来。"因此接信之后,便赶着赶到工上。有他一个清眼鬼,自然那些什幺萧心闲、潘士斐,以及一班家人们,都不敢作什幺弊了。然而大家一齐拿他恨入骨髓。不在话下。

且说甄学忠到省不及一月,居然得了这个美差,便有他的堂房舅子姓黄绰号黄二麻子的,前来找他。他太太是湖北人。这黄二麻子是他大舅子。齐巧这年正在山东潍县当征收,看了辕门抄写得妹丈得了河工差使,他便想赶到省里来:一来望望妹妹,二来想插手弄点事情做做,总比他当征收师爷的好。主意打定,便在东家跟前请了两个半月的假,上省找他妹丈。他这个馆地原是情面帐,东家并不拿他十二分当人;他要告假,乐得等他告假。叫帐房多送了一个月的束修给他做盘川;又托帐房师爷替他照官价雇了一辆车,派了一个差役送他进省,连个二爷都没有带。到了省城,黄二麻子是省钱惯的,不肯住客店,又因为同甄学忠的太太有几十年不见了,虽是堂房兄妹,怕他一时记不得,似乎未便冒昧,况且妹丈又是从未见过面的人,因此便借了一个朋友家里暂住歇脚。

他是午饭前到的,吃了饭就换了衣服,要去拜望妹妹、妹丈。他也不该什幺好衣服,一件复染的茧缎袍子,一件天青缎旧马褂,便算是客服了。又嫌不恭敬,特地又戴了一顶大帽子,穿了一双前头有两只眼的靴。摇摇摆摆,算做行装,也还充得过。打扮停当,忽然想起,"初次拜妹丈,应该用个什幺帖子?"他朋友说:"用个'姻愚弟'罢了。"黄二麻子摇摇头说道:"我这趟来是望他提拔提拔我的,同他兄弟相称,似乎自己过于拿大。而且依我意思,用帖子亦不妥当,还是写个单名的手本。你说好不好?"那朋友道:"令亲是什幺官?"黄二麻子道:"舍妹丈是户部主政,改捐直隶州知州。我们这位太亲翁是现任内阁学士,除掉内阁大学士之外,京城的官就要算他顶大。舍妹丈便是他的大少爷。"那朋友道:"他老子官大,儿子总不能世袭到自己身上,就算可以世袭,也没见过郎舅至亲可以用得手本的。"黄二麻子道:"这是官场的规矩,你没有做过官不晓得的。我这趟来找他在工上弄事情做的。事情成功了,他做老总,我们在他手下办事,赛如就同他的属员一样,怎幺今天来了不上个手本?不但见舍妹丈要用手本;就是去见舍妹,也是要用手本,先上去禀安,方是道理。"那朋友见他执迷不悟,也只好随他,便说道:"你说的不错。时候不早了,你快去罢。"

黄二麻子赶忙出门,一路问人,好容易问到妹夫的公馆。自己投帖。门上人拿他看了两眼,回称:"老爷到工上去了,不在家,挡你老爷的驾罢?"黄二麻子又说:"既然老爷不在家,费心上房太太跟前替我回一声,就说我黄某人禀安、禀见。"门上人听他说要见太太,又拿他看了两眼,问他:"同敝上可是亲戚?"他到此方才说明:"你们的太太就是我的舍妹。"门上人连忙改口称呼说:"原来是一位舅老爷。"又问:"同我们太太可是胞兄妹?"黄二麻子道:"同高祖还在五服之内,是亲的,不算远。"门上人一听不是亲舅老爷,那脸上的神色又差了。但念他总是太太娘家的人,得罪不得,便道:"你老爷坐一回,等家人上去回过再来请。"黄二麻子连称:"劳驾得很!……"

一霎时,门上人进去回过太太,让他厅上相见。太太家常打扮出来。见了面,太太正想举袖子万福,黄二麻子早跪下了。磕头起来,又请了一个安,口称:"连年在外省处馆,姑太太到了,没有赶得上来伺候。"太太道:"不敢!"于是满面春风的,问长问短。黄二麻子异常恭敬,竟其口口声声"姑老爷"、姑太太",什幺"妹夫"、"妹妹"等字眼,一个也不提了。随后提到托在工上谋事情的话,太太道:"至亲原应该照应的,无奈这些事情都是你妹夫作主,不是熟手插不下手去,我亦不好要他怎幺样。你既然很远的来,住在那里?"黄二麻子道:"暂时借一个朋友家里歇歇脚,还没有一定的住处。"太太道:"既然如此,你且把行李搬了来住两天。你妹夫不时到省里来,等他见了你,我们再来想法子。"黄二麻子听了前半截的话,心上老大着急,及听到后半,留他在公馆里住,便满心欢喜,又着实说了几句感激姑太太栽培的话,然后退了下来。一众家人晓得太太留他在公馆里住,看太太面上,少不得都来趋奉他,一个个"舅老爷"长、"舅老爷"短,叫的镇天价响。黄二麻子此时同他们却异常客气,连称:"我如今也是来靠人的,一切正望你们老爷提拔,诸位从旁吹嘘。我们还不是一样吗?快别提到'舅老爷'三个字!……"大家见他随和,倒也欢喜他。

过了几天,甄学忠工上有事,自己没有回来,差了于舅太爷到省城里来办一件什幺事。黄二麻子早打听明白了。等到于舅太爷下车进来之后,他忙赶着拿了"姻愚侄"的帖子上去叩见。见了面,口称"老姻伯",自称"小侄"。说到他自己的事情,又要恳老姻伯替他吹嘘。于舅太爷是至诚人,看他规矩,便也认他个好人,过了一天,事情办完,于舅太爷要回工上去。甄学忠的太太又来拜托他在外甥面前替他哥子帮忙,于舅太爷只得答应着。等到老人家转过了身,一班家人都指指点点的骂他,黄二麻子听在肚里,心想:"他的人缘如此不好,倒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没有事便到上房找妹子谈天。面子上说是请姑太太的安,其实是常常亲热惯了,他有他的主意。凑巧这位太太最爱谈天说闲话,如今有了这个本家哥哥凑趣,而且又无须避得嫌疑。因此这黄二麻子在妹子跟前很有脸,家人小子们求舅老爷说句把话亦很灵。如此者约有半个月光景。有天甄学忠因公回省,到得家里,听了于舅太书的先入之言,心上早有了个底了。等到见了面,头一样他能够低头服小,就合了脾胃,答应同他一块儿到工上去。

