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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孤傲飞鹰

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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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47 | 显示全部楼层

乐小舍拚生觅偶(一名《喜乐和顺记》)

怒气雄声出海门,舟人云是子胥魂。
天排雪浪晴雷吼,地拥银山万马奔。
上应天轮分晦朔,下临宇宙定朝昏。
吴征越战今何在?一曲渔歌过晚村。
这首诗,单题着杭州钱塘江潮,元来非同小可。刻时定信,并无差错。自古
至今,莫能考其出没之由。从来说道天下有四绝,却是雷州换鼓、广德埋藏、登
州海市、钱塘江潮。这三绝,一年止则一遍;惟有钱塘江潮,一日两番。自古唤
做罗刹江,为因风涛险恶,巨浪滔天,常番了船,以此名之。南北两山,多生虎
豹,名为虎林。后因虎字犯了唐高祖之祖父御讳,改名武林。又因江潮险迅,怒
涛汹涌,冲害居民,因取名宁海军。后至唐末五代之间,去那径山过来,临安邑
人钱宽生得一子,生时红光满室,里人见者,将谓火发,皆往救之。却是他家产
下一男,两足下有青色毛,长寸馀。父母以为怪物,欲杀之,有外母不肯,乃留
之。因此小名婆留。看看长大成人,身长七尺有馀,美容貌,有智勇,讳镠,字
巨美。幼年专作私商无赖,因官司缉捕甚紧,乃投径山法济禅师躲难。法济夜闻
寺中伽蓝云:“今夜钱武肃王在此,毋令惊动。”法济知他是异人,不敢相留,
乃作书荐镠往苏州投太守安绶。绶乃用镠为帐下都部署,每夜在府中马院宿歇。
时遇炎天酷热,太守夜起独步后园。至马院边,只见钱镠睡在那里。太守方坐间,
只见那正厅背后,一眼枯井,井中走出两个小鬼来,戏弄钱镠。却见一个金甲神
人,把那小鬼一喝都走了,口称道:“此乃武肃王在此,不得无礼。”太守听罢,
大惊,急回府中,心大异之。以此好生看待钱镠。后因黄巢作乱,钱镠破贼有功,
僖宗拜为节度使。后遇董昌作乱,钱镠收讨平定,昭宗封为吴越国王。因杭州建
都,治得国中宁静。只是地方狭窄,更兼长江汹涌,心常不悦。忽一日,有司进
到金色鲤鱼一尾,约长三尺有馀,两目炯炯有光,将来作御膳。钱王见此鱼壮健,
不忍杀之,令畜之池中。夜梦一老人来见,峨冠博带,口称小圣:“夜来孺子不
肖,乘酒醉,变作金色鲤鱼,游于江岸,被人获之,进与大王作御膳,谢大王不
杀之恩。今者小圣特来哀告大王,愿王怜悯,差人送往江中,必当重报。”钱王
应允,龙君乃退。钱王飒然惊觉,得了一梦。次早升殿,唤左右打起那鱼,差人
放之江中。当夜,又梦龙君谢曰:“感大王再生之恩,将何以报?小圣龙宫海藏,
应有奇珍异宝,夜光珠、盈尺璧,任从大王所欲,即当奉献。”钱王乃言:“珍
宝珠璧,非吾好也。惟我国僻处海隅,地方无千里;更兼长江广阔,波涛汹涌,
日夕相冲,使国人常有风波之患。汝能借地一方,以广吾国,是所愿也。”龙王
曰:“此事甚易,然借则借,当在何日见还?”钱王曰:“五百劫后,仍复还之。”
龙王曰:“大王来日,可铸铁柱十二只,各长一丈二尺,请大王自登舟,小圣使
虾鱼聚于水面之上,大王但见处,可即下铁柱一只,其水渐渐自退,沙涨为平地。
王可垒石为塘,其地即广也。”龙君退去,钱王惊觉。次日,令有司铸造铁柱十
二只,亲自登舟,于江中看之。果见有鱼虾成聚一十二处,乃令人以铁柱沉下去,
江水自退。王乃登岸,但见无移时,沙石涨为平地,自富阳山前直至海门舟山为
止。钱王大喜,乃使石匠于山中凿石为板,以黄罗木贯穿其中,排列成塘。因凿
石迟慢,乃下令:“如有军民人等,以百斤石板,将船装来,一船换米一船。”
各处即将船载石板来换米。因此砌了江岸,石板有馀。后方始称为钱塘江。至大
宋高宗南渡,建都钱塘,改名临安府,称为行在。方始人烟辏集,风俗淳美。似
此每遇年年八月十八,乃潮生日,倾城士庶,皆往江塘之上,玩潮快乐。亦有本
土善识水性之人,手执十幅旗幡,出没水中,谓之弄潮,果是好看。至有不识水
性深浅者,学弄潮,多有被泼了去,坏了性命。临安府尹得知,累次出榜禁谕,
不能革其风俗。有东坡学士看潮一绝为证:“吴儿生长押涛渊,冒险轻生不自怜。
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破浪变桑田。”
话说南宋临安府有一个旧家,姓乐名美善;原是贤福坊安平巷内出身,祖上
七辈衣冠。近因家道消乏,移在钱塘门外居住,开个杂色货铺子,人都重他的家
世,称他为乐大爷。妈妈安氏,单生一子,名和,生得眉目清秀,伶俐乖巧。幼
年寄在永清巷母舅安三老家抚养,附在间壁喜将仕馆中上学,喜将仕家有个女儿,
小名顺娘,少乐和一岁。两个同学读书,学中取笑道:“你两个姓名‘喜乐和顺’,
合是天缘一对。”两个小儿女,知觉渐开,听这话也自欢喜,遂私下约为夫妇。
这是一时戏谑,谁知做了后来配合的谶语。正是:
姻缘本是前生定,曾向蟠桃会里来。
乐和到十二岁时,顺娘十一岁。那时乐和回家,顺娘深闺女工,各不相见。
乐和虽则童年,心中伶俐,常想顺娘情意,不能割舍。又过了三年,时值清明将
近,安三老接外甥同去上坟,就便游西湖。原来临安有这个风俗,但凡湖船,任
从客便,或三朋四友,或带子携妻,不择男女,各自去占个座头,饮酒观山,随
意取乐。安三老领着外甥上船,占了个座头,方才坐定,只见船头上又一家女眷
入来。看时不是别人,正是间壁喜将仕家母女二人和一个丫头,一个奶娘。三老
认得,慌忙作揖。又教外甥来相见了。此时顺娘年十四岁,一发长成得好了。乐
和有三年不见,今日水面相逢,如见珍宝。虽然分桌而坐,四目不时观看,相爱
之意,彼此尽知。只恨众人属目,不能叙情。船到湖心亭,安三老和一班男客,
都到亭子上闲步,乐和推腹痛留在舱中,捱身与喜大娘攀话,稍稍得与顺娘相近。
捉空以目送情,彼此意会。少顷众客下船,又分开了。傍晚,各自分散。安三老
送外甥回家。
乐和一心忆着顺娘,题诗一首:“嫩蕊娇香郁未开,不因蜂蝶自生猜。他年
若作扁舟侣,日日西湖一醉回。”乐和将此诗题于桃花笺上,摺为方胜,藏于怀
袖,私自进城,到永清巷喜家门首伺候顺娘,无路可通。如此数次。闻说潮王庙
有灵,乃私买香烛果品,在潮王面前祈祷,愿与喜顺娘今生得成鸳侣。拜罢,炉
前化纸,偶然方胜从袖中坠地,一阵风卷出纸钱的火来烧了。急去抢时,止剩得
了一个侣字。乐和拾起看了,想道:“侣乃双口之意,此亦吉兆。”心下甚喜。
忽见碑亭内坐一老者,衣冠古朴,容貌清奇,手中执一团扇,上写“姻缘前定”
四个字。乐和上前作揖,动问:“老翁尊姓?”答道:“老汉姓石。”又问道:
“老翁能算姻缘之事乎?”老者道:“颇能推算。”乐和道:“小子乐和,烦老
翁一推,赤绳系于何处?”老者笑道:“小舍人年未弱冠,如何便想这事?”乐
和道:“昔汉武帝为小儿时,圣母抱于膝上,问‘欲得阿娇为妻否?’帝答言:
‘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年无长幼,其情一也。”老者遂问了年月日时,
在五指上一轮道:“小舍人佳眷,是熟人,不是生人。”乐和见说得合机,便道:
“不瞒老翁,小子心上正有一熟人,未知缘法何如?”老者引至一口八角井边,
教乐和看井内,有缘无缘便知。乐和手把井栏张望,但见井内水势甚大,巨涛汹
涌,如万顷相似;其明如镜,内立一个美女,可十六七岁,紫罗衫、杏黄裙,绰
约可爱。仔细认之,正是顺娘。心下又惊又喜,却被老者望背后一推,刚刚的跌
在那女子身上,大叫一声,猛然惊觉,乃一梦,双手兀自抱定亭柱。正是:
黄粱犹未熟,一梦到华胥。
乐和醒将转来,看亭内石碑,其神姓石名瑰,唐时捐财筑塘捍水,死后封为
潮王。乐和暗想:“原来梦中所见石老翁,即潮王也。此段姻缘,十有九就。”
回家对母亲说,要央媒与喜顺娘议亲。那安妈妈是妇道家,不知高低,便向乐公
撺掇其事。乐公道:“姻亲一节,须要门当户对。我家虽曾有七辈衣冠,见今衷
微,经纪营活。喜将仕名门富室,他的女儿,怕没有人求允,肯与我家对亲?若
央媒往说,反取其笑。”乐和见父亲不允,又教母亲央求母舅去说合。安三老所
言,与乐公一般。乐和大失所望,背地里叹了一夜的气。明早将纸裱一牌位,上
写“亲妻喜顺娘生位”七个字,每日三餐,必对而食之。夜间安放枕边,低唤三
声,然后就寝。每遇清明三月三,重阳九月九,端午龙舟,八月玩潮,这几个胜
会,无不刷鬓修容,华衣美服,在人丛中挨挤。只恐顺娘出行,侥幸一遇。同般
生意人家有女儿的,见乐小舍人年长,都来议亲。爹娘几遍要应承,到是乐和立
意不肯。立个誓愿,直待喜家顺娘嫁出之后,方才放心,再图婚配。事有凑巧,
这里乐和立誓不娶,那边顺娘却也红鸾不照,天喜未临,高不成,低不就,也不
曾许得人家。光阴似箭,倏忽又过了三年。乐和年一十八岁,顺娘一十七岁了。
男未有室,女未有家。男才女貌正相和,未卜姻缘事若何?且喜室家俱未定,只
须灵鹊肯填河。
话分两头。却说是时,南北通和。其年有金国使臣高景山来中国修聘。那高
景山善会文章,朝命宣一个翰林范学士接伴。当八月中秋过了,又到十八潮生日,
就城外江边浙江亭子上,搭彩铺毡,大排筵宴,款待使臣观潮。陪宴官非止一员。
都统司领着水军,乘战舰,于水面往来,施放五色烟火炮。豪家贵戚,沿江搭缚
彩幕,绵亘三十馀里,照江如铺锦相似。市井弄水者,共有数百人,蹈浪争雄,
出没游戏。有蹈滚木、水傀儡,诸般伎艺。但见:迎潮鼓浪,拍岸移舟。惊湍忽
自海门来,怒吼遥连天际出。何异地生银汉,分明天震春雷。遥观似匹练飞空,
远听如千军驰噪。吴儿勇健,平分白浪弄洪波;渔父轻便,出没江心夸好手。果
然是万顷碧波随地滚,千寻雪浪接云奔。
北朝使臣高景山见了,毛发皆耸,嗟叹不已,果然奇观。范学士道:“相公
见此,何不赐一佳作?”即令取过文房四宝来。高景山谦让再三,做《念奴娇》
词:
“云涛千里,泛今古绝致,东南风物。碧海云横初一线,忽尔雷轰苍壁,万
马奔天,群鹅扑地,汹涌飞烟雪。吴人勇悍,便竞踏浪雄杰。
想旗帜纷纭,吴音楚管,与胡笳俱发。人物江山如许丽,岂信妖氛难灭。况
是行宫,星缠五福,光焰窥毫发。惊看无语,凭栏姑待明月。”
高景山题毕,满座皆赞奇才。只有范学士道:“相公词做得甚好,只可惜
‘万马奔天,群鹅扑地’,将潮比得来轻了,这潮可比玉龙之势。”学士遂做
《水调歌头》,道是:
“登临眺东渚,始觉太虚宽。海天相接,潮生万里一毫端。滔滔怒生雄势,
宛胜玉龙戏水,尽出没波间。雪浪番云脚,波卷水晶寒。
扫方涛,卷圆峤,大洋番。天垂银汉,壮观江北与江南。借问子胥何在?博
望乘槎仙去,知是几时还?上界银河窄,流泻到人间!”
范学士题罢,高景山见了,大喜道:“奇哉佳作,难比万马争驰,真是玉龙
戏水。”不题各官尽欢饮酒。
且说临安大小户人家,闻得是日朝廷款待北使,陈设百戏,倾城士女都来观
看。乐和打听得喜家一门也去看潮,侵早便妆扮齐整,来到钱塘江口,踅来踅去,
找寻喜顺娘不着。结末来到一个去处,唤做“天开图画”,又叫做“团围头”。
因那里团团围转,四面都看见潮头,故名“团围头”。后人讹传,谓之“团鱼头”。
这个所在,潮势阔大,多有子弟立脚不牢,被潮头涌下水去,又有豁湿了身上衣
服的,都在下浦桥边搅挤教干。有人做下《临江仙》一只,单嘲那看潮的:
“自古钱塘难比,看潮人成群作队。不待中秋,相随相趁,尽往江边游戏。
沙滩畔,远望潮头,不觉侵天浪起。
头巾如洗,斗把衣裳去挤。下浦桥边,一似奈何池畔,裸体披头似鬼。入城
里,烘好衣裳,犹问几时起水?”
乐和到“团围头”寻了一转,不见顺娘,复身又寻转来。那时人山人海,围
拥着席棚彩幕。乐和身材即溜,在人丛里捱挤进去,一步一看,行走多时,看见
一个妇人,走进一个席棚里面去了。乐和认得这妇人,是喜家的奶娘,紧步随后,
果然喜将仕一家男女,都成团聚块的坐下饮酒玩赏。乐和不敢十分逼近,又不舍
得十分窎远。紧紧的贴着席棚而立,觑定顺娘目不转睛,恨不得走近前去,双手
搂抱,说句话儿。那小娘子抬头观看,远远的也认得是乐小舍人,见他趋前褪后,
神情不定,心上也觉可怜。只是父母相随,寸步不离,无由相会一面。正是:
两人衷腹事,尽在不言中。
却说乐和与喜顺娘正在相视凄惶之际,忽听得说潮来了。道犹未绝,耳边如
山崩地坼之声,潮头有数丈之高,一涌而至。有诗为证:银山万叠耸嵬嵬,蹴地
排空势若飞。信是子胥灵未泯,至今犹自奋神威。那潮头比往年更大,直打到岸
上高处,掀翻锦幕,冲倒席棚,众人发声喊,都退后走。顺娘出神在小舍人身上,
一时着忙不知高低,反向前几步,脚儿把滑不住,溜的滚入波浪之中。可怜绣阁
金闺女,翻做随波逐浪人。乐和乖觉,约莫潮来,便移身立于高阜去处,心中不
舍得顺娘,看定席棚,高叫:“避水!”忽见顺娘跌在江里去了。这惊非小,说
时迟,那时快,就顺娘跌下去这一刻,乐和的眼光紧随着小娘子下水,脚步自然
留不住,扑通的向水一跳,也随波而滚。他那里会水,只是为情所使,不顾性命。
这里喜将仕夫妇见女儿坠水,慌急了,乱呼:“救人救人!救得吾女,自有重赏。”
那顺娘穿着紫罗衫、杏黄裙,最好记认。有那一班弄潮的子弟们,踏着潮头,如
履平地,贪着利物,应声而往。翻波搅浪,去捞救那紫罗衫、杏黄裙的女子。
却说乐和跳下水去,直至水底,全不觉波涛之苦,心下如梦中相似。行到潮
王庙中,见灯烛辉煌,香烟缭绕。乐和下拜,求潮王救取顺娘,度脱水厄。潮王
开言道:“喜顺吾已收留在此,今交付你去。”说罢,小鬼从神帐后,将顺娘送
出。乐和拜谢了潮王,领顺娘出了庙门。彼此十分欢喜,一句话也说不出,四只
手儿紧紧对面相抱,觉身子或沉或浮,氵吞出水面。那一班弄潮的看见紫罗衫、
杏黄裙在浪中现出,慌忙去抢。及至托出水面,不是单却是双。四五个人,扛头
扛脚,抬上岸来,对喜将仕道:“且喜连女婿都救起来了。”喜公、喜母、丫环、
奶娘都来看时,此时八月天气,衣服都单薄,两个脸对脸,胸对胸,交股叠肩,
且是偎抱得紧,分拆不开,叫唤不醒,体尚微暖,不生不死的模样。父母慌又慌,
苦又苦,正不知什么意故。喜家眷属哭做一堆。众人争先来看,都道从古来无此
奇事。
却说乐美善正在家中,有人报他儿子在“团鱼头”看潮,被潮头打在江里去
了。慌得一步一跌,直跑到“团围头”来。又听得人说打捞得一男一女,那女的
是喜将仕家小姐。乐公分开人众,捱入看时,认得是儿子乐和,叫了几声“亲儿!”
放声大哭道:“儿呵!你生前不得吹箫侣,谁知你死后方成连理枝!”喜将仕问
其缘故,乐公将三年前儿子执意求亲,及誓不先娶之言,叙了一遍。喜公、喜母
到抱怨起来道:“你乐门七辈衣冠,也是旧族,况且两个幼年,曾同窗读书,有
此说话,何不早说!如今大家叫唤,若唤得醒时,情愿把小女配与令郎。”两家
一边唤女,一边唤儿,约莫叫唤了半个时辰,渐渐眼开气续,四只胳膊,兀自不
放。乐公道:“我儿快苏醒,将仕公已许下,把顺娘配你为妻了……”说犹未毕,
只见乐和睁开双眼道:“岳翁休要言而无信!”跳起身来,便向喜公、喜母作揖
称谢。喜小姐随后苏醒。两口儿精神如故,清水也不吐一口。喜杀了喜将仕,乐
杀了乐大爷。两家都将干衣服换了,顾个小轿抬回家里。
次日,到是喜将仕央媒来乐家议亲,愿赘乐和为婿,媒人就是安三老。乐家
无不应允。择了吉日,喜家送些金帛之类,笙箫鼓乐,迎娶乐和到家成亲。夫妻
恩爱,自不必说。满月后,乐和同顺娘备了三牲祭礼,到潮王庙去赛谢。喜将仕
见乐和聪明,延名师在家,教他读书,后来连科及第。至今临安说婚姻配合故事,
还传“喜乐和顺”四字。有诗为证:
少负情痴长更狂,却将情字感潮王。
钟情若到真深处,生死风波总不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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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50 | 显示全部楼层

玉堂春落难逢夫(与旧刻《王公子奋志记》不同)(上)

公子初年柳陌游,玉堂一见便绸缪;黄金数万皆消费,红粉双眸枉泪流。
财货拐,仆驹休,犯法洪同狱内囚;按临骢马冤愆脱,百岁姻缘到白头。
话说正德年间,南京金陵城有一人,姓王,名琼,别号思竹;中乙丑科进士,
累官至礼部尚书。因刘瑾擅权,劾了一本,圣旨发回原籍。不敢稽留,收拾轿马
和家眷起身。王爷暗想:有几两俸银,都借在他人名下,一时取讨不及。况长子
南京中书,次子时当大比,踌躇半晌,乃呼公子三官前来。那三官双名景隆,字
顺卿,年方一十七岁;生得眉目清新,丰姿俊雅;读书一目十行,举笔即便成文,
元是个风流才子。王爷爱惜胜如心头之气、掌上之珍。当下王爷唤至,分付道:
“我留你在此读书,叫王定讨帐,银子完日,作速回家,免得父母牵挂。我把这
里帐目,都留与你。”叫王定过来,“我留你与三叔在此读书讨帐,不许你引诱
他胡行乱为。吾若知道,罪责非小。”王定叩头说:“小人不敢。”次日收拾起
程,王定与公子送别,转到北京,另寻寓所安下。公子谨依父命,在寓读书。王
定讨帐,不觉三月有馀,三万银帐,都收完了。公子把底帐扣算,分厘不欠。分
付王定,选日起身。公子说:“王定,我们事体俱已完了,我与你到大街上各巷
口闲耍片时,来日起身。”王定遂即锁了房门,分付主人家用心看着生口。房主
说:“放心,小人知道。”二人离了寓所,至大街观看皇都景致。但见:人烟凑
集,车马喧阗。人烟凑集,合四山五岳之音;车马喧阗,尽六部九卿之辈。做买
做卖,总四方土产奇珍;闲荡闲游,靠万岁太平洪福。处处胡同铺锦绣,家家杯
斝醉笙歌。
公子喜之不尽,忽然又见五七个宦家子弟,各拿琵琶、弦子,欢乐饮酒。公
子道:“王定,好热闹去处!”王定说:“三叔,这等热闹,你还没到那热闹去
处哩!”二人前至东华门,公子睁眼观看,好锦绣景致。只见门彩金凤,柱盘金
龙。王定道:“三叔,好么?”公子说:“真个好所在!”又走前面去,问王定:
“这是那里?”王定说:“这是紫金城。”公子往里一视,只见城内瑞气腾腾,
红光闪闪。看了一会,果然富贵无过于帝王,叹息不已。离了东华门往前,又走
多时,到一个所在,见门前站着几个女子,衣服整齐。公子便问:“王定,此是
何处?”王定道:“此是酒店。”乃与王定进到酒楼上,公子坐下。看那楼上有
五七席饮酒的,内中一席有两女子坐着同饮。公子看那女子,人物清楚,比门前
站的更胜几分。公子正看中间,酒保将酒来,公子便问:“此女是那里来的?”
酒保说:“这是一秤金家丫头翠香、翠红。”三官道:“生得清气。”酒保说:
“这等就说标致?他家里还有一个粉头,排行三姐,号玉堂春,有十二分颜色。
鸨儿索价太高,还未梳栊。”公子听说留心,叫王定还了酒钱,下楼去,说:
“王定,我与你春院胡同走走。”王定道:“三叔不可去,老爷知道怎了?”公
子说:“不妨,看一看就回。”乃走至本司院门首。果然是:花街柳巷,绣阁朱
楼。家家品竹弹丝,处处调脂弄粉。黄金买笑,无非公子王孙;红袖邀欢,都是
妖姿丽色。正疑香雾弥天霭,忽听歌声别院娇。总然道学也迷魂,任是真僧须破
戒。
公子看得眼花撩乱,心内踌躇,不知那是一秤金的门。正思中间,有个卖瓜
子的小伙叫做金哥走来,公子便问:“那是一秤金的门?”金哥说:“大叔莫不
是要耍?我引你去。”王定便道:“我家相公不嫖,莫错认了。”公子说:“但
求一见。”那金哥就报与老鸨知道,老鸨慌忙出来迎接,请进待茶。王定见老鸨
留茶,心下慌张,说:“三叔可回去罢!”老鸨听说,问道:“这位何人?”公
子说:“是小价。”鸨子道:“大哥,你也进来吃茶去,怎么这等小器!”公子
道:“休要听他。”跟着老鸨往里就走。王定道:“三叔不要进去,俺老爷知道,
可不干我事。”在后边自言自语,公子那里听他,竟到了里面坐下。老鸨叫丫头
看茶。茶罢,老鸨便问:“客官贵姓?”公子道:“学生姓王,家父是礼部正堂。”
老鸨听说,拜道:“不知贵公子,失瞻休罪。”公子道:“不碍,休要计较。久
闻令爱玉堂春大名,特来相访。”老鸨道:“昨有一位客官,要梳栊小女,送一
百两财礼,不曾许他。”公子道:“一百两财礼小哉!学生不敢夸大话,除了当
今皇上,往下也数家父。就是家祖,也做过侍郎。”老鸨听说,心中暗喜。便叫:
“翠红,请三姐出来见尊客!”翠红去不多时,回话道:“三姐身子不健,辞了
罢。”老鸨起身带笑说:“小女从幼养娇了,直待老婢自去唤他。”王定在傍喉
急,又说:“他不出来就罢了,莫又去唤。”老鸨不听其言,走进房中,叫:
“三姐,我的儿,你时运到了!今有王尚书的公子特慕你而来。”玉堂春低头不
语,慌得那鸨儿便叫:“我儿,王公子好个标致人物,年纪不上十六七岁,囊中
广有金银。你若打得上这个主儿,不但名声好听,也勾你一世受用。”玉姐听说,
即时打扮,来见公子。临行,老鸨又说:“我儿,用心奉承,不要怠慢他。”玉
姐道:“我知道了。”公子看玉堂春果然生得好: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肌凝瑞
雪,脸衬朝霞。袖中玉笋尖尖,裙下金莲窄窄。雅淡梳妆偏有韵,不施脂粉自多
姿。便数尽满院名姝,总输他十分春色。
玉姐偷看公子,眉清目秀,面白唇红,身段风流,衣裳清楚,心中也是暗喜。
当下玉姐拜了公子。老鸨就说:“此非贵客坐处,请到书房小叙。”公子相让,
进入书房,果然收拾得精致,明窗净几,古画古炉。公子却无心细看,一心只对
着玉姐。鸨儿帮衬,教女儿捱着公子肩下坐了,分付丫环摆酒。王定听见摆酒,
一发着忙,连声催促三叔回去。老鸨丢个眼色与丫头:“请这大哥到房里吃酒。”
翠香、翠红道:“姐夫请进房里,我和你吃钟喜酒。。”王定本不肯去,被翠红
二人,拖拖拽拽扯进去坐了,甜言美语,劝了几杯酒。初时还是勉强,以后吃得
热闹,连王定也忘怀了,索性放落了心,且偷快乐。
正饮酒中间,听得传语公子叫王定。王定忙到书房,只见杯盘罗列,本司自
有答应乐人,奏动乐器,公子开怀乐饮。王定走近身边,公子附耳低言:“你到
下处取二百两银子,四匹尺头,再带散碎银二十两,到这里来。”王定道:“三
叔要这许多银子何用?”公子道:“不要你闲管。”王定没奈何,只得来到下处,
开了皮箱,取出五十两元宝四个,并尺头、碎银,再到本司院说:“三叔,有了。”
公子看也不看,都教送与鸨儿,说:“银两、尺头,权为令爱初会之礼。这二十
两碎银,把做赏人杂用。”王定只道公子要讨那三姐回去,用许多银子;听说只
当初会之礼,吓得舌头吐出三寸。却说鸨儿一见许多东西,就叫丫头转过一张空
桌。王定将银子、尺头,放在桌上,鸨儿假意谦让了一回,叫玉姐:“我儿,拜
谢了公子。”又说:“今日是王公子,明日就是王姐夫了。”叫丫头收了礼物进
去:“小女房中还备得有小酌,请公子开怀畅饮。”公子与玉姐肉手相搀,同至
香房,只见围屏小桌,果品珍羞,俱已摆设完备。公子上坐,鸨儿自弹弦子,玉
堂春清唱侑酒。弄得三官骨松筋痒,神荡魂迷。王定见天色晚了,不见三官动身,
连催了几次。丫头受鸨儿之命,不与他传。王定又不得进房,等了一个黄昏,翠
红要留他宿歇,王定不肯,自回下处去了。公子直饮到二鼓方散。玉堂春殷勤伏
侍公子上床,解衣就寝,真个男贪女爱,倒凤颠鸾,彻夜交情,不在话下。
天明,鸨儿叫厨下摆酒煮汤,自进香房,追红讨喜,叫一声:“王姐夫,可
喜!可喜!”丫头、小厮都来磕头。公子分付王定,每人赏银一两。翠香、翠红
各赏衣服一套,折钗银三两。王定早晨本要来接公子回寓,见他撒漫使钱,有不
然之色。公子暗想:“在这奴才手里讨针线,好不爽利,索性将皮箱搬到院里,
自家便当。”鸨儿见皮箱来了,愈加奉承。真个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不觉住了
一个多月。老鸨要生心科派,设一大席酒,搬戏演乐,专请三官、玉姐二人赴席。
鸨子举杯敬公子说:“王姐夫,我女儿与你成了夫妇,地久天长,凡家中事务,
望乞扶持。”那三官心里只怕鸨子心里不自在,看那银子犹如粪土,凭老鸨说谎,
欠下许多债负,都替他还。又打若干首饰酒器,做若干衣服,又许他改造房子。
又造百花楼一座,与玉堂春做卧房。随其科派,件件许了。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急得家人王定手足无措,三回五次,催他回去。三官初时含糊答应,以后逼
急了,反将王定痛骂。王定没奈何,只得到求玉姐劝他。玉姐素知虔婆利害,也
来苦劝公子道:“‘人无千日好,花有几时红?’你一日无钱,他番了脸来,就
不认得你。”三官此时手内还有钱钞,那里信他这话。王定暗想:“心爱的人还
不听他,我劝他则甚?”又想:“老爷若知此事,如何了得!不如回家报与老爷
知道,凭他怎么裁处,与我无干。”王定乃对三官说:“我在北京无用,先回去
罢!”三官正厌王定多管,巴不得他开身,说:“王定,你去时,我与你十两盘
费,你到家中禀老爷,只说帐未完,三叔先使我来问安。”玉姐也送五两,鸨子
也送五两。王定拜别三官而去。正是: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且说三官被酒色迷住,不想回家,光阴似箭,不觉一年。亡八淫妇,终日科
派。莫说上头、做生、讨粉头、买丫环,连亡八的寿圹都打得到,三官手内财空。
亡八一见无钱,凡事疏淡,不照常答应奉承。又住了半月,一家大小作闹起来。
老鸨对玉姐说:“‘有钱便是本司院,无钱便是养济院。’王公子没钱了,还留
在此做甚!那曾见本司院举了节妇,你却呆守那穷鬼做甚?”玉姐听说,只当耳
边之风。一日三官下楼往外去了,丫头来报与鸨子。鸨子叫玉堂春下来:“我问
你,几时打发王三起身?”玉姐见话不投机,复身向楼上便走。鸨子随即跟上楼
来,说:“奴才,不理我么?”玉姐说:“你们这等没天理,王公子三万两银子,
俱送在我家。若不是他时,我家东也欠债,西也欠债,焉有今日这等足用?”鸨
子怒发,一头撞去,高叫:“三儿打娘哩!”亡八听见,不分是非,便拿了皮鞭,
赶上楼来,将玉姐摚跌在楼上,举鞭乱打,打得髻偏发乱,血泪交流。
且说三官在午门外,与朋友相叙,忽然面热肉颤,心下怀疑,即辞归,径走
上百花楼。看见玉姐如此模样,心如刀割,慌忙抚摩,问其缘故。玉姐睁开双眼,
看见三官,强把精神挣着说:“俺的家务事,与你无干!”三官说:“冤家,你
为我受打,还说无干?明日辞去,免得累你受苦。”玉姐说:“哥哥,当初劝你
回去,你却不依我。如今孤身在此,盘缠又无,三千馀里,怎生去得?我如何放
得心?你若不能还乡,流落在外,又不如忍气且住几日。”三官听说,闷倒在地。
玉姐近前抱住公子,说:“哥哥,你今后休要下楼去,看那亡八、淫妇怎么样行
来?”三官说:“欲待回家,难见父母兄嫂;待不去,又受不得亡八冷言热语。
我又舍不得你,待住,那亡八、淫妇只管打你。”玉姐说:“哥哥,打不打你休
管他,我与你是从小的儿女夫妻,你岂可一旦别了我!”看看天色又晚,房中往
常时丫头秉灯上来,今日火也不与了。玉姐见三官痛伤,用手扯到床上睡了,一
递一声长吁短气。三官与玉姐说:“不如我去罢!再接有钱的客官,省你受气。”
玉姐说:“哥哥,那亡八、淫妇,任他打我,你好歹休要起身。哥哥在时,奴命
在,你真个要去,我只一死。”二人直哭到天明。起来,无人与他碗水。玉姐叫
丫头:“拿钟茶来与你姐夫吃。”鸨子听见,高声大骂:“大胆奴才,少打。叫
小三自家来取。”那丫头、小厮都不敢来。玉姐无奈,只得自己下楼,到厨下盛
碗饭,泪滴滴自拿上楼去,说:“哥哥,你吃饭来。”公子才要吃,又听得下边
骂,待不吃,玉姐又劝。公子方才吃得一口,那淫妇在楼下说:“小三,大胆奴
才,那有巧媳妇做出无米粥?”三官分明听得他话,只索隐忍。正是:
囊中有物精神旺,手内无钱面目惭。
却说亡八恼恨玉姐,待要打他,倘或打伤了,难教他挣钱;待不打他,他又
恋着王小三。十分逼的小三极了,他是个酒色迷了的人,一时他寻个自尽,倘或
尚书老爷差人来接,那时把泥做也不干。左思右算,无计可施。鸨子说:“我自
有妙法,叫他离咱们去。明日是你妹子生日,如此如此,唤做‘倒房计’。”亡
八说:“到也好。”鸨子叫丫头楼上问:“姐夫吃了饭还没有?”鸨子上楼来说:
“休怪!俺家务事,与姐夫不相干。”又照常摆上了酒。吃酒中间,老鸨忙陪笑
道:“三姐,明日是你姑娘生日,你可禀王姐夫,封上人情,送去与他。”玉姐
当晚封下礼物。第二日清晨,老鸨说:“王姐夫早起来,趁凉可送人情到姑娘家
去。”大小都离司院,将半里,老鸨故意吃一惊,说:“王姐夫,我忘了锁门,
你回去把门锁上。”公子不知鸨子用计,回来锁门不题。
且说亡八从那小巷转过来,叫:“三姐,头上吊了簪子。”哄的玉姐回头,
那亡八把头口打了两鞭,顺小巷流水出城去了。三官回院,锁了房门,忙往外赶,
看不见玉姐,遇着一伙人,公子躬身便问:“列位曾见一起男女,往那里去了?”
那伙人不是好人,却是短路的。见三官衣服齐整,心生一计,说:“才往芦苇西
边去了。”三官说:“多谢列位。”公子往芦苇里就走。这人哄的三官往芦苇里
去了,即忙走在前面等着。三官至近,跳起来喝一声,却去扯住三官,齐下手剥
去衣服帽子,拿绳子捆在地上。三官手足难挣,昏昏沉沉,捱到天明,还只想了
玉堂春,说:“姐姐,你不知在何处去,那知我在此受苦!”
不说公子有难,且说亡八、淫妇拐着玉姐,一日走了一百二十里地,野店安
下。玉姐明知中了亡八之计,路上牵挂三官,泪不停滴。
再说三官在芦苇里,口口声声叫救命。许多乡老近前看见,把公子解了绳子,
就问:“你是那里人?”三官害羞,不说是公子,也不说嫖玉堂春,浑身上下又
无衣服,眼中吊泪说:“列位大叔,小人是河南人,来此小买卖,不幸遇着歹人,
将一身衣服尽剥去了,盘费一文也无。”众人见公子年少,舍了几件衣服与他,
又与了他一顶帽子。三官谢了众人,拾起破衣穿了,拿破帽子戴了。又不见玉姐,
又没了一个钱,还进北京来,顺着房檐,低着头,从早至黑,水也没得口,三官
饿的眼黄,到天晚寻宿,又没人家下他。有人说:“想你这个模样子,谁家下你?
你如今可到总铺门口去,有觅人打梆子,早晚勤谨,可以度日。”三官径至总铺
门首,只见一个地方来雇人打更。三官向前叫:“大叔,我打头更。”地方便问:
“你姓甚么?”公子说:“我是王小三。”地方说:“你打二更罢!失了更,短
了筹,不与你钱,还要打哩!”三官是个自在惯了的人,贪睡了,晚间把更失了。
地方骂:“小三,你这狗骨头,也没造化吃这自在饭,快着走。”三官自思无路,
乃到孤老院里去存身。正是:
一般院子里,苦乐不相同。
却说那亡八、鸨子,说:“咱来了一个月,想那王三必回家去了,咱们回去
罢。”收拾行李,回到本司院。只有玉姐每日思想公子,寝食俱废。鸨子上楼来,
苦苦劝说:“我的儿,那王三已是往家去了,你还想他怎么?北京城内多少王孙
公子,你只是想着王三不接客,你可知道我的性子,自讨分晓,我再不说你了。”
说罢自去了。玉姐泪如雨滴,想王顺卿手内无半文钱,不知怎生去了?“你要去
时,也通个信息,免使我苏三常常挂牵。不知何日再得与你相见。”
不说玉姐想公子,且说公子在北京院讨饭度日。北京大街上有个高手王银匠,
曾在王尚书处打过酒器。公子在虔婆家打首饰物件,都用着他。一日往孤老院过,
忽然看见公子,唬了一跳,上前扯住,叫:“三叔!你怎么这等模样?”三官从
头说了一遍,王银匠说:“自古狠心亡八!三叔,你今到寒家,清茶淡饭,暂住
几日,等你老爷使人来接你。”三官听说大喜,随跟至王匠家中。王匠敬他是尚
书公子,尽礼管待,也住了半月有馀。他媳妇见短,不见尚书家来接,只道丈夫
说谎,乘着丈夫上街,便发说话:“自家一窝子男女,那有闲饭养他人;好意留
吃几日,各人要自达时务,终不然在此养老送终。”三官受气不过,低着头,顺
着房檐往外出来,信步而行。走至关王庙,猛省关圣最灵,何不诉他?乃进庙,
跪于神前,诉以亡八、鸨儿负心之事。拜祷良久,起来闲看两廊画的三国功劳。
却说庙门外街上,有一个小伙儿叫云:“本京瓜子,一分一桶;高邮鸭蛋,
半分一个。”此人是谁?是卖瓜子的金哥。金哥说道:“原来是年景消疏,买卖
不济。当时本司院有王三叔在时,一时照顾二百钱瓜子,转的来,我父母吃不了。
自从三叔回家去了,如今谁买这物?二三日不曾发市,怎么过?我到庙里歇歇再
走。”金哥进庙里来,把盘子放在供桌上,跪下磕了头。三官却认得是金哥,无
颜见他,双手掩面,坐于门限侧边。金哥磕了头,起来,也来门限上坐下。三官
只道金哥出庙去了,放下手来,却被金哥认出,说:“三叔!你怎么在这里?”
三官含羞带泪,将前事道了一遍。金哥说:“三叔休哭,我请你吃些饭。”三官
说:“我得了饭。”金哥又问;“你这两日,没见你三婶来?”三官说:“久不
相见了!金哥,我烦你到本司院密密的与三婶说,我如今这等穷,看他怎么说,
回来复我。”金哥应允,端起盘,往外就走。三官又说:“你到那里看风色,他
若想我,你便题我在这里如此。若无真心疼我,你便休话,也来回我。他这人家
有钱的另一样待,无钱的另一样待。”金哥说:“我知道。”辞了三官,往院里
来,在于楼外边立着。
说那玉姐手托香腮,将汗巾拭泪,声声只叫:“王顺卿,我的哥哥!你不知
在那里去了?”金哥说:“呀,真个想三叔哩!”咳嗽一声,玉姐听见问:“外
边是谁?”金哥上楼来,说:“是我。我来买瓜子与你老人家磕哩!”玉姐眼中
吊泪,说:“金哥,纵有羊羔美酒,吃不下,那有心绪磕瓜仁!”金哥说:“三
婶,你这两日怎么淡了?”玉姐不理。金哥又问:“你想三叔,还想谁?你对我
说,我与你接去。”玉姐说:“我自三叔去后,朝朝思想,那里又有谁来?我曾
记得一辈古人。”金哥说:“是谁?”玉姐说:“昔有个亚仙女,郑元和为他黄
金使尽,去打《莲花落》。后来收心勤读诗书,一举成名。那亚仙风月场中显大
名。我常怀亚仙之心,怎得三叔他像郑元和方好。”金哥听说,口中不语,心内
自思:“王三到也与郑元和相像了,虽不打《莲花落》,也在孤老院讨饭吃。”
金哥乃低低把三婶叫了一声,说:“三叔如今在庙中安歇,叫我密密的报与你,
济他些盘费,好上南京。”玉姐唬了一惊:“金哥休要哄我。”金哥说:“三婶,
你不信,跟我到庙中看看去。”玉姐说:“这里到庙中有多少远?”金哥说:
“这里到庙中有三里地。”玉姐说:“怎么敢去?”又问:“三叔还有甚话?”
金哥说:“只是少银子钱使用,并没甚话。”玉姐说:“你去对三叔说,十五日
在庙里等我。”金哥去庙里回复三官,就送三官到王匠家中,“倘若他家不留你,
就到我家里去。”幸得王匠回家,又留住了公子不题。
却说老鸨又问:“三姐!你这两日不吃饭,还是想着王三哩!你想他,他不
想你。我儿好痴,我与你寻个比王三强的,你也新鲜些。”玉姐说:“娘!我心
里一件事不得停当。”鸨子说:“你有甚么事?”玉姐说:“我当初要王三的银
子,黑夜与他说话,指着城隍爷爷说誓,如今待我还了愿,就接别人。”老鸨问:
“几时去还愿?”玉姐道:“十五日去罢。”老鸨甚喜,预先备下香烛纸马。等
到十五日,天未明,就叫丫头起来:“你与姐姐烧下水洗脸。”玉姐也怀心,起
来梳洗,收拾私房银两,并钗钏首饰之类,叫丫头拿着纸马,径往城隍庙里去。
进的庙来,天还未明,不见三官在那里。那晓得三官却躲在东廊下相等。先已看
见玉姐,咳嗽一声。玉姐就知,叫丫头烧了纸马,“你先去,我两边看看十帝阎
君。”玉姐叫了丫头转身,径来东廊下寻三官。三官见了玉姐,羞面通红。玉姐
叫声:“哥哥王顺卿,怎么这等模样?”两下抱头而哭。玉姐将所带有二百两银
子东西,付与三官,叫他置办衣帽,买骡子,再到院里来,“你只说是从南京才
到,休负奴言。”二人含泪各别。玉姐回至家中,鸨子见了,欣喜不胜,说:
“我儿还了愿了?”玉姐说:“我还了旧愿,发下新愿。”鸨子说:“我儿,你
发下甚么新愿?”玉姐说:“我要再接王三,把咱一家子死的灭门绝户,天火烧
了。”鸨子说:“我儿这愿,忒发得重了些。”从此欢天喜地不题。
且说三官回到王匠家,将二百两东西,递与王匠。王匠大喜,随即到了市上,
买了一身衲帛衣服,粉底皂靴,绒袜,瓦楞帽子,青丝绦,真川扇,皮箱,骡马,
办得齐整。把砖头瓦片,用布包裹,假充银两,放在皮箱里面。收拾打扮停当,
雇了两个小厮跟随,就要起身。王匠说:“三叔!略停片时,小子置一杯酒饯行。”
公子说:“不劳如此,多蒙厚爱,异日须来报恩。”三官遂上马而去。妆丰圈套
入胡同,鸨子焉能不强从。亏杀玉堂垂念永,固知红粉亦英雄。
却说公子辞了王匠夫妇,径至春院门首。只见几个小乐工,都在门首说话。
忽然看见三官气象一新,唬了一跳,飞风报与老鸨。老鸨听说,半晌不言:“这
等事怎么处?向日三姐说,他是宦家公子,金银无数,我却不信,逐他出门去了。
今日到带有金银,好不惶恐人也!”左思右想,老着脸走出来见了三官,说:
“姐夫从何而至?”一手扯住马头。公子下马唱了半个喏,就要行,说:“我伙
计都在船中等我。”老鸨陪笑道:“姐夫好狠心也。就是寺破僧丑,也看佛面,
纵然要去,你也看看玉堂春。”公子道:“向日那几两银子值甚的,学生岂肯放
在心上?我今皮箱内,见有五万银子,还有几船货物,伙计也有数十人。有王定
看守在那里。”鸨子一发不肯放手了。公子恐怕掣脱了,将机就机,进到院门坐
下。鸨儿分付厨下忙摆酒席接风。三官茶罢,就要走,故意攦出两锭银子来,
都是五两头细丝。三官检起,袖而藏之。鸨子又说:“我到了姑娘家,酒也不曾
吃,就问你,说你往东去了,寻不见你,寻了一个多月,俺才回家。”公子乘机
便说;“亏你好心,我那时也寻不见你。王定来接我,我就回家去了。我心上也
欠挂着玉姐,所以急急而来。”老鸨忙叫丫头去报玉堂春。丫头一路笑上楼来,
玉姐已知公子到了,故意说:“奴才笑甚么?”丫头说:“王姐夫又来了。”玉
姐故意唬了一跳,说:“你不要哄我!”不肯下楼。老鸨慌忙自来,玉姐故意回
脸往里睡。鸨子说:“我的亲儿!王姐夫来了,你知道么?”玉姐也不语,连问
了四五声,只不答应。这一时待要骂,又用着他。扯一把椅子拿过来,一直坐下,
长吁了一声气。玉姐见他这模样,故意回过头起来,双膝跪在楼上,说:“妈妈!
今日饶我这顿打。”老鸨忙扯起来说:“我儿!你还不知道,王姐夫又来了,拿
有五万两花银,船上又有货物并伙计数十人,比前加倍。你可去见他,好心奉承。”
玉姐道:“发下新愿了,我不去接他。”鸨子道:“我儿!发愿只当取笑。”一
手挽玉姐下楼来,半路就叫:“王姐夫,三姐来了。”三官见了玉姐,冷冷的作
了一揖,全不温存。老鸨便叫丫头摆桌,取酒斟上一钟,深深万福,递与王姐夫:
“权当老身不是。可念三姐之情,休走别家,教人笑话。”三官微微冷笑,叫声:
“妈妈,还是我的不是。”老鸨殷勤劝酒,公子吃了几杯,叫声多扰,抽身就走。
翠红一把扯住,叫:“玉姐,与俺姐夫陪个笑脸。”老鸨说:“王姐夫,你忒做
绝了。丫头,把门顶了,休放你姐夫出去。”叫丫头把那行李抬在百花楼去。就
要楼下重设酒席,笙琴细乐,又来奉承。吃了半更,老鸨说:“我先去了,让你
夫妻二人叙话。”三官、玉姐正中其意,携手登楼。如同久旱逢甘雨,好似他乡
遇故知。二人一晚叙话,正是:
欢娱嫌夜短,寞寂恨更长。
不觉鼓打四更,公子爬将起来,说:“姐姐!我走罢!”玉姐说:“哥哥!
我本欲留你多住几日,只是留君千日,终须一别。今番作急回家,再休惹闲花野
草。见了二亲,用意攻书。倘或成名,也争得这一口气。”玉姐难舍王公子,公
子留恋玉堂春。玉姐说:“哥哥,你到家,只怕娶了家小不念我。”三官说:
“我怕你在北京另接一人,我再来也无益了。”玉姐说:“你指着圣贤爷说了誓
愿。”两人双膝跪下。公子说:“我若南京再娶家小,五黄六月害病死了我。”
玉姐说:“苏三再若接别人,铁锁长枷永不出世。”就将镜子拆开,各执一半,
日后为记。玉姐说:“你败了三万两银子,空手而回,我将金银首饰器皿,都与
你拿去罢。”三官说:“亡八、淫妇知道时,你怎打发他?”玉姐说:“你莫管
我,我自有主意。”玉姐收拾完备,轻轻的开了楼门,送公子出去了。
天明,鸨儿起来,叫丫头烧下洗脸水,承下净口茶,“看你姐夫醒了时,送
上楼去。问他要吃甚么,我好做去。若是还睡,休惊醒他。”丫头走上楼去,见
摆设的器皿都没了,梳妆匣也出空了,撇在一边。揭开帐子,床上空了半边。跑
下楼,叫:“妈妈罢了!”鸨子说:“奴才,慌甚么?惊着你姐夫。”丫头说:
“还有甚么姐夫?不知那里去了。俺姐姐回脸往里睡着。”老鸨听说,大惊,看
小厮、骡脚都去了,连忙走上楼来,喜得皮箱还在。打开看时,都是砖头瓦片。
鸨儿便骂:“奴才!王三那里去了?我就打死你!为何金银器皿他都偷去了?”
玉姐说:“我发过新愿了,今番不是我接他来的。”鸨子说:“你两个昨晚说了
一夜说话,一定晓得他去处。”亡八就去取皮鞭,玉姐拿个首帕,将头紥了,口
里说:“待我寻王三还你。”忙下楼来,往外就走。鸨子、乐工恐怕走了,随后
赶来。玉姐行至大街上,高声叫屈:“图财杀命!”只见地方都来了。鸨子说:
“奴才,他到把我金银首饰尽情拐去,你还放刁!”亡八说:“由他,咱到家里
算帐。”玉姐说:“不要说嘴,咱往那里去?那是我家?我同你到刑部堂上讲讲,
恁家里是公侯宰相,朝郎驸马,你那里的金银器皿?万物要平个理。一个行院人
家,至轻至贱,那有甚么大头面,戴往那里去坐席?王尚书公子在我家,费了三
万银子,谁不知道?他去了,就开手;你昨日见他有了银子,又去哄到家里,图
谋了他行李,不知将他下落在何处?列位做个证见。”说得鸨子无言可答。亡八
说:“你叫王三拐去我的东西,你反来图赖我。”玉姐舍命就骂:“亡八、淫妇,
你图财杀人,还要说嘴?见今皮箱都打开在你家里,银子都拿过了。那王三官不
是你谋杀了是那个?”鸨子说:“他那里有甚么银子?都是砖头瓦片哄人。”玉
姐说:“你亲口说带有五万银子,如何今日又说没有?”两下厮闹。众人晓得三
官败过三万银子是真的,谋命的事未必,都将好言劝解。玉姐说:“列位,你既
劝我不要到官,也得我骂他几句,出这口气。”众人说:“凭你骂罢!”玉姐骂
道:“你这亡八是喂不饱的狗,鸨子是填不满的坑。不肯思量做生理,只是排局
骗别人。奉承尽是天罗网,说话皆是陷人坑。只图你家长兴旺,那管他人贫不贫。
八百好钱买了我,与你挣了多少银。我父叫做周彦亨,大同城里有名人。买良为
贱该甚罪?兴贩人口问充军。哄诱良家子弟犹自可,图财杀命罪非轻!你一家万
分无天理,我且说你两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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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51 | 显示全部楼层

玉堂春落难逢夫(与旧刻《王公子奋志记》不同)(下)

众人说:“玉姐,骂得勾了。”鸨子说:“让你骂许多时,如今该回去了。”
玉姐说:“要我回去,须立个文书执照与我。”众人说;“文书如何写?”玉姐
说:“要写‘不合买良为娼,及图财杀命’等话。”亡八那里肯写。玉姐又叫起
屈来。众人说:“买良为娼,也是门户常事。那人命事不的实,却难招认。我们
只主张写个赎身文书与你罢!”亡八还不肯。众人说:“你莫说别项,只王公子
三万银子也勾买三百个粉头了。玉姐左右心不向你了,舍了他罢!”众人都到酒
店里面,讨了一张绵纸,一人念,一人写,只要亡八、鸨子押花。玉姐道:“若
写得不公道,我就扯碎了。”众人道:“还你停当。”写道:“立文书本司乐户
苏淮,同妻一秤金,向将钱八百文,讨大同府人周彦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
靠老,奈女不愿为娼……”写到“不愿为娼”,玉姐说:“这句就是了。须要写
收过王公子财礼银三万两。”亡八道:“三儿,你也拿些公道出来,这一年多费
用去了,难道也算?”众人道:“只写二万罢。”又写道:“……有南京公子王
顺卿,与女相爱,淮得过银二万两,凭众议作赎身财礼。今后听凭玉堂春嫁人,
并与本户无干。立此为照。”后写“正德年月日,立文书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
见人有十馀人,众人先押了花。苏淮只得也押了,一秤金也画个十字。玉姐收讫。
又说:“列位老爹!我还有一件事,要先讲个明。”众人曰:“又是甚事?”玉
姐曰;“那百花楼,原是王公子盖的,拨与我住。丫头原是公子买的,要叫两个
来伏侍我。以后米面、柴薪、菜蔬等项,须是一一供给,不许掯勒短少,直待我
嫁人方止。”众人说:“这事都依着你。”玉姐辞谢先回。亡八又请众人吃过酒
饭方散。正是:
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话说公子在路,夜住晓行,不数日,来到金陵自家门首下马。王定看见,唬
了一惊。上前把马扯住,进的里面。三官坐下,王定一家拜见了。三官就问:
“我老爷安么?”王定说:“安。”“大叔、二叔、姑爷、姑娘何如?”王定说:
“俱安。”又问:“你听得老爷说我家来,他要怎么处?”王定不言,长吁一口
气,只看看天。三官就知其意:“你不言语,想是老爷要打死我。”王定说:
“三叔,老爷誓不留你,今番不要见老爷了,私去看看老奶奶和姐姐、兄嫂,讨
些盘费,他方去安身罢!”公子又问:“老爷这二年,与何人相厚?央他来与我
说个人情。”王定说:“无人敢说。只除是姑娘、姑爹,意思间稍题题,也不敢
直说。”三官道:“王定,你去请姑爹来,我与他讲这件事。”王定即时去请刘
斋长、何上舍到来。叙礼毕,何、刘二位说:“三舅,你在此,等俺两个与咱爷
讲过,使人来叫你。若不依时,捎信与你,作速逃命。”
二人说罢,竟往潭府来见了王尚书。坐下,茶罢,王爷问何上舍:“田庄好
么?”上舍答道:“好!”王爷又问刘斋长:“学业何如?”答说:“不敢,连
日有事,不得读书。”王爷笑道:“‘读书过万卷,下笔如有神。’秀才将何为
本?‘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今后须宜勤学,不可将光阴错过。”刘斋长
唯唯谢教。何上舍问:“客位前这墙几时筑的?一向不见。”王爷笑曰:“我年
大了,无多田产,日后恐怕大的二的争竞,预先分为两分。”二人笑说:“三分
家事,如何只做两分?三官回来,叫他那里住?”王爷闻说,心中大恼:“老夫
平生两个小儿,那里又有第三个?”二人齐声叫:“爷,你如何不疼三官王景隆?
当初还是爷不是,托他在北京讨帐,无有一个去接寻。休说三官十六七岁,北京
是花柳之所;就是久惯江湖,也迷了心。”二人双膝跪下,吊下泪来。王爷听说:
“没下稍的狗畜生,不知死在那里了,再休题起了!”正说间,二位姑娘也到。
众人都知三官到家,只哄着王爷一人。王爷说:“今日不请都来,想必有甚事情?”
即叫家奴摆酒。何静庵欠身打一躬曰:“你闺女昨晚作一梦,梦三官王景隆身上
蓝缕,叫他姐姐救他性命。三更鼓做了这个梦,半夜捶床捣枕哭到天明,埋怨着
我不接三官,今日特来问问三舅的信音。”刘心斋亦说:“自三舅在京,我夫妇
日夜不安,今我与姨夫凑些盘费,明日起身去接他回来。”王爷含泪道:“贤婿,
家中还有两个儿子,无他又待怎生?”何、刘二人往外就走。王爷向前扯住问:
“贤婿何故起身?”二人说:“爷撒手,你家亲生子还是如此,何况我女婿也?”
大小儿女放声大哭,两个哥哥一齐下跪,女婿也跪在地上,奶奶在后边吊下泪来。
引得王爷心动,亦哭起来。
王定跑出来说:“三叔,如今老爷在那里哭你,你好过去见老爷,不要待等
恼了。”王定推着公子进前厅跪下说:“爹爹!不孝儿王景隆今日回了。”那王
爷两手擦了泪眼,说:“那无耻畜生,不知死的往那里去了。北京城街上最多游
食光棍,偶与畜生面庞厮像,假充畜生来家,哄骗我财物,可叫小厮拿送三法司
问罪!”那公子往外就走。二位姐姐赶至二门首拦住,说:“短命的,你待往那
里去?”三官说:“二位姐姐,开放条路与我逃命罢!”二位姐姐不肯撒手,推
至前来双膝跪下,两个姐姐手指说:“短命的!娘为你痛得肝肠碎,一家大小为
你哭得眼花,那个不牵挂!”众人哭在伤情处,王爷一声喝住众人不要哭,说:
“我依着二位姐夫,收了这畜生,可叫我怎么处他?”众人说:“消消气再处。”
王爷摇头。奶奶说:“凭我打罢。”王爷说:“可打多少?”众人说:“任爷爷
打多少。”王爷道:“须依我说,不可阻我,要打一百。”大姐、二姐跪下说:
“爹爹严命,不敢阻当,容你儿代替罢!”大哥、二哥每人替上二十,大姐、二
姐每人亦替二十。王爷说;“打他二十。”大姐、二姐说:“叫他姐夫也替他二
十,只看他这等黄瘦,一棍打在哪里?等他膔满肉肥,那时打他不迟。”王爷
笑道:“我儿,你也说得是。想这畜生,天理已绝,良心已丧,打他何益?我问
你:‘家无生活计,不怕斗量金。’我如今又不做官了,无处挣钱,作何生意以
为糊口之计?要做买卖,我又无本钱与你。二位姐夫问他那银子还有多少?”何、
刘便问:“三舅银子还有多少?”王定抬过皮箱打开,尽是金银首饰器皿等物。
王爷大怒,骂:“狗畜生!你在哪里偷的这东西?快写首状,休要玷辱了门庭。”
三官高叫:“我爹爹息怒,听不肖儿一言。”遂将初遇玉堂春,后来被鸨儿如何
哄骗尽了,如何亏了王银匠收留,又亏了金哥报信,玉堂春私将银两赠我回乡,
这些首饰器皿,皆玉堂春所赠,备细述了一遍。王爷说,骂道:“无耻狗畜生!
自家三万银子都花了,却要娼妇的东西,可不羞杀了人。”三官说:“儿不曾强
要他的,是他情愿与我的。”王爷说:“这也罢了,看你姐夫面上,与你一个庄
子,你自去耕地布种。”公子不言。王爷怒道:“王景隆,你不言怎么说?”公
子说:“这事不是孩儿做的。”王爷说:“这事不是你做的,你还去嫖院罢!”
三官说:“儿要读书。”王爷笑曰:“你已放荡了,心猿意马,读甚么书?”公
子说:“孩儿此回笃志用心读书。”王爷说:“既知读书好,缘何这等胡为?”
何静庵立起身来说:“三舅受了艰难苦楚,这下来改过迁善,料想要用心读书。”
王爷说:“就依你众人说,送他到书房里去,叫两个小厮去伏侍他。”即时就叫
小厮送三官往书院里去。两个姐夫又来说:“三舅久别,望老爷留住他,与小婿
共饮则可。”王爷说:“贤婿,你如此乃非教子之方,休要纵他。”二人道:
“老爷言之最善。”于是翁婿大家痛饮,尽醉方归。这一出父子相会,分明是:
月被云遮重露彩,花遭霜打又逢春。
却说公子进了书院,清清独坐,只见满架诗书,笔山砚海。叹道:“书呵!
相别日久,且是生涩。欲待不看,焉得一举成名,却不辜负了玉姐言语;欲待读
书,心猿放荡,意马难收。”公子寻思一会,拿着书来读了一会,心下只是想着
玉堂春。忽然鼻闻甚气,耳闻甚声,乃问书童道:“你闻这书里甚么气?听听甚
么响?”书童说:“三叔,俱没有。”公子道:“没有?呀,原来鼻闻乃是脂粉
气,耳听即是筝板声。”公子一时思想起来:“玉姐当初嘱付我,是甚么话来?
叫我用心读书。我如今未曾读书,心意还丢他不下,坐不安,寝不宁,茶不思,
饭不想,梳洗无心,神思恍忽。”公子自思:“可怎么处他?”走出门来,只见
大门上挂着一联对子:“十年受尽窗前苦,一举成名天下闻。”“这是我公公作
下的对联。他中举会试,官到侍郎。后来咱爹爹在此读书,官到尚书。我今在此
读书,亦要攀龙附凤,以继前人之志。”又见二门上有一联对子:“不受苦中苦,
难为人上人。”公子急回书房,看见《风月机关》、《洞房春意》,公子自思:
“乃是此二书乱了我的心。”将一火而焚之。破镜分钗,俱将收了。心中回转,
发志勤学。
一日书房无火,书童往外取火。王爷正坐,叫书童。书童近前跪下。王爷便
问:“三叔这一会用功不曾?”书童说:“禀老爷得知,我三叔先时通不读书,
胡思乱想,体瘦如柴。这半年整日读书,晚上读至三更方才睡,五更就起,直至
饭后,方才梳洗,口虽吃饭,眼不离书。”王爷道:“奴才!你好说谎,我亲自
去看他。”书童叫:“三叔,老爷来了。”公子从从容容迎接父亲,王爷暗喜。
观他行步安详,可以见他学问,王爷正面坐下,公子拜见。王爷曰:“我限的书
你看了不曾?我出的题你做了多少?”公子说:“爹爹严命,限儿的书都看了,
题目都做完了,但有馀力旁观子史。”王爷说:“拿文字来我看。”公子取出文
字。王爷看他所作文课,一篇强如一篇,心中甚喜,叫:“景隆,去应个儒士科
举罢!”公子说:“儿读了几日书,敢望中举?”王爷说:“一遭中了虽多,两
遭中了甚广。出去观观场,下科好中。”王爷就写书与提学察院,许公子科举。
竟到八月初九日,进过头场,写出文字与父亲看。王爷喜道:“这七篇,中有何
难?”到二场三场俱完,王爷又看他后场,喜道:“不在散举,决是魁解。”
话分两头。却说玉姐自上了百花楼,从不下梯。是日闷倦,叫丫头:“拿棋
子过来,我与你下盘棋。”丫头说:“我不会下。”玉姐说:“你会打双陆么?”
丫头说:“也不会。”玉姐将棋盘、双陆一皆撇在楼板上。丫头见玉姐眼中吊泪,
即忙掇过饭来,说:“姐姐,自从昨晚没用饭,你吃个点心。”玉姐拿过分为两
半。右手拿一块吃,左手拿一块与公子。丫头欲接又不敢接。玉姐猛然睁眼见不
是公子,将那一块点心掉在楼板上。丫头又忙掇过一碗汤来,说:“饭干燥,吃
些汤罢!”玉姐刚呷得一口,泪如涌泉,放下了,问:“外边是甚么响?”丫头
说:“今日中秋佳节,人人玩月,处处笙歌,俺家翠香、翠红姐都有客哩!”玉
姐听说,口虽不言,心中自思:“哥哥今已去了一年了。”叫丫头拿过镜子来照
了一照,猛然唬了一跳:“如何瘦的我这模样?”把那镜丢在床上,长吁短叹,
走至楼门前,叫丫头:“拿椅子过来,我在这里坐一坐。”坐了多时,只见明月
高升,谯楼敲转,玉姐叫丫头:“你可收拾香烛过来,今日八月十五日,乃是你
姐夫进三场日子,我烧一炷香保佑他。”玉姐下楼来,当天井跪下,说:“天地
神明,今日八月十五日,我哥王景隆进了三场,愿他早占鳌头,名扬四海。”祝
罢,深深拜了四拜。有诗为证:对月烧香祷告天,何时得泄腹中冤。王郎有日登
金榜,不枉今生结好缘。
却说西楼上有个客人,乃山西平阳府洪同县人,拿有整万银子,来北京贩马。
这人姓沈名洪,因闻玉堂春大名,特来相访。老鸨见他有钱,把翠香打扮当作玉
姐,相交数日,沈洪方知不是,苦求一见。是夜丫头下楼取火,与玉姐烧香。小
翠红忍不住多嘴,就说了;“沈姐夫,你每日间想玉姐,今夜下楼,在天井内烧
香,我和你悄悄地张他。”沈洪将三钱银子买嘱了丫头,悄然跟到楼下,月明中,
看得仔细。等他拜罢,趋出唱喏。玉姐大惊,问:“是甚么人?”答道:“在下
是山西沈洪,有数万本钱,在此贩马,久慕玉姐大名,未得面睹。今日得见,如
拨云雾见青天。望玉姐不弃,同到西楼一会。”玉姐怒道:“我与你素不相识,
今当夤夜,何故自夸财势,妄生事端?”沈洪又哀告道:“王三官也只是个人,
我也是个人。他有钱,我亦有钱,那些儿强似我?”说罢,就上前要搂抱玉姐,
被玉姐照脸啐一口,急急上楼关了门,骂丫头:“好大胆,如何放这野狗进来?”
沈洪没意思自去了。玉姐思想起来,分明是小翠香、小翠红这两个奴才报他。又
骂:“小淫妇,小贱人,你接着得意孤老也好了,怎该来啰唣我?”骂了一顿,
放声悲哭:“但得我哥哥在时,那个奴才敢调戏我!”又气又苦,越想越毒。正
是:可人去后无日见,俗子来时不待招。
却说三官在南京乡试终场,闲坐无事,每日只想玉姐。南京一般也有本司院,
公子再不去走。到了二十九关榜之日,公子想到三更以后,方才睡着。外边报喜
的说:“王景隆中了第四名。”三官梦中闻信,起来梳洗,扬鞭上马。前拥后簇,
去赴鹿鸣宴。父母,兄嫂、姐夫、姐姐,喜做一团。连日做庆贺筵席。公子谢了
主考,辞了提学,坟前祭扫了,起了文书:“禀父母得知,儿要早些赴京,到僻
静去处安下,看书数月,好入会试。”父母明知公子本意牵挂玉堂春,中了举,
只得依从。叫大哥、二哥来:“景隆赴京会试,昨日祭扫,有多少人情?”大哥
说:“不过三百馀两。”王爷道:“那只勾他人情的,分外再与他一二百两拿去。”
二哥说:“禀上爹爹,用不得许多银子。”王爷说:“你那知道,我那同年门生,
在京颇多,往返交接,非钱不行。等他手中宽裕,读书也有兴。”叫景隆收拾行
装,有知心同年,约上两三位。分付家人到张先生家看了良辰。公子恨不的一时
就到北京,邀了几个朋友,雇了一只船,即时拜了父母,辞别兄嫂。两个姐夫邀
亲朋至十里长亭,酌酒作别。公子上的船来,手舞足蹈,莫知所之。众人不解其
意,他心里只想着玉姐玉堂春。不则一日,到了济宁府,舍舟起岸,不在话下。
再说沈洪自从中秋夜见了玉姐,到如今朝思暮想,废寝忘餐,叫声:“二位
贤姐,只为这冤家害的我一丝两气,七颠八倒,望二位可怜我孤身在外,举眼无
亲,替我劝化玉姐,叫他相会一面,虽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了二位活命之恩。”
说罢,双膝跪下。翠香、翠红说:“沈姐夫,你且起来,我们也不敢和他说这话。
你不见中秋夜骂的我们不耐烦。等俺妈妈来,你央浼他。”沈洪说:“二位贤姐,
替我请出妈妈来。”翠香姐说:“你跪着我,再磕一百二十个大响头。”沈洪慌
忙跪下磕头。翠香即时就去,将沈洪说的言语述与老鸨。老鸨到西楼见了沈洪,
问:“沈姐夫唤老身何事?”沈洪说:“别无他事,只为不得玉堂春到手。你若
帮衬我成就了此事,休说金银,便是杀身难保。”老鸨听说,口内不言,心中自
思:“我如今若许了他,倘三儿不肯,教我如何?若不许他,怎哄出他的银子?”
沈洪见老鸨踌躇不语,便看翠红。翠红丢了一个眼色,走下楼来,沈洪即跟他下
去。翠红说:“常言‘姐爱俏,鸨爱钞’。你多拿些银子出来打动他,不愁他不
用心。他是使大钱的人,若少了,他不放在眼里。”沈洪说:“要多少?”翠香
说:“不要少了!就把一千两与他,方才成得此事。”也是沈洪命运该败,浑如
鬼迷一般,即依着翠香,就拿一千两银子来,叫:“妈妈,财礼在此。”老鸨说:
“这银子,老身权收下,你却不要性急,待老身慢慢的偎他。”沈洪拜谢说:
“小子悬悬而望。”正是:
请下烟花诸葛亮,欲图风月玉堂春。
且说十三省乡试榜都到午门外张挂,王银匠邀金哥说:“王三官不知中了不
曾?”两个跑在午门外南直隶榜下,看解元是《书经》,往下第四个乃王景隆。
王匠说:“金哥好了,三叔已中在第四名。”金哥道:“你看看的确,怕你识不
得字。”王匠说:“你说话好欺人,我读书读到《孟子》,难道这三个字也认不
得,随你叫谁看。”金哥听说大喜。二人买了一本乡试录,走到本司院里去报玉
堂春说:“三叔中了。”玉姐叫丫头将试录拿上楼来,展开看了,上刊“第四名
王景隆”,注明“应天府儒士,《礼记》”。玉姐步出楼门,叫丫头忙排香案,
拜谢天地。起来先把王匠谢了,转身又谢金哥。唬得亡八,鸨子魂不在体。商议
到:“王三中了举,不久到京,白白地要了玉堂春去,可不人财两失?三儿向他
孤老,决没甚好言语,搬斗是非,教他报往日之仇,此事如何了?”鸨子说:
“不若先下手为强。”亡八说:“怎么样下手?”老鸨说:“咱已收了沈官人一
千两银子,如今再要了他一千,贱些价钱卖与他罢。”亡八道;“三儿不肯如何?”
鸨子说:“明日杀猪宰羊,买一桌纸钱,假说东岳庙看会,烧了纸,说了誓,合
家从良,再不在烟花巷里。小三若闻知从良一节,必然也要往岳庙烧香。叫沈官
人先安轿子,径抬往山西去。公子那时就来,不见他的情人,心下就冷了。”亡
八说:“此计大妙。”即时暗暗地与沈洪商议,又要了他一千银子。
次早,丫头报与玉姐:“俺家杀猪宰羊,上岳庙哩。”玉姐问:“为何?”
丫头道:“听得妈妈说:‘为王姐夫中了,恐怕他到京来报仇,今日发愿,合家
从良。’”玉姐说:“是真是假?”丫头说:“当真哩!昨日沈姐夫都辞去了。
如今再不接客了。”玉姐说:“既如此,你对妈妈说,我也要去烧香。”老鸨说:
“三姐,你要去,快梳洗,我唤轿儿抬你。”玉姐梳妆打扮,同老鸨出的门来。
正见四个人,抬着一顶空轿。老鸨便问:“此轿是雇的?”这人说:“正是。”
老鸨说:“这里到岳庙要多少雇价?”那人说:“抬去抬来,要一钱银子。”老
鸨说:“只是五分。”那人说:“这个事小,请老人家上轿。”老鸨说:“不是
我坐,是我女儿要坐。”玉姐上轿,那二人抬着,不往东岳庙去,径往西门去了。
走有数里,到了上高转折去处,玉姐回头,看见沈洪在后骑着个骡子。玉姐大叫
一声:“<口么>!想是亡八、鸨子盗卖我了!”玉姐大骂:“你这些贼狗奴,抬我
往那里去?”沈洪说:“往那里去?我为你去了二千两银子,买你往山西家去。”
玉姐在轿中号啕大哭,骂声不绝。那轿夫抬了飞也似走。行了一日,天色已晚。
沈洪寻了一座店房,排合卺美酒,指望洞房欢乐。谁知玉姐题着便骂,触着便打。
沈洪见店中人多,恐怕出丑,想道:“瓮中之鳖,不怕他走了,权耐几日,到我
家中,何愁不从。”于是反将好话奉承,并不去犯他。玉姐终日啼哭,自不必说。
却说公子一到北京,将行李上店,自己带两个家人,就往王银匠家,探问玉
堂春消息。王匠请公子坐下:“有见成酒,且吃三杯接风,慢慢告诉。”王匠就
拿酒来斟上。三官不好推辞,连饮了三杯。又问:“玉姐敢不知我来?”王匠叫:
“三叔开怀,再饮三杯!”三官说:“勾了,不吃了。”王匠说:“三叔久别,
多饮几杯,不要太谦。”公子又饮了几杯,问:“这几日曾见玉姐不曾?”王匠
又叫:“三叔且莫问此事,再吃三杯。”公子心疑,站起说:“有甚或长或短,
说个明白,休闷死我也!”王匠只是劝酒。
却说金哥在门首经过,知道公子在内,进来磕头叫喜。三官问金哥:“你三
婶近日何如?”金哥年幼多嘴说:“卖了。”三官急问说:“卖了谁?”王匠瞅
了金哥一眼,金哥缩了口。公子坚执盘问,二人瞒不过,说:“三婶卖了。”公
子问:“几时卖了?”王匠说:“有一个月了。”公子听说,一头撞在尘埃,二
人忙扶起来。公子问金哥:“卖到那里去了?”金哥说:“卖与山西客人沈洪去
了。”三官说:“你那三婶就怎么肯去?”金哥叙出:“鸨儿假意从良,杀猪宰
羊上岳庙,哄三婶同去烧香,私与沈洪约定,雇下轿子抬去,不知下落。”公子
说:“亡八盗卖我玉堂春,我与他算帐!”那时叫金哥跟着,带领家人,径到本
司院里,进的院门,亡八眼快,跑去躲了。公子问众丫头:“你家玉姐何在?”
无人敢应。公子发怒,房中寻见老鸨,一把揪住,叫家人乱打。金哥劝住。公子
就走在百花楼上,看见锦帐罗帏,越加怒恼。把箱笼尽行打碎,气得痴呆了。问:
“丫头,你姐姐嫁那家去?可老实说,饶你打。”丫头说:“去烧香,不知道就
偷卖了他。”公子满眼落泪,说:“冤家,不知是正妻,是偏妾?”丫头说:
“他家里自有老婆。”公子听说,心中大怒,恨骂亡八、淫妇不仁不义!丫头说:
“他今日嫁别人去了,还疼他怎的?”公子满眼流泪。
正说间,忽报朋友来访。金哥劝:“三叔休恼,三婶一时不在了,你纵然哭
他,他也不知道。今有许多相公在店中相访,闻公子在院中,都要来。”公子听
说,恐怕朋友笑话,即便起身回店。公子心中气闷,无心应举,意欲束装回家。
朋友闻知,都来劝说:“顺卿兄,功名是大事,表子是末节,那里有为表子而不
去求功名之理?”公子说:“列位不知,我奋志勤学,皆为玉堂春的言语激我。
冤家为我受了千辛万苦,我怎肯轻舍?”众人叫:“顺卿兄,你倘联捷,幸在彼
地,见之何难?你若回家,忧虑成病,父母悬心,朋友笑耻,你有何益?”三官
自思言之最当,倘或侥幸,得到山西,平生愿足矣,数言劝醒公子。会试日期已
到,公子进了三场,果中金榜二甲第八名,刑部观政。三个月,选了真定府理刑
官。即遣轿马迎请父母兄嫂。父母不来,回书说:“教他做官勤慎公廉,念你年
长示娶,已聘刘都堂之女,不日送至任所成亲。”公子一心只想玉堂春,全不以
聘娶为喜。正是:
已将路柳为连理,翻把家鸡作野鸳。
且说沈洪之妻皮氏,也有几分颜色,虽然三十馀岁,比二八少年,也还风骚。
平昔间嫌老公粗蠢,不会风流,又出外日多,在家日少,皮氏色性太重,打熬不
过。间壁有个监生,姓赵名昂,自幼惯走花柳场中,为人风月。近日丧偶,虽然
是纳粟相公,家道已在消乏一边。一日,皮氏在后园看花,偶然撞见赵昂,彼此
有心,都看上了。赵昂访知巷口做歇家的王婆,在沈家走动识熟,且是利口,善
于做媒说合。乃将白银二十两,贿赂王婆,央他通脚。皮氏平昔间不良的口气,
已有在王婆肚里;况且今日你贪我爱,一说一上,幽期密约,一墙之隔,梯上梯
下,做就了一点不明不白的事。赵昂一者贪皮氏之色,二者要骗他钱财。枕席之
间,竭力奉承。皮氏心爱赵昂,但是开口,无有不从,恨不得连家当都津贴了他。
不上一年,倾囊倒箧,骗得一空。初时只推事故,暂时挪借;借去后,分毫不还。
皮氏只愁老公回来盘问时,无言回答。一夜与赵昂商议,欲要跟赵昂逃走他方。
赵昂道:“我又不是赤脚汉,如何走得?便走了,也不免吃官司。只除暗地谋杀
了沈洪,做个长久夫妻,岂不尽美。”皮氏点头不语。
却说赵昂有心打听沈洪的消息,晓得他讨了院妓玉堂春一路回来,即忙报与
皮氏知道,故意将言语触恼皮氏。皮氏怨恨不绝于声,问:“如今怎么样对付他
说好?”赵昂道:“一进门时,你便数他不是,与他寻闹,叫他领着娼根另住,
那时凭你安排了。我央王婆赎得些砒霜在此,觑便放在食器内,把与他两个吃。
等他双死也罢,单死也罢!”皮氏说:“他好吃的是辣面。”赵昂说:“辣面内
正好下药。”两人圈套已定,只等沈洪入来。
不一日,沈洪到了故乡,叫仆人和玉姐暂停门外。自己先进门,与皮氏相见,
满脸陪笑说:“大姐休怪,我如今做了一件事。”皮氏说:“你莫不是娶了个小
老婆?”沈洪说:“是了。”皮氏大怒,说:“为妻的整年月在家守活孤孀,你
却花柳快活,又带这泼淫妇回来,全无夫妻之情。你若要留这淫妇时,你自在西
厅一带住下,不许来缠我;我也没福受这淫妇的拜,不要他来。”昂然说罢,啼
哭起来,拍台拍凳,口里“千亡八,万淫妇”骂不绝声。沈洪劝解不得,想道:
“且暂时依他言语,在西厅住几日,落得受用。等他消了时,却领玉堂春与他磕
头。”沈洪只道浑家是吃醋,谁知他有了私情,又且房计空虚了,正怕老公进房,
借此机会,打发他另居。正是:
你向东时我向西,各人有意自家知。不在话下。
却说玉堂春曾与王公子设誓,今番怎肯失节于沈洪?腹中一路打稿:“我若
到这厌物家中,将情节哭诉他大娘子,求他做主,以全节操。慢慢的寄信与三官,
教他将二千两银子来赎我去,却不好。”及到沈洪家里,闻知大娘不许相见,打
发老公和他往西厅另住,不遂其计,心中又惊又苦。沈洪安排床帐在厢房,安顿
了苏三。自己却去窝伴皮氏,陪吃夜饭。被皮氏三回五次催赶,沈洪说:“我去
西厅时,只怕大娘着恼。”皮氏说:“你在此,我反恼;离了我眼睛,我便不恼。”
沈洪唱个淡喏,谢声“得罪”,出了房门,径望西厅而来。原来玉姐乘着沈洪不
在,检出他铺盖撇在厅中,自己关上房门自睡了。任沈洪打门,那里肯开。却好
皮氏叫小段名到西厅看老公睡也不曾。沈洪平日原与小段名有情,那时扯在铺上,
草草合欢,也当春风一度。事毕,小叚名自去了。沈洪身子困倦,一觉睡去,直
至天明。
却说皮氏这一夜等赵昂不来,小叚名回后,老公又睡了。番来复去,一夜不
曾合眼。天明早起,赶下一轴面,煮熟分作两碗。皮氏悄悄把砒霜撒在面内,却
将辣汁浇上,叫小段名送去西厅,“与你爹爹吃。”小段名送至西厅,叫道:
“爹爹!大娘欠你,送辣面与你吃。”沈洪见是两碗,就叫:“我儿,送一碗与
你二娘吃。”小叚名便去敲门。玉姐在床上问:“做甚么?”小叚名说:“请二
娘起来吃面。”玉姐道:“我不要吃。”沈洪说:“想是你二娘还要睡,莫去闹
他。”沈洪把两碗都吃了,须臾而尽。小叚名收碗去了。沈洪一时肚疼,叫道:
“不好了,死也死也!”玉姐还只认假意,看看声音渐变,开门出来看时,只见
沈洪九窍流血而死。正不知甚么缘故,慌慌的高叫:“救人!”只听得脚步响,
皮氏早到,不等玉姐开言,就变过脸,故意问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
想必你这小淫妇弄死了他,要去嫁人?”玉姐说:“那丫头送面来,叫我吃,我
不要吃,并不曾开门。谁知他吃了,便肚疼死了。必是面里有些缘故。”皮氏说:
“放屁!面里若有缘故,必是你这小淫妇做下的,不然,你如何先晓得这面是吃
不得的,不肯吃?你说并不曾开门,如何却在门外?这谋死情由,不是你,是谁?”
说罢,假哭起“养家的天”来。家中僮仆、养娘都乱做一堆。
皮氏就将三尺白布摆头,扯了玉姐往知县处叫喊。正直王知县升堂,唤进问
其缘故。皮氏说:“小妇人皮氏,丈夫叫沈洪,在北京为商,用千金娶这娼妇叫
做玉堂春为妾。这娼妇嫌丈夫丑陋,因吃辣面,暗将毒药放入,丈夫吃了,登时
身死。望爷爷断他偿命。”王知县听罢,问:“玉堂春,你怎么说?”玉姐说:
“爷爷,小妇人原籍北直隶大同府人氏,只因年岁荒旱,父亲把我卖在本司院苏
家,卖了三年后,沈洪看见,娶我回家。皮氏嫉妒,暗将毒药藏在面中,毒死丈
夫性命。反倚刁泼,展赖小妇人。”知县听玉姐说了一会,叫:“皮氏,想你见
那男人弃旧迎新,你怀恨在心,药死亲夫,此情理或有之。”皮氏说:“爷爷!
我与丈夫,从幼的夫妻,怎忍做这绝情的事。这苏氏原是不良之妇,别有个心上
之人,分明是他药死,要图改嫁。望青天爷爷明镜。”知县乃叫苏氏,“你过来,
我想你原系娼门,你爱那风流标致的人,想是你见丈夫丑陋,不趁你意,故此把
毒药药死是实。”叫皂隶:“把苏氏与我夹起来。”玉姐说:“爷爷!小妇人虽
在烟花巷里,跟了沈洪又不曾难为半分,怎下这般毒手?小妇人果有恶意,何不
在半路谋害?既到了他家,他怎容得小妇人做手脚?这皮氏昨夜就赶出丈夫,不
许他进房。今早的面,出于皮氏之手,小妇人并无干涉。”王知县见他二人各说
有理。叫皂隶:“暂把他二人寄监,我差人访实再审。”二人进了南牢不题。
却说皮氏差人密密传与赵昂,叫他快来打点。赵昂拿着沈家银子,与刑房吏
一百两,书手八十两,掌案的先生五十两,门子五十两,两班皂隶六十两,禁子
每人二十两,上下打点停当。封了一千两银子,放在坛内,当酒送与王知县。知
县受了。次日清晨升堂,叫皂隶把皮氏一起提出来。不多时到了,当堂跪下。知
县说:“我夜来一梦,梦见沈洪说:‘我是苏氏药死,与那皮氏无干。’”玉堂
春正待分辨,知县大怒,说:“人是苦虫,不打不招。”叫皂隶:“与我拶起着
实打,问他招也不招?他若不招,就活活敲死。”玉姐熬刑不过,说:“愿招。”
知县说:“放下刑具。”皂隶递笔与玉姐画供。知县说:“皮氏召保在外,玉堂
春收监。”皂隶将玉姐手肘脚鐐,带进南牢。禁子、牢头都得了赵上舍银子,将
玉姐百般凌辱。只等上司详允之后就递罪状,结果他性命。正是:
安排缚虎擒龙计,断送愁鸾泣凤人。
且喜有个刑房吏,姓刘名志仁,为人正直无私,素知皮氏与赵昂有奸,都是
王婆说合。数日前撞见王婆在生药铺内赎砒霜,说:“要药老鼠。”刘志仁就有
些疑心。今日做出人命来,赵监生使着沈家不疼的银子来衙门打点,把苏氏买成
死罪,天理何在?踌躇一会,“我下监去看看。”那禁子正在那里逼玉姐要灯油
钱。志仁喝退众人,将温言宽慰玉姐,问其冤情。玉姐垂泪拜诉来历。志仁见四
傍无人,遂将赵监生与皮氏私情及王婆赎药始末,细说一遍。分付:“你且耐心
守困,待后有机会,我指点你去叫冤。日逐饭食,我自供你。”玉姐再三拜谢。
禁子见刘志仁做主,也不敢则声。此话阁过不题。
却说公子自到真定府为官,兴利除害,吏畏民悦。只是想念玉堂春,无刻不
然。一日正在烦恼,家人来报,老奶奶家中送新奶奶来了。公子听说,接进家小。
见了新人,口中不言,心内自思:“容貌到也齐整,怎及得玉堂春风趣?”当时
摆了合欢宴,吃下合卺杯,毕姻之际,猛然想起多娇,“当初指望白头相守,谁
知你嫁了沈洪,这官诰却被别人承受了。”虽然陪伴了刘氏夫人,心里还想着玉
姐,因此不快。当夜中了伤寒。又想当初与玉姐别时,发下誓愿,各不嫁娶。心
下疑惑,合眼就见玉姐在傍。刘夫人遣人到处祈禳,府县官都来问安,请名药切
脉调治。一月之外,才得痊可。
公子在任年馀,官声大著,行取到京。吏部考选天下官员,公子在部点名已
毕,回到下处,焚香祷告天地,只愿山西为官,好访问玉堂春消息。须臾马上人
来报:“王爷点了山西巡按。”公子听说,两手加额:“趁我平生之愿矣。”次
日领了敕印,辞朝,连夜起马,往山西省城上任讫。即时发牌,先出巡平阳府。
公子到平阳府,坐了察院,观看文卷。见苏氏玉堂春问了重刑,心内惊慌,其中
必有跷蹊。随叫书吏过来:“选一个能干事的,跟着我私行采访。你众人在内,
不可走漏消息。”
公子时下换了素巾青衣,随跟书吏,暗暗出了察院。雇了两个骡子,往洪同
县路上来。这赶脚的小伙,在路上闲问:“二位客官往洪同县有甚贵干?”公子
说:“我来洪同县要娶个妾,不知谁会说媒?”小伙说:“你又说娶小,俺县里
一个财主,因娶了个小,害了性命。”公子问:“怎的害了性命?”小伙说:
“这财主叫沈洪,妇人叫做玉堂春,他是京里娶来的。他那大老婆皮氏与那邻家
赵昂私通,怕那汉子回来知道,一服毒药把沈洪药死了。这皮氏与赵昂反把玉堂
春送到本县,将银买嘱官府衙门,将玉堂春屈打成招,问了死罪,送在监里。若
不是亏了一个外郎,几时便死了。”公子又问:“那玉堂春如今在监死了?”小
伙说:“不曾。”公子说:“我要娶个小,你说可投着谁做媒?”小伙说:“我
送你往王婆家去罢,他极会说媒。”公子说:“你怎么知道他会说媒?”小伙说:
“赵昂与皮氏都是他做牵头。”公子说:“如今下他家里罢。”小伙竟引到王婆
家里,叫声:“干娘!我送个客官在你家来,这客官要娶个小,你可与他说媒。”
王婆说:“累你,我转了钱来,谢你。”小伙自去了。公子夜间与王婆攀话。见
他能言快语,是个积年的马泊六了。到天明,又到赵监生前后门看了一遍,与沈
洪家紧壁相通,可知做事方便。回来吃了早饭,还了王婆店钱。说:“我不曾带
得财礼,到省下回来,再作商议。”公子出的门来,雇了骡子,星夜回到省城,
到晚进了察院,不题。
次早,星火发牌,按临洪同县。各官参见过,分付就要审录。王知县回县,
叫刑房吏书,即将文卷审册,连夜开写停当,明日送审不题。
却说刘志仁与玉姐写了一张冤状,暗藏在身,到次日清晨,王知县坐在监门
首,把应解犯人点将出来。玉姐披枷带锁,眼泪纷纷。随解子到了察院门首,伺
候开门。巡捕官回风已毕,解审牌出。公子先唤苏氏一起。玉姐口称冤枉,探怀
中诉状呈上。公子抬头见玉姐这般模样,心中凄惨,叫听事官接上状来。公子看
了一遍,问说:“你从小嫁沈洪,可还接了几年客?”玉姐说:“爷爷,我从小
接着一个公子,他是南京礼部尚书三舍人。”公子怕他说出丑处,喝声:“住了,
我今只问你谋杀人命事,不消多讲。”玉姐说:“爷爷,若杀人的事,只问皮氏
便知。”公子叫皮氏问了一遍。玉姐又说了一遍。公子分付刘推官道:“闻知你
公正廉能,不肯玩法徇私,我来到任,尚未出巡,先到洪同县访得这皮氏药死亲
夫,累苏氏受屈,你与我把这事情用心问断。”说罢,公子退堂。
刘推官回衙,升堂,就叫:“苏氏,你谋杀亲夫,是何意故?”玉姐说:
“冤屈!分明是皮氏串通王婆,和赵监生合计毒死男子,县官要钱,逼勒成招。
今日小妇拚死诉冤,望青天爷爷做主。”刘爷叫皂隶把皮氏采上来,问:“你与
赵昂奸情可真么?”皮氏抵赖没有。刘爷即时拿赵昂和王婆到来面对,用了一番
刑法,都不肯招。刘爷又叫小叚名:“你送面与家主吃,必然知情!”喝教夹起。
小叚名说:“爷爷,我说罢!那日的面,是俺娘亲手盛起,叫小妇人送与爹爹吃。
小妇人送到西厅,爹叫新娘同吃。新娘关着门,不肯起身,回道:‘不要吃。’
俺爹自家吃了,即时口鼻流血死了。”刘爷又问赵昂奸情,小叚名也说了。赵昂
说:“这是苏氏买来的硬证。”刘爷沉吟了一会,把皮氏这一起分头送监,叫一
书吏过来:“这起泼皮奴才,苦不肯招。我如今要用一计,用一个大柜,放在丹
墀内,凿几个孔儿,你执纸笔暗藏在内,不要走漏消息。我再提来问他,不招,
即把他们锁在柜左柜右,看他有甚么说话,你与我用心写来。”刘爷分付已毕,
书吏即办一大柜,放在丹墀,藏身于内。刘爷又叫皂隶,把皮氏一起提来再审。
又问:“招也不招?”赵昂、皮氏、王婆三人齐声哀告,说:“就打死小的,那
里招?”刘爷大怒,分付:“你众人各自去吃饭来,把这起奴才着实拷问。把他
放在丹墀里,连小叚名四人锁于四处,不许他交头接耳。”皂隶把这四人锁在柜
的四角,众人尽散。
却说皮氏抬起头来,四顾无人,便骂:“小叚名!小奴才!你如何乱讲?今
日再乱讲时,到家中活敲杀你!”小段名说:“不是夹得疼,我也不说。”王婆
便叫:“皮大姐,我也受这刑杖不过,等刘爷出来,说了罢。”赵昂说:“好娘,
我那些亏着你,倘捱出官司去,我百般孝顺你,即把你做亲母。”王婆说:“我
再不听你哄我。叫我圆成了,认我做亲娘,许我两石麦,还欠八升;许我一石米,
都下了糠秕;段衣两套,止与我一条蓝布裙;许我好房子,不曾得住。你干的事,
没天理,教我只管与你熬刑受苦。”皮氏说:“老娘,这遭出去,不敢忘你恩。
捱过今日不招,便没事了。”柜里书吏把他说的话尽记了,写在纸上。刘爷升堂,
先叫打开柜子。书吏跑将出来,众人都唬软了。刘爷看了书吏所录口词,再要拷
问,三人都不打自招。赵昂从头依直写得明白。各各画供已完,递至公案。刘爷
看了一遍,问苏氏:“你可从幼为娼,还是良家出身?”苏氏将苏淮买良为贱,
先遇王尚书公子,挥金三万,后被老鸨一秤金赶逐,将奴赚卖与沈洪为妾,一路
未曾同睡,备细说了。刘推官情知王公子就是本院,提笔定罪:“皮氏凌迟处死,
赵昂斩罪非轻。王婆赎药是通情,杖责段名示警。王县贪酷罢职,追赃不恕衙门。
苏淮买良为贱合充军,一秤金三月立枷罪定。”刘爷做完申文,把皮氏一起俱已
收监。次日亲捧招详,送解察院,公子依拟。留刘推官后堂待茶,问:“苏氏如
何发放?”刘推官答言:“发还原籍,择夫另嫁。”公子屏去从人,与刘推官吐
胆倾心,备述少年设誓之意:“今日烦贤府密地差人送至北京王银匠处暂居,足
感足感。”刘推官领命奉行,自不必说。
却说公子行下关文,到北京本司院提到苏淮、一秤金依律问罪。苏淮已先故
了。一秤金认得是公子,还叫王姐夫,被公子喝教重打六十,取一百斤大枷枷号。
不勾半月,呜呼哀哉!正是:
万两黄金难买命,一朝红粉已成灰。
再说公子一年任满,复命还京。见朝已过,便到王匠处问信。王匠说有金哥
伏侍,在顶银胡同居住。公子即往顶银胡同,见了玉姐,二人放声大哭。公子已
知玉姐守节之美,玉姐已知王御史就是公子,彼此称谢。公子说:“我父母娶了
刘氏夫人,甚是贤德,他也知道你的事情,决不妒忌。”当夜同饮同宿,浓如胶
漆。次日,王匠、金哥都来磕头贺喜。公子谢二人昔日之恩,分付:本司院苏淮
家当原是玉堂春置办的,今苏淮夫妇已绝,将遗下家财,拨与王匠、金哥二人管
业,以报其德。上了个省亲本,辞朝,和玉堂春起马共回南京。到了自家门首,
把门人急报老爷说:“小老爷到了。”老爷听说甚喜。公子进到厅上,排了香案,
拜谢天地,拜了父母兄嫂,两位姐夫、姐姐都相见了。又引玉堂春见礼已毕。玉
姐进房,见了刘氏说:“奶奶坐上,受我一拜。”刘氏说:“姐姐怎说这话?你
在先,奴在后。”玉姐说:“奶奶是名门宦家之子,奴是烟花,出身微贱。”公
子喜不自胜,当日正了妻妾之分,姊妹相称,一家和气。公子又叫:“王定,你
当先在北京三番四复规谏我,乃是正理。我今与老老爷说,将你做老管家。”以
百金赏之。后来王景隆官至都御史,妻妾俱有子,至今子孙繁盛。有诗叹云:
郑氏元和已著名,三官嫖院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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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52 | 显示全部楼层

