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女 那一日西风渐紧,北雁南飞。君主侍南而立,负手束五瑞之冠,着九龙长袍。一夜为王,万世高歌。
那一夜芳草无颜,暗抛珠泪。太子向西而去,冷眼披荆棘之麻,携越女长剑。一日不识,百代无言。
时耶?命耶?
女子淡抹朱红,肩披素服,缓缓走过。纵然举目无思,竟也似天下无双,那一支支高烛霞映着上一代的阴冷与光荣,一并地,埋在流淌着的暗白色的胶蜡之下。
女子向前,决绝、从容,并不回转。
凤凰于飞。于彼朝阳。
可惜了。
可惜了。又是一只孤芳自赏的凤凰,直向灼阳飞去,活活地把一身黄金般的羽翼烫得血肉模糊。
你不懂。
你不懂。黄金如何华贵,终只是冷的。争如火树银花、披星戴月?
嗤之以鼻。我这样与这个蓬头垢面却自怜自恋的药剂师对话。无数次,围绕一个话题。
这个人活不长久了。
我对我自己说。
果然他死了。死得不算太难看。比起棍鞭相击、比起冷刃穿心,这算得了什么呢?君临天下的帝王不也是这么死的吗?
这可真是荣耀呢。我冷笑。
青女常常会向我提起他。一个男人。威武英挺却毅然离家,躲藏在他所认为的太平盛世,一片阴湿的竹林里。
她说他不是这样的。
好罢。不是这样的。这又有什么所谓?
反正到头免不了如一只胡雁坠地。
青女大概还不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如她这般只懂刺绣弄玉的宫女。看上去,她是如此单纯。
可是这个女子的眼里,藏着可怕的秘密。她并非一无所知,而知之甚深。甚深。至于迷惑。
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知之深矣。惑则惑也。
从遥远的山脉南望,就会看见这一座座青灰幽闭的城池。一层又一曾,紧锁着血腥杀戮。让这一把又一把刀锋上的亡魂绕着顶天的梁柱盘旋着来到无数次梦想着的顶峰。
她看着看着,就会笑出声来。
要最高又有何用?聪明的人,从来只是躺在茜素银红下慢慢地把肌肤伸进万种奇花千般异草的罗衾锦被之中。点燃了消魂金兽,呢喃地享受着、轻亵着。
可是她每晚都会哭。
空荡荡的宫殿里传遍了皇后诡异暧昧的哭声。遥远的人们听见了,总以为是前几日跳井而死的冤魂前来徘徊。
生者难逃禁城。死后亦无法超度。
是第几日了呢?五更天外,又响起了这哭声。死一样的哭声。
女人。终究是女人。天下无双也好,至尊至贵也好,焉有独处深夜不痛哭的女人?
可惜了。我再次对蓬头垢面的药剂师慨叹。
你知道啥!
他开始不耐烦。
他要死了。我想。
可是青女不哭。无论是蝎子毒死了君王,或是弟弟害死了哥哥,她都不哭。
她对我说,她做梦会梦到那个人。所以,不会有泪。
骗子。太聪明了,聪明得把自己都骗了。还佯装一脸单纯无辜。
开始上演悲剧了。你演哪出?
我?没有我的戏!
撒谎。
太子回来了。于是青女不见了。
他们两个搂着抱着,生恐错漏一点一滴。
我不是她。我不是她。她喊。
你不是她。你本来就不是。也永远也不会是。
可是你多么想成为她。
直到她打你骂你讽刺你挖苦你,还是要摆出一脸的骄傲。
我想笑。因为你一装得一点也不像她。真的。
这一夜,宫殿里听不见哭声。
一双美丽得不可方物的眼睛。美到极致。亦俗到极致。
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尽忠者处死。识势者当道。
复仇者复仇。攫权者攫权。
我已很久没有对药剂师对话了,我想再见他一面。可是终究还是晚了。
那只乌鸦疯狂地投向烈日与火中,炽热得焦臭无比,一瞬的花火之后便换来更黑暗的肌肤。
比鹤顶红和黑蝎子更毒的,是什么?
人心。
可笑。你自己无数次地诉说着这一真理。自己却被它害死。
医者难自医。的确。
可惜了。太可惜了。
我冷笑。这一回。我对我自己说。
夜宴。
如此丰盛。满朝文武。金碧辉煌。车如流水马如龙。琉璃欲雪瓦欲霜。 然后各怀鬼胎。
将要落幕了罢。也太遥远、太冗长、太拖沓。
最好一了百了。
轮到青女上场。这个女人,临死也要向坐在九龙椅旁、六合君畔的另一个女人炫耀。
炫耀有人爱。有人被爱。有人会唱歌。有人会听歌。有人思念。有人被思念。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说,即使所有人抛弃他。我不会。爱情不会。
我捧腹大笑。
罢。可怜的青女。你真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
歌毕。人亡。
他们说,这是一场意外。可只有你的父兄知道,你是愤然自杀的。
一脸鲜血。这样死在那个男人的怀里。
临死也不忘激起皇后的妒忌,撑着一口气说些自己也听不懂的缠绵恻语。
女人啊。到底是女人。
死,也要像个女人一样地死去。
这回是真的了。再也不是梦了。青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