黄二麻子既到得工上,一看姑老爷的气派可不小:虽说是个买料委员,只因他手下用的人多,凡是工上用的东西,无论一土一木,都要他派人去采办;用的人多,自然趋奉的人就多;名为委员,实则同总办一样。此时是于舅太爷拿总,专管银钱。就是总办荐的萧心闲、潘士斐,亦都在总局里派了有底有面的执事。黄二麻子初到,一个个都去拜望。提到妹夫还不敢称妹夫,仍旧称"我们姑老爷"。后来见大家背后叫"老总",他亦改口称"老总"。

过了两天,老总派他稽查工料,他也不晓是稽查些什幺。他平时见了老总及于舅太爷不敢多说话,却同萧心闲、潘士斐两人甚是投机。他俩念他是东家的舅爷,总比别人亲一层。而且他在工上住了两天,定要借事进省一趟,说是记挂姑太太,进省看姑太太去。人家见他走得如此勤,便疑心他纵然不是亲兄妹,亦总是嫡堂兄妹了。有些话不便当面向东家谈的,便借他做个内线,只要他在他姑太太跟前提一声,将来东家总晓得的。几回事情一来,他晓得人家有仰仗他的地方,顿时水长船高,架子亦就慢慢的大了起来,朝着萧、潘一般人信口乱吹,数说:姑太太今天留他吃什幺点心,又为他添什幺菜,又指着身上一件光板无毛的皮袍子说:"这件面子,也是姑太太送的。"众人看了看皮袍子面子,乃是一件旧宁绸复染的,已经旧的不要旧了。潘士斐爱说玩话,便笑着说道:"你们姑太太也太小气了,既然送你皮袍子面子,为什幺不送你一件新的,却送你旧的?"黄二麻子把脸一红,想了一想,说道:"我们姑太太本来要送我一件新的,是我不要,只问他要这件旧的。"众人说:"有新的送你,你反不要,要旧的,这是什幺缘故?"黄二麻子道:"我们天天在工上当差使,跑了来,跑了去,风又大,灰土又多,新的上身,不到三天就弄坏了,岂不可惜!我所以只问他要件旧的,可以随便拖拖。这个意思难道你们还不晓得?"

过了一天,姑太太差了管家来替老爷送东西吃食,顺便带给于舅太爷、黄二麻子一家一块咸肉、一盘包子。于舅太爷向来是自己一个人吃饭的,所以大家不晓得。黄二麻子却如得了皇恩御赐一般,直把他喜的了不得,逢人便告。又说:"我们姑太太怎幺想得这样周到!晓得我们在工上吃苦,所以老远的带吃食来。从前我有两个舍妹:大舍妹小气的了不得,所以只嫁了一个教书的,不久就过去了;这是二舍妹,他自小手笔就阔,气派也不同,所以就会做太太。这是一点不错的。"

到了第二天中午,特地把姑太太给他的咸肉蒸了一小块,拿小刀子溜薄的切得一片一片的,摆在一个三寸碟子里头。等到开饭的时候,他拿了出来。一桌子五个人吃饭,他每人敬了一片,说:"这就是我们姑太太的肉,请诸位尝尝。"敬了一片,第二片他可不敬了,只见他一筷子一片,只管夹着往嘴里送,一头吃,还要一头赞。等到吃完,剩了三片,还叫伺候开饭的二爷替他留好了,预备第二顿再吃。偏偏碰见这个二爷的嘴谗,伸手拈了一片往嘴里一送,又自言自语道:"只听他说好,到底是个甚幺滋味,等我也尝他一片。"果然滋味好,于是又偷吃了一片。越吃越好吃,又自己说道:"一不做,二不休,一片也是吃,三片也是吃,索性吃完了他。舅老爷不问便罢;倘若问起来,就说是个猫偷吃了的,他总不能怪我。"主意打定,等到晚上开饭的时候,伺候开饭的二爷,只指望他忘却那三片咸肉,不提起才好。

谁知黄二麻子于这三片咸肉竟是刻骨铭心,也决计忘不掉。一坐下来,还没有动筷子,就问:"我的咸肉呢?"偷嘴的二爷忙嚷着叫厨房里添碗肉。黄二麻子道:"不是要厨房里添肉,是中饭吃的我们姑太太肉,还剩下三片,我叫你替我留好的。"偷嘴的二爷晓得躲不过,瞎张罗了半天,才回了一声:"没有了。"黄二麻子眼睛一瞪,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说道:"那里去了?"偷嘴的二爷说道:"想是被野猫衔了去了。"急的黄二麻子跺脚骂"王八蛋",说道:"是我们姑太太给我的肉,我一顿舍不得吃完,所以留在第二顿吃,叫你留好,你不当心,如今被猫衔了去了。我不管,我只要问你要!你没,你赔我的;你要不赔,你自己去同你们太太说去。"黄二麻只管骂,不动筷子。等到别人吃完饭,他还是坐着不动,一定要偷嘴的二爷赔他的。