桂员外途穷忏悔

交游谁似古人情?春梦秋云未可凭。沟壑不援徒泛爱,寒暄有问但虚名。
陈雷义重逾胶漆,管鲍贫交托死生。此道今人弃如土,岁寒惟有竹松盟。
话说元朝顺年间,江南苏州府吴趋坊,有一长者,姓施,名济,字近仁。其
父施鉴,字公明,为人谨厚志诚,治家勤俭,不肯妄费一钱。生施济时年已五十
馀矣。鉴晚岁得子,爱惜如金。年八岁,送与里中支学究先生馆中读书。先生见
他聪秀,与己子支德年齿相仿,遂令同桌而坐。那时馆中学生虽多,长幼不一,
偏他两个聪明好学,文艺日进。后支学究得病而亡,施济禀知父亲,邀支德馆谷
于家,彼此切磋,甚相契爱。未几同游庠序,齐赴科场。支家得第为官,施家屡
试不捷。乃散财结客,周贫恤寡,欲以豪侠成名于世。父亲施鉴是个本分财主,
惜粪如金的,见儿子挥金不吝,未免心疼。惟恐他将家财散尽,去后萧索,乃密
将黄白之物,埋藏于地窖中,如此数处,不使人知,待等天年,才授与儿子。从
来财主家往往有此。正是:
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
那施公平昔若是常患头疼腹痛,三好两歉的,到老来也自判个死日;就是平
昔间没病,临老来伏床半月或十日,儿子朝夕在面前奉侍汤药,那地窖中的话儿
却也说了。只为他年已九十有馀,兀自精神健旺,饮啖兼人,步履如飞,不匡一
夕五更睡去,就不醒了。虽唤做吉祥而逝,却不曾有片言遗嘱。常言说得好:三
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那施济是有志学好的人,少不得殡殓祭葬,务
从其厚。
其时施济年逾四十,尚未生子,三年孝满,妻严氏劝令置妾。施济不从,发
心持诵《白衣观音经》,并刊本布施,许愿生子之日,舍三百金修盖殿宇。期年
之后,严氏得孕,果生一男。三朝剃头,夫妻说起还愿之事,遂取名施还。到弥
月做了汤饼会。施济对浑家说,收拾了三百两银子,来到虎丘山水月观音殿上烧
香礼拜。正欲唤主僧嘱托修殿之事,忽闻下面有人哭泣之声,仔细听之,其声甚
惨。施济下殿走到千人石上观看,只见一人坐在剑池边,望着池水,呜咽不止。
上前看时,认得其人姓桂,名富五,幼年间一条街上居住,曾同在支先生馆中读
书。不一年,桂家父母移居胥口,以便耕种,桂生就出学去了。后来也曾相会几
次。有十馀年不相闻了,何期今日得遇?施公吃了一惊,唤起相见,问其缘故。
桂生只是堕泪,口不能言。施公心怀不忍,一手挽住,拉到观音殿上来,问道:
“桂兄有何伤痛?倘然见教,小弟或可分忧。”桂富五初时不肯说,被再三盘诘,
只得吐实道:“某祖遗有屋一所,田百亩,自耕自食,尽可糊口。不幸惑于人言,
谓农夫利薄,商贩利厚,将薄产抵借李平章府中本银三百两,贩纱段往燕京。岂
料运蹇时乖,连走几遍,本利俱耗。宦家索债,如狼似虎,利上盘利,将田房家
私尽数估计。一妻二子,亦为其所有,尚然未足,要逼某扳害亲戚赔补。某情极,
夜间逃出,恩量无路,欲投涧水中自尽,是以悲泣耳。”施公恻然道:“吾兄勿
忧,吾适带修殿银三百两在此,且移以相赠,使君夫妻、父子团圆何如?”桂生
惊道:“足下莫非戏言乎?”施公大笑道:“君非有求于我,何戏之有?我与君
交虽不深,然幼年曾有同窗之雅。每见吴下风俗恶薄,见朋友患难,虚言抚慰,
曾无一毫实惠之加;甚则面是背非,幸灾乐祸,此吾平时所深恨者。况君今日之
祸,波及妻子。吾向苦无子,今生子仅弥月,祈佛保佑,愿其长成。君有子而弃
之他人,玷辱门风,吾何忍见之!吾之此言,实出肺腑。”遂开箧取银三百两,
双手递与桂生。桂生还不敢便接,说道:“足下既念旧情,肯相周济,愿留借券,
倘有好日,定当报补。”施公道:“吾怜君而相赠,岂望报乎?君可速归,恐尊
嫂悬悬而望也!”桂生喜出望外,做梦也想不到此,接银在手,不觉屈膝下拜,
施济慌忙扶起。桂生垂泪道:“某一家骨肉皆足下所再造,虽重生父母不及此恩。
三日后,定当踵门叩谢。”又向观音大士前磕头说誓道:“某受施君活命之恩,
今生倘不得补答,来生亦作犬马相报。”欢欢喜喜的下山去了。后人有诗赞施君
之德:谊高矜厄且怜贫,三百朱提贱似尘;试问当今有力者,同窗谁念幼时人?
施公对主僧说道:“带来修殿的银子,别有急用挪去,来日奉补。”主僧道:
“迟一日不妨事。”施济回家,将此事述与严氏知道,严氏亦不以为怪,次日另
凑银三百两,差人送去水月观音殿完了愿心。到第三日,桂生领了十二岁的长儿
桂高,亲自到门拜谢。施济见了他父子一处,愈加欢喜,殷勤接待,酒食留款。
从容问其偿债之事。桂生答道:“自蒙恩人所赐,已足本钱,奈渠将利盘算,田
产尽数取去,止落得一家骨肉完聚耳。”说罢,泪如雨下。施济道:“君家至亲
数口,今后如何活计?”桂生道:“身居口食,一无所赖;家世衣冠,羞在故乡
出丑,只得往他方外郡,佣工趁食。”施公道:“为人须为彻,胥门外吾有桑枣
园一所,茆屋数间,园边有田十亩,勤于树艺,尽可度日。倘足下不嫌淡泊,就
此暂过几时何如?”桂生道:“若得如此,免作他乡饿鬼。只是前施未报,又叨
恩赐,深有未安。某有二子,长年十二,次年十一,但凭所爱,留一个服侍恩人,
少尽犬马之意,譬如服役于豪宦也。”施公道:“吾既与君为友,君之子即吾之
子,岂有此理?”当唤小厮取皇历看个吉日,教他入宅。一面差人分付看园的老
仆,教他打扫房屋洁净,到期交割与桂家管业。桂生命儿子拜谢了恩人,桂高朝
上磕头,施公要还礼,却被桂生扶住,只得受了。桂生连唱了七八个喏,千恩万
谢,同儿子相别而去。到移居之日,施家又送些糕米、钱帛之类。分明是:从空
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罗地网人。
过了数日,桂生备了四个盒子,无非是时新果品,肥鸡巨鲫,教浑家孙大嫂
乘轿亲到施家称谢,严氏备饭留款。那孙大嫂能言快语,谗谄面谀,严氏初相会
便说得着,与他如姊妹一般。更有一件奇事,连施家未周岁的小官人,一见了孙
大嫂也自欢喜,就赖在身上要他抱。大嫂道:“不瞒姆姆说,奴家见有身孕,抱
不得小官人。”原来有这个俗忌,大凡怀胎的抱了孩子家,那孩子就坏了脾胃,
要出青粪,谓之“受记”,直到产后方痊。严氏道:“不知婶婶且喜几个月了?”
大嫂道:“五个足月了。”严氏把十指一轮道:“去年十二月内受胎的,今年九
月间产。婶婶有过了两位令郎了,若今番生下女儿,奴与姆姆结个儿女亲家。”
大嫂道:“多承姆姆不弃,只怕扳高不来。”当日说话,直到晚方别。大嫂回家,
将严氏所言,述了一遍。丈夫听了,各各欢喜,只愿生下女儿,结得此姻,一生
有靠。光阴似箭,不觉九月初旬,孙大嫂果然产下一女。施家又遣人送柴米,严
氏又差女使去问安。其时只当亲眷往来,情好甚密,这话阁过不题。
却说桑枣园中有银杏一棵,大数十围,相传有福德五圣之神栖止其上。园丁
每年腊月初一,于树下烧纸钱奠酒。桂生晓得有这旧规,也是他命运合当发迹,
其年正当烧纸,忽见有白老鼠一个,绕树走了一遍,径钻在树底下去,不见了。
桂生看时,只见树根浮起处有个盏大的窍穴,那白老鼠兀自在穴边张望。桂生说
与浑家,莫非这老鼠是神道现灵?孙大嫂道:“鸟瘦毛长,人贫就智短了。常听
人说金蛇是金,白鼠是银,却没有神道变鼠的话。或者树下窖得有钱财,皇天可
怜,见我夫妻贫苦,故教白鼠出现,也不见得。你明日可往胥门童瞎子家起一当
家宅课,看财爻发动也不?”桂生平日惯听老婆舌的,明日起早,真个到童瞎子
铺中起课,断得有十分财采。夫妻商议停当,买猪头祭献藏神。二更人静,两口
儿两把锄头,照树根下窍穴开将下去,约有三尺深,发起小方砖一块,砖下磁坛
三个,坛口铺着米,都烂了,拨开米下边,都是白物。原来银子埋在土中,得了
米便不走。夫妻二人叫声惭愧,四只手将银子搬尽,不动那磁坛,依旧盖砖掩土。
二人回到房中,看那东西,约一千五百金。桂生算计要将三百两还施氏所赠
之数,馀下的将来营运。孙大嫂道:“却使不得!”桂生问道:“为何?”孙大
嫂道:“施氏知我赤贫来此,倘问这三百金从何而得,反生疑心。若知是银杏树
下掘得的,原是他园中之物,祖上所遗,凭他说三千、四千,你那里分辨?和盘
托出,还只嫌少,不惟不见我们好心,反成不美。”桂生道:“若依贤妻所见如
何?”孙大嫂道:“这十亩田,几株桑枣,了不得你我终身之事。幸天赐藏金,
何不于他乡私下置些产业,慢慢地脱身去,自做个财主,那时报他之德,彼此见
好。”桂生道:“有智妇人,胜如男子,你说的是。我有远房亲族在会稽地方,
向因家贫久不来往,今携千金而去,料不慢我。我在彼处置办良田美产,每岁往
收花利,盘放几年,怕不做个大大财主。”商量已定,到来春,推说浙中访亲,
私自置下田产,托人收放,每年去算帐一次。回时旧衣旧裳,不露出有钱的本相。
如此五年,桂生在绍兴府会稽县已做个大家事,住房都买下了,只瞒得施家不知。
忽一日,两家儿女同时出痘,施济请医看了自家儿子,就教去看桂家女儿,
此时只当亲媳妇一般,大幸痘都好了。里中有个李老儿,号梅轩者,素在施家来
往,遂邀亲邻醵钱与施公把盏贺喜,桂生亦与席。施济又题起亲事,李梅轩自请
为媒,众人都玉成其美,桂生心下也情愿。回家与浑家孙大嫂商量,大嫂道:
“自古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施生虽是好人,却是为仁不富,家事也渐渐
消乏不如前了。我的人家都做在会稽地面,到彼攀个高门,这些田产也有个依靠。”
桂生道:“贤妻说得是。只是他一团美意,将何推托?”大嫂道:“你只推门衰
祚薄,攀陪不起就是。倘若他定要做亲,只说儿女年幼,等他长大行聘未迟。”
古人说得好:“人心不足蛇吞象。”当初贫困之日,低门扳高,求之不得,如今
掘藏发迹了,反嫌好道歉起来。只因上岸身安稳,忘却从前落水时。施济是个正
直之人,只道他真个谦逊,并不疑有他故。
荏苒光阴,又过了三年。施济忽遘一疾,医治不痊,呜呼哀哉了!殡殓之事
不必细说。桂富五的浑家撺掇丈夫,乘此机会早为脱身之计。乃具只鸡斗酒,夫
妇齐往施家吊奠。桂生拜奠过了先回,孙大嫂留身向严氏道:“拙夫向蒙恩人救
拔,朝夕感念,犬马之报尚未少申。今恩人身故,愚夫妇何敢久占府上之田庐?
宁可转徙他方,别图生计,今日就来告别。”严氏道:“婶婶何出此言!先夫虽
则去世,奴家亦可做主。孤苦中正要婶婶时常伴话,何忍舍我而去!”大嫂道:
“奴家也舍不得姆姆,但非亲非故,白占寡妇田房,被人议论,日后郎君长大,
少不得要吐还的。不如早达时务,善始善终,全了恩人生前一段美意。”严氏苦
留不住,各各流泪而别。桂生挈家搬往会稽居住,恍似开笼放鸟,一去不回。
再说施家,自从施济存日,好施乐善,囊中已空虚了。又经这番丧中之费,
不免欠下些债负。那严氏又是贤德有馀才干不足的,守着数岁的孤儿撑持不定,
把田产逐渐弃了。不勾五六年,资财罄尽,不能度日,童仆俱已逃散。常言“吉
人天相,绝处逢生”。恰好遇一个人从任所回来,那人姓支,名德,从小与施济
同窗读书,一举成名,剔历外任,官至四川路参政。此时元顺帝至正年间,小人
用事,朝政日紊,支德不愿为官,致政而归。闻施济故后,家日贫落,心甚不忍,
特地登门吊唁。孤子施还出迎,年甫垂髫,进退有礼。支翁问:“曾聘妇否?”
施还答言:“先人薄业已罄,老母甘旨尚缺,何暇及此!”支翁潸然泪下,道:
“令先公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此天地间有数好人,天理若不泯,子孙必然昌盛。
某忝在窗谊,因久宦远方,不能分忧共患,乃令先公之罪人也!某有爱女一十三
岁,与贤侄年颇相宜,欲遣媒妁与令堂夫人议姻,万望先为道达,是必勿拒!”
施还拜谢,口称:“不敢”。次日支翁差家人持金钱币帛之礼,同媒人往聘施氏
子为养婿。严氏感其美意,只得依允。施还择日过门,拜岳父岳母,就留在馆中
读书,延明师以教之。又念亲母严氏在家薪水不给,担柴送米,每十日令其子归
省一次,严氏母子感恩非浅。后人评论世俗倚富欺贫,已定下婚姻犹有图赖者,
况以宦家之爱女下赘贫友之孤儿,支翁真盛德之人也!这才是:钱财如粪土,仁
义值千金。
说那支翁虽然屡任,立意做清官的,所以宦囊甚薄。又添了女婿一家供给,
力量甚是勉强。偶有人来说及桂富五在桑枣园搬去会稽县,造化发财,良田美宅,
何止万贯,如今改名桂迁,外人都称为桂员外。支翁是晓得前因的,听得此言,
遂向女婿说知:“当初桂富五受你家恩惠不一而足,别的不算,只替他偿债一主,
就是三百两。如今他发迹之日不来看顾你,一定不知你家落薄如此。贤婿若往会
稽投奔他,必然厚赠,此乃分内之财,谅他家也巴不得你去的,可与亲母计议。”
施还回家,对母亲说了。严氏道:“若桂家果然发迹,必不负我。但当初你尚年
幼,不知中间许多情节,他的浑家孙大娘与我姊妹情分。我与你同去,倘男子汉
出外去了,我就好到他内里说话。”施还回复了,支翁以盘费相赠,又作了书与
桂迁,自叙同窗之谊,嘱他看顾施氏母子二人。
当下买舟,径往绍兴会稽县来。问:“桂迁员外家居何处?”有人指引道:
“在西门城内大街上,第一带高楼房就是。”施还就西门外下个饭店。次日严氏
留止店中,施还写个通家晚辈的名刺,带了支公的书信,进城到桂迁家来。门景
甚是整齐,但见:门楼高耸,屋宇轩昂,花木点缀庭中,桌椅摆列堂上。一条甬
道花砖砌,三尺高阶琢石成。苍头出入,无非是管屋管田;小户登门,不过是还
租还债。桑枣园中掘藏客,会稽县里起家人。施小官人见桂家门庭赫奕,心中私
喜,这番投人投得着了。守门的问了来历,收了书帖,引到仪门之外一座照厅内
坐下。厅内匾额题“知稼堂”三字,乃名人杨铁崖之笔。名帖传进许久,不见动
静。伺候约有两个时辰,只听得仪门开响,履声阁阁,从中堂而出。施还料道必
是主人,乃重整衣冠,鹄立于槛外,良久不见出来。施还引领于仪门内窥觑,只
见桂迁峨冠华服,立于中庭,从者十馀人环侍左右。桂迁东指西画,处分家事,
童仆去了一辈又来一辈,也有领差的,也有回话的,说一个不了。约莫又有一个
时辰,童仆方散。管门的禀复有客候见,员外问道:“在那里?”答言:“在照
厅。”桂迁不说请进,一步步踱出仪门,径到照厅来。施还鞠躬出迎,作揖过了。
桂迁把眼一瞅,故意问道:“足下何人?”施还道:“小子长洲施还,号近仁的
就是先父。因与老叔昔年有通家之好,久疏问候,特来奉谒。请老叔上坐,小侄
有一拜。”桂迁也不叙寒温,连声道:“不消,不消!”看坐唤茶已毕,就分付
小童留饭,施还却又暗暗欢喜。施还开口道:“家母候老婶母万福,见在旅舍,
先遣小子通知。”论起昔日受知深处,就该说“既然老夫人在此,请到舍中与拙
荆相会。”桂迁口中唯唯,全不招架。少停,童子报午饭已备,桂生就教摆在照
厅内。只一张桌子,却是上下两桌嗄饭。施还谦让不肯上坐,把椅拖在傍边,桂
迁也不来安正。桂迁问道:“舍人青年几何?”施还答道:“昔老叔去苏之时,
不肖年方八岁。承垂吊赐奠,家母至今感激。今奉别又已六年,不肖门户贫落,
老叔福祉日臻,盛衰悬绝,使人欣羡不已。”桂迁但首肯,不答一词。酒至三巡,
施还道:“不肖量窄,况家母见在旅舍悬望,不敢多饮。”桂迁又不招架,道:
“既然少饮,快取饭来!”吃饭已毕,并不题起昔日交情,亦不问及家常之事。
施还忍不住了,只得微露其意,道:“不肖幼时侍坐于先君之侧,常听得先君说,
生平窗友只有老叔亲密,比时就说老叔后来决然大发的。家母亦常称老婶母贤德,
有仁有义。幸而先年老叔在敝园暂居之时,寒家并不曾怠慢,不然今日亦无颜至
此!”桂迁低眉摇手,嘿然不答。施还又道:“昔日虎丘水月观音殿与先君相会
之事,想老叔也还记得?”桂迁恐怕又说,慌忙道:“足下来意,我已悉知,不
必多言,恐他人闻之,为吾之羞也!”说罢,先立起身来,施还只得告辞,道:
“暂别台颜,来日再来奉候!”桂迁送至门外,举手而退。正是;别人求我三春
雨,我去求人六月霜。
话分两头,却说严氏在旅店中悬悬而待,道:“桂家必然遣人迎我。”怪其
来迟,倚闾而望,只见小舍人怏怏回来,备述相见时的态度言语,严氏不觉双泪
交流,骂道:“桂富五,你不记得跳剑池的时节么?”正要数一数二的叫骂出来,
小舍人急忙劝住道:“今日求人之际,且莫说尽情话。他既知我母子的来意,必
然有个处法。当初曾在观音面前设誓犬马相报,料不食言。待孩儿明日再往,看
他如何?”严氏叹口气,只得含忍过了一夜。次日,施还起早便往桂家门首候见。
谁知桂迁自见了施小官人之后,却也腹中打稿,要厚赠他母子回去,其奈孙大嫂
立意阻挡道:“‘接人要一世,怪人只一次。’揽了这野火上门,他吃了甜头,
只管思想,惜草留根,到是个月月红了。就是他当初有些好处到我,他是一概行
善,若干人沾了他的恩惠,不独我们一家。千人吃药,靠着一人还钱,我们当恁
般晦气?若是有天理时,似恁地做好人的千年发迹,万年财主,不到这个地位了!
如今的世界还是硬心肠的得便宜,贴人不富,连自家都穷了!”桂迁道:“贤妻
说得是。只是他母子来一场,又有同窗支老先生的书,如何打发他动身?”孙大
嫂道:“支家的书不知是真是假,当初在姑苏时不见有甚么支乡宦扶持了我,如
今却来通书!他既然怜贫恤寡,何不损己财?这样书一万封也不休作准。你去分
付门上,如今这穷鬼来时不要招接他。等得兴尽心灰,多少赍发些盘费着他回去。
‘头醋不酸,二醋不辣’,没什么想头,下次再不来缠了!”只一套话说得桂迁:
恶心孔再透一个窟窿,黑肚肠重打三重趷跶。
施还在门上候了多时,守门的推三阻四不肯与他传达。再催促他时,佯佯的
走开去了。那小官人且羞且怒,揎衣露臂,面赤高声,发作道:“我施某也不是
无因至此的,行得春风,指望夏雨!当初我们做财主时节,也有人求我来,却不
曾恁般怠慢人!……”骂犹未绝,只见一位郎君衣冠齐整,自外而入,问骂者何
人?施还认得那位郎君,整衣向前道:“姑苏施某……”言未毕,那郎君慌忙作
揖道:“原来是故人,别来已久,各不相识矣。昨家君备述足下来意,正在措置,
足下遽发大怒,何性急如此?今亦不难,当即与家君说知,来日便有设处。”施
还方知那郎君就是桂家长子桂高,见他说话入耳,自悔失言,方欲再诉衷曲,那
郎君不别,竟自进门去了。施还见其无礼,忿气愈加,又指望他来日设处,只得
含泪而归,详细述于母亲严氏。严氏复劝道:“我母子数百里投人,分宜谦下,
常将和气为先,勿骋锐气致触其怒。”
到次早,严氏又叮嘱道:“此去须要谦和,也不可过有所求,只还得原借三
百金回家,也好过日。”施还领了母亲教训,再到桂家,鞠躬屏气,立于门首。
只见童仆出入自如,昨日守门的已不见了。小舍人站了半日,只得扯着一个年长
的仆者问道:“小生姑苏施还,求见员外两日了,烦通报一声!”那仆者道:
“员外宿酒未醒,此时正睡梦哩!”施还道:“不敢求见员外,只求大官人一见
足矣。小生今日不是自来的,是大官人昨日面约来的。”仆者道:“大官人今早
五鼓驾船往东庄催租去了。”施还道:“二官人也罢。”仆者道:“二官人在学
堂攻书,不管闲事的。”那仆者一头说,一头就有人唤他说话,忙忙的奔去了。
施还此时怒气填胸,一点无明火按纳不住,又想小人之言不可计较,家主未必如
此,只得又忍气而待。须臾之间,只见仪门大开,桂迁在庭前乘马而出。施还迎
住马头鞠躬致敬,迁慢不为礼,以鞭指道:“你远来相投,我又不曾担阁你半月
十日,如何便使性气恶言辱骂?本欲从厚,今不能矣。”回顾仆者:“将拜匣内
大银二锭,打发施生去罢!”又道:“这二锭银子也念你先人之面,似你少年狂
妄,休想分文赍发。如今有了盘缠,可速回去!”施还再要开口,桂迁马上扬鞭
如飞去了。正是:
蝮蛇口中草,蝎子尾后针;两般犹未毒,最毒负心人。
那两锭银子只有二十两重,论起少年性子不希罕,就撇在地下去了。一来主
人已去,二来只有来的使费,没有去的盘缠,没奈何,含着两眼珠泪,回店对娘
说了。
母子二人,看了这两锭银子,放声大哭。店家王婆见哭得悲切,问其缘故,
严氏从头至尾泣诉了一遍。王婆道:“老安人且省愁烦,老身与孙大娘相熟,时
常进去的。那大娘最和气会接待人,他们男子汉辜恩负义,妇道家怎晓得?既然
老安人与大娘如此情厚,待老身去与老安人传信,说老安人在小店中,他必然相
请。”严氏收泪而谢。又次日,王婆当一节好事,进桂家去报与孙大嫂知。孙大
嫂道:“王婆休听他话,当先我员外生意不济时,果然曾借过他些小东西,本利
都清还了。他自不会作家,把个大家事费尽了,却来这里打秋风。我员外好意款
待他一席饭,送他二十两银子,是念他日前相处之情,别个也不能勾如此,他倒
说我欠下他债负未还。王婆,如今我也莫说有欠无欠,只问他把借契出来看,有
一百还一百,有一千还一千。”王婆道:“大娘说得是。”王婆即忙转身,孙大
嫂又唤转来,叫养娘封一两银子,又取帕子一方,道:“这些微之物,你与我送
施家姆姆,表我的私敬,教他下次切不可再来,恐怕怠慢了,伤了情分。”王婆
听了这话,到疑心严老安人不是,回家去说:“孙大嫂千好万好,教老身寄礼物
与老安人。”又道:“若有旧欠未清,教老安人将借契送去,照契本利不缺分毫。”
严氏说当初原没有契书。那王婆看这三百两银子,山高海阔,怎么肯信。母子二
人凄惶了一夜,天明算了店钱,起身回姑苏而来。正是:
人无喜事精神减,运到穷时落寞多。
严氏为桂家呕气,又路上往来受了劳碌,归家一病三月,施还寻医问卜,诸
般不效,亡之命矣夫!衣衾棺椁,一事不办,只得将祖房绝卖与本县牛公子管业。
那牛公子的父亲牛万户久在李平章门下用事,说事过钱,起家百万。公子倚势欺
人,无所不至。他门下又有个用事的叫做郭刁儿,专一替他察访孤儿寡妇,便宜
田产,半价收买。施还年幼,岳丈支公虽则乡绅,是个厚德长者,自己家事不屑
照管,怎管得女婿之事。施小舍人急于求售,落其圈套,房产值数千金,郭刁儿
于中议估,止值四百金。以百金压契,馀俟出房后方交。施还想营葬迁居,其费
甚多,百金不能济事,再三请益,只许加四十金。还勉支葬事,丘垄已成,所馀
无几。寻房子不来,牛公子雪片差人催促出屋。支翁看不过意,亲往谒牛公子,
要与女婿说个方便。连去数次,并不接见。支翁道:“等他回拜时讲!”牛公子
却蹈袭个阳货拜孔子之法,瞷亡而往。支翁回家,连忙又去,仍回不在家了。
支翁大怒,与女婿说道:“那些市井之辈,不通情理,莫去求他。贤婿且就甥馆
权住几时,待寻得房子时,从容议迁便了!”
施还从岳父之言,要将家私什物权移到支家,先拆卸祖父卧房装摺,往支处
修理。于乃祖房内天花板上得一小匣,重重封固,还开看之,别无他物,只有帐
簿一本,内开某处埋银若干,某处若干,如此数处,末写“九十翁公明亲笔”。
还喜甚,纳诸袖中,分付众人且莫拆动,即诣支翁家商议。支翁看了帐簿道:
“既如此,不必迁居了!”乃随婿到彼先发卧房槛下左柱磉边,簿上载内藏银二
千两,果然不谬。遂将银一百四十两与牛公子赎房。公子执定前言,勒掯不许。
支翁遍求公子亲戚往说方便,公子索要加倍,度施家没有银子。谁知藏镪充然,
一天平兑足二百八十两,公子没理得讲,只得收了银子,推说文契偶寻不出,再
过一日送还。哄得施还转背,即将悔产事讼于本府。幸本府陈太守正直无私,素
知牛公子之为人,又得支乡宦替女婿分诉明白,断令回赎原价一百四十两,外加
契面银一十四两,其馀一百二十六两追出助修学宫,文契追还施小官人,郭刁儿
坐教唆问杖。牛公子羞变成怒,写家书一封差家人往京师,捏造施家三世恶单,
教父亲讨李平章关节,托嘱地方上司官,访拿施还出气。谁知人谋虽巧,天理难
容,正是:
下水拖人他未溺,逆风点火自先烧。
那时元顺帝失政,红巾贼起,大肆劫掠,朝廷命枢密使咬咬征讨。李平章私
受红巾贼贿赂,主张招安,事发,坐同逆系狱。穷治党与,牛万户系首名,该全
家抄斩,顷刻有诏书下来。家人得了这个凶信,连夜奔回说了。牛公子惊慌,收
拾细软家私,带妻携妾,往海上避难。遇叛寇方国珍游兵,夺其妻妾金帛,公子
刀下亡身,此乃作恶之报也。
却说施还自发了藏镪,赎产安居,照帐簿以次发掘,不爽分毫,得财巨万。
只有内开桑枣园银杏树下埋藏一千五百两,止剩得三个空坛。只道神物化去,付
之度外,亦不疑桂生之事。自此遍赎田产,又得支翁代为经理,重为富室。直待
服阕成亲,不在话下。
再说桂员外在会稽为财主,因田多役重,官府生事侵渔,甚以为苦。近邻有
尤生号尤滑稽,惯走京师,包揽事干,出入贵人门下。员外一日与他商及此事,
尤生道:“何不入粟买官,一则冠盖荣身,二则官户免役,两得其便。”员外道:
“不知所费几何?仗老兄斡旋则个!”尤生道:“此事吾所熟为,吴中许万户卫
千兵都是我替他干的,见今腰金衣紫,食禄千石。兄若要做时,敢不效劳,多不
过三千,小则二千足矣!”桂生惑于其言,随将白金五十两付与尤生安家;又收
拾三千馀金,择日同尤生赴京。一路上尤生将甜言美语哄诱桂生,桂生深信,与
之结为兄弟。一到京师,将三千金唾手付之,恣其所用。只要乌纱上顶,那顾白
镪空囊。约过了半年,尤生来称贺,道:“恭喜吾兄,旦夕为贵人矣!但时宰贪
甚,凡百费十倍昔年,三千不勾,必得五千金方可成事。”桂迁已费了三千金,
只恐前功尽弃,遂托尤生在势要家借银二千两,留下一半,以一千付尤生使用。
又过了两三个月,忽有隶卒四人传命,新任亲军指使老爷请员外讲话。桂迁疑是
堂官之流,问:“指使老爷何姓?”隶卒道:“到彼便知,今不可说!”桂迁急
整衣冠,从四人到一大衙门,那老爷乌纱袍带,端坐公堂之上。二人跟定桂迁,
二人先入报。少顷,闻堂上传呼唤进。桂迁生平未入公门,心头突突地跳。军校
指引到于堂檐之下,喝教跪拜,那官员全不答礼,从容说道:“前日所付之物,
我已便宜借用,侥幸得官,相还有日,决不相负。但新任缺钱使用,知汝囊中尚
有一千,可速借我,一并送还。”说罢,即命先前四卒押到下处取银回话。如或
不从,仍押来受罪,决不轻贷。桂迁被隶卒逼勒,只得将银交付去讫,敢怒而不
敢言。明日,债主因桂生功名不就,执了文契取索原银。桂迁没奈何,特地差人
回家变产,得二千馀,加利偿还。
桂迁受了这场屈气,没告诉处,羞回故里。又见尤滑稽乘马张盖,前呼后拥,
眼红心热,忍耐不过,狠一声:“不是他,就是我!”往铁匠店里打下一把三尖
利刀,藏于怀中,等尤生明日五鼓入朝,刺杀他了,便偿命也出了这口闷气。事
不关心,关心者乱,打点做这节非常的事,夜里就睡不着了。看见月光射窗,只
道天明,慌忙起身,听得禁中鼓才三下,复身回来,坐以待旦。又捱了一个更次,
心中按纳不住,持刀飞奔尤滑稽家来。其门尚闭,旁有一窦,自己立脚不住,不
觉两手据地,钻入窦中。堂上灯烛辉煌,一老翁据案而坐,认得是施济模样。自
觉羞惭,又被施公看见,不及躲避,欲与拱揖,手又伏地不能起,只得爬向膝前,
摇尾而言:“向承看顾,感激不忘,前日令郎远来,因一时手头不便,不能从厚,
非负心也,将来必当补报!”只见施君大喝道:“畜生讨死吃,只管吠做甚么!”
桂见施君不听其语,心中甚闷,忽见施还自内出来,乃衔衣献笑,谢昔怠慢之罪。
施还骂道:“畜生作怪了!”一脚踢开。桂不敢分辨,俯首而行,不觉到厨房下,
见施母严老安人坐于椅上,分派肉羹。桂闻肉香,乃左右跳跃良久,蹲足叩首,
诉道:“向郎君性急,不能久待,以致老安人慢去,幸勿记怀!有馀肉幸见赐一
块。”只见严老母唤侍婢:“打这畜生开去!”养娘取灶内火叉在手,桂大惊,
奔至后园,看见其妻孙大嫂与二子桂高、桂乔,及少女琼枝,都聚一处。细认之,
都是犬形,回顾自己,亦化为犬。乃大骇,不觉垂泪,问其妻:“何至于此?”
妻答道:“你不记得水月观音殿上所言乎?‘今生若不能补答,来生誓作犬马相
报!’冥中最重誓语,今负了施君之恩,受此果报,复何说也!”桂抱怨道:
“当初桑枣园中掘得藏镪,我原要还施家债负,都听了你那不贤之妇,瞒昧入己。
及至他母子远来相投,我又欲厚赠其行,你又一力阻挡,今日之苦,都是你作成
我的!”其妻也骂道:“男子不听妇人言,我是妇人之见,谁教你句句依我?”
二子上前劝解道:“既往不咎,徒伤和气耳。腹中馁甚,觅食要紧!”于是夫妻、
父子相牵,同至后园,绕鱼池而走。见有人粪,明知龌龊,因鋨极,姑嗅之,气
息亦不恶。见妻与二儿攒聚先啖,不觉垂涎,试将舌舐,味觉甘美,但恨其少。
忽有童儿来池边出恭,遂守其傍;儿去,所遗是干粪,以口咬之,误堕于池中,
意甚可惜。忽闻庖人传主人之命,于诸犬中选肥壮者烹食,缚其长儿去,长儿哀
叫甚惨。猛然惊醒,流汗浃背,乃是一梦,身子却在寓所,天已大明了。桂迁想
起梦中之事,痴呆了半晌:“昔日我负施家,今日尤生负我,一般之理。只知责
人不知自责,天以此梦儆醒我也!”叹了一口气,弃刀于河内,急急束装而归,
要与妻子商议,寻施氏母子报恩。只因一梦多奇异,唤醒忘恩负义人。
桂员外自得了这个异梦,心绪如狂,从京师赶回家来。只见门庭冷落,寂无
一人;步入中堂,见左边停有二柩,前设供桌,桌上有两个牌位,明写长男桂高,
次男桂乔,心中大惊。莫非眼花么?双手拭眼,定睛观看,叫声:“苦也,苦也!”
早惊动了宅里,奔出三四个丫鬟、养娘出来,见了家主便道:“来得好!大娘病
重,正望着哩!”急得桂迁魂不附体,一步一跌进房,直到浑家床前。两个媳妇
和女儿都守在床边,啼啼哭哭,见了员外不暇施礼,叫公的叫爹的乱做一堆,都
道:“快来看视!”桂迁才叫得一声:“大娘!”只见浑家在枕上忽然倒插双眼,
直视其夫,道:“父亲如何今日方回?”桂迁知谵语,急叫:“大娘苏醒,我在
此!”女儿、媳妇都来叫唤,那病者睁目垂泪说:“父亲,我是你大儿子桂高,
被万俟总管家打死,好苦呵!”桂迁惊问其故,又呜呜咽咽的哭道:“往事休题
了。冥王以我家负施氏之恩,父亲曾有犬马之誓,我兄弟两个同母亲于明日往施
家投于犬胎,一产三犬,二雄者我兄弟二人,其雌犬背有肉瘤者,即母亲也。父
亲因阳寿未终,当在明年八月中亦托生施家做犬,以践前誓。惟妹子与施还缘分
合为夫妇,独免此难耳!”桂见言与梦合,毛骨悚然,方欲再问,气已绝了。举
家哀恸,一面差人治办后事。
桂员外细叩女儿二儿致死及母病缘由,女儿答道:“自爹赴京后,二哥出外
嫖赌,日费不资,私下将田庄陆续写与万俟总管府中,止收半价。一月前,病痨
瘵身死。大哥不知卖田之情,往东庄取租,遇万俟府中家人,与他争竞,被他毒
打一顿,登时呕血,抬回数日亦死。母亲向闻爹在京中为人诓骗,终日忧郁;又
见两位哥哥相继而亡,痛伤难尽,望爹不归,郁成寒热之症。三日前疽发于背,
遂昏迷不省人事,遍请医人看治,俱说难救。天幸爹回,送了母亲之终。”桂迁
闻言,痛如刀割,延请僧众作九昼夜功德拔罪救苦。家人连日疲倦,遗失火烛,
厅房、楼房烧做一片白地,三口棺材尽为灰烬,不曾剩一块板头。桂迁与二媳一
女仅以身免,叫天号地,唤祖呼宗,哭得眼红喉哑,昏绝数次。正是: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
常言道:“瘦骆驼强似象。”桂员外今日虽然颠沛,还有些馀房剩产,变卖
得金银若干。念二媳少年难守,送回母家,听其改嫁。童婢或送或卖,止带一房
男女自随,两个养娘服事女儿。唤了船只直至姑苏,欲与施子续其姻好,兼有所
赠。想施子如此赤贫,决然未娶,但不知漂流何所?且到彼旧居,一问便知。船
到吴趋坊河下,桂迁先上岸,到施家门首一看,只见焕然一新,比往日更自齐整。
心中有疑,这房子不知卖与何宅?收拾得恁般华美!问邻舍家:“旧时施小舍人
今在何处?”邻舍道:“大宅里不是!”又问道:“他这几年家事如何?”邻舍
将施母已故,及卖房发藏始末述了一遍。“如今且喜娶得支参政家小姐,才德兼
全,甚会治家,夫妻好不和顺,家道日隆,比老官儿在日更不同了。”桂迁听说,
又喜又惊,又羞又悔。欲待把女儿与他,他已有妻了;欲待不与,又难以赎罪;
欲待进吊,又恐怕他不理;若不进吊,又求见无辞。踌躇再四,乃作寓于阊门,
寻相识李梅轩托其通信,愿将女送施为侧室。梅轩道:“此事未可造次,当引足
下相见了小舍人,然后徐议之。”
明日,李翁同桂迁造于施门。李先入,述桂生家难,并达悔过求见之情。施
还不允,李翁再三相劝,施还念李翁是父辈之交,被央不过,勉强接见。桂生羞
惭满面,流汗沾衣,俯首请罪。施还问:“到此何事?”李翁代答道:“一来拜
奠令先堂,二来求释罪于门下。”施还冷笑道:“谢固不必,奠亦不劳!”李翁
道:“古人云:‘礼至不争。’桂先儿好意拜奠,休得固辞。”施还不得已,命
苍头开了祠堂,桂迁陈设祭礼,下拜方毕,忽然有三只黑犬,从宅内出来,环绕
桂迁,衔衣号叫,若有所言。其一犬背上果有肉瘤隐起,乃孙大嫂转生,馀二犬
乃其子也。桂迁思忆前梦,及浑家病中之言,轮回果报,确然不爽,哭倒在地。
施还不知变犬之事,但见其哀痛,以为懊悔前非,不觉感动,乃彻奠留款,词气
稍和。桂迁见施子旧憾释然,遂以往日曾与小女约婚为言。施还即变色入内,不
复出来。桂迁返寓所与女儿谈三犬之异,父女悲恸。早知今日都成犬,却悔当初
不做人!
次日,桂迁拉李翁再往,施还托病不出。一连去候四次,终不相见。桂迁计
穷,只得请李翁到寓,将京中所梦,及浑家病中之言,始末备述,就唤女儿出来
相见了。指道:“此女自出痘时便与施氏有约,如今悔之无及!然冥数已定,吾
岂敢违!况我妻男并丧,无家可奔,倘得收吾女为婢妾,吾身杂童仆,终身力作,
以免犬报,吾愿毕矣!”说罢,涕泪交下。李翁怜悯其情,述于施还,劝之甚力。
施还道:“我昔贫困时仗岳父周旋,毕姻后又赖吾妻综理家政,吾安能负之更娶
他人乎?且吾母怀恨身亡,此吾之仇家也,若与为姻眷,九泉之下何以慰吾母!
此事断不可题起!”李翁道:“令岳翁诗礼世家,令阃必闲内则,以情告之,想
无难色。况此女贤孝,昨闻祠堂三犬之异,彻夜悲啼,思以身赎母罪。取过门来,
又是令阃一帮手,令先堂泉下闻之,必然欢喜。古人不念旧恶,绝人不欲已甚,
郎君试与令岳翁商之!”施还方欲再却,忽支参政自内而出,道:“贤婿不必固
辞,吾已备细闻之矣。此美事,吾女亦已乐从,即烦李翁作伐可也……”言未毕,
支氏已收拾金珠币帛之类,教丫鬟、养娘送出以为聘资。李翁传命说合,择日过
门。当初桂生欺负施家,不肯应允亲事,谁知如今不为妻反为妾,虽是女孩儿命
薄,也是桂生欺心的现报。分明是: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桂女性格温柔,能得支氏的欢喜,一妻一妾甚说得着。桂迁罄囊所有,造
佛堂三间,朝夕佞佛持斋,养三犬于佛堂之内。桂女又每夜烧香为母兄忏悔。如
此年馀,忽梦母兄来辞:“幸仗佛力,已脱离罪业矣!”早起桂老来报,夜来三
犬,一时俱死。桂女脱簪珥买地葬之,至今阊门城外有三犬冢。桂老逾年竟无恙,
乃持斋悔罪之力。
却说施还亏妻妾主持家事,专意读书,乡榜高中。桂老相伴至京,适值尤滑
稽为亲军指挥使,受赇枉法,被言官所劾,拿送法司究问。途遇桂迁,悲惭伏地,
自陈昔年欺诳之罪。其妻子跟随于后,向桂老叩头求助。桂迁慈心忽动,身边带
有数金,悉以相赠。尤生叩谢道:“今生无及,待来生为犬马相报!”桂老叹息
而去。后闻尤生受刑不过,竟死于狱中,桂迁益信善恶果报,分毫不爽,坚心办
道。是年,施还及第为官,妻妾随任,各生二子。桂迁养老于施家。至今施支二
姓,子孙蕃衍,为东吴名族。有诗为证:
桂迁悔过身无恙,施济行仁嗣果昌。
奉劝世人行好事,皇天不佑负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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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53 | 显示全部楼层