那偷嘴的二爷行撅着嘴不做声,尽着他骂。后来挨不过,走到门外,嘴里叽哩咕噜的说道:"少了三片咸肉,不过是猪肉,又不真果是他们姑太太身上的肉,何犯着闹到这步田地!"偏偏这句话又被黄二麻子听见了,赶着出去打他的嘴巴,问他吃的谁的饭。一定上去回老爷,撵掉他还不算,还要打他的板子。别的爷们晓得事情闹大了,都怪那个偷嘴的二爷不是,不该嘴里拿太太乱讲:"舅太爷是太太的哥哥,你乱讲被他听见了,怎幺叫他不生气呢。他果然同老爷说了,你还想吃饭吗?"那个偷嘴的二爷到此方才悔悟过来,由众人架弄着,领他到黄二麻子跟前磕头,求舅老爷息怒,不要告诉太太晓得。黄二麻起先还拿腔做势,一定不答应,禁不住众管家一齐打千哀求,方才答应下。那个偷嘴的二爷又磕头谢过舅老爷恩典,方才完事。如此一来,黄二麻子把情分一齐卖在众人身上,众人自然见他的情。他自己一想:"上头除掉姑老爷,就是于舅太爷一位,余外的人都越不过我的头去。"自此以手,他的架子顿时大了起来。一班家人小子,看了老爷、太太的分上,少不得都要巴结他。还有些人晓得他在主人面前说得动话,指望他说句把好,也不得不来趋奉。

偏偏事有凑巧,于舅太爷病了十天。甄学忠一向有什幺事情,都是于舅太爷承当了去。如今他老人家病了,样样都得自己烦心,不上三天,早把他闹烦了。到这档口,黄二麻子晓得是机会到了,便格外在姑老爷跟前献殷勤,甚至家人小厮当的差使,不该他做的,他亦抢在前头。甄学忠觉得他这人可靠,渐渐的拿些事情交代他办。他办完了事情,一天定要十几趟到于舅太爷屋里看于舅太爷的病,伺候于舅太爷,什幺汤啊水啊,亦都是他料理。因此于舅太爷亦很见他的情,面子上很赞他好。却不料他老人家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甄学忠还算待娘舅好,凡是左近有名的医生都已请遍,无奈总不见效。他老人家自己也晓得是时候了,便把外甥请到床前,黄二麻子亦跟了进去。只见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外甥的手,说道:"老贤甥!我自从你令堂去世,承你老人家看得起我,如今又到你手里,并不拿我娘舅当作外人,一切事情都还相信我。我如今是不中用的了!现在正是你要紧时候,我不能帮你的忙,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但是我死之后,银钱大事,你可收回自己去管。一句话须要记好,'人心叵测',虽是至亲,也都是靠不住的。"于舅太爷说到这里,已经喘吁吁上气接不到下气,头上汗珠子同黄豆大小,直滚下来。甄学忠此时念到他平日相待情形,不期而然的从天性中流出几点眼泪,忙请娘舅呷一口参汤,劝娘舅暂时养神,不要说话。约摸停了一会,于舅太爷得了参汤补助之力,渐渐的精神回转,于是又挣扎着说道:"不但银钱大事要自己管,就是买土买料,也总要时时刻刻当心。我活一天,这些事我都替你抢在头里,不要你操心,就是惹人家骂我恨我,我亦不怕。横竖我有了这把年纪,也不想什幺好处。除了我,却没有第二个肯做这个冤家的。黄某人,人是很能干的……"说到这里,于舅太爷气又接不上来,喘做一团。甄学忠扶他睡下,叫他歇一回。谁知他话说多了,精神早已散了,一个气不接,早见他眼睛一翻,早已不中用了。甄学忠少不得哭了一场。赶紧派人替他办后事,忙着入殓出殡,把他灵枢权寄在庙里,随后再扶回原籍。都是后话不题。

且说当他病重时,同他外甥说的几句话,黄二麻子跟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先听他说,"人心叵测,虽是至亲亦靠不住",不由心上毕拍一跳,暗暗骂他:"老杀才!你病了,我如此的伺侯你,巴结你,如今倒要绝我的饭碗!幸亏没有叫出名来还好。"等到第二回说,"黄某人人是很能干的,……"照于舅太爷的意思,谅来一定还有不满意于他的说话。又幸亏底下的话没有说出,他就一命呜呼了。碰巧他这位老贤甥听话也只听一半,竟是断章取义,听了老母舅临终的说话,以为是老母舅保举他堂舅爷接他的手,所以才会夸奖他能干。他得了这句说话,等到于舅太爷一断了气,还没有下棺材,他已把大权交给黄二麻子。黄二麻子却出其不意受了妹夫的托付,这一喜真非同小可!当天就接手。接手之后,一心想查于舅太爷的帐目有什幺弊端,掀了出来也好报报前仇,谁知查了半天,竟其一毫也查不出。只有一间空房里,常常堆着千把吊钱。他便到妹夫跟前献殷勤道:"这许多钱堆在家里,岂不搁利钱,何不存在钱铺里,一来可生几个利钱,二则也免自己担心?舅太爷到底有了岁数的人了,无论你如何精明,总有想不到的地方。"只见他妹道:"你倒不要说他。工上用的全是现钱,不多预备点存在家里,一时头上要起来,那里去弄呢?"黄二麻子碰了这个软钉子,自己觉着没趣,搭讪着又说了几句别的闲话,妹夫也没理会他。他便回到自己房里生气,咕都着嘴,一个人自言自语道:"谁稀罕吃他的饭!这也算得什幺!"

正在气间,齐巧管厨的上来付伙食钱。管厨的晓得他是主人的舅老爷,今儿又是初接事,不敢不巴结他。一进门,先请一个安,说了声:"请舅老爷的安。"黄二麻子爱理不理的,关他什幺事。管厨的故意做出一副笑容,从袖子里取出本伙食帐来,送到桌子上,却又笑嘻嘻的说道:"又要舅老爷费心了。"黄二麻子是在现任州、县衙门当过师爷的,自己虽然没有经过手,规矩是知道的,晓得大厨房里,帐房师爷有个九五扣。黄二麻子便拿起算盘,踢踢搭搭一算:五天应付九十六吊,照九五扣,应除四吊八百文,实付九十一吊二百文。照数发了出来。管厨的接到手里一算,不敢说不对,只笑嘻嘻的说道:"舅老爷这是怎幺算的?小的不懂。"黄二麻子当是管厨的有心当面奚落他,便把算盘一推,跟手拿桌子一拍,骂道:"好混帐!你瞧不起我,见我今天初接手,欺负我外行,要来蒙我!通天底下衙门局子,都是一样。我做帐房虽是今天头一天,你当管厨的难道亦是今天头一回吗、你如果嫌少,你不要拿,替我把钱放在这里!"管厨的碰了这个钉子,晓得一时说不明白,只好拿了钱,搭讪着出去。黄二麻子还骂道:"底贱货!你不凶过他的头,他就凶过你的头,真正不是些好东西!"

到了第二天,管厨的特地送了黄二麻子一只火腿,又做了两碗菜,一碗红烧肘子,一碗是清炖鸭子,说是:"小的孝敬师老爷的,总得求舅老爷赏个脸收下。"起先黄二麻子还只板着个脸,一定不要这些东西,禁不住管厨的一再恳求,方才有点活动。管厨的下去,当夜便找了值帐房的二爷,请他吃了几杯酒,托他同舅老爷说:"这个九五扣,照例原是应该有的,只为舅太爷要替老爷省钱,叫我们办'清公事',什幺伙食钱,酒席价,格外往少里打算,也不要什幺扣头。如今舅老爷来了。这个钱我们下头亦情愿报效的。但是有一句俗语,叫做'羊毛出在羊身上',无非还是拿着老爷的钱贴补他舅老爷罢了,舅老爷是何等精明的人,难道要我们卖老婆孩子不成?少不得还要拜求舅老爷在老爷面前,就说现在工上米粮柴火以及吃的菜,无一不贵。若照着前头数目,实在有点赔不起。总得求他老人家看破些,自下个月起,每人伙食加上十个钱。如此一来,我也不至赔本,舅老爷也有了。至于老爷一天多化几百钱,少处去,大处来,只要那笔材料里头多开销上头几文,还怕这笔没抵挡吗。"

那值帐房的二爷吃喝了他的酒菜,少不得要帮他的忙,当时诺诺连声。等到晚上,走到黄二麻子身旁,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只见黄二麻子皱了半天眉头,说道:"既然如此,何不早说!老爷跟前,我已经说他做不下去,保举了别人,换别人做了。如今叫我到老爷跟前怎幺再替他说回来呢?"值帐房的二爷听了此言,亦为一惊,口称;"这事总要求舅老爷恩典!"停了半晌,黄二麻子又说道:"这们样罢,老爷跟前,我还说得回来,只说接手的那个人家里有事,一时不能上工,仍叫前头一个做起来。以后我们再留心,另雇别人罢。但是要接手的那个人,我已经答应他了,明天就要来上工。这个只好你们底下去他商量。他肯让自然极好,倘若不肯,也只好由他,我不能做出尔反尔的事。"值帐房的出来同管厨的说了。管厨的倒也明白,说:"也不过想两个钱。等我认晦气送他二十吊钱,叫他明天不要来。但是由我们底下劝他,一定不肯依的。这事情还得求舅老爷帮我一个忙,这钱就请舅老爷给他,方才妥当。"值帐房的又上去回了。黄二麻子不说别的,但说二十吊钱太少,恐怕说不下去。后来又添了十吊,黄二麻子答应了,方才无事。自从管厨的有了这回事,大家都晓得舅老爷是要钱的,凡是来想他妹夫好处的,没一个不送钱给他。等到妹夫差使交卸下来,他的腰包里亦就满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发帖际遇]: 昊天参加了一灯大师举办的《佛学交流大会》,因表现突出,被一灯大师点名表扬,增加声望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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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30 11: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回 苦辣甜酸遍尝滋味 嬉笑怒骂皆为文章

话说黄二麻子在他妹夫的工上很赚了几个钱。等到事情完了,他看来看去,统天底下的卖买,只有做官利钱顶好,所以拿定主意,一定也要做官。但是赚来的钱虽不算少,然而捐个正印官还不够,又恐怕人家说闲话。为此踌躇了几天,才捐了一个县丞,指分山东,并捐免验看,经自到省。一面到省,一面又托过妹夫,将来大案里头替他填个名字,一保就好过班。妹夫见人有志向上,而且人情是势利的,见他如此,也就乐得成人之美。

闲话休叙。且说黄二麻子到省之后,勤勤恳恳,上衙门站班,他拿定主意,只上两个衙门,一个是藩台,一个是首府。每天只赶这两处,赶了出又赶进,别处也来不及再去了。又过了些时,有天黄二麻子走到藩台衙门里一问,号房说:"大人今儿请假,不上院了。"又问:"为什幺事情请假?"回称:"同太太、姨太太打饥荒,姨太太哭了两天不吃饭,所以他老人家亦不上院了。"又问:"为什幺事同姨太太打饥荒?"号房道:"这个事我本不晓得,原是里头二爷出来说的,被我听见了。我今告诉你,你到外头却不可乱说呢。"黄二麻子道:"这个自然。"号房道:"原来我们这位大人一共是一位正太太,三位姨太太。不是前两天有过上谕,如要捐官的,尽两月里头上兑;两月之后,就不能捐了?因此我们大人就给太太养的大少爷捐了一个道台。大姨太太养的是二少爷,今年虽然才七岁,有他娘吵在头里,定要同太太一样也捐一个道台。二姨太太看着眼热,自己没有儿子,幸亏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便要大人替他没有养出来的儿子,亦捐一个官放在那里。我们大人说:'将来养了下来,得知是男是女?倘若是个女怎幺样?'二姨太太不依,说道:'固然保不定是个男孩子,然而亦拿不稳一定是个女孩子。姑且捐好一个预备着,就是头胎养了女儿,还有二胎哩。'大人说他不过,也替他捐了,不过比道台差了一级,只捐得一个知府。二姨太太才闹完,三姨太太又不答应了。三姨太太更不比二姨太太,并且连着身孕也没有,也要替儿子捐官。大人说:'你连着喜都没有,急的那一门?'三姨太太说:'我现在虽没有喜,焉知道我下月不受胎呢。'因此也闹着一定要捐一个知府。听说昨儿亦说好了。大人被这几位姨太太闹了几天几夜,没有好生睡,实在有点撑不住了,所以请的假。"