唐解元一笑姻缘

三通鼓角四更鸡,日色高升月色低。时序秋冬又春夏,舟车南北复东西。
镜中次第人颜老,世上参差事不齐。若向其间寻稳便,一壶浊酒一餐齑。
这八句诗乃吴中一个才子所作,那才子姓唐,名寅,字伯虎,聪明盖地,学
问包天,书画音乐,无有不通;词赋诗文,一挥便就。为人放浪不羁,有轻世傲
物之志。生于苏郡,家住吴趋。做秀才时,曾效连珠体,做《花月吟》十馀首,
句句中有花有月。如:“长空影动花迎月,深院人归月伴花”;“云破月窥花好
处,夜深花睡月明中”等句,为人称颂。本府太守曹凤见之,深爱其才。值宗师
科考,曹公以才名特荐。那宗师姓方,名志,鄞县人。最不喜古文辞。闻唐寅恃
才豪放,不修小节,正要坐名黜治。却得曹公一力保救,虽然免祸,却不放他科
举。直至临场,曹公再三苦求,附一名于遗才之末。是科遂中了解元。伯虎会试
至京,文名益著,公卿皆折节下交,以识面为荣。有程詹事典试,颇开私径卖题,
恐人议论,欲访一才名素著者为榜首,压服众心,得唐寅甚喜,许以会元。伯虎
性素坦率,酒中便向人夸说:“今年我定做会元了。”众人已闻程詹事有私,又
忌伯虎之才,哄传主司不公,言官风闻动本,圣旨不许程詹事阅卷,与唐寅俱下
诏狱问革。伯虎还乡,绝意功名,益放浪诗酒,人都称为唐解元。得唐解元诗文
字画,片纸尺幅,如获重宝。其中惟画,尤其得意。平日心中喜怒哀乐,都寓之
于丹青。每一画出,争以重价购之。有《言志》诗一绝为证:“不炼金丹不坐禅,
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作业钱。”
却说苏州六门:葑、盘、胥、阊、娄、齐。那六门中只有阊门最盛,乃舟车
辐辏之所。真个是: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东西。五更市贩何曾绝,四远
方言总不齐。唐解元一日坐在阊门游船之上,就有许多斯文中人,慕名来拜,出
扇求其字画。解元画了几笔水墨,写了几首绝句。那闻风而至者,其来愈多。解
元不耐烦,命童子且把大杯斟酒来。解元倚窗独酌,忽见有画舫从旁摇过,舫中
珠翠夺目,内有一青衣小鬟,眉目秀艳,体态绰约,舒头船外,注视解元,掩口
而笑。须臾船过,解元神荡魂摇,问舟子:“可认得去的那只船么?”舟人答言:
“此船乃无锡华学士府眷也,”解元欲尾其后,急呼小艇不至,心中如有所失。
正要教童子去觅船,只见城中一只船儿,摇将出来。他也不管那船有载没载,把
手相招,乱呼乱喊。那船渐渐至近,舱中一人,走出船头,叫声:“伯虎,你要
到何处去?这般要紧!”解元打一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好友王雅宜。便道:
“急要答拜一个远来朋友,故此要紧,兄的船往哪里去?”雅宜道:“弟同两个
舍亲到茅山去进香,数日方回。”解元道:“我也要到茅山进香,正没有人同去,
如今只得要趁便了。”雅宜道:“兄若要去,快些回家收拾,弟泊船在此相候。”
解元道:“就去罢了,又回家做什么!”雅宜道:“香烛之类,也要备的。”解
元道:“到那里去买罢!”遂打发童子回去,也不别这些求诗画的朋友,径跳过
船来,与舱中朋友叙了礼,连呼:“快些开般。”舟子知是唐解元,不敢怠慢,
即忙撑篙摇橹。行不多时,望见这只画舫就在前面。解元分付船上,随着大船而
行。众人不知其故,只得依他。
次日到了无锡,见画舫摇进城里。解元道:“到了这里,若不取惠山泉也就
俗了。”叫船家移舟去惠山取了水,原到此处停泊,明日早行。“我们到城里略
走一走,就来下船。”舟子答应自去。解元同雅宜三四人登岸,进了城,到那热
闹的所在,撇了众人,独自一个去寻那画舫。却又不认得路径,东行西走,并不
见些踪影。走了一回,穿出一条大街上来,忽听得呼喝之声。解元立住脚看时,
只见十来个仆人前引一乘暖桥,自东而来,女从如云。自古道:“有缘千里能相
会。”那女从之中,阊门所见青衣小鬟,正在其内。解元心中欢喜,远远相随,
直到一座大门楼下,女使出迎,一拥而入。询之傍人,说是华学士府,适才轿中
乃夫人也。解元得了实信,问路出城,恰好船上取了水才到。少顷,王雅宜等也
来了。问“解元那里去了?教我们寻得不耐烦!”解元道:“不知怎的,一挤就
挤散了,又不认得路径,问了半日,方能到此。”并不题起此事。至夜半,忽于
梦中狂呼,如魇魅之状。从人皆惊,唤醒问之。解元道:“适梦中见一金甲神人,
持金杵击我,责我进香不虔。我叩头哀乞,愿斋戒一月,只身至山谢罪!天明,
汝等开船自去,吾且暂回,不得相陪矣!”雅宜等信以为真。
至天明,恰好有一只小船来到,说是苏州去的。解元别了众人,跳上小船。
行不多时,推说遗忘了东西,还要转去。袖中摸几文钱,赏了舟子,奋然登岸。
到一饭店,办下旧衣、破帽,将衣巾换讫,如穷汉之状。走至华府典铺内,以典
钱为由,与主管相见。卑词下气,问主管道:“小子姓康,名宣,吴县人氏,颇
善书,处一个小馆为生。近因拙妻亡故,又失了馆,孤身无活,欲投一大家充书
办之役,未知府上用得否?倘收用时,不敢忘恩!”因于袖中取出细楷数行,与
主管观看。主管看那字,写得甚是端楷可爱,答道:“待我晚间进府禀过老爷,
明日你来讨回话。”是晚,主管果然将字样禀知学士。学士看了,夸道:“写得
好,不似俗人之笔,明日可唤来见我。”次早,解元便到典中,主管引进解元拜
见了学士。学士见其仪表不俗,问过了姓名住居,又问:“曾读书么?”解元道:
“曾考过几遍童生,不得进学,经书还都记得。”学士问是何经,解元虽习《尚
书》,其实五经俱通的,晓得学士习《周易》,就答应道:“《易经》。”学士
大喜道:“我书房中写帖的不缺,可送公子处作伴读。”问他要多少身价,解元
道:“身价不敢领,只要求些衣服穿。待后老爷中意时,赏一房好媳妇足矣!”
学士更喜,就叫主管于典中寻几件随身衣服与他换了,改名华安。送至书馆,见
了公子。公子教华安抄写文字,文字中有字句不妥的,华安私加改窜。公子见他
改得好,大惊道:“你原来通文理,几时放下书本的?”华安道:“从来不曾旷
学,但为贫所迫耳。”公子大喜,将自己日课教他改削。华安笔不停挥,真有点
铁成金手段。有时题义疑难,华安就与公子讲解;若公子做不出时,华安就通篇
代笔。
先生见公子学问骤进,向主人夸奖。学士讨近作看了,摇头道:“此非孺子
所及,若非抄写,必是倩人。”呼公子诘问其由,公子不敢隐瞒,说道:“曾经
华安改窜。”学士大惊,唤华安到来出题面试。华安不假思索,援笔立就,手捧
所作呈上。学士见其手腕如玉,但左手有枝指。阅其文,词意兼美,字复精工,
愈加欢喜,道:“你时艺如此,想古作亦可观也!”乃留内书房掌书记。一应往
来书札,授之以意,辄令代笔,烦简曲当,学士从未曾增减一字。宠信日深,赏
赐比众人加厚。华安时买酒食与书房诸童子共享,无不欢喜。因而潜访前所见青
衣小鬟,其名秋香,乃夫人贴身伏侍,顷刻不离者。计无所出,乃因春暮,赋
《黄莺调》以自叹:“风雨送春归,杜鹃愁,花乱飞,青苔满院朱门闭。孤灯半
垂,孤衾半枌,萧萧孤影汪汪泪。忆归期,相思未了,春梦绕天涯。”
学士一日偶到华安房中,见壁间之词,知安所题,甚加称奖。但以为壮年鳏
处,不无感伤,初不意其有所属意也。适典中主管病故,学士令华安暂摄其事。
月馀,出纳谨慎,毫忽无私。学士欲遂用为主管,嫌其孤身无室,难以重托,乃
与夫人商议,呼媒婆欲为娶妇。华安将银三两,送与媒婆,央他禀知夫人说:
“华安蒙老爷夫人提拔,复为置室,恩同天地。但恐外面小家之女,不习里面规
矩。倘得于侍儿中择一人见配,此华安之愿也!”媒婆依言禀知夫人,夫人对学
士说了。学士道:“如此诚为两便。但华安初来时,不领身价,原指望一房好媳
妇;今日又做了府中得力之人,倘然所配未中其意,难保其无他志也。不若唤他
到中堂,将许多丫鬟听其自择。”夫人点头道是。
当晚夫人坐于中堂,灯烛辉煌,将丫鬟二十馀人各盛饰装扮,排列两边,恰
似一班仙女,簇拥着王母娘娘在瑶池之上。夫人传命唤华安,华安进了中堂,拜
见了夫人。夫人道:“老爷说你小心得用,欲赏你一房妻小。这几个粗婢中,任
你自择。”叫老姆姆携烛下去照他一照。华安就烛光之下,看了一回,虽然尽有
标致的,那青衣小鬟不在其内。华安立于傍边,嘿然无语。夫人叫道:“老姆姆,
你去问华安:‘那一个中你的意?就配与你。’”华安只不开言。夫人心中不乐,
叫:“华安,你好大眼孔,难道我这些丫头就没个中你意的?”华安道:“复夫
人,华安蒙夫人赐配,又许华安自择,这是旷古隆恩,粉身难报;只是夫人随身
侍婢还来不齐,既蒙恩典,愿得尽观。”夫人笑道:“你敢是疑我有吝啬之意。
也罢!房中那四个一发唤出来与他看看,满他的心愿!”原来那四个是有执事的,
叫做:春媚、夏清、秋香、冬瑞。春媚,掌首饰脂粉;夏清,掌香炉茶灶;秋香,
掌四时衣服;冬瑞,掌酒果食品。管家老姆姆传夫人之命,将四个唤出来。那四
个不及更衣,随身妆束。秋香依旧青衣。老姆姆引出中堂,站立夫人背后。室中
蜡炬,光明如昼,华安早已看见了,昔日丰姿,宛然在目。还不曾开口,那老姆
姆知趣,先来问道:“可看中了谁?”华安心中明晓得是秋香,不敢说破,只将
手指道:“若得穿青这一位小娘子,足遂生平。”夫人回顾秋香,微微而笑,叫
华安且出去。华安回典铺中,一喜一惧,喜者机会甚好,惧者未曾上手,惟恐不
成。偶见月明如昼,独步徘徊,吟诗一首:“徙倚无聊夜卧迟,绿杨风静鸟栖枝。
难将心事和人说,说与青天明月知。”
次日,夫人向学士说了。另收拾一所洁净房室,其床帐家火,无物不备。又
合家童仆奉承他是新主管,担东送西,摆得一室之中,锦片相似。择了吉日,学
士和夫人主婚,华安与秋香中堂双拜,鼓乐引至新房,合卺成婚,男欢女悦,自
不必说。夜半,秋香向华安道:“与君颇面善,何处曾相会来?”华安道:“小
娘子自去思想。”又过了几日,秋香忽问华安道:“向日阊门游船中看见的可就
是你?”华安笑道:“是也!”秋香道:“若然,君非下贱之辈,何故屈身于此?”
华安道:“吾为小娘子傍舟一笑,不能忘情,所以从权相就。”秋香道:“妾昔
见诸少年拥君,出素扇纷求书画,君一概不理,倚窗酌酒,旁若无人。妾知君非
凡品,故一笑耳!”华安道:“女子家能于流俗中识名士,诚红拂、绿绮之流也!”
秋香道:“此后于南门街上,似又会一次。”华安笑道:“好利害眼睛!果然,
果然!”秋香道:“你既非下流,实是甚么样人?可将真姓名告我。”华安道:
“我乃苏州唐解元也,与你三生有缘,得谐所愿。今夜既然说破,不可久留,欲
与你图谐老之策,你肯随我去否?”秋香道:“解元为贱妾之故,不惜辱千金之
躯,妾岂敢不惟命是从!”华安次日将典中帐目细细开了一本簿子,又将房中衣
服首饰及床帐器皿另开一帐,又将各人所赠之物亦开一帐,纤毫不取。共是三宗
帐目,锁在一个护书箧内,其钥匙即挂在锁上。又于壁间题诗一首:“拟向华阳
洞里游,行踪端为可人留。愿随红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好事已成谁索笑?
屈身今去尚含羞。主人若问真名姓,只在康宣两字头。”是夜雇了一只小船,泊
于河下。黄昏人静,将房门封锁,同秋香下船,连夜望苏州去了。
天晓,家人见华安房门封锁,奔告学士。学士教打开看时,床帐什物一毫不
动,护书内帐目开载明白。学士沉思,莫测其故。抬头一看,忽见壁上有诗八句,
读了一遍,想:“此人原名不是康宣。”又不知甚么意故,来府中住许多时,若
是不良之人,财上又分毫不苟。又不知那秋香如何就肯随他逃走,如今两口儿又
不知逃在那里?“我弃此一婢,亦有何难。只要明白了这桩事迹。”便叫家童唤
捕人来,出信赏钱,各处缉获康宣、秋香。杳无影响。过了年馀,学士也放过一
边了。
忽一日学士到苏州拜客,从阊门经过。家童看见书坊中有一秀才坐而观书,
其貌酷似华安,左手亦有枝指,报与学士知道。学士不信,分付此童再去看个详
细,并访其人名姓。家童复身到书坊中,那秀才又和着一个同辈说话,刚下阶头。
家童乖巧,悄悄随之。那两个转湾向潼子门下船去,仆从相随共有四五人。背后
察其形相,分明与华安无二,只是不敢唐突。家童回转书坊,问店主:“适来在
此看书的是什么人?”店主道:“是唐伯虎解元相公。今日是文衡山相公舟中请
酒去了。”家童道:“方才同去的那一位可就是文相公么?”店主道:“那是祝
枝山,也都是一般名士。”家童一一记了,回复了华学士。学士大惊,想道:
“久闻唐伯虎放达不羁,难道华安就是他?明日专往拜谒,便知是否。”
次日写了名帖,特到吴趋坊拜唐解元。解元慌忙出迎,分宾而坐。学士再三
审视,果肖华安。及捧茶,又见手白如玉,左有枝指,意欲问之,难于开口。茶
罢,解元请学士书房中小坐,学士有疑未决,亦不肯轻别,遂同至书房。见其摆
设齐整,啧啧叹羡。少停酒至,宾主对酌多时。学士开言道:“贵县有个康宣,
其人读书不遇,甚通文理。先生识其人否?”解元唯唯。学士又道:“此人去岁
曾佣书于舍下,改名华安。先在小儿馆中伴读,后在学生书房管书柬,后又在小
典中为主管。因他无室,教他于贱婢中自择,他择得秋香成亲。数日后夫妇俱逃,
房中日用之物一无所取,竟不知其何故?学生曾差人到贵处察访,并无其人,先
生可略知风声么?”解元又唯唯。学士见他不明不白,只是胡答应,忍耐不住,
只得又说道:“此人形容颇肖先生模样,左手亦有枝指,不知何故?”解元又唯
唯。少顷,解元暂起身入内。学士翻看桌上书籍,见书内有纸一幅,题诗八句,
读之,即壁上之诗也。解元出来,学士执诗问道:“这八句诗乃华安所作,此字
亦华安之笔,如何有在尊处?必有缘故,愿先生一言以决学生之疑。”解元道:
“容少停奉告。”学士心中愈闷道:“先生见教过了,学生还坐,不然即告辞矣!”
解元道:“禀复不难,求老先生再用几杯薄酒。”学士又吃了数杯,解元巨觥奉
劝。学士已半酣,道:“酒已过分,不能领矣!学生惓惓请教,止欲剖胸中之疑,
并无他念。”解元道:“请用一箸粗饭。”饭后献茶,看看天晚,童子点烛到来。
学士愈疑,只得起身告辞。解元道:“请老先生暂挪贵步,当决所疑。”命童子
秉烛前引,解元陪学士随后共入后堂。
堂中灯烛辉煌,里面传呼:“新娘来!”只见两个丫鬟,伏侍一位小娘子,
轻移莲步而出,珠珞重遮,不露娇面。学士惶悚退避,解元一把扯住衣袖,道:
“此小妾也,通家长者,合当拜见,不必避嫌。”丫鬟铺毡,小娘子向上便拜,
学士还礼不迭。解元将学士抱住,不要他还礼。拜了四拜,学士只还得两个揖,
甚不过意。拜罢,解元携小娘子近学士之旁,带笑问道:“老先生请认一认,方
才说学生颇似华安,不识此女亦似秋香否?”学士熟视大笑,慌忙作揖,连称得
罪!解元道:“还该是学生告罪!”二人再至书房。解元命重整杯盘,洗盏更酌。
酒中学士复叩其详,解元将阊门舟中相遇始末细说一遍,各各抚掌大笑。学士道:
“今日即不敢以记室相待,少不得行子婿之礼。”解元道:“若要甥舅相行,恐
又费丈人妆奁耳。”二人复大笑。是夜,尽欢而别。
学士回到舟中,将袖中诗句置于桌上,反覆玩味:“首联道‘拟向华阳洞里
游’,是说有茅山进香之行了,‘行踪端为可人留’,分明为中途遇了秋香,担
阁住了。第二联‘愿随红拂同高蹈,改向朱家惜下流’,他屈身投靠,便有相挈
而逃之意。第三联‘好事已成谁索笑?屈身今去尚含羞’,这两句明白。末联
‘主人若问真名姓,只在康宣两字头。’康字与唐字头一般,宣字与寅字头无二,
是影着唐寅二字,我自不能推详耳。他此举虽似情痴,然封还衣饰,一无所取,
乃礼义之人,不枉名士风流也。”学士回家,将这段新闻向夫人说了,夫人亦骇
然。于是厚具装奁,约值千金,差当家老姆姆押送唐解元家。从此两家遂为亲戚,
往来不绝。至今吴中把此事传作风流话柄。有唐解元《焚香默坐歌》,自述一生
心事,最做得好!歌曰:“焚香嘿坐自省已,口里喃喃想心里。心中有甚害人谋?
口中有甚欺心语?为人能把口应心,孝弟忠信从此始。其馀小德或出入,焉能磨
涅吾行止。头插花枝手把杯,听罢歌童看舞女。食色性也古人言,今人乃以为之
耻。及至心中与口中,多少欺人没天理。阴为不善阳掩之,则何益矣待劳耳。请
坐且听吾语汝,凡人有生必有死。死见阎君面不惭,才是堂堂好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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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54 | 显示全部楼层

假神仙大闹华光庙

欲学为仙说与贤,长生不老是虚传。少贪色欲身康健,心不瞒人便是仙。
话说故宋时杭州普济桥有个宝山院,乃嘉泰中所建,又名华光庙,以奉五显
之神。那五显?一显,聪昭圣孚仁福善王;二显,明昭圣孚义福愿王;三显,正
昭圣孚智福应王;四显,直昭圣孚爱福惠王;五显,德昭圣孚信福庆王。此五显,
乃是五行之佐,最有灵应——或言五显即五通,此谬言也——绍定初年,丞相郑
清之重修,添造楼房精舍,极其华整。遭元时兵火,道侣流散,房垣倒塌;左右
民居,亦皆凋落。至正初年,道士募缘修理,香火重兴,不在话下。
单说本郡秀才魏宇,所居于庙相近,同表兄服道勤读书于庙旁之小楼。魏生
年方一十七岁,丰姿俊雅,性复温柔,言语恂恂,宛如处子。每赴文会,同辈辄
调戏之,呼为魏娘子,魏生羞脸发赤。自此不会宾客,只在楼上温习学业,惟服
生朝夕相见。一日,服生因母病回家侍疾,魏生独居楼中读书。约至二鼓,忽闻
有人叩门,生疑表兄之来也。开而视之,见一先生,黄袍蓝袖,丝拂纶巾,丰仪
美髯,香风袭袭,有出世凌云之表。背后跟着个小道童,也生得清秀,捧着个朱
红盒子。先生自说:“吾乃纯阳吕洞宾,遨游四海,偶尔经过此地。空中闻子书
声清亮,殷勤嗜学,必取科甲,且有神仙之分。每与汝宿世有缘,合当度汝。知
汝独居,特特奉访!”魏生听说,又惊又喜,连忙下拜,请纯阳南面坐定,自己
侧坐相陪。洞宾呼道童,拿过盒子,摆在桌上,都是鲜异果品,和那山珍海错,
馨香扑鼻。所用紫金杯、白玉壶,其壶不满三寸,出酒不竭;其酒色如琥珀,味
若醍醐。洞宾道:“此仙肴仙酒,惟吾仙家受用。以子有缘,故得同享。”魏生
此时,恍恍惚惚,如已在十洲三岛之中矣!饮酒中间,洞宾道:“今夜与子奇遇,
不可无诗。”魏生欲观仙笔,即将文房四宝,列于几上。洞宾不假思索,信笔赋
诗四道:“黄鹤楼前灵气生,蟠桃会上啜玄英。剑横紫海秋光动,每夕乘云上玉
京。”其一。“嵯峨栋宇接云烟,身在蓬壶境里眠。一觉不知天地老,醒来又见
几桑田。”其二。“一粒金丹羽化奇,就中玄妙少人知。夜来忽听钧天乐,知是
仙人跨鹤时。”其三。“剑气横空海月浮,遨游顷刻遍神州。蟠桃历尽三千度,
不计人间九百秋。”其四。字势飞舞,魏生赞不绝口。洞宾问道:“子聪明过人,
可随意作一诗,以观子仙缘之迟速也。”魏生亦赋二绝:“十二峰前琼树齐,此
生何似蹑天梯。消磨寰宇尘氛净,漫着霞裳礼玉枢。”其一。“天空月色两悠悠,
绝胜飞吟亭上游。夜静玉箫天宇碧,直随鹤驭到瀛洲。”其二。
洞宾览毕,目视魏生微笑道:“子有瀛洲之志,真仙种也!昔西汉大将军霍
去病,祷于神君之庙,神君现形,愿为夫妇。去病大怒而去。后病笃,复遣人哀
恳神君求救。神君曰:‘霍将军体弱,吾欲以太阴精气补之。霍将军不悟,认为
淫欲,遂尔见绝。今日之病,不可救矣!’去病遂死。仙家度人之法,不拘一定,
岂是凡人所知?惟有缘者信之不疑耳。吾更赠子一诗。”诗云:“相逢此夕在琼
楼,酬酢灯前且自留。玉液斟来晶影动,珠玑赋就峡云收。漫将夙世人间了,且
借仙缘天上修。从此岳阳消息近,白云天际自悠悠。”魏生读诗会意,亦答一绝
句:“仙境清虚绝欲尘,凡心那杂道心真。后庭无树栽琼玉,空羡隋炀堤上人。”
二人唱和之后,意益绸缪。洞宾命童子且去:“今夜吾当宿此。”又向魏生
道:“子能与吾相聚十昼夜,当令子神完气足,日记万言!”魏生信以为然。酒
酣,洞宾先寝,魏生和衣睡于洞宾之侧。洞宾道:“凡人肌肉相凑,则神气自能
往来。若和衣各睡,吾不能有益于子也。”乃抱魏生于怀,为之解衣,并枕而卧。
洞宾软款抚摩,渐至狎浪。魏生欲窃其仙气,隐忍不辞。至鸡鸣时,洞宾与魏生
说:“仙机不可漏泄,乘此未明,与子暂别,夜当再会。”推窗一跃,已不知所
在。魏生大惊,决为真仙。取夜来金玉之器看之,皆真物也,制度精巧可爱。枕
席之间,馀香不散。魏生疑思不已。至夜,洞庭又来与生同寝。一连宿了十馀夜,
情好愈密,彼此俱不忍舍。
一夕,洞宾与魏生饮酒,说道:“我们的私事,昨日何仙姑赴会回来,知道
了,大发恼怒,要奏上玉帝,你我都受罪责。我再三求告,方才息怒。他见我说
你十分标致,要来看你。夜间相会时,你陪个小心,求服他,我自也在里面撺掇。
倘得欢喜起来,从了也不见得。若得打做一家,这事永不露出来。得他太阴真气,
亦能少助。”魏生听说,心中大喜。到日间,疾忙置办些美酒精馔果品,等候到
晚。且喜这几日,服道勤不来,只魏生一个在楼上。魏生见更深人静了,焚起一
炉好香,摆下酒果,又穿些华丽衣服,妆扮整齐,等待二仙。只见洞宾领着何仙
姑径来楼上。看这仙姑,颜色柔媚,光艳射人,神采夺目。魏生一见,神魂飘荡,
心意飞扬。那时身不由己,双膝跪下在仙姑面前。何仙姑看见魏生果然标致,心
里真实欢喜,到假意做个恼怒的模样,说道:“你两个做得好事!扰乱清规,不
守仙范,那里是出家读书人的道理!”虽然如此,嗔中有喜。魏生叩头讨饶,洞
宾也陪着小心,求服仙姑。仙姑说道:“你二人既然知罪,且饶这一次!”说了,
便要起身。魏生再三苦留,说道:“尘俗粗肴,聊表寸意。”洞宾又恳恳撺掇,
说:“略饮数杯见意,不必固辞。若去了,便伤了仙家和气。”仙姑被留不过,
只得勉意坐了,轮番把盏。洞宾又与仙姑说:“魏生高才能诗,今夕之乐,不可
无咏!”仙姑说:“既然如此,请师兄起句。”洞宾也不推辞。“每日蓬壶恋玉
卮,暂同仙伴乐须斯。”(洞宾);“一宵清兴因知己,几朵金莲映碧池。”( 仙
姑);“物外幸逢环珮暖,人间亦许凤皇仪。”(魏生);“殷勤莫为桃源误, 此
夕须调琴瑟丝。”(洞宾)。
仙姑览诗,大怒道:“你二人如何戏弄我?”魏生慌忙磕头谢罪。洞宾劝道:
“天上人间,其情则一。洛妃解珮,神女行云,此皆吾仙家故事也。世上佳人才
子,犹为难遇,况魏生原有仙缘,神仙聚会,彼此一家,何必分体别形,效尘俗
硁硁之态乎?”说罢,仙姑低头不语,弄其裙带。洞宾道:“和议已成,魏宇可
拜谢仙姑俯就之恩也。”魏生连忙下拜。仙姑笑扶而起,入席再酌,尽欢而罢。
是夜,三人共寝。魏生先近仙姑,次后洞宾举事,阳变阴间,欢娱一夜。仙姑道:
“我三人此会,真是奇缘。可于枕上联诗一律”。仙姑首唱:
“满目辉光满目烟,无情却被有情牵。”(仙姑);
“春来杨柳风前舞,雨后桃花浪里颠。(魏生);
“须信仙缘应不爽,漫将好事了当年。”(仙姑);
“香销梦绕三千界,黄鹤栖迟一夜眠。”(洞宾)。
鸡鸣时,二仙起身欲别,魏生不舍,再三留恋,恳求今夜重会。仙姑含着羞
说道:“你若谨慎,不向人言,我当源源而至。”自此以后,无夕不来。或时二
仙同来,或时一仙自来。虽表兄服生,同寓书楼,一壁之隔,窗中来去,全不露
迹。如此半载有馀。
魏生渐渐黄瘦,肌肤销铄,欲食日减。夜间偏觉健旺,无奈日里倦怠,只想
就枕。服生见其如此模样,叩其染病之故,魏生坚不肯吐。服生只得对他父亲说
知,魏公到楼上看了儿子,大惊,乃取镜子教儿自家照看。魏生自睹尫羸之状,
亦觉骇然。魏公劝儿回家调理,儿子那里肯回,乃请医切脉,用药调理。是夜,
二仙又来。魏生述容颜黄瘦,父亲要搬回之语。洞宾道:“凡人成仙,脱胎换骨,
定然先将俗肌消尽,然后重换仙体,此非肉眼所知也。”魏生由此不疑,连药也
不肯吃。
再过数日,看看一丝两气,魏公着了忙,自携铺盖,往楼上守着儿子同宿。
到夜半,儿子向着床里说鬼话,魏公叫唤不醒,连隔房服道勤都起身来看。只见
魏生口里说:“二位师父怕怎的!不要去!”伸出手来,一把扯住,却扯了父亲。
魏公双眼流泪,叫:“我儿!你病势十死一生,尤自不肯实说!那二位师父是何
人?想是邪魅。”魏生道:“是两个仙人来度我的,不是邪魅。”魏公见儿沉重,
不管他肯不肯,顾了一乘小轿抬回家去将息。儿子道:“仙人与我紫金杯、白玉
壶,在书柜里,与我检好。”开柜看时,那是紫金、白玉,都是黄泥、白泥捻就
的。魏公道:“我儿,眼见得不是仙人是邪魅!”魏生恰才心慌,只得将庙中初
遇纯阳,后遇仙姑,始末叙了一遍。
魏公大惊,一面教妈妈收拾净房,伏侍儿子养病,一面出门访问个袪妖的法
师。走不多步,恰好一个法师,手中拿着法环摇将过来,朝着打个问讯。魏公连
忙答礼,问道:“师父何来?”这法师说道:“弟子是湖广武当山张三丰老爷的
徒弟,姓裴,法名守正,传得五雷法,普救人世。因见府上有妖气,故特动问。”
魏公听得说话有些来历,慌忙请法师到里面客位里坐。茶毕,就把儿子的事,备
细说与裴法师知道。裴道说:“令郎今在何处?”魏公就邀裴法师进到房里看魏
生。裴道一见魏生,就与魏公说:“令郎却被两个雌雄妖精迷了。若再过旬日不
治,这命休了!”魏公听说,慌忙下拜,说道:“万望师父慈悲,垂救犬子则个!
永不敢忘!”裴法师说;“我今晚就与你拿这精怪!”魏公说:“如此甚好!或
是要甚东西,吾师说来,小人好去治办。”裴守正说:“要一副熟三牲,和酒果、
五雷纸马、香烛、朱砂、黄纸之类。”分付毕,又道:“暂且别去,晚上过来。”
魏公送裴道出门,嘱道:“晚上准望光降。”裴法师道:“不必说。”照旧又来
街上,摇着法环而去。
魏公慌忙买办合用物件,都齐备了,只等裴法师来捉鬼。到晚,裴法师来了,
魏公接着法师,说:“东西俱已完备,不知要摆在那里?”裴道说:“就摆在令
郎房里。”抬两张桌子进去,摆下三牲福物,烧起香来。裴道戴上法冠,穿领法
衣,仗着剑,步起罡来,念动咒诀,把朱砂书起符来,正要烧这符去,只见这符
都是水湿的,烧不着,裴法师骂道:“畜生,不得无礼!”把剑望空中斫将去。
这口剑被妖精接着,拿去悬空钉在屋中间,动也动不得。裴道心里慌张,把平生
的法术都使出来,一些也不灵。魏公看着裴道,说:“师父头上戴的道冠儿那里
去了?”裴道说:“我不曾除下,如何便没了?又是作怪!”连忙使人去寻,只
见门外有个尿桶,这道冠儿浮在尿桶面上。捞得起来时,烂臭,如何戴在头上!
裴道说:“这精怪妖气太盛,我的法术敌他不过,你自别作计较。”魏公见说,
心里虽是烦恼,免不得把福物收了,请裴道来堂前散福,吃了酒饭。夜又深了,
就留裴道在家安歇,彼此俱不欢喜。裴道也闷闷的,自去侧房里脱了衣服睡,才
要合眼,只见三四个黄衣力士,扛四五十斤一块石板,压在裴道身上。口里说:
“谢贼道的好法!”裴道压得动身不得,气也透不转,慌了,只得叫道:“有鬼,
救人!救人!”原来魏公家里人正收拾未了,还不曾睡,听得裴道叫响,魏公与
家人拿着灯火,走进房来。看裴道时,见裴道被块青石板压在身上,动不得。两
三个人慌忙扛去这块石板,救起裴道来,将姜汤灌了一回。东方已明,裴道也醒
了。裴道梳洗已毕,又吃些早粥,辞了魏公自去,不在话下。
魏公见这模样,夫妻两个,泪不曾干,也没奈何。次日,表兄服道勤来看魏
生。魏公与服生备说夜来裴道着鬼之事,“怎生是好?”服生说道:“本庙华光
菩萨最灵感,原在庙里被精了,我们备些福物,做道疏文烧了,神道正必胜邪,
或可救得。”服生现与同会李林等说了,这些会友,个个爱惜魏生,争出分子,
备办福物,香烛、纸马、酒果,摆列在神道面前,与魏公拜献,就把疏文宣读:
“惟神正气摄乎山川,善恶不爽;威灵布于寰宇,祸福无私。今魏宇者,读书本
庙,祸被物精。男女不分,夤夜欢娱于一席;阴阳无间,晨昏耽乐于两情。苟且
相交,不顾逾墙之戒;无媒而合,自同钻穴之污。先假纯阳,比顽不已;后托何
氏,淫乐无休。致使魏生形神摇乱,全无清爽之期;心志飞扬,已失永长之道。
或月怪,或花妖,殛之以灭其迹;或山精,或木魅,袪之使屏其形。阳伸阴屈,
物泰民安,万众皆钦,惟神是祷!李林等拜疏。”
疏文念毕,烧化了纸,就在庙里散福。众人因论吕洞宾、何仙姑之事,李林
道:“忠清巷新建一座纯阳庵,我们明早同去拈香,通陈此事。倘然吕仙有灵,
必然震怒。”众人齐声道好。次日,同会十人,不约而齐都到纯阳祖师面前,拈
香拜祷。转来回覆了魏公。从此夜为始,魏生渐觉清爽,但元神不能骤复,魏公
心下已有三分欢喜。
过了数日,自备三牲祭礼,往华光庙,一则赛愿,二则保福。众友闻知,都
来陪他拜神,礼毕,化纸,只见魏公双眸紧闭,大踏步向供桌上坐了,端然不动,
叫道:“魏则优,你儿子的性命,亏我救了。我乃五显灵官是也!”!众人知华
光菩萨附体,都来参拜,叩问:“魏宇所患何等妖精?神力如何救拔?病体几时
方能全妥?”魏公口里又说道:“这二妖,乃是多年的龟精,一雌一雄,惯迷惑
少年男女。吾神访得真了,先差部下去拿他。二妖神通广大,反为所败。吾神亲
往收捕,他兀自假冒吕洞宾、何仙姑名色,抗拒不服。大战百合,不分胜败。恰
好洞宾、仙姑亦知此情,奏闻玉帝,命神将、天兵下界,真仙既到,伪者自不能
敌。二妖逃走,去乌江孟子河里去躲,吾神将火轮去烧得出来,又与交战,被洞
宾先生,飞剑斩了雄的龟精,雌的直驱在北海冰阴中受苦,永不赦出。吾神与洞
宾、仙姑奏覆上帝,上帝要并治汝子迷惑之罪。吾神奏道:‘他是年幼书生,一
时被惑,父母朋友,俱悔过求忏。况此生后有功名,可以恕之。’上帝方准免罚。
你看我的袍袖,都战裂了。那雄龟精的腹壳,被吾神劈来,埋于后园碧桃树下。
你若要儿子速愈,可取此壳煎膏,用酒服之,便愈也。”说罢,魏公跌倒在地下。
从人扶起,唤醒,问他时,魏公并不晓得菩萨附体一事。众人向魏公说这备细,
魏公惊异,就神帐中看神道袍袖,果然裂开。往后园碧桃树下,掘起浮土,见一
龟板,约有三尺之长,犹带血肉。魏公取归,煎膏入酒,与魏生吃,一日三服,
比及膏完,病已全愈。于是父子往华光庙祭赛,与神道换袍,又往纯阳庵烧香。
后魏宇果中科甲。有诗为证:真妄由来本自心,神仙岂肯蹈邪淫!人心不被邪淫
惑,眼底蓬莱便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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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上)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话说西湖景致,山水鲜明。晋朝咸和年间,山水大发,汹涌流入西门。忽然
水内有牛一头见浑身金色。后水退,其牛随行至北山,不知去向。哄动杭州市上
之人,皆以为显化。所以建立一寺,名曰金牛寺。西门,即今之涌金门,立一座
庙,号金华将军。当时有一番僧,法名浑寿罗,到此武林郡云游,玩其山景,道:
“灵鹫山前小峰一座忽然不见,原来飞到此处。”当时人皆不信。僧言:“我记
得灵鹫山前峰岭,唤做灵鹫岭,这山洞里有个白猿,看我呼出为验。”果然呼出
白猿来。山前有一亭,今唤做冷泉亭。又有一座孤山,生在西湖中。先曾有林和
靖先生在此山隐居,使人搬挑泥石,砌成一条走路,东接断桥,西接栖霞岭,因
此唤作孤山路。又唐时有刺史白乐天,筑一条路,南至翠屏山,北至栖霞岭,唤
做白公堤,不时被山水冲倒,不只一番,用官钱修理。后宋时苏东坡来做太守,
因见有这两条路被水冲坏,就买木石,起人夫筑得坚固。六桥上朱红栏杆,堤上
栽种桃柳,到春景融和,端的十分好景,堪描入画,后人因此只唤做苏公堤。又
孤山路畔,起造两条石桥,分开水势,东边唤做断桥,西边唤做西宁桥。真乃:
隐隐山藏三百寺,依稀云锁二高峰。
说话的,只说西湖美景,仙人古迹。俺今日且说一个俊俏后生,只因游玩西
湖,遇着两个妇人,直惹得几处州城,闹动了花街柳巷。有分教才人把笔,编成
一本风流话本。单说那子弟,姓甚名谁?遇着甚般样的妇人?惹出甚般样事?有
诗为证:“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
村。”
话说宋高宗南渡,绍兴年间,杭州临安府过军桥黑珠巷内,有一个宦家,姓
李,名仁。见做南廊阁子库募事官,又与邵太尉管钱粮。家中妻子有一个兄弟许
宣,排行小乙。他爹曾开生药店,自幼父母双亡,却在表叔李将仕家生药铺做主
管,年方二十二岁。那生药店开在官巷口。忽一日,许宣在铺内做买卖,只见一
个和尚来到门首,打个问讯,道:“贫僧是保叔塔寺内僧,前日已送馒头并卷子
在宅上。今清明节近,追修祖宗,望小乙官到寺烧香,勿误。”许宣道:“小子
准来。”和尚相别去了。许宣至晚归姐夫家去。原来许宣无有老小,只在姐姐家
住。当晚与姐姐说:“今日保叔塔和尚来请烧絪子,明日要荐祖宗,走一遭了来。”
次日早起买了纸马、蜡烛、经幡、钱垛一应等项,吃了饭,换了新鞋袜;衣服,
把{?奄}子、钱马使条袱子包了,径到官巷口李将仕家来。李将仕见,问许宣何
处去,许宣道:“我今日要去保叔塔烧絪子,追荐祖宗,乞叔叔容暇一日。”李
将仕道:“你去便回。”
许宣离了铺中,入寿安坊,花市街,过井亭桥,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函
桥,过放生碑,径到保叔塔寺。寻见送馒头的和尚,忏悔过疏头,烧了{?奄}子,
到佛殿上看众僧念经。吃斋罢,别了和尚,离寺迤逦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
四圣观,来看林和靖坟,到六一泉闲走。不期云生西北,雾锁东南,落下微微细
雨,渐大起来。正是清明时节,少不得天公应时,催花雨下,那阵雨下得绵绵不
绝。许宣见脚下湿,脱下了新鞋袜,走出四圣观来寻船,不见一只。正没摆布处,
只见一个老儿摇着一只船过来。许宣暗喜,认时,正是张阿公。叫道:“张阿公,
搭我则个。”老儿听得叫,认时,原来是许小乙。将船摇近岸来,道:“小乙官,
着了雨,不知要何处上岸?”许宣道:“涌金门上岸。”
这老儿扶许宣下船,离了岸,摇近丰乐楼来。摇不上十数丈水面,只见岸上
有人叫道:“公公,搭船则个。”许宣看时,是一个妇人,头戴孝头髻,乌云畔
插着些素钗梳,穿一领白绢衫儿,下穿一条细麻布裙。这妇人肩下一个丫鬟,身
上穿着青衣服,头上一双角髻,戴两条大红头须,插着两件着饰,手中捧着一个
包儿,要搭船。那老张对小乙官道:“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一发搭了他去。”
许宣道:“你便叫他下来。”老儿见说,将船傍了岸边,那妇人同丫鬟下船,见
了许宣,起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向前道一个万福。许宣慌忙起身答礼。那娘
子和丫鬟舱中坐定了,娘子把秋波频转,瞧着许宣。许宣平生是个老实之人,见
了此等如花似玉的美妇人,傍边又是个俊俏美女样的丫鬟,也不免动念。那妇人
道:“不敢动问官人,高姓尊讳?”许宣答道:“在下姓许,名宣,排行第一。”
妇人道:“宅上何处?”许宣道:“寒舍住在过军桥黑珠儿巷,生药铺内做买卖。”
那娘子问了一回,许宣寻思道:“我也问他一问。”起身道:“不敢拜问娘子高
姓?潭府何处?”那妇人答道:“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嫁了张官人,不幸
亡过了,见葬在这雷岭。为因清明节近,今日带了丫鬟,往坟上祭扫了方回。不
想值雨,若不是搭得官人便船,实是狼狈。”又闲讲了一回,迤逦船摇近岸。只
见那妇人道:“奴家一时心忙,不曾带得盘缠在身边,万望官人处借些船钱还了,
并不有负。”许宣道:“娘子自便,不妨,些须船钱,不必计较。”还罢船钱,
那雨越不住,许宣挽了上岸。那妇人道:“奴家只在箭桥双茶坊巷口,若不弃时,
可到寒舍拜茶,纳还船钱。”许宣道:“小事何消挂怀。天色晚了,改日拜望。”
说罢,妇人共丫鬟自去。
许宣入涌金门,从人家屋檐下到三桥街,见一个生药铺,正是李将仕兄弟的
店。许宣走到铺前,正见小将仕在门前。小将仕道:“小乙哥,晚了那里去?”
许宣道:“便是去保叔塔烧{?奄}子,着了雨,望借一把伞则个。”将仕见说,
叫道:“老陈,把伞来与小乙官去。”不多时,老陈将一把雨伞撑开,道:“小
乙官,这伞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伞,不曾有一些
儿破,将去休坏了!仔细,仔细!”许宣道:“不必分付。”接了伞,谢了将仕,
出羊坝头来,到后市街巷口。只听得有人叫道:“小乙官人。”许宣回头看时,
只见沈公井巷口小茶坊屋檐下,立着一个妇人,认得正是搭船的白娘子。许宣道:
“娘子如何在此?”白娘子道:“便是雨不得住,鞋儿都踏湿了。教青青回家取
伞和脚下。又见晚下来,望官人搭几步则个。”许宣和白娘子合伞到坝头,道:
“娘子到那里去?”白娘子道:“过桥投箭桥去。”许宣道:“小娘子,小人自
往过军桥去,路又近了,不若娘子把伞将去,明日小人自来取。”白娘子道:
“却是不当,感谢官人厚意!”许宣沿人家屋檐下冒雨回来,只见姐夫家当直王
安拿着钉靴雨伞来接不着,却好归来。到家内吃了饭。当夜思量那妇人,翻来覆
去睡不着。梦中共日间见的一般,情意相浓。不想金鸡叫一声,却是南柯一梦。
正是:
心猿意马驰千里,浪蝶狂蜂闹五更。
到得天明起来,梳洗罢,吃了饭,到铺中,心忙意乱,做些买卖也没心想。
到午时后,思量道:“不说一谎,如何得这伞来还人?”当时许宣见老将仕坐在
柜上,向将仕说道:“姐夫叫许宣归早些,要送人情,请暇半日。”将仕道:
“去了,明日早些来!”许宣唱个喏,径来箭桥双茶坊巷口寻问白娘子家里。问
了半日,没一个认得。正踌踌间,只见白娘子家丫鬟青青,从东边走来。许宣道:
“姐姐,你家何处住?讨伞则个。”青青道:“官人随我来。”许宣跟定青青,
走不多路,道:“只这里便是。”许宣看时,见一所楼房,门前两扇大门,中间
四扇看街槅子眼,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名
人山水古画。对门乃是秀王府墙。那丫头转入帘子内,道:“官人请入里面坐。”
许宣随步入到里面,那青青低低悄悄叫道:“娘子,许小乙官人在此。”白娘子
里面应道:“请官人进里面拜茶。”许宣心下迟疑,青青三回五次催许宣进去。
许宣转到里面,只见四扇暗槅子窗,揭起青布幕,一个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须菖
蒲,两边也挂四幅美人,中间挂一幅神像,桌上放一个古铜香炉花瓶。那小娘子
向前深深的道一个万福,道:“夜来多蒙小乙官人应付周全,识荆之初,甚是感
谢不浅!”许宣道:“些微何足挂齿。”白娘子道:“少坐拜茶。”茶罢,又道:
“片时薄酒三杯,表意而已。”许宣方欲推辞,青青已自把菜蔬、果品流水排将
出来。许宣道:“感谢娘子置酒,不当厚扰。”饮至数杯,许宣起身道:“今日
天色将晚,路远,小子告回。”娘子道:“官人的伞,舍亲昨夜转借去了,再饮
几杯,着人取来。”许宣道:“日晚,小子要回。”娘子道:“再饮一杯。”许
宣道:“饮馔好了,多感,多感!”白娘子道:“既是官人要回,这伞相烦明日
来取则个。”许宣只得相辞了回家。
至次日,又来店中做些买卖,又推个事故,却来白娘子家取伞。娘子见来,
又备三杯相款。许宣道:“娘子还了小子的伞罢,不必多扰。”那娘子道:“既
安排了,略饮一杯。”许宣只得坐下。那白娘子筛一杯酒,递与许宣,启樱桃口,
露榴子牙,娇滴滴声音,带着满面春风,告道:“小官人在上,真人面前说不得
假话。奴家亡了丈夫,想必和官人有宿世姻缘,一见便蒙错爱。正是你有心,我
有意。烦小乙官人寻一个媒证,与你共成百年姻眷,不枉天生一对,却不是好?”
许宣听那妇人说罢,自己寻思:“真个好一段姻缘,若取得这个浑家,也不枉了。
我自十分肯了,只是一件不谐,思量我日间李将仕家做主管,夜间在姐夫家安歇,
虽有些少东西,只好办身上衣服,如何得钱来娶老小?”自沉吟不答。只见白娘
子道:“官人何故不回言语?”许宣道:“多感过爱,实不相瞒,只为身边窘迫,
不敢从命。”娘子道:“这个容易,我囊中自有馀财,不必挂念。”便叫青青道:
“你去取一锭白银下来。”只见青青手扶栏杆,脚踏胡梯,取下一个包儿来,递
与白娘子。娘子道:“小乙官人,这东西将去使用,少欠时再来取。”亲手递与
许宣。许宣接得包儿,打开看时,却是五十两雪花银子。藏于袖中,起身告回。
青青把伞来还了许宣,许宣接得相别,一径回家,把银子藏了。当夜无话。
明日起来,离家到官巷口,把伞还了李将仕。许宣将些碎银子,买了一只肥
好烧鹅、鲜鱼、精肉、嫩鸡、果品之类,提回家来。又买了一樽酒,分付养娘、
丫鬟安排整下。那日却好姐夫李募事在家,饮馔俱已完备,来请姐夫和姐姐吃酒。
李募事却见许宣请他,到吃了一惊,道:“今日做甚么子坏钞?日常不曾见酒盏
儿面,今朝作怪!”三人依次坐定饮酒。酒至数杯,李募事道:“尊舅,没事教
你坏钞做甚么?”许宣道:“多谢姐夫,切莫笑话,轻微何足挂齿。感谢姐夫、
姐姐管雇多时,一客不烦二主人,许宣如今年纪长成,恐虑后无人养育,不是了
处。今有一头亲事在此说起,望姐夫、姐姐与许宣主张,结果了一生终身也好。”
姐夫、姐姐听得说罢,肚内暗自寻思,道:“许宣日常一毛不拔,今日坏得些钱
钞,便要我替他讨老小?”夫妻二人,你我相看,只不回话。吃酒了,许宣自做
买卖。过了三两日,许宣寻思道:“姐姐如何不说起?”忽一日,见姐姐问道:
“曾向姐夫商量也不曾?”姐姐道:“不曾。”计宣道:“如何不曾商量?”姐
姐道:“这个事不比别样的事,仓卒不得,又见姐夫这几日面色心焦,我怕他烦
恼,不敢问他。”许宣道:“姐姐,你如何不上紧?这个有甚难处?你只怕我教
姐夫出钱,故此不理。”许宣便起身到卧房中,开箱取出白娘子的银来,把与姐
姐,道:“不必推故,只要姐夫做主。”姐姐道:“吾弟多时在叔叔家中做主管,
积趱得这些私房,可知道要娶老婆!你且去,我安在此。”
却说李募事归来,姐姐道:“丈夫,可知小舅要娶老婆,原来自趱得些私房,
如今教我倒换些零碎使用,我们只得与他完就这亲事则个。”李募事听得说道:
“原来如此,得他积得些私房也好。拿来我看!”做妻的连忙将出银子,递与丈
夫。李募事接在手中,番来覆去,看了上面凿的字号,大叫一声:“苦!不好了,
全家是死!”那妻吃了一惊,问道:“丈夫,有甚么利害之事?”李募事道:
“数日前邵太尉库内封记锁押俱不动,又无地穴得入,平空不见了五十锭大银。
见今着落临安府提捉贼人,十分紧急,没有头路得获,累害了多少人。出榜缉捕,
写着字号、锭数,‘有人捉获贼人、银子者,赏银五十两;知而不首,及窝藏贼
人者,除正犯外,全家发边远充军。’这银子与榜上字号不差,正是邵太尉库内
银子。即今捉捕十分紧急。正是火到身边,顾不得亲眷,自可去拨。明日事露,
实难分说。不管他偷的、借的,宁可苦他,不要累我。只得将银子出首,免了一
家之害。”老婆见说了,合口不得,目睁口呆。
当时拿了这锭银子,径到临安府出首。那大尹闻知这话,一夜不睡。次日,
火速差缉捕使臣何立。何立带了伙伴,并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径到官巷口李家
生药店提捉正贼许宣。到得柜边,发声喊,把许宣一条绳子绑缚了,一声锣,一
声鼓,解上临安府来。正值韩大尹升厅,押过许宣,当厅跪下,喝声:“打!”
许宣道:“告相公,不必用刑,不知许宣有何罪?”大尹焦躁道:“真赃正贼,
有何理说!还说无罪?邵太尉府中不动封锁,不见了一号大银五十锭,见有李募
事出首,一定这四十九锭也在你处。想不动封皮,不见了银子,你也是个妖人!
不要打,……”喝教:“拿些秽血来!”许宣方知是这事,大叫道:“不是妖人,
待我分说!”大尹道:“且住!你且说这银子从何而来?”许宣将借伞、讨伞的
上项事,一一细说一遍。大尹道:“白娘子是甚么样人?见住何处?”许宣道:
“凭他说,是白三班白殿直的亲妹子,如今见住箭桥边双茶坊巷口,秀王墙对黑
楼子高坡儿内住。”那大尹随即便叫缉捕使臣何立押领许宣,去双茶坊巷口捉拿
本妇前来。
何立等领了钧旨,一阵做公的径到双茶坊巷口秀王府墙对黑楼子前看时,门
前四扇看阶,中间两扇大门,门外避藉陛,坡前却是垃圾,一条竹子横夹着。何
立等见了这个模样,到都呆了!当时就叫捉了邻人,上首是做花的后大,下首是
做皮匠的孙公。那孙公摆忙的吃他一惊,小肠气发,跌倒在地。众邻舍都走来,
道:“这里不曾有甚么白娘子。这屋不五六年前有一个毛巡检合家时病死了,青
天白日常有鬼出来买东西,无人敢在里头住。几日前,有个疯子立在门前唱喏。”
何立教众人解下横门竹竿,里面冷清清地,起一阵风,卷出一道腥气来。众人都
吃了一惊,倒退几步。许宣看了,则声不得,一似呆的。做公的数中,有一个能
胆大,排行第二,姓王,专好酒吃,都叫他做“好酒王二”。王二道:“都跟我
来。”发声喊,一齐哄将入去,看时,板壁、坐起、桌凳都有。来到胡梯边,教
王二前行,众人跟着,一齐上楼。楼上灰尘三寸厚,众人到房门前,推开房门一
望,在上挂着一张帐子,箱笼都有,只见一个如花似玉穿着白的美貌娘子,坐在
床上。众人看了,不敢向前。众人道:“不知娘子是神是鬼?我等奉临安大尹钧
旨,唤你去与许宣执证公事。”那娘子端然不动。“好酒王二”道:“众人都不
敢向前,怎的是了?你可将一坛酒来,与我吃了,做我不着,捉他去见大尹。”
众人连忙叫两三个下去,提一坛酒来与王二吃。王二开了坛口,将一坛酒吃尽了,
道:“做我不着!”将那空坛望着帐子内打将去。不打万事皆休,才然打去,只
听得一声响,却是青天里打一个霹雳,众人都惊倒了!起来看时,床上不见了那
娘子,只见明晃晃一堆银子。众人向前看了,道:“好了。”计数四十九锭。众
人道:“我们将银子去见大尹也罢。”扛了银子,都到临安府。何立将前事禀覆
了大尹。大尹道:“定是妖怪了。也罢,邻人无罪宁家。”差人送五十锭银子与
邵太尉处,开个缘由,一一禀覆过了。许宣照“不应得为而为之事”,理重者决
杖,免刺,配牢城营做工,满日疏放。牢城营乃苏州府管下,李募事因出首许宣,
心上不安,将邵太尉给赏的五十两银子,尽数付与小舅作为盘费。李将仕与书二
封,一封与押司范院长,一封与吉利桥下开客店的王主人。许宣痛哭一场,拜别
姐夫、姐姐,带上行枷,两个防送人押着,离了杭州,到东新桥,下了航船。不
一日,来到苏州。先把书去见了范院长并王主人。王主人与他官府上下使了钱,
打发两个公人去苏州府,下了公文,交割了犯人,讨了回文,防送人自回。范院
长、王主人保领许宣不入牢中,就在王主人门前楼上歇了。许宣心中愁闷,壁上
题诗一首:“独上高楼望故乡,愁看斜日照纱窗。平生自是真诚士,谁料相逢妖
娘!白白不知归甚处?青青岂识在何方?抛离骨肉来苏地,思想家中寸断肠!”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在王主人家住了半年之
上。忽遇九月下旬,那王主人正在门首闲立,看街上人来人往,只见远远一乘轿
子,傍边一个丫鬟跟着,道:“借问一声:此间不是王主人家么?”王主人连忙
起身,道:“此间便是。你寻谁人?”丫鬟道:“我寻临安府来的许小乙官人。”
主人道:“你等一等,我便叫了他出来。”这乘轿子便歇在门前。王主人便入去,
叫道:“小乙哥,有人寻你。”许宣听得,急走出来,同主人到门前看时,正是
青青跟着,轿子里坐着白娘子。许宣见了,连声叫道:“死冤家!自被你盗了官
库银子,带累我吃了多少苦,有屈无伸,如今到此地位,又赶来做甚么?可羞死
人!”那白娘子道:“小乙官人,不要怪我,今番特来与你分辩这件事。我且到
主人家里面与你说。”白娘子叫青青取了包裹下轿。许宣道:“你是鬼怪,不许
入来。”挡住了门不放他。那白娘子与主人深深道了个万福,道:“奴家不相瞒,
主人在上,我怎的是鬼怪?衣裳有缝,对日有影。不幸先夫去世,教我如此被人
欺负!做下的事是先夫日前所为,非干我事。如今怕你怨畅我。特地来分说明白
了,我去也甘心。”主人道:“且教娘子入来,坐了说。”那娘子道:“我和你
到里面,对主人家的妈妈说。”门前看的人自都散了。许宣入到里面,对主人家
并妈妈道:“我为他偷了官银子事,如此如此,因此教我吃场官司。如今又赶到
此,有何理说?”白娘子道:“先夫留下银子,我好意把你,我也不知怎的来的。”
许宣道:“如何做公的捉你之时,门前都是垃圾?就帐子里一响,不见了你?”
白娘子道:“我听得人说,你为这银子捉了去,我怕你说出我来,捉我到官,妆
幌子羞人不好看。我无奈何,只得走去华藏寺前姨娘家躲了,使人担垃圾堆在门
前,把银子安在床上,央邻舍与我说谎。”许宣道:“你却走了去,教我吃官事!”
白娘子道:“我将银子安在床上,只指望要好,那里晓得有许多事情?我见你配
在这里,我便带了些盘缠,搭船到这里寻你。如今分说都明白了,我去也。敢是
我和你前生没有夫妻之分!”那王主人道:“娘子许多路来到这里,难道就去?
且在此间住几日,却理会。”青青道:“既是主人家再三劝解,娘子且住两日。
当初也曾许嫁小乙官人。”白娘子随口便道:“羞杀人!终不成奴家没人要?只
为分别是非而来。”王主人道:“既然当初许嫁小乙哥,却又回去!且留娘子在
此。”打发了轿子,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白娘子先自奉承好了主人的妈妈,那妈妈劝主人与许宣说合,选
定十一月十一日成亲,共百年谐老。光阴一瞬,早到吉日良时。白娘子取出银两,
央王主人办备喜筵,二人拜堂结亲。酒席散后,共入纱厨,白娘子放出迷人声态,
颠鸾倒凤,百媚千娇,喜得许宣如遇神仙,只恨相见之晚。正好欢娱,不觉金鸡
三唱,东方渐白。正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自此日为始,夫妻二人如鱼似水,终日在王主人家快乐昏迷缠定。
日往月来,又早半年光景。时临春气融和,花开如锦,车马往来,街坊热闹。
许宣问主人家道:“今日如何人人出去闲游,如此喧嚷?”主人道:“今日是二
月半,男子妇人,都去看卧佛。你也好去承天寺里闲走一遭。”许宣见说,道:
“我和妻说一声,也去看一看。”许宣上楼来,和白娘子说:“今日二月半,男
子、妇人都去看卧佛,我也看一看就来。有人寻说话,回说不在家,不可出来见
人。”白娘子道:“有甚好看,只在家中却不好?看他做甚么?”许宣道:“我
去闲耍一遭就回,不妨。”许宣离了店内,有几个相识同走,到寺里看卧佛。绕
廊下各处殿上观看了一遭。方出寺来,见一个先生,穿着道袍,头戴逍遥巾,腰
系黄丝绦,脚着熟麻鞋,坐在寺前卖药,散施符水。许宣立定了看。那先生道:
“贫道是终南山道士,到处云游,散施符水,救人病患灾厄,有事的向前来。”
那先生在人丛中看见许宣头上一道黑气,必有妖怪缠他,叫道:“你近来有一妖
怪缠你,其害非轻。我与你二道灵符,救你性命。一道符,三更烧,一道符放在
自头发内。”许宣接了符,纳头便拜,肚内道:“我也八九分疑惑那妇人是妖怪,
真个是实。”谢了先生,径回店中。
至晚,白娘子与青青睡着了,许宣起来道:“料有三更了。”将一道符放在
自头发内,正欲将一道符烧化,只见白娘子叹一口气道:“小乙哥和我许多时夫
妻,尚兀自不把我亲热,却信别人言语,半夜三更,烧符来压镇我!你且把符来
烧看!”就夺过符来,一时烧化,全无动静。白娘子道:“却如何?说我是妖怪!”
许宣道:“不干我事,卧佛寺前一云游先生知你是妖怪。”白娘子道:“明日同
你去看他一看,如何模样的先生。”
次日,白娘子清早起来,梳妆罢,戴了钗环,穿上素净衣服,分付青青看管
楼上。夫妻二人来到卧佛寺前。只见一簇人团团围着那先生,在那里散符水。只
见白娘子睁一双妖眼,到先生面前喝一声:“你好无礼!出家人枉在我丈夫面前
说我是一个妖怪,书符来捉我!”那先生回言:“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
妖怪,吃了我的符,他即变出真形来。”那白娘子道:“众人在此,你且书符来
我吃看。”那先生书一道符,递与白娘子;白娘子接过符来,便吞下去。众人都
看,没些动静。众人道:“这等一个妇人,如何说是妖怪?”众人把那先生齐骂,
那先生骂得口睁眼呆,半晌无言,惶恐满面。白娘子道:“众位官人在此,他捉
我不得,我自小学得个戏术,且把先生试来与众人看。”只见白娘子口内喃喃的
不知念些甚么,把那先生却似有人擒的一般,缩做一堆,悬空而起。众人看了,
齐吃一惊。许宣呆了。娘子道:“若不是众位面上,把这先生吊他一年。”白娘
子喷口气,只见那先生依然放下,只恨爹娘少生两翼,飞也似走了。众人都散了。
夫妻依旧回来。不在话下。日逐盘缠,都是白娘子将出来用度。正是:
夫唱妇随,朝欢暮乐。
不觉光阴似箭,又是四月初八日,释迦佛生辰。只见街市上人抬着柏亭浴佛,
家家布施。许宣对王主人道:“此间与杭州一般。”只见邻舍边一个小的,叫作
铁头,道:“小乙官人,今日承天寺里做佛会,你去看一看。”许宣转身到里面,
对白娘子说了。白娘子道:“甚么好看,休去!”许宣道:“去走一遭,散闷则
个。”娘子道:“你要去,身上衣服旧了,不好看,我打扮你去。”叫青青取新
鲜时样衣服来。许宣着得不长不短,一似像体裁的,戴一顶黑漆头巾,脑后一双
白玉环,穿一领青罗道袍,脚着一双皂靴,手中拿一把细巧百摺描金美人珊瑚坠
上样春罗扇。打扮得上下齐整,那娘子分付一声,如莺声巧啭,道:“丈夫早早
回来,切勿教奴记挂!”许宣叫了铁头相伴,径到承天寺来看佛会。人人喝采:
“好个官人!”只听得有人说道:“昨夜周将仕典当库内,不见了四五千贯金珠
细软物件,见今开单告官挨查,没捉人处。”许宣听得,不解其意,自同铁头在
寺。其日烧香官人、子弟、男女人等,往往来来,十分热闹。许宣道:“娘子教
我早回,去罢。”转身,人丛中不见了铁头,独自个走出寺门来。只见五六个人
似公人打扮,腰里挂着牌儿,数中一个看了许宣,对众人道:“此人身上穿的,
手中拿的,好似那话儿。”数中一个认得许宣的道:“小乙官,扇子借我一看。”
许宣不知是计,将扇递与公人。那公人道:“你们看这扇子扇坠,与单上开的一
般!”从人喝声:“拿了!”就把许宣一索子绑了,好似:数只皂雕追紫燕,一
群饿虎啖羊羔。许宣道:“众人休要错了,我是无罪之人。”众公人道:“是不
是,且去府前周将仕家分解!他店中失去五千贯金珠细软,白玉绦环,细巧百摺
扇,珊瑚坠子,你还说无罪?真赃正贼,有何分说!实是大胆汉子,把我们公人
作等闲看成。见今头上、身上、脚上,都是他家物件,公然出外,全无忌惮!”
许宣方才呆了,半晌不则声。许宣道:“原来如此!不妨,不妨,自有人偷得。”
众人道:“你自去苏州府厅上分说。”
次日大尹升厅,押过许宣见了。大尹审问:“盗了周将仕库内金珠宝物在于
何处?从实供来,免受刑法拷打。”许宣道:“禀上相公做主,小人穿的衣服物
件皆是妻子白娘子的,不知从何而来。望相公明镜详辨则个!”大尹喝道:“你
妻子今在何处?”许宣道:“见在吉利桥下王主人楼上。”大尹即差缉捕使臣袁
子明,押了许宣,火速捉来。差人袁子明来到王主人店中,主人吃了一惊,连忙
问道:“做甚么?”许宣道:“白娘子在楼上么?”主人道:“你同铁头早去承
天寺里,去不多时,白娘子对我说道:‘丈夫去寺中闲耍,教我同青青照管楼上。
此时不见回来,我与青青去寺前寻他去也,望乞主人替我照管。’出门去了,到
晚不见回来。我只道与你去望亲戚,到今日不见回来。”众公人要王主人寻白娘
子,前前后后,遍寻不见。袁子明将王主人捉了,见大尹回话。大尹道:“白娘
子在何处?”王主人细细禀覆了,道:“白娘子是妖怪。”大尹一一问了,道:
“且把许宣监了。”王主人使用了些钱,保出在外,伺候归结。
且说周将仕正在对门茶坊内闲坐,只见家人报道:“金珠等物都有了,在库
阁头空箱子内。”周将仕听,慌忙回家看时,果然有了。只不见了头巾、绦环、
扇子并扇坠。周将仕道:“明是屈了许宣,平白地害了一个人,不好。”暗地里
到与该房说了,把许宣只问个小罪名。

[发帖际遇]: 孤傲飞鹰发现瘫痪在地的殷梨亭,从他身上偷得银两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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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57 | 显示全部楼层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下)

却说邵太尉使李募事到苏州干事,来王主人家歇。主人家把许宣来到这里,
又吃官事,一一从头说了一遍。李募事寻思道:“看自家面上亲眷,如何看做落?”
只得与他央人情,上下使钱。一日,大尹把许宣一一供招明白,都做在白娘子身
上,只做“不合不出首妖怪”等事,杖一百,配三百六十里,押发镇江府牢城营
做工。李募事道:“镇江去便不妨。我有一个结拜的叔叔,姓李,名克用,在针
子桥下开生药店。我写一封书,你可去投托他。”许宣只得问姐夫借了些盘缠,
拜谢了王主人并姐夫,就买酒饭与两个公人吃,收拾行李起程。王主人并姐夫送
了一程,各自回去了。
且说许宣在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镇江。先寻李克用家,
来到针子桥生药铺内。只见主管正在门前卖生药,老将仕从里面走出来,两个公
人同许宣慌忙唱个喏道:“小人是杭州李募事家中人,有书在此。”主管接了,
递与老将仕。老将仕拆开看了,道:“你便是许宣?”许宣道:“小人便是。”
李克用教三人吃了饭,分付当直的同到府中,下了公文,使用了钱,保领回家,
防送人讨了回文,自归苏州去了。许宣与当直一同到家中,拜谢了克用,参见了
老安人。克用见李募事书,说道:“许宣原是生药店中主管。”因此留他在店中
做买卖,夜间教他去五条巷卖豆腐的王公楼上歇。克用见许宣药店中十分精细,
心中欢喜。原来药铺中有两个主管,一个张主管,一个赵主管。赵主管一生老实
本分,张主管一生克剥奸诈,倚着自老了,欺侮后辈。见又添了许宣,心中不悦,
恐怕退了他,反生奸计,要嫉妒他。忽一日,李克用来店中闲看,问:“新来的
做买卖如何?”张主管听了,心中道:“中我机谋了!”应道:“好便好了,只
有一件。……”克用道:“有甚么一件?”老张道:“他大主买卖肯做,小主儿
就打发去了,因此人说他不好。我几次劝他,不肯依我。”老员外说:“这个容
易,我自分付他便了,不怕他不依。”赵主管在傍听得此言,私对张主管说道:
“我们都要和气,许宣新来,我和你照管他才是。有不是,宁可当面讲,如何背
后去说他?他得知了,只道我们嫉妒。”老张道:“你们后生家,晓得甚么!”
天已晚了,各回下处。赵主管来许宣下处,道:“张主管在员外面前嫉妒你,你
如今要愈加用心,大主、小主儿买卖,一般样做。”许宣道:“多承指教!我和
你去闲酌一杯。”二人同到店中,左右坐下。酒保将要饭果碟摆下,二人吃了几
杯。赵主管说:“老员外最性直,受不得触。你便依随他生性,耐心做买卖。”
许宣道:“多谢老兄厚爱,谢之不尽!”又饮了两杯,天色晚了。赵主管道:
“晚了路黑难行,改日再会。”许宣还了酒钱,各自散了。
许宣觉道有杯酒醉了,恐怕冲撞了人,从屋檐下回去。正走之间,只见一家
楼上推开窗,将熨斗播灰下来,都倾在许宣头上。立住脚,便骂道:“谁家泼男
女不生眼睛,好没道理!”只见一个妇人慌忙走下来,道:“官人休要骂,是奴
家不是,一时失误了,休怪!”许宣半醉,抬头一看,两眼相观,正是白娘子。
许宣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无明火焰腾腾高起三千丈,掩纳不住,便骂道:
“你这贼贱妖精!连累得我好苦,吃了两场官事!”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许宣道:“你如今又到这里,却不是妖怪?”赶将入去,把白娘子一把拿住,
道:“你要官休,私休?”白娘子陪着笑面,道:“丈夫,一夜夫妻百夜恩,和
你说来事长。你听我说,当初这衣服都是我先夫留下的,我与你恩爱深重,教你
穿在身上。恩将仇报,反成吴越。”许宣道:“那日我回来寻你,如何不见了?
主人都说你同青青来寺前看我,因何又在此间?”白娘子道:“我到寺前,听得
说你被捉了去,教青青打听不着,只道你脱身走了。怕来捉我,教青青连忙讨了
一只船,到建康府娘舅家去。昨日才到这里。我也道连累你两场官事,也有何面
目见你!你怪我也无用了,情意相投,做了夫妻,如今好端端,难道走开了?我
与你情似泰山,恩同东海,誓同生死。可看日常夫妻之面,取我到下处,和你百
年谐老,却不是好!”许宣被白娘子一骗,回嗔作喜,沉吟了半晌,被色迷了心
胆,留连之意,不回下处,就在白娘子楼上歇了。次日,来上河五条巷王公楼家,
对王公说:“我的妻子同丫鬟从苏州来到这里。”一一说了,道:“我如今搬回
来一处过活。”王公道:“此乃好事,如何用说。”当日把白娘子同青青搬来王
公楼上。次日,点茶请邻舍。第三日,邻舍又与许宣接风,酒筵散了,邻舍各自
回去,不在话下。第四日,许宣早起梳洗已罢,对白娘子说:“我去拜谢东西邻
舍,去做买卖去也。你同青青只在楼上照管,切勿出门!”分付已了,自到店中
做买卖,早去晚回。
不觉光阴迅速,日月如梭,又过一月。忽一日,许宣与白娘子商量,去见主
人李员外妈妈家眷。白娘子道:“你在他家做主管,去参见了他,也好日常走动。”
到次日,雇了轿子,径进里面,请白娘子上了轿,叫王公挑了盒儿,丫鬟青青跟
随,一齐来到李员外家。下了轿子,进到里面,请员外出来。李克用连忙来见,
白娘子深深道个万福,拜了两拜,妈妈也拜了两拜,内眷都参见了。原来李克用
年纪虽然高大,却专一好色,见了白娘子有倾国之姿,正是:
三魂不附体,七魄在他身。
那员外目不转睛看白娘子。当时安排酒饭管待,妈妈对员外道:“好个伶俐
的娘子!十分容貌,温柔和气,本分老成。”员外道:“便是,杭州娘子生得俊
俏。”酒饮罢了,白娘子相谢自回。李克用心中思想:“如何得这妇人共宿一宵?”
眉头一簇,计上心来,道:“六月十三是我寿诞之日,不要慌,教这妇人着我一
个道儿。”
不觉乌飞兔走,才过端午,又是六月初间。那员外道:“妈妈,十三日是我
寿诞,可做一个筵席,请亲眷朋友闲耍一日,也是一生的快乐。”当日亲眷、邻
友、主管人等,都下了请帖。次日,家家户户都送烛、面、手帕物件来。十三日
都来赴筵,吃了一日。次日,是女眷们来贺寿,也有廿来个。且说白娘子也来,
十分打扮,上着青织金衫儿,下穿大红纱裙,戴一头百巧珠翠金银首饰。带了青
青,都到里面,拜了生日,参见了老安人。东阁下排着筵席。原来李克用吃虱子
留后腿的人,因见白娘子容貌,设此一计,大排筵席。各各传杯弄盏,酒至半酣,
却起身脱衣净手。李员外原来预先分付腹心养娘道:“若是白娘子登东,他要进
去,你可另引他到后面僻净房内去。”李员外设计已定,先自躲在后面。正是:
不劳钻穴逾墙事,稳做偷香窃玉人。
只见白娘子真个要去净手,养娘便引他到后面一间僻净房内去,养娘自回。
那员外心中淫乱,捉身不住,不敢便走进去,却在门缝里张。不张万事皆休,则
一张,那员外大吃一惊,回身便走,来到后边,望后倒了。不知一命如何,先觉
四肢不举!那员外眼中不见如花似玉体态,只见房中蟠着一条吊桶来粗大白蛇,
两眼一似灯盏,放出金光来。惊得半死,回身便走,一绊一跤。众养娘扶起看时,
面青口白。主管慌忙用安魂定魄丹服了,方才醒来。老安人与众人都来看了,道:
“你为何大惊小怪做甚么?”李员外不说其事,说道:“我今日起得早了,连日
又辛苦了些,头风病发晕倒了。”扶去房里睡了。众亲眷主席,饮了几杯,酒筵
散罢,众人作谢回家。
白娘子回到家中思想,恐怕明日李员外在铺中对许宣说出本相来。便生一条
计,一头脱衣服,一头叹气。许宣道:“今日出去吃酒,因何回来叹气?”白娘
子道:“丈夫,说不得,李员外原来假做生日,其心不善。因见我起身登东,他
躲在里面,欲要奸骗我,扯裙扯裤来调戏我。欲待叫起来,众人都在那里,怕妆
幌子。被我一推倒地,他怕羞没意思,假说晕倒了。这惶恐那里出气!”许宣道:
“既不曾奸骗你,他是我主人家,出于无奈,只得忍了这遭,休去便了。”白娘
子道:“你不与我做主,还要做人?”许宣道:“先前多承姐夫写书教我投奔他
家,亏他不阻,收留在家做主管,如今教我怎的好?”白娘子道:“男子汉,我
被他这般欺负,你还去他家做主管?”许宣道:“你教我何处去安身?做何生理?”
白娘子道:“做人家主管也是下贱之事,不如自开一个生药铺。”许宣道:“亏
你说,只是那讨本钱?”白娘子道:“你放心,这个容易。我明日把些银子,你
先去赁了间房子,却又说话。”且说今是古,古是今,各处有这等出热的,间壁
有一个人,姓蒋,名和,一生出热好事。次日,许宣问白娘子讨了些银子,教蒋
和去镇江渡口马头上,赁了一间房子,买下一付生药厨柜,陆续收买生药。十月
前后,俱已完备,选日开张药店,不去做主管。那李员外也自知惶恐,不去叫他。
许宣自开店来,不匡买卖一日兴一日,普得厚利。正在门前卖生药,只见一
个和尚将着一个募缘簿子,道:“小僧是金山寺和尚,如今七月初七日,是英烈
龙王生日,伏望官人到寺烧香,布施些香钱。”许宣道:“不必写名,我有一块
好降香,舍与你拿去烧罢。”即便开柜取出,递与和尚。和尚接了,道:“是日
望官人来烧香。”打一个问讯去了。白娘子看见,道:“你这杀才,把这一块好
香与那贼秃去换酒肉吃!”许宣道:“我一片诚心舍与他,花费了也是他的罪过。”
不觉又是七月初七日,许宣正开得店,只见街上闹热,人来人往。帮闲的蒋和道:
“小乙官,前日布施了香,今日何不去寺内闲走一遭?”许宣道:“我收拾了,
略待略待,和你同去。”蒋和道:“小人当得相伴。”许宣连忙收拾了,进去对
白娘子道:“我去金山寺烧香,你可照管家里则个。”白娘子道:“无事不登三
宝殿,去做甚么?”许宣道:“一者不曾认得金山寺,要去看一看;二者前日布
施了,要去烧香。”白娘子道:“你既要去,我也挡你不得,只要依我三件事。”
许宣道:“那三件?”白娘子道:“一件,不要去方丈内去;二件,不要与和尚
说话;三件,去了就回。来得迟,我便来寻你也。”许宣道:“这个何妨,都依
得。”
当时换了新鲜衣服鞋袜,袖了香盒,同蒋和径到江边,搭了船,投金山寺来。
先到龙王堂烧了香,绕寺闲走了一遍,同众人信步来到方丈门前。许宣猛省道:
“妻子分付我休要进方丈内去。”立住了脚不进去。蒋和道:“不妨事。他自在
家中,回去只说不曾去便了。”说罢,走入去看了一回,便出来。且说方丈当中
座上,坐着一个有德行的和尚,眉清目秀,圆顶方袍,看了模样,的是真僧。一
见许宣走过,便叫侍者:“快叫那后生进来。”侍者看了一回,人千人万,乱滚
滚的,又不记得他,回说:“不知他走那边去了?”和尚见说,持了禅杖,自出
方丈来,前后寻不见。复身出寺来看,只见众人都在那里等风浪静了落船。那风
浪越大了,道:“去不得。”正看之间,只见江心里一只船,飞也似来得快。许
宣对蒋和道:“这般大风浪,过不得渡,那只船如何到来得快?”正说之间,船
已将近。看时,一个穿白的妇人,一个穿青的女子来到岸边。仔细一认,正是白
娘子和青青两个。许宣这一惊非小。白娘子来到岸边,叫道:“你如何不归?快
来上船!”许宣却欲上船,只听得有人在背后喝道:“业畜!在此做甚么?”许
宣回头看时,人说道:“法海禅师来了!”禅师道:“业畜,敢再来无礼,残害
生灵!老僧为你特来。”白娘子见了和尚,摇开船,和青青把船一翻,两个都翻
下水底去了。许宣回身看着和尚便拜:“告尊师,救弟子一条草命!”禅师道:
“你如何遇着这妇人?”许宣把前项事情从头说了一遍。禅师听罢,道:“这妇
人正是妖怪,汝可速回杭州去。如再来缠汝,可到湖南净慈寺里来寻我。有诗四
句:本是妖精变妇人,西湖岸上卖娇声。汝因不识遭他计,有难湖南见老僧。”
许宣拜谢了法海禅师,同蒋和下了渡船,过了江,上岸归家。白娘子同青青都不
见了,方才信是妖精。到晚来,教蒋和相伴过夜。心中昏闷,一夜不睡。
次日早起,叫蒋和看着家里,却来到针子桥李克用家,把前项事情告诉了一
遍。李克用道:“我生日之时,他登东,我撞将去,不期见了这妖怪,惊得我死
去。我又不敢与你说这话。既然如此,你且搬来我这里住着,别作道理。”许宣
作谢了李员外,依旧搬到他家。不觉住过两月有馀。
忽一日,立在门前,只见地方总甲分付排门人等,俱要香花灯烛,迎接朝廷
恩赦。原来是宋高宗策立孝宗,降赦通行天下,只除人命大事,其馀小事,尽行
赦放回家。许宣遇赦,欢喜不胜,吟诗一首,诗云:“感谢吾皇降赦文,网开三
面许更新。死时不作他邦鬼,生日还为旧土人。不幸逢妖愁更甚,何期遇宥罪除
根?归家满把香焚起,拜谢乾坤再造恩。”许宣吟诗已毕,央李员外衙门上下打
点,使用了钱,见了大尹,给引还乡。拜谢东邻西舍,李员外、妈妈、合家大小、
二位主管,俱拜别了。央帮闲的蒋和买了些土物,带回杭州。
来到家中,见了姐夫、姐姐,拜了四拜。李募事见了许宣,焦躁道:“你好
生欺负人,我两遭写书教你投托人,你在李员外家娶了老小,不直得寄封书来教
我知道,直恁的无仁无义!”许宣说:“我不曾娶妻小。”姐夫道:“见今两日
前,有一个妇人,带着一个丫鬟,道是你的妻子。说你七月初七日去金山寺烧香,
不见回来,那里不寻到。直到如今,打听得你回杭州,同丫鬟先到这里,等你两
日了。”教人叫出那妇人和丫鬟,见了许宣。许宣看见,果是白娘子、青青。许
宣见了,目睁口呆,吃了一惊。不在姐夫、姐姐面前说这话本,只得任他埋怨了
一场。李募事教许宣共白娘子去一间房内去安身。许宣见晚了,怕这白娘子,心
中慌了,不敢向前,朝着娘子跪在地下,道:“不知你是何神何鬼?可饶我的性
命!”白娘子道:“小乙哥,是何道理?我和你许多时夫妻,又不曾亏负你,如
何说这等没力气的话?”许宣道:“自从和你相识之后,带累我吃了两场官司。
我到镇江府,你又来寻我。前日金山寺烧香,归得迟了,你和青青又直赶来,见
了禅师,便跳下江里去了。我只道你死了,不想你又先到此。望乞可怜见,饶我
则个!”白娘子圆睁怪眼,道:“小乙官,我也只是为好,谁想到成怨本!我与
你平生夫妇,共枕同衾,许多恩爱。如今却信别人闲言语,教我夫妻不睦。我如
今实对你说,若听我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
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惊得许宣战战兢兢,半晌无言可答,
不敢走近前去。青青劝道:“官人,娘子爱你杭州人生得好,又喜你恩情深重。
听我说,与娘子和睦了,休要疑虑。”许宣吃两个缠不过,叫道:“却是苦耶!”
只见姐姐在天井里乘凉,听得叫苦,连忙来到房前,只道他两个儿厮闹,拖了许
宣出来。白娘子关上房门自睡。许宣把前因后事,一一对姐姐了告诉了一遍。却
好姐夫乘凉归房,姐姐道:“他两口儿厮闹了,如今不知睡了也未,你且去张一
张了来。”李募事走到房前看时,里头黑了,半亮不亮,将舌头咶破纸窗,不
张万事皆休,一张时,见一条吊桶来大的蟒蛇,睡在床上,伸头在天窗内乘凉,
鳞甲内放出白光来,照得房内如同白日。吃了一惊,回身便走。来到房中,不说
其事。道:“睡了,不见则声。”许宣躲在姐姐房中,不敢出头,姐夫也不问他。
过了一夜,次日,李募事叫许宣出去,到僻静处,问道:“你妻子从何娶来?
实实的对我说,不要瞒我!自昨夜亲眼看见他是一条大白蛇,我怕你姐姐害怕,
不说出来。”许宣把从头事,一一对姐夫说了一遍。李募事道:“既是这等,白
马庙前一个呼蛇戴先生,如法捉得蛇。我同你去接他。”二人取路来到白马庙前,
只见戴先生正立在门口。二人道:“先生拜揖。”先生道:“有何见谕?”许宣
道:“家中有一条大蟒蛇,相烦一捉则个!”先生道:“宅上何处?”许宣道:
“过军将桥黑珠儿巷内李募事家便是。”取出一两银子道:“先生收了银子,待
捉得蛇,另又相谢。”先生收了道:“二位先回,小子便来。”李募事与许宣自
回,那先生装了一瓶雄黄药水,一直来到黑珠儿巷内,问李募事家。人指道:
“前面那楼子内便是。”先生来到门前,揭起帘子,咳嗽一声,并无一个人出来。
敲了半晌门,只见一个小娘子出来问道:“寻谁家?”先生道:“此是李募事家
么?”小娘子道:“便是。”先生道:“说宅上有一条大蛇,却才二位官人来请
小子捉蛇。”小娘子道:“我家那有大蛇?你差了。”先生道:“官人先与我一
两银子,说捉了蛇后,有重谢。”白娘子道:“没有,休信他们哄你。”先生道:
“如何作耍?”白娘子三回五次发落不去,焦躁起来,道:“你真个会捉蛇?只
怕你捉他不得!”戴先生道:“我祖宗七八代呼蛇捉蛇,量道一条蛇有何难捉!”
娘子道:“你说捉得,只怕你见了要走!”先生道:“不走,不走!如走,罚一
锭白银。”娘子道:“随我来。”到天井内,那娘子转个弯,走进去了。那先生
手中提着瓶儿,立在空地上。不多时,只见刮起一阵冷风,风过处,只见一条吊
桶来大的蟒蛇,连射将来,正是:
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
且说那戴先生吃了一惊,望后便倒,雄黄罐儿也打破了。那条大蛇张开血红
大口,露出雪白齿,来咬先生。先生慌忙爬起来,只恨爹娘少生两脚,一口气跑
过桥来,正撞着李募事与许宣。许宣道:“如何?”那先生道:“好教二位得知。”
把前项事从头说了一遍。取出那一两银子,付还李募事道:“若不生这双脚,连
性命都没了。二位自去照顾别人。”急急的去了。许宣道:“姐夫,如今怎么处?”
李募事道:“眼见实是妖怪了,如今赤山埠前张成家欠我一千贯钱。你去那里静
处讨一间房儿住下。那怪物不见了你,自然去了。”许宣无计可奈,只得应承。
同姐夫到家时,静悄悄的,没些动静。李募事写了书帖,和票子做一封,教许宣
往赤山埠去。只见白娘子叫许宣到房中,道:“你好大胆,又叫甚么捉蛇的来!
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
许宣听得,心寒胆战,不敢则声。将了票子,闷闷不已。来到赤山埠前,寻
着了张成,随即袖中取票时,不见了。只叫得苦,慌忙转步,一路寻回来时,那
里见!正闷之间,来到净慈寺前。忽地里想起那金山寺长老法海禅师曾分付来:
“倘若那妖怪再来杭州缠你,可来净慈寺内来寻我。如今不寻,更待何时!”急
入寺中,问监寺道:“动问和尚,法海禅师曾来刹也未?”那和尚道:“不曾到
来。”许宣听得说不在,越闷。折身便回来长桥堍下,自言自语道:“时衰鬼弄
人,我要性命何用?”看着一湖清水,却待要跳!正是:
阎王判你三更到,定不容人到四更。
许宣正欲跳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男子汉何故轻生!死了一万口,只
当五千双,有事何不问我?”许宣回头看时,正是法海禅师,背驮衣钵,手提禅
杖,原来真个才到。也是不该命尽,再迟一碗饭时,性命也休了。许宣见了禅师,
纳头便拜,道:“救弟子一命则个!”禅师道:“这业畜在何处?”许宣把上项
事一一诉了,道:“如今又直到这里,求尊师救度一命。”禅师于袖中取出一个
钵盂,递与许宣,道:“你若到家,不可教妇人得知,悄悄地将此物劈头一罩,
切勿手轻,紧紧的按住,不可心慌。你便回去。”
且说许宣,拜谢了禅师回家。只见白娘子正坐在那里,口内喃喃的骂道:
“不知甚人挑拨我丈夫和我做冤家,打听出来,和他理会!”正是有心等了没心
的,许宣张得他眼慢,背后悄悄的望白娘子头上一罩,用尽平生气力纳住,不见
了女子之形,随着钵盂慢慢的按下,不敢手松,紧紧的按住。只听得钵盂内道:
“和你数载夫妻,好没一些儿人情!略放一放!”许宣正没了结处,报道:“有
一个和尚,说道:‘要收妖怪。’”许宣听得,连忙教李募事请禅师进来。来到
里面,许宣道:“救弟子则个!”不知禅师口里念的甚么,念毕,轻轻的揭起钵
盂,只见白娘子缩做七八寸长,如傀儡人像,双眸紧闭,做一堆儿伏在地下。禅
师喝道:“是何业畜妖怪,怎敢缠人?可说备细!”白娘子答道:“禅师,我是
一条大蟒蛇,因为风雨大作,来到西湖上安身,同青青一处。不想遇着许宣,春
心荡漾,按纳不住,一时冒犯天条,却不曾杀生害命,望禅师慈悲则个!”禅师
又问:“青青是何怪?”白娘子道:“青青是西湖内第三桥下潭内千年成气的青
鱼,一时遇着,拖他为伴。他不曾得一日欢娱,并望禅师怜悯!”禅师道:“念
你千年修炼,免你一死,可现本相!”白娘子不肯。禅师勃然大怒,口中念念有
词,大喝道:“揭谛何在?快与我擒青鱼怪来,和白蛇现形,听吾发落!”须臾,
庭前起一阵狂风,风过处,只闻得豁刺一声响,半空中坠下一个青鱼,有一丈多
长,向地拨剌的连跳几跳,缩做尺馀长一个小青鱼。看那白娘子时,也复了原形,
变了三尺长一条白蛇,兀自昂头看着许宣。禅师将二物置于钵盂之内,扯下褊衫
一幅,封了钵盂口,拿到雷峰寺前,将钵盂放在地下,令人搬砖运石,砌成一塔。
后来许宣化缘,砌成了七层宝塔。千年万载,白蛇和青鱼不能出世。
且说禅师押镇了,留偈四句:“西湖水干,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法海禅师言偈毕,又题诗八句,以劝后人:“奉劝世人休爱色,爱色之人被色迷。
心正自然邪不扰,身端怎有恶来欺。但看许宣因爱色,带累官司惹是非。不是老
僧来救护,白蛇吞了不留些。”法海禅师吟罢,各人自散。惟有许宣情愿出家,
礼拜禅师为师,就雷峰塔披剃为僧。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众僧买龛烧化,
造一座骨塔,千年不朽。临去世时,亦有诗四句,留以警世,诗曰:
“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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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58 | 显示全部楼层

宿香亭张浩遇莺莺

闲向书斋阅古今,生非草木岂无情。佳人才子多奇遇,难比张生遇李莺。
话说西洛有一才子,姓张,名浩,字巨源,自儿曹时清秀异众。既长,才摛
蜀锦,貌莹寒冰,容止可观,言词简当。承祖父之遗业,家藏镪数万,以财豪称
于乡里。贵族中有慕其门第者,欲结婚姻;虽媒妁日至,浩正色拒之。人谓浩曰:
“君今冠矣,男子二十而冠,何不求名家令德女子配君,其理安在?”浩曰:
“大凡百岁姻缘,必要十分美满。某虽非才子,实慕佳人。不遇出世娇姿,宁可
终身鳏处。且俟功名到手之日,此愿或可遂耳!”缘此至弱冠之年,犹未纳室。
浩性喜厚自奉养,所居连檐重阁,洞户相通,华丽雄壮,与王侯之家相等。浩犹
以为隘窄,又于所居之北,创置一园。中有:风亭月榭,杏坞桃溪;云楼上倚晴
空,水阁下临清泚。横塘曲岸,露偃月虹桥;朱槛雕栏,叠生云怪石。烂熳奇花
艳蕊,深沉竹洞花房。飞异域佳禽,植上林珍果。绿荷密锁寻芳路,翠柳低笼斗
草场。
浩暇日,多与亲朋宴息其间。西都风俗,每至春时,园圃无大小,皆修莳花
木,洒扫亭轩,纵游人玩赏,以此递相夸逞,士庶为常。浩闾巷有名儒廖山甫者,
学行俱高,可为师范,与浩情爱至密。浩喜园馆新成,花木茂盛,一日,邀山甫
闲步其中,行至宿香亭共坐。时当仲春,桃李正芳,牡丹花放,嫩白妖红,环绕
亭砌。浩谓山甫曰:“淑景明媚,非诗酒莫称韶光。今日幸无俗事,先饮数杯,
然后各赋一诗,咏目前景物。虽园圃消疏,不足以当君之盛作,若得一诗,可以
永为壮观。”山甫曰:“愿听指挥。”浩喜,即呼小童,具饮器、笔砚于前。酒
三行,方欲索题,忽遥见亭下花间,有流莺惊飞而起。山甫曰:“莺语堪听,何
故惊飞?”浩曰:“此无他,料必有游人偷折花耳。邀先生一往观之。”遂下宿
香亭,径入花阴,蹑足潜身,寻踪而去。过太湖石畔,芍药栏边,见一垂鬟女子,
年方十五,携一小青衣,倚栏而立。但见: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未艳,
肌肤嫩玉生光。莲步一折,着弓弓扣绣鞋儿;螺髻双垂,插短短紫金钗子。似向
东君夸艳态,倚栏笑对牡丹丛!
浩一见之,神魂飘荡,不能自持。又恐女子惊避,引山甫退立花阴下,端详
久之,真出世色也。告山甫曰:“尘世无此佳人,想必上方花月之妖!”山甫曰:
“花月之妖,岂敢昼见?天下不乏美妇人,但无缘者自不遇耳。”浩曰:“浩阅
人多矣,未尝见此殊丽。使浩得配之,足快平生。兄有何计,使我早遂佳期,则
成我之恩,与生我等矣!”山甫曰:“以君之门第才学,欲结婚姻,易如反掌,
何须如此劳神!”浩曰:“君言未当,若不遇其人,宁可终身不娶。今既遇之,
即顷刻亦难捱也。媒妁通问,必须岁月,将无已在枯鱼之肆乎!”山甫曰:“但
患不谐,苟得谐,何患晚也。请询其踪迹,然后图之。”浩此时情不自禁,遂整
巾正衣,向前而揖。女子敛袂答礼。浩启女子曰:“贵族谁家?何因至此?”女
子笑曰:“妾乃君家东邻也。今日长幼赴亲族家会,惟妾不行。闻君家牡丹盛开,
故与青衣潜启隙户至此。”浩闻此语,乃知李氏之女莺莺也,与浩童稚时曾共扶
栏之戏。再告女子曰:“敝园荒芜,不足寓目,幸有小馆,欲备肴酒,尽主人接
邻里之欢,如何?”女曰:“妾之此来,本欲见君。若欲开樽,决不敢领。愿无
及乱,略诉此情。”浩拱手鞠躬而言曰:“愿闻所谕!”女曰:“妾自幼年慕君
清德,缘家有严亲,礼法所拘,无因与君聚会。今君犹未娶,妾亦垂髻,若不以
丑陋见疏,为通媒妁,使妾异日奉箕帚之末,立祭祀之列,奉侍翁姑,和睦亲族,
成两姓之好,无七出之玷,此妾之素心也。不知君心还肯从否?”浩闻此言,喜
出望外,告女曰:“若得与丽人偕老,平生之乐事足矣。但未知缘分何如耳?”
女曰:“两心既坚,缘分自定。君果见许,愿求一物为定,使妾藏之异时,表今
日相见之情。”浩仓卒中无物表意,遂取系腰紫罗绣带,谓女曰:“取此以待定
议。”女亦取拥项香罗,谓浩曰:“请君作诗一篇,亲笔题于罗上,庶几他时可
以取信。”浩心转喜,呼童取笔砚,指栏中未开牡丹为题,赋诗一绝于香罗之上,
诗曰:
沉香亭畔露凝枝,敛艳含娇未放时。自是名花待名手,风流学士独题诗。
女见诗大喜,取香罗在手,谓浩曰:“君诗句清妙,中有深意,真才子也。
此事切宜缄口,勿使人知,无忘今日之言,必遂他时之乐。父母恐回,妾且归去。”
道罢,莲步却转,与青衣缓缓而去。浩时酒兴方浓,春心淫荡,不能自遏,自言:
“下坡不赶,次后难逢。争忍弃人归去?杂花影下,细草如茵,略效鸳鸯,死亦
无恨!”遂奋步赶上,双手抱持。女子顾恋恩情,不忍移步绝裾而去,正欲启口
致辞,含羞告免。忽自后有人言曰:“相见已非正礼,此事决然不可!若能用我
一言,可以永谐百岁。”浩舍女回视,乃山甫也。女子已去。山甫曰;“但凡读
书,盖欲知礼别嫌。今君诵孔圣之书,何故习小人之态?若使女子去迟,父母先
回,必询究其所往,则女祸延及于君。岂可恋一时之乐,损终身之德。请君三思,
恐成后悔!”浩不得已,怏怏复回宿香亭上,与山甫尽醉散去。
自此之后,浩但当歌不语,对酒无欢,月下长吁,花前偷泪。俄而绿暗红稀,
春光将暮。浩一日独步闲斋,反覆思念,一段离愁,方恨无人可诉。忽有老尼惠
寂自外而来,乃浩家香火院之尼也。浩礼毕,问曰:“吾师何来?”寂曰:“专
来传达书信。”浩问:“何人致意于我?”寂移坐促席请浩曰:“君东邻李家女
子莺莺,再三申意。”浩大惊,告寂曰:“宁有是事,吾师勿言!”寂曰:“此
事何必自隐?听寂拜闻:李氏为寂门徒二十馀年,其家长幼相信。今日因往李氏
诵经,知其女莺莺染病,寂遂劝令勤服汤药。莺屏去侍妾,私告寂曰:‘此病岂
药所能愈耶!’寂再三询其仔细,莺遂说及园中与君相见之事,又出罗巾上诗,
向寂言:‘此即君所作也。’令我致意于君,幸勿相忘,以图后会。盖莺与寂所
言也,君何用隐讳耶?”浩曰:“事实有之,非敢自隐。但虑传扬遐迩,取笑里
闾。今日吾师既知,使浩如何而可?”寂曰:“早来既知此事,遂与莺父母说及
莺亲事,答云:‘女儿尚幼,未能干家。’观其意在二三年后,方始议亲。更看
君缘分如何?”言罢,起身谓浩曰:“小庵事冗,不及款话,如日后欲寄音信,
但请垂谕!”遂相别去。
自此香闺密意,书幌幽怀,皆托寂私传。光阴迅速,倏忽之间,已经一载。
节过清明,桃李飘零,牡丹半折。浩倚栏凝视,睹物思人,情绪转添。久之,自
思去岁此时,相逢花畔,今岁花又重开,玉人难见。沉吟半晌,不若折花数枝,
托惠寂寄莺莺同赏。遂召寂至,告曰:“今折得花数枝,烦吾师持往李氏,但云
吾师所献。若见莺莺,作浩起居:去岁花开时,相见于西栏畔;今花又开,人犹
间阻。相忆之心,言不可尽。愿似叶如花,年年长得相见。”寂曰:“此事易为,
君可少待。”遂持花去。逾时复来,浩迎问:“如何?”寂于袖中取彩笺小柬,
告浩曰:“莺莺寄君,切勿外启!”寂乃辞去。浩启封视之,曰:“妾莺莺拜启:
相别经年,无日不怀思忆。前令乳母以亲事白于父母,坚意不可。事须后图,不
可仓卒。愿君无忘妾,妾必不负君!姻若不成,誓不他适。其他心事,询寂可知。
昨夜宴花前,众皆欢笑,独妾悲伤。偶成小词,略诉心事。君读之,可以见妾之
意。读毕毁之,切勿外泄!词曰:红疏绿密时喧,还是困人天。相思极处,凝睛
月下,洒泪花前。誓约已知俱有愿,奈目前两处悬悬!鸾凰未偶,清宵最苦,月
色先圆。”
浩览毕,敛眉长叹,曰:“好事多磨,信非虚也!”展放案上,反覆把玩,
不忍释手。感刻寸心,泪下如雨。又恐家人见疑,询其所因,遂伏案掩面,偷声
潜泣。良久,举首起视,见日影下窗,瞑色已至。浩思适来书中言:“心事讯寂
可知”,今抱愁独坐,不若询访惠寂,究其仔细,庶几少解情怀。遂徐步出门,
路过李氏之家。时夜色已阑,门户皆闭,浩至此,想像莺莺,心怀爱慕,步不能
移,指李氏之门曰:“非插翅步云,安能入此?”方徘徊未进,忽见旁有隙户半
开,左右寂无一人。浩大喜曰:“天赐此便,成我佳期。远托惠寂,不如潜入其
中,探问莺莺消息。”浩为情爱所重,不顾礼法,蹑足而入。既到中堂,匿身回
廊之下。左右顾盼,见闲庭悄悄,深院沉沉。静中闻风响丁当,暗里见流萤聚散。
更筹渐急,窗中风弄残灯;夜色已阑,阶下月移花影。香闺想在屏山后,远似巫
阳千万重。
浩至此,茫然不知所往。独立久之,心中顿省。自思设若败露,为之奈何?
不惟身受苦楚,抑且玷辱祖宗,此事当款曲图之。不期隙户已闭,返转回廊,方
欲寻路复归,忽闻室中有低低而唱者。浩思深院净夜,何人独歌?遂隐住侧身,
静听所唱之词,乃《行香子》词:
“雨后风微,绿暗红稀。燕巢成蝶绕残枝,杨花点点,永日迟迟,动离怀,
牵别恨,鹧鸪啼。
辜负佳期,虚度芳时。为甚褪尽罗衣?宿香亭下,红芍栏西。当时情,今日
恨,有谁知!”
但觉如雏莺啭翠柳阴中,彩凤鸣碧梧枝上。想是清夜无人,调韵转美。浩审
词察意,若非莺莺,谁知宿香亭之约?但得一见其面,死亦无悔。方欲以指击窗,
询问仔细,忽有人叱浩曰:“良士非媒不聘,女子无故不婚。今女按板于窗中,
小子逾墙到厅下,皆非善行,玷辱人伦。执诣有司,永作淫奔之戒。”
浩大惊退步,失脚堕于砌下,久之方醒。开目视之,乃伏案昼寝于书窗之下,
时日将晡矣。浩曰:“异哉梦也!何显然如是?莫非有相见之期,故先垂吉兆告
我?”方心绪扰扰未定,惠寂复来,浩讯其意。寂曰:“适来只奉小柬而去,有
一事偶忘告君。莺莺传语,他家所居房后,乃君家之东墙也,高无数尺。其家初
夏二十日,亲族中有婚姻事,是夕举家皆往,莺托病不行。令君至期,于墙下相
待,欲逾墙与君相见,君切记之。”惠寂且去,浩欣喜之心,言不能尽。
屈指数日,已至所约之期。浩遂张帷幄,具饮馔,器用玩好之物,皆列于宿
香亭中。日既晚,悉逐僮仆出外,惟留一小鬟。反闭园门,倚梯近墙,屏立以待。
未久,夕阳消柳外,暝色暗花间,斗柄指南,夜传初鼓。浩曰:“惠寂之言岂非
谑我乎?……”语犹未绝,粉面新妆,半出短墙之上,浩举目仰视,乃莺莺也。
急升梯扶臂而下,携手偕行,至宿香亭上。明烛并坐,细视莺莺,欣喜转盛。告
莺曰:“不谓丽人果肯来此!”莺曰:“妾之此身,异时欲作闺门之事,今日宁
肯诳语!”浩曰:“肯饮少酒,共庆今宵佳会可乎?”莺曰:“难禁酒力,恐来
朝获罪于父母。”浩曰:“酒既不饮,略歇如何?”莺笑倚浩怀,娇羞不语。浩
遂与解带脱衣,入鸳帏共寝。但见:宝炬摇红,麝裀吐翠。金缕绣屏深掩,绀纱
斗帐低垂。并连鸳枕,如双双比目同波;共展香衾,似对对春蚕作茧。向人尤殢
春情事,一搦纤腰怯未禁。虽楚王梦神女,刘阮入桃源,相得之欢,皆不能比。
少顷,莺告浩曰:“夜色已阑,妾且归去。”浩亦不敢相留,遂各整衣而起。浩
告莺曰:“后会未期,切宜保爱!”莺曰:“去岁偶然相遇,犹作新诗相赠,今
夕得侍枕席,何故无一言见惠?岂非猥贱之躯,不足当君佳句?”浩笑谢莺曰:
“岂有此理!谨赋一绝:华胥佳梦徒闻说,解佩江皋浪得声。一夕东轩多少事,
韩生虚负窃香名。”莺得诗,谓浩曰:“妾之此身,今已为君所有,幸终始成之。”
遂携手下亭,转柳穿花,至墙下,浩扶策莺升梯而去。
自此之后,虽音耗时通,而会遇无便。经数日,忽惠寂来告曰:“莺莺致意,
其父守官河朔,来日挈家登程,愿君莫忘旧好。候回日,当议秦晋之礼!”惠寂
辞去。浩神悲意惨,度日如年,抱恨怀愁,俄经二载。一日,浩季父召浩语曰:
“吾闻不孝以无嗣为大,今汝将及当立之年,犹未纳室,虽未至绝嗣,而内政亦
不可缺。此中有孙氏者,累世仕宦,家业富盛,其女年已及笄,幼奉家训,习知
妇道。我欲与汝主婚,结亲孙氏。今若失之,后无令族。”浩素畏季父赋性刚暴,
不敢抗拒,又不敢明言李氏之事,遂通媒妁,与孙氏议姻。
择日将成,而莺莺之父任满方归。浩不能忘旧情,乃遣惠寂密告莺曰:“浩
非负心,实被季父所逼,复与孙氏结亲,负心违愿,痛彻心髓!”莺谓寂曰:
“我知其叔父所为,我必能自成其事。”寂曰:“善为之!”遂去。莺启父母曰:
“儿有过恶,玷辱家门,愿先启一言,然后请死!”父母惊骇,询问:“我儿何
自苦如此?”莺曰:“妾自幼岁慕西邻张浩才名,曾以此身私许偕老。曾令乳母
白父母欲与浩议姻,当日尊严不蒙允许。今闻浩与孙氏结婚,弃妾此身,将归何
地?然女行已失,不可复嫁他人,此愿若违,含笑自绝!”父母惊谓莺曰:“我
止有一女,所恨未能选择佳婿。若早知,可以商议。今浩既已结婚,为之奈何!”
莺曰:“父母许以儿归浩,则妾自能措置。”父曰:“但愿亲成,一切不问。”
莺曰:“果如是,容妾诉于官府。”遂取纸作状,更服旧妆,径至河南府讼庭之
下。龙图阁待制陈公方据案治事,见一女子执状向前。公停笔问曰:“何事?”
莺莺敛身跪告曰:“妾诚诳妄,上渎高明,有状上呈。”公令左右取状展视云:
“告状妾李氏:切闻语云:‘女非媒不嫁。’此虽至论,亦有未然,何也?昔文
君心喜司马,贾午志慕韩寿,此二女皆有私奔之名,而不受无媒之谤。盖所归得
人,青史标其令德,注在篇章,使后人断其所为,免委身于庸俗。妾于前岁慕西
邻张浩才名,已私许之偕老。言约已定,誓不变更。今张浩忽背前约,使妾呼天
叩地,无所告投!切闻律设大法,礼顺人情。若非判府龙图明断,孤寡终身何恃!
为此冒耻渎尊,幸望台慈,特赐予决!谨状。”陈公读毕,谓莺莺曰:“汝言私
约已定,有何为据?”莺取怀中香罗并花笺上二诗,皆浩笔也。陈公命追浩至公
庭,责浩与李氏既已约婚,安可再婚孙氏?浩仓卒但以叔父所逼为辞,实非本心。
再讯莺曰:“尔意如何?”莺曰:“张浩才名,实为佳婿。使妾得之,当克勤妇
道。实龙图主盟之大德。”陈公曰:“天生才子佳人,不当使之孤另,我今曲与
汝等成之。”遂于状尾判云:“花下相逢,已有终身之约;中道而上,竟乖偕老
之心。在人情既出至诚,论律文亦有所禁。宜从先约,可断后婚。”判毕,谓浩
曰:“吾今判合与李氏为婚。”二人大喜,拜谢相公恩德,遂成夫妇,偕老百年。
后生二子,俱擢高科。话名《宿香亭张浩遇茑莺》:
当年崔氏赖张生,今日张生仗李莺。
同是风流千古话,西厢不及宿香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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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59 | 显示全部楼层

金明池吴清逢爱爱

朱文灯下逢刘倩,师厚燕山遇故人。隔断死生终不泯,人间最切是深情。
话说大唐中和年间,博陵有个才子,姓崔,名护,生得风流俊雅,才貌无双。
偶遇春榜动,选场开,收拾琴剑书箱,前往长安应举。时当暮春,崔生暂离旅舍,
往城南郊外游赏。但觉口燥咽干,唇焦鼻热。一来走得急,那时候也有些热了。
这崔生只为口渴,又无溪涧取水。只见一个去外:灼灼桃红似火,依依绿柳如烟;
竹篱,茅舍、黄土壁、白板扉,哰々犬吠桃源中,两两黄鹂鸣翠柳。崔生去叩
门,觅一口水。立了半日,不见一人出来。正无计结,忽听得门内笑声,崔生鹰
觑鹘望,去门缝里一瞧:元来那笑的,却是一个女孩儿,约有十六岁。那女儿出
来开门,崔生见了,口一发燥,咽一发干,唇一发焦,鼻一发热。连忙叉手向前
道:“小娘子拜揖!”那女儿回个娇娇滴滴的万福,道:“官人宠顾茅舍,有何
见谕?”崔生道:“卑人博陵崔护,别无甚事,只因走远气喘,敢求勺水解渴则
个。”女子听罢,并无言语,疾忙进去,用纤纤玉手,捧着磁瓯,盛半瓯茶,递
与崔生。崔生接过,呷入口,透心也似凉好爽利。只得谢了自回,想着功名,自
去赴选。谁想时运未到,金榜无名;离了长安,匆匆回乡去了。倏忽一年,又遇
开科。崔生又起身赴试。追忆故人,且把试事权时落后,急往城南,一路上东观
西望,只怕错认了女儿住处。顷刻到门前,依旧桃红柳绿,犬吠莺啼。崔生至门,
见寂寞无人,心中疑惑。还去门缝里瞧时,不闻人声。徘徊半晌,去白板扉上题
四句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
风。”题罢,自回。明日放心不下,又去探看,忽见门儿呀地开了,走出一个人
来。生得须眉皓白,鬓发稀疏。身披白布道袍,手执斑竹拄杖。堪为四皓商山客,
做得磻溪执钓人。那老儿对崔生道:“君非崔护么?”崔生道:“丈人拜揖,卑
人是也。不知丈人何以见识?”那老儿道:“君杀我女儿,怎生不识?”惊得崔
护面色如土,道:“卑人未尝到老丈宅中,何出此言?”老儿道:“我女儿去岁
独自在家,遇你来觅水。去后昏昏如醉,不离床席。昨日忽说道:‘去年今日曾
遇崔郎,今日想必来也。’走到门前,望了一日,不见。转身抬头,忽见白板扉
上诗,长哭一声,瞥然倒地,老汉扶入房中,一夜不醒。早间忽然开眼道:‘崔
郎来了,爹爹好去迎接!”今君果至,岂非前定?且请进去一看。”谁想崔生入
得门来,里面哭了一声。仔细看时,女儿死了。老儿道:“郎君今番真个偿命!”
崔生此时,又惊又痛。便走到床前,坐在女儿头边,轻轻放起女儿的头,伸直了
自家腿,将女儿的头,放在腿上,亲着女儿的脸道:“小娘子,崔护在此!”顷
刻间,那女儿三魂再至,七魄重生,须臾就走起来。老儿十分欢喜,就赔妆奁,
招赘崔生为婿。后来崔生发迹为官,夫妻一世团圆。正是:
月缺再圆,镜离再合,花落再开,人死再活。
为甚今日说这段话?这个便是死中得活。有一个多情的女儿,没兴遇着个子
弟,不能成就,干折了性命,反作成别人洞房花烛。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说这女儿遇着的子弟,却是宋朝东京开封府有一员外,姓吴,名子虚。平生
是个真实的人,止生得一个儿子,名唤吴清。正是爱子娇痴,独儿得惜。那吴员
外爱惜儿子,一日也不肯放出门。那儿子却是风流博浪的人,专要结识朋友,觅
柳寻花。忽一日,有两个朋友来望,却是金枝玉叶,凤子龙孙,是宗室赵八节使
之子,兄弟二人,大的讳应之,小的讳茂之,都是使钱的勤儿。两个叫院子通报,
吴小员外出来迎接,分宾而坐。献茶毕,问道:“幸蒙恩降,不知又何使令?”
二人道:“即今清明时候,金明池上,士女喧阗,游人如蚁。欲同足下一游,尊
意如何?”小员外大喜道:“蒙二兄不弃寒贱,当得奉赔。”小员外便教童儿挑
了酒樽食罍,备三匹马,与两个同去。迤逦早到金明池。陶谷学士有首诗道:
“万座笙歌醉后醒,绕池罗泬翠烟生。云藏宫殿九重碧,日照乾坤五色明。波面
画桥天上落,岸边游客鉴中行。驾来将幸龙舟宴,花外风传万岁声。”
三人绕池游玩,但见:桃红似锦,柳绿如烟。花间粉蝶双双,枝上黄鹂两两。
踏青士女纷纷至,赏玩游人队队来。三人就空处,饮了一回酒。吴小员外道:
“今日天气甚佳,只可惜少个侑酒的人儿。”二赵道:“酒已足矣,不如闲步消
遣观看士女游人,强似呆坐。”三人挽手同行。刚动脚不多步,忽闻得一阵香风,
绝似麝兰香,又带些脂粉气。吴小员外迎这阵香风上去。忽见一簇妇女,如百花
斗彩,万卉争妍。内中一位娘子,刚则十五六岁模样,身穿杏黄衫子,生得如何:
眼横秋水,眉拂春山,发似云堆,足如莲蕊。两颗樱桃分素口,一枝杨柳斗纤腰。
未领略遍体温香,早已睹十分丰韵。吴小员外看见,不觉遍体苏麻,急欲捱身上
前。却被赵家两兄弟拖回,道:“良家女子,不可调戏。恐耳目甚多,惹祸招非。”
小员外虽然依允,却似勾去了魂灵一般。那小娘子随着众女娘自去了。小员外与
二赵相别自回。一夜不睡,道:“好个十相具足的小娘子,恨不曾访问他居止姓
名。若访问得明白,央媒说合,或有三分侥幸。”
次日,放心不下,换了一身整齐衣服,又约了二赵,在金明池上寻昨日小娘
子踪迹。分明昔日阳台路,不见当时行雨人。吴小员外在游人中,往来寻趁,不
见昨日这位小娘子,心中闷闷不悦。赵大哥道:“足下情怀少乐,想寻春之兴未
遂。此间酒肆中,多有当垆少妇。愚弟兄陪足下一行,倘有看得上肯的,沽饮三
杯,也当春风一度,如何?”小员外道:“这些老妓夙娼,残花败柳,学生平日
都不在意。”赵二哥道:“街北第五家,小小一个酒肆,到也精雅。内中有个量
酒的女儿,大有姿色,年纪也只好二八,只是不常出来。”小员外欣然道:“烦
相引一看!”三人移步街北,果见一个小酒店,外边花竹扶疏,里面杯盘罗列。
赵二哥指道:“此家就是。”三人入得门来,悄无人声。不免唤一声:“有人么?
有人么?”须臾之间,似有如无,觉得娇娇媚媚,妖妖娆娆,走一个十五六岁花
朵般多情女儿出来。那三个子弟,见了女儿,齐齐的三头对地,六臂向身,唱个
喏道:“小娘子拜揖。”那多情的女儿,见了三个子弟,一点春心动了,按捺不
下,一双脚儿出来了,则是麻麻地进去不得。紧挨着三个子弟坐地,便教迎儿取
酒来。那四个可知道喜!四口儿并来,没一百岁。方才举得一杯,忽听得驴儿蹄
响,车儿轮响,却是女儿的父母上坟回来。三人败兴而返。
迤逦春色凋残,胜游难再,只是思忆之心,形于梦寐。转眼又是一年。三个
子弟不约而同,再寻旧约。顷刻已到。但见门户萧然,当垆的人不知何在。三人
少歇一歇问信,则见那旧日老儿和婆子走将出来,三人道:“丈丈拜揖,有酒打
一角来。”便问:“丈丈,去年到此,见个小娘子量酒,今日如何不见?”那老
儿听了,簌地两行泪下:“覆官人,老汉姓卢,名荣。官人见那量酒的就是老拙
女儿,小名爱爱。去年今日合家去上坟,不知何处来三个轻薄厮儿,和他吃酒,
见我回来散了,中间别事不知。老拙两个薄薄罪过他两句言语,不想女儿性重,
顿然悒怏,不吃饮食,数日而死。这屋后小丘,便是女儿的坟。”说罢,又簌簌
地泪下。三人噤口不敢再问,连忙还了酒钱,三个马儿连着,一路伤感不已。回
头顾盼,泪下沾襟,怎生放心得下!正是:
夜深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
那三个正行之际,恍惚见一妇人,素罗罩首,红帕当胸,颤颤摇摇,半前半
却,觑着三个,低声万福,那三个如醉如痴,罔知所措。道他是鬼,又衣裳有缝,
地下有影;道是梦里,自家掐着又疼。只见那妇人道:“官人认得奴家,即去岁
金明池上人也。官人今日到奴家相望,爹妈诈言我死,虚堆个土坟,待瞒过官人
们。奴家思想前生有缘,幸得相遇。如今搬在城里一个曲巷小楼,且是潇洒,尚
不弃嫌,屈尊一顾。”三人下马齐行。瞬息之间,便到一个去处。入得门来,但
见:小楼连苑,斗帐藏春。低檐浅映红帘,曲阁遥开锦帐。半明半暗,人居掩映
之中,万绿万红,春满风光之内。
上得楼儿,那女儿便叫:“迎儿,安排酒来,与三个姐夫贺喜。”无移时,
酒到痛饮。那女儿所事熟滑。唱一个娇滴滴的曲儿,舞一个妖媚媚的破儿,搊一
个紧飕飕的筝儿,道一个甜甜嫩嫩的千岁儿。那弟兄两个饮散,相别去了。吴小
员外回身转手,搭定女儿香肩,搂定女儿细腰,捏定女儿纤手,醉眼乜斜,只道
楼儿便是床上,火急做了一班半点儿事。睡到天明,起来梳洗,吃些早饭,两口
儿絮絮叨叨,不肯放手。吴小员外焚香设誓,啮臂为盟。那女儿方才掩着脸,笑
了进去。吴小员外自一路闷闷回家。见了爹妈,道:“我儿,昨夜宿于何处?教
我一夜不睡,乱梦颠倒。”小员外道:“告爹妈,儿为两个朋友是皇亲国戚,要
我陪宿,不免依他。”爹妈见说是皇亲,又曾来望,便不疑他。谁想情之所锺,
解释不得。有诗为证:铲平荆棘盖楼台,楼上笙歌鼎沸开。欢笑未终离别起,从
前荆棘又生来。
那小员外与女儿两情厮投,好说得着。可知哩,笋芽儿般后生,遇着花朵儿
般女娘,又是芳春时候,正是:
佳人窈窕当春色,才子风流正少年。
小员外只为情牵意惹,不隔两日,少不得去伴女儿一宵。只一件,但见女儿
时,自家觉得精神百倍,容貌胜常;才到家便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渐渐有如鬼
质,看看不似人形;饮食不思,药饵不进。父母见儿如此,父子情深,顾不得朋
友之道,也顾不得皇亲国戚,便去请赵公子兄弟二人来,告道:“不知二兄日前
带我豚儿何处非为?今已害得病深。若是医得好,一句也不敢言;万一有些不测,
不免击鼓诉冤,那时也怪老汉不得。”那兄弟二人听罢,切切偶语:“我们虽是
金枝玉叶,争奈法度极严,若子弟贤的,一般如凡人叙用;若有些争差的,罪责
却也不小。万一被这老子告发时,毕竟于我不利。”疾忙回言:“丈丈,贤嗣之
疾本不由我弟兄。”遂将金明口酒店上遇见花枝般多情女儿,始末叙了一遍。老
儿大惊,道:“如此说,我儿着鬼了!二位有何良计可以相救?”二人道:“有
个皇甫真人,他有斩妖符剑,除非请他来施设,退了这邪鬼,方保无恙。”老儿
拜谢道:“全在二位身上。”二人回身就去。却是: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
然未保。
两个上了路,远远到一山中,白云深处,见一茅庵:黄茅盖屋,白石垒墙。
阴阴松螟鹤飞回,小小池晴龟出曝;翠柳碧梧夹路,玄猿白鹤迎门。顷刻间庵里
走出个道童来,道:“二位莫不是寻师父救人么?”二人道:“便是,相烦通报
则个!”道童道:“若是别患,俺师父不去,只割情欲之妖。却为甚的?情能生
人,亦能死人。生是道家之心,死是道家之忌。”二人道:“正要割情欲之妖,
救人之死!”小童急去,请出皇甫真人。真人见道童已说过了,“吾可一去!”
迤逦同到吴员外家。才到门首,便道:“这家被妖气罩定,却有生气相临。”却
好小员外出见,真人吃了一惊,道:“鬼气深了!九死一生,只有一路可救!”
惊得老夫妻都来跪告真人:“俯垂法术,救俺一家性命!”真人道:“你依吾说,
急往西方三百里外避之。若到所在,这鬼必然先到。倘若满了一百二十日,这鬼
不去,员外拼着一命,不可救治矣!”员外应允。备素斋,请皇甫真人斋罢,相
别自去。老员外速教收拾担仗,往西京河南府去避死。正是:
曾观前定录,生死不由人。
小员外请两个赵公子相伴同行。沿路去时,由你登山涉岭,过涧渡桥,闲中
闹处,有伴无人,但小员外吃食,女儿在旁供菜;员外临睡,女儿在傍解衣;若
员外登厕,女儿拿着衣服。处处莫避,在在难离。不觉在洛阳几日。忽然一日屈
指算时,却好一百二十日。如何是好?那两个赵公子和从人守着小员外,请到酒
楼散闷,又愁又怕,都阁不住泪汪汪地,又怕小员外看见,急急拭了。小员外目
睁口呆,罔知所措。正低了头倚着栏干,恰好皇甫真人骑个驴儿过来。赵公子看
见了,慌忙下楼,当街拜下,扯住真人,求其救度。吴清从人都一齐跪下拜求。
真人便就酒楼上结起法坛,焚香步罡,口中念念有词。行持了毕,把一口宝剑,
递与小员外道:“员外本当今日死!且将这剑去,到晚紧闭了门。黄昏之际,定
来敲门。休问是谁,速把剑斩之。若是有幸,斩得那鬼,员外便活;若不幸误伤
了人。员外只得纳死。总然一死还有可脱之理。”分付罢,真人自骑去了。小员
外得了剑,巴到晚间,闭了门。渐次黄昏,只听得剥啄之声。员外不露声息,悄
然开门,便把剑斫下,觉得随手倒地。员外又惊又喜,心窝里突突地跳,连叫:
“快点灯来。”众人点灯来照,连店主人都来看。不看犹可,看时,众人都吃了
一大惊: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店主人认得砍倒的尸首,却是店里奔走的小厮阿寿,十五岁了,因往街上登
东,关在门外,故此敲门,恰好被剑砍坏了。当时店中嚷动,地方来,见了人命
事,便将小员外缚了。两个赵公子也被缚了。等待来朝,将一行人解到河南府。
大尹听得是杀人公事,看了辞状,即送狱司勘问。吴清将皇甫真人斩妖事,备细
说了。狱司道:“这是荒唐之言。见在杀死小厮,真正人命,如何抵释!”喝教
手下用刑。却得跟随小员外的在衙门中使透了银子。狱卒禀道:“吴清久病未痊,
受刑不起。那两个宗室,止是干连小犯。”狱官借水推船,权把吴清收监,候病
痊再审,二赵取保在外。一面着地方将棺木安放尸首,听候堂上吊验,斩妖剑作
凶器驻库。
却说吴小员外是夜在狱中垂泪叹道:“爹娘止生得我一人,从小寸步不离,
何期今日死于他乡!早知左右是死,背井离乡,着甚么来!”又叹道:“小娘子
呵,只道生前相爱,谁知死后缠绵,恩变成仇,害得我骨肉分离,死无葬身之地,
我好苦也!我好恨也!”嗟怨了半夜,不觉睡去。梦见那花枝般多情的女儿,妖
妖娆娆,走近前来,深深道个万福,道:“小员外休得怅恨奴家。奴自身亡之后,
感太元夫人空中经过,怜奴无罪早夭,授以太阴炼形之术,以此元形不损,且得
游行世上。感员外隔年垂念,因而冒耻相从。亦是前缘罕分,合有一百二十日夫
妻。今已完满,奴自当去。前夜特来奉别,不意员外起其恶意,将剑砍奴。今日
受一夜牢狱之苦,以此相报。阿寿小厮,自在东门外古墓之中,只教官府覆验尸
首,便得脱罪。奴又与上元夫人求得玉雪丹二粒,员外试服一粒,管取百病消除,
元神复旧;又一粒员外谨藏之,他日成就员外一段佳姻,以报一百二十日夫妻之
恩。”说罢,出药二粒,如鸡豆般,其色正红,分明是两粒火珠。那女儿将一粒
纳于小员外袖内,一粒纳于口中,叫声:“奴去也,还乡之日,千万到奴家荒坟
一顾,也表员外不忘故旧之情。”小员外再欲叩问详细,忽闻钟声聒耳,惊醒将
来。口中觉有异香,腹里一似火团展转,汗流如雨。巴到天明,汗止,身上顿觉
健旺。摸摸袖内,一粒金丹尚在,宛如梦中所见。小员外隐下馀情,只将女鬼托
梦说阿寿小厮见在,请覆验尸首,便知真假。狱司禀过大尹,开棺检视,原来是
旧笤帚一把,并无他物。寻到东门外古墓,那阿寿小厮如醉梦相似,睡于破石椁
之内。众人把姜汤灌醒,问他如何到此,那小厮一毫不知。狱司带那小厮并笤帚
到大尹面前,教店主人来认,实是阿寿未死,方知女鬼的做作,大尹即将众人赶
出。皇甫真人已知斩妖剑不灵,自去入山修道去了。二赵接得吴小员外,连称恭
喜,酒店主人也来谢罪。三人别了主人家,领着仆从,欢欢喜喜回开封府来。
离城还有五十馀里,是个大镇,权歇马上店,打中火。只见间壁一个大户人
家门首,贴一张招医榜文:“本宅有爱女患病垂危,人不能识。倘有四方明医,
善能治疗者,奉谢青蚨十万。花红羊酒奉迎,决不虚示。”吴小员外看了榜文,
问店小二道:“间壁何宅?患的是甚病?没人识得?”小二道:“此地名褚家庄,
间壁住的,就是褚老员外,生得如花似玉一位小娘子,年方一十六岁。若干人来
求他,老员外不肯轻许。一月之间,忽染一病,发狂谵语,不思饮食。许多太医
下药,病只有增无减。好一主大财乡,没人有福承受得。可惜好个小娘子,世间
难遇。如今看看欲死,老夫妻两口儿昼夜啼哭,只祈神拜佛,做好事保福,也不
知费了若干钱钞了。”小员外听说,心中暗喜,道:“小二哥,烦你做个媒,我
要娶这小娘子为妻。”小二道:“小娘子十生九死,官人便要讲亲,也待病痊。”
小员外道:“我会医的是狂病,不愿受谢,只要许下成婚,手到病除。”小二道:
“官人请坐,小人即时传语。”须臾之间,只见小二同着褚公到店中来,与三人
相见了。问道:“那一位先生善医?”二赵举手道:“这位吴小员外。”褚公道:
“先生若医得小女病痊,帖上所言,毫厘不敢有负。”吴小员外道:“学生姓吴,
名清,本府城内大街居住。父母在堂,薄有家私,岂希罕万钱之赠!但学生年方
二十,尚未婚配。久慕宅上小娘子容德俱全,倘蒙许谐秦晋,自当勉举卢扁。”
二赵在傍,又帮衬许多好言,夸吴氏名门富室,又夸小员外做人忠厚。褚公爱女
之心,无所不至,不由他不应承了。便道:“若果然医得小女好时,老汉赔薄薄
妆奁,送至府上成婚。”吴清向二赵道:“就烦二兄为煤,不可退悔!”褚公道:
“岂敢。”当下褚公连三位都请到家中,设宴款待。
吴清性急,就教老员外:“引进令爱房中,看病下药。”褚公先行,吴清随
后。也是缘分当然,吴小员外进门时,那女儿就不狂了。吴小员外假要看脉,养
娘将罗帏半揭,帏中但闻金钏索琅的一声,舒出削玉团冰的一只纤手来。正是:
未识半面花容,先见一双玉腕。
小员外将两手脉俱已看过,见神见鬼的道:“此病乃邪魅所侵,非学生不能
治也。”遂取所存玉雪丹一粒,以新汲升花水,令其送下。那女子顿觉神清气爽,
病体脱然。褚公感谢不尽。是日,三人在褚家庄欢饮。至夜,褚公留宿于书斋之
中。次日,又安排早酒相请。二赵道:“扰过就告辞了。只是吴小员外姻事,不
可失认!”褚公道:“小女蒙活命之恩,岂敢背恩忘义。所谕敢不如命!”小员
外就拜谢了岳丈。褚公备礼相送,为程仪之敬。三人一无所受,作别还家。吴老
员外见儿子病好回来,欢喜自不必说。二赵又将婚姻一事说了,老员外十分之美。
少不得择日行聘,六礼既毕,褚公备千金嫁装,亲送女儿过门成亲。吴小员外在
花烛之下,看了新妇,吃了一惊:好似初次在金明池上相逢这个穿杏黄衫的美女。
过了三朝半月,夫妇厮熟了,吴小员外叩问妻子,去年清明前二日,果系探
亲入城,身穿杏黄衫,曾到金明池上游玩。正是人有所愿,天然之。那褚家女子
小名,也唤做爱爱。吴小员外一日对赵氏兄弟说知此事,二赵各各称奇:“此段
姻缘乃卢女成就,不可忘其功也!”吴小员外即日到金明池北卢家店中,述其女
儿之事,献上金帛,拜认卢荣老夫妇为岳父母,求得开坟一见,愿买棺改葬。卢
公是市井小人,得员外认亲,无有不从。小员外央阴阳生择了吉日,先用三牲祭
礼烧奠,然后启土开棺。那爱爱小娘子面色如生,香泽不散,乃知太阴炼形之术
所致,吴小员外叹羡了一回。改葬已毕,请高僧广做法事七昼夜。其夜又梦爱爱
来谢,自此踪影遂绝。后吴小员外与褚爱爱百年谐老。卢公夫妇亦赖小员外送终,
此小员外之厚德也。有诗为证:
金明池畔逢双美,了却人间生死缘。
世上有情皆似此,分明火宅现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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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59 | 显示全部楼层

赵春儿重旺曹家庄

东邻昨夜报吴姬,一曲琵琶荡客思。不是妇人偏可近,从来世上少男儿。
这四句诗是夸奖妇人的。自古道:“有志妇人,胜如男子。”且如妇人中,
只有娼流最贱,其中出色的尽多。有一个梁夫人,能于尘埃中识拔韩世忠。世忠
自卒伍起为大将,与金兀术四太子相持于江上,梁夫人脱簪珥犒军,亲自执桴,
擂鼓助阵,大败金人。后世忠封蕲王,退居西湖,与梁夫人谐老百年。又有一个
李亚仙,他是长安名妓,有郑元和公子嫖他,吊了稍,在悲田院做乞儿,大雪中
唱莲花落。亚仙闻唱,知是郑郎之声,收留在家,绣繻裹体,剔目劝读,一举成
名,中了状元。亚仙直封至一品夫人。这两个是红粉班头,青楼出色:若与寻常
男子比,好将巾帼换衣冠。
如今说一个妓家故事,虽比不得李亚仙、梁夫人恁般大才,却也在千辛百苦
中熬炼过来,助夫成家,有个小小结果,这也是千中选一。话说扬州府城外,有
个地名,叫曹家庄。庄上曹太公是个大户之家。院君已故,止生一位小官人,名
曹可成。那小官人人材出众,百事伶俐。只有两件事非其所长,一者不会读书,
二者不会作家。常言道:“独子得惜。”因是个富家爱子,养骄了他;又且自小
纳栗入监,出外都称相公,一发纵荡了。专一穿花街,串柳巷,吃风月酒,用脂
粉钱,真个满面春风,挥金如土,人都唤他做“曹呆子”。太公知他浪费,禁约
不住,只不把钱与他用。他就瞒了父亲,背地将田产各处抵借银子。
那败子借债,有几般不便宜处:第一,折色短少,不能足数,遇狠心的,还
要搭些货物;第二,利钱最重;第三,利上起利,过了一年十个月,只倒换一张
文书,并不催取,谁知本重利多,便有铜斗家计,不够他盘算;第四,居中的人
还要扣些谢礼,他把中人就自看做一半债主,狐假虎威,需索不休;第五,写借
票时,只拣上好美产,要他写做抵头,既写之后,这产业就不许你卖与他人。及
至准算与他,又要减你的价钱;准算过,便有几两赢馀,要他找绝,他又东扭西
捏,朝三暮四,没有得爽利与你。有此五件不便宜处,所以往往破家。为尊长的
只管拿住两头不放,却不知中间都替别人家发财去了。十分家当,实在没用得五
分。这也是只顾生前,不顾死后。左右把与他败的,到不如自眼里看他结末了,
也得明白。明识儿孙是下流,故将锁钥用心收。儿孙自有儿孙算,枉与儿孙作马
牛。
闲话休叙。却说本地有个名妓,叫做赵春儿,是赵大妈的女儿。真个花娇月
艳,玉润珠明,专接富商巨室,赚大主钱财。曹可成一见,就看上了,一住整月,
在他家撒漫使钱。两下如胶似漆,一个愿讨,一个愿嫁,神前罚愿,灯下设盟。
争奈父亲在堂,不敢娶他入门。那妓者见可成是慷慨之士,要他赎身。原来妓家
有这个规矩:初次破瓜的,叫做梳栊孤老。若替他把身价还了鸨儿,由他自在接
客,无拘无管,这叫做赎身孤老。但是赎身孤老要歇时,别的客只索让他,十夜
五夜,不论宿钱,后来若要娶他进门,别不费财礼。又有这许多脾胃处。曹可成
要与春儿赎身,大妈索要五百两,分文不肯少。可成各处设法,尚未到手。忽一
日,闻得父亲唤银匠在家倾成许多元宝,未见出笏。用心体访,晓得藏在卧房床
背后复壁之内,用帐子掩着。可成觑个空,踅进房去,偷了几个出来。又怕父亲
查检,照样做成贯铅的假元宝,一个换一个,大模大样的,与春儿赎了身,又置
办衣饰之类。以后但是要用,就将假银换出真银,多多少少都放在春儿处,凭他
使费,并不检查。真个来得易,去得易,日渐日深,换个行云流水,也不曾计个
数目是几锭几两。春儿见他撒漫,只道家中有馀,亦不知此银来历。
忽一日,太公病笃,唤可成夫妇到床头叮嘱道:“我儿,你今三十馀岁。也
不为年少了。‘败子回头便作家!’你如今莫去花柳游荡,收心守分。我家当之
外,还有些本钱,又没第二个兄弟分受,尽够你夫妻受用。”遂指床背后说道:
“你揭开帐子,有一层复壁,里面藏着元宝一百个,共五千两。这是我一生的精
神。向因你务外,不对你说,如今交付你夫妻之手,置些产业,传与子孙,莫要
又浪费了!”又对媳妇道:“娘子,你夫妻是一世之事,莫要冷眼相看,须将好
言谏劝丈夫,同心合胆,共做人家。我九泉之下,也得瞑目。”说罢,须臾死了。
可成哭了一场,少不得安排殡葬之事。暗想复壁内,正不知还存得多少真银?当
下搬将出来,铺满一地,看时,都是贯铅的假货,整整的数了九十九个,刚剩得
一个真的。五千两花银,费过了四千九百五十两。可成良心顿萌,早知这东西始
终还是我的,何须性急!如今大事在身,空手无措,反欠下许多债负,懊悔无及,
对着假锭放声大哭。浑家劝道:“你平日务外,既往不咎,如今现放着许多银子,
不理正事,只管哭做甚么?”可成将假锭偷换之事,对浑家叙了一遍。浑家平昔
间为老公务外,谏劝不从,气得有病在身。今日哀苦之中,又闻了这个消息,如
何不恼,登时手足俱冷。扶回房中,上了床,不够数日,也死了。这的是:从前
作过事,没兴一齐来。可成连遭二丧,痛苦无极,勉力支持。过了七七四十九日,
各债主都来算帐,把曹家庄祖业田房,尽行盘算去了。因出房与人,上紧出殡。
此时孤身无靠,权退在坟堂屋内安身。不在话下。
且说赵春儿久不见可成来家,心中思念。闻得家中有父丧,又浑家为假锭事
气死了,恐怕七嘴八张,不敢去吊问。后来晓得他房产都费了,搬在坟堂屋里安
身,甚是凄惨,寄信去请他来。可成无颜相见,回了几次。连连来请,只得含羞
而往。春儿一见,抱头大哭,道:“妾之此身,乃君身也。幸妾尚有馀资可以相
济,有急何不告我!”乃治酒相款,是夜留宿。明早,取白金百两,赠与可成,
嘱付他拿回家省吃省用:“缺少时,再来对我说。”可成得了银子,顿忘苦楚,
迷恋春儿,不肯起身。就将银子买酒买肉,请旧日一班闲汉同吃。春儿初次不好
阻他,到第二次,就将好言苦劝,说:“这班汉闲,有损无益。当初你一家人家,
都是这班人坏了,如今再不可近他了,我劝你回去是好话。且待三年服满之后,
还有事与你商议。”一连劝了几次。可成还是败落财主的性子,疑心春儿厌薄他,
忿然而去。春儿放心不下,悄地教人打听他,虽然不去跳槽,依旧大吃大用。春
儿暗想,他受苦不透,还不知稼穑艰难,且由他磨炼去。过了数日,可成盘缠竭
了,有一顿,没一顿,却不伏气去告求春儿。春儿心上虽念他,也不去惹他上门
了,约莫十分艰难,又教人送些柴米之类,小小周济他,只是不敷。
却说可成一般也有亲友,自己不能周济,看见赵春儿家担东送西,心上反不
乐,到去撺掇可成道:“你当初费过几千银子在赵家,连这春儿的身子都是你赎
的。你今如此落莫,他却风花雪月受用,何不去告他一状,追还些身价也好。”
可成道:“当初之事,也是我自家情愿,相好在前。今日重新番脸,却被子弟们
笑话。”又有嘴快的,将此话学与春儿听了,暗暗点头:“可见曹生的心肠还好。”
又想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若再有人撺掇,怕不变卦?”踌蹰了
几遍,又教人去请可成到家,说道:“我当初原许嫁你,难道是哄你不成?一来
你服制未满,怕人议论;二来知你艰难,趁我在外寻些衣食之本。你切莫听人闲
话,坏了夫妻之情。”可成道:“外人虽不说好话,我却有主意,你莫疑我。”
住了一二晚,又赠些东西去了。
光阴似箭,不觉三年服满。春儿备了三牲祭礼,香烛纸钱,到曹氏坟堂拜奠;
又将钱三串,把与可成做起灵功德,可成欢喜。功德完满,可成到春儿处作谢,
春儿留款。饮酒中间,可成问从良之事,春儿道:“此事我非不愿,只怕你还想
娶大娘!”可成道:“我如今是什么日子,还说这话?”春儿道:“你目下虽如
此说,怕日后挣得好时,又要寻良家正配,可不枉了我一片心机。”可成就对天
说起誓来。春儿道:“你既如此坚心,我也更无别话。只是坟堂屋里不好成亲。”
可成道:“在坟边左近,有一所空房要卖,只要五十两银子。荀买得他的,到也
方便。”春儿就凑五十两银子,把与可成买房。又与些另碎银钱,教他收拾房室,
置办些家火。择了吉日。至期,打叠细软,做几个箱笼装了。带着随身伏侍的丫
鬟,叫做翠叶,唤个船只,蓦地到曹家,神不知,鬼不觉,完其亲事。收将野雨
闲云事,做就牵丝结发人。
毕姻之后,春儿与可成商议过活之事。春儿道:“你生长富室,不会经营生
理,还是赎几亩田地耕种,这是务实的事。”可成自夸其能,说道:“我经了许
多折挫,学得乖了,不到得被人哄了。”春儿凑出三百两银子,交与可成。可成
是散漫惯了的人,银子到手,思量经营那一桩好?往城中东占西卜。有先前一班
闲汉遇见了,晓得他纳了春姐,手中有物,都来哄他,某事有利无利,某事利重
利轻,某人五分钱,某人合子钱。不一时,都哄尽了。空手而回,却又去问春儿
要银子用。气得春儿两泪交流道:“‘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你
当初浪费以有今日,如今是有限之物,费一分没一分了。”初时硬了心肠,不管
闲事。以后夫妻之情看不过,只得又是一五一十担将出来,无过是买柴籴米之类。
拿出来多遍了,觉得渐渐空虚,一遍少似一遍。可成先还有感激之意,一年半载,
理之当然,只道他还有多少私房,不肯和盘托出,终日闹吵逼他拿出来。春儿被
逼不过,别口气,将箱笼上钥匙一一交付丈夫,说道:“这些东西,左右是你的,
如今都交与你,省得欠挂。我今后自和翠叶纺绩度日,我也不要你养活,你也莫
缠我。”春儿自此日为始,就吃了长斋,朝暮纺绩自食。可成一时虽不过意,却
喜又有许多东西。暗想道:“且把来变买银两,今番赎取些恒业,为恢复家缘之
计,也在浑家面上争口气。”虽然腹内踌蹰,却也说而不作。
常言:食在口头,钱在手头;费一分,没一分,坐吃山空。不上一年,又空
言了。更无出没,瞒了老婆,私下把翠叶这丫头卖与人去。春儿又失了个纺绩的
伴儿。又气又苦,从前至后,把可成诉说一场。可成自知理亏,懊悔不迭,禁不
住眼中流泪。又过几时,没饭吃了,对春儿道:“我看你朝暮纺绩,到是一节好
生意。你如今又没伴,我又没事做,何不将纺绩教会了,也是一只饭碗。”春儿
又好笑又好恼,忍不住骂道:“你堂堂一躯男子汉,不指望你养老婆,难道一身
一口,再没个道路寻饭吃?”可成道:“贤妻说得是。‘鸟瘦毛长,人贫智短。’
你教我那一条道路寻得饭吃的,我去做。”春儿道:“你也曾读书识字,这里村
前村后少个训蒙先生,坟堂屋里又空着,何不聚集几个村童教学,得些学俸,好
盘用。”可成道:“‘有智妇人,胜如男子’,贤妻说得是。”当下便与乡老商
议,聚了十来个村童,教书写仿,甚不耐烦,出于无奈。过了些时,渐渐惯了,
枯茶淡饭,绝不想分外受用。春儿又不时牵前扯后的诉说他,可成并不敢回答一
字,追思往事,要便流泪。想当初偌大家私,没来由付之流水,不须题起;就是
春儿带来这些东西,若会算计时,尽可过活,如今悔之无及!
如此十五年。急一日,可成入城,撞见一人,豸补银带,乌纱皂靴,乘舆张
盖而来,仆从甚盛。其人认得是曹可成,出轿施礼。可成躲避不迭。路次相见,
各问寒暄。此人姓殷名盛,同府通州人。当初与可成同坐监,同拨历的,近选得
浙江按察使经历,在家起身赴任,好不热闹。可成别了殷盛,闷闷回家,对浑家
说道:“我的家当已败尽了,还有一件败不尽的,是监生。今日看见通州殷盛选
了三司首领官,往浙江赴任,好不兴头!我与他是同拨历的,我的选期已透了,
怎得银子上京使用!”春儿道:“莫做这梦罢,见今饭也没得吃,还想做官。”
过了几日,可成欣羡殷监生荣华,三不知又说起。春儿道:“选这官要多少使用?”
可成道:“本多利多,如今的世界,中科甲的也只是财来财往,莫说监生官。使
用多些,就有个好地方,多趁得些银子;再肯营干时,还有一两任官做;使用得
少,把个不好的缺打发你,一年二载,就升你做王官,有官无职,监生的本钱还
弄不出哩。”春儿道:“好缺要多少?”可成道:“好缺也费得千金”。春儿道:
“百两尚且难措,何况千金?还是训蒙安稳。”可成含着双泪,只得又去坟堂屋
里教书。正是:
渐无面目辞家祖,剩把凄凉对学生。
忽一日,春儿睡至半夜醒来,见可成披衣坐于床上,哭声不止。问其缘故,
可成道:“适才梦见得了官职,在广东潮州府。我身坐府堂之上,众书吏参谒。
我方吃茶,有一吏,瘦而长,黄须数茎,捧文书至公座,偶不小心,触吾茶瓯,
翻污衣袖,不觉惊醒,醒来乃是一梦。自思一贫如洗,此生无复冠带之望,上辱
宗祖,下玷子孙,是以悲泣耳!”春儿道:“你生于富家,长在名门,难道没几
个好亲眷?何不去借贷,为求官之资。倘得一命,偿之有日。”可成道:“我因
自小务外,亲戚中都以我为不肖,摈弃不纳。今穷因如此,枉自开口,人谁托我?
便肯借时,将何抵头?”春儿道:“你今日为求官借贷,比先前浪费不同,或者
肯借也不见得。”可成道:“贤妻说得是。”次日真个到三亲四眷家去了一巡,
也有闭门不纳的,也有回说不在的;就是相见时,说及借贷求官之事,也有冷笑
不答的,也有推辞没有的,又有念他开口一场,少将钱米相助的。可成大失所望,
回复了春儿。早知借贷难如此,悔却当初不作家。
可成思想无计,只是啼哭。春儿道:“哭恁么?没了银子便哭,有了银子又
会撒漫起来。”可成道:“到此地位,做妻子的还信我不过,莫说他人!”哭了
一场:“不如死休!只可惜负了赵氏妻十五年相随之意,如今也顾不得了。”可
成正在寻死,春儿上前解劝道:“‘物有一变,人有千变,若要不变,除非三尺
盖面。’天无绝人之路,你如何把性命看得恁轻?”可成道:“蝼蚁尚且贪生,
岂有人不惜死?只是我今日生而无用,到不如死了干净,省得连累你终身。”春
儿道:“且不要忙,你真个收心务实,我还有个计较。”可成连忙跪道:“我的
娘,你有甚计较?早些救我性命!”春儿道:“我当初未从良时,结拜过二九一
十八个姊妹,一向不曾去拜望。如今为你这冤家,只得忍着羞去走一遍。一个姊
妹出十两,十八个姊妹,也有一百八十两银子。”可成道:“求贤妻就去。”春
儿道:“初次上门,须用礼物,就要备十八副礼。”可成道:“莫说一十八副礼,
就是一副礼也无措。”春儿道:“若留得我一两件首饰在,今日也还好活动。”
可成又啼哭起来。春儿道:“当初谁叫你快活透了,今日有许多眼泪!你且去理
会起送文书,待文书有了,那京中使用,我自去与人讨面皮。若弄不来文书时,
可不枉了。”可成道:“我若起不得文,誓不回家。”一时间说了大话,出门去
了。暗想道:“要备起送文书,府县公门也得些使用。”不好又与浑家缠帐,只
得自去,向那几个村童学生的家里告借。一钱五分的凑来,好不费力。若不是十
五年折挫到于如今,这些须之物把与他做一封赏钱,也还不够,那个看在眼里。
正是彼一时此一时。
可成凑了两许银子,到江都县干办文书。县里有个朱外郎,为人忠厚,与可
成旧有相识,晓得他穷了,在众人面前,替他周旋其事,写个欠票,等待有了地
方,加利寄还。可成欢欢喜喜,怀着文书回来,一路上叫天地,叫祖宗,只愿浑
家出去告债,告得来便好。走进门时,只见浑家依旧坐在房里绩麻,光景甚是凄
凉。口虽不语,心下慌张,想告债又告不来了,不觉眼泪汪汪,又不敢大惊小怪。
怀着文书立于房门之外,低低的叫一声“贤妻”。春儿听见了,手中擘麻,口里
问道:“文书之事如何?”可成便脚揣进房门,在怀中取出文书,放于桌上道:
“托赖贤妻福荫,文书已有了。”春儿起身,将文书看了,肚里想道:“这呆子
也不呆了。”相着可成问道:“你真个要做官?只怕为妻的叫奶奶不起!”可成
道:“说那里话?今日可成前程,全赖贤妻扶持挈带,但不识借贷之事如何?”
春儿道:“都已告过,只等你有个起身日子,大家送来。”可成也不敢问借多借
少,慌忙走去肆中择了个吉日,回复了春儿。春儿道:“你去邻家借把锄头来用
用。”须臾锄头借到。春儿拿开了绩麻的篮儿,指这搭地说道:“我嫁你时,就
替你办一顶纱帽埋于此下。”可成想道:“纱帽埋在地下,却不朽了?莫要拗他,
且锄着看。”怎地运起锄头,狠力几下,只听得当的一声响,翻起一件东西。可
成到惊了一跳,检起看,是个小小瓷坛,坛里面装着散碎银两和几件银酒器。春
儿叫丈夫拿去城中倾兑,看是多少。可成倾了锞儿,兑准一百六十七两,拿回家
来,双手捧与浑家,笑容可掬。春儿本知数目,有心试他,见分毫不曾苟且,心
下甚喜。叫再取锄头来,将十五年常坐下绩麻去处,一个小矮凳儿搬开了,教可
成再锄下去,锄出一大瓷坛,内中都是黄白之物,不下千金。原来春儿看见可成
浪费,预先下着,悄地埋藏这许多东西,终日在上面坐着绩麻,一十五年并不露
半字,真女中丈夫也。可成见了许多东西,掉下泪来。春儿道:“官人为甚悲伤?”
可成道:“想着贤妻一十五年,勤劳辛苦,布衣蔬食。谁知留下这一片心机。都
因我曹可成不肖,以至连累受苦!今日贤妻当受我一拜!”说罢,就拜下去。春
儿慌忙扶起道:“今日苦尽甘来,博得好日,共享荣华。”可成道:“盘缠尽有,
我上京听选,留贤妻在家,形孤影只。不若同到京中,百事也有商量。”春儿道:
“我也放心不下,如此甚好。”当时打叠行李,讨了两房童仆,雇下船只,夫妻
两口,同上北京。正是:
运去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光。
可成到京,寻个店房,安顿了家小,吏部投了文书。有银子使用,就选了出
来。初任是福建同安县二尹,就升了本省泉州府经历,都是老婆帮他做官,宦声
大振。又且京中用钱谋为,公私两利,升了广东潮州府通判。适值朝觐之年,太
守进京,同知、推官俱缺,上司道他有才,批府印与他执掌,择日升堂管事。吏
书参谒已毕,门子献茶。方才举手,有一外郎,捧文书到公座前,触翻茶瓯,淋
漓满袖。可成正欲发怒,看那外郎瘦而长,有黄须数茎。猛然想起数年之前,曾
有一梦,今日光景,宛然梦中所见。始知前程出处,皆由天定,非偶然也。那外
郎惊慌,磕头谢罪。可成好言抚慰,全无怒意,合堂称其大量。是日退堂,与奶
奶述其应梦之事。春儿亦骇然说道:“据此梦,量官人功名止于此任。当初坟堂
中教授村童,衣不蔽体,食不充口。今日三任为牧民官,位至六品大夫,太学生
至此足矣。常言:‘知足不辱。’官人宜急流勇退,为山林娱老之计。”可成点
头道是。坐了三日堂,就托病辞官。上司因本府掌印无人,不允所辞。勉强视事,
分明又做了半年知府。新官上任,交印已毕,次日又出致仕文书。上司见其恳切
求去,只得准了。百姓攀辕卧辙者数千人,可成一一抚慰,夫妻衣锦还乡。三任
宦资约有数千金,赎取旧日田产房屋,重在曹家庄兴旺,为宦门巨室。这虽是曹
可成改过之善,却都亏赵春儿赞助之力也。后人有诗赞云:
破家只为貌如花,又仗红颜再起家。
如此红颜千古少,劝君还是莫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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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嵬。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戈
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太平人乐华胥世,永永金瓯共日辉。
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说起燕都的形势,北倚雄关,南压区夏,
真乃金城天府,万年不拔之基。当先洪武爷扫荡胡尘,定鼎金陵,是为南京。到
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迁于燕都,是为北京。只因这一迁,把个苦寒地面,变
作花锦世界。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这位天子,
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乱。那三处?日
本关白平秀吉,西夏哱承恩,播州杨应龙。平秀吉侵犯朝鲜,哱承恩、杨应
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远夷莫不畏服,争来朝贡。真个是:
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日本国关白作乱,侵犯朝鲜。朝鲜国王上表告急,
天朝发兵泛海往救。有户部官奏准,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栗入监之
例。原来纳栗入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中,结末来又有个小小
前程结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到不愿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学生。自开
了这例,两京太学生,各添至千人之外。内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干先,浙
江绍兴府人氏。父亲李布政所生三儿,惟甲居长。自幼读书在庠,未得登科,援
例入于北雍。因在京坐监,与同乡柳遇春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与一个名姬相遇,
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生得:浑身雅艳,遍体
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
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今
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
不惜。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
一担儿挑在他身上。那公子俊俏庞儿,温存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
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
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惧怕老爷,不敢应承。虽则如此,两下情好
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向无他志。真个恩深似海
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
再说杜妈妈女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见而不可得。
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妈妈胁肩谄笑,奉承不暇。日往月来,不觉一
年有馀,李公子囊箧渐渐空虚,手不应心,妈妈也就怠慢了。老布政在家闻知儿
子嫖院,几遍写字来唤他回去。他迷恋十娘颜色,终是延挨。后来闻知老爷在家
发怒,越不敢回。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
相好,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妈妈也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见女儿不统
口,又几遍将言语触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公子性本温克,词气愈和。妈妈
没奈何,日逐只将十娘叱骂道:“我们行户人家,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迎
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成垛。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馀,莫说新客,连
旧主顾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钟馗老,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
气无烟,成什么模样!”杜十娘被骂,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
手上门的,也曾费过大钱来。”妈妈道:“彼一时,此一时,你只教他今日费些
小钱儿,把与老娘办些柴米,养你两口也好。别人家养的女儿便是摇钱树,千生
万活;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白虎,开了大门,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到
替你这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教我衣食从何处来?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出几两
银子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个丫头过活却不好?”十娘道:“妈妈,这
话是真是假?”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衣衫都典尽了,料他没处设法。便应道:
“老娘从不说谎,当真哩。”十娘道:“娘,你要他许多银子?”妈妈道:“若
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
头代替。只一件,须是三日内交付与我,左手交银,右手交人。若三日没有银时,
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顿孤拐,打那光棍出去,那时莫怪老身!”
十娘道:“公子虽在客边乏钞,谅三百金还措办得来。只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
便好。”妈妈想道:“这穷汉一双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那里来银子。没有银
子,便铁皮包脸,料也无颜上门。那时重整家风,媺儿也没得话讲。”答应
道:“看你面,便宽到十日。第十日没有银子,不干老娘之事。”十娘道:“若
十日内无银,料他也无颜再见了。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又翻悔起来。”妈
妈道:“老身年五十一岁了,又奉十斋,怎敢说谎?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若翻
悔时,做猪做狗。”从来海水斗难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穷儒囊底竭,故将财礼难娇娘。
是夜,十娘与公子在枕边,议及终身之事。公子道:“我非无此心。但教坊
落籍,其费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道:“妾已与妈
妈议定只要三百金,便须十日内措办。郎君游资虽罄,然都中岂无亲友可以借贷?
倘得如数,妾身遂为君之所有,省受这虔婆之气。”公子道:“亲友中为我留恋
行院,都不相顾。明日只做束装起身,各家告辞,就开口假贷路费,凑聚将来,
或可满得此数。”起身梳洗,别了十娘出门。十娘道:“用心作速,专听佳音。”
公子道:“不须分付。”
公子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身告别,众人到也欢喜。后来叙到
路费欠缺,意欲借贷。常言道:“说着钱,便无缘。”亲友们就不招架。他们也
见得是,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迷恋烟花,年许不归,父亲都为他气坏在家。他
今日抖然要回,未知真假。倘或说骗盘缠到手,又支还脂粉钱,父亲知道,将好
意翻成恶意,始终只是一怪,不如辞了干净。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
济,惭愧!惭愧!”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并没有个慷慨丈夫,肯统口许他一十、
二十两。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分毫无获,又不敢回决十娘,权且含糊答应。
到第四日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平日间有了杜家,连下处也没有了,今日就无
处投宿,只得往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柳遇春见公子愁容可掬,问其来历。公子
将杜十娘愿嫁之情,备细说了。遇春摇首道:“未必,未必。那杜媺曲中第
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礼。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想鸨
儿怪你无钱使用,白白占住他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
又碍却面皮,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内空虚,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限你十日。
若十日没有,你也不好上门;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你,落得一场亵渎,自然安
身不牢。此乃烟花逐客之计。足下三思,休被其惑。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
上。”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遇春又道:“足下莫要错了主意。
你若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若是要三百两时,莫说十日,就是
十个月也难。如今的世情,那肯顾缓急二字的。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债,故意
设法难你。”公子道:“仁兄所见良是。”口里虽如此说,心中割舍不下。依旧
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公子在柳监生寓中,一连住了三日,
共是六日了。
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进院,十分着紧,就教小厮四儿街上去寻。四儿寻到大
街,恰好遇见公子。四儿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觉无颜,回
复道:“今日不得功夫,明日来罢。”四儿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
道:“娘叫咱寻你,是必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婊子,没奈何,只
得随四儿进院。见了十娘,嘿嘿无言。十娘问道:“所谋之事如何?”公子眼中
流下泪来。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之数么?”公子含泪而言,道
出二句:“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一连奔走六日,并无铢两,一双
空手,羞见芳卿,故此这几日不敢进院。今日承命呼唤,忍耻而来,非某不用心,
实是世情如此。”十娘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郎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
十娘自备酒肴,与公子欢饮。睡至半夜,十娘对公子道:“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
妾终身之事,当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渐渐五更天晓,十娘道:
“妾所卧絮褥内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
半,郎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限只四日,万勿迟误。”十娘起身将褥付公子,
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径到柳遇春寓中,又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了。
将褥拆开看时,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遇春大惊道:
“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负。吾当代为足下谋之。”公子道:“倘
得玉成,决不有负。”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两日之内,
凑足一百五十两交付公子道:“吾代为足下告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
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刚是第九日,
还不足十日。十娘问道:“前日分毫难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公子将
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额道:“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柳君之力
也。”两个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次日,十娘早起,对李甲道:“此银
一交,便当随郎君去矣。舟车之类,合当预备。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
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公子正愁路费无出,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说犹未了,
鸨儿恰来敲门叫道:“媺儿,今日是第十日了。”公子闻叫,启户相延道:
“承妈妈厚意,正欲相请。”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鸨儿不料公子有银,嘿然
变色,似有悔意,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
日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订,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
许,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鸨儿无词以对,
腹内筹画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事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
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平时穿戴衣饰之类,毫厘休想。”说罢,将公子和十
娘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此时九月天气,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随身旧
衣,就拜了妈妈两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鲤鱼脱却
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荣卿寓所去,再作道理。”
十娘道:“字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况前日又承他借贷路费,不可不一
谢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姊妹中惟谢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与
十娘亲厚。十娘先到谢月朗家,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惊问其故,十娘备述来因。
又引李甲相见,十娘指月朗道:“前日路资,是此位姐姐所贷,郎君可致谢。”
李甲连连作揖。月郎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十娘梳洗已毕,
谢、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钿金钏,瑶簪宝珥,锦袖花裙,鸾带绣履,把杜十娘
装扮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月朗让卧房与李甲、杜媺二人过宿。次
日,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凡十娘相厚者,无不毕集。都与他夫妇把盏称
喜。吹弹歌舞,各逞其长,务要尽欢,直饮至夜分。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众
姊妹道:“十姊为风流领袖,今从郎君去,我等相见无日。何日长行,姊妹们尚
当奉送。”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但阿姊千里间关,同郎君远去,
囊箧萧条,曾无约束,此乃吾等之事。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
众姊妹各唯唯而散。
是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至五鼓,十娘对公子道:“吾等此去,何处安
身?郎君亦曾计议有定着否?”公子道:“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归,必然
加以不堪,反致相累。展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十娘道:“父子天性,岂
能终绝。既然仓卒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郎君先回,求亲友
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彼此安妥。”公子道:“此言甚当。”
次日,二人起身辞了谢月郎,暂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杜十娘见了柳遇春,
倒身下拜,谢其周全之德:“异日我夫妇必当重报。”遇春慌忙答礼道:“十娘
钟情所欢,不以贫窭易心,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谅区区何足挂齿!”三
人又饮了一日酒。次早,择了出行吉日,雇倩轿马停当。十娘又遣童儿寄信,别
谢月朗。临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至,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月
朗道:“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赆,十姊
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说罢,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锁甚固,
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须臾,舆
马齐集,仆夫催促起身。柳监生三杯别酒,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
别。正是:
他日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再说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舍陆从舟,却好有瓜洲差使船转回之便,讲
定船钱,包了舱口。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馀剩。你道杜十娘把二十
两银子与公子,如何就没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蓝缕,银子到手,未免在解库
中取赎几件穿着,又制办了铺盖,剩来只勾轿马之费。公子正当愁闷,十娘道:
“郎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济。”乃取钥开箱。公子在傍自觉惭愧,也不
敢窥觑箱中虚实。只见十娘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郎群可开
看之。”公子提在手中,觉得沉重,启而观之,皆是白银,计数整五十两。十娘
仍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但对公子道:“承众姊妹高情,不惟途路
不乏,即他日浮寓吴越间,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公子且惊且喜道:
“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
自此每谈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抚慰,一路无话。
不一日,行至瓜洲,大船停泊岸口。公子别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明日侵
晨,剪江而渡。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公子道:“自
出都门,困守一舱之中,四顾有人,未得畅语。今日独据一舟,更无避忌。且已
离塞北,初近江南,宜开怀畅饮,以舒向来抑郁之气,恩卿以为何如?”十娘道:
“妾久疏谈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见同志耳。”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与
十娘铺毡并坐,传杯交盏,饮至半酣,公子执卮对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
首。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之飞动。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
奏,久矣不闻。今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一歌否?”十娘兴亦勃发,遂开
喉顿嗓,取扇按拍,呜呜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盏与
婵娟”一曲,名《小桃红》。真个:声飞霄汉云皆驻,响入深泉鱼出游。
却说他舟有一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赉,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万,积祖
扬州种盐。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红粉追欢;
若嘲风弄月,到是个轻薄的头儿。事有偶然,其夜亦泊舟瓜洲渡口,独酌无聊。
急听得歌声嘹亮,凤吟鸾吹,不足喻其美。起立船头,伫听半晌,方知声出邻舟。
正欲相访,音响倏已寂然。乃遣仆者潜窥踪迹,访于舟人。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
船,并不知歌者来历。孙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见?”展转寻
思,通宵不寐。挨至五更,忽闻江风大作。及晓,彤云密布,狂雪飞舞。怎见得,
有诗为证:“千山云树灭,万径人踪绝。扁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因这风雪
阻渡,舟不得开。孙富命艄公移船,泊于李家舟之傍。孙富貂帽狐裘,推窗假作
看雪。值十娘梳洗方毕,纤纤玉手,揭起舟傍短帘,自泼盂中残水,粉容微露,
却被孙富窥见了,果是国色天香。魂摇心荡,迎眸注目,等候再见一面,杳不可
得。沉思久之,乃倚窗高吟高学士《梅花诗》二句,道:“雪满山中高士卧,月
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得邻舟吟诗,舒头出舱,看是何人。只因这一看,正中了孙富之计。
孙富吟诗,正要引李公子出头,他好乘机攀话。当下慌忙举手,就问:“老兄尊
姓何讳?”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贯,少不得也问那孙富,孙富也叙过了。又叙了些
太学中的闲话,渐渐亲熟。孙富便道:“风雪阻舟,乃天遣与尊兄相会,实小弟
之幸也。舟次无聊,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领清诲,万望不拒。”公
子道:“萍水相逢,何当厚扰?”孙富道:“说那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喝教艄公打跳,童儿张伞,迎接公子过船,就于船头作揖。然后让公子先行,自
己随后,各各登跳上涯。行不数步,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座头,
靠窗而坐。酒保列上酒肴。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中套话,
渐渐引入花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入港,一发成相知了。
孙富屏去左右,低低问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卖弄在行,
遂实说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孙富道:“既系曲中姊妹,何以归兄?”
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讨他,始末根由,备
细述了一遍。孙富道:“兄携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
公子道:“贱室不足虑。所虑者,老父性严,尚费踌躇耳!”孙富将机就机,便
问道:“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亦曾通知丽人,共作计
较否?”公子攒眉而答道:“此事曾与小妾议之。”孙富欣然问道:“尊宠必有
妙策。”公子道:“他意欲侨居苏杭,流连山水。使小弟先回,求亲友宛转于家
君之前。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图归,高明以为何如?”孙富沉吟半晌,故作愀
然之色,道:“小弟乍会之间,交浅言深,诚恐见怪。”公子道:“正赖高明指
教,何必谦逊?”孙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必严帷薄之嫌,平时既怪兄游非
礼之地,今日岂容兄娶不节之人。况且贤亲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
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允,
他就转口了。兄进不能和睦家庭,退无词以回复尊宠。即使留连山水,亦非长久
之计。万一资斧困竭,岂不进退两难!”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比时费去大
半,说到资斧困竭,进退两难,不觉点头道是。孙富又道:“小弟还有句心腹之
谈,兄肯俯听否?”公子道:“承兄过爱,更求尽言。”孙富道:“疏不间亲,
还是莫说罢。”公子道:“但说何妨。”孙富道:“自古道妇人水性无常,况烟
花之辈,少真多假。他既系六院名姝,相识定满天下。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兄
之力,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公子道:“这个恐未必然。”孙富道:“即
不然,江南子弟,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居,难保无逾墙钻穴之事。若挈之同归,
愈增尊大人之怒。为兄之计,未有善策。况父子天伦,必不可绝。若为妾而触父,
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异日妻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同袍
不以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
公子闻言,茫然自失,移席问计:“据高明之见,何以教我?”孙富道:
“仆有一计,于兄甚便。只恐兄溺枕席之爱,未必能行,使仆空费词说耳!”公
子道:“兄诚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园之乐,乃弟之恩人也。又何惮而不言耶?”
孙富道:“兄飘零岁馀,严亲怀怒,闺阁离心,设身以处兄之地,诚寝食不安之
时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过为迷花恋柳,挥金如土,异日必为弃家荡产之
人,不堪承继家业耳。兄今日空手而归,正触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爱,见机而
作,仆愿以千金相赠。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只说在京授馆,并不曾浪费分毫,
尊大人必然相信。从此家庭和睦,当无间言。须臾之间,转祸为福,兄请三思。
仆非贪丽人之色,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本心惧怕老子,
被孙富一席话,说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闻兄大教,顿开茅塞。但小妾千
里相从,义难顿绝,容归与商之。得其心肯,当奉复耳。”孙富道:“说话之间,
宜放婉曲。彼既忠心为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离,定然玉成兄还乡之事矣。”二
人饮了一回酒,风停雪止,天色已晚。孙富教家僮算还了酒钱,与公子携手下船。
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却说杜十娘在舟中,摆设酒果,欲与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灯以待。公子
下船,十娘起迎,见公子颜色匆匆,似有不乐之意,乃满斟热酒劝之。公子摇首
不饮,一言不发,竟自床上睡了。十娘心中不悦,乃收拾杯盘,为公子解衣就枕。
问道:“今日有何见闻,而怀抱郁郁如此?”公子叹息而已,终不启口。问了三
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娘委决不下,坐于床头而不能寐。到夜半,公子醒来,
又叹一口气。十娘道:“郎君有何难言之事,频频叹息?”公子拥被而起,欲言
不语者几次,扑簌簌掉下泪来。十娘抱持公子于怀间,软言抚慰道:“妾与郎君
情好,已及二载,千辛万苦,历尽艰难,得有今日。然相从数千里,未曾哀戚。
今将渡江,方图百年欢笑,如何反起悲伤,必有其故。夫妇之间,死生相共,有
事尽可商量,万勿讳也。”公子再被逼不过,只得含泪而言道:“仆天涯穷困,
蒙恩卿不弃,委曲相从,诚乃莫大之德也。但反覆思之,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礼
法,况素性方严,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荡,将何底止?夫妇之欢难保,
父子之伦又绝。日间蒙新安孙友邀饮,为我筹及此事,寸心如割。”十娘大惊道:
“郎君意将如何?”公子道:“仆事内之人,当局而迷。孙友为我画一计颇善,
但恐恩卿不从耳!”十娘道:“孙友者何人?计如果善,何不可从?”公子道:
“孙友名富,新安盐商,少年风流之士也。夜间闻子清歌,因而问及。仆告以来
历,并谈及难归之故,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藉口以见吾父母;而恩
卿亦得所天。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说罢,泪如雨下。十娘放开两手,冷笑
一声道:“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
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里?”
公子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十娘道:“明早快快
应承了他,不可挫过机会。但千金重事,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过舟,勿
为贾竖子所欺。”
时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灯梳洗道:“今日之妆,乃迎新送旧,非比寻常。”
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采照人。装束方
完,天色已晓。孙富差家童到船头候信。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
子快去回话,及早兑足银子。公子亲到孙富船中,回复依允。孙富道:“兑银易
事,须得丽人妆台为信。”公子又回复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可便抬
去。”孙富喜甚,即将白银一千两,送到公子船中。十娘亲自检看,足色足数,
分毫无爽,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孙富。孙富一见,魂不附体。十娘启朱唇,开皓
齿道:“方才箱子可暂发来,内有李郎路引一纸,可检还之也。”孙富视十娘已
为瓮中之鳖,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头之上。十娘取钥开锁,内皆抽替
小箱。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层来看,只见翠羽明珰,瑶簪宝珥,充牣于中,约值
数百金。十娘遽投之江中。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无不惊诧。又命公子再抽一
箱,乃玉箫金管。又抽一箱,尽古玉紫金玩器,约值数千金。十娘尽投之于大江
中。岸上之人,观者如堵。齐声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么缘故。最后又
抽一箱,箱中复有一匣。开匣视之,夜明之珠,约有盈把。其他祖母绿、猫儿眼,
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价之多少。众人齐声喝采,喧声如雷。十娘又欲
投之于江。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十娘推开公子在一边,向孙富骂道:“我与李郎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
汝以奸淫之意,巧为谗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
必当诉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又对李甲道:“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
本为终身之计。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际,假托众姊妹相赠,
箱中韫藏百宝,不下万金。将润色郎君之装,归见父母,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
得终委托,生死无憾。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
今日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郎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妾椟中有玉,恨郎
眼内无珠。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
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于是众人聚观者,无不流涕,都唾骂李公
子负心薄幸。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谢罪,十娘抱持宝匣,向江
心一跳。众人急呼捞救,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
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三魂渺渺归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当时旁观之
人,皆咬牙切齿,争欲拳殴李甲和那孙富。慌得李孙二人,手足无措,急叫开船,
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转忆十娘,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
孙富自那日受惊,得病卧床月馀,终日见杜十娘在傍诟骂,奄奄而逝。人以为江
中之报也。
却说柳遇春在京坐监完满,束装回乡,停舟瓜步。偶临江净脸,失坠铜盆于
水,觅渔人打捞。及至捞起,乃是个小匣儿。遇春启匣观看,内皆明珠异宝,无
价之珍。遇春厚赏渔人,留于床头把玩。是夜梦见江中一女子,凌波而来,视之,
乃杜十娘也。近前万福,诉以李郎薄幸之事。又道:“向承君家慷慨,以一百五
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后,徐图报答,不意事无终始。然每怀盛情,悒悒未忘。
早间曾以小匣托渔人奉致,聊表寸心,从此不复相见矣。”言讫,猛然惊醒,方
知十娘已死,叹息累日。
后来评论此事,以为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识杜十娘
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无足道者。独谓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佳侣,共跨秦
楼之凤,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
流水,深可惜也!有诗叹云:
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
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