黄二麻子至此方才明白。于是又赶到首府衙门。到了首府,执帖的说:"大人上院还没有回来。"黄二麻子只得在官厅子上老等。一等等到下午三点钟,才见首府大人回来,急忙赶出去站班。只见首府面孔气得碧青,下属站班,他理也不理,下了轿一直跑了进去,大非往日情形可比。黄二麻子心中不解。等到人家散过,他独不走,跑到执帖门房里探听消息。执帖的说:"太爷你请少坐,等我进去打听明白了,再出来告诉你。"于是上去伺候了半天,好容易探得明白,出来同黄二麻子说道:"你晓得我们大人为了什幺事气的这个样子?"黄二麻子急于要问。执帖道:"照这样看去,这个官竟是不容易做的!只因今天上院,齐巧抚台大人这两天发痔疮,屁股里疼的熬不住,自从臬台大人起,上去回话,说不了三句就碰了下来。听见说我们大人还被他喷了一口唾沫,因此气的了不得。现在正在上房生气,口口声声要请师爷替他打禀帖去病哩。"黄二麻子道:"这个却是不该应的。他自己屁股有病,怎幺好给人家脸上下不去?平心而论。这也是他们做道、府大员的,才够得上给他吐唾沫,像我们这样小官,想他吐唾沫还想不到哩。"一面说完,也就起身告辞回去。

到第二天,仍旧先上藩台衙门,号房说:"大人还不见客。"黄二麻子道:"现在各位姨太太可没有什幺饥荒打了。"号房道:"听说我们大人,只有大太太、大姨太太两位少爷的官,实实在在,银子已经拿了出去。二姨太太同三姨太太,他俩一个才有喜,一个还没有喜,为此大人还赖着不肯替他们捐。嘴里虽然答应,没有部照给他们。他们放心不下,所以他俩这两天跟着老爷闹,大约将来亦总要替他捐的。这是私事。还的公事。向来有些局子里的小委员,凡是我们大人管得到的,如果要换什幺人,一齐都归我们大人作主。抚台跟前,不过等到上院的时候,顺便回一声就是了。如今这位抚台大人却不然,每个局里都委了一位道台做坐办。面子上说藩司公事忙,照顾不了这许多,所以添委一位道台办公事。名为坐办,其实权柄同总办一样,一切事情都归他作主,他要委就委,他要撤就撤,全凭他一个人的主意。我们大人除掉照例画行之外,反不能问信。弄得他老人家心上有点酸挤挤的不高兴,所以今天仍旧不出门。"

黄二麻子听完这番话,一个人肚皮里寻思道:"他做到一省藩台,除掉抚台,谁还有比他大的?谁不来巴结他?照现在的情形说起来,辛苦了半辈子,弄了几个钱,不过是替儿孙作马牛。外头的同寅还来排挤他,一群小老婆似的,赛如就是抚台一个是男人,大家都要讨他喜欢,稍些失点宠,就是酸挤挤的。说穿了,这个官真不是人做的!"一面说,一面呆坐了一回。号房说;"黄太爷,你也可以回去歇歇了。他老人家今天不出门,你在这里岂不是白耽搁了时候?"一句话提醒了黄二麻子,连忙站起来说道:"不错,你老哥说的是极,臬台衙门我有好两个月不去了。他那里例差也不少,永远不去照面,就是他有差使,也不会送到我的门上来。"说着自去。

才进臬台辕门,只见首府轿子、执事,横七竖八,乱纷纷的摆在大门外头。黄二麻子心上明白,晓得首府在这里,心上暗暗欢喜。以为这一趟来的不冤枉,又上了臬台衙门,又替首府大人站了出班,真正一举两得。心上正在欢喜,等到进来一看,统省的官到得不少,一齐坐在官厅子上等见。停了一刻,各位实缺候补道大人亦都来了,都是按照见抚台的仪制,在外头下轿。黄二麻子心上说:"司、道平行,一向顶门拜会的,怎幺今儿换了样子?"于是找着熟人问信,才晓得抚台奉旨进京陛见,因为他一向同臬台合式,同藩台不合式,所以保奏了臬台护院。正碰着臬台又是旗人,上头圣眷极红,顿时批准。批折没有回来,自然电报先到了。恰好这日是辕期,臬台上院,抚台拿电报给他看过。各还各的规矩:臬台自然谢抚台的栽培,抚台又朝着他恭喜,当时就叫升炮送他出去。等到臬台回到自己的衙门,首府、县跟屁股赶了来叩喜;接连一班实缺道、候补道,亦都按照属员规矩,前来禀安、禀贺。此时臬台少不得仍同他们客气。常言道:"做此官,行此礼。"无论那臬台如何谦恭,他们决计不敢越分的。

闲话休叙。当下黄二麻子听了他朋友一番说话,便道:"怎幺我刚才在藩台衙门来,他们那里一点没有消息?"他的朋友道:"抚台刚刚得电报,齐巧臬台上院禀见,抚台告诉了他。臬台下来,抚台只见了一起客,说是痔疮还没有好,不能多坐,所以别的客一概不见。自从得电报到如今,不过一个钟头,自然藩台衙门里不会得信。"黄二麻子道:"怎幺电报局亦不送个信去?"他的朋友道:"你这人好呆!人家护院,他不得护院,可是送个信给他,好叫他生气不是?"黄二麻子道:"抚台亦总该知照他的。"朋友道:"不过是接到的电报,部文还没有来,就是晚点知照他也不打紧。况且他俩平素又不合式;如果合式也不会拿他那个缺,越过藩台给臬台护了。"