[发帖际遇]: 胡斐要去和程灵素约会,出门前孤傲飞鹰帮他打整了一下络腮胡,得到打赏银两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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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3:01 | 显示全部楼层

乔彦杰一妾破家

世事纷纷难诉陈,知机端不误终身。若论破国亡家者,尽是贪花恋色人。
话说大宋仁宗皇帝明道元年,这浙江路宁海军,即今杭州是也。在城众安桥
北首观音庵相近,有一个商人,妖乔,名俊,字彦杰,祖贯钱塘人。自幼年丧父
母,长而魁伟雄壮,好色贪淫。娶妻高氏,各年四十岁。夫妻不生得男子,止生
一女,年一十八岁,小字玉秀,至亲三口儿。止有一仆人,唤作赛儿。这乔俊看
来有三五万贯资本,专一在长安崇德收丝,往东京卖了,贩枣子,胡桃、杂货回
家来卖,一年有半年不在家。门首交赛儿开张酒店,雇一个酒大工叫做洪三,在
家造酒。其妻高氏,掌管日逐出进钱钞一应事务,不在话下。
明道二年春间,乔俊在东京卖丝已了,买了胡桃,枣子等货,船到南京上新
河泊,正要行船,因风阻了。一住三日,风大,开船不得。忽见邻船上有一美妇,
生得肌肤似雪,髻挽乌云。乔俊一见,心甚爱之,乃访问梢工,道:“你船中是
甚么客人?缘何有宅眷在内?”梢工答道:“是建康府周巡检病故,今家小扶灵
柩回山东去。这年小的妇人,乃是巡检的小娘子,官人问他做甚?”乔俊道:
“梢工,你与我问巡检夫人,若肯将此妾与人,我情愿多与他些财礼,讨此妇为
妾,说得这事成了。我把五两银子谢你。”梢工遂乃下船舱里去说这亲事。言无
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这乔俊娶这个妇人为妾,直使得:一家人口因他丧,万
贯家资指日休。当下梢工下船舱问老夫人道:“小人告夫人跟前,这个小娘子,
肯嫁与人么?”老夫人道:“你有甚好头脑说他?若有人要娶他,就应承罢,只
要一千贯文财礼。”梢工便说:“邻船上有一贩枣子客人,要娶一个二娘子,特
命小人来与夫人说知。”夫人便应承了。梢工回复乔俊说:“夫人肯与你了,要
一千贯文财礼哩!”乔俊听说大喜,即便开箱,取出一千贯文,便教梢工送过夫
人船上去。夫人接了,说与梢工,教请乔俊过船来相见。乔俊换了衣服,径过船
来拜见夫人。夫人问明白了乡贯姓氏,就叫侍妾近前分付道:“相公已死,家中
儿子利害。我今做主,将你嫁与这个官人为妾,即今便过乔官人船上去,宁海郡
大马头去处,快活过了生世。你可小心伏侍,不可托大!”这妇人与乔俊拜辞了
老夫人,夫人与他一个衣箱物件之类,却送过船去。乔俊取五两银子谢了梢工,
心中十分欢喜。乃问妇人:“你的名字叫做甚么?”妇人乃言:“我叫作春香,
年二十五岁。”当晚就舟中与春香同铺而睡。
次日天晴,风息浪平,大小船只,一齐都开。乔俊也行了五六日,早到北新
关,歇船上岸。叫一乘轿子抬了春香,自随着径入武林门里。来到自家门首,下
了轿,打发轿子去了,乔俊引春香入家中来。自先走入里面去与高氏相见,说知
此事,出来引春香入去参见。高氏见了春香,焦躁起来,说:“丈夫,你既娶来
了,我难以推故。你只依我两件事,我便容你。”乔俊道:“你且说那两件事?”
高氏启口说出,直教乔俊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正是:
妇人之语不宜听,割户分门坏五伦。
勿信妻言行大道,世间男子几多人!当下高氏说与丈夫:“你今已娶来家,
我说也自枉然了。只是要你与他别住,不许放在家里!”乔俊听得说:“这个容
易,我自赁房屋一间与他另住。”高氏又说:“自从今日为始,我再不与你做一
处。家中钱本什物,首饰衣服,我自与女儿两个受用,不许你来讨。一应官司门
户等事,你自教贱婢支持,莫再来缠我,你依得么?”乔俊沉吟了半晌,心里道:
“欲待不依,又难过日子。罢罢!”乃言:“都依你。”高氏不语。次日早起去
搬货物行李回家,就央人赁房一间,在铜钱局前,——今对贡院是也。拣个吉日,
乔俊带了周氏,点家火一应什物完备,搬将过去。住了三朝两日,归家走一次。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半年有馀。乔俊刮取人头帐目,及私房银两,还
勾做本钱。收丝已完,打点家中柴米之类,分付周氏:“你可耐静,我出去多只
两月便回。如有急事,可回去大娘家里说知。”道罢,径到家里说与高氏:“我
明日起身去后,多只两月便回。倘有事故,你可照管周氏,看夫妻之面!”女儿
道:“爹爹早回!”别了妻女,又来新住处打点明早起程。此时是九月间,出门
搭船,登途去了。一去两个月,周氏在家终日倚门而望,不见丈夫回来。看看又
是冬景至了,其年大冷。忽一日晚,彤云密布,纷纷扬扬,下一天大雪。高氏在
家里思忖,丈夫一去,因何至冬时节,只管不回?这周氏寒冷,赛儿又病重,起
身不得,乃叫洪三将些柴米炭火钱物,送与周氏。周氏见雪下得大,闭门在家哭
泣。听得敲门,只道是丈夫回来,慌忙开门,见了洪大工挑了东西进门,周氏乃
问大工:“大娘、大姐一向好么?”大工答道:“大娘见大官人不回,记挂你无
盘缠,教我送柴米钱钞与你用。”周氏见说,回言:“大工,你回家去,多多拜
上大娘大姐!”大工别了,自回家去。
次日午牌时分,周氏门首又有人敲门。周氏道:“这等大雪,又是何人敲门?”
只因这人来,有分教周氏再不能与乔俊团圆。正是:
闭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
当日雪下得越大,周氏在房中向火。忽听得有人敲门,起身开门看时,见一
人头戴破头巾,身穿旧衣服。便问周氏道:“嫂子,乔俊在家么?”周氏答道:
“自从九月出门,还未回哩!”那人说:“我是他里长,今来差乔俊去海宁砌江
塘,做夫十日,歇二十日,又做十日。他既不在家,我替你们寻个人,你出钱雇
他去做工。”周氏答道:“既如此,只凭你教人替了,我自还你工钱。”里长相
别出门。次日饭后,领一个后生,年约二十岁,与周氏相见。里长说与周氏:
“此人是上海县人,姓董,名小二。自幼他父母俱丧。如今专靠与人家做工过日,
每年只要你三五百贯钱,冬夏做些衣服与他穿。我看你家里又无人,可雇他在家
走动也好。”周氏见说,心中欢喜道:“委实我家无人走动,看这人,想也是个
良善本分的,工钱便依你罢了。”当下遂谢了里长,留在家里。至次日,里长来
叫去海宁做夫,周氏取些钱钞与小二,跟着里长去了十日回来。这小二在家里小
心谨慎,烧香扫地,件件当心。
且说乔俊在东京卖丝,与一个上厅行首沈瑞莲来往,倒身在他家使钱,因此
留恋在彼,全不管家中妻妾。只恋花门柳户,逍遥快乐,那知家里赛儿病了两个
馀月死了。高氏叫洪三买具棺木,扛出城外化人场烧了。高氏立性贞洁,自在门
前卖酒,无有半点狂心。不想周氏自从安了董小二在家,到有心看上他。有时做
夫回来,热羹热饭搬与他吃。小二见他家无人,勤谨做活。周氏时常眉来眼去的
勾引他,这小二也有心,只是不敢上前。一日正是十二月三十日夜,周氏叫小二
去买些酒、果、鱼、肉之类过年。到晚,周氏叫小二关了大门,去灶上烫一注子
酒,切些肉做一盘,安排火盆,点上了灯,就摆在房内床面前桌儿上。小二在灶
前烧火,周氏轻轻的叫道:“小二,你来房里来,将些东西去吃!”小二千不合
万不合走入房内,有分教小二死无葬身之地。正是:
僮仆人家不可无,岂知撞了不良徒。
分明一段跷蹊事,瞒着堂堂大丈夫。此时周氏叫小二到床前,便道:“小二
你来,你来!我和你吃两杯酒,今夜你就在我房里睡罢!”小二道:“不敢!”
周氏骂了两三声“蛮子!”双手把小二抱到床边,挨肩而坐。便将小二扯过怀中,
解开主腰儿,教他摸胸前麻团也似白奶。小二淫心荡漾,便将周氏脸搂过来,将
舌尖儿度在周氏口内,任意快乐。周氏将酒筛下,两个吃一个交杯酒,两人合吃
五六杯。周氏道:“你在外头歇,我在房内也是自歇,寒冷难熬。你今无福,不
依我的口。”小二跪下道:“感承娘子有心,小人亦有意多时了,只是不敢说。
今日娘子抬举小人,此恩杀身难报!”二人说罢,解衣脱带,就做了夫妻。一夜
快乐,不必说了。天明,小二先起来烧汤、洗碗、做饭,周氏方起,梳汝洗面罢,
吃饭。正是少女少郎,情色相当。却如夫妻一般在家过活,左右邻舍皆知此事,
无人闲管。
却说高氏因无人照管门前酒店,忽一日,听得闲人说:“周氏与小二通奸。”
且信且疑,放心不下。因此教洪大工去与周氏说:“且搬回家,省得两边家火。”
周氏见洪大工来说,沉吟半晌,勉强回言道:“既是大娘好意,今晚就将家火搬
回家去。”洪大工得了言语自回家了。周氏便叫小二商量,“今大娘要我搬回家
去,料想违他不得,只是你却如何?”小二答道:“娘子,大娘家里也无人,小
人情愿与大娘家送酒走动。只是一件,不比此地,不得与娘子快乐了。不然,就
今日拆散了罢!”说罢,两个搂抱着,哭了一回。周氏道:“你且安心,我今收
拾衣箱什物,你与我挑回大娘家去。我自与大娘说,留你在家,暗地里与我快乐。
且等丈夫回来,再做计较。”小二见说,才放心欢喜,回言道:“万望娘子用心!”
当日下午收拾已了,小二先挑了箱笼来。捱到黄昏,洪大工提个灯笼去接周氏。
周氏取具锁锁了大门,同小二回家。正是:
飞蛾扑火身须丧,蝙蝠投竿命必倾。
当时小二与周氏到家,见了高氏。高氏道:“你如今回到家一处住了,如何
带小二回来?何不打发他去了?”周氏道:“大娘门前无人照管,不如留他在家
使唤,待等丈夫回时,打发他未迟。”高氏是个清洁的人,心中想道:“在我家
中,我自照管着他,有甚皂丝麻线?”遂留下教他看店,讨酒坛,一应都会得。
不觉又过了数月。周氏虽和小二有情,终久不比自住之时两个任意取乐。一日,
周氏见高氏说起小二诸事勤谨,又本分,便道:“大娘何不将大姐招小二为婿,
却不便当?”高氏听得大怒,骂道:“你这个贱人,好没志气!我女儿招雇工人
为婿?”周氏不敢言语,吃高氏骂了三四日。高氏只倚着自身正大,全不想周氏
与他通奸,故此要将女儿招他。若还思量此事,只消得打发了小二出门,后来不
见得自身同女打死在狱,灭门之事。
且说小二自三月来家,古人云:一年长工,二年家公,三年太公。不想乔俊
一去不回,小二在大娘家一年有馀,出入房室,诸事托他,便做乔家公,欺负洪
三。或早或晚,见了玉秀,便将言语调戏他。不则一日,不想玉秀被这小二奸骗
了。其事周氏也知,只瞒着高氏。似此又过了一月。其时是六月半,天道大热,
玉秀在房内洗浴。高氏走入房中,看见女儿奶大,吃了一惊。待女儿穿了衣裳,
叫女儿到面前问道:“你吃何人弄了身体,这奶大了?你好好实说,我便饶你!”
玉秀推托不过,只得实说:“我被小二哄了。”高氏跌脚叫苦:“这事都是这小
婆娘做一路,坏了我女孩儿,此事怎生是好?”欲待声张起来,又怕嚷动人知,
苦了女儿一世之事。当时沉吟了半晌,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只除害了这蛮子,
方才免得人知。不觉又过了两月。忽值八月中秋节到,高氏叫小二买些鱼肉、果
子之物,安排家宴。当晚高氏、周氏、玉秀在后园赏月,叫洪三和小二别在一边
吃。高氏至夜三更,叫小二赏了两大碗酒。小二不敢推辞,一饮而尽,不觉大醉,
倒了。洪三也有酒,自去酒房里睡了。这小二只因酒醉,中了高氏计策,当夜便
是:东岳新添枉死鬼,阳间不见少年人。
当时高氏使女儿自去睡了,便与周氏说:“我只管家事买卖,那知你与这蛮
子通奸。你两个做了一路,故意教他奸了我的女儿。丈夫回来,教我怎的见他分
说?我是清清白白的人,如今讨了你来,被你玷辱我的门风,如何是好?我今与
你只得没奈何害了这蛮子性命,神不知,鬼不觉。倘丈夫回来,你与我女儿俱各
免得出丑,各无事了。你可去将条索来!”周氏初时不肯,被高氏骂道:“都是
你这贱人与他通奸,因此坏了我女儿,你还恋着他?”周氏吃骂得没奈何,只得
去房里取了麻索,递与高氏。高氏接了,将去小二脖项下一绞。原来妇人家手软,
缚了一个更次,绞不死。小二喊起来,高氏急了,无家火在手边,教周氏去灶前
捉把劈柴斧头,把小二脑门上一斧,脑浆流出死了。高氏与周氏商量:“好却好
了,这死尸须是今夜发落便好。”周氏道:“可叫洪三起来,将块大石缚在尸上,
驮去丢在新桥河里水底去了,待他尸首自烂,神不知,鬼不觉!”高氏大喜,便
到酒作坊里叫起洪大工来,大工走入后园,看见了小二尸首,道:“祛除了这害
最好,倘留他在家,大官人回来,也有老大的口面。”周氏道:“你可趁天未明,
把尸首驮去新河里,把块大石缚住,坠下水里去。若到天明,倘有人问时,只说
道小二偷了我家首饰物件,夜间逃走了。他家一向又无人往来的,料然没事。”
洪大工驮了尸首,高氏将灯照出门去。此时有五更时分,洪大工驮到河边,掇块
大石,绑缚在尸首上,丢在河内,直推开在中心里。这河有丈馀深水,当时沉下
水底去了,料道永无踪迹。洪大工回家,轻轻的关了大门,高氏与周氏各回房里
睡了。高氏虽自清洁,也欠些聪明之处,错干了此事。既知其情,只可好好打发
了小二出门便了。千不合,万不合,将他绞死。后来却被人首告,打死在狱,灭
门绝户,悔之何及!且说洪大工睡至天明,起来开了酒店,高氏依旧在门前卖酒。
玉秀眼中不见了小二,也不敢问。周氏自言自语,假意道:“小二这厮无礼,偷
了我首饰物件,夜间逃走了!”玉秀自在房里,也不问他。那邻舍也不管他家小
二在与不在。高氏一时害了小二性命,疑决不下,早晚心中只恐事发,终日忧闷
过日。正是:
要人知事勤学,怕人知事莫做。
却说武林门外清湖闸边,有个做靴的皮匠,姓陈,名文,浑家程氏五娘,夫
妻两口儿,止靠做靴鞋度日。此时是十月初旬,这陈文与妻子争论,一口气,走
入门里满桥边皮市里买皮,当日不回,次日午后也不回。程五娘心内慌起来。又
过了一夜,亦不见回,独自一个在家烦恼。将及一月,并无消息。这程五娘不免
走入城里问讯。径到皮市里来,问卖皮店家,皆言:“一月前何曾见你丈夫来买
皮?莫非死在那里了?”有多口的道:“你丈夫穿甚衣服出来?”程五娘道:
“我丈夫头戴万字头巾,身穿着青绢一口中。一月前说来皮市里买皮,至今不见
信息,不知何处去了?”众人道:“你可城内各处去寻,便知音信。”程五娘谢
了众人,绕城中逢人便问。一日,并无踪迹。过了两日,吃了早饭,又入城来寻
问。不端不正,走到新桥上过。正是事有凑巧,物有偶然。只见河岸上有人喧哄
说道:“有个人死在河里,身上穿领青衣服,泛起在桥下水面上。”程五娘听得
说,连忙走到河岸边,分开人众一看时,只见水面上漂浮一个死尸,穿着青衣服。
远远看时,有些相像。程氏便大哭道:“丈夫缘何死在水里?”看的人都呆了。
程氏又哀告众人:“那个伯伯肯与奴家拽过我的丈夫尸首到岸边,奴家认一认看。
奴家自奉酒钱五十贯。”当时有一个破落户,叫做王酒酒,专一在街市上帮闲打
哄,赌骗人财,这厮是个泼皮,没人家理他。当时也在那里看,听见程五娘许说
五十贯酒钱,便说道:“小娘子,我与你拽过尸首来岸边你认看。”五娘哭罢道:
“若得伯伯如此,深恩难报!”这王酒酒见只过往船,便跳船上去,叫道:“梢
工,你可住一住,等我替这个小娘子拽这尸首到岸边。”当时王酒酒拽那尸首来。
王酒酒认得乔家董小二的尸首,口里不说出来,只教程氏认看。只因此起,有分
教高氏一家,死于非命。正是:
闹里钻头热处歪,遇人猛惜爱钱财。
谁知错认尸和首,引出冤家祸患来。此时王酒酒在船上,将竹篙推那尸首到
岸边来,程氏看时,见头面皮肉却被水浸坏了,全不认得。看身上衣服却认得,
是丈夫的模样。号号大哭,哀告王酒酒道:“烦伯伯同奴去买口棺木来盛了,却
又作计较。”王酒酒便随程五娘到褚堂仵作李团头家,买了棺木,叫两个火家来
河下捞起尸首,盛于棺内,就在河岸边存着。那时新桥下无甚人家住,每日止有
船只来往。程氏取五十贯钱,谢了王酒酒。
王酒酒得了钱,一径走到高氏酒店门前,以买酒为名,便对高氏说:“你家
缘何打死了董小二,丢在新桥河内?如今泛将起来。你道一场好笑!那里走一个
来错认做丈夫尸首,买具棺木盛了,改日却来埋葬。”高氏道:“王酒酒,你莫
胡言乱语,我家小二,偷了首饰衣服在逃,追获不着,那得这话!”王酒酒道:
“大娘子,你不要赖!瞒了别人,不要瞒我。你今送我些钱钞买求我,我便任那
妇人错认了去。你若白赖不与我,我就去本府首告,叫你吃一场人命官司!”高
氏听得,便骂起来:“你这破落户,千刀万剐的贼,不长俊的乞丐!见我丈夫不
在家,今来诈我!”王酒酒被骂,大怒而去。能杀的妇人,到底无志气,胡乱与
他些钱钞,也不见得弄出事来。当时高氏千不合万不合,骂了王酒酒这一顿,被
那厮走到宁海郡安抚司前叫起屈来。安抚相公正坐厅上押文书,叫左右唤至厅下,
问道:“有何屈事?”王酒酒跪在厅下,告道:“小人姓王,名青,钱塘县人,
今来首告。邻居有一乔俊,出外为商未回。其妻高氏,与妾周氏,一女玉秀,与
家中一雇工人董小二有奸情。不知怎的缘故,把董小二谋死,丢在新桥河里,如
今泛起。小人去与高氏言说,反被本妇百般辱骂。他家有个酒大工,叫做洪三,
敢是同心谋害的。小人不甘,因此叫屈,望相公明镜昭察!”安抚听罢,着外郎
录了王青口词,押了公文,差两个牌军押着王青去捉拿三人并洪三,火急到厅。
当时公人径到高氏家,捉了高氏、周氏、玉秀、洪三四人,关了大门,取锁
锁了,径到安抚司厅上。一行人跪下。相公是蔡州人,姓黄,名正大,为人奸狡,
贪滥酷刑。问高氏:“你家董小二何在?”高氏道:“小二拐物在逃,不知去向。”
王青道:“要知明白,只问洪三,便知分晓。”安抚遂将洪三拖翻拷打,两腿五
十黄荆,血流满地。打熬不过,只得招道:“董小二先与周氏有奸,后搬回家,
奸了玉秀。高氏知觉,恐丈夫回家,辱灭门风。于今年八月十五日中秋夜赏月,
教小的同小二两个在一边吃酒,我两个都醉了。小的怕失了事,自去酒房内睡了。
到五更时分,只见高氏、周氏来酒房门边,叫小的去后园内,只见小二尸首在地,
教我速驮去丢在河内去。小的问高氏因由。高氏备将前事说道:‘二人通同奸骗
女儿,倘或丈夫回日,怎的是好?我今出于无奈,因是赶他不出去,又怕说出此
情,只得用麻索绞死了。’小的是个老实的人,说道:‘看这厮忒无理,也祛除
了一害。’小的便将小二尸首,驮在新桥河边,用块大石,缚在他身上,沉在水
底下。只此便是实话。”安抚见洪三招状明白,点指画字。二妇人见洪三已招,
惊得魂不附体,玉秀抖做一块。安抚叫左右将三个妇人过来供招,玉秀只得供道:
“先是周氏与小二有奸,母高氏收拾回家,将奴调戏,奴不从。后来又调戏,奴
又不从。将奴强抱到后园奸骗了。到八月十五日,备果吃酒赏月,母高氏先叫奴
去房内睡了,并不知小二死亡之事。”安抚又问周氏:“你既与小二有奸,缘何
将女孩儿坏了?你好好招承,免至受苦!”周氏两泪交流,只得从头一一招了。
安抚又问高氏:“你缘何谋杀小二?”高氏抵赖不过,从头招认了。都押下牢监
了。安抚俱将各人供状立案,次日差县尉一人,带领仵作行了,押了高氏等去新
河桥下检尸。当日闹动城里城外人都得知。男子妇人,挨肩擦背,不计其数,一
齐来看。正是: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却说县尉押着一行人到新桥下,打开棺木,取出尸首,检看明白。将尸放在
棺内,县尉带了一干人回话。董小二尸虽是斧头打碎顶门,麻索绞痕见在。安抚
叫左右将高氏等四人各打二十下,都打得昏晕复醒。取一面长枷,将高氏枷了。
周氏、玉秀、洪三俱用铁索锁了,押下大牢内监了。王青随衙听候。
且说那皮匠妇人,也知得错认了,再也不来哭了。思量起来,一场惶恐,几
时不敢见人。这话且不说。再说玉秀在牢中汤水不吃,次日死了。又过了两日,
周氏也死了。洪三看看病重,狱卒告知安抚,安抚令官医医治,不痊而死。止有
高氏浑身发肿,棒疮疼痛熬不得,饭食不吃,服药无用,也死了。可怜不勾半个
月日,四个都死在牢中。狱卒通报,知府与吏商量,乔俊久不回家,妻妾在家,
谋死人命,本该偿命。凶身人等俱死,具表申奏朝廷,方可决断。不则一日,圣
旨到下,开读道:“凶身俱已身死,将家私抄紥入官。小二尸首,又无苦主亲人
来领,烧化了罢。”当时安抚即差吏去,打开乔俊家大门,将细软钱物,尽数入
官。烧了董小二尸首,不在话下。
却说乔俊合当穷苦,在东京沈瑞莲家,全然不知家中之事。住了两年,财本
使得一空,被虔婆常常发语道:“我女儿恋住了你,又不能接客,怎的是了?你
有钱钞,将些出来使用;无钱,你自离了我家,等我女儿接别个客人。终不成饿
死了我一家罢!”乔俊是个有钱过的人,今日无了钱,被虔婆赶了数次,眼中泪
下。寻思要回乡,又无盘缠。那沈瑞莲见乔俊泪下,也哭起来,道:“乔郎,是
我苦了你!我有些日前趱下的零碎钱,与你些做盘缠回去了罢。你若有心,到家
取得些钱,再来走一遭。”乔俊大喜,当晚收拾了旧衣服,打了一个衣包;沈行
首取出三百贯文,把与乔俊打在包内。别了虔婆,驮了衣包,手提了一条棍棒,
又辞了瑞莲,两个流泪而别。
且说乔俊于路搭船,不则一日,来到北新关。天色晚了,便投一个相识船主
人家宿歇,明早入城。那船主人见了乔俊,吃了一惊,道:“乔官人,你一向在
那里去了,只管不回?你家中小娘子周氏,与一个雇工人有奸。大娘子取回一家
住了,却又与你女儿有奸。我听得人说,不知争奸也是怎的,大娘子谋杀了雇工
人,酒大工洪三将尸丢在新桥河内。有了两个月,尸首泛将起来,被人首告在安
抚司。捉了大娘子、小娘子、你女儿并酒大工洪三到官,拷打不过,只得招认。
监在牢里,受苦不过,如今四人都死了。朝廷文书下来,抄紥你家财产入官。你
如今投那里去好?”乔俊听罢,却似: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来!这乔
俊惊得呆了半晌,语言不得。那船主人排些酒饭与乔俊吃,那里吃得下!两行泪
珠,如雨收不住,哽咽悲啼,心下思量:“今日不想我闪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
如何是好?”番来覆去,过了一夜。
次日黑早起来,辞了船主人,背了衣包,急急奔武林门来,到着自家对门一
个古董店王将仕门首立了。看自家房屋,俱拆没了,止有一片荒地。却好王将仕
开门,乔俊放下衣包,向前拜道:“老伯伯,不想小人不回,家中如此模样!”
王将仕道:“乔官人,你一向在那里不回?”乔俊道:“只为消折了本钱,归乡
不得,并不知家中的消息。”王将仕邀乔俊到家中坐定道:“贤侄听老身说,你
去后,家中如此,……”把从头之事,一一说了。“只好笑一个皮匠妇人,因丈
夫死在外边,到来错认了尸。却被王酒酒那厮首告,害了你大妻、小妾、女儿并
洪三到官,被打得好苦恼,受疼不过,都死在牢里,家产都抄紥入官了。你如今
那里去好?”乔俊听罢,两泪如倾,辞别了王将仕。上南不是,落北又难!叹了
一口气,道:“罢罢罢!我今年四十馀岁,儿女又无,财产妻妾俱丧了,去投谁
的是好?”一径走到西湖上第二桥,望着一湖清水便跳,投入水下而死。这乔俊
一家人口,深可惜哉!
却说王青这一日午后,同一般破落户在西湖上闲荡,刚到第二桥坐下,大家
商量凑钱出来买碗酒吃。众人道:“还劳王大哥去买,有些便宜。”只见王酒酒
接钱在手,向西湖里一撒,两眼睁得圆滴溜,口中大骂道:“王青!那董小二奸
人妻女、自取其死,与你何干?你只为诈钱不遂,害得我乔俊好苦!一门亲丁四
口,死无葬身之地。今日须偿还我命来!”众人知道是乔俊附体,替他磕头告饶。
只见王青打自己把掌约有百馀,骂不绝口,跳入湖中而死。众人传说此事,都道
乔俊虽然好色贪淫,却不曾害人,今受此惨祸,九泉之下,怎放得王青过!这番
索命,亦天理之必然也。后人有诗云:乔俊贪淫害一门,王青毒害亦亡身。从来
好色亡家国,岂见诗书误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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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3:02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娇鸾百年长恨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昔年歌管变荒台,转眼是非兴败。
须识闹中取静,莫因乖过成呆。不贪花酒不贪财,一世无灾无害。
话说江西饶州府馀干县长乐村,有一小民叫做张乙。因贩些杂货到于县中,
夜深投宿城外一邸店,店房已满,不能相容。间壁锁下一空房,却无人住。张乙
道:“店主人何不开此房与我?”主人道:“此房中有鬼,不敢留客。”张乙道:
“便有鬼,我何惧哉!”主人只得开锁,将灯一盏,扫帚一把,交与张乙。张乙
进房,把灯放稳,挑得亮亮的。房中有破床一张,尘埃堆积,用打帚扫净,展上
铺盖,讨些酒饭吃了,推转房门,脱衣而睡。梦见一美色妇人,衣服华丽,自来
荐枕,梦中纳之。及至醒来,此妇宛在身边。张乙问是何人。此妇道:“妾乃邻
家之妇,因夫君远出,不能独宿,是以相就。勿多言,又当自知。”张亦不再问。
天明,此妇辞去。至夜又来,欢好如初。如此三夜。
店主人见张客无事,偶话及此房内曾有妇人缢死,往往作怪,今番却太平了。
张乙听在肚里。至夜,此妇仍来,张乙问道:“今日店主人说这房中有缢死女鬼,
莫非是你?”此妇并无惭讳之意,答道:“妾身是也!然不祸于君,君幸勿惧。”
张乙道:“试说其详。”此妇道:“妾乃娼女,姓穆,行廿二,人称我为廿二娘。
与馀干客人杨川相厚,杨许娶妾归去,妾将私财百金为助。一去三年不来,妾为
鸨儿拘管,无计脱身,挹郁不堪,遂自缢而死。鸨儿以所居售人,今为旅店。此
房,昔日妾之房也,一灵不泯,犹依栖于此。杨川与你同乡,可认得么?”张乙
道:“认得。”此妇道:“今其人安在?”张乙道:“去岁已移居饶州南门,娶
妻开店,生意甚足。”妇人嗟叹良久,更无别语。又过了二日,张乙要回家,妇
人道:“妾愿始终随君,未识许否?”张乙道:“倘能相随,有何不可。”妇人
道:“君可制一小木牌,题曰:‘廿二娘神位’,置于箧中。但出牌呼妾,妾便
出来。”张乙许之。妇人道:“妾尚有白金五十两埋于此床之下,没人知觉,君
可取用。”张掘地果得白金一瓶,心中甚喜。过了一夜。
次日张乙写了牌位,收藏好了,别店主而归。到于家中,将此事告与浑家。
浑家初时不喜,见了五十两银子,遂不嗔怪。张乙于东壁立了廿二娘神主,其妻
戏往呼之,白日里竟走出来,与妻施礼。妻初时也惊讶,后遂惯了,不以为事。
夜来张乙夫妇同床,此妇亦来,也不觉床之狭窄。过了十馀日,此妇道:“妾尚
有夙债在于郡城,君能随我去索取否?”张利其所有,一口应承。即时顾船而行,
船中供下牌位。此妇同行同宿,全不避人。不则一日,到了饶州南门,此妇道:
“妾往杨川家讨债去。”张乙方欲问之,此妇倏已上岸。张随后跟去,见此妇竟
入一店中去了。问其店,正杨川家也。张久候不出。忽见杨举家惊惶,少顷哭声
振地。问其故,店中人云:“主人杨川向来无病,忽然中恶,九窍流血而死!”
张乙心知廿二娘所为,嘿然下船,向牌位苦叫,亦不见出来了。方知有夙债在郡
城,乃杨川负义之债也。有诗叹云:王魁负义曾遭谴,李益亏心亦改常。请看杨
川下梢事,皇天不佑薄情郎。
方才说穆廿二娘事,虽则死后报冤,却是鬼自出头,还是渺茫之事。如今再
说一件故事,叫做“王娇鸾百年长恨”,这个冤更报得好。此事非唐非宋,出在
国朝天顺初年。广西苗蛮作乱,各处调兵征剿,有临安卫指挥王忠所领一枝浙兵,
违了限期,被参降调河南南阳卫中所千户,即日引家小到任。王忠年六十馀,止
一子王彪,颇称骁勇,督抚留在军前效用。到有两个女儿,长曰娇鸾,次曰娇凤。
鸾年十八,凤年十六。凤从幼育于外家,就与表兄对姻,只有娇鸾未曾许配。夫
人周氏,原系继妻。周氏有嫡姐,嫁曹家,寡居而贫,夫人接他相伴甥女娇鸾,
举家呼为曹姨。娇鸾幼通书史,举笔成文。因爱女慎于择配,所以及笄未嫁,每
每临风感叹,对月凄凉。惟曹姨与鸾相厚,知其心事,他虽父母亦不知也。
一日清明节届,和曹姨及侍儿明霞后园打秋千耍子。正在闹热之际,忽见墙
缺处有一美少年,紫衣唐巾,舒头观看,连声喝采!慌得娇鸾满脸通红,推着曹
姨的背,急回香房。侍女也进去了。生见园中无人,窬墙而入,秋千架子尚在,
馀香仿佛,正在凝思。忽见草中一物,拾起看时,乃三尺线绣香罗帕也,生得此
如获珍宝。闻有人声自内而来,复窬墙而出,仍立于墙缺边。看时,乃是侍儿来
寻香罗帕的。生见其三回五转,意兴已倦,微笑而言:“小娘子,罗帕已入人手,
何处寻觅?”侍儿抬头见是秀才,便上前万福,道:“相公想已检得,乞即见还,
感德不尽!”那生道:“此罗帕是何人之物?”侍儿道:“是小姐的。”那生道:
“既是小姐的东西,还得小姐来讨,方才还他。”侍儿道:“相公府居何处?”
那生道:“小生姓周,名廷章,苏州府吴江县人,父亲为本学司教,随任在此,
与尊府只一墙之隔。”原来卫署与学宫基址相连,卫叫做东衙,学叫做西衙。花
园之外,就是学中的隙地。侍儿道:“贵公子又是近邻,失瞻了。妾当禀知小姐,
奉命相求。”廷章道:“敢闻小姐及小娘子大名?”侍儿道:“小姐名娇鸾,主
人之爱女,妾乃贴身侍婢明霞也。”廷章道:“小生有小诗一章,相烦致于小姐,
即以罗帕奉还。”明霞本不肯替他寄诗,因要罗帕入手,只得应允。廷章道:
“烦小娘子少待。”廷章去不多时,携诗而至,桃花笺叠成方胜。明霞接诗在手,
问:“罗帕何在?”廷章笑道:“罗帕乃至宝,得之非易,岂可轻还?小娘子且
将此诗送与小姐看了,待小姐回音,小生方可奉璧。”明霞没奈何,只得转身。
只因一幅香罗帕,惹起千秋《长恨歌》。
话说鸾小姐自见了那美少年,虽则一时惭愧,却也挑动个情字。口中不语,
心下踌躇道:“好个俊俏郎君,若嫁得此人,也不枉聪明一世。”忽见明霞气忿
忿的入来,娇鸾问:“香罗帕有了么?”明霞口称怪事:“香罗帕却被西衙周公
子收着,就是墙缺内喝采的那紫衣郎君。”娇鸾道:“与他讨了就是。”明霞道:
“怎么不讨!也得他肯还!”娇鸾道:“他为何不还?”明霞道:“他说‘小生
姓周,名廷章,苏州府吴江人氏,父为司教,随任到此。’与吾家只一墙之隔。
既是小姐的香罗帕,必须小姐自讨。”娇鸾道:“你怎么说?”明霞道:“我说
待妾禀知小姐,奉命相求。他道,有小诗一章,烦吾传递,待有回音,才把罗帕
还我。”明霞将桃花笺递与小姐。娇鸾见了这方胜,已有三分之喜,拆开看时,
乃七言绝句一首:“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殷勤寄取相思句,拟作
红丝入洞房。”
娇鸾若是个有主意的,拚得弃了这罗帕,把诗烧却,分付侍儿,下次再不许
轻易传递,天大的事都完了。奈娇鸾一来是及瓜不嫁,知情慕色的女子;二来满
肚才情不肯埋没,亦取薛涛笺答诗八句:“妾身一点玉无瑕,生自侯门将相家。
静里有亲同对月,闲中无事独看花。碧梧只许来奇凤,翠竹那容入老鸦。寄语异
乡孤另客,莫将心事乱如麻。”明霞捧诗方到后园,廷章早在缺墙相候。明霞道:
“小姐已有回诗了,可将罗帕还我。”廷章将诗读了一遍,益慕娇鸾之才,必欲
得之,道:“小娘子耐心,小生又有所答。”再回书房,写成一绝:“居傍侯门
亦有缘,异乡孤另果堪怜。若容鸾凤双栖树,一夜箫声入九天。”明霞道:“罗
帕又不还,只管寄什么诗?我不寄了。”廷章袖中出金簪一根道:“这微物奉小
娘子,权表寸敬,多多致意小姐。”明霞贪了这金簪,又将诗回复娇鸾。娇鸾看
罢,闷闷不悦。明霞道:“诗中有甚言语触犯小姐?”娇鸾道:“书生轻薄,都
是调戏之言。”明霞道:“小姐大才,何不作一诗骂之,以绝其意。”娇鸾道:
“后生家性重,不必骂,且好言劝之可也。”再取薛笺题诗八句:“独立庭际傍
翠阴,侍儿传语意何深。满身窍玉偷香胆,一片撩云拨雨心。丹桂岂容稚子折,
珠帘那许晓风侵。劝君莫想阳台梦,努力攻书入翰林。”
自此一倡一和,渐渐情熟,往来不绝。明霞的足迹不断后园,廷章的眼光不
离墙缺。诗篇甚多,不暇细述。时届端阳,王千户治酒于园亭家宴。廷章于墙缺
往来,明知小姐在于园中,无由一面,侍儿明霞亦不能通一语。正在气闷,忽撞
见卫卒孙九,那孙九善作木匠,长在卫里服役,亦多在学中做工。廷章遂题诗一
绝封固了,将青蚨二百赏孙九买酒吃,托他寄与衙中明霞姐。孙九受人之托,忠
人之事,伺候到次早,才觑个方便,寄得此诗于明霞。明霞递于小姐,拆开看之,
前有叙云:“端阳日园中望娇娘子不见,口占一绝奉寄:配成彩线思同结,倾就
蒲觞拟共斟。雾隔湘江欢不见,锦葵空有向阳心。”后写“松陵周廷章拜稿。”
娇娘看了,置于书几之上。适当梳头,未及酬和。忽曹姨走进香房,看见了诗稿,
大惊道:“娇娘既有西厢之约,可无东道之主,此事如何瞒我?”娇鸾含羞答道:
“虽有吟咏往来,实无他事,非敢瞒姨娘也。”曹姨道:“周生江南秀士,门户
相当,何不教他遣谋说合,成就百年姻缘,岂不美乎?”娇鸾点头道:“是。”
梳妆已毕,遂答诗八句:“深锁香闺十八年,不容风月透帘前;绣衾香暖谁知苦?
锦帐春寒只爱眠。生怕杜鹃声到耳,死愁蝴蝶梦来缠。多情果有相怜意,好倩冰
人片语传。”
廷章得诗,遂假托父亲周司教之意,央赵学究往王千户处求这头亲事。王千
户亦重周生才貌,但娇鸾是爱女,况且精通文墨,自己年老,一应卫中文书笔札,
都告着女儿相帮,少他不得,不忍弃之于他乡,以此迟疑未许。廷章知姻事未谐,
心中如刺,乃作书寄于小姐。前写“松陵友弟廷章拜稿”:“自睹芳容,未宁狂
魄。夫妇已是前生定,至死靡他;媒妁传来今日言,为期未决。遥望香闺深锁,
如唐玄宗离月宫而空想嫦娥;要从花圃戏游,似牵牛郎隔天河而苦思织女。倘复
迁延于月日,必当夭折于沟渠。生若无缘,死亦不瞑。勉成拙律,深冀哀怜。”
诗曰:
未有佳期慰我情,可怜春价值千金。闷来窗下三杯酒,愁向花前一曲琴。
人在琐窗深处好,闷回罗帐静中吟。孤鳷一样昏黄月,肯许相携诉寸心?
娇鸾看罢,即时复书。前写“虎衙爱女娇鸾拜稿”:“轻荷点水,弱絮飞帘。
拜月亭前,懒对东风听杜宇;画眉窗下,强消长昼刺鸳鸯。人正困于妆台,诗忽
坠于香案。启观来意,无限幽怀。自怜薄命佳人,恼杀多情才子。一番信到,一
番使妾倍支吾;几度诗来,几度令人添寂寞。休得跳东墙学攀花之手,可以仰北
斗驾折桂之心。眼底无媒,书中有女。自此衷情封去札,莫将消息问来人。谨和
佳篇,仰祈深谅!”诗曰:
秋月春花亦有情,也知身价重千金。虽窥青琐韩郎貌,羞听东墙崔氏琴。
痴念已从空里散,好诗惟向梦中吟。此生但作干兄妹,直待来生了寸心。
廷章阅书赞叹不已,读诗至末联,“此生但作干兄妹”,忽然想起一计道:
“当初张珙申纯皆因兄妹得就私情。王夫人与我同姓,何不拜之为姑?便可通家
往来,于中取事矣!”遂托言西衙窄狭,且是喧闹,欲借卫署后园观书。周司教
自与王千户开口。王翁道:“彼此通家,就在家下吃些见成茶饭,不烦馈送。”
周翁感激不尽,回向儿子说了。廷章道:“虽承王翁盛意,非亲非故,难以打搅。
孩儿欲备一礼,拜认周夫人为姑。姑侄一家,庶乎有名。”周司教是糊涂之人,
只要讨些小便宜,道:“任从我儿行事。”廷章又央人通了王翁夫妇,择个吉日,
备下彩缎书仪,写个表侄的名刺,上门认亲,极其卑逊,极其亲热。王翁是个武
人,只好奉承,遂请入中堂,教奶奶都相见了。连曹姨也认做姨娘,娇鸾是表妹,
一时都请见礼。王翁设宴后堂,权当会亲。一家同席,廷章与娇鸾,暗暗欢喜,
席上眉来眼去,自不必说,当日尽欢而散。姻缘好恶犹难问,踪迹亲疏已自分。
次日王翁收拾书室,接内侄周廷章来读书。却也晓得隔绝内外,将内宅后门
下锁,不许妇女入于花园。廷章供给,自有外厢照管。虽然搬做一家,音书来往
反不便了。娇鸾松筠之志虽存,风月之情已动。况既在席间,眉来眼去,怎当得
园上凤隔鸾分。愁绪无聊,郁成一病,朝凉暮热,茶饭不沾。王翁迎医问卜,全
然不济。廷章几遍到中堂问病,王翁只教致意,不令进房。廷章心生一计,因假
说:“长在江南,曾通医理。表妹不知所患何症,待侄儿认脉便知。”王翁向夫
人说了,又教明霞,道达了小姐,方才迎入。廷章坐于床边,假以看脉为由,抚
摩了半晌。其时王翁夫妇俱在,不好交言。只说得一声保重,出了房门,对王翁
道:“表妹之疾,是抑郁所致,常须于宽敞之地,散步陶情,更使女伴劝慰,开
其郁抱,自当勿药。”王翁敬信周生,更不疑惑,便道:“衙中只有园亭,并无
别处宽敞。”廷章故意道:“若表妹不时要园亭散步,恐小侄在彼不便,暂请告
归。”王翁道:“既为兄妹,复何嫌阻?”即日教开了后门,将锁钥付曹姨收管,
就教曹姨陪侍女儿,任情闲耍,明霞伏侍,寸步不离,自以为万全之策矣。
却说娇鸾原为思想周郎致病,得他抚摩一番,已自欢喜。又许散步园亭,陪
伴伏侍者,都是心腹之人,病便好了一半。每到园亭,廷章便得相见,同行同坐。
有时亦到廷章书房中吃茶,渐渐不避嫌疑,挨肩擦背。廷章捉个空,向小姐恳求,
要到香闺一望。娇鸾目视曹姨,低低向生道:“锁钥在彼,兄自求之。”廷章已
悟。次日廷章取吴绫二端,金钏一副,央明霞献与曹姨。姨问鸾道:“周公子厚
礼见惠,不知何事?”娇鸾道:“年少狂生,不无过失,渠要姨包容耳!”曹姨
道:“你二人心事,我已悉知。但有往来,决不泄漏!”因把匙钥付与明霞。鸾
心大喜,遂题一绝,寄廷章云:“暗将私语寄英才,倘向人前莫乱开。今夜香闺
春不锁,月移花影玉人来。”
廷章得诗,喜不自禁。是夜黄昏已罢,谯鼓方声,廷章悄步及于内宅,后门
半启,捱身而进。自那日房中看脉出园上来,依稀记得路径,缓缓而行。但见灯
光外射,明霞候于门侧。廷章步进香房,与鸾施礼,便欲搂抱,鸾将生挡开,唤
明霞快请曹姨来同坐。廷章大失所望,自陈苦情,责其变卦,一时急泪欲流。鸾
道:“妾本贞姬,君非荡子。只因有才有貌,所以相爱相怜。妾既私君,终当守
君之节;君若弃妾,岂不负妾之诚?必矢明神,誓同白首,若还苟合,有死不从。”
说罢,曹姨适至,向廷章谢日间之惠。廷章遂央姨为媒,誓谐伉俪,口中咒愿如
流而出。曹姨道:“二位贤甥,既要我为媒,可写合同婚书四纸,将一纸焚于天
地,以告鬼神;一纸留于吾手,以为媒证;你二人各执一纸,为他日合卺之验。
女若负男,疾雷震死;男若负女,乱箭亡身。再受阴府之愆,永堕酆都之狱。”
生与鸾听曹姨说得痛切,各各欢喜。遂依曹姨所说,写成婚书誓约。先拜天地,
后谢曹姨。姨乃出清果醇醪,与二人把盏称贺。三人同坐饮酒,直至三鼓,曹姨
别去。生与鸾携手上床,五鼓,鸾促生起身,嘱付道:“妾已委身于君,君休负
恩于妾。神明在上,鉴察难逃。今后妾若有暇,自遣明霞奉迎,切莫轻行,以招
物议。”廷章字字应承,留恋不舍。鸾急教明霞送出园门。是日鸾寄生二律云:
“昨夜同君喜事从,芙蓉帐暖语从容;贴胸交股情偏好,拨雨撩云兴转浓。一枕
凤鸾声细细,半窗花月影重重。晓来窥视鸳鸯枕,无数飞红扑绣绒。”其一。
“衾翻红浪效绸缪,乍抱郎腰分外羞。月正圆时花正好,云初散处雨初收。一团
恩爱从天降,万种情怀得自由,寄语今宵中夕夜,不须欹枕看牵牛。”其二。廷
章亦有酬答之句。自此鸾疾尽愈,门锁竟弛。或三日、或五日,鸾必遣明霞召生,
来往既频,恩情愈笃。
如此半年有馀。周司教任满,升四川峨眉县尹。廷章恋鸾之情,不肯同行,
只推身子有病,怕蜀道艰难;况学业未成,师友相得,尚欲留此读书,周司教平
昔纵子,言无不从。起身之日,廷章送父出城而返。鸾感廷章之留,是日邀之相
会,愈加亲爱。如此又半年有馀。其中往来诗篇甚多,不能尽载。廷章一日阅邸
报,见父亲在峨眉不服水土,告病回乡。久别亲闱,欲谋归觐,又牵鸾情爱,不
忍分离。事在两难,忧形于色。鸾探知其故,因置酒劝生道:“夫妇之爱,瀚海
同深;父子之情,高天难比。若恋私情而忘公义,不惟君失子道,累妾亦失妇道
矣!”曹姨亦劝道:“今日暮夜之期,原非百年之算。公子不如暂回乡故,且觐
双亲。倘于定省之间,即议婚姻之事,早完誓愿,免致情牵。”廷章心犹不决。
娇鸾教曹姨竟将公子欲归之情,对王翁说了。此日正是端阳,王翁治酒与廷章送
行,且致厚赆。廷章义不容已,只得收拾行李。是夜,鸾另置酒香闺,邀廷章重
伸前誓,再订婚期。曹姨亦在坐,千言万语,一夜不睡。临别,又问廷章住居之
处。廷章道:“问做甚么?”鸾道:“恐君不即来,妾便于通信耳。”廷章索笔
写出四句:“思亲千里返姑苏,家住吴江十七都。须问南麻双漾口,延陵桥下督
粮吴。”延章又解说:“家本吴姓,祖当里长督粮,有名督粮吴家,周是外姓也。
此字虽然写下,欲见之切,度日如岁。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定当持家君柬帖,
亲到求婚,决不忍闺阁佳人,悬悬而望。”言罢,相抱而泣。将次天明,鸾亲送
生出园,有联句一律:“绸缪鱼水正投机,无奈思亲使别离。(廷章)花圃从今谁
待月?兰房自此懒围棋。(娇鸾)惟忧身远心俱远,非虑文齐福不齐。(廷章)低首
不言中自省,强将别泪整蛾眉。(娇鸾)”
须臾天晓,鞍马齐备。王翁又于中堂设酒,妻女毕集,为上马之饯,廷章再
拜而别。鸾自觉悲伤欲泣,潜归内室,取乌丝笺题诗一律,使明霞送廷章上马,
伺便投之。章于马上展看云:“同携素手并香肩,送别那堪双泪悬。郎马未离青
柳下,妾心先在白云边。妾持节操如姜女,君重纲常类闵骞。得意匆匆便回首,
香闺人瘦不禁眠。”廷章读之泪下,一路上触景兴怀,未尝顷刻忘鸾也。
闲话休叙,不一日,到了吴江家中,参见了二亲,一门欢喜。原来父亲已与
同里魏同知家议亲,正要接儿子回来行聘完婚。生初时有不愿之意,后访得魏女
美色无双,且魏同知十万之富,妆奁甚丰。慕财贪色,遂忘前盟。过了半年,魏
氏过门,夫妻恩爱,如鱼似水,竟不知王娇鸾为何人也。但知今日新妆好,不顾
情人望眼穿。
却说娇鸾一时劝廷章归省,是他贤慧达理之处。然已去之后,未免怀思。白
日凄凉,黄昏寂寞。灯前有影相亲,帐底无人共语。每遇春花秋月,不觉梦断魂
劳,捱过一年,杳无音信。忽一日明霞来报道:“姐姐可要寄书与周姐夫么?”
娇鸾道:“那得这方便?”明霞道:“适才孙九说临安卫有人来此下公文。临安
是杭州地方,路从吴江经过,是个便道。”娇鸾道:“既有便,可教孙九嘱付那
差人不要去了。”即时修书一封,曲叙别离之意。嘱他早至南阳,同归故里,践
婚姻之约,成终始之交。书多不载。书后有诗十首。录其一云:“端阳一别杳无
音,两地相看对月明。暂为椿萱辞虎卫,莫因花酒恋吴城。游仙阁内占离合,拜
月亭前问死生。此去愿君心自省,同来与妾共调羹。”封皮上又题八句:“此书
烦递至吴衙,门面春风足可夸;父列当今宣化职,祖居自古督粮家。已知东宅邻
西宅,犹恐南麻混北麻。去路逢人须借问,延陵桥在那村些?”又取银钗二股,
为寄书之赠。书去了七个月,并无回耗。时值新春,又访得前卫有个张客人要往
苏州收货。娇鸾又取金花一对,央孙九送与张客,求他寄书。书意同前。亦有诗
十首。录其一云:“春到人间万物鲜,香闺无奈别魂牵;东风浪荡君尤荡,皓月
团圆妾未圆。情洽有心劳白发,天高无计托青鸾。衷肠万事凭谁诉?寄与才郎仔
细看。”封皮上题一绝:“苏州咫尺是吴江,吴姓南麻世督粮。嘱付行人须着意,
好将消息问才郎。”
张客人是志诚之士,往苏州收货已毕,赍书亲到吴江。正在长桥上问路,恰
好周廷章过去。听得是河南声音,问的又是南麻督粮吴家,情知娇鸾书信,怕他
到彼,知其再娶之事。遂上前作揖通名,邀往酒馆三杯,拆开书看了。就于酒家
借纸笔。匆匆写下回书,推说父亲病未痊,方侍医药,所以有误佳期。不久即图
会面,无劳注想。书后又写:“路次借笔不备,希谅!”张客收了回书,不一日,
回到南阳,付孙九回复鸾小姐。鸾拆书看了,虽然不曾定个来期,也当画饼充饥,
望梅止渴。过了三四个月,依旧杳然无闻。娇鸾对曹姨道:“周郎之言欺我耳!”
曹姨道:“誓书在此,皇天鉴知!周郎独不怕死乎?”忽一日,闻有临安人到,
乃是娇鸾妹子娇凤生了孩儿,遣人来报喜。娇鸾彼此相形,愈加感叹。且喜又是
寄书的一个顺便,再修书一封托他。这是第三封书,亦有诗十首。末一章云:
“叮咛才子莫蹉跎,百岁夫妻能几何?王氏女为周氏室,文官子配武官娥。三封
心事烦青鸟,万斛闲愁锁翠蛾。远路尺书情未尽,相思两处恨偏多!”封皮上亦
写四句:“此书烦递至吴江,粮督南麻姓字香。去路不须驰步问,延陵桥下暂停
航。”
鸾自此寝废餐忘,香消玉减,暗地泪流,恹恹成病。父母欲为择配,娇鸾不
肯,情愿长斋奉佛。曹姨劝道:“周郎未必来矣,毋拘小信,自误青春。”娇鸾
道:“人而无信,是禽兽也。宁周郎负我,我岂敢负神明哉?”光阴荏苒,不觉
已及三年。娇鸾对曹姨说道:“闻说周郎已婚他族,此信未知真假。然三年不来,
其心肠亦改变矣。但不得一实信,吾心终不死!”曹姨道:“何不央孙九亲往吴
江一遭,多与他些盘费。若周郎无他更变,使他等候同来,岂不美乎?”娇鸾道:
“正合吾意,亦求姨娘一字,促他早早登程可也。”当下娇鸾写就古风一首。其
略云:“忆昔清明佳节时,与君邂逅成相知。嘲风弄月通来往,拨动风情无限思。
侯门曳断千金索,携手挨肩游画阁。好把青丝结死生,盟山誓海情不薄。白云渺
渺草青青,才子思亲欲别情。顿觉桃脸无春色,愁听传书雁几声。君行虽不排鸾
驭,胜似征蛮父兄去。悲悲切切断肠声,执手牵衣理前誓。与群成就鸾凤友,切
莫苏城恋花柳。自君之去妾攒眉,脂粉慵调发如帚。姻缘两地相思重,雪月风花
谁与共?可怜夫妇正当年,空使梅花蝴蝶梦。临风对月无欢好,凄凉枕上魂颠倒。
一宵忽梦汝娶亲,来朝不觉愁颜老。盟言愿作神雷电,九天玄女相传遍。只归故
里未归泉,何故音容难得见?才郎意假妾意真,再驰驿使陈丹心。可怜三七羞花
貌,寂寞香闺思不禁。”曹姨书中亦备说女甥相思之苦,相望之切。二书共作一
封。封皮亦题四句:“荡荡名门宰相衙,更兼粮督镇南麻;逢人不用停舟问,桥
跨延陵第一家。”
孙九领书,夜宿晓行,直至吴江延陵桥下。犹恐传递不的,直候周廷章面送。
廷章一见孙九,满脸通红,不问寒温,取书纳于袖中,竟进去了。少顷教家童出
来回复道:“相公娶魏同知家小姐,今已二年。南阳路远,不能复来矣!回书难
写,仗你代言。这幅香罗帕乃初会鸾姐之物,并合同婚书一纸,央你送还,以绝
其念。本欲留你一饭,诚恐老爹盘问嗔怪。白银五钱权充路费,下次更不劳往返!”
孙九闻言大怒,掷银于地不受,走出大门,骂道:“似你短行薄情之人,禽兽不
如!可怜负了鸾小姐一片真心,皇天断然不佑你!”说罢,大哭而去。路人争问
其故,孙老儿数一数二的逢人告诉。自此周廷章无行之名,播于吴江,为衣冠所
不齿。正是:
平生不作亏心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再说孙九回至南阳,见了明霞,便悲泣不已。明霞道:“莫非你路上吃了苦?
莫非周家郎君死了?”孙九只是摇头,停了半晌,方说备细,如此如此:“他不
发回书,只将罗帕婚书送还,以绝小姐之念。我也不去见小姐了。”说罢,拭泪
汉息而去。明霞不敢隐瞒,备述孙九之语。娇鸾见了这罗帕,已知孙九不是个谎
话,不觉怨气填胸,怒色盈面。就请曹姨至香房中,告诉了一遍。曹姨将言劝解,
娇鸾如何肯听!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将三尺香罗帕,反覆观看,欲寻自尽。又
想道:“我娇鸾名门爱女,美貌多才。若嘿嘿而死,却便宜了薄情之人。”乃制
绝命诗三十二首及《长恨歌》,一篇云:“倚门默默思重重,自叹双双一笑中。
情惹游丝牵嫩绿,恨随流水缩残红。当时只道春回准,今日方知色是空。回首凭
栏情切处,闲愁万里怨东风。”馀诗不载。其《长恨歌》略云:“《长恨歌》,
为谁作?题起头来心便恶。朝思暮想无了期,再把鸾笺诉情薄。妾家原在临安路,
麟阁功勋受恩露;后因亲老失军机,降调南阳卫千户。深闺养育娇鸾身,不曾举
步离中庭。岂知二九灾星到,忽随女伴妆台行。秋千戏蹴方才罢,忽惊墙角生人
话;含羞归去香房中,仓忙寻觅香罗帕。罗帕谁知入君手,空令梅香往来走。得
蒙君赠香罗诗,恼妾相思淹病久。感君拜母结妹兄,来词去简饶恩情。只恐恩情
成苟合,两曾结发同山盟。山盟海誓还不信,又托曹姨作媒证。婚书写定烧苍穹,
始结于飞在天命。情交二载甜如蜜,才子思新忽成疾;妾心不忍君心愁,反劝才
郎归故籍。叮咛此去姑苏城,花街莫听阳春声。一睹慈颜便回首,香闺可念人孤
另。嘱付殷勤别才子,弃旧怜新任从尔。那知一去意忘还,终日思君不如死!有
人来说君重婚,几番欲信仍难凭。后因孙九去复返,方知伉俪谐文君。此情恨杀
薄情者,千里姻缘难割舍。到手恩情都负之,得意风流在何也?莫论妾愁长与短,
无处箱囊诗不满。题残锦札五千张,写秃毛锥三百管。玉闺人瘦娇无力,佳期反
作长相忆。枉将八字推子平,空把三生卜《周易》。从头一一思量起,往日交情
不亏汝。既然恩爱如浮云,何不当初莫相与?莺莺燕燕皆成对,何独天生我无配。
娇凤妹子少二年,适添孩儿已三岁。自惭轻弃千金躯,伊欢我独心孤悲。先年誓
愿今何在?举头三尺有神祇。君往江南妾江北,千里关山远相隔。若能两翅忽然
生,飞向吴江近君侧。初交你我天地知,今来无数人扬非。虎门深锁千金色,天
教一笑遭君机。恨君短行归阴府,譬似皇天不生我。从今书递故人收,不望回音
到中所。可怜铁甲将军家,玉闺养女娇如花。只因颇识琴书味,风流不久归黄沙。
白罗丈二悬高梁,飘然眼底魂茫茫。报道一声娇鸾缢,满城笑杀临安王。妾身自
愧非良女,擅把闺情贱轻许。相思债满还九泉,九泉之下不饶汝。当初宠妾非如
今,我今怨汝如海深。自知妾意皆仁意,谁想君心似兽心!再将一幅罗鲛绡,殷
勤远寄郎家遥。自叹兴亡皆此物,杀人可恕情难饶。反覆叮咛只如此,往日闲愁
今日止。君今肯念旧风流,饱看娇鸾书一纸。”
书已写就,欲再遣孙九。孙九咬牙怒目,决不肯去。正无其便,偶值父亲痰
火病发,唤娇鸾替他检阅文书。娇鸾看文书里面有一宗乃勾本卫逃军者,其军乃
吴江县人。鸾心生一计,乃取从前倡和之词,并今日《绝命诗》及《长恨歌》汇
成一帙,合同婚书二纸,置于帙内,总作一封,入于官文书内,封筒上填写‘南
阳卫掌印千户王投下直隶苏州府吴江县当堂开拆”,打发公差去了,王翁全然不
知。是晚,娇鸾沐浴更衣,哄明霞出去烹茶,关了房门,用杌子填足,先将白练
挂于梁上,取原日香罗帕,向咽喉扣住,接连白练,打个死结,蹬开杌子,两脚
悬空,煞时间,三魂漂渺,七魄幽沉,刚年二十一岁。始终一幅香罗帕,成也萧
何败也何!明霞取茶来时,见房门闭紧,敲打不开,慌忙报与曹姨。曹姨同周老
夫人打开房门看了,这惊非小。王翁也来了,合家大哭,竟不知什么意故。少不
得买棺殓葬。此事阁过休题。
再说吴江阙大尹接得南阳卫文书,拆开看时,深以为奇,此事旷古未闻。适
然本府赵推官随察院樊公祉按临本县。阙大尹与赵推官是金榜同年,因将此事与
赵推官言及。赵推官取而观之,遂以奇闻报知樊公。樊公将诗歌及婚书反覆详味,
深惜娇鸾之才,而恨周廷章之薄幸。乃命赵推官密访其人,次日,擒拿解院,樊
公亲自诘问。廷章初时抵赖,后见婚书有据,不敢开口。樊公喝教重责五十收监。
行文到南阳卫查娇鸾曾否自缢。不一日文书转来,说娇鸾已死。樊公乃于监中吊
取周廷章到察院堂上,樊公骂道:“调戏职官家子女,一罪也;停妻再娶,二罪
也;因奸致死,三罪也。婚书上说:‘男若负女,万箭亡身。’我今没有箭射你,
用乱棒打杀你,以为薄幸男子之戒!”喝教合堂皂快齐举竹批乱打。下手时宫商
齐响,着体处血肉交飞;顷刻之间,化为肉酱,满城人无不称快。周司教闻知,
登时气死。魏女后来改嫁。向贪新娶之财色,而没恩背盟,果何益哉!有诗叹云:
一夜恩情百夜多,负心端的欲如何?
若云薄幸无冤报,请读当年《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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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3:03 | 显示全部楼层