黄二麻子到此,方才恍然。停了一会,各位道台大人见完了新护院,一齐出来。新护院拉住叫"请轿",他们一定不肯。又开中门拉他们,还只是不敢走,仍旧走的旁边。各位道台出去之后,又见一班知府,一班州、县,约摸有两点钟才完。藩台那里,也不晓得是什幺人送的信,后来听说当时简直气得个半死!气了一回,亦无法想。一直等到饭后,想了想,这是朝廷的旨意,总不能违背的。好在仍在请假期内,自己用不着去,只派了人拿了手本到臬台衙门,替新护院禀安、禀贺。又声明有病请假,自己不能亲自过来的缘故。然而过了两天,假期满了,少不得仍旧自己去上衙门。他自己戴的是头品顶戴红顶子,臬台还是亮蓝顶子,如今反过来去俯就他,怎幺能够不气呢。按下慢表。且说甄学忠靠了老人家的面子,在山东河工上得了个异常劳绩,居然过班知府。第二年又在抢险案内,又得了一个保举,又居然做了道台。等到经手的事情完了,请咨进京引见。父子相见,自有一番欢乐。老太爷便提到小儿子读书不成,应过两回秋闱不中,意思亦想替他捐了官,等他出去历练历练。甄学忠仰体父意,晓得自己没有中举,只以捐纳出身,虽然做到道台,尚非老人所愿。如今再叫兄弟做外官,未免绝了中会的指望,老人家越发伤心。于是极力劝老人家:只替兄弟捐个主事,到部未曾补缺,一样可以乡试。倘若能够中个举人,或是联捷上去,莫说点翰林,就是呈请本班,也就沾光不少。甄阁学听了,颇以为然,果然替小儿子捐了一个主事,签分刑部当差。

又过了两年,大儿子在山东居然署理济东泰武临道。此时甄阁学春秋已高,精神也渐渐的有点支持不住,便写信给大儿子说,想要告病。此时,儿子已经到任,接到了老太爷的信,马上写信给老人家,劝老人家告病,或是请几个月的病假,到山东衙门里盘桓些时。甄阁学回信应允。甄学忠得到了信,便商量着派人上京去迎接。想来想去,无人可派,只得把他的堂舅爷黄二麻子请了来,请他进京去走一遭。此时黄二麻子在省城里,靠了妹夫的虚火,也弄到两三个局子差事在身上。听了妹夫的吩咐,又是本省上司,少不得马上答应。甄学忠又替他各处去请假,凡是各局子的总、会办都是同寅,言明不扣薪水。在各位总、会办,横竖开支的不是自己的钱,乐得做好人,而且又顾全了首道的情面,于是一一允许。黄二麻子愈加感激。第二天收拾了一天,稍些买点送人礼物。第三天就带盘川及家人、练勇,一路上京而来。

在路晓行夜宿,不止一日,已到了京城,找到甄阁学的住宅,先落门房,把甄学忠的家信,连着自己的手本,托门上人递了进去。甄阁学看了信,晓得派来的是儿子的堂舅爷,彼此是亲戚,便马上叫"请见"。黄二麻子见了甄阁学,行礼之后,甄阁学让他坐,他一定不敢上坐,并且口口声声的"老大人",自己报着名字。甄阁学道:"我们是至亲,你不要闹这些官派。"黄二麻子那里肯听,甄阁学也只好随他。黄二麻子请示:"老大人几时动身?"甄阁学道:"我请病假,上头已经批准,本来一无顾恋,马上可以动得身的。无奈我有一个胞兄,病在保定,几次叫我侄儿写信前来,据说病得很凶,深怕老兄弟不得见面,信上再三劝我,务必到他那里看他一趟。现在我好在一无事体,看手足分上,少不得要亲自去走一遭。再者:我那些侄儿还没有一个出仕,等我去同他商量商量,也要替他们弄出两个去才好。"

黄二麻子便问:"这位老大人,一向是在保定候补呢,还是作幕?"甄阁学道:"也非候补,也非作幕。只因我们家嫂,祖、父两代在保定做官,就在保定买了房子,赛同落了户的一样。家兄娶的头一位家嫂,没有生育就死了。这一位是续弦,姓徐。徐家这位太亲母止此一个女儿,钟爱的了不得,就把家兄招赘在家里做亲的。那年家兄已有四十八岁,家嫂亦四十朝外了。家兄一辈子顶羡慕的是做官。自从十六岁下场乡试,一直顶到四十八岁,三十年里头,连正带恩①,少说下过十七八场,不要说是举人、副榜,连着出房、堂备②,也没有过,总算是蹭蹬极了!到了这个年纪,家兄亦就意懒心灰,把这正途一条念头打断,意思想从异途上走。到这时候,如说捐官,家嫂娘家有的是钱,单他一个爱婿,就是捐个道台也很容易。偏偏碰着我们这位太亲母,就是家兄的丈母了,他的意思却不以为然。他说:'梁灏③八十二岁中状元,只要你有志气,将来总有一朝发迹的日子。我这里又不少穿,又不少吃,老婆孩子又不要你养活,你急的那一门,要出去做官?我劝你还要用功,不要去打那些瞎念头。你左右不过五十岁的人,比起梁灏还差着三十多岁哩!'家兄听了他丈母的教训,无奈只得再下场。如今又是七八科下来了,再过一两科不中,大约离着邀恩④也不远了。偏偏事不凑巧,他又生起病来。至于我那些侄儿呢,肚子里的才情,比起我那两个孩子来却差得多。我的俩个孩子,我岂不盼他们由正途出身,于我的面上格外有点光彩。无奈他们的笔路不对,考一辈子也不会发达的。幸亏我老头子见机得早,随他们走了异途,如今到底还有个官做。若照家兄的样子,自己已经憎蹬了一辈子,还经得起儿子再学他的样!所以我急于要去替他安排安排才好。"

①连正带恩:正,正科;恩,恩科。正科即正,常的科举,乡、会试每三年举行一次。恩科,即除此之外,因有喜庆大典额外考试。
②出房、堂备:出房,指在乡试时,考卷被考官看中,而主考官没有录取,叫"出房";而主考官在未录取的考卷上批"备堂"二字,有补进资格。
③梁灏:北宋雍熙进士。23岁登第。《遁斋间览》误作82及第,因而相梁80岁中状元之说。
④邀恩:屡次乡试未被灵取或年过80的人,赏赐举人名义,叫"邀恩"。

甄阁学说完了这番话,黄二麻子都已领悟,无言而退。一时在在那些同年至好,晓得甄阁学要出京,今天你送礼,明天我饯行,甄阁学怕应酬,一概辞谢,赶把行李收拾停当,雇好了车,提早三天就起身,前往保定进发。他第二个儿子甄学孝同着家眷仍留京城,当他的主事。按下慢表。

单说甄阁学同了黄二麻子两个,晓行夜宿,不止一日,已到保定大老大人的公馆,一直到他门口下车。原来大老大人的丈母一年前头也不在了,另外有过继儿子过来当家。大老大人因为住在丈人家不便,好在有的是妻财,立刻拿出来,另外典一所大房子,同着太太、少爷搬出来另住。当时黄二麻子招呼着甄阁学下了车,甄阁学先进去了。黄二麻子且不进去,先在门外督率家人、练勇卸行李。自己又一面留心,在门楼底下两面墙上看了一回,只见满墙贴着二寸来宽的红纸封条。只见报条上的官衔:自从拔贡、举人起,某科进士、某科翰林,京官大学士、军机大臣起,以及御史、中书为止,外官从督,抚起,以至佐杂太爷止;还有武职,提、镇至千、把、外委,通通都有;又有甚幺钦差大臣、学政、主考,一切阔差使;至于各省局所督、会办,不计其数。

黄二麻子一头看,一头想心思:"他老人家生平没有做过什幺官,就是令弟二先生也不过做到阁学,他上代头又没有什幺阔人,那里来的这许多官衔?至于外省的那些官衔同那武职的,越发不对了。就说是亲戚的,也只应该拣官大的写上几个,光光门面;什幺佐杂,千、把,写了徒然叫人家看着寒渗。不晓得他一齐写在这里,是个什幺意思?"黄二麻子正在门楼底下一个纳闷,不知不觉,行李已发完了,于是跟了大众一块儿进去。听见这里的管家说起:"二老爷进来的时候,我们老爷正发晕过去,至今还没有醒。"黄二麻子虽是亲戚,不便直闯人家的上房,只好一个人坐在厅上静候。等了一会,忽听得里面哭声大震。黄二麻子道声"不好!一定是大老大人断了气了"!想进去望望,究竟人地生疏,不敢造次。心上又想:"幸亏还好,他老兄弟俩还见得一面。但这一霎的工夫,不晓得他老兄弟可能说句话没有?"正想着,里面哭声也就住了。黄二麻子不免怀疑。按下慢表。

如今且说甄阁学,自从下车走到里面,便有他胞侄儿迎了出来,抢着替二叔请安。刚进上房,又见他那位续弦嫂子也站在那里了。甄阁学是古板人,见了长嫂一定要磕头的。磕完了头,嫂子忙叫一班侄儿来替他磕头。等到见完了礼,甄阁学急于要问:"大哥怎幺样了?"他嫂子见问,早已含着一包眼泪,拿袖子擦了又擦,歇了半天,才回得:"不大好!请里间坐。"甄阁学也急于要看哥哥的病,不等嫂子让,早已掀开门帘进去了。进得房来,只见他哥哥朝外睡在床上,拿块手巾包着头,脸上一点血丝也没有,的确是久病的样子。甄阁学要进来的时候,他哥哥迷迷糊糊,似睡不睡,并不觉得有人进来。等到兄弟叫他一声,似乎拿他一惊,睁开眼睛一看,当时还没有看清。后来他儿子赶到床前,又高声同他说:"是二叔来了。"这才心上明白。登时一惊一喜,竭力的从被窝里挣着出一只手来,拿兄弟的衣裳一把拉住。看他情形,不晓得要有许多话说。谁知拉兄弟衣裳的时候,用力过猛,又闪了气,一阵昏晕,一松手,早又不知人事。儿子急的喊爸爸,喊了几声,亦不见醒。甄阁学一时手足情切,止不住淌下泪来。谁知他嫂子、侄儿以为这个样子,人是决计不中用的了,又用力喊了两声,不见回来,便当他已死,一齐痛哭起来。后来还是常伺候病人的一个老妈,在病人胸前摸了一把,说:"老爷胸口还有热气,决计不碍。"劝大家别哭,大家方才停止。

悲声停了一刻,忽听见病人在床上大声呼喊起来。众人一齐吃了一惊,赶紧枭开帐子一看,只见病人已经挣扎着爬起来了。众人又怕他闪了气力,然而要想按他,又按他不下,只得扶他坐起。只听他嘴里还自言自语:"这可真正吓死我了!"一连又说了两遍,说话的声音很有气力,迥非平时可比。再看他脸色,也有了血色了。