况太守断死孩儿

春花秋月足风流,不分红颜易白头。试把人心比松柏,几人能为岁寒留?
这四句诗,泛论春花秋月,恼乱人心,所以才子有悲秋之辞,佳人有伤春之
咏。往往诗谜写恨,目语传情;月下幽期,花间密约;但图一刻风流,不顾终身
名节。这是两下相思,各还其债,不在话下。又有一等男贪而女不爱,女爱而男
不贪。虽非两相情愿,却有一片精诚。如冷庙泥神,朝夕焚香拜祷,也少不得灵
动起来。其缘短的,合而终暌;倘缘长的,疏而转密。这也是风月场中所有之事,
亦不在话下。又有一种男不慕色,女不怀春,志比精金,心如坚石,没来由被旁
人播弄,设圈设套,一时失了把柄,堕其术中,事后悔之无及。如宋时玉通禅师,
修行了五十年,因触了知府柳宣教,被他设计,教妓女红莲假扮寡妇借宿,百般
诱引,坏了他的戒行。这般会合,那些个男欢女爱,是偶然一念之差。如今再说
个诱引寡妇失节的,却好与玉通禅师的故事做一对儿。正是:
未离恩山休问道,尚沉欲海莫参禅。
话说宣德年间,南直隶扬州府仪真县有一民家,姓丘,名元吉。家颇饶裕。
娶妻邵氏,姿容出众,兼有志节。夫妇甚相爱重。相处六年,未曾生育,不料元
吉得病身亡。邵氏年方二十三岁,哀痛之极,立志守寡,终身永无他适。不觉三
年服满,父母家因其年少,去后日长,劝他改嫁。叔公丘大胜,也叫阿妈来委曲
譬喻他几番。那邵氏心如铁石,全不转移,设誓道:“我亡夫在九泉之下,邵氏
若事二姓,更二夫,不是刀下亡,便是绳上死!”众人见他主意坚执,谁敢再去
强他!自古云:“呷得三斗醋,做得孤孀妇。”孤孀不是好守的。替邵氏从长计
较,到不如明明改个丈夫,虽做不得上等之人,还不失为中等,不到得后来出丑。
正是:
作事必须踏实地,为人切莫务虚名。
邵氏一口说了满话,众人中贤愚不等,也有啧啧夸奖他的,也有似疑不信,
睁着眼看他的。谁知邵氏立心贞洁,闺门愈加严谨。止有一侍婢,叫做秀姑,房
中作伴,针指营生;一小厮叫做得贵,年方十岁,看守中门,一应薪水买办,都
是得贵传递。童仆已冠者,皆遣出不用。庭无闲杂,内外肃然。如此数年,人人
信服。那个不说邵大娘少年老成,治家有法。光阴如箭,不觉十周年到来。邵氏
思念丈夫,要做些法事追荐。叫得贵去请叔公丘大胜来商议,延七众僧人,做三
昼夜功德。邵氏道:“奴家是寡妇,全仗叔公过来主持道场。”大胜应允。
语分两头,却说邻近新搬来一个汉子,姓支,名助,原是破落户,平昔不守
本分,不做生理,专一在街坊上赶热管闲事过活。闻得人说邵大娘守寡贞洁,且
是青年标致,天下难得,支助不信,不论早暮,常在丘家门首闲站。果然门无杂
人,只有得贵小厮买办出入。支助就与得贵相识,渐渐熟了。闲话中问得贵:
“闻得你家大娘生得标致,是真也不?”得贵生于礼法之家,一味老实,遂答道:
“标致是真。”又问道:“大娘也有时到门前看街么?”得贵摇手道:“从来不
曾出中门,莫说看街,罪过,罪过!”一日得贵正买办素斋的东西,支助撞见,
又问道:“你家买许多素口为甚么?”得贵道:“家主十周年,做法事要用。”
支助道:“几时?”得贵道:“明日起,三昼夜,正好辛苦哩!”支助听在肚里,
想道:“既追荐丈夫,他必然出来拈香,我且去偷看看,什么样嘴脸?真像个孤
孀也不?”
却说次日,丘大胜请到七众僧人,都是有戒行的,在堂中排设佛像,鸣铙击
鼓,诵经礼忏,甚是志诚。丘大胜勤勤拜佛。邵氏出来拈香,昼夜各只一次,拈
过香,就进去了。支助趁这道场热闹,几遍混进去看,再不见邵氏出来。又问得
贵,方知日间只昼食拈香一遍。支助到第三日,约莫昼食时分,又踅进去,闪在
槅子傍边隐着。见那些和尚都穿着袈裟,站在佛前吹打乐器,宣和佛号;香火道
人在道场上手忙脚乱的添香换烛。本家止有得贵,只好往来答应,那有工夫照管
外边。就是丘大胜同着几个亲戚,也都呆看和尚吹打,那个来稽查他。少顷,邵
氏出来拈香,被支助看得仔细。常言:“若要俏,添重孝。”缟素妆束,加倍清
雅。分明是:广寒仙子月中出,姑射神人雪里来。
支助一见,遍体酥麻了,回家想念不已。是夜,道场完满,众僧直至天明方
散。邵氏依旧不出中堂了。支助无计可施,想道:“得贵小厮老实,我且用心下
钓子。”其时五月端五日,支助拉得贵回家,吃雄黄酒。得贵道:“我不会吃酒,
红了脸时,怕主母嗔骂!”支助道:“不吃酒,且吃只粽子。”得贵跟支助家去,
支助教浑家剥了一盘粽子,一碟糖,一碗肉,一碗鲜鱼,两双箸,两个酒杯,放
在桌上。支助把酒壶便筛。得贵道:“我说过不吃酒,莫筛罢!”支助道:“吃
杯雄黄酒应应时令,我这酒淡,不妨事!”得贵被央不过,只得吃了。支助道:
“后生家莫吃单杯,须吃个成双。”得贵推辞不得,又吃了一杯。支助自吃了一
回,夹七夹八说了些街坊上的闲话,又斟一杯劝得贵,得贵道:“醉得脸都红了,
如今真个不吃了。”支助道:“脸左右红了,多坐一时回去,打甚么紧?只吃这
一杯罢,我再不劝你了。”得贵前后共吃了三杯酒。他自幼在丘家被邵大娘拘管
得严,何曾尝酒的滋味,今日三杯落肚,便觉昏醉。支助乘其酒兴,低低说道:
“得贵哥!我有句闲话问你。”得贵道:“有甚话尽说。”支助道:“你主母孀
居已久,想必风情亦动。倘得个汉子同眠同睡,可不喜欢?从来寡妇都牵挂着男
子,只是难得相会。你引我去试他一试何如?若得成事,重重谢你。”得贵道:
“说甚么话!亏你不怕罪过!我主母极是正气,闺门整肃,日间男子不许入中门,
夜间同使婢持灯照顾四下,各门锁讫,然后去睡。便要引你进去,何处藏身?地
上使婢不离身畔,闲话也说不得一句,你却恁地乱讲!”支助道:“既如此,你
的房门可来照么?”得贵道:“怎么不来照?”支助道:“得贵哥,你今年几岁
了?”得贵道:“十七岁了。”支助道:“男子十六岁精通,你如今十七岁,难
道不想妇人?”得贵道:“便想也没用处。”支助道:“放着家里这般标致的,
早暮在眼前,好不动兴!”得贵道:“说也不该,他是主母,动不动非打则骂,
见了他,好不怕哩!亏你还敢说取笑的话。”支助道:“你既不肯引我去,我教
导你一个法儿,作成你自去上手何如?”得贵摇手道:“做不得,做不得!我也
没有这样胆!”支助道:“你莫管做得做不得,教你个法儿,且去试他一试。若
得上手,莫忘我今日之恩。”得贵一来乘着酒兴,二来年纪也是当时了,被支助
说得心痒。便问道:“你且说如何去试他?”支助道:“你夜睡之时,莫关了房
门,由他开着,如今五月,天气正热,你却赤身仰卧,待他来照门时,你只推做
睡着了。他若看见,必然动情。一次两次,定然打熬不过,上门就你。”得贵道:
“倘不来如何?”支助道:“拼得这事不成,也不好嗔责你,有益无损。”得贵
道:“依了老哥的言语,果然成事,不敢忘报。”须臾酒醒,得贵别了,是夜依
计而行。正是:
商成灯下瞒天计,拨转闺中匪石心。
论来邵氏家法甚严,那得贵长成十七岁,嫌疑之际,也该就打发出去,另换
个年幼的小厮答应,岂不尽善。只为得贵从小走使服的,且又粗蠢又老实。邵氏
自己立心清正,不想到别的情节上去,所以因循下来。却说是夜,邵氏同婢秀姑
点灯出来照门,见得贵赤身仰卧,骂:“这狗奴才,门也不关,赤条条睡着,是
甚么模样?”叫秀姑与他扯上房门。若是邵氏有主意,天明后叫得贵来,说他夜
里懒惰放肆,骂一场,打一顿,得贵也就不敢了。他久旷之人,却似眼见希奇物,
寿增一纪,绝不做声。得贵胆大了,到夜来,依前如此。邵氏同婢又去照门,看
见又骂道:“这狗才一发不成人了,被也不盖!”叫秀姑替他把卧单扯上,莫惊
醒他。此时便有些动情,奈有秀姑在傍碍眼。到第三日,得贵出外撞见了支助,
支助就问他曾用计否?得贵老实,就将两夜光景都叙了。支助道:“他叫丫头替
你盖被,又教莫惊醒你,便有爱你之意,今夜决有好处。”其夜得贵依原开门,
假睡而待。邵氏有意,遂不叫秀姑跟随。自己持灯来照,径到得贵床前,看见得
贵赤身仰卧,那话儿如枪一般。禁不住春心荡漾,欲火如焚。自解去小衣,爬上
床去。还只怕惊醒了得贵,悄悄地跨在身上,从上而压下。得贵忽然抱住,番身
转来,与之云雨。一个久疏乐事,一个初试欢情。一个认着故物肯轻抛,一个尝
了甜头难遽放。一个饥不择食,岂嫌小厮粗丑;一个狎恩恃爱,那怕主母威严。
分明恶草藤萝,也共名花登架去。可惜清心冰雪,化为春水向东流。十年清白已
成虚,一夕垢污难再洗。事毕,邵氏问得贵道:“我苦守十年,一旦失身于你,
此亦前生冤债,你须谨口,莫泄于人,我自有看你之处。”得贵道:“主母分付,
怎敢不依!”
自此夜为始,每夜邵氏以看门为由,必与得贵取乐而后入。又恐秀姑知觉,
到放个空,教得贵连秀姑奸骗了。邵氏故意欲责秀姑,却教秀姑引进得贵以塞其
口。彼此河同水密,各不相瞒,得贵感支助教导之恩,时常与邵氏讨东讨西,将
来奉与支助。支助指望得贵引进,得贵怕主母嗔怪,不敢开口。支助几遍讨信,
得贵只是延捱下去。过了三五个月,邵氏与得贵如夫妇无异。也是数该败露,邵
氏当初做了六年亲,不曾生育;如今才得三五月,不觉便胸高腹大,有了身孕。
恐人知觉不便,将银与得贵教他悄地赎贴坠胎的药来,打下私胎,免得日后出丑。
得贵一来是个老实人,不晓得坠胎是甚么药;二来自得支助指教,以为恩人,凡
事直言无隐。今日这件私房关目,也去与他商议。那支助是个棍徒,见得贵不肯
引进自家,心中正在忿恨,却好有这个机会,便是生意上门。心生一计,哄得贵
道:“这药只有我一个相识人家最效,我替你赎去!”乃往药铺中赎了固胎散四
服,与得贵带回,邵氏将此药做四次吃了,腹中未见动静。叫得贵再往别处赎取
好药。得贵又来问支助:“前药如何不效?”支助道:“打胎只是一次,若一次
打不下,再不能打了。况这药,只此一家最高,今打不下,必是胎受坚固;若再
用狼虎药去打,恐伤大人之命。”得贵将此言对邵氏说了,邵氏信以为然。
到十月将满,支助料是分娩之期,去寻得贵说道:“我要合补药,必用一血
孩子。你主母今当临月,生下孩子,必然不养,或男或女,可将来送我。你亏我
处多,把这一件谢我,亦是不费之惠,只瞒过主母便是。”得贵应允。过了数日,
果生一男,邵氏将男溺死,用蒲包裹来,教得贵密地把去埋了。得贵答应晓得,
却不去埋,背地悄悄送与支助。支助将死孩收讫,一把扯住得贵,喝道:“你主
母是丘元吉之妻,家主已死多年,当家寡妇,这孩子从何而得?今番我去出首。”
得贵慌忙掩住他口,说道:“我把你做恩人,每事与你商议,今日何反面无情?”
支助变着脸道:“干得好事!你强奸主母,罪该凌迟,难道叫句恩人就罢了?既
知恩当报恩,你作成得我什么事?你今若要我不开口,可问主母讨一百两银子与
我,我便隐恶而扬善;若然没有,决不干休!见有血孩作证,你自到官司去辨,
连你主母做不得人。我在家等你回话,你快去快来!”急得得贵眼泪汪汪,回家
料瞒不过,只得把这话对邵氏说了。邵氏埋怨道:“此是何等东西,却把做礼物
送人!坑死了我也!”说罢,流泪起来。得贵道:“若是别人,我也不把与他,
因他是我的恩人,所以不好推托。”邵氏道:“他是你什么恩人?”得贵道:
“当初我赤身仰卧,都是他教我的方法来调引你,没有他时,怎得你我今日恩爱?”
他说要血孩合补药,我好不奉他?谁知他不怀好意!”邵氏道:“你做的事,忒
不即溜。当初是我一念之差,堕在这光棍术中,今已悔之无及。若不将银买转孩
子,他必然出首,那时难以换回。”只得取出四十两银子,教得贵拿去与那光棍
赎取血孩,背地埋藏,以绝祸根。得贵老实,将四十两银子,双手递与支助,说
道:“只有这些,你可将血孩还我罢!”支助得了银子,贪心不足,思想:“此
妇美貌,又且囊中有物。借此机会,倘得捱身入马,他的家事在我掌握之中,岂
不美哉!”乃向得贵道:“我说要银子,是取笑话。你当真送来,我只得收受了。
那血孩我已埋讫。你可在主母前引荐我与他相处,倘若见允,我替他持家,无人
敢欺负他,可不两全其美?不然,我仍在地下掘起孩子出首。限你五日内回话。”
得贵出于无奈,只得回家述与邵氏。邵氏大怒道:“听那光棍放屁,不要理他!”
得贵遂不敢再说。
却说支助将血孩用石灰腌了,仍放蒲包之内,藏于隐处。等了五日,不见得
贵回话。又捱了五日,共是十日。料得产妇也健旺了,乃往丘家门首,伺候得贵
出来,问道:“所言之事济否?”得贵摇头道:“不济,不济!”支助更不问第
二句,望门内直闯进去,得贵不敢拦阻,到走往街口远远的打听消息。邵氏见有
人走进中堂,骂道:“人家内外各别,你是何人,突入吾室?”支助道:“小人
姓支,名助,是得贵哥的恩人。”邵氏心中已知,便道:“你要寻得贵,在外边
去,此非你歇脚之所!”支助道:“小人久慕大娘,有如饥渴。小人纵不才,料
不在得贵哥之下,大娘何必峻拒?”邵氏听见话不投机,转身便走。支助赶上,
双手抱住,说道:“你的私孩,现在我处,若不从我,我就首官。”邵氏忿怒无
极,只恨摆脱不开,乃以好言哄之,道:“日里怕人知觉,到夜时,我叫得贵来
接你。”支助道:“亲口许下,切莫失信!”放开了手,走几步,又回头,说道:
“我也不怕你失信!”一直出外去了。气得邵氏半晌无言,珠泪纷纷而坠。推转
房门,独坐凳子上,左思右想,只是自家不是。当初不肯改嫁,要做上流之人;
如今出乖露丑,有何颜见诸亲之面?又想道:“日前曾对众发誓:‘我若事二姓,
更二夫,不是刀下亡,便是绳上死。’我今拚这性命,谢我亡夫于九泉之下,却
不干净!”秀姑见主母啼哭,不敢上前解劝。守住中门,专等得贵回来。得贵在
街上望见支助去了,方才回家。见秀姑问:“大娘呢?”秀姑指道:“在里面。”
得贵推开房门看主母。
却说邵氏取床头解手刀一把,欲要自刎,担手不起。哭了一回,把刀放在桌
上。在腰间解下八尺长的汗巾,打成结儿,悬于梁上,要把颈子套进结去,心下
展转凄惨,禁不住呜呜咽咽的啼哭。忽见得贵推门而进,抖然触起他一点念头:
“当初都是那狗才做圈做套,来作弄我,害了我一生名节!”说时迟,那时快,
只就这点念头起处,仇人相见,分外眼睁。提起解手刀,望得贵当头就劈。那刀
如风之快,恼怒中,气力倍加,把得贵头脑劈做两界,血流满地,登时呜呼了。
邵氏着了忙,便引颈受套,两脚蹬开凳子,做一个秋千把戏:地下新添冤恨鬼,
人间少了俏孤孀。常言:“赌近盗,淫近杀。”今日只为一个“淫”字,害了两
条性命。
且说秀姑平昔惯了,但是得贵进房,怕有别事,就远远闪开。今番半晌不见
则声,心中疑惑。去张望时,只见上吊一个,下横一个,吓得秀姑软做一团。按
定了胆,把房门款上,急跑到叔公丘大胜家中报信。丘大胜大惊,转报邵氏父母,
同到丘家,关上大门,将秀姑盘问致死缘由。元来秀姑不认得支助,连血孩诈去
银子四十两的事,都是瞒着秀姑的。以此秀姑只将邵氏得贵平昔奸情叙了一遍。
“今日不知何故两个都死了?”三番四复问他,只如此说。邵公、邵母听说奸情
的话,满面羞惭,自回去了,不管其事,丘大胜只得带秀姑到县里出首知县验了
二尸,一名得贵,刀劈死的;一名邵氏,缢死的。审问了秀姑口辞。知县道:
“邵氏与得贵奸情是的,主仆之分已废。必是得贵言语触犯,邵氏不忿,一时失
手,误伤人命,情慌自缢,更无别情。”责令丘大胜殡殓,秀姑知情,问杖官卖。
再说支助自那日调戏不遂回家,还想赴夜来之约。听说弄死了两条人命,吓
了一大跳,好几时不敢出门。一日早起,偶然检着了石灰腌的血孩,连蒲包拿去
抛在江里。遇着一个相识叫做包九,在仪真闸上当夫头,问道:“支大哥,你抛
的是甚么东西?”支助道:“腌几块牛肉,包好了,要带出去吃的,不期臭了。
九哥,你两日没甚事,到我家吃三杯。”包九道:“今日忙些个,苏州府况钟老
爷驰驿复任,即刻船到,在此趱夫哩!”支助道:“即如此,改日再会。”支助
自去了。
却说况钟原是吏员出身,礼部尚书胡潆荐为苏州府太守,在任一年,百姓呼
为“况青天”。因丁忧回籍,圣旨夺情起用,特赐驰驿赴任。船至仪真闸口,况
爷在舱中看书,忽闻小儿啼声,出自江中,想必溺死之儿,差人看来,回报:
“没有。”如此两度。况爷又闻啼声,问众人皆云不闻。况爷口称怪事,推窗亲
看,只见一个小小蒲包,浮于水面。况爷叫水手捞起,打开看了,回复:“是一
个小孩子。”况爷问:“活的?死的?”水手道:“石灰腌过的,象死得久了。”
况爷想道:“死的如何会啼?况且死孩子,抛掉就罢了,何必灰腌,必有缘故。”
叫水手,把这死孩连蒲包放在船头上:“如有人晓得来历,密密报我,我有重赏。”
水手奉钧旨,拿出船头。恰好夫头包九看见小蒲包,认得是支助抛下的,“他说
是臭牛肉,如何却是个死孩?”遂进舱禀况爷:“小人不晓得这小孩子的来历,
却认得抛那小孩子在江里这个人,叫做支助。”况爷道:“有了人,就有来历了。”
一面差人密拿支助,一面请仪真知县到察院中同问这节公事。
况爷带了这死孩,坐了察院,待得知县来时,支助也拿到了。况爷上坐,知
县坐于左手之傍。况爷因这仪真不是自己属县,不敢自专,让本县推问。那知县
见况公是奉过敕书的,又且为人古怪,怎敢僣越。推逊了多时,况爷只得开言,
叫:“支助,你这石灰腌的小孩子,是那里来的?”支助正要抵赖,却被包九在
傍指实了。只得转口道:“小的见这臜东西在路傍不便,将来抛向江里,其实
不知来历。”况爷问包九:“你看见他在路傍检的么?”包九道:“他抛下江里,
小的方才看见。问他什么东西,他说是臭牛肉。”况爷大怒道:“既假说臭牛肉,
必有瞒人之意!”喝教手下选大毛板,先打二十再问。况爷的板子利害,二十板
抵四十板还有馀,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支助只是不招。况爷喝教夹起来。
况爷的夹棍也利害,第一遍,支助还熬过;第二遍就熬不得了,招道:“这死孩
是邵寡妇的。寡妇与家童得贵有奸,养下这私胎来。得贵央小的替他埋藏,被狗
子爬了出来,故此小的将来抛在江里。”况爷见他言词不一。又问:“你肯替他
埋藏必然与他家通情。”支助道:“小的并不通情,只是平日与得贵相熟。”况
爷道:“他埋藏只要朽烂,如何把石灰腌着?”支助支吾不来,只得磕头道:
“青天爷爷,这石灰其实是小的腌的。小的知邵寡妇家殷实,欲留这死孩去需索
他几两银子。不期邵氏与得贵都死了。小的不遂其愿,故此抛在江里。”况爷道:
“那妇人与小厮果然死了么?”知县在傍边起身打一躬,答应道:“死了,是知
县亲验过了。”况爷道:“如何便会死?”知县道:“那小厮是刀劈死的,妇人
是自缢的。知县也曾细详,他两个奸情已久,主仆之分久废。必是小厮言语触犯,
那妇人一时不忿,提刀劈去,误伤其命,情慌自缢,别无他说。”况爷肚里踌躇:
“他两个既然奸密,就是语言小伤,怎下此毒手!早间死孩儿啼哭,必有缘故。”
遂问道:“那邵氏家还有别人么?”知县道:“还有个使女,叫做秀姑,官卖去
了。”况爷道:“官卖,一定就在本地。烦贵县差人提来一审,便知端的。”知
县忙差快手去了。
不多时,秀姑拿到,所言与知县相同。况爷踌躇了半晌,走下公座,指着支
助,问秀姑道:“你可认得这个人?”秀姑仔细看了一看,说道:“小妇人不识
他姓名,曾认得他嘴脸。”况爷道:“是了,他和得贵相熟,必然曾同得贵到你
家来。你可实说,若半句含糊,便上拶!”秀姑道:“平日间实不曾见他上门,
只是结末来,他突入中堂,调戏主母,被主母赶去。随后得贵方来,主母正在房
中啼哭,得贵进房,不多时两个就都死了!”况爷喝骂支助:“光棍!你不曾与
得贵通情,如何敢突入中堂?这两条人命,都因你起!”叫手下:“再与我夹起
来。”支助被夹昏了,不由自家做主,从前至尾,如何教导得贵哄诱主母,如何
哄他血孩到手诈他银子,如何挟制得贵要他引入同奸,如何闯入内室抱住求奸,
被他如何哄脱了,备细说了一遍:“后来死的情由,其实不知。”况爷道:“这
是真情了。”放了夹,叫书吏取了口词明白。知县在傍,自知才力不及,惶恐无
地。
况爷提笔,竟判审单:“审得支助,奸棍也。始窥寡妇之色,辄起邪心;既
乘弱仆之愚,巧行诱语。开门裸卧,尽出其谋;固胎取孩,悉堕其术。求奸未能,
转而求利;求利未厌,仍欲求奸。在邵氏一念之差,盗铃尚思掩耳;乃支助几番
之诈,探箧加以窬墙。以恨助之心恨贵,恩变为仇;于杀贵之后自杀,死有馀愧。
主仆既死勿论,秀婢已杖何言。惟是恶魁,尚逃法网。包九无心而遇,腌孩有故
而啼,天若使之,罪难容矣!宜坐致死之律,兼追所诈之赃。”况爷念了审单,
连支助亦甘心服罪。况爷将此事申文上司,无不夸奖大才,万民传颂,以为包龙
图复出,不是过也。这一家小说,又题做:“况太守断死孩儿”。有诗为证:俏
邵娘见欲心乱,蠢得贵福过灾生;支赤棍奸谋似鬼,况青天折狱如神。

[发帖际遇]: 孤傲飞鹰给云中鹤擦背,擦中腋窝,扣工钱银两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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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3:03 | 显示全部楼层

皂角林大王假形

富贵还将智力求,仲尼年少合封侯。时人不解苍天意,空使身心半夜愁。
话说汉帝时,西川成都府,有个官人,姓栾,名巴,少好道术,官至郎中,
授得豫章太守,择日上任。不则一日,到得半路,远近接见,到了豫章,交割牌
印已毕。元来豫章城内有座庙,唤做庐山庙。好座庙,但见:苍松偃盖,古桧蟠
龙;侵云碧瓦鳞鳞,映日朱门赫赫。巍峨形势,控万里之澄江;生杀威灵,总一
方之祸福。新建庙牌镌古篆,两行庭树种宫槐。这座庙甚灵,有神能于帐中共人
说话,空中饮酒掷杯。豫章一郡人,尽来祈求福德,能使江湖分风举帆,如此灵
应。这栾太守到郡,往诸庙拈香。次至庐山庙,庙祝参见,太守道:“我闻此庙
有神最灵,能对人言,我欲见之集福。”太守拈香下拜道:“栾巴初到此郡,特
来拈香,望乞圣慈,明彰感应。”问之数次,不听得帐内则声。太守焦躁道:
“我能行天心正法,此必是鬼,见我害怕,故不敢则声!”向前招起帐幔,打一
看时,可煞作怪,那神道塑像都不见了。这神道是个作怪的物事,被栾太守来看,
故不敢出来。太守道:“庙鬼诈为天官,损害百姓。”即时教手下人把庙来拆毁
了。太守又恐怕此鬼游行天下,所在血食,诳惑良民,不当稳便,乃推问山川社
稷,求鬼踪迹。
却说此鬼走至齐郡,化为书生,风姿绝世,才辨无双,齐郡太守却以女妻之。
栾太守知其所在,即上章解去印绶,直至齐郡,相见太守,往捕其鬼。太守召其
女婿出来,只是不出。栾太守曰:“贤婿非人也,是阴鬼诈为天官,在豫章城内
被我追捕甚急,故走来此处。今欲出之甚易。”乃请笔砚书成一道符,向空中一
吹,一似有人接去的。那一道符,径入太守女儿房中。且说书生在房里觑着浑家
道:“我去必死!”那书生口衔着符,走至栾太守面前。栾太守打一喝:“老鬼
何不现形!”那书生即变为一老狸,叩头乞命。栾太守道:“你不合损害良民,
依天条律令处斩。”喝一声,但见刀下,狸头坠地。遂乃平静。
说话的说这栾太守断妖则甚?今日一个官人,只因上任,平白地惹出一件跷
蹊作怪底事来,险些坏了性命。却说大宋宣和年间,有个官人姓赵,名再理,东
京人氏,授得广州新会县知县。这广里怎见得好?”有诗道:“苏木沉香劈作柴,
荔枝圆眼绕篱栽。船通异国人交易,水接他邦客往来。地暖三冬无积雪,天和四
季有花开。广南一境真堪羡,琥珀<王车>璖玳瑁阶。”当下辞别了母亲、妻子,
带着几个仆从迤逦登程。非止一日,到得本县,众官相贺。第一日谒庙行香,第
二日交割牌印,第三日打断公事。只见:冬冬牙鼓响,公吏两边排。阎王生死案,
东岳摄魂台。知县恰才坐衙,忽然打一喷涕,厅上阶下众人也打喷涕。客将覆判
县郎中:“非敢学郎中打喷涕。离县九里有座庙,唤做皂角林大王庙。庙前有两
株皂角树,多年结成皂角,无人敢动,蛀成末子。往时官府到任,未理公事,先
去拈香。今日判县郎中不曾拈香,大王灵圣,一陈风吹皂角末到此,众人闻了皂
角末,都打喷涕。”知县道:“作怪!”即往大王庙烧香。
到得庙前,离鞍下马,庙祝接到殿上,拈香拜毕。知县揭起帐幔,看神道怎
生结束:戴顶簇金蛾帽子,着百花战袍,系蓝田碧玉带,抹绿绣花靴,脸子是一
个骷髅,去骷髅眼里生出两只手来,左手提着方天戟,右手结印。知县大惊,问
庙官:“春秋祭赛何物?”庙官覆知县:“春间赛七岁花男,秋间赛个女儿。都
是地方敛钱,预先买贫户人家儿女。临祭时将来背剪在柱上,剖腹取心,劝大王
一杯。”知县大怒,教左右执下庙官送狱勘罪:“下官初授一任,为民父母,岂
可枉害人性命!”即时教从人打那泥神,点火把庙烧做白地。一行人簇拥知县上
马。只听得喝道:“大王来!大王来!”问左右是甚大王。客将覆告:“是皂角
林大王。”知县看时,红纱引道,闹装银鞍马上坐着一个鬼王,眼如漆丸,嘴尖
数寸,妆束如庙中所见。知县叫取弓箭来,一箭射去,昏天闭日,霹雳交加,射
百道金光,大风起飞砂走石,不见了皂角林大王。人从扶策知县归到县衙。明日
依旧判断公事,众父老下状要与皂角林大王重修庙宇,知县焦躁,把众父老赶出
来。说这广州有数般瘴气:欲说岭南景,闻知便大忧:巨象成群走,巴蛇捉对游。
鸠鸟藏枯木,含沙隐渡头。野猿啼叫处,惹起故乡愁。赵知县自从烧了皂角林大
王庙,更无些个事。在任治得路不拾遗,犬不夜吠,丰稔年熟。
时光似箭,不觉三年。新官上任,赵知县带了人从归东京。在路行了几日,
离那广州新会县有二千馀里。来到座馆驿,唤做峰头驿,知县入那馆驿安歇,仆
从唱了下宿喏。到明朝,天色已晓,赵知县开眼看时,衣服箱笼都不见。叫人从
时,没有人应。叫管驿子,也不应。知县披了被起来,开放閤门看时,不见一人
一骑,馆驿前后并没一人。荒忙出那馆驿门外看时:经年无客过,尽日有云收。
思量:“从人都到那里去了?莫是被强寇劫掠?”披着被,飞也似下那峰头驿,
行了数里,没一个人家。赵知县长叹一声,自思量道:“休,休!生作湘江岸上
人,死作路途中之鬼。”远远地见一座草舍,知县道:“惭愧!”行到草舍,见
一个老丈,便道:“老丈拜揖,救赵再理性命则个!”那老儿见知县披着被,便
道:“官人如何恁的打扮?”知县道:“老丈,再理是广州新会县知县,来到这
峰头驿安歇。到晓,人从、行李都不见!”老儿道:“却不作怪!”也亏那老儿
便教知县入来,取些旧衣服换了,安排酒饭请他。住了五六日,又措置盘费撺掇
知县回东京去。
知县谢了出门,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东京。归去那对门茶坊里,叫点
茶婆婆:“认得我?”婆婆道:“官人失望。”赵再理道:“我便是对门赵知县,
归到峰头驿安歇,到晓起来,人从、担仗都不见一个。罪过村间一老儿与我衣服
盘费。不止一日,来到这里。”婆婆道:“官人错了!对门赵知县归来两个月了。”
赵再理道:“先归的是假,我是真的。”婆婆道:“那得有两个知县?”再理道:
“相烦婆婆叫我妈妈过来。”婆婆仔细看时,果然和先前归来的不差分毫。只得
走过去,只见赵知县在家坐地,婆婆道了万福,却和外面一般的。入到里面,见
了妈妈,道:“外面又有一个知县归来。”妈妈道:“休要胡说!我只有一个儿
子,那得有两个知县来!”婆婆道:“且去看一看。”走到对门,赵再理道:
“妈妈认得儿?”妈妈道:“汉子休胡说!我只有一个儿子,那得两个?”赵再
理道:“儿是真的。儿归到峰头驿,睡了一夜。到晓,人从、行李都不见了。如
此这般,来到这里。”看的人扌牙肩叠背,拥约不开。赵再理捽着娘不肯放。点
茶的婆婆道:“生知县时须有个瘢痕隐记。”妈妈道:“生那儿时,脊背下有一
搭红记。”脱下衣裳,果然有一搭红记。看的人发一声喊:“先归的是假的!”
却说对门赵知县问门前为甚乱嚷?院子道:“门前又一个知县归来。”赵知
县道:“甚人敢恁的无状!我已归来了,如何又一个赵知县?”出门,看的人都
四散走开。知县道:“妈妈,这汉是甚人?如何扯住我的娘无状!”娘道:“我
儿身上有红记,是真的。”赵知县也脱下衣裳,众人大喊一声,看那脊背上,也
有一搭红记。众人道:“作怪!”赵知县送赵再理去开封府,正直大尹升堂。那
先回的赵知县,公然冠带入府,与大尹分宾而坐,谈是说非,大尹先自信了。反
将赵再理喝骂,几番便要用刑拷打。赵再理理直气壮,不免将峰头驿安歇事情,
高声抗辨。大尹再三不决,猛省思量:“有告劄文凭是真的。”便问赵再理:
“你是真的,告劄文凭在那里?”赵再理道:“在峰头驿都不见了。”大尹台旨,
教客将请假的赵知县来。太守问:“判县郎中,可有告劄文字在何处?”知县道:
“有!令人去妈妈处取来呈上。”大尹叫:“赵再理,你既是真的,如何官告文
凭,却在他处?”再理道:“告大尹,只因在峰头驿失去了。却问他几年及第?
试官是兀谁?当年做甚题目?因何授得新会县知县?”大尹思量道:“也是。”
问那假的赵知县,一一对答,如赵再理所言,并无差误。大尹一发决断不下。那
假的赵知县归家,把金珠送与推款司。自古“官不容针,私通车马。”推司接了
假的知县金珠,开封府断配真的出境直到兖州奉符县,两个防送公人,带着衣包
雨伞,押送上路。
不则一日,行了三四百里路。地名青岩山脚下,前后都没有人家。公人对赵
再理道:“官人,商量句话。你到牢城营里,也是担土挑水,作塌杀你,不如就
这里寻个自尽。非甘我二人之罪,正是上命差遣,盖不由己。我两个去本地官司
讨得回文。你便早死,我们也得早早回京。”赵再理听说,叫苦连天:“罢,罢!
死去阴司告状理会!”当时颤做一团,闭着眼等候棍子落下。公人手里把着棍子,
口里念道:“善去阴司,好归地府。”恰才举棍要打,只听得背后有人大叫道:
“防送公人不得下手!”吓得公人放下棍子,看时,见一个六七岁孩儿,裹着光
纱帽、绿襕衫、玉束带、甜鞋净袜,来到目前。公人问是谁?说道:“我非是
人。”吓得两个公人,喏喏连声。便道:“他是真的赵知县,却如何打杀他?我
与你一笏银,好看承他到奉符县。若坏了他性命,教你两个都回去不得。”一阵
风,不见了小儿。二人便对赵知县道:“莫怪,不知道是真的!若得回东京,切
莫题名!”迤逦来到奉符县牢城营,端公交割了。公人说上项事,端公便安排书
院,请那赵知县教两个孩儿读书,不教他重难差役。然虽如此,坐过公堂的人,
却教他做这勾当,好生愁闷,难过日子。
不觉捱了一年。时遇春初,往后花园闲步散闷,见花柳生芽,百禽鸣舞。思
想为官一场,功名已付之度外。奈何骨肉分离,母子夫妻,俱不相认,不知前生
作何罪业,受此恶报!糊口于此,终无出头之日,凄然堕下泪来。猛见一所池子,
思量:“不如就池里投水而死,早去阴司地府告理他。”叹了口气,觑着池里一
跳。只听得有人叫道:“不得投水!”回头看时,只见个光纱帽、绿襕衫、玉
束带孩儿道:“知县,婆婆教你三月三日上东峰东岳左廊下,见九子母娘娘,与
你一件物事,上东京报仇。”赵知县拜谢道:“尊神,如今在东京假赵某的是甚
人?”孩儿道:“是广州皂角林大王。”说罢,一阵风不见了。
巴不得到三月三日,辞了端公,往东峰东岱岳烧香。上得岳庙,望那左廊下,
见九子母娘娘,拜祝再三。转出庙后,有人叫:“赵知县。”回头看时,见一个
孩儿,挽着三个角儿,棋子布背心,道:“婆婆叫你。”随那小儿,行半里田地
看时,金钉朱户,碧瓦雕梁,望见殿上坐着一个婆婆,眉分两道雪,髻挽一窝丝,
有三四个孩儿,叫:“恩人来了。”——如何叫赵知县是恩人?他在广州做知县
时,一年便救了两个小厮,三年便救几人性命,因此叫做恩人。知县在阶下拜求。
婆婆便请知县上殿来:“且坐,安排酒来。”数杯酒后,婆婆道:“见今在燕京
夺你家室的是皂角林大王,官事如何断决得?我念你有救童男童女之功,却用救
你。”便叫第三个孩儿:“你取将那件物事。”孩儿手里托着黄帕,包着一个盒
儿。婆婆去头上拔一只金钗,分付知县道:“你去那山脚下一所大池边头,一株
大树,把金钗去那树上敲三敲,那水面上定有夜叉出来。你说是九子母娘娘差来,
便带你到九宫海藏取一件物事在盒子内,便可往东京坏那皂角林大王。”知县拜
谢婆婆,便下东峰东岱岳来。到山脚下,寻见池子边大树,用金钗去敲三敲。一
阵风起,只见水面上一个夜叉出来,问:“是甚人?”便道:“奉九子母娘娘命,
来见龙君。”夜叉便入去,不多时,复出来,叫知县闭目,只听得风雨之声。夜
叉叫开眼,看时:霭霭详云笼殿宇,依依薄雾罩回廊。夜叉教知县把那盒子来,
知县便解开黄袱,把那盒子与夜叉。夜叉揭开盒盖,去那殿角头叫恶物过来,只
见一件东西,似龙无角,似虎有鳞,入于盒内。把盒盖定,把黄袱包了,付与知
县牢收,直到东京去坏皂角林大王。夜叉依旧教他闭目,引出水中。
知县离了东峰东岱岳,到奉符县。一路上自思量:“要去问牢城营端公还是
不去好?我是配来的罪人,定不肯放我去,留住便坏了我的事,不如一径取路。”
过了奉符县,趁金水银堤汴河船,直到东京开封府前,大声叫屈:“我是真的赵
知县,却配我到兖州奉符县。如今占住我浑家的不是人,是广州新会县皂角林大
王!”众人都拥将来看。便有做公的捉入府来,驱到厅前阶下,大尹问道:“配
去的罪人,辄敢道我打断不明?”赵知县告大尹:“再理授得广州新会县知县,
第一日打断公事,忽然打一个喷涕,厅上厅下人都打喷涕。客将禀覆;‘离县九
里有座皂角林大王庙,庙前有两株皂角树,多年蛀成末,无人敢动。判县郎中不
曾拈香,所以大王显灵,吹皂角末来打喷涕。’再理即时备马往庙拈香,见神道
形容怪异,眼里伸出两只手来。问庙祝春秋祭赛何物。覆道:‘春赛祭七岁花男,
秋赛祭一童女,背绑那将军柱上,剖腹取心供养。’再理即时将庙官送狱究罪,
焚烧了庙宇神像。回来路上,又见喝:“大王来!’红纱照道,再理又射一箭,
次后无事。捻指三年任满,到半路馆驿安歇。到天明起来,三十馀人从者不见一
人。上至头巾,下至衣服,并不见,只得披着被走乡中。亏一个老儿赠我衣服盘
费,得到东京,不想大尹将再理断配去奉符县。因上东峰东岱岳,遇九子母娘娘,
得其一物,在盒子中,能坏得皂角林大王。若请那假知县来,坏他不得,甘罪无
辞。”大尹道:“你且开盒子先看一看,是甚物件。”再理告大尹:“看不得!
揭开后,坏人性命。”大尹教押过一边。即时请将假知县来,到厅坐下。大尹道:
“有人在此告判县郎中非人,乃是广州新会县皂角林大王。”假知县听说,面皮
通红,问道:“是谁说的?”大尹道:“那真赵知县上东峰东岱岳,遇九子母娘
娘所说。”假知县大惊,仓皇欲走。那真的赵知县在阶下,也不等大尹台旨,解
开黄袱,揭开盒子,只见风雨便下,伸手不见掌。须臾,云散风定,就厅上不见
了假的知县。大尹吓得战做一团,只得将此事奏知道君皇帝,降了三个圣旨:第
一,开封府问官追官勒停;第二,赵知县认了母子,仍旧补官;第三,广州一境
不许供养神道。
赵知县到家,母亲、妻子号啕大哭。“怎知我儿却是真的!”叫那三十馀人
从问时,覆道:“驿中五更前后,教备马起行,怎知是假的!”众人都来贺喜。
问盒中是何物,便坏得皂角林大王。赵知县道:“下官亦不认得是何物。若不是
九子母娘娘,满门被这皂角林大王所坏。须往东峰东岱岳烧香拜谢则个!”即便
拣日,带了妈妈、浑家、仆从,上汴河船,直到兖州奉符县,谢了端公。那端公
晓得是真赵知县,奉承不迭。住了三两日,上东峰东岱岳来,入得庙门,径来左
廊下谢那九子母娘娘。烧罢香,拜谢出门,妈妈和浑家先下山去,赵知县带两个
仆人往山后闲行。见怪石上坐一个婆婆,颜如莹玉,叫一声:“赵再理,你好喜
也!”赵知县上前认时,便是九子母娘娘,赵知县即时拜谢。娘娘道:“早来祈
祷之事,吾已都知。盒子中物,乃是东峰东岱岳一个狐狸精。皂角林大王,乃是
阴鼠精,非狸不能捕鼠。知县不妨到御前奏上,宣扬道力。”道罢,一阵风不见
了。赵知县骇然大惊。下山来,对妈妈、浑家说知,感谢不尽。直到东京,奏知
道君皇帝。此时道教方当盛行,降一道圣旨,逢州遇县,都盖九子母娘娘神庙,
至今庙宇犹有存者。诗云:
世情宜假不宜真,信假疑真害正人。
若是世人能辨假,真人不用诉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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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3: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万秀娘仇报山亭儿

春浓花艳佳人胆,月黑风高壮士心。讲论只凭三寸舌,秤评天下浅和深。
话说山东襄阳府,唐时唤做山南东道。这襄阳府城中,一个员外,姓万,人
叫做万员外。这个员外,排行第三,人叫做万三官人。在襄阳府市心里住,一壁
开着乾茶铺,一壁开着茶坊。家里一个茶博士,姓陶,小名叫做铁僧,自从小时
绾着角儿,便在万员外家中掉盏子,养得长成二十馀岁,是个家生孩儿。当日茶
市罢,万员外在布帘底下,张见陶铁僧这厮栾四十五见钱在手里。万员外道:
“且看如何?”元来茶博士市语,唤做“走州府”,且如道市语说:“今日走到
馀杭县”,这钱,一日只稍得四十五钱,余杭是四十五里;若说一声“走到平江
府”,早一日稍三百六十足。若还信脚走到“西川成都府”,一日却是多少里田
地!万员外望见了,且道:“看这厮如何?”只见陶铁僧栾了四五十钱,鹰觑鹘
望,看布帘里面,约莫没人见,把那见钱怀中便搋。万员外慢腾腾地掀开布帘出
来,柜身里凳子上坐地,见陶铁僧舒手去怀里摸一摸,唤做“自搜”,腰间解下
衣带,取下布袱,两只手提住布袱角,向空一抖,拍着肚皮和腰,意思间分说,
教万员外看道,我不曾偷你钱。万员外叫过陶铁僧来问道:“方才我见你栾四五
十钱在手里,望这布帘里一望了,便搋了。你实对我说,钱却不计利害。见你解
了布袋,空中抖一抖,真个瞒得我好!你这钱藏在那里?说与我,我到饶你;若
不说,送你去官司。”陶铁僧叉大拇指不离方寸地道:“告员外,实不敢相瞒,
是有四五十钱,安在一个去处。”那厮指道:“安在挂着底浪荡灯铁片儿上。”
万员外把凳子站起脚上去,果然是一垛儿安着四五十钱。万员外复身再来凳上坐,
叫这陶铁僧来问道:“你在我家里几年?”陶铁僧道:“从小里随先老底便在员
外宅里掉茶盏抹托子,自从老底死后,罪过员外收留,养得大,却也有十四五年。”
万员外道:“你一日只做偷我五十钱,十日五百,一个月一贯五百,一年十八贯,
十五来年,你偷了我二百七十贯钱。如今不欲送你去官司,你且闲休!”当下发
遣了陶铁僧。这陶铁僧辞了万员外,收拾了被包,离了万员外茶坊里。
这陶铁僧小后生家,寻常和罗槌不曾收拾得一个,包裹里有得些个钱物,没
十日都使尽了。又被万员外分付尽一襄阳府开茶坊底行院,这陶铁僧没经纪,无
讨饭吃处。当时正是秋间天色,古人有一首诗道:“柄柄芰荷枯,叶叶梧桐坠。
细雨洒霏微,催促寒天气。蛩吟败草根,雁落平沙地。不是路途人,怎知这滋味。”
一阵价起底是秋风,一阵价下的是秋雨。陶铁僧当初只道是除了万员外不要到我,
别处也有经纪处。却不知吃这万员外都分付了行院,没讨饭吃处。那厮身上两件
衣裳,身绢底衣服,渐渐底都曹破了,黄草衣裳,渐渐底卷将来。曾记得建康府
中二官人有一词儿,名唤做《鹧鸪天》:
“黄草秋深最不宜,肩穿袖破使人悲,领单色旧衤奚先卷,怎奈金风早晚吹。
才挂体,皱双眉,出门羞赧见相知。邻家女子低声问,觅与奴糊隔帛儿。”
陶铁僧看着身上黄草布衫,卷将来,风飕飕地起,便再来周行老家中来。心
下自道:“万员外忒恁地毒害!便做我拿了你三五十钱,你只不使我便了,那个
猫儿不偷食?直分付尽一襄阳府开茶坊底教不使我,致令我而今没讨饭吃处。这
一秋一冬,却是怎地计结?做甚么是得?”正恁地思量,则见一个男女来行老家
中道:“行老,我问你借一条匾担。”那周行老便问道:“你借匾担做甚么?”
那个哥哥道:“万三员外女儿万秀娘,死了夫婿,今日归来。我问你借匾担去挑
笼仗则个!”陶铁僧自道:“我若还不被赶了,今日我定是同去搬担,也有百十
钱撰。”当时越思量越烦恼,转恨这万员外。陶铁僧道:“我如今且出城去,看
这万员外女儿归,怕路上见他,告这小娘子则个;怕劝得他爹爹,再去求得这经
纪也好。”陶铁僧拽开脚出这门去,相次到五里头,独自行。身上又不齐不整,
一步懒了一步。正恁地行,只听得后面一个人叫道:“铁僧,我叫你!”回头看
那叫底人时,却是:人材凛凛,掀翻地轴鬼魔王;容貌堂堂,撼动天关夜叉将。
陶铁僧唱喏道:“大官人叫铁僧做甚么?”大官人道:“我几遍在你茶坊里吃茶,
都不见你。”铁僧道:“上覆大官人,这万员外不近道理,赶了铁僧多日。则恁
地赶了铁僧,兀自来利害,如今直分付一襄阳府开茶坊行院,教不得与铁僧经纪。
大官人看铁僧身上衣裳都破了,一阵秋风起,饭也不知在何处吃,不是今秋饿死,
定是今冬冻死!”那大官人问道:“你如今却那里去?”铁僧道:“今日听得说,
万员外底女儿万秀娘死了夫婿,带着一个房卧,也有数万贯钱物,到晚归来,欲
待拦住万小娘子,告他则个!”大官人听得道是:“入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
大官人说:“大丈夫,告他做甚么?把以告他,何似自告。”自便把指头指一个
去处,叫铁僧道:“这里不是说话处,随我来。”
两个离了五里头大路,入这小路上来,见一个小小地庄舍寂静去处。这座庄:
前临剪径道,背靠杀人冈。远看黑气冷森森,近视令人心胆丧。料应不是孟尝家,
只会杀人并放火。大官人见庄门闭着,不去敲那门,就地上捉一块砖儿,撒放屋
上。顷刻之间,听得里面掣玷抽擐,开放门,一个大汉出来。看这个人,兜腮卷
口,面上刺着六个大字。这汉不知怎地,人都叫他做大字焦吉。出来与大官人厮
叫了,指着陶铁僧问道:“这个是甚人?”大官人道:“他今日看得外婆家报与
我,是好一拳买卖。”三个都入来大字焦吉家中。大官人腰里把些碎银子,教焦
吉买些酒和肉来共吃。陶铁僧吃了,便去打听消息,回来报说道:“好教大官人
得知,如今笼仗什物,有二十来担,都搬入城去了。只有万员外的女儿万秀娘,
与他万小员外,一个当直,唤做周吉,一担细软头面金银钱物笼子,共三个人,
两匹马,到黄昏前后,到这五里头,要赶门入去。”大官人听得说,三人把三条
朴刀,叫:“铁僧随我来。”去五里头林子前等候。
果是黄昏左右,万小员外和那万秀娘,当直周吉,两个使马的,共五个人,
待要入城去。行到五里头,见一所林子,但见:远观似突兀云头,近看似倒悬雨
脚。影摇千尺龙蛇动,声撼半天风雨寒。那五个人方才到林子前,只听得林子内
大喊一声,叫道:“紫金山三百个好汉且未消出来,恐怕唬了小员外共小娘子!”
三条好汉,三条朴刀,唬得五个人顶门上荡了三魂,脚板下走了七魄,两个使马
的都走了,只留下万秀娘、万小员外、当直周吉三人。大汉道:“不坏你性命,
只多留下买路钱!”万小员外教周吉把与他,周吉取一锭二十五两银子把与这大
汉。那焦吉见了道:“这厮,却不叵耐你!我们却只直你一锭银子!”拿起手中
朴刀,看着周吉,要下手了。那万小员外和万秀娘道:“如壮士要时,都把去不
妨!”大字焦吉担着笼子,都待入这林子去,只听得万小员外叫一声道:“铁僧,
却是你来劫我!”唬得焦吉放了担子道:“却不利害,若放他们去,明日襄阳府
下状,捉铁僧一个去,我两个怎的计结?”都赶来看着小员外,手起刀举,道声:
“着!”看小员外时:身如柳絮飘飏,命似藉丝将断。大字焦吉一下朴刀杀了万
小员外和那当直周吉,拖这两个死尸入林子里面去,担了笼仗,陶铁僧牵了小员
外底马,大官人牵了万秀娘底马。万秀娘道:“告壮士,饶我性命则个!”当夜
都来焦吉庄上来。连夜敲开酒店门,买些个酒,买些个食吃了。打开笼仗里金银
细软头面物事,做三分,陶铁僧分了一分,焦吉分了一分,大官人也分了一分。
这大官人道:“物事都分了,万秀娘却是我要,待把来做个札寨夫人。”当下只
留这万秀娘在焦吉庄上。万秀娘离不得是把个甜言美语,啜持过来。
在焦吉庄上不则一日,这大官人无过是出路时抢金劫银,在家时饮酒食肉。
一日大醉,正是:
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脸上来。
万秀娘问道:“你今日也说大官人,明日也说大官人,你如今必竟是我底丈
夫,犬马尚分毛色,为人岂无姓名,敢问大官人姓甚名谁?”大官人乘着酒兴,
就身上指出一件物事来道:“是。我是襄阳府上一个好汉,不认得时,我说与你
道,教你顶门上走了三魂,脚板下荡散七魄。”掀起两只腿上间朱刺着的文字,
道:“这个便是我姓名,我便唤做十条龙苗忠,我却说与你。”原来是壁间犹有
耳,窗外岂无人。大字焦吉在窗子外面听得,说道:“你看我哥哥苗大官人,却
没事说与他姓名做甚么?”走入来道:“哥哥,你只好推了这牛子休!”元来强
人市语唤杀人做“推牛子”。焦吉便要教这十条龙苗忠杀了万秀娘,唤做:斩草
除根,萌芽不发;斩草若不除根,春至萌芽再发。苗忠那里肯听焦吉说,便向焦
吉道:“钱物平分,我只有这一件偏倍得你们些子,你却恁地吃不得,要来害他。
我也不过只要他做个札寨夫人,又且何妨。”焦吉道:“异日却为这妇女变做个
利害,却又不坏了我。”
忽一日,等得苗忠转脚出门去,焦吉道:“我几回说与我这哥哥,教他推了
这牛子,左右不肯。把似你今日不肯,明日又不肯,不如我与你下手推了这牛子,
免致后患。”那焦吉怀里和鞘搋着一把尖长靶短,背厚刃薄八字尖刀,走入那房
里来。万秀娘正在房里坐地,只见焦吉掣那尖刀执在手中,左手捽住万秀娘,右
手提起那刀,方欲下手。只见一个人从后面把他腕子一捉,捉住焦吉道:“你却
真个要来坏他,也不看我面!”焦吉回头看时,便是十条龙苗忠。那苗忠道:
“只消叫他离了你这庄里便了,何须只管要坏他。”当时焦吉见他恁地说,放下
了。当日天色晚了。红轮西坠,玉兔东生。佳人秉烛归房,江上渔翁罢钓。萤火
点开青草面,蟾光穿破碧云头。到一更前后,苗忠道:“小娘子,这里不是安顿
你去处,你须见他们行坐时只要坏你。”万秀娘道:“大官人,你如今怎地好!”
苗忠道:“容易事。”便背了万秀娘,夜里走了一夜,天色渐渐晓,到一所庄院。
苗忠放那万秀娘在地上,敲那庄门,里面应道:“便来。”不移时,一个庄客来。
苗忠道:“报与庄主,说道苗大官人在门前。”庄客入去报了庄主。那庄中一个
官人出来,怎地打扮?且看那官人:背系带砖项头巾,着斗花青罗褙子,腰系袜
头裆裤,脚穿时样丝鞋。两个相揖罢,将这万秀娘同来草堂上,三人分宾主坐定。
苗忠道:“相烦哥哥,甚不合寄这个人在庄上则个!”官人道:“留在此间不妨。”
苗忠向那人同吃了几碗酒,吃些个早饭,苗忠掉了自去。那官人请那万秀娘来书
院里,说与万秀娘道:“你更知得一事么?十条龙苗大官人把你卖在我家中了。”
万秀娘听得道,簌簌地两行泪下。有一首《鹧鸪天》,道是:“碎似真珠颗颗停,
清如秋露脸边倾。洒时点尽湘江竹,感处曾摧数里城。 思薄幸,忆多情,玉纤
弹处暗销魂。有时看了鲛鮹上,无限新痕压旧痕。”万秀娘哭了,口中不说,心
下寻思道:“苗忠底贼!你劫了我钱物,杀了我哥哥,又杀了当直周吉,奸骗了
我身己,刬地把我来卖了!教我如何活得。”则好过了数日。
当夜,天昏地惨,月色无光,各自都去睡了,万秀娘移步出那脚子门,来后
花园里,仰面观天祷祝道:“我这爹爹万员外,想是你寻常不近道理,而今教我
受这折罚,有今日之事。苗忠底贼!你劫了我钱物,杀了我哥哥,杀了我当直周
吉,骗了我身己。又将我卖在这里!”就身上解下抹胸,看着一株大桑树上,掉
将过去道:“哥哥员外阴灵不远,当直周吉,你们在鬼门关下相等我。生为襄阳
府人,死为襄阳府鬼!”欲待把那颈项伸在抹胸里自吊,忽然黑地里隐隐见假山
子背后一个大汉,手里把着一条朴刀,走出来指着万秀娘道:“不得做声,我都
听得你说底话。你如今休寻死处,我救你出去,不知如何?”万秀娘道:“恁地
时可知道好!敢问壮士姓氏?”那大汉道:“我姓尹,名宗,我家中有八十岁的
老母,我寻常孝顺,人都叫做孝义尹宗。当初来这里,指望偷些个物事,卖来养
这八十岁底老娘,今日却限撞着你。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你出去,
却无他事,不得慌!”把这万秀娘一肩肩到园墙根底,用力打一耸,万秀娘骑着
墙头,尹宗把朴刀一点,跳过墙去,接这万秀娘下去。一背背了,方才待行,则
见黑地里把一条笔头枪看得清,喝声道:“着!”向尹宗前心便擢将来,扢折
地一声响。这汉是园墙外面巡逻的,见一个大汉,把条朴刀,跳过墙来,背着一
个妇女,一笔头枪擢将来。黑地里尹宗侧身躲过,一枪擢在墙上,正摇索那枪头
不出。尹宗背了万秀娘,提着朴刀,拽开脚步便走。
相次走到尹宗家中,尹宗在路上说与万秀娘道:“我娘却是怕人,不容物,
你到我家中,实把这件事说与我娘道。”万秀娘听得道:“好!”巴得到家中,
尹宗的娘听得道:“儿子归来。”那婆婆开放门,便着手来接这儿子,将为道儿
子背上偷得甚底物事了喜欢,则见儿子背着一个妇女。婆婆不问事由,拿起一条
柱杖,看着尹宗落夹背便打,也打了三四柱杖,道:“我教你去偷些个物事来养
我老,你却没事背这妇女归来则甚?”那尹宗吃了三四柱杖,未敢说与娘道。万
秀娘见那婆婆打了儿子,肚里便怕。尹宗却放下万秀娘,教他参拜了婆婆,把那
前面话对着婆婆说了一遍,道谢尹宗“救妾性命”。婆婆道:“何不早说。”尹
宗便问娘道:“我如今送他归去,不知如何?”婆婆问道:“你而今怎地送他归
去?”尹宗道:“路上一似姊妹,解房时便说是哥哥、妹妹。”婆婆道:“且待
我来教你。”即时走入房里,却取出一件物事。婆婆提出一领千补百衲旧红衲背
心,披在万秀娘身上,指了尹宗道:“你见我这件衲背心,便似见娘一般,路上
且不得胡乱生事,淫污这妇女。”万秀娘辞了婆婆。尹宗脊背上背着万秀娘,迤
逦取路,待要奔这襄阳府路上来。
当日天色晚,见一所客店,姊妹两人解了房,讨些饭吃了。万秀娘在客店内
床上睡,尹宗在床面前打铺。夜至三更前后,万秀娘在那床上睡不着,肚里思量
道:“荷得尹宗救我,便是我重生父母,再长爷娘一般。只好嫁与他,共做个夫
妻谢他。”万秀娘移步下床,款款地摇觉尹宗道:“哥哥,有三二句话与哥哥说。
妾荷得哥哥相救,别无答谢,有少事拜覆,未知尊意如何?”尹宗见说,拿起朴
刀在手,道:“你不可胡乱。”万秀娘心里道:“我若到家中,正嫁与他。尹宗
定不肯胡乱做些个。”得这尹宗却是大孝之人,依娘言语,不肯胡行。万秀娘见
他焦躁,便转了话道:“哥哥,若到襄阳府,怕你不须见我爹爹、妈妈。”尹宗
道:“只是恁地时不妨。来日到襄阳府城中;我自回,你自归去。”到得来日,
尹宗背着万秀娘走,相将到襄阳府,则有得五七里田地。正是:
遥望楼头城不远,顺风听得管弦声。
看看望见襄阳府,平白地下一阵雨:云生东北,雾涌西南。须臾倒瓮倾盆,
顷刻悬河注海。这阵雨下了不住,却又没处躲避。尹宗背着万秀娘,落路来见一
个庄舍,要去这庄里躲雨,只因来这庄里,教两人变做:青云有路,翻为苦楚之
人;白骨无坟,变作失乡之鬼。
这尹宗分明是推着一车子没兴骨头,入那千万丈琉璃井里。这庄却是大字焦
吉家里。万秀娘见了焦吉那庄,目睁口痴,罔知所措。焦吉见了万秀娘,又不敢
问,正恁地踌蹰,则见一个人吃得八分来醉,提着一条朴刀从外来。万秀娘道:
“哥哥,兀底便是劫了我底十条龙苗忠!”尹宗听得道,提手中朴刀,奔那苗忠。
当时苗忠一条朴刀来迎这尹宗,元来有三件事奈何尹宗不得:第一是苗忠醉了;
第二是苗忠没心,尹宗有心;第三是苗忠是贼人心虚。苗忠自知奈何尹宗不得,
提着朴刀便走。尹宗把一条朴刀赶将来,走了一里田地,苗忠却遇着一堵墙,跳
将过去。尹宗只顾赶将来,不知大字焦吉也把一条朴刀,却在后面,把那尹宗坏
了性命。果谓是:螳螂正是遭黄雀,岂解堤防挟弹人。那尹宗一个,怎抵当得两
人。不多时,前面焦吉,后面苗忠,两个回来。苗忠放下手里朴刀,右手换一把
尖长靶短背厚刃薄八字尖刀,左手捽住万秀娘胸前衣裳,骂道:“你这个贱人!
却不是叵耐你,几乎教我吃这大汉坏了性命,你且吃取我几刀!”正是:
故将挫玉摧花手,来折江梅第一枝。
那万秀娘见苗忠刀举,生一个急计,一只手托住苗忠腕子道:“且住,你好
没见识,你情知道我又不识这个大汉姓甚名谁,又不知道他是何等样人,不问事
由,背着我去,恰好走到这里,我便认得这里是焦吉庄上,故意叫他行这路,特
地来寻你。如今你倒坏了我,却不是错了。”苗忠道:“你也说得是。”把那刀
来入了鞘,却来啜醋万秀娘道:“我争些个错坏了你!”正恁地说,则见万秀娘
左手捽住苗忠,右手打一个漏风掌,打得苗忠耳门上似起一个霹雳。那苗忠睁开
眉下眼,咬碎口中牙!那苗忠怒起来,却见万秀娘说道:“苗忠底贼,我家中有
八十岁底老娘,你共焦吉坏了我性命,你也好休!”道罢,僻然倒地。苗忠方省
得是这尹宗附体在秀娘身上,即时扶起来,救到苏醒,当下却没甚话说。
却说这万员外,打听得儿子万小员外和那当直周吉,被人杀了,两个死尸在
城外五里头林子,更劫了一万馀贯家财,万秀娘不知下落。去襄阳府城里下状,
出一千贯赏钱,捉杀人劫贼,那里便捉得。万员外自备一千贯,过了几个月,没
捉人处。州府赏钱,和万员外赏钱,共添做三千贯,明示榜文,要捉这贼,则是
没捉处。当日万员外邻舍,一个公公,七十馀岁,养得一个儿子,小名叫做合哥。
大伯道:“合哥,你只管躲懒,没个长进,今日也好去上行些个‘山亭儿’来卖。
合哥挑着两个土袋,搋着二三百钱,来焦吉庄里,问焦吉上行些个“山亭儿”,
拣几个物事,唤做:山亭儿、庵儿、宝塔儿、石桥儿、屏风儿、人物儿,买了几
件了。合哥道:“更把几件好样式底‘山亭儿’卖与我。”大字焦吉道:“你自
去屋角头窗子外面自拣几个。”当时合哥移步来窗子外面,正在那里拣“山亭儿”。
则听得窗子里面一个人,低低地叫道:“合哥。”那合哥听得:“这人好似万员
外底女儿声音。”合哥道:“谁叫我?”应声道:“是万秀娘叫。”那合哥道:
“小娘子,你如何在这里?”万秀娘说:“一言难尽,我被陶铁僧领他们劫我在
这里,相烦你归去,说与我爹爹、妈妈,教去下状,差人来捉这大字焦吉,十条
龙苗忠,和那陶铁僧。如今与你一个执照归去。”就身上解下一个刺绣香囊,从
那窗窟窿子掉出,自入去。合哥接得,贴腰搋着,还了焦吉“山亭儿”钱,挑着
担子便行。焦吉道:“你这厮在窗子边和甚么人说话?”唬得合哥一似:分开八
面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合哥放下“山亭儿”担子,看着焦吉道:“你见甚
么,便说我和兀谁说话?”焦吉探那窗子里面,真个没谁。担起担子便走,一向
不歇脚,直入城来,把一担“山亭儿”,和担一时尽都把来倾在河里,掉臂挥拳
归来。
爷见他空手归来,问道:“‘山亭儿’在那里?”合哥应道:“倾在河里了。”
问道:“担子呢?”应道:“撺在河里。”“匾担呢?”应道:“撺在河里。”
大伯焦躁起来道:“打杀这厮!你是甚意思?”合哥道:“三千贯赏钱劈面地来。”
大伯道:“是如何?”合哥道:“我见万员外女儿万秀娘在一个去处。”大伯道:
“你不得胡说,他在那里?”合哥就怀里取出那刺绣香囊,教把看了,同去万员
外家里。万员外见说,看了香囊,叫出他这妈妈来,看见了刺绣香囊,认得真个
是秀娘手迹,举家都哭起来。万员外道:“且未消得哭。”即时同合哥来州里下
状。官司见说,即特差兵二十馀人,各人尽带着器械,前去缉捉这场公事。当时
叫这合哥引着一行人,取苗忠庄上去,即时就公厅上责了限状,唱罢喏,迤逦登
程而去。真个是:个个威雄似虎,人人猛烈如龙。雨具麻鞋,行缠搭膊。手中杖
牛头铛,拨互叉,鼠尾刀,画皮弓,柳叶箭。在路上饥餐渴饮,夜住晓行。才过
杏花村,又经芳草渡。好似皂雕追紫燕,浑如饿虎赶黄羊。
其时合哥一行到得苗忠庄上,分付教众缉捕人:“且休来,待我先去探问。”
多时不见合哥儿回来,那众人商议道:“想必是那苗忠知得这事,将身躲了。”
合哥回来,与众人低低道:“作一计引他,他便出来。”离不得到那苗忠庄前庄
后,打一观看,不见踪由。众做公底人道:“是那苗忠每常间见这合哥儿来家中,
如父母看待,这番却是如何?”别商量一计,先教差一人去,用火烧了那苗忠庄,
便知苗忠躲在那里。苗忠一见土兵烧起那庄子,便提着一条朴刀,向西便走。做
公底一发赶将来,正是:
有似皂雕追困雁,浑如雪鹘打寒鸠。
那十条龙苗忠慌忙走去,到一个林子前,苗忠入这林子内去,方才走得十馀
步,则见一个大汉,浑身血污,手里搦着一条朴刀,在林子里等他,便是那吃他
坏了性命底孝义尹宗在这里相遇。所谓是:劝君莫要作冤仇,狭路相逢难躲避。
苗忠认得尹宗了,欲待行,被他拦住路,正恁地进退不得。后面做公底赶上,
将一条绳子,缚了苗忠,并大字焦吉、茶博士陶铁僧,解在襄阳府来,押下司理
院,绷爬吊拷,一一勘正,三人各自招伏了。同日将大字焦吉、十条龙苗忠、茶
博士陶铁僧,押赴市曹,照条处斩。合哥便请了那三千贯赏钱。万员外要报答孝
义尹宗,差人迎他母亲到家奉养。又去官中下状用钱,就襄阳府城外五里头,为
这尹宗起立一座庙宇。直到如今,襄阳府城外五头孝义庙,便是这尹宗底,至今
古迹尚存,香烟不断。话名只唤做:《山亭儿》,亦名《十条龙陶铁僧孝义尹宗
事迹》。后人评得好:万员外刻深招祸,陶铁僧穷极行凶,生报仇秀娘坚忍,死
为神孝义尹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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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3:05 | 显示全部楼层