甄阁学看了诧异忙问:"大哥怎幺样?"只见他回道:"我刚才似乎做梦,梦见走到一座深山里面。这山上豺、狼、虎、豹,样样都有,见了人,恨不得一口就吞下去的样子。我幸亏躲在那树林子里,没有被这班恶兽看见,得以无事。……"毕竟他是有病之人,说到这里,便觉上气不接下气。众人赶忙送上半碗参汤,等他呷了几回接接力。又说道:"我在林子里,那些东西瞧不见我,我却瞧见他们,看的碧波爽清的。原来这山上并不光是豹、狼、虎、豹,连着猫、狗、老鼠、猴子、黄鼠狼,统通都有;至于猪、羊、牛,更不计其数了。老鼠会钻,满山里打洞:钻得进的地方,他要钻;倘若碰见石头,钻不进的地方,他也是乱钻。狗是见了人就咬。然而又怕老虎吃他,见了老虎就摆头摇尾巴的样子,又实在可怜。最坏不过的是猫,跳上跳下,见虎、豹,他就跳在树上,虎、豹走远了,他又下来了。猴子是见样学样。黄鼠狼是顾前不顾后的,后头追得紧,他就一连放上几个臭屁跑了。此外还有狐狸,装做怪俊的女人,在山上走来走去,叫人看了,真正爱死人。猪、羊顶是无用之物。牛虽来得大,也不过摆样子看罢了。我在树林子里看了半天,我心上想:'我如今同这一班畜生在一块,终究不是个事。'又想跳出树林子去。无奈遍山遍地,都是这班畜生的世界,又实在跳不出去。想来想去,只好定了心,闭着眼睛,另外生主意。正在这个档口,不提防大吼一声,顿时天崩地裂一般。这时候我早已吓昏了,并不晓得我这个人是生是死。恍恍惚惚的,一睁眼忽然又换了一个世界,不但先前那一班畜生一个不见,并且连我刚才所受的惊吓也忘记了。"

病人说到这里,又停了一刻,接了一接力,家人们又送上半碗汤,呷了两口。这才接下去说道:"我梦里所到的地方,竟是一片康庄大道,马来车往,络绎不绝,竟同上海大马路一个样子。我此时顺着脚向东走去,不知不觉,走到一个所在,乃是一所极高大的洋房,很高的台阶。一头走,一头数台阶,足足有一十八级。我上了台阶,亦似乎觉得有点腿酸,就在东面廊下一张外国椅子上,和身倒下。刚才有点蒙胧睡去,忽然觉得身后有人推我一把,嘴里大声喊道:"这是什幺地方!你是那里来的野人,敢在这里乱睡!你不看里面那些戴顶子、穿靴子的老爷们,他们一齐静悄悄的坐在那里?只有你这个不懂规矩的在这里撒野,还不给我滚开!'我被他骂得动气,便说:'他们做他的老爷,我睡我的觉,我不碍着他们,他们不能管我,你怎能管我?你道我不懂规矩,难道他们那班戴顶子、穿靴子的人,就不作兴有不规矩的事吗?'那个人被我顶撞了两句,抡起拳头来就要打我。我也不肯失这口气,就与他对打起来。洋房里的人听见我同那人打架,立刻出来吆喝说:'这里办正经事,你们闹的什幺!'那人见有人吆喝,马上站住,我也只好住手。里头的人便问我是那里来的。我怎幺回答他,一时间恍恍惚惚也记不清了。又忽然记得我问那人:'你们在这里做什幺?'那人道:'我们在这里校对一本书。'我问他是什幺书,那人说是:'上帝可怜中国贫弱到这步田地,一心要想救救中国。然而中国四万万多人,一时那能够统通救得。因此便想到一个提纲挈领的法子,说:中国一向是专制政体,普天下的百姓都是怕官的,只要官怎幺,百姓就怎幺,所谓上行下效。为此拿定了主意,想把这些做官的先陶熔到一个程度,好等他们出去,整躬率物,出身加民。又想:中国的官,大大小小,何止几千百个;至于他们的坏处,很像是一个先生教出来的。因此就悟出一个新法子来:摹仿学堂里先生教学生的法子,编几本教科书教导他们。并且仿照世界各国普通的教法:从初等小学堂,一层一层的上去,由是而高等小学堂、中学堂、高等学堂。等到到了高等卒业之后,然后再放他们出去做官,自然都是好官。二十年之后,天下还愁不太平吗。'我听了未及回答,只见那人的背后走过一个人来,拿他拍了一下,说声:'伙计!快去校对你的书罢!校完了好一块儿出去吃饭。'那人听罢此言,马上就跑了进去。不多一刻,里面忽然大喊起来。但听得一片人声说:'火!火!火!'随后又看见许多人,抱了些烧残不全的书出来,这时顷刻间火已冒穿屋顶了。一霎时救火的洋龙一齐赶到,救了半天,把火救灭。再到屋里一看,并不见有什幺失火的痕迹;就是才刚洋龙里面放出来的水,地下亦没有一点。我心上正在稀奇,又听见那班人回来,围在一张公案上面,查点烧残的书籍。查了半天,道是:他们校对的那部书,只剩得上半部。原来这部教科书,前半部方是指摘他们做官的坏处,好叫他们读了知过必改;后半部方是教导他们做官的法子。如今把这后半部烧了,只剩得前半部。光有这前半部,不像本教科书,倒像个《封神榜》、《西游记》,妖魔鬼怪,一齐都有。他们那班人因此便在那里商议说:'总得把他补起来才好!'内中有一个人道:'我是一时记不清这事情,就是要补,也非一二年之事。依我说:还是把这半部印出来,虽不能引之为善,却可以戒其为非。况且从前古人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就是半部亦何妨。倘若要续,等到空闲的时候再续。诸公以为何如?'众人踌躇了半天,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只得依了他的说话,彼此一哄而散。他们都散了,我的梦也醒了。说也奇怪,一场大病,亦赛如没有了。

当下甄阁学见他哥子病势已减,不觉心中安慰了许多。以后他哥子活到若干年纪。他自己即时前往山东,到他儿子任上做老太爷去。写了出来,不过都是些老套头,不必提他了,是为《官场现形记》。

——全书完——

[发帖际遇]: 昊天想前往牛家村发掘曲灵风藏宝,却被侯通海弄脏了衣服,买新衣服花去银两7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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