蒋淑真刎颈鸳鸯会

眼意心期卒未休,暗中终拟约登楼。光阴负我难相偶,情绪牵人不自由。
遥夜定怜香蔽膝,闷时应弄玉搔头;樱桃花谢梨花发,肠断青春两处愁。
右诗单说着“情色”二字。此二字,乃一体一用也。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
情色相生,心目相视。虽亘古迄今,仁人君子,弗能忘之。晋人有云:“情之所
钟,正在我辈。”慧远曰:“情色觉如磁石,遇针不觉合为一处;无情之物尚尔,
何况我终日在情里做活计耶?”
如今只管说这“情色”二字则甚?且说个临淮武公业,于咸通中,任河南府
功曹参军。爱妾曰非烟,姓步氏,容止纤丽,弱不胜绮罗。善秦声,好诗弄笔。
公业甚嬖之。比邻乃天水赵氏第也,亦衣缨之族。其子赵象,端秀有文学。忽一
日于南垣隙中窥见非烟,而神气俱丧,废食思之。遂厚赂公业之阍人,以情相告,
阍有难色。后为赂所动,令妻伺非烟闲处,具言象意。非烟闻之,但含笑不答。
阍媪尽以语象,象发狂心荡,不知所如。乃取薛涛笺,题一绝于上。诗曰:
绿暗红稀起暝烟,独将幽恨小庭前。沉沉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
写讫,密缄之,祈阍媪达于非烟。非烟读毕,吁嗟良久,向媪而言曰:“我
亦曾窥见赵郎,大好才貌。今生薄福,不得当之。尝嫌武生粗焊,非青云器也。”
乃复酬篇,写于金凤笺。诗曰:
画檐春燕须知宿,兰浦双鸳肯独飞。长恨桃源诸女伴,待闲花里送郎归。
封付阍媪,令遗象。象启缄,喜曰:“吾事谐矣!”但静坐焚香,时时虔祷
以候。
越数日,将夕,阍媪促步而至,笑且拜曰:“赵郎愿见神仙否?”象惊,连
问之。传非烟语曰:“功曹今夜府直,可谓良时。妾家后庭,即君之前垣也。若
不渝约好,专望来仪,方可候晤。”语罢,既曛黑,象乘梯而登,非烟已置重榻
于下。既下,见非烟艳妆盛服,迎入室中,相携就寝,尽缱绻之意焉。及晓,象
执非烟手曰:“接倾城之貌,挹希世之人。已担幽明,永奉欢狎。”言讫,潜归。
兹后不盈旬日,常得一期于后庭矣。展幽彻之恩,罄宿昔之情,以为鬼鸟不知,
人神相助。如是者周岁。无何,非烟数以细故挞其女奴,奴衔之,乘间尽以告公
业。公业曰:“汝慎勿扬声,我当自察之!”后至堂直日,乃密陈状请假。迨夜,
如常入直,遂潜伏里门。俟暮鼓既作,蹑足而回,循墙至后庭。见非烟方倚户微
吟,象则据垣斜睇。公业不胜其忿,挺前欲擒象,象觉跳出,公业持之,得其半
襦。乃入室,呼非烟诘之。非烟色动,不以实告。公业愈怒,缚之林柱,鞭挞血
流。非烟但云:“生则相亲,死亦无恨。”遂饮杯水而绝。象乃变服易名,远窜
于江湖间,稍避其锋焉。可怜雨散云消,花残月缺。
且如赵象知机识务,离脱虎口,免遭毒手,可谓善悔过者也。于今又有个不
识窍的小二哥,也与个妇人私通,日日贪欢,朝朝迷恋,后惹出一场祸来,尸横
刀下,命赴阴间。致母不得侍,妻不得顾,子号寒于严冬,女啼饥于永昼。静而
思之,着何来由!况这妇人不害了你一条性命了?真个:蛾眉本是婵娟刃,杀尽
风流世上人。
说话的,你道这妇人住居何处?姓甚名谁?元来是浙江杭州府武林门外落乡
村中,一个姓蒋的生的女儿,小字淑真。生得甚是标致,脸衬桃花,比桃花不红
不白;眉分柳叶,如柳叶犹细犹弯。自小聪明,从来机巧。善描龙而刺凤,能剪
雪以裁云。心中只是好些风月,又饮得几杯酒。年已及笄,父母议亲,东也不成,
西也不就。每兴凿穴之私,常感伤春之病。自恨芳年不偶,郁郁不乐。垂帘不卷,
羞杀紫燕双飞;高阁慵凭,厌听黄莺并语。未知此女几时得偶素愿?因成商调
《醋葫芦》小令十篇,系于事后,少述斯女始末之情。奉劳歌伴,先听格律,后
听芜词:“湛秋波两剪明,露金莲三寸小。弄春风杨柳细身腰,比红儿态度应更
娇。他生得诸般齐妙,纵司空见惯也魂消!”
况这蒋家女儿,如此容貌,如此伶俐,缘何豪门巨族,王孙公子,文士富商,
不行求聘?却这女儿心性有些跷蹊,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个纵鬓头儿,着件
叩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或倚槛凝神,或临街献笑,因此闾里皆鄙之。
所以迁延岁月,顿失光阴,不觉二十馀岁。隔邻有一儿子,名叫阿巧,未曾出幼,
常来女家嬉戏,不料此女已动不正之心有日矣。况阿巧不甚长成,父母不以为怪,
遂得通家往来无间。一日,女父母他适,阿巧偶来,其女相诱入室,强合焉。忽
闻扣户声急,阿巧惊遁而去,女父母至家亦不知也。且此女欲心如炽,久渴此事,
自从情窦一开,不能自已。阿巧回家,惊气冲心而殒。女闻其死,哀痛弥极,但
不敢形诸颜颊。奉劳歌伴,再和前声:“锁修眉恨尚存,痛知心人已亡。霎时间
云雨散巫阳,自别来几日行坐想。空撇下一天情况,则除是梦里见才郎。”
这女儿自因阿巧死后,心中好生不快活,自思量道:“皆由我之过,送了他
青春一命。”日逐蹀躞不下。倏尔又是一个月来。女儿晨起梳妆,父母偶然视听,
其女颜色精神,语言恍惚,老儿因谓妈妈曰:“莫非淑真做出来了?”殊不知其
女春色飘零,蝶粉蜂黄都退了;韶华狼藉,花心柳眼已开残。妈妈、老儿互相埋
怨了一会,只怕亲戚耻笑,“常言道:‘女大不中留。’留在家中,却如私盐包
儿,脱手方可。不然,直待事发,弄出丑来,不好看!”那妈妈和老儿说罢,央
王嫂嫂作媒,“将高就低,添长补短,发落了罢!”一日,王嫂嫂来说,嫁与近
村李二郎为妻。且李二郎是个农庄之人,又四十多岁,只图美貌,不计其他。过
门之后,两个颇说得着。瞬息间十有馀年,李二郎被他彻夜盘弄,衰惫了。年将
五十之上,此心已灰。奈何此妇正在妙龄,酷好不厌,仍与夫家西宾有事。李二
郎一见,病发身故。这妇人眼见断送两人性命了。奉劳歌伴,再和前声:“结姻
缘十数年,动春情三四番。萧墙祸起片时间,到如今反为难上难。把一对凤鸾惊
散,倚阑干无语泪偷弹。”
那李大郎斥退西宾,择日葬弟之柩。这妇人不免守孝三年。其家已知其非,
着人防闲。本妇自揣于心,亦不敢妄为矣。朝夕之间,受了多少的熬煎,或饱一
顿,或缺一餐,家人都不理他了。将及一年之上,李大郎自思留此无益,不若逐
回,庶免辱门败户。遂唤原媒眼同,将妇罄身赶回。本妇如鸟出笼,似鱼漏网,
其馀物饰,亦不计较。本妇抵家,父母只得收留,那有好气待他,如同使婢,妇
亦甘心忍受。一日有个张二官过门,因见本妇,心甚悦之,挽人说合,求为继室。
女父母允诺,恨不推将出去。且张二官是个行商,多在外,少在内,不曾打听得
备细。设下盒盘羊酒,涓吉成亲。这妇人不去则罢,这一去,好似:猪羊奔屠宰
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是夜,画烛摇光,粉香喷雾。绮罗筵上,依旧两个新人;
锦绣衾中,各出一般旧物。奉劳歌伴,再和前声:“喜今宵月再圆,赏名园花正
芳。笑吟吟携手上牙床,恣交欢恍然入醉乡。不觉的浑身通畅,把断弦重续两情
偿。”
他两个自花烛之后,日则并肩而坐,夜则叠股而眠,如鱼藉水,似漆投胶。
一个全不念前夫之恩爱,一个那曾题亡室之音容。妇羡夫之殷富,夫怜妇之丰仪。
两个过活了一月。一日,张二官人早起,分付虞候收拾行李,要往德清取帐。这
妇人怎生割舍得他去。张二官人不免起身,这妇人簌簌垂下泪来。张二官道:
“我你既为夫妇,不须如此。”各道保重而别。别去又过了半月光景,这妇人是
久旷之人,既成佳配,未尽畅怀,又值孤守岑寂,好生难遣,觉身子困倦,步至
门首闲望。对门店中一后生,约三十已上年纪,资质丰粹,举止闲雅。遂问随侍
阿瞒,阿瞒道:“此店乃朱秉中开的,此人和气,人称他为朱小二哥。”妇人问
罢,夜饭也不吃,上楼睡了。楼外乃是官河,舟船歇泊之处。将及二更,忽闻梢
人嘲歌声隐约,侧耳而听,其歌云:“二十去了廿一来,不做私情也是呆。有朝
一日花容退,双手招郎郎不来。”妇人自此复萌觊觎之心,往往倚门独立,朱秉
中时来调戏。彼此相慕,目成眉语,但不能一叙款曲为恨也。奉劳歌伴,再和前
声:“美温温颜面肥,光油油鬓发长。他半生花酒肆颠狂,对人前扯拽都是谎。
全无有风云气象,一味里窃玉与偷香。”
这妇人羡慕朱秉中不已,只是不得凑巧。一日,张二官讨帐回家,夫妇相见
了,叙此间阔的话。本妇似有不悦之意,只是勉强奉承,一心倒在朱秉中身上了。
张二官在家又住了一个月之上。正值仲冬天气,收买了杂货赶节,赁船装载到彼,
发卖之间,不甚称意,把货都赊与人上了,旧帐又讨不上手。俄然逼岁,不得归
家过年,预先寄些物事回家支用,不题。且说朱秉中因见其夫不在,乘机去这妇
人家贺节。留饮了三五杯,意欲做些暗昧之事。奈何往来之人,应接不暇,取便
约在灯宵相会,秉中领教而去。捻指间又届十三日试灯之夕,于是户户鸣锣击鼓,
家家品竹弹丝。游人队队踏歌声,仕女翩翩垂舞袖。鳌山彩结,嵬峨百尺矗晴空;
凤篆香浓,缥渺千层笼绮陌。闲庭内外,溶溶宝烛光辉;杰阁高低,烁烁华灯照
耀。奉劳歌伴,再和前声:“奏箫韶一派鸣,绽池莲万朵开。看六街三市闹挨挨,
笑声高满城春似海。期人在灯前相待,几回价又恐燕莺猜。”
其夜秉中侵早的更衣着靴,只在街上往来。本妇也在门首抛声炫俏,两个相
见暗喜,准定目下成事。不期伊母因往观灯,就便探女。女扃户邀入参见,不免
留宿。秉中等至夜分,闷闷归卧。次夜如前。正遇本妇,怪问如何爽约。挨身相
就,止做得个吕字儿而散。少间,具酒奉母,母见其无情无绪,向女言曰:“汝
如今迁于乔木,只宜守分,也与父母争一口气。”岂知本妇已约秉中等了二夜了,
可不是鬼门上占卦。平旦,买两盒饼馓,雇顶轿儿,送母回了。薄晚,秉中张个
眼慢,钻进妇家,就便上楼。本妇灯也不看,解衣相抱,曲尽于飞。然本妇相接
数人,或老或少,那能造其奥处?自经此合,身酥骨软,飘飘然其滋味不可胜言
也。且朱秉中日常在花柳丛中打交,深谙十要之术,那十要?一要滥于撒漫,二
要不算工夫,三要甜言美语,四要软款温柔,五要乜斜缠帐,六要施逞枪法,七
要妆聋做哑,八要择友同行,九要穿着新鲜,十要一团和气。若狐媚之人,缺一
不可行也。再说秉中已回,张二官又到。本妇便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要好
只除相见。奉劳歌伴,再和前声:“报黄昏角数声,助凄凉泪几行。论深情海角
未为长,难捉摸这般心内痒。不能勾相偎相傍,恶思量萦损九回肠。”
这妇人自庆前夕欢娱,直至佳境,又约秉中晚些相会,要连歇几十夜。谁知
张二官家来,心中纳闷,就害起病来。头疼腹痛,骨热身寒。张二官颙望回家,
将息取乐,因见本妇身子不快,倒戴了一个愁帽。遂请医调治,倩巫烧献,药必
亲尝,衣不解带,反受辛苦,不似在外了。且说秉中思想,行坐不安,托故去望
张二官,称道:“小弟久疏趋侍,昨闻荣回,今特拜谒。奉请明午于蓬舍,少具
鸡酒,聊与兄长洗尘,幸勿他却!”翌日,张二官赴席,秉中出妻女奉劝,大醉
扶归。已后还了席,往往来来。本妇但闻秉中在座,说也有,笑也有,病也无。
倘或不来,就呻吟叫唤,邻里厌闻。张二官指望便好,谁知日渐沉重。本妇病中,
但瞑目,就见向日之阿巧和李二郎偕来索命,势渐狞恶。本妇惧怕,难以实告,
惟向张二官道:“你可替我求问:‘几时脱体?’”如言径往洞虚先生卦肆,卜
下卦来。判道:“此病大分不好,有横死老幼阳人死命为祸,非今生乃宿世之冤。
今夜就可办备福物酒果冥衣各一分,用鬼宿度河之次,向西铺设,苦苦哀求,庶
有少救。不然,决不好也。”奉劳歌伴,再和前声:“揶揄来苦怨咱,朦胧着便
见他。病恹恹害的眼儿花,瘦身躯怎禁没乱杀!则说不和我干休罢,几时节离了
两冤家!”
张二官正依法祭祀之间,本妇在床,又见阿巧和李二郎击手言曰:“我辈已
诉于天,着来取命。你央后夫张二官再四恳求,意甚虔恪。我辈且容你至五五之
间,待同你一会之人,却假弓长之手,与你相见。”言讫,欻然不见了。本妇当
夜似觉精爽些个,后看看复旧。张二官喜甚,不题。却见秉中旦夕亲近,馈送迭
至,意颇疑之,尤未为信。一日,张二官入城催讨货物,回家进门,正见本妇与
秉中执手联坐。张二官倒退扬声,秉中迎出相揖。他两个亦不知其见也。张二官
当时见他殷勤,已自生疑七八分了,今日撞个满怀,凑成十分。张二官自思量道:
“他两个若犯在我手里,教他死无葬身之地!”遂往德清去做买卖。到了德清,
已是五月初一日。安顿了行李在店中,上街买一口刀,悬挂腰间。至初四日连夜
奔回,匿于他处,不在话下。再题本妇渴欲一见,终日去接秉中。秉中也有些病
在家里,延至初五日,阿瞒又来请赴鸳鸯会,秉中勉强赴之。楼上已筵张水陆矣,
盛两盂煎石首,贮二器炒山鸡,酒泛菖蒲,糖烧角黍。其馀肴馔蔬果,未暇尽录。
两个遂相轰饮,亦不顾其他也。奉劳歌伴,再和前声:“绿溶溶酒满斟,红焰焰
烛半烧。正中庭花月影儿交,直吃得玉山时自倒。他两个贪欢贪笑,不提防门外
有人瞧!”
两个正饮间,秉中自觉耳热眼跳,心惊肉战,欠身求退。本妇怒曰:“怪见
终日请你不来,你何轻贱我之甚!你道你有老婆,我便是无老公的?你殊不知我
做鸳鸯会的主意。夫此二鸟,飞鸣宿食,镇常相守,尔我生不成双,死作一对。”
昔有韩凭妻美,郡王欲夺之,夫妻皆自杀。王恨,两冢瘗之,后冢上生连理树,
上有鸳鸯,悲鸣飞去。此两个要效鸳鸯比翼交颈,不料便成语谶。况本妇甫能挣
挫得病好,就便荒淫无度,正是:
偷鸡猫儿性不改,养汉婆娘死不休。
再说张二官提刀在手,潜步至门,梯树窃听。见他两个戏谑歌呼,历历在耳,
气得按捺不下,打一砖去。本妇就吹灭了灯,声也不则了。连打了三块,本妇教
秉中先睡:“我去看看便来!”阿瞒持烛先行,开了大门,并无人迹。本妇叫道:
“今日是个端阳佳节,那家不吃几杯雄黄酒?”……正要骂间,张二官跳将下来,
喝道:“泼贱!你和甚人夤夜吃酒?”本妇吓得战做一团,只说:“不不不!”
张二官乃曰:“你同我上楼一看,如无便罢,慌做甚么?”本妇又见阿巧、李二
郎一齐都来,自分必死,延颈待尽。秉中赤条条惊下床来,匍匐口称:“死罪,
死罪!情愿将家私并女奉报,哀怜小弟母老妻娇,子幼女弱!”张二官那里准他,
则见刀过处,一对人头落地,两腔鲜血冲天。正是:
当时不解恩成怨,今日方知色是空。
当初本妇卧病,已闻阿巧、李二郎言道:“五五之间,待同你一会之人,假
弓长之手,再与相见。”果至五月五日,被张二官杀死。“一会之人”,乃秉中
也。祸福未至,鬼神必先知之,可不惧欤!故知士矜才则德薄,女炫色则情放。
若能如执盈,如临深,则为端士淑女矣,岂不美哉!惟愿率土之民,夫妇和柔,
琴瑟谐协;有过则改之,未萌则戒之;敦崇风教,未为晚也。在座看官,漫听这一
本《鸳鸯刎颈会》。奉劳歌伴,再和前声:“见抛砖意暗猜,入门来魂已惊。举
青锋过处丧多情,到今朝你心还未省!送了他三条性命,果冤冤相报有神明。”
又调《南乡子》一阕,词曰:
春老怨啼鹃,玉损香消事可怜。一对风流伤白刃,冤冤,惆怅劳魂赴九泉。
抵死苦留连,想是前生有业缘。景色依然人已散,天天,千古多情月自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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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禄寿三星度世

欲学为仙说与贤,长生不死是虚传。少贪色欲身康健,心不瞒人便是仙。
说这四句诗,单说一个官人,二十年灯窗用心,苦志勤学,谁知时也,运也,
命也,连举不第,没分做官,有分做仙去。这大宋第三帝主,乃是真宗皇帝。景
德四年秋八月中,这个官人水乡为活,捕鱼为生。捕鱼有四般:攀矰者仰,鸣榔
者闹,垂钓者静,撒网者舞。这个官人在一座州,谓之江州,军号定江军。去这
江州东门,谓之九江门;外一条江,随地呼为浔阳江。万里长江水似倾,东连大
海若雷鸣。一江护国清泠水,不请衣粮百万兵。这官人于八月十四夜,解放渔船,
用棹竿掉开,至江中,水光月色,上下相照。这官人用手拿起网来,就江心一撒,
连撒三网,一鳞不获。只听得有人叫道:“刘本道,刘本道,大丈夫不进取光显,
何故捕鱼而堕志?”那官人吃一惊,连名道姓,叫得好亲。收了网,四下看时,
不见一人。再将网起来撒,又有人叫。四顾又不见人。似此三番,当夜不曾捕鱼,
使船傍岸。到明日十五夜,再使船到江心,又有人连名道姓,叫刘本道。本道焦
躁,放下网听时,是后面有人叫。使船到后看时,其声从芦苇中出。及至寻入芦
苇之中,并无一人,却不作怪!使出江心举网再撒,约莫网重,收网起来看时,
本道又惊又喜,打得一尾赤梢金色鲤鱼,约长五尺。本道道谢天地,来日将入城
去卖,有三五日粮食。将船傍岸,缆住鲤鱼,放在船板底下,活水养着。待欲将
身入舱内解衣睡,觉肚中又饥又渴。看船中时,别无止饥止渴的物。怎的好?番
来覆去,思量去那江岸上,有个开村酒店张大公家,买些酒吃才好。就船中取一
个盛酒的葫芦上岸来,左胁下挟着棹竿,右手提着葫芦,乘着月色,沿江而走。
肚里思量:知他张大公睡也未睡?未睡时,叫开门,沽些酒吃。睡了时,只得忍
饥渴睡一夜。迤逦行来,约离船边半里多路,见一簇人家,这里便是张大公家。
到他门前,打一望,里面有灯也无,但见张大公家有灯。怎见得,有只词名《西
江月》,单咏着这灯花:
“零落不因春雨,吹残岂藉东风。结成一朵自然红,费尽工夫怎种。
有焰难藏粉蝶,生花不惹游蜂。更阑人静画堂中,曾伴玉人春梦。”
本道见张大公家有灯,叫道:“我来问公公沽些酒吃,公公睡了便休;未睡
时,可沽些与我。”张大公道:“老汉未睡。”开了门,问刘官人讨了葫芦,问
了升数,入去盛将出来道:“酒便有,却是冷酒。”本道说与公公:“今夜无钱,
来日卖了鱼,却把钱来还。”张大公道:“妨甚事。”
张大公关了门,本道挟着棹竿,提着葫芦,一面行,肚中又饥,顾不得冷酒,
一面吃,就路上也吃了二停。到得船边,月明下,见一个人球头光纱帽,宽袖绿
罗袍,身材不满三尺,觑着本道掩面大哭道:“吾之子孙,被汝获尽!”本道见
了大惊,江边无这般人,莫非是鬼!放下葫芦,将手中棹竿去打。叫声:“着!”
打一看时,火光迸散,豁剌剌地一声响。本道凝睛看时,不是有分为仙,险些做
个江边失路鬼,波内横亡人。有诗为证:“高人多慕神仙好,几时身在蓬莱岛。
由来仙境在人心,清歌试听《渔家傲》。此理渔人知得少,不经指示谁能晓。君
欲求鱼何处非,鹊桥有路通仙道。”当下本道看时,不见了球头光纱帽,宽袖绿
罗袍,身不满三尺的人。却不作怪!到这缆船岸边,却待下船去,本道叫声苦,
不知高低,去江岸边不见了船。“不知甚人偷了我的船去?”看那江对岸,万籁
无声;下江一带,又无甚船只。今夜却是那里去歇息?思量:“这船无人偷我的,
多时捕鱼不曾失了船,今日却不见了,这船不是下江人偷去,还是上江人偷我的!”
本道不来下江寻船,将葫芦中酒吃尽了,葫芦撇在江岸,沿那岸走。从二更
走至三更,那里见有船。思量:“今夜何处去好?”走来走去,不知路径。走到
一座庄院前,放下棹竿,打一望,只见庄里停着灯。本道进退无门,欲待叫,这
庄上素不相识;欲待不叫,又无栖止处。只得叫道:“有人么?念本道是打鱼的,
因失了船,寻来到此。夜深无止宿处,万望庄主暂借庄上告宿一宵。”只听得庄
内有人应道:“来也!官人少待。”却是女人声息。那女娘开放庄门,本道低头
作揖,女娘答礼相邀道:“官人请进,且过一宵了去。”本道谢了,挟着棹竿,
随那女娘入去。女娘把庄门掩上,引至草堂坐地,问过了姓名,殷勤启齿道:
“敢怕官人肚饥,安排些酒食与官人充饥,未知何如?”本道道:“谢娘子,胡
乱安顿一个去处,教过得一夜,深谢相留!”女娘道:“不妨,有歇卧处,……”
说犹未了,只听得外面有人声唤:“阿耶!阿耶!我不撩拨你,却打了我!这人
不到别处去,定走来我庄上借宿。”这人唤开门,本道吃一惊:“告娘子,外面
声唤的是何人?”女娘道:“是我哥哥。”本道且走入一壁厢黑地里立着看时,
女娘移身去开门,与哥哥叫声万福。那人叫唤:“阿耶!阿耶!妹妹关上门,随
我入来。”女娘将庄门掩了,请哥哥到草堂坐地。本道看那草堂上的人,叫声苦:
“我这性命须休!”正是猪羊入屠宰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有诗为证:撇了先
妻娶晚妻,晚妻终不恋前儿。先妻却在晚妻丧,盖为冤家没尽期。本道看草堂上
那个人,便是球头光纱帽,宽袖绿罗袍,身子不满三尺的人。“我曾打他一棹竿,
去那江里死了,我却如何到他庄上借宿?”本道顾不得那女子,挟着棹竿,偷出
庄门,奔下江而走。
却说庄上那个人声唤,看着女子道:“妹妹安排乳香一块,暖一碗热酒来与
我吃,且定我脊背上疼。”即时,女子安排与哥哥吃。问道:“哥哥做甚么唤?”
哥哥道:“好教你得知,我又不撩拨他。我在江边立地,见那厮沽酒回来,我掩
面大哭道:‘吾之子孙,尽被汝获之。’那厮将手中棹竿打一下,被我变一道火
光走入水里去。那厮上岸去了,我却把他的打鱼船摄过。那厮四下里没寻处,迤
逦沿江岸走来。我想他不走别处去,只好来我庄上借宿。妹妹,他曾来借宿也不?”
妹妹道:“却是兀谁?”哥哥说:“是刘本道,他是打鱼人。”女娘心中暗想:
“原来这位官人,是打我哥哥的,不免与他遮饰则个。”遂答应道:“他曾来庄
上借宿,我不曾留他,他自去了。哥哥辛苦了,且安排哥哥睡。”
却说刘本道沿着江岸,荒荒走去,从三更起仿佛至五更,走得腿脚酸疼。明
月下,见一块大石头,放下棹竿,方才歇不多时,只听得有人走得荒速,高声大
叫:“刘本道休走,我来赶你!”本道叫声苦,不知高低!“莫是那汉赶来,报
那一棹竿的冤仇?”把起棹竿立地,等候他来。无移时渐近看时,见那女娘身穿
白衣,手捧着一个包裹走至面前道:“官人,你却走了。后面寻不见你,我安排
哥哥睡了,随后赶来。你不得疑惑,我即非鬼,亦非魅,我乃是人。你看我衣裳
有缝,月下有影,一声高似一声。我特地赶你来。”本道见了,放下棹竿,问:
“娘子连夜赶来,不知有何事?”女娘问:“官人有妻也无?有妻为妾,无妻嫁
你。包裹中尽有馀资,勾你受用。官人是肯也不?”本道思量,恁般一个好女娘,
又提着一包衣饰金珠,这也是求之不得的,觑着女娘道:“多谢,本道自来未有
妻子。”将那棹竿撇下江中,同女娘行至天晓,入江州来。本道叫女娘做妻,女
娘问道:“丈夫,我两个何处安身是好?”本道应道:“放心,我自寻个去处。”
走入城中,见一人家门首,挂着一面牌,看时,写着“顾一郎店”。本道向前问
道:“那个是顾一郎?”那人道:“我便是。”本道道:“小生和家间爹爹说不
着,赶我夫妻两口出来,无处安歇。问一郎讨间小房,权住三五日。亲戚相劝,
回心转意时,便归去,却得相谢。”顾一郎道:“小娘子在那里?”本道叫;
“妻子来相见则个。”顾一郎见他夫妻两个,引来店中,去南首第三间房,开放
房门,讨了钥匙。本道看时,好喜欢。当日打火做饭吃了,将些金珠变卖来,买
些箱笼被卧衣服。在这店中约过半年,本道看着妻子道:“今日使,明日使,金
山也有使尽时。”女娘大笑道:“休忧!”去箱子内取出一物,教丈夫看:“我
两个尽过得一世。”正是:
休道男儿无志气,妇人犹且辨贤愚。
当下女娘却取出一个天圆地方卦盘来。本道见了,问妻子缘何会他。女娘道:
“我爹爹在日,曾任江州刺史,姓齐名文叔。奴小字寿奴。不幸去任时,一行人
在江中遭遇风浪,爹妈从人俱亡。奴被官人打的那球头光纱帽,宽袖绿罗袍,身
材不满三尺的人,救我在庄上,因此拜他做哥哥。如何官人不见了船,却是被他
摄了。你来庄上借宿,他问我时,被我瞒过了,有心要与你做夫妻。你道我如何
有这卦盘?我幼年曾在爹行学三件事:第一写字读书,第二书符咒水,第三算命
起课。我今日却用着这卦盘,可同顾一郎出去寻个浮铺,算命起课,尽可度日。”
本道谢道:“全仗我妻贤达。”当下把些钱,同顾一郎去南瓦子内,寻得卦铺,
买些纸墨笔砚,挂了牌儿。拣个吉日,去开卦肆,取名为“白衣女士”。顾一郎
相伴他夫妻两人坐地,半日先回。当日不发市,明日也不发市,到后日午后,又
不发市。女娘觑着丈夫道:“一连三日不发市,你理会得么?必有人冲撞我。你
去看有甚事,来对我说。”
本道起身,去瓦左、瓦右都看过,无甚事。走出瓦子来,大街上但见一伙人
围着。本道走来人丛外打一看时,只见一个先生,把着一个药瓢在手,开科道:
“五里亭亭一小峰,自知南北与西东。世间多少迷途客,不指还归大道中。看官
听说:贫道乃是皖公山修行人。贫道有三件事,离了皖公山,走来江州。在席一
呵好事君子,听贫道说:第一件,贫道在山修行一十三年,炼得一炉好丹,将来
救人;第二件,来寻一物;第三件,贫道救你江州一城人。”众人听说皆惊。先
生正说未了,大笑道:“众多君子未曾买我的药,却先见了这一物。你道在何处?”
觑着人丛外头用手一招道:“后生,你且入来。”本道看那先生,先生道:“你
来!我和你说。”吓得本道慌随先生入来。先生拍着手:“你来救得江州一城人!
贫道见那一物了。在那里?这后生便是。”众人吃惊,如何这后生却是一物?先
生道:“且听我说。那后生,你眉中生黑气,有阴祟缠扰。你实对我说。”本道
将前项见女娘的话,都一一说知。先生道:“众人在此,这一物,便是那女子。
贫道救你!”去地上黄袱里,取出一道符,把与本道:“你如今回去,先到房中,
推醉了去睡。女娘到晚归来,睡至三更,将这符安在他身上,便见他本来面目。”
本道听那先生说了,也不去卦肆里,归到店中,开房门,推醉去睡。
却说女娘不见本道来,到晚,自收了卦铺。归来焦躁,问顾一郎道:“丈夫
归也未?”顾一郎道:“官人及早的醉了,入房里睡。”女娘呵呵大笑道:“原
来如此。”入房来,见了本道,大喝一声,本道吃了一惊。女娘发话道:“好没
道理!日多时夫妻,有甚亏负你,去信人斗叠我两人不和!我教你去看有甚人冲
撞卦铺,教我三日不发市;你却信乞道人言语,推醉睡了,把一道符教安在我身
上,看我本来面目。我是齐刺史女儿,难道是鬼祟?去信恁般没来头的话,要来
害我!你好好把出这符来,和你做夫妻。不把出来时,目前相别!”本道怀中取
出符来付与女娘,安排晚饭吃了。睡一夜,明早起来吃了早饭,却待出门,女娘
道:“且住,我今日不开卦铺,和你寻那乞道人,问他是何道理,却把符来,唆
我夫妻不和;二则去看我与他斗法!”两个行到大街上,本道引至南瓦子前,见
一伙人围住先生。先生正说得高兴,被女娘分开人丛,喝声:“乞道人,你自是
野外乞丐,却把一道符斗叠我夫妻不和。你教安在我身上,见我本来面目。”女
娘拍着手道:“我乃前任刺史齐安抚女儿,你们都是认得我爹爹的,辄敢道我是
鬼祟!你有法,就众人面前赢了我;我有法,赢了你。”先生见了,大怒,提起
剑来,觑着女子头便斫,看的人只道先生坏了女娘。只见先生一剑斫去,女娘把
手一指,众人都发声喊,皆惊呆了。有诗为证:昨夜东风起太虚,丹炉无火酒杯
疏。男儿未遂平生志,时复挑灯玩古书。女娘把手一指,叫声:“着!”只见先
生剑不能下,手不能举。女娘道:“我夫妻两个无事,把一道符与他奈何我,却
奈何我不得!今日有何理说?”先生但言:“告娘子,恕贫道!贫道一时见不到,
激恼娘子,望乞恕饶!”众人都笑,齐来劝女娘,女娘道:“看众人面,饶了你
这乞道人。”女娘念念有词,那剑即时下地,众皆大笑。先生分开人丛走了,一
呵人尚未散。先生复回来,莫是奈何那女娘?却是来取剑,先生去了。
自后女子在卦铺里,从早至晚,挨挤不开,算命发课,书符咒水,没工夫得
吃点心,因此出名。忽一日,见一个人,引着一乘轿子,来请小娘子道:“小人
是江州赵安抚老爷的家人,今有小衙内患病,日久不痊。奉台旨,请教小娘子乘
轿就行。”女娘分付了丈夫,教回店里去。女子上轿来,见赵安抚,引入花园,
见小衙内在亭子上,自言自语,口里酒香喷鼻。一行人在花园角门边,看白衣女
士作法,念咒毕,起一阵大风。来无形影去不知,吹开吹谢总由伊。无端暗度花
枝上,偷得清香送与谁。风过处,见一黄衣女子,怒容可掬,叱喝:“何人敢来
奈何我!”见了白衣女士,深深下拜道:“原来是妹子!”白衣女士道:“甚的
姐姐从空而下?”那女子道:“妹妹,你如何来这里?”白衣女士道:“奉赵安
抚请来救小衙内,坏那邪祟。”女子不听得,万事俱休,听了时,睁目切齿道:
“你丈夫不能救,何况救外人!”一阵风不见了黄衣女子。白衣女士就花园内救
了小衙内,赵安抚礼物相酬谢了,教人送来顾一郎店中。
到得店里,把些钱赏与来人,发落他去。问顾一郎,丈夫可在房里,顾一郎
道:“好教小娘子得知,走一个黄衣女子入房,挟了官人,托起天窗,望西南上
去了!”白衣女士道:“不妨!”即喝声:“起!”就地上踏一片云,起去赶那
黄衣女子,仿佛赶上,大叫:“还我丈夫来!”黄衣女子看见赶来,叫声:“落!”
放下刘本道,却与白衣女士斗法,本道顾不得妻子,只顾自走。走至一寺前,力
乏了,见一僧在门首立地。本道问:“吾师,借上房歇脚片时则个。”僧言:
“今日好忙哩!有一施主来寺中斋僧。”正说间,只见数担柴,数桶酱,数担米,
更有香烛纸札,并斋衬钱;远望凉伞下一人,便见那球头光纱帽,宽袖绿罗袍,
身材不满三尺的人。本道见了,落荒便走。被那施主赶上,一把捉住道:“你便
是打我一棹竿的人!今番落于吾手,我正要取你的心肝,来做下酒!”本道正在
危急,却得白衣女士赶来寺前。见了那人,叫道:“哥哥莫怪!他是我丈夫,…
…”说犹未毕,黄衣女子也来了,对那人高叫道:“哥哥,莫听他,那里是他真
丈夫?既是打哥哥的,姊妹们都是仇人了。”一扯一拽,四个搅做一团,正争不
开。只见寺中走出一个老人来,大喝一声:“畜生不得无礼!”叫:“变!”黄
衣女子变做一只黄鹿;绿袍的人,变做绿毛灵龟;白衣女子,变做一只白鹤。老
人乃是寿星,骑白鹤上升,本道也跨上黄鹿,跟随寿星,灵龟导引,上升霄汉。
那刘本道原是延寿司掌书记的一位仙官,因好与鹤鹿龟三物顽耍,懒惰正事,
故此谪下凡世为贫儒。谪限完满,南极寿星引归天上。那一座寺,唤做寿星寺,
见在江州浔阳江上,古迹犹存。诗云:原是仙官不染尘,飘然鹤鹿可为邻。神仙
不肯分明说,误了阎浮多少人。

[发帖际遇]: 孤傲飞鹰挺身而出,阻止萧峰打“段正淳”,阻止成功,但因自己负伤而开销医药费,花去银两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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旌阳宫铁树镇妖(上)

春到人间景色新,桃红李白柳条青。香车宝马闲来往,引却东风入禁城。
酾剩酒,豁吟情,顿教忘却利和名。豪来试说当年事,犹记旌阳伏水精。
粤自混沌初辟,民物始生,中间有三个大圣人,为三教之祖。三教是甚么教?
一是儒家:乃孔夫子,删述《六经》,垂宪万世,为历代帝王之师,万世文章之
祖,这是一教。一是释家:是西方释迦牟尼佛祖,当时生在舍卫国刹利王家;放
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涌金莲华,丈六金身,能变能化,无大无不大,无通
无不通,普度众生,号作天人师,这又是一教。一是道家:是太上老君,乃元气
之祖,生天生地,生佛生仙,号铁师元炀上帝;他化身周历尘沙,也不可计数;
至商汤王四十八年,又来出世,乘太阳日精,化为弹丸,流入玉女口中。玉女吞
之,遂觉有孕,怀胎八十一年,直到武丁九年,破胁而生。生下地时,须发就白,
人呼为老子。老子生在李树上,因指李为姓,名耳,字伯阳。后骑着青牛出函谷
关。把关吏尹喜望见紫气,知是异人,求得《道德真经》共五千言,传留于世。
老子入流沙修炼成仙,今居太清仙境,称为道德天尊,这又是一教。
那三教之中,惟老君为道祖,居于太清仙境,彩云缭绕,瑞气氤氲。一日是
寿诞之辰,群三十三天天宫,交终南山、蓬莱山、阆苑山等处,三十六洞天,七
十二福地,列位神仙,千千万万,或跨彩鸾,或骑白鹤,或驭赤龙,或驾丹凤,
皆飘飘然乘云而至。次第朝贺,献上寿词,稽道作礼。词名《水龙吟》:
“红云紫盖葳蕤,仙宫浑是阳春候。玄鹤来时,青牛过处,彩云依旧。寿诞
宏开,喜《道德》五千言,流传万古不朽。
况是天上仙筵,献珍果人间未有;巨枣如瓜,与着万岁冰桃,千年碧藕。比
乾坤永劫无休,举沧海为真仙寿。”
彼时老君见群臣赞贺,大展仙颜,即设宴相待。酒至半酣,忽太白金星越席
言曰:“众仙长知南赡部洲江西省之事乎?江西分野,旧属豫章。其地四百年后,
当有蛟蜃为妖,无人降伏,千百里之地,必化成中洋之海也。”老君曰:“吾已
知之。江西四百年后,有地名曰西山,龙盘虎踞,水绕山环,当出异人,姓许,
名逊,可为群仙领袖,殄灭妖邪。今必须一仙下凡,择世人德行浑全者,传以道
法,使他日许逊降生,有传授渊源耳。”斗中一仙,乃孝悌王,姓卫,名弘康,
字伯冲,出曰:“某观下凡有兰期者,素行不疚,兼有仙风道骨,可传以妙道。
更令付此道与女真谌母,谌母付此道于许逊。口口相承,心心相契,使他日真仙
有所传授,江西不至沉没,诸仙以为何如?”老君曰:“善哉!善哉!”众仙即
送孝悌王至焰摩天中,通明殿下,将此事奏闻玉帝。玉帝允奏,即命直殿仙官,
将神书玉旨付与孝悌王领讫。孝悌王辞别众仙,蹑起祥云,顷刻之间,到阎浮世
界来了。
却说前汉有一人姓兰,名期,字子约,本贯兖州曲阜县高平乡九原里人氏。
历年二百,鹤发童颜,率其家百馀口,精修孝行,以善化人,与物无怍。时人不
敢呼其名,尽称为兰公。彼时儿童谣云:“兰公兰公,上与天通,赤龙下迎,名
列斗中。”人知其必仙也。一日,兰公凭几而坐,忽有一人,头戴逍遥巾,身披
道袍,脚穿云履,手中拿一个鱼鼓简板儿,潇潇洒洒,徐步而来。兰公观其有仙
家道气,慌忙下阶迎接,分宾坐定。茶毕,遂问:“仙翁高姓贵名?”答曰:
“吾乃斗中之仙,孝悌王是也。自上清下降,遨游人间,久闻先生精修孝行,故
此相访。”兰公闻言,即低头拜曰:“贫老凡骨,勉修孝行,止可淑一身,不能
率四海,有何功德,感动仙灵!”孝悌王遂以手扶起兰公,曰:“居!吾语汝孝
悌之旨。”兰公欠身起,曰:“愿听指教!”孝悌王曰:“始炁为大道于日中,
是为‘孝仙王’。元炁为至道于月中,是为‘孝道明王’。玄炁为孝道于斗中,
是为‘孝悌王’。夫孝至于天,日月为之明;孝至于地,万物为之生;孝至于民,
王道为之成。是故舜文至孝,凤凰来翔。姜诗王祥,得鱼奉母。即此论之,上自
天子,下至庶人,孝道所至,异类皆应。先生修养三世,行满功成,当得元炁于
月中,而为孝道明王。四百年后,晋代有一真仙许逊出世,传吾孝道之宗,是为
众仙之长,得始炁于日中,而为孝仙王也。”自是孝悌王,悉将仙家妙诀,及金
丹宝鉴、铜符铁券,并上清灵章、飞步斩邪之法,一一传授与兰公。又嘱道:
“此道不可轻传,惟丹阳黄堂者,有一女真谌母,德性纯全,汝可传之,可令谌
母传授与晋代学仙童子许逊,许逊复传吴猛诸徒,则渊源有自,超凡入圣者,不
患无门矣!”孝悌王言罢,足起祥云,冲霄而去!兰公拜而送之。自此以后,将
金符铁券秘诀逐一参悟,遂择地修炼仙丹。其法云:黑铅天之精,白金地之髓。
黑隐水中阳,白有火之沴。黑白往来蟠,阴阳归正位。二物俱含性,丹经号同类。
黑以白为天,白以黑为地。阴阳混沌时,朵朵金莲翠。宝月满丹田,霞光照灵慧。
休闭通天窍,莫泄混元气。精奇口诀功,火候文武意。凡中养圣孙,万般只此贵。
一日生一男,男男各有配。
兰公炼丹已成,举家服之,老者发白反黑,少者辟谷无饥,远近闻之,皆知
其必飞升上清也。时有火龙者,系洋子江中孽畜,神通广大,知得兰公成道,法
教流传,后来子孙必遭歼灭。乃率领鼋帅、虾兵、蟹将,统领党类,一齐奔出潮
头,将兰公宅上团团围住,喊杀连天。兰公听得,不知灾从何来,开门一看,好
惊人哩!但见:一片黑烟,万团烈火。却是红孩儿身中四十八万毛孔,一齐迸出;
又是华光将手里三十六块金砖,一并烧挥。咸阳遇之,烽焰三月不绝;昆山遇之,
玉石一旦俱焚。疑年少周郎赤壁鏖战,似智谋诸葛博望烧屯。那火,也不是天火,
也不是地火,也不是人火,也不是鬼火,也不是雷公霹雳火,却是那洋子江中一
个火龙吐出来的。惊得兰公家人,叫苦不迭。兰公知是火龙为害,问曰:“你这
孽畜无故火攻我家,却待怎的?”孽龙道:“我只问你取金丹宝鉴、铜符铁券并
灵章等事。你若献我,万事皆休,不然,烧得你一门尽绝!”兰公曰:“金丹宝
鉴等乃斗中孝悌王所授,我怎肯胡乱与你?”只是那火光中,闪出一员鼋帅,形
容古怪,背负团牌,扬威耀武。兰公睁仙眼一看,原来是个鼋鼍,却不在意下。
又有那虾兵乱跳,蟹将横行,一个个身披甲胄,手执钢叉。兰公又举仙眼一看,
原来都是虾蟹之属,转不着意了。遂剪下一个中指甲来,约有三寸多长,呵了一
口仙气,念动真言,化作个三尺宝剑。有歌为证:非钢非铁体质坚,化成宝剑光
凛然。不须锻炼洪炉烟,棱棱杀气欺龙泉。光芒颜色如霜雪,见者咨嗟叹奇绝。
琉璃宝匣吐莲花,查镂金环生明月。此剑神仙流金精,干将莫邪难比伦。闪闪烁
烁青蛇子,重重片片绿龟鳞,腾出寒光逼星斗,响声一似苍龙吼。今朝挥向烈炎
中,不识蛟螭敢当否?兰公将所化宝剑望空掷起,那剑刮喇喇,就似翻身样子一
般,飞入火焰之中,左一冲右一击,左一挑右一剔,左一砍右一劈,那些孽怪如
何当抵得住!只见鼋帅遇着缩头缩脑,负一面团牌急走,他却走在那里?直走在
峡江口深岩里躲避,至今尚不敢出头哩。那虾兵遇着,拖着两个钢叉连跳连跳,
他却走在那里?直走在洛阳桥下石缝子里面藏身,至今腰也不敢伸哩。那蟹将遇
着,虽有全身坚甲,不能济事,也拖着两钢叉横走直走,他须有八只脚儿更走不
动,却被“扑砻松”宝剑一劈,分为两半。你看他腹中不红不白不黄不黑,似脓
却不是脓,似血却不是血,遍地上滚将出来,真个是: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
行得几时?那火龙自知兰公法大,难以当抵,叹曰:“‘儿孙自有儿孙福。’我
后来子孙,福来由他去享,祸来由他去当,我管他则甚?”遂奔入洋子江中,万
丈深潭底藏身去了。自是兰公举家数十口拔宅升天,玉帝封兰公为孝明王,不在
话下。
却说金陵丹阳郡,地名黄堂,有一女真字曰婴。潜通至道,忘其甲子,不知
几百年岁。乡人累世见之,齿发不衰,皆以谌母呼之。一日偶过市上,见一小儿
伏地悲哭,问其来历,说:“父母避乱而来,弃之于此。”谌母怜其孤苦,遂收
归抚育。渐已长成,教他读书,聪明出众,天文地理,无所不通。有东邻耆老,
欲以女娶之,谌母问儿允否。儿告曰:“儿非浮世之人,乃月中孝道明王,领斗
中孝悌王仙旨,教我传道与母。今此化身为儿,度脱我母,何必更议婚姻。但可
高建仙坛,传付此道,使我母飞升上清也。”谌母闻得此言,且惊且喜,遂于黄
堂建立坛宇,大阐孝悌王之教。谌母已得修真之诀,于是孝明王仍以孝悌王所授
金丹宝鉴、铜符铁券灵章,及正一斩邪三五飞步之术,悉传与谌母。谌母乃为孝
明王曰:“论昔日恩情,我为母,君为子;论今日传授,君为师,我为徒。”遂
欲下拜。孝明王曰:“只论子母,莫论师徒。”乃不受其拜,惟嘱之曰:“此道
宜深秘,不可轻泄!后世晋代有二人学仙,一名许逊,一名吴猛,二人皆名登仙
籍,惟许逊得传此道。按《玉皇玄谱》仙籍品秩,吴猛位居元郡御史,许逊位居
都仙大使,兼高明太史,总领仙部,是为众仙之长。老母可将此道传与许逊,又
着许逊传与吴猛,庶品秩不紊矣!”明王言罢,拜辞老母,飞腾太空而去。有诗
为证:出入无车只驾云,尘凡自是不同群。明王恐绝仙家术,告戒叮咛度后人。
却说汉灵帝时,十常侍用事,忠良党锢,谗谄横行,毒流四海,万民嗟怨。
那怨气感动了上苍,降下两场大灾,久雨之后,又是久旱。那雨整整的下了五个
月,直落得江湖满目,厨灶无烟。及至水退了,又经年不雨。莫说是禾苗槁死,
就是草木也干枯了。可怜那一时的百姓,吃早膳先愁晚膳,缝夏衣便作冬衣。正
是朝有奸臣野有贼,地无荒草树无皮。壮者散于四方,老者死于沟壑。时许都有
一人,姓许,名琰,字汝玉,乃颍阳许田之后;为人慈仁,深明医道,擢太医院
医官。感饥荒之岁,乃罄其家资,置丸药数百斛,名曰“救饥丹”,散与四方食
之。每食一丸,可饱四十馀日。饥民赖以不死者甚众。至献帝初平年间,黄巾贼
起,天下大乱,许都又遭大荒,斗米千钱,人人菜色,个个鹄形。时许琰已故,
其子许肃,家尚丰盈,将自己仓谷尽数周给各乡,遂挈家避乱江南,择居豫章之
南昌。有鉴察神将许氏世代积善,奏知玉帝:“若不厚报,无以劝善!”玉帝准
奏,即仰殿前掌判仙官,将《玄谱》仙籍品秩,逐一查检,看有何仙轮当下世。
仙官检看毕,奏曰:“晋代江南,当出一孽龙精,扰害良民,生养蛟党繁盛。今
轮系玉洞天仙降世,传受女真谌母飞步斩邪之法,斩灭蛟党以除民害。”玉帝闻
奏,即降旨,宣取玉洞天仙,令他身变金凤,口衔宝珠,下降许肃家投胎。有诗
为证:御殿亲传玉帝书,祥云蔼蔼凤衔珠。试看凡子生仙种,积善之家庆有馀。
却说吴赤乌二年三月,许肃妻何氏,夜得一梦。梦见一只金凤飞降庭前,口
内衔珠,坠在何氏掌中,何氏喜而玩之,含于口中,不觉溜下肚子去了,因而有
孕。许肃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年过三十无嗣,今幸有孕;惧的是何氏自
来不曾生育,恐临产艰难。那广润门有个占卦先生,混名“鬼推”,决断如神。
不免去问他个吉凶,或男或女,看他如何?许肃整顿衣帽,竟望广润门来。只见
那先生忙忙的,占了又断,断了又占,拨不开的人头,移不动脚步。许员外站得
个腿儿酸麻,还轮他不上,只得叫上一声:“鬼推先生!”那先生听知叫了他的
混名,只说是个旧相识,连忙的说道:“请进,请进!”许员外把两只手排开了
众人,方才挨得进去。相见礼毕,许员外道:“小人许肃敬来问个六甲,生男生
女,或吉或凶?请先生指教。”那先生就添上一炷香,唱上一个喏,口念四句:
“虔叩六丁神,文王卦有灵;吉凶含万象,切莫顺人情!”通陈了姓名意旨,把
铜钱掷了六掷,占得个“地天泰”卦。先生道:“恭喜,好一个男喜!”遂批上
几句云:“福德临身旺,青龙把世持;秋风生桂子,坐草却无虞。”许员外闻言
甚喜,收了卦书,遂将几十文钱谢了先生。回去对浑家说了,何氏心亦少稳。
光阴似箭,忽到八月十五中秋,其夜天朗气清,现出一轮明月,皎洁无翳。
许员外与何氏玩赏,贪看了一会,不觉二更将尽,三鼓初传。忽然月华散彩,半
空中仙音嘹亮,何氏只一阵腹痛,产下个孩儿,异香满室,红光照人。真个是:
五色云中呈鸑鷟,九重天上送麒麟。
次早邻居都来贺喜。所生即真君也,形端骨秀,颖悟过人,年甫三岁,即知
礼让。父母乃取名逊,字敬之。年十岁,从师读书,一目十行俱下,作文写字,
不教自会,世俗无有能为之师者。真君遂弃书不读,慕修养学仙之法,却没有师
传,心常切切。忽一日,有一人姓胡,名云,字子元,自幼与真君同窗,情好甚
密,别真君日久,特来相访。真君倒屣趋迎,握手话旧。子元见真君谈吐间有驰
慕神仙之意,乃曰:“老兄少年高才,乃欲为云外客乎?”真君曰:“惶愧,自
思百年旦暮,欲求出世之方,恨未得明师指示!”子元曰:“兄言正合我意,往
者因访道友云阳詹<日危>先生,言及西宁州有一人,姓吴,名猛,字世云,曾举孝
廉,仕吴为洛阳令。后弃职而归,得传异人丁义神方,日以修炼为事。又闻南海
太守鲍靓有道德,往师事之,得其秘法。回至豫章,江中风涛大作,乃取所执白
羽扇画水成路,徐行而渡,渡毕,路复为水。观者大骇,于是道术盛行,弟子相
从者甚众。区区每欲拜投,奈母老不敢远离。兄若不惜劳若,可往师之。”真君
闻言,大喜曰:“多谢指教!”真君待子元别去,即拜辞父母,收拾行李,竟投
西宁,寻访吴君,有诗赞曰:
无影无形仙路难,未经师授莫跻攀;胡君幸赐吹嘘力,打破玄元第一关。
话说真君一念投师,辞不得路途辛若。不一日得到吴君之门,写一个门生拜
帖,央道童通报。吴君看是“豫章门生许逊”,大惊曰:“此人乃有道之士!”
即出门迎接。此时吴君年九十一岁,真君年四十一岁,真君不敢当客礼,口称:
“仙丈,愿受业于门下。”吴君曰:“小老粗通道术,焉能为人之师?但先生此
来,当尽剖露,岂敢自私,料不敢以先生在弟子列也。”自此每称真君为“许先
生”,敬如宾友,真君亦尊吴君而不敢自居。一日二人坐清虚堂,共谈神仙之事。
真君问曰:“人之有生必有死,乃古今定理。吾见有壮而不老,生而不死者,不
知何道可致?”吴君曰:“人之有生,自父母交壒,二气相合,阴承阳生,气随
胎化。三百日形圆灵光,人体与母分离。五千日气足,是为十五童男,此时阴中
阳半,可以比东日之光。过此以往,不知修养则走失元阳,耗散真气。气弱则有
病老死苦之患。”真君曰:“病老死苦,将何却之?”吴君曰:“人生所免病老
死苦,在人中修仙,仙中升天耳。”真君曰:“人死为鬼,道成为仙,仙中升天
者,何也?”吴君曰:“纯阴而无阳者,鬼也;纯阳而无阴者,仙也;阴阳相离
者,人也。惟人可以为仙,可以为鬼。仙有五等,法有三成,持修在人而已。”
真君曰:“何谓法有三成,仙有五等?”吴君曰:“法有三成者,小成、中成、
大成;仙有五等者,鬼仙、人仙、地仙、神仙、天仙。所谓鬼仙者,少年不修,
恣情纵欲,形如枯木,心若死灰,以致病死,阴灵不散,成精作怪,故曰鬼仙。
鬼仙不离于鬼也。所谓人仙者,修真之士,不悟大道,惟小用功。绝五味者,岂
知有六气?忘七情者,岂知有十戒?行嗽咽者,哂吐纳之为错;著采补者,笑清
静以为愚。采阴取妇人之气者,与缩金龟者不同。盖阳食女子之乳者,与炼金丹
不同。此等之流,止是于大道中得一法一术成功,但能安乐延寿而已,故曰人仙。
人仙不离于人也。所谓地仙者,天仙之半,神仙之中,亦止小成之法,识坎离之
交配,悟龙虎之飞腾,炼成丹药得以长生住世,故曰地仙。地仙不离于地也。所
谓神仙者,以地仙厌居尘世,得中成之法,抽铅添汞,金精炼顶,玉液还丹,五
气朝元,三阳聚顶,功满忘形,胎生自化,阴尽阳纯,身外有身,脱质升仙,超
凡入圣,谢绝尘世,以归三岛,故曰神仙。神仙不离于神也。所谓天仙者,以神
仙厌居三岛,得大成之法,内外丹成,道上有功,人间有行,功行满足,授天书
以返洞天,是曰天仙。天仙不离于天也。然修仙之要,炼丹为急。吾有《洞仙歌》
二十二首,君宜谨记之:
丹之始,无上元君授圣主。法出先天五太初,遇元修炼身冲举。
丹之祖,生育三才运今古。隐在鄱湖山泽间,志士采来作丹母。
丹之父,晓来飞上扶桑树。万道霞光照太虚,调和兔髓可烹煮。
丹之母,金晶莹洁夜三五。乌兔搏搦不终朝,炼成大药世无比。
丹之胎,乌肝兔髓毓真胚。一水三汞三砂质,四五三成明自来。
丹之兆,三日结胎方入妙。万丈红光贯斗牛,五音六律随时奏。
丹之质,红紫光明人莫识。元自虚无黍米珠,色即是空空即色。
丹之灵,十月脱胎丹始成。一粒一服百日足,改换形骨身长生。
丹之圣,九年炼成五霞鼎。药力加添水火功,枯骨立起孤魂醒。
丹之室,上弦七兮下弦八,中虚一寸号明堂,产出灵苗成金液。
丹之釜,垣廓坛炉须坚固。内外护持水火金,日丁金胎产盘古。
丹之灶,鼎曲相通似蓬岛。上安垣廓护金炉,立炼龙膏并虎脑。
丹之火,一日时辰十二个。文兮武兮要合宜,抽添进退莫太过。
丹之水,器凭胜负斯为美。不潮不滥致中和,滋产灵苗吐金蕊。
丹之威,红光耿耿冲紫薇。七星灿灿三台烂,天丁地甲皆皈依。
丹之窍,天地人兮各有奥。紫薇岳濆及明君,三界精灵皈至道。
丹之彩,依方逐位安排派。青红赤白黄居中,摄瑞招祥神自在。
丹之用,真土真铅与真汞。黑中取白赤中青,全凭水火静中动。
丹之融,阴阳配合在雌雄。龙精虎髓鼎中烹,造化抽添火候功。
丹之理,龙膏虎髓灵无比。二家交壒仗黄精,屯蒙进退全终始。
丹之瑞,小无其内大无外。放弥六合退藏密,三界收来黍珠内。
丹之完,玉皇捧禄要天缘。等闲岂许凡人泄,万劫之中始一传。
真君曰:“多谢指迷。敢问仙丈,五仙之中,已造到何仙地位?”吴君曰:
“小老山野愚蒙,功行殊欠,不过得小成之功,而为地仙耳。若于神仙天仙,虽
知门路,无力可攀。”遂将烧炼秘诀,并白云符书,悉传与真君。
真君顿首拜谢,相辞而归,回至家中,厌居闹市,欲寻名山胜地,以为栖身
之所。闻知汝南有一人,姓郭,名璞,字景纯,明阴阳风水之道,遨游江湖。真
君敬访之。璞一日早起,见鸦从东南而鸣,遂占一课,断曰:“今日午时,当有
一仙客许姓者,到我家中,欲问择居之事。”至日中,家童果报客至。璞慌忙出
迎,礼罢,分宾而坐。璞问曰:“先生非许姓,为卜居而来乎?”真君曰:“公
何以知之?”璞曰:“某今早卜卦如此,未知然否?”真君曰:“诚然。”因自
叙姓名,并道卜居之意。璞曰:“先生仪容秀伟,骨骼清奇,非尘中人物;富贵
之地,不足居先生,居先生者,其神仙之地乎?”真君曰:“昔吕洞宾居庐山而
成仙,鬼谷子居云梦而得道,今或无此吉地么?”璞曰:“有!但当遍历耳。”
于是命童仆收拾行囊,与真君同游江南诸郡,采访名山。一日行至庐山,璞曰:
“此山嵯峨雄壮,湖水还东,紫云盖顶,累代产升仙之士。但山形属土,先生姓
许,羽音属水,水土相克,不宜居也。但作往来游寓之所则可矣。”又行至饶州
鄱阳,地名傍湖,璞曰:“此傍湖富贵大地,但非先生所居。”真君曰:“此地
气乘风散,安得拟大富贵耶?”璞曰:“相地之法,道眼为上,法眼次之。道眼
者,凭目力之巧,以察山河形势;法眼者,执天星河图紫薇等法,以定山川。吉
凶富贵之地,天地所秘,神物所护,苟非其人,见而不见。俗云:‘福地留与福
人来’,正谓此也。”真君曰:“今有此等好地,先生何不留一记,以为他日之
验?”郭璞乃题诗一首为记,云:“行尽江南数百州,惟有傍湖出石牛。雁鹅夜
夜鸣更鼓,鱼鳖朝朝拜冕旒。离龙隐隐居乾位,巽水滔滔入艮流。后代福人来遇
此,富贵绵绵八百秋。”
许郭二人离了鄱阳,又行至宜春栖梧山下,有一人姓王,名朔,亦善通五行
历数之书。见许郭二人登山采地,料必异人,遂迎至其家,询姓名已毕,朔留二
人宿于西亭,相待甚厚。真君感其殷勤,乃告之曰:“子相貌非凡,可传吾术。”
遂密授修炼仙方。郭璞曰:“此居山水秀丽,宜为道院,以作养真之地。”王朔
从其言,遂盖起道院,真君援笔大书“迎仙院”三字,以作牌额。王朔感戴不胜,
二人相辞而去。遂行至洪都西山,地名金田,则见:嵯嵯峨峨的山势,突突兀兀
的峰峦;活活泼泼的青龙,端端正正的白虎;圆圆净净的护沙,湾湾环环的朝水。
山上有苍苍郁郁的虬髯美松,山下翠翠青青的凤尾修竹,山前有软软柔柔的龙须
嫩草,山后有古古怪怪的鹿角枯樟。也曾闻华华采采的鸾吟,也曾闻昂昂藏藏的
鹤唳,也曾闻咆咆哮哮的虎啸,也曾闻呦呦诜诜的鹿鸣。这山呵!比浙之天台更
生得奇奇绝绝,比闽之武夷更生得岧岧峣峣,比池之九华更生得迤迤逦逦,比蜀
之峨眉更生得秀秀丽丽,比楚之武当更生得尖尖圆圆,比陕之终南更生得巧巧妙
妙,比鲁之泰山更生得蜿蜿蜒蜒,比广之罗浮更生得苍苍奕奕。真个是天下无双
胜境,江西第一名山。万古精英此处藏,分明是个神仙宅。
却说郭璞先生,行到山麓之下,前观后察,左顾右盼,遂将罗经下针,审了
方向,抚掌大笑曰:“璞相地多矣,未有如此之妙!若求富贵,则有起歇;如欲
栖隐,大合仙格。观其冈阜厚圆,位坐深邃,三峰壁立,四环云拱,内外勾锁,
无不合宜。大凡相地兼相其人,观君表里正与地符。且西山属金,以五音论之,
先生之姓,羽音属水,金能生水,合得长生之局,舍此无他往也。但不知此地谁
人为主?”傍有一樵夫指曰:“此地乃金长者之业。”真君曰:“既称长者,必
是善人。”二人径造其家。金公欣然出迎,欢若平生。金公问曰:“二位仙客,
从何而至?”郭璞曰:“小子姓郭,名璞,略晓阴阳之术。因此位道友姓许,名
逊,欲求栖隐之地,偶采宝庄,正合仙格,欲置一舍,以为修炼之所,不知尊翁
肯慨诺否?”金公曰:“第恐此地褊小,不足以处许君,如不弃,并寒庄薄地数
亩悉当相赠。”真君曰:“愿订价多少?惟命是从。”金公曰:“大丈夫一言,
万金不易,愚老拙直,平生不立文券。”乃与真君索大钱一文,中破之,自收其
半,一半付还真君。真君叩头拜谢,三人分别而去。于是真君辞了郭璞,择取吉
日,挈家父母妻子,凡数十口,徙于西山,筑室而居焉。金公后封为地主真官。
金氏之宅,即今玉隆万寿宫是也。
却说真君日以修炼为事,炼就金丹,用之可以点石为金,服之可以却老延年。
于是周济贫乏,德义彰播。时晋武帝西平蜀,东取吴,天下一统,建元太康。从
吏部尚书山涛之奏,诏各郡保举孝廉贤能之士。豫章郡太守范甯,见真君孝养二
亲,雍睦乡里,轻财利物,即保举真君为孝廉。武帝遣使臣束帛赍诏,取真君为
蜀郡旌阳县令。真君以父母年老,不忍远离,上表辞职。武帝不允,命本郡守催
迫上任。捱至次年,真君不得已辞别父母妻子,只得起程。真君有二姊,长姊事
南昌盱君,夫早丧,遗下一子<目亏>烈,字道微,事母至孝。真君虑其姊孀居无倚,
遂筑室于宅之西,奉姊居之,于是母子得闻妙道。真君临行,谓姊曰:“吾父母
年迈,妻子尚不知世务,贤姊当代弟掌治家事。如有仙翁隐客相过者,可以礼貌
相待。汝子盱烈,吾嘉其有仁孝之风,使与我同往任所。”<目亏>母曰:“贤弟好
去为官,家下一应事体为姊的担当,不劳远念!……”言未毕,忽有一少年上堂,
长揖言曰:“吾与<目亏>烈哥哥,皆外甥也,何独与<目亏>兄同行,而不及我?”真
君视其人,乃次姊之子,复姓钟离,名嘉,字公阳,新建县象牙山西里人也。父
母俱早丧,自幼依于真君。为人气象恢弘,德性温雅,至是欲与真君同行,真君
许之。于是二甥得薰陶之力,神仙器量,从此以立。真君又呼其妻周夫人告之曰:
“我本无心功名,奈朝迁屡聘,若不奉行,恐抗君命。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二亲
老迈,汝当朝夕侍奉,调护寒暑,克尽汝子妇之道!且儿女少幼,须不时教训,
勤以治家,俭以节用,此是汝当然事也。”周夫人答曰:“谨领教!”言毕,拜
别而行,不在话下。
话说真君未到任之初,蜀中饥荒,民贫不能纳租。真君到任,上官督责甚严,
真君乃以灵丹点瓦石为金,暗使人埋于县衙后圃,一旦拘集贫民未纳租者,尽至
阶下,真君问曰:“朝廷粮税,汝等缘何不纳?”贫民告曰:“输纳国税,乃理
之常,岂敢不遵。奈因饥荒,不能纳尔。”真君曰:“既如此,吾罚汝等在于县
衙后圃,开凿池塘,以作工数,倘有所得,即来完纳。”民皆大喜,即往后圃开
凿池塘,遂皆拾得黄金,都来完纳,百姓遂免流移之苦。邻郡闻风者,皆来依附,
遂至户口增益。按《一统志》旌阳县属汉州,真君飞升后,改为德阳,以表真君
之德及民也。其地赖真君点金,故至今尚富,这话休题。那时民间又患瘟疫,死
者无数,真君符咒所及,即时痊愈。又怜他郡病民,乃插竹为标,置于四境溪上,
焚符其中,使病者就而饮之,无不痊可。其老幼妇女尫羸不能自至者,令人汲水
归家饮之,亦复安痊。郡人有诗赞曰:
百里桑麻知善政,万家烟井沐仁风。明悬藻鉴秋阳暴,清逼冰壶夜月溶。
符置江滨驱痼病,金埋县圃起民穷。真君德泽于今在,庙祀巍巍报厥功。
却说成都府有一人,姓陈,名勋,字孝举。因举孝廉,官居益州别驾。闻真
君传授吴猛道法,今治旌阳,恩及百姓,遂来拜谒,愿投案下,充为书吏,使朝
夕得领玄教。真君见其人,气清色润,遂付以吏职。既而见勋有道骨,乃引勋居
门下为弟子,看守药炉。又有一人姓周,名广,字惠常,庐陵人也。乃吴都督周
瑜之后,游巴蜀云台山,粗得汉天师驱精斩邪之法。至是闻真君深得仙道,特至
旌阳县投拜真君为师,愿垂教训。真君纳之,职掌雷坛。二人自是得闻仙道之妙。
真君任旌阳既久,弟子渐众,每因公馀无事,与众弟子讲论道法。
却说晋朝承平既久,外有五胡强横,浊乱中原,那五胡?匈奴刘渊居晋阳,
羯戎石勒居上党,羌人姚弋仲居扶风,氐人符洪居临渭,鲜卑慕容廆居昌黎。先
是汉魏以来,收服夷狄,诸胡多居塞内。太子洗马江统劝武帝徙于边地,免后日
夷狄乱华之祸,武帝不听。至是果然侵乱晋朝。太子惠帝愚蠢,贾后横恣,杀戮
大臣。真君乃谓弟子曰:“吾闻君子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遂解官东归,百姓
闻知,扳辕卧辙而留,泣声震地。真君亦泣下,谓其民曰:“吾非肯舍汝而去,
奈今天下不久大乱,吾是以为保身之计。尔等子民,各务生业!”百姓不忍,送
至百里之外,或数百里,又有送至家中,不肯回者。真君至家,拜见父母妻子,
合家相庆,喜不自胜。即于宅东空地结茅为屋,状如营垒,令蜀民居之。蜀民多
改其氏族,从真君之姓,故号许氏营。
却说真君之妻周夫人对真君言:“女姑年长,当择佳配。”真君曰:“吾久
思在心矣。”遍观众弟子中,有一人姓黄,名仁览,字紫庭,建城人也。乃御史
中丞黄辅之子。其人忠信纯笃,有受道之器。真君遂令弟子周广作媒,仁览禀于
父母,择吉备礼,在真君宅上成婚。满月后,禀于真君同仙姑归家省亲。仙姑克
尽妇道,仁览分付其妻在家事奉公姑,复拜辞父母,敬从真君求仙学道。
却说吴真君猛时年一百二十馀岁矣,闻知真君解绶归家,自西安来相访。真
君整衣出迎,坐定叙阔,命筑室于宅西以居之。一日忽大风暴作,吴君即书一符,
掷于屋上,须臾见有一青鸟衔去,其风顿息。真君问曰:“此风主何吉凶?”吴
君曰:“南湖有一舟经过,忽遇此风,舟中有一道人呼天求救,吾以此止之。”
不数日,有一人深衣大带,头戴幅巾,进门与二君施礼曰:“姓彭,名抗,字武
阳,兰陵人也。自少举孝廉,官至晋朝尚书左丞。因见天下将乱,托疾辞职,闻
许先生施行德惠,参悟仙机,特来拜投为师。昨过南湖,偶遇狂风大作,舟几覆,
吾乃呼天号救,俄有一青鸟飞来,其风顿息。今日得拜仙颜,实乃万幸!”真君
即以吴君书符之事告之,彭抗拜谢不胜,遂挈家居豫章城中。既而见真君一子未
婚,愿将女胜娘为配,真君从之。自后待彭抗以宾礼,尽以神仙秘术付之。东明
子有诗云:“二品高官职匪轻,一朝抛却拜仙庭;不因懿戚情相厚,彭老安能得
上升?”
此时真君传得吴猛道术,犹未传谌母飞步斩邪之法。有太白金星奏闻玉帝:
“南昌郡孽龙将为民害,今有许逊原系玉洞真仙降世,应在此人收伏,望差天使
赍赐斩妖神剑,付与许逊,助斩妖精,免使黎民遭害。”玉帝闻奏,即宣女童二
人将神剑二口,赍至地名柏林,献于许逊,宣上帝之命,教他斩魅除妖,济民救
世。真君拜而受之,回顾女童,已飞升云端矣。后人有诗叹曰:坚金烈火炼将成,
削铁吹毛耀日明。玉女捧来离紫府,江湖从此水流腥。
且说江南有一妖物,号曰“孽龙”。初生人世,为聪明才子,姓张,名酷。
因乘船渡江,偶值大风,其船遂覆。张酷溺于水中,彼时得附一木板,随水漂流,
泊于沙滩之上。肚中正饿,忽见明珠一颗,取而吞之。那珠不是别的珠,乃是那
火龙生下的卵。吞了这珠却不饿了,就在水中能游能泳,过了一月有馀,脱胎换
骨,遍身尽生鳞甲,止有一个头,还是人头。其后这个畜生,只好在水中戏耍,
或跳入三级巨浪,看鱼龙变化;或撞在万丈深潭,看虾鳖潜游。不想火龙见了,
就认得是他儿子,嘘了一气,教以神通。那畜生走上岸来,即能千变万化,于是
呼风作雨,握雾撩云。喜则化人形而淫人间之女子,怒则变精怪而兴陆地之波涛。
或坏人屋舍,或食人精血,或覆人舟船,取人金珠,为人间大患。诞有六子,数
十年间,生息蕃盛,约有千馀。兼之族类蛟党甚多,常欲把江西数郡滚出一个大
中海。
一日,真君炼丹于艾城之山,有蛟党辄兴洪水,欲漂流其丹室。真君大怒,
即遣神兵擒之,钉于石壁,今钉蛟石犹在。又挥起宝剑,将一蛟斩讫。不想那孽
龙知道杀了他的党类,一呼百集,老老少少,大大小小,都打做一团儿。孽龙道:
“许逊恁般可恶,欲诛吾党,不报此仇,生亦枉然!”内有一班孽畜,有叫孽龙
做公公的,有叫做伯伯的,有叫做叔叔的,有叫做哥哥的,说道:“不消费心,
等我们去,把那许逊抓将来,碎尸万段,以泄其恨。”孽龙道:“闻得许逊传授
了吴猛的法术,甚有本事,还要个有力量的去才好。”内有一长蛇精说道:“哥
哥,等我去来。”孽龙道:“贤弟到去得。”于是长蛇精带了百十个蛟党,一齐
冲奔许氏之宅,一字阵儿摆开,叫道:“许逊敢与我比势么?”真君见是一伙蛟
党,仗剑在手问云:“你这些孽畜,有甚本事,敢与我相比?”长蛇精道:“你
听我说:鳞甲棱层气势雄,神通会上显神通。开喉一旦能吞象,伏气三年便化龙。
巨口张时偏作雾,高头昂处便呼风。身长九万人知否,绕遍昆仑第一峰。”
长蛇精恃了本事,耀武扬威,众蛟党一齐踊跃,声声口口说道:“你不该杀
了我家人,定不与你干休!”真君曰:“只怕你这些孽畜逃不过我手中宝剑。”
那长蛇精就弄他本事,放出一阵大风,又只见:视之无影,听之有声,噫大块之
怒号,传万窍之跳叫。一任他<石兵>々磅磅,栗栗烈烈,撼天阙,摇地轴,九天仙
子也愁眉;那管他青青白白,红红黄黄,翻大海,搅长江,四海龙王同缩颈。雷
轰轰,电闪闪,飞的是沙,走的是石,直恁的满眼尘霾春起早;云惨惨,雾腾腾,
折也乔林,不也古木,说甚么前村灯火夜眠迟。忽喇喇前呼后叫,左奔右突,就
是九重龙楼凤阁,也教他万瓦齐飞;吉都都横冲直撞,乱卷斜拖,即如千丈虎狼
穴,难道是一毛不拔。纵宗生之大志,不敢谓其乘之而浪破千层;虽列子之泠然,
吾未见其御之而旬有五日。正是:
万里尘沙阴晦暝,几家门户响敲推!多情折尽章台柳,底事掀开社屋茅?
真个好一阵大风也!
真君按剑在手,叱曰:“风伯等神,好将此风息了!”须臾之间,那风寂然
不动。谁知那些孽怪,又弄出一番大雨来,则见:石燕飞翔,商羊鼓舞。滂沱的
云中泻下,就似倾盆;忽喇的空里注来,岂因救旱。逼逼剥剥,打过那园林焦叶,
东一片,西一片,翠色阑珊;淋淋筛筛,滴得那池沼荷花,上一瓣,下一瓣,红
妆零乱。沟面洪盈,倏忽间漂去高凤庭前麦;檐头长溜,须臾里洗却周武郊外兵。
这不是鞭将蜥蜴,碧天上祈祷下的甘霖;这却是驱起鲸鲵,沧海中喷将来的唾沫。
正是:
茅屋人家烟火冷,梨花庭院梦魂惊;渠添浊水通鱼入,地秀苍苔滞鹤行。
真个好一阵大雨也!
真君又按剑叱曰:“雨师等神,好将此雨止了!”那雨一霎时间半点儿也没
了。真君乃大显法力,奔往长蛇精阵中,将两口宝剑挥起,把长蛇精挥为两段。
那伙蛟党,见斩了蛇精,各自逃生,真君赶上,一概诛灭。径往群蛟之所,寻取
孽龙。那孽龙闻得斩了蛇精,伤了许多党类,心里那肯干休。就呼集一党蛟精,
约有千百之众,人多口多,骂着真君;“骚道,野道,你不合这等上门欺负人!”
于是呼风的呼风,唤雨的唤雨,作雾的作雾,兴云的兴云,攫烟的攫烟,弄火的
弄火,一齐奔向前来。真君将两口宝剑,左砍右斫,那蛟党多了,怎生收伏得尽。
况真君此时未传得谌母飞腾之法,只是个陆地神仙。那孽龙到会变化,冲上云霄,
就变成一个大鹰儿。真个:爪似铜钉快利,嘴似铁钻坚刚。展开双翅欲飞扬,好
似大鹏模样。云里叫时声大,林端立处头昂。纷纷鸟雀尽潜藏,那个飞禽敢挡!
只见那鹰儿在半空展翅,忽喇地扑将下来,到把真君脸上挝了一下,挝得血流满
面。真君忙挥剑斩时,那鹰又飞在半空中去了。真君没奈何,只得转回家中。那
些蛟党见伤得性命多了,亦各收阵回自去。
却说真君见孽龙神通广大,敬来吴君处相访,求其破蛟之策。吴君曰:“孽
龙久为民害,小老素有翦除之心。但恨道法未高,莫能取胜。汝今既擒蛟党,孽
龙必然忿怒,愈加残害,江南休矣。”真君曰:“如此奈何?”吴君曰:“我近
日闻得镇江府丹阳县,地名黄堂,有一女真谌母,深通道术,吾与汝同往师之,
叩其妙道,然后除此妖物,未为晚也。”真君闻言大喜,遂整行囊与吴君共往黄
堂,谒见谌母。谌母曰:“二公何人?到此有何见谕?”真君曰:“弟子许逊、
吴猛,今因江南有一孽龙精,大为民害,吾二人有心殄灭,奈法术殊欠。久闻尊
母道传无极,法演先天,径来恳求,望指示仙诀,实乃平生之至愿也!”言讫,
拜伏于地。谌母曰:“二公请起,听吾言之。君等乃夙禀奇骨,名在天府。昔者
孝悌王自上清下降山东曲阜县兰公之家,谓兰公曰:‘后世晋代当出一神仙,姓
许,名逊,传吾至道,是为众仙之长。’遂留下金丹宝鉴、铜符铁券,并飞步斩
邪之法,传与兰公。复令兰公传我,兰公又使我收掌,以待汝等,积有四百馀年
矣。子今既来,吾当传授于汝。”于是选择吉日,依科设仪付出铜符铁券、金丹
宝鉴,并正一斩邪之法、三五飞腾之术,及诸灵章秘诀,并各样符箓,悉以传诸
许君。今净明法五雷法之类,皆谌母所传也。谌母又谓吴君曰:“君昔者以神方
为许君之师,今孝悌王之道,唯许君得传,汝当退而反师之也。”真君传道已毕,
将欲辞归,心是暗想:“今幸得闻谌母之教,每岁必当谒拜,以尽弟子之礼。”
此意未形于言,谌母已先知矣,乃对真君曰:“我今还帝乡,子不必再来谒也。”
乃取香茅一根,望南而掷,其茅随风飘然。谌母谓真君曰:“子于所居之南数十
里,看香茆落于何处,其处立吾庙宇,每岁逢秋,一至吾庙足矣!”谌母言罢,
空中忽有龙车凤辇来迎,谌母即凌空而去。其时吴、许二君望空拜送,即还本部。
遂往寻飞茆之迹,行至西山之南四十里,觅得香茆,已丛生茂盛,二君遂于此地
建立祠宇,亦以黄堂名之。令匠人塑谌母宝像,严奉香火,期以八月初三日,必
往朝谒。即今崇真观是也,朝谒之礼犹在。真君亦于黄堂立坛,悉依谌母之言,
将此道法传授吴君;吴君反拜真君为师。自此二人始有飞腾变化之术。回至小江,
寓客店,主人宋氏见方外高人,不索酒钱,厚具相待,二君感其恭敬,遂求笔墨
画一松树于其壁上而去。自二君去后,其松青郁如生,风动则其枝摇摇,月来则
其彩淡淡,露下则其色湿湿,往来观者,日以千计。去则皆留钱谢之,宋氏遂至
巨富。后江涨堤溃,店屋俱漂,惟松壁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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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3:12 | 显示全部楼层

旌阳宫铁树镇妖(中)

却说孽龙精被真君斩其族类,心甚怒。又闻吴君同真君住黄堂学法,于是命
蛟党行入吴君所居地方,残害生民,为灾降祸。真君回至西宁,闻蛟孽腥风袭人,
责备社伯:“汝为一县鬼神之主,如何纵容他为害?”社伯答曰:“妖物神通广
大,非小神能制。”再三谢罪。忽孽龙精见真君至,统集蛟党,涌起十数丈水头。
那水波涛泛涨,怎见得好狠?只听得潺潺声振谷,又见那滔滔势漫天!雄威响若
雷奔走,猛涌波如雪卷颠。千丈波高漫道路,万层涛激泛山岩。泠泠如漱玉,滚
滚似鸣弦。触石沧沧喷碎玉,回湍渺渺漩涡圆。低低凸凸随流荡,大势弥漫上下
连。
真君见了这等大水,恐损坏了居民屋宇田禾,急将手中宝剑,望空书符一道,
叫道:“水伯,急急收水!”水伯收得水迟,真君大怒。水伯道:“常言泼水难
收,且从容些!”真君欲责水伯,水伯大惧,须臾间将水收了,依旧是平洋陆地。
真君提着宝剑径斩孽龙,那孽龙变作一个巡海夜叉,持枪相迎,这一场好杀:真
君剑砍,妖怪枪迎;剑砍霜光喷烈火,枪迎锐气迸愁云。一个是洋子江生成的恶
怪,一个是灵霄殿差下的仙真。那一个扬威耀武欺天律,这一个御暴除灾转法轮。
真仙使法身驱雾,魔怪争强浪滚尘。两家努力争功绩,皆为洪都百万民。
那些蛟党见孽龙与真君正杀得英雄,一齐前来助战。忽然弄出一阵怪砂来,
要把真君眼目蒙蔽,只见:似雾如烟初散漫,纷纷蔼蔼下天涯;白茫茫到处难开
眼,昏暗暗飞时找路差;打柴的樵子失了伴,采药的仙童不见家;细细轻飘如麦
面,粗粗翻覆似芝麻;世间朦胧山顶暗,长空迷没太阳遮;不比尘嚣随骏马,难
言轻软衬香车;此沙本是无情物,登时刮得眼生花。此时飞沙大作,那蛟党一齐
呐喊,真君呵了仙气一口,化作一阵雄风,将沙刮转。吴君在高阜之上,观看妖
孽,更有许大神通;于是运取掌心蛮雷,望空打去。虽风云雷雨,乃蛟龙所喜的,
但此系吴君法雷,专打妖怪,则见:运之掌上,震之云间,虺虺<口虩>々可畏,轰
轰划划初闻。烧起谢仙之火烈,推转阿香之车轮。音赫赫,就似撞八荒之鼓,音
闻天地;声喤々,又如放九边之炮,响振军屯。使刘先主失了双箸,教蔡元中
绕遍孤坟。闻之不及掩耳,当之谁不销魂!真个天仙手上威灵振,蛟魅胸中心胆
倾。
那些群孽,闻得这个法雷,惊天动地之声,倒海震山之怒,唬得魂不附体。
更见那真君两口宝剑,寒光闪闪,杀气腾腾,孽龙当抵不住,就收了夜叉之形,
不知变了个甚么物件,潜踪遁走。真君乃舍了孽龙,追杀蛟党,蛟党四散逃去。
真君追二蛟至鄂渚,忽然不见。路逢三老人侍立,真君问曰:“吾追蛟孽至此,
失其踪迹,汝三老曾见否?”老人指曰:“敢伏在前桥之下?”真君闻言,遂至
桥侧,仗剑叱之,蛟党大惊,奔入大江,藏于深渊。真君乃即书符数道,敕遣符
使驱之。蛟孽不能藏隐,乃从上流奔出,真君挥剑斩之,江水俱红,此二蛟皆孽
龙子也。今鄂渚有三圣王庙,桥名伏龙桥,渊名龙窝,斩蛟处名上龙口。
真君复回至西宁,怒社伯不能称职,乃以铜锁贯其祠门,禁止民间不许祭享。
今分宁县城隍庙正门常闭,居民祭祀者亦少。乃令百姓崇祀小神,其人姓毛,兄
弟三人,即指引真君桥下斩蛟者。今封叶佑侯,血食甚盛。真君见吴君曰:“孽
龙潜逃,蛟党奔散,吾欲遍寻踪迹,一并诛之。”吴君曰:“君自金陵远回,令
椿萱大人,且须问省。吾谅此蛟孽,有师尊在,岂能复恣猖狂,待徐徐除之!”
于是二君回过丰城县杪针洞。真君曰:“后此洞必有蛟螭出入,吾当镇之。”遂
取大杉木一根,书符其上以为楔,至今其楔不朽。又过奉新县,地名藏溪,又名
蛟穴,其中积水不竭。真君曰:“此溪乃蛟龙所藏之处。”遂举神剑劈破溪傍巨
石,书符镇之,今镇蛟石犹在。又过新建县,地名叹早湖,湖中水蛭甚多,皆是
蛟党奴隶,散入田中,啑人之血。真君恶之,遂将药一粒,投于湖中,其蛭永
绝。今名药湖。复归郡城,转西山之宅。回见父母,一家具庆,不在话下。
却说真君屡败孽龙,仙法愈显,德著人间,名传海内。时天下求为弟子者不
下千数,真君却之不可得,乃削炭化为美妇数百人,夜散群弟子寝处。次早验之,
未被炭妇污染者得十人而已。先受业者六人:陈勋,字孝举,成都人。周广,字
惠常,庐陵人。黄仁览,字紫庭,建城人,真君之婿。彭抗,字武阳,兰陵人,
其女配真君之子。<目亏>烈,字道微,南昌人,真君外甥。钟离嘉,字公阳,新建
人,真君外甥。后相从者四人:曾亨,字典国,泗水人。骨秀神慧,孙登见而异
之,及潜心学道,游于江南,居豫章之丰城真阳观,闻真君道法,投于门下。时
荷,字道阳,巨鹿人。少出家,居东海沐阳院奉仙观,修老子之教。因入四明山
遇神人授以胎息导引之术,颇能辟谷,亦能役使鬼神。慕真君之名,徒步踵门,
愿充弟子。甘战,字伯武,丰城人。性喜修真,不求闻达,径从真君学道。施岑,
字太玉,沛郡人。其父施朔仕吴,因移居于九江赤乌县。岑状貌雄杰,勇健多力,
时闻真君斩蛟立功,喜而从之。真君使与甘战各持神剑,常侍左右。这弟子十人,
不被炭妇染污。真君嘉之,凡周游江湖,诛蛟斩蛇,时刻相从,即异时上升诸徒
也。其馀被炭妇所污者,往往自愧而去。今炭妇市犹在。真君谓施岑、<目亏>烈曰:
“目今妖孽为害,变化百端,无所定向。汝二人可向鄱阳湖中追而寻之。”施、
<目亏>欣然领命,仗剑而去。夜至鄱阳湖中,登石台之上望之,今饶河口有眺台,
俗呼为钓台,非也,此盖施<目亏>眺望妖蜃出没之所耳。其时但见一物隐隐如蛇,
昂头摆尾,横亘数十里。施岑曰:“妖物今在此乎?”即拔剑挥之,斩其腰。至
次日天明视之,乃蜈蚣山也。至今其山断腰,仙迹犹在。施岑谓<目亏>烈曰:“黑
夜吾认此山,以为妖物,今误矣,与汝尚当尽力追寻!”
却说孽龙精被真君杀败,更伤了二子,并许多族类,咬牙嚼齿,以恨真君。
聚集众族类商议,欲往小姑潭求老龙报仇。众蛟党曰:“如此甚好!”孽龙乃奔
入小姑潭深底。那潭不知有几许深,谚云:“大姑阔万丈,小姑深万丈。”所以
叫做小姑潭。那孽龙到万丈潭底,只见:水泛泛漫天,浪层层拍岸。江中心有一
座小姑山,虽是个中流砥柱,江下面有一所老龙潭,却似个不朽龙宫。那龙宫盖
的碧磷磷鸳鸯瓦,围的光闪闪孔雀屏,垂的疏朗朗翡翠帘,摆的弯环环虎皮椅。
只见老龙坐在虎椅之上,龙女侍在堂下,龙兵绕在宫前,夜叉立在门边,龙子龙
孙列在阶上。真是个江心渺渺无双景,水府茫茫第一家。
说那老龙出处,他原是黄帝荆山铸鼎之时,骑他上天。他在天上贪毒,九天
玄女拿着他送与罗堕阇尊者。尊者养他在钵盂里,养了千百年,他贪毒的性子不
改,走下世来,就吃了张果老的驴,伤了周穆王的八骏。朱漫泙心怀不忿,学
就个屠龙之法,要下手着他,他又藏在巴蜀地方一人家后园之中橘子里面。那两
个着棋的老儿想他做龙脯,他又走到葛陂中来,撞着费长房打一棒,他就忍着疼
奔走华阳洞去。那晓得吴绰的斧子又利害些,当头一劈,受了老大的亏苦,头脑
子虽不曾破,却失了项下这一颗明珠,再也上天不得。因此上拜了小姑娘娘,求
得这所万丈深潭,盖造个龙宫,恁般齐整。
却说那孽龙奔入龙宫之内,投拜老龙,哭哭啼啼,告诉前情。说道许逊斩了
他的儿子,伤了他的族类,苦苦还要擒他。言罢,放声大哭,那龙宫大大小小,
那一个不泪下。老龙曰:“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许逊既这等可恶,待我拿来与
你复仇!”孽龙曰:“许逊传了谌母飞步之法,又得了玉女斩邪之剑,神通广大,
难以轻敌。”老龙曰:“他纵有飞步之法,飞我老龙不过;他纵有斩邪之剑,斩
我老龙不得!”于是即变作个天神模样,三头六臂,黑脸獠牙,则见:身穿着重
重铁甲,手提着利利钢叉。头戴着金盔,闪闪耀红霞,身跨着奔奔腾腾的骏马。
雄纠纠英风直奋,威凛凛杀气横加。一心心要与人报冤家,古古怪怪的好怕。那
老龙打扮得这个模样,巡江夜叉、守宫将卒,人人喝采,个个称奇,道:“好一
个妆束!”孽龙亦摇身一变,也变作天神模样,你看他怎生打扮?则见:面乌乌
赵玄坛般黑,身挺挺邓天王般长;手持张翼德丈八长枪,就好似斗口灵官的形状;
口吐出葛仙真君腾腾火焰,头放着华光菩萨的闪闪豪光;威风凛凛貌堂堂,不比
前番模样。那孽龙打扮出来,龙宫之内,可知人人喝采,个个夸奇。两个龙妖一
齐打个旋风,奔上岸来。老龙居左,孽龙居右,蛟党列成阵势,准备真君到来迎
敌。不在话下。
施岑与<目亏>烈从高阜上一望见那妖气弥天,他两个少年英勇,也不管他势头
来得大,也不管他党类来得多,就掣手中宝剑跳下高阜来,与那些妖怪大杀一场。
施<目亏>二人,虽传得真君妙诀,终是寡不敌众,三合之中,当抵不住,败阵而走。
老龙与孽龙随后赶杀,施岑大败,回见真君,具说前事。真君大怒,遂提着两口
宝剑,命甘战、时荷二人同去助阵,驾一朵祥云,径奔老龙列阵之所。那孽龙见
了,自古“仇人相见,分外眼睁”,就提那长枪,径来枪着真君,老龙亦举起钢
叉径来叉着真君。好一个真君,展开法力,就两口宝剑,左遮右隔,只见:
这一边挥宝剑,对一枝长枪,倍增杀气;那一边挥宝剑,架一管钢叉,顿长
精神。这一边砍将去,就似那吕梁泻下的狂澜,如何当抵?那一边斫将去,就似
那蜀山崩了的土块,怎样支撑?这一边施高强武艺,杀一个鹘入鸦群;那一边显
凛烈威风,杀一个虎奔羊穴。这一边用一个风扫残红的法子,杀得他落花片片坠
红泥;那一边使一个浪滚陆地的势儿,杀得他尘土茫茫归大海。真个是拨开覆地
翻天手,要斩兴波作浪邪。
二龙与真君混战,未分胜败,忽翻身腾在半空,却要呼风唤雨,飞砂走石,
来捉真君。此时真君已会腾云驾雾,遂赶上二龙,又在半空中杀了多时,后落下
平地又战。那些蛟党,见真君法大,二龙渐渐当抵不住,一齐掩杀过来。时荷、
甘战二人,乃各执利剑,亦杀入阵中。你看那师徒们横冲直撞,那些妖孽怎生抵
敌得住?那老龙力气不加,三头中被真君伤了一头,六臂中被真君断了一臂,遂
化阵清风去了。孽龙见老龙败阵,心中慌张,恐被真君所捉,亦化作一阵清风望
西而去。其馀蛟党,各自逃散。有化作螽斯,在麦陇上逼逼剥剥跳的;有化作青
蝇,在棘树上嘈嘈杂杂闹的;有化作蚯蚓,在水田中扭扭屹屹走的;有化作蜜蜂,
在花枝上扰扰嚷嚷采的;有化作蜻蜓,在云霄里轻轻款款飞的;有化作土狗子,
不做声,不做气,躲在田傍下的。彼时真君追赶妖孽,走在田傍上经过,忽失了
一足,把那田傍踹开。只见一道妖气,迸将出来。真君急忙看时,只见一个土狗
子躲在那里。真君将剑一挥,砍成两截,原来是孽龙第五子也。后人有诗叹曰:
自笑蛟精不见机,苦同仙子两相持;今朝挥起无情剑,又斩亲生第五儿。
却说真君斩了孽龙第五子,急忙追寻孽龙,不见踪影。遂与二弟子且回豫章。
吴君谓真君曰:“目今蛟党还盛,未曾诛灭,孽龙有此等助威添势,岂肯罢休!
莫若先除了他的党类,使他势孤力弱,一举可擒,此所谓射人先射马之谓也。”
真君曰:“言之有理。”遂即同施岑、甘战、陈勋、盱烈、钟离嘉群弟子随己出
外追斩蛟党。犹恐孽龙精溃其郡城,留吴君、彭抗在家镇之。于是真君同群弟子,
或登高山,或往穷谷,或经深潭,或诣长桥,或历大湖等处,寻取蛟党灭之。
真君一日至新吴地方,忽见一蛟,变成一水牛,欲起洪水,渰没此处人民。
嘘气一口,涨水一尺,嘘气二口,长水二尺。真君大怒,挥剑欲斩之。那蛟孽见
了真君,魂不附体,遂奔入潭中而去。真君即立了石碑一片,作镇蛟之文以禁之,
其文曰:“奉命太玄,得道真仙。劫终劫始,先地先天。无量法界,玄之又玄。
勤修无遗,白日升仙。神剑落地,符法升天。妖邪丧胆,鬼精逃潜。”其潭至今
名曰镇龙潭,石碑犹存。
一日,真君又行至海昏之上,闻有巨蛇据山为穴,吐气成云,长有数里,人
畜在气中者,即被吞吸。江湖舟船,多遭其覆溺,大为民害。施岑登北岭之高而
望之,见其毒气涨天,乃叹曰:“斯民何罪,而久遭其害也?”遂禀真君,欲往
诛之。真君曰:“吾闻此畜,妖气最毒,搪突其气者,十人十死,百人百亡,须
待时而往。”良久,俄有一赤乌飞过,真君曰:“可矣。”言赤乌报时,天神至,
地神临,可以诛妖。后于其地立观,名候时观,又号赤乌观。且说那时真君引群
弟子前至蛇所,其蛇奋然跃出深穴,举首高数十丈,眼若火炬,口似血盆,鳞似
金钱,口中吐出一道妖气,则见:冥冥濛濛,比蚩尤迷敌的大雾;昏昏暗暗,例
元规污人的飞尘。飞去飞来,却似那汉殿宫中结成的黑块;滚上滚下,又似那泰
山岩里吐出的顽云。大地之中,遮蔽了峰峦岭岫;长空之上,隐藏了日月星辰。
弥弥漫漫,涨将开千有百里;霏霏拂拂,当着了十无一生。正是妖蛇吐气三千丈,
千里犹闻一阵腥。
真君呼一口仙风,吹散其气。率弟子各挥宝剑,乡人摩旗擂鼓,呐喊振天相
助。妖蛇全无惧色,奔将过来,真君运起法雷,劈头打去,兼用神剑一指,蛇乃
却步。施岑、甘战二人,奋勇飞步纵前,施踏其首,甘踹其尾,真君先以剑劈破
其颡,陈勋再引剑当中腰斩之,蛇腹遂尔裂开。忽有一小蛇自腹中走出,长有数
丈,施岑欲斩之,真君曰:“彼母腹中之蛇,未曾见天日,犹不曾加害于民,不
可诛之。”遂叱曰:“畜生好去,我放汝性命,毋得害人!”小蛇惧怯,奔行六
七里,闻鼓噪之声,犹反听而顾其母。此地今为蛇子港。群弟子再请追而戮之,
真君曰:“既放其生而又追戮之,是心无恻隐也。”蛇子遂得入江。今有庙在新
建吴城,甚是灵感。宋真宗敕封“灵顺昭应安济惠泽王”,俗呼曰小龙王庙是也。
大蛇既死,其骨聚而成洲,今号积骨洲。真君入海昏,经行之处,皆留坛靖,凡
有六处。通候时之地为七,一曰进化靖,二曰节奏靖,三曰丹符靖,四曰华表靖,
五曰紫阳靖,六曰霍阳靖,七曰列真靖,其势布若星斗之状,盖以镇压其后也。
其七靖今皆为宫观,或为寺院。巨蟒既诛,妖血污剑,于是洗磨之,且削石以试
其锋,今新建有磨剑池,试剑石犹在。真君谓诸徒曰:“蛟党除之莫尽,更有孽
龙精通灵不测,今知我在此,若伺隙溃我郡城,恐吴、彭二人莫能慑服,莫若弃
此而归。”施岑是个勇士,谓曰:“此处妖孽甚多,再寻几日,杀几个回去却好!”
真君曰:“吾在外日久,恐吾郡蛟党又聚作一处,可速归除之!”于是悉离海昏
而行。海昏乡人感真君之德,遂立生祠,四时享祭,不在话下。
且说孽龙精果然深恨真君,乘其远出,欲将豫章郡滚成一海,以报前仇。遂
聚集败残蛟党,尚有七八百馀。孽龙曰:“昨夜月离于毕,今夜酉时,主天阴晦
暝,风雨大作,我与尔等,趁此机会,把豫章郡一滚而沉,有何不可?”此时正
是午牌时分,吴君猛与彭君抗恰从西山高处,举目一望,只见妖气漫天,乃曰:
“许师往外诛妖,不想妖气尽聚于此……”言未毕,忽见豫章郡社伯并土地等神,
来见吴君说:“孽龙又聚了八百馀蛟党,欲搅翻江西一郡,变作沧海,只待今夜
酉牌时分风雨大作之时,就要下手。有等居民,闻得此信,皆来小神庙中,叩头
磕脑,叫小神保他。我想江西不沉却好,若沉了时节,正是‘泥菩萨落水,自身
难保’,还保得别人?伏望尊仙怎生区处!”吴君听说此事,到吃了一大惊,遂
与彭君急忙下了山头。吴君谓彭君曰:“尔且仗剑一口,驱使神兵,先往江前、
江后寻逻!”彭君去了,吴君乃上了一座九星的法坛,取过一个五雷的令牌,仗
了一口七星的宝剑,注上一碗五龙吐的净水,念了几句“乾罗恒那九龙破秽真君”
的神咒,捏了一个三台的真诀,步了一个八卦的神罡。乃飞符一道,径差年值功
曹,送至日宫太阳帝君处投下,叫那太阳帝君把这个日轮儿缓缓的沉下,却将酉
时翻作午时,就要如鲁阳挥以长戈,即返三舍,虞公指以短剑,却转几分的日子。
又飞符一道,径差月值功曹,送至月宫太阴星君处投下,叫那太阴星君把这个月
轮儿缓缓的移上,却将亥时翻作酉时,就要如团团离海角,渐渐出云衢,此夜一
轮满,清光何处无。又飞符一道,径差日值功曹,送至风伯处投下,叫那风伯今
晚将大风息了,一气不要吹嘘,万窍不要怒叫,切不可过江掇起龙头浪,拂地吹
开马足尘;就树撮将黄叶落,入山推出白云来。又飞符一道,径差时值功曹,送
至雨师处投下,叫那雨师今晚收了雨脚,休得要点点滴滴打破芭蕉,淋淋漓漓洗
开苔藓;颓山黑雾倾浓墨,倒海冲风泻急湍;势似阳侯夸溟海,声如项羽战章邯。
又飞符一道,差那律令大神,迳到雷神处投下,叫那雷神今晚将五雷藏着,休得
要驱起那号令,放出那霹雳,轰轰烈烈,使一鸣山岳震,再鼓禹门开;响激天关
转,身从地穴来。又飞符一道,差着急脚大神,送至云师处投下,叫他今晚卷起
云头,切不可氤氤氲氲,遮掩天地;渺渺漠漠,蒙蔽江山。使那重重翼凤飞层汉,
叠叠从龙出远波;太行游子思亲切,巫峡襄王入梦多。吴君遣符已毕,又差那社
伯等神,火速报知真君,急回豫章郡,慑伏群妖,毋得迟误。吴君调拨已毕,遂
亲自仗剑,镇压群蛟,不在话下。
却说孽龙精只等待日轮下去,月光上来的酉牌时分,就呼风唤雨,驱云使雷,
把这豫章一郡滚沉。不想长望短望,日头只在天上照耀,叫他下去,那日头就相
似缚下一条绳子,再也不下去。孽龙又招那月轮上来,这月轮就相似有人扯住着
他,再也不上来。孽龙怒起,也不管酉时不酉时,就命取蛟党,大家呼着风来。
谁知那风伯遵了吴君的符命,半空中叫道:“孽龙!你如今学这等歪,却要放风,
我那个听你!”孽龙呼风不得,就去叫雷神打雷。谁知那雷神遵了吴君的符命,
半下儿不响。孽龙道:“雷公,雷公!我往日唤你,少可有千百声,今日半点声
气不做,敢害哑了?”雷神道:“我到不害哑,只是你今日害颠。”孽龙见雷公
不响,无如之奈,只得叫声:“云师快兴云来!”那云师遵了吴君的符命,把那
千岩万壑之云,只卷之退藏于密,那肯放之弥于六合。只见玉宇无尘,天清气朗,
那云师还在半空中唱一个“万里长江收暮云”耍子哩。孽龙见云师不肯兴云,且
去问雨师讨雨。谁知那雨师亦遵了吴君的符命,莫说是千点万点洒将下来,就是
半点儿也是没有的。
孽龙精望日日不沉,招月月不上,呼风风不至,唤雨雨不来,驱雷雷不响,
使云云不兴。直激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遂谓众蛟党曰:“我不要风、云、
雷、雨,一小小豫章郡终不然滚不成海?”遂耸开鳞甲,翻身一转,把那江西章
江门外,就沉了数十馀丈。吴君看见,即忙飞起手中宝剑,驾起足下祥云,直取
孽龙。孽龙与吴君厮战,彭君亦飞剑助敌,在江西城外大杀一场。孽龙招取党类,
一涌而至,在上的变成无数的黄蜂,扑头扑脑乱丁;在下的变成滚滚的长蛇,遍
足乱绕。孽龙更变作个金刚菩萨,长又长,大又大,手执金戈,与吴君彭君混战。
好一个吴君!又好一个彭君!上杀个雪花盖顶,战住狂蜂;下杀个枯树盘根,战
住长蛇;中杀个鹞子翻身,抵住孽龙。自未时杀起,杀近黄昏。忽真君同着诸弟
子到来,大喝一声:“许逊在此!孽畜敢肆害么?”诸蛟皆有惧色。孽龙见了真
君,咬定牙根,要报前仇。乃谓群蛟曰:“今日遭此大难,我与尔等,生死存亡,
在此一举!”诸蛟踊跃言曰:“父子兄弟,当拚命一战,胜则同生,败则同死!”
遂与孽龙精力战真君,怎见得利害:愁云蔽日,杀气漫空,地覆天翻,神愁鬼哭。
仙子无边法力,妖精许大神通。一个万丈潭中孽怪,舞着金戈;一个九重天上真
仙,飞将宝剑。一个棱棱层层甲鳞竦动,一个变变化化手段高强。一个呵一口妖
气,雾涨云迷;一个吹一口仙风,天清气朗。一个领蛟子蛟孙战真仙,恰好似八
十万曹兵鏖赤壁;一个同仙徒仙弟收妖孽,却好似二十八汉将闹昆阳。一个翻江
流,搅海水,重重叠叠涌波涛;一个撼乾枢,摇坤轴,烈烈轰轰运霹雳。一个要
为族类报了冤仇,一个要为生民除将祸害。正是:
两边齐角力,一样显神机;到头分胜败,毕竟有雄雌!
却说孽龙精奋死来战真君,真君正要拿住他,以绝祸根。那些蛟党终是心中
惧怯,真君的弟子们,各持宝剑,或斩了一两个的,或斩了三四个的,或斩了五
六个的,喷出腥血,一片通红。周广一剑,又将孽龙的第二子斩了。其馀蛟党一
个个变化走去,只有孽龙与真君独战,回头一看,蛟党无一人在身傍,也只得跳
上云端,化一阵黑风而走。真君急追赶时,已失其所在,乃同众弟子回归。真君
谓吴猛曰:“此番若非君之法力,数百万生灵,尽葬于波涛中矣!”吴君曰:
“全仗尊师杀退蛟孽,不然,弟子亦危也。”
却说孽龙屡败,除杀死族类外,六子之中,已杀去四子。众蛟党恐真君诛己,
心怏怏不安,尽皆变去。止有三蛟未变,三蛟者:二蛟系孽龙子,一蛟系孽龙孙,
藏于新建洲渚之中。其馀各变形为人,散于各郡城市镇中,逃躲灾难。一日,有
真君弟子曾亨入于城市,见二少年,状貌殊异,鞠恭长揖,向曾亨问曰:“公非
许君高门乎?”曾亨曰:“然。”既而问少年曰:“君是何人也?”少年曰:
“仆家居长安,累世崇善。远闻许公深有道术,诛邪斩妖,必仗神剑,愿闻此神
剑,有何功用?”曾亨曰:“吾师神剑,功用甚大,指天天开,指地地裂,指星
辰则失度,指江河则逆流。万邪不敢当其锋,千妖莫能撄其锐。出匣时,霜寒雪
凛;耀光处,鬼哭神愁,乃天赐之至宝也!”少年曰:“世间之物,不知亦有何
物可当贤师神剑,而不为其所伤?”曾亨戏谓之曰:“吾师神剑,惟不伤冬瓜、
葫芦二物耳,其馀他物皆不能当也。”少年闻言,遂告辞而去。曾亨亦不知少年
乃是蛟精所变也。蛟精一闻冬瓜、葫芦之言,尽说与党类知悉。真君一日以神剑
授弟子施岑、甘战,令其遍寻蛟党诛之。蛟党以甘、施二人寻追甚紧,遂皆化为
葫芦、冬瓜,泛满江中。真君登秀峰之巅,运神光一望,乃呼施岑、甘战谓曰:
“江中所浮者,非葫芦、冬瓜,乃蛟精馀党也,汝二人可履水内斩之!”于是施
岑、甘战飞步水上,举剑望葫芦乱砍。那冬瓜、葫芦乃是轻浮之物,一砍即入水
中,不能得破。正懊恼之间,忽有过往大仙在虚空中观看,遂令社伯之神,变为
一八哥鸟儿,在施岑、甘战头上叫曰:“下剔上,下剔上。”施岑大悟,即举剑
自下剔上,满江蛟党,约有七百馀性命,连根带蔓,悉无噍类。江中碧澄澄流水,
变为红滚滚波涛。止有三蛟未及变形者,因而获免。真君见蛟党尽诛,遂封那八
哥鸟儿头上一冠,所以至今八哥儿头上,皆有一冠。真君斩尽蛟党,后人有诗叹
曰:神剑棱棱辟万邪,碧波江上砍葫瓜。孽龙党类思翻海,不觉江心杀自家。
且说孽龙精所生六子,已诛其四。蛟党千馀,俱被真君诛灭。止有第三子,
与第六子,并有一长孙藏于新建县洲渚之中,尚得留命。及闻真君尽诛其蛟类,
乃大哭曰:“吾父未知下落,今吾等兄弟六人,传有子孙六七百,并其族类,共
计千馀。今皆被许逊剿灭,止留我兄弟二人,并一侄在此。吾知许逊道法高妙,
岂肯容我叔侄们性命?不如前往福建等处,逃躲残生,再作区处。”正欲起行,
忽见真君同弟子甘战、施岑卒至,三蛟急忙逃去。真君见一道妖气冲天而起,乃
指与甘、施二人曰:“此处有蛟党未灭,可追去除之,以绝其根!”真君遂与甘、
施二人,飞步而行,蹑踪追至半路,施岑飞剑斩去一尾。追至福建延平府,地名
氵茶洋九里潭,其一蛟即藏于深潭之中。真君召乡人谓曰:“吾乃豫章许逊,今
追一蛟精至此,伏于此潭,吾今将竹一根,插于潭畔石壁之上,以镇压之,不许
残害生民。汝等居民,勿得砍去!”言毕,即将竹插之,嘱曰:“此竹若罢,许
汝再生;此竹若茂,不许再出!”至今潭畔,其竹母若凋零,则复生一笋,成竹
替换复茂,今号为“许真君竹”。至今其竹一根在。往来舟船,有商人见其蛟者,
其蛟无尾。更有一蛟被真君与甘、施二人,赶至福建建宁府崇安县。有一寺名怀
玉寺,其寺有一长老,法名全善禅师,在法堂诵经,忽见一少年走入寺中,哀告
曰:“吾乃孽龙之子,今被许逊剿灭全家,追赶至此,望贤师怜悯,救我一命,
后当重报!”长老曰:“吾闻豫章许逊道法高妙,慧眼通神,吾此寺中,何处可
躲?”少年曰:“长老慈悲为念,若肯救拔小人,小人当化作粟米一粒藏于贤师
掌中,待许逊到寺,贤师只合掌诵经,方保无事。”长老允诺,少年即化为粟米
一粒,入于长老掌中躲讫。真君与甘战、施岑二人,赶入寺中,谓长老曰:“吾
乃豫章许逊,赶一蛟精至此,今在何处?可令他出来见我!”长老也不答应,只
管合掌拱手,口念真经。真君不知藏在长老掌中,遍寻不见,遂往寺外前后各处
寻之,并不见踪迹。施岑曰:“想蛟精去矣,吾等合往他处寻赶!”
却说蛟精以真君去寺已远,乃复化为少年,拜谢长老曰:“深蒙贤师活命之
恩,无可报答,望贤师分付寺中,着令七日七夜不要撞钟擂鼓,容我报答一二。”
长老依言,分付师兄师弟,徒子徒孙等讫。及至三日,只见寺中前后狂风顿起,
冷气飕飕,土木自动。长老大惊,谓僧众曰:“吾观孽龙之子,本是害人之物,
得我救命,教我等七日七夜不动钟鼓。今止三日,风景异常,想必是他把言语哄
我,若不打动钟鼓,莫承望他报恩,此寺反遭其害,那时悔之晚矣!”于是即令
僧众撞起那东楼上华钟,那钟儿响了一百单八声,荣荣汪汪,正是梵王宫里鲸声
吼,商客舟中夜半闻。又打起那西楼上画鼓,那鼓儿响了一个三起三煞,叮叮咚
咚,正是俨若雷鸣云汉上,恍疑鼍吼海涛中。那蛟精闻得钟鼓之声,吃了一惊,
即转身又化为少年,回到寺中,来见长老言曰:“吾前日分付寺中,七日勿动钟
鼓,意欲将寺门外前后高山峻岭,滚成万亩良田,报答我师活命之恩。今才三日,
止将高山上略荡得平些,滚有泉出,未及如数,而吾师即动钟鼓,其故何也?”
长老以狂风顿起,山动地动为对。那少年不胜叹息。长老乃令人往寺外前后观之,
但见高峻之处,皆荡得坦平,滚滚泉流不竭。至今怀玉寺中,不止千顷平坦良田,
盖亦蛟精报恩所致。
却说真君离了寺门,遍寻不见蛟精,乃复回高处望之,只见妖气依原还在寺
中。乃与甘、施二人,又来寺中寻觅。其蛟精知真君复来,即先化为一僧,拜辞
长老言曰:“吾族中有众千馀,皆被许逊诛灭,兄弟六人,已亡其四,吾父又未
知存亡何如,吾今悔改前非,修行悟道。”言毕垂泪而别。真君果复至寺中,只
见妖气出外,遂乃蹑迹追至建阳,地名叶墩。遥见一僧,知是蛟精所变。乃令甘、
施二弟子,追赶至近,甘施意欲斩之,真君连忙喝住曰:“不可,此物虽是害人,
今化为僧,量必改恶迁善。”遂叱曰:“孽畜,我今赦汝前去,汝务要从善修行,
勿害生民!吾有谛语,分付与汝,劳心记着:‘逢湖则止,逢仰则住。’”分付
已毕,遂纵之而去。甘战叱曰:“孽畜,我师父饶了你性命,再不要害人。”施
岑亦叱曰:“孽畜,你若不遵我师父谛语,再若害人,我擒汝就如反掌之易。”
那僧含羞乱窜而去。脱离了叶墩地方,来至一村,前有一山,遇一牧童,其僧乃
问曰:“此处是何地方?”牧童答曰:“此处地方贵湖,前面一山,名曰仰山。”
僧闻牧童之言,乃大喜曰:“适间承真君分付:‘逢湖则止,逢仰则住。’今到
此处,合此二意,可以在此居住矣!”遂憩于路旁水田之间。其中间泉水,四时
不竭,此地名龙窟,后乃名离龙窟。龙僧即于仰山修行,法名古梅禅师。遂建一
寺,名仰山寺,其寺当时乏水,古梅将指头在石壁上乱指,皆有泉出。其寺田粮
亦广,至今犹在。真君即于叶墩立一观,名曰:真君观,遥与仰山相对,以镇压
之。其观至今犹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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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3:12 | 显示全部楼层

旌阳宫铁树镇妖(下)

却说真君又追一蛟精,其蛟乃孽龙第一子之子,孽龙之长孙也。此蛟直走至
福州南台躲避,潜其踪迹。真君命甘、施二弟子,遍处寻索,乃自立于一石上,
垂纶把钓,忽觉钓丝若有人扯住一般,真君乃站在石上,用力一扯,石遂裂开。
石至今犹在,因名为钓龙石。只见扯起一个大螺,约有二三丈高大,螺中有一女
子现出,真君曰:“汝妖也!”那女子双膝跪地告曰:“妾乃南海水侯第三女。
闻尊师传得仙道,欲求指教修真之路。故乘螺舟特来相叩。”真君乃指以高盖山,
可为修炼之所,且曰:“此山有苦参甘草,上有一井,汝将其药投于井中,日饮
其水,久则自可成仙。”遂命女子复入螺中,用巽风一口,吹螺舟浮于水面,直
到高盖山下。女子乘螺于此,其螺化为大石,至今犹在。遂登山采取苦参甘草等
药,日于井中投之,饮其井泉,后女子果成仙而去。至今其乡有病者,汲井泉饮
之,其病可愈。却说施岑、甘战回见真君,言蛟精无有寻处。真君登高山绝顶以
望,见妖气一道,隐隐在福州城开元寺井中喷出,乃谓弟子曰:“蛟精已入在井
中矣!”遂至其寺中,用铁佛一座,置于井上压之。其铁佛至今犹在。真君收伏
三蛟已毕,遂同甘战、施岑复回豫章,再寻孽龙诛之。后人有诗叹曰:迢迢千里
到南闽,寻觅蛟精驾雾云。到年留名留异迹,今人万古仰真君。
却说孽龙既不能滚沉豫章,其族党变为瓜、葫,一概被真君所灭。所生六子,
斩了四子,只有二子一孙,犹未知下落。越思越恼,只得又奔往洋子江中,见了
火龙父亲,哭诉其事。火龙曰:“四百年前,孝悌明王传法与兰公,却使兰公传
法与谌母,谌母传法与许逊。吾知许逊一生,汝等有此难久矣!故我当时就令了
鼋帅,统领虾兵蟹将,要问他追了金丹宝鉴、铜符铁券之文。谁知那兰公将我等
杀败。我彼时少年精壮,也奈何兰公不得,今日有许多年纪,筋力憔悴,还奈得
许逊何!这凭你自去。”孽龙叹曰:“今有人说,父不顾子的世界,果然,果然!”
火龙骂曰:“畜生,我满眼的孙子,今日被你不长进,败得一个也没了,还来怨
我父亲!”遂打将孽龙出来。
孽龙见父亲不与他做主,遂在江岸上放声大哭。惊动了南海龙王敖钦第三位
太子。彼时太子领龙王钧旨,同巡江夜叉全身披挂,手执钢刀,正在此巡逻长江。
认得是火龙的儿子,即忙问曰:“你在此哭甚事?”孽龙道:“吾族党千馀,皆
被许逊诛灭,父亲又不与我作主,我今累累然若丧家之狗,怎的由人不哭。”太
子曰:“自古道:‘家无全犯。’许逊怎么就杀了你家许多人?他敢欺我水府无
人么?老兄且宽心,待我显个手段,擒他报取冤仇!”孽龙道:“许逊传了谌母
飞步之法,仙女所赐宝剑,其实神通广大,难以轻敌。”太子曰:“我龙宫有一
铁杵,叫做如意杵;有一铁棍,叫做如意棍。这个杵这个棍,欲其大,就有屋桷
般大;欲其小,只如金针般小;欲其长,就有三四丈长;欲其短,只是一两寸短,
因此名为如意。此皆父王的宝贝,那棍儿被孙行者讨去,不知那猴子打死了千千
万万的妖怪。只有这如意杵儿,未曾使用,今带在我的身边。试把来与许逊弄一
弄,他若当抵得住,真有些神通。”孽龙问道:“这杵是那一代铸的?”太子道:
“这杵是乾坤开辟之时,有一个盘古王,凿了那昆仑山几片棱层石,架了一座的
红炉;砍了广寒宫一株娑婆树,烧了许多的黑炭;取了须弥山几万斤的生铁;用
了太阳宫三味的真火;叫了那炼石的女娲,炼了七七四十九个日头。却命着雨师
洒雨,风伯煽风,太乙护炉,祝融看火,因此上炼得这个杵儿。要大就大,要小
就小,要长就长,要短就短,且此杵有些妙处,抛在半空之中,一变十,十变百,
百变千,千变万,更会变化哩!”孽龙问曰:“如今那铁杵放在那里?”太子即
从耳朵中拿将出来,向风中幌一幌,就有屋桷般大;幌两幌,就有竹竿般长。孽
龙大喜曰:“这样东西,要长就长,要大则大,那许逊有些法力,尚可当抵一二。
徒弟们皆是后学之辈,禁得几杵?”夜叉见太子欲与孽龙报仇,乃谏曰:“爷爷
没有钧旨,太子怎敢擅用军器?恐爷爷知道,不当稳便。”太子曰:“吾主意已
定,你肯辅我,便同去;如不肯辅我,任你先转南海去罢!”夜叉不肯相助自去
了。那太子杀奔豫章,要拿许逊,与孽龙报仇。却怎生打扮,则见:重叠叠“鳖
甲”坚固,整齐齐“海带”飞斜。身骑着“海马”号三花,好一似“天门冬”将
军披挂。走起了磊磊落落“滑石”,飞将来溟溟漠漠“辰砂”。索儿绞的是“天
麻”,要把“威灵仙”拿下。
却说真君同着弟子甘战、施岑等各仗宝剑,正要去寻捉孽龙,忽见龙王三太
子叫曰:“许逊,许逊!你怎么这等狠心,把孽龙家千百馀人一概诛戮!你敢小
觑我龙宫么?我今日与你赌赛一阵,才晓得我的本事。”真君慧眼一看,认得是
南海龙王的三太子,喝曰:“你父亲掌管南海,素称本分,今日怎的出你们不肖
儿子?你好好回去,免致后悔!”太子道:“你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
兄,人亦杀其兄。孽龙是我水族中一例之人,我岂肯容你这等欺负!”于是举起
钢刀,就望真君一砍。真君亦举起宝剑来迎,两个大杀一场。则见:一个是九天
中神仙领袖,一个是四海内龙子班头。一个的道法精通,却会吞云吸雾;一个的
武艺惯熟,偏能掣电驱雷。一个呼谌母为了师傅,最大神通,一个叫龙王做了父
亲,尽高声价。一个飞宝剑,前挑后剔,光光闪闪,就如那大寒陆地凛严霜;一
个抛铁杵,直撞横冲,<王吉>々珰珰,就如那除夜人家烧爆竹。真个是棋逢敌手,
终朝胜负难分;却原来阵遇对头,两下高低未辨。
真君与那太子刀抵剑,剑对刀,自巳牌时分,战至午时,不分胜败。施岑谓
众道友曰:“此龙子本事尽高,恐师父不能拿他,可大家一齐掩杀!”那太子见
真君弟子一齐助战,遂在耳朵中,取出那根铁杵来,幌了两三幌,望空抛起,好
一个铁杵!一变作十,十变作百,百变作千,千变作万,半天之中,就如那纷纷
柳絮颠狂舞,滚滚蜻蜓上下飞。满空撞得砅<石邦>响,恰是潘丞相公子打擂槌。
你看那真君的弟子们,才把那脑上的杵儿撇开,忽一杵在脑后一打;才把那脑后
的杵儿架住,忽一杵在心窝一笃;才把心窝的杵儿一抹,忽一杵在肩膀上一锥。
那些弟子们怕了那杵,都败阵而走。好一个真君,果有法术,果有神通,将宝剑
望东一指,杵从东落;望西一指,杵从西开;望南一指,杵从南坠;望北一指,
杵从北散。真君虽有这等法力,争奈千千万万之杵,一杵去了,一杵又来,却未
能取胜。忽观世音菩萨空中闻得此事,乃曰:“敖钦龙王十分仁厚,生出这个不
肖儿子,助了蛟精。我若不去收了他如意杵宝贝,许逊纵有法力,无如之何。”
于是驾起祥云,在半空之中,解下身上罗带,做成一个圈套儿丢将起来,把那千
千万万之杵尽皆套去。那太子见有人套去他的宝贝,心下慌张,败阵而走。孽龙
接见,问曰:“太子与许逊征战得大胜否?”太子曰:“我战许逊正在取胜之际,
不想有一妇人使一个圈套,把我那宝贝套去了。我今没处讨得!”孽龙曰:“套
宝贝者,非是别人,乃是观世音菩萨……”言未毕,真君赶至,孽龙望见,即化
一阵黑风走了。太子心中不忿,又提着手中钢刀,再来交战。此是败兵之将,英
勇不加,两合之中,被真君左手一剑架开钢刀,却将右手一剑来斩太子。忽有人
背后叫曰:“不可,不可!”真君举眼一看,见是观音,遂停住宝剑。观音曰:
“此子是敖钦龙王的第三子,今无故辅助孽龙,本该死罪。奈他父亲素是仁厚,
今我在此,若斩了此子,龙王又说我不救他,体面上不好看。”真君方才罢手。
却说那巡江夜叉回转龙宫,将太子助孽龙之事,一一禀知龙王。龙王顿足骂
曰:“这畜生恁的不肖!”彼时东海龙王龙顺、西海龙王敖广、北海龙王敖润同
聚彼处。亦曰:“这畜生今日去战许逊,就如那葛伯与汤为仇;辅助孽龙就如那
崇侯助纣为虐,容不得他!”敖钦曰:“这样儿子要他则甚!”遂取过一口利剑,
敕旨一道,令夜叉将去叫太子自刎而亡。夜叉领了敕旨,赍了宝剑,径来见着三
太子。太子闻知其故,唬得魂不着体,遂跪下观音叫道:“善菩萨!没奈何,到
我父王处保过这次!”观音道:“只怕你父亲难饶你死罪,你不如到蛇盘谷中鹰
愁涧躲避,三百年后,等唐三藏去西天取经,罚你变做个骡子,径往天竺国驮经
过来,那时将功赎罪,我对你父亲说过,或可留你。”太子眼泪汪汪,拜辞观世
音,往鹰愁涧而去。观音复将所收铁杵付与夜叉,教夜叉交付与龙王去讫。真君
亦辞了观音回转豫章,不在话下。
却说观音菩萨,别了真君,欲回普陀岩去,孽龙在途中投拜,欲求与真君讲
和,后当改过前非,不敢为害,言辞甚哀。观音见其言语恳切,乃转豫章,来见
真君。真君问曰:“大圣到此,复有何见谕?”观音曰:“吾此一来,别无甚事,
孽龙欲与君讲和,今后改恶迁善,不知君允否?”真君曰:“他既要讲和,限他
一夜滚百条河,以鸡鸣为止;若有一条不成,吾亦不许!”观音辞真君而去。弟
子吴猛谏曰:“孽畜原心不改,不可许之。”真君曰:“吾岂不知,但江西每逢
春雨之时,动辄淹浸,吾欲其开成百河,疏通水路耳,非实心与之和也。吾今分
付社伯,阻挠其功,勿使足百条之数,则其罪难免,亦不失信于观音矣!”却说
孽龙接见观音,问其所以。观音将真君所限之事,一一说与。孽龙大喜,是夜用
尽神通,连滚连滚,恰至四更,社伯扣计其数,已滚九十九条。社伯心荒,乃假
作鸡鸣,引动众鸡皆鸣,孽龙闻得大惊,自知不能免罪,乃化为一少年,未及天
明,即遁往湖广躲避去讫。真君至天明,查记河数,止欠一条,鸡声尽鸣,乃知
是社伯所假也。遂令弟子计功受赏。真君急寻孽龙之时,已不知其所在。后来遂
于河口立县,即今之南康湖口县是焉。
却说孽龙遁在黄州府黄冈县地方,变作个少年的先生求馆。时有一老者姓史,
名仁,家颇饶裕,有孙子十馀人,正欲延师开馆。孽龙至其家,自称:“豫章曾
良,闻君家有馆,特来领教。”史老见其人品清高,礼貌恭敬,心窃喜之,不知
其学问何如,遂谓曰:“敝乡旧俗,但先生初来者,或考之以文,或试之以对,
然后启帐。卑老有一对,欲领尊教何如?”孽龙曰:“愿闻。”史老曰:“曾先
生腰间加四点,鲁邦贤士。”孽龙曰:“我就把令孙为对。”遂答曰:“史小子
头上着一横,吏部天官。”史老见先生对得好,不胜之喜,乃曰:“先生高才邃
养,奈寒舍学俸微少,未可轻屈。”孽龙道:“小子借寓读书,何必计利。”史
老遂择日启馆,叫诸孙具贽见之仪,行了拜礼,遂就门下受业。孽龙教授那些生
徒,辨疑解惑,读书说经,明明白白,诸生大有进益,不在话下。
却说真君以孽龙自滚河以后,遍寻不见,遂同甘战、施岑二人,迳到湖广地
面寻觅踪迹。忽望妖气在黄冈县乡下姓史的人家,乃与二弟子径往其处。至一馆
中,知是孽龙在此,变作先生,教训生徒。真君乃问其学生曰:“先生那里去了?”
学生答云:“先生洗浴去了。”真君曰:“在那里洗浴?”学生曰:“在涧中。”
真君曰:“这样十一月天气,还用冷水洗浴?”学生曰:“先生是个体厚之人,
不论寒天热天,常要水中去浸一浸。若浸得久时,还有两三个时辰才回来。”真
君乃与弟子坐在馆中,等他回时,就下手拿着。忽举头一看,见柱壁上有对联云:
“赵氏孤儿,切齿不忘屠岸贾;伍员烈士,鞭尸犹恨楚平王。”又壁上题有诗句
云:“自叹年来运不齐,子孙零落却无遗。心怀东海波澜阔,气压西江草树低。
怨处咬牙思旧恨,豪来挥笔记新诗。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
真君看诗对已毕,大惊,谓弟子曰:“此诗此对,皆是复仇之诗!若此孽不
除,终成大患。汝等务宜勉力擒之。”言未毕,忽史老来馆中,看孙子功书。时
盛冬天气,史老身上披领羊裘,头上戴顶暖帽,徐徐而来。及见真君丰姿异常,
连忙施礼,问曰:“先生从何而来?”真君曰:“小生乃豫章人,特来访友。”
史老谓孙子曰:“客在此,何不通报?”遂邀真君与二弟子至家下告茶。茶毕,
史老问真君姓名,真君曰:“小生姓许名逊,此二徒,一姓施名岑,一姓甘名战。”
史老曰:“闻得许君者,法术甚妙,诛灭蛟精,敢是足下否?”真君曰:“然。”
史老遂下拜。真君以其年老,连忙答礼。史老问曰:“仙驾临此,欲何为?”真
君曰:“尊府教令孙者,乃孽龙精也,变形于此,吾寻踪觅迹,特来擒之。”史
老大惊曰:“怪道这个先生无问寒天暑天,日从涧中洗浴。浴水之处,往时浅浅
的,今成一潭,深不可量。”真君曰:“老翁有缘,幸遇小生相救。不然今日是
个屋舍,后日是个江河,君家且葬鱼腹矣!”史老曰:“此蛟精怎的拿他?”真
君曰:“此孽千变万化,他若提防于我,擒之不易。幸今或未觉,纵要变时,必
资水力。可令公家凡水缸水桶洗脸盆,及碗盏之类,皆不可注水,使他变化不去,
我自然拿了他。”史老分付已毕,孽龙正洗浴回馆,真君见了,大喝一声:“孽
畜走那里去?”孽龙大惊,却待寻水而变,遍处无水,惟砚池中有一点馀水未倾,
遂从里面变化而去,竟不知其踪迹。后人有诗叹曰:堪叹蛟精玄上玄,墨池变化
至今传。当时若肯心归正,却有金书取上天。
史老见真君赶去孽龙,甚是感谢,乃留真君住了数日,极其款曲。真君曰:
“此处孽龙居久,恐有沉没之患,汝可取杉木一片过来,吾书符一道,打入地中,
庶可以镇压之!”真君镇符已毕。感史老相待殷勤,更取出灵丹一粒,点石一片,
化为黄金,约有三百馀两,相谢史老而去。施岑曰:“孽龙今不知遁在何处,可
从此湖广上下,遍处寻觅诛之。”真君曰:“或此孽瞰我等在此,又往豫章,欲
沉郡城土地,未可知也。莫若且回家中,觅其踪迹,如果不在,再往外获之未晚。”
于是师弟们一路回归。
却说孽龙精砚池变去,又化为美少男子,逃往长沙府。闻知刺史贾玉家生有
一女,极有姿色,怎见得:眉如翠羽,肌如凝脂,齿如瓠犀,手如柔荑。脸衬桃
花瓣,鬟堆金凤丝。秋波湛湛妖娆态,春笋纤纤妖媚姿。说甚么汉苑王嫱,说甚
么吴宫西施,说甚么赵家飞燕,说甚么杨家贵妃。柳腰微摆鸣金珮,莲步轻移动
玉肢。月里嫦娥难比此,九天仙子怎如斯!孽龙遂来结拜刺史贾玉,贾玉问曰:
“先生何人也?”答曰:“小人姓慎,名郎,金陵人氏。自幼颇通经典,不意名
途淹滞,莫能上达,今作南北经商之客耳。因往广南贩货,得明珠数斛,民家无
处作用,特来献与使君,伏望笑留。”贾使君曰:“此宝乃先生心力所求,况汝
我萍水相逢,岂敢受此厚赐。”再三推拒,慎郎献之甚切,使君不得已而受之。
留住数日,使君见慎郎礼貌谦恭,丰姿美丽,琴棋书画,件件皆能,弓矢干戈,
般般惯熟,遂欲以女妻之。慎郎鞠躬致谢,复将珍宝厚贿使君亲信之人,悉皆称
赞慎郎之德。使君乃择吉日,将其女与慎郎成亲,不在话下。
却说慎郎在贾府成婚以后,岁遇春夏之时,则告禀使君,托言出游江湖,经
商买卖。至秋冬之时,则重载船只而归,皆是奇珍异宝。使君大喜曰:“吾得佳
婿矣!”盖不知其为蛟精也。所得资财宝货,皆因春夏大水,覆人舟船,抢人财
宝,装载而归。慎郎入赘年,复生三子。一日慎郎寻思起来,不胜忿怒曰:“吾
家世居豫章,子孙族类,一千馀众,皆被许逊灭绝;破我巢穴,使我无容身之地。
虽然潜居此地,其实怨恨难消。今既岁久,谅许逊不复知有我也。我今欲回豫章,
大兴洪水,溃没城郡,仍灭取许逊之族,报复前仇,方消此恨!”言罢,来见使
君。使君问曰:“贤婿有何话说?”慎郎曰:“方今春风和暖,正宜出外经商,
特来拜辞岳父而去。家中妻子,望岳丈看顾。”使君曰:“贤婿放心前去,不必
多忧。若得充囊之利,早图返棹。”言罢,分别而去。
时晋永嘉七年,真君与其徒甘战、施岑周览城邑,遍寻蛟孽,三年间,杳无
踪迹,已置之度外去了。不想这孽龙自来送死。忽一日,道童来报,有一少年子
弟,丰姿美貌,衣冠俊伟,来谒真君。真君命入,问曰:“先生何处人也?”少
年曰:“小生姓慎,名郎,金陵人氏。久闻贤公有斡旋天地之手,慑伏孽龙之功,
海内少二,寰中寡双,小生特来过访,欲遂识荆之愿,别无他意。”真君曰:
“孽精未除,徒负虚名,可愧,可愧!”真君言罢,其少年告辞而出,真君送而
别之。甘、施二弟子曰:“适间少年,是何人也?”真君曰:“此孽龙也,今来
相见,探我虚实耳!”甘施曰:“何以知之?”真君曰:“吾观其人妖气尚在,
腥风袭人,是以知之。”甘施曰:“既如此,即当擒而诛之,何故又纵之使去也?”
真君曰:“吾四次擒拿,皆被变化而去,今佯为不知,使彼不甚提防,庶可随便
擒之耳!”施岑乃问曰:“此时不知逃躲何处?吾二人愿往杀之!”真君举慧眼
一照,乃曰:“今在江浒,化为一黄牛,卧于郡城沙碛之上。我今化为一黑牛,
与之相斗,汝二人可提宝剑,潜往窥之。侯其力倦,即拔剑而挥之,蛟必可诛也!”
言罢,遂化一黑牛,奔跃而去,真个:四蹄坚固如山虎,两角峥嵘似海龙;今向
沙边相抵触,神仙变化果无穷。真君化成黑牛,早到沙碛之上,即与黄牛相斗。
恰斗有两个时辰,甘、施二人,蹑迹而至,正见二牛相斗。黄牛力倦之际,施岑
用剑一挥,正中黄牛左股。甘战亦挥起宝剑斩及一角,黄牛奔入城南井中,其角
落地。今马当相对,有黄牛洲,此角日后成精,常变牛出来,害取客商船只,不
在话下。
却说真君谓甘、施曰:“孽龙既入井中,谅巢穴在此。吾遣符使吏兵导我前
进,汝二人可随我之后,蹑其踪迹,探其巢穴,擒而杀之,以绝后患!”言罢,
真君乃跳入井。施、甘二人,亦跳入井中。符使护引真君前进,只见那个井,其
口上虽是狭的,到了下面,别是一个乾坤。这边有一个孔,透着那一个孔;那边
有一个洞,透着那一个洞。就似杭州城二十四条花柳巷,巷巷相穿;又似龙窟港
三十六条大湾,湾湾相见。常人说道井中之蛙,所见甚小,盖未曾到这个所在,
见着许大世界。真君随符使一路而行,忽见有一样物件,不长不短,圆圆的相似
个擂槌模样,甘战拾起看时,乃是一车辖。问于真君曰:“此井中怎的有此车辖?”
真君道:“昔前汉有一人,姓陈,名遵,每大会宾客,辄闭了门,取车辖投于井
中,虽有急事,不得去。必饮罢,才捞取车辖还人。后有一车辖,再捞不起,原
来水荡在此处来了。”又行数里,忽见有一个四方四角,新新鲜鲜的物件,施岑
检将起来一看,原来是个印匣儿。问于真君,真君曰:“昔后汉有宦官张让劫迁
天子,北至河上,将传国玉玺投之井中,再无人知觉。后洛阳城南骊宫井有五色
气一道直冲上天,孙坚认得是宝贝的瑞气,遂命人浚井,就得了这一颗玉玺。玺
便得去,却把这个匣儿遗在这里。”又行数里,忽见有一物件,光闪闪,白净净,
嘴湾湾,腹大大的,甘战却拾将起来一看,原来是个银瓶。甘战又问于真君,真
君曰:“曾闻有一女子吟云:‘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井底引银瓶,银
瓶欲上丝绳绝。’想这个银瓶,是那女子所引的,因断了绳子,故流落在此。”
符使禀曰:“孽龙多久遁去,真仙须急忙追赶,途路之上,且不要讲古。”真君
于是命弟子趱步而行,只见水族之中,见了的,唬得魂不附体,鲇鱼儿只把口张,
团鱼儿只把颈缩,虾子儿只顾拱腰,鲫鱼儿只顾摇尾,真君都置之不问。却说那
符使引真君再转一湾抹一角,正是行到山穷水尽处,看看在长沙府贾玉井中而出。
真君曰:“今得其巢穴矣!”遂辞了符使回去,自来抓寻。
却说孽龙精既出其井,仍变为慎郎,入于贾使君府中。使君见其身体狼狈,
举家大惊,问其缘故。慎郎答曰:“今去颇获大利,不幸回至半途,偶遇贼盗,
资财尽劫。又被杀伤左股,疼痛难忍!”使君看其刀痕,不胜隐痛,令家僮请求
医士疗治。真君乃扮作一医士,命甘、施二人,扮作两个徒弟跟随。这医士呵:
道明贤圣,药辨君臣。遇病时,深识着望闻问切;下药处,精知个功巧圣神。戴
唐巾,披道服,飘飘扬扬;摇羽扇,背葫芦,潇潇洒洒。诊寸关尺三部脉,辨邪
审痼,奚烦三折肱;疗上中下三等人,起死回生,只是一举手。真个是东晋之时,
重生了春秋扁鹊;却原来西江之地,再出着上古神农。万古共称医国手,一腔都
是活人心。
却说真君扮了医士,贾府僮仆见了,相请而去,进了使君宅上,相见礼毕。
使君曰:“吾婿在外经商,被盗贼杀伤左额左股,先生有何妙药,可以治之?容
某重谢。”真君曰:“宝剑所伤,吾有妙法,手到即愈。”使君大喜,即召慎郎
出来医治。当时蛟精卧于房中,问僮仆曰:“医士只一人么?”僮仆曰:“兼有
两个徒弟。”蛟精却疑是真君,不敢轻出。其妻贾氏催促之,曰:“医人在堂,
你何故不出?”慎郎曰:“你不晓事,医得我好也是这个医士,医得不好也是这
个医士。”贾氏竟不知所以。使君见慎郎不出,亲自入房召之,真君乃随使君之
后,直至房中厉声叱曰:“孽畜再敢走么?”孽龙计穷势迫,遂变出本形,蜿蜒
走出堂下。不想真君先设了天罗地网,活活擒之。又以法水喷其三子,悉变为小
蛟,真君拔剑并诛之。贾玉之女,此时亦欲变幻,施岑活活擒住。使君大惊!真
君曰:“慎郎者,乃孽龙之精,今变作人形,拜尔为岳丈。吾乃豫章许逊,追寻
至此擒之。尔女今亦成蛟,合受吾一剑!”贾使君乃与其妻跪于真君之前,哀告
曰:“吾女被蛟精所染,非吾女之罪,伏望怜而赦之!”真君遂给取神符与贾女
服之,故得不变。真君谓使君曰:“蛟精所居之处,其下即水。今汝舍下深不逾
尺,皆是水泉。可速徙居他处,毋自蹈祸。”使君举家惊惶,遂急忙迁居高处。
原住其地,不数日果陷为渊潭,深不可测,今长沙府昭潭是也。
施岑却从天罗地网中取出孽龙,欲挥剑斩之,真君曰:“此孽杀之甚易,擒
之最难。我想江西系是浮地,下面皆为蛟穴。城南一井其深无底,此井与江水同
消长,莫若锁此畜回归,吾以铁树镇之井中,系此孽畜于铁树之上,使后世倘有
蛟精见此畜遭厥磨难,或有警惕,不敢为害!”甘战曰:“善!”遂锁了孽龙,
径回豫章。于是驱使神兵,铸铁为树,置之郡城南井中。下用铁索钩锁,镇其地
脉,牢系孽龙于树,且祝之曰:“铁树开花,其妖若兴,吾当复出。铁树居正,
其妖永除,水妖屏迹,城邑无虞。”又留记云:“铁树镇洪州,万年永不休!天
下大乱,此处无忧。天下大旱,此处薄收。”又元朝吴全节有诗云:“八索纵横
维地脉,一泓消长定江流;豫章胜地由天造,砥柱中天亿万秋。”真君又铸铁为
符,镇于鄱阳湖中。又铸铁盖覆于庐陵元潭,今留一剑在焉。又立府靖于岧峣山
顶,皆所以镇压后患也。
真君既擒妖孽,功满乾坤。时晋明帝太宁二年,大将军王敦,字处仲,出守
武昌,举兵内向,次洞庭湖。真君与吴君同往说之,盖欲止敦而存晋室也。是时
郭景纯亦在王敦幕府,因此三人得以相会。景纯谓真君曰:“公斩馘蛟精,功行
圆满;况曩时西山之地,灵气锺完,公不日当上升矣!”真君感谢。一日景纯同
真君、吴君来谒王敦,敦见三人同至,大喜,遂令左右设宴款待。酒至半酣,敦
问曰:“我昨宵得一梦,梦见一木破天,不知主何吉凶?”真君曰:“木上破天,
乃未字也,公未可妄动!”吴君曰:“吾师之言,灼有先见,公谨识之!”王敦
闻二君言,心甚不悦。乃令郭璞卜之,璞曰:“此数用克体,将军此行,干事不
成也。”王敦不悦曰:“我之寿有几何?”璞曰:“将军若举大事,祸将不久;
若遂还武昌,则寿未可量。”王敦怒曰:“汝寿几何?”璞曰:“我寿尽在今日。”
王敦大怒,令武士擒璞斩之。真君与吴君举怀掷起,化为白鹤一双,飞绕梁栋之
上,王敦举眼看鹤,已失二君所在。且说郭璞既死,家人备办衣衾、棺椁,殓毕,
越三日,市人见璞衣冠俨然,与亲友相见如故。王敦知之不信,令开棺视之,果
无尸骸,始知璞脱质升仙也。自后王敦行兵果败,遂还武昌而死,卒有支解之刑,
盖不听三君之谏,以至于此。
再说吴君邀真君同下金陵,遨游山水。既而欲买舟上豫章,打头风不息,舟
中人曰:“当此仲夏,南风浩荡,舟船难进奈何?”真君曰:“我代汝等驾之,
汝等但要瞑目安坐,切勿开眼窥视!”吴君乃立于船头,真君亲自把船,遂召黑
龙二尾,挟舟而行。经池阳之地,以先天无极都雷府之印,印西崖石壁上以辟水
怪,今有印纹。舟渐渐凌空而起,须臾,过庐山之巅,至云霄峰,二君欲观洞府
景致,故其船梢刮抹林木之表,戛戛有声。舟人不能忍,皆偷眼窥之,忽然舍舟
于层峦之上,折桅于深涧之下,今号铁船峰,其下有断石,即其桅也。真君谓舟
人曰:“汝等不听吾言,以至如此,今将何所归乎?”舟人恳拜,愿求济度之法。
真君教以服饵灵药,遂得辟谷不饥,尽隐于紫霄峰下。二君乃各乘一龙,回至豫
章,遂就旧时隐居,终日与诸弟子讲究真诠,乃作《思仙之歌》云:“天运循环
兮,疾如飞,人生世间兮,欲何为?争名夺利兮,徒丘墟,风月滋味兮,有谁知?
不如且进黄金卮,一饮一唱日沉西。丹砂养就玉龙池,小口世界宽无涯。世人莫
道是愚痴,酩然一笑天地齐。”又作《八宝垂训》曰:“忠孝廉谨,宽裕容忍。
忠则不欺,孝则不悖,廉而罔贪,谨而勿失;修身如此,可以成德。宽则得众,
裕然有馀,容而翕受,忍则安舒;接人以礼,怨咎涤除。凡我弟子,动静勤笃,
念兹在兹,当守其独!有丧厥心,三官考戮。”
却说天地水府三元三品三官大帝,及太白金星,因言真君原是玉洞天仙下降,
今除荡妖孽,惠及生灵,德厚功高。其弟子吴猛等,扶同真君,共成至道,皆宜
推荐,以至天庭。商议具表,奏闻玉帝。玉帝准奏,乃授许逊九天都仙大使,兼
高明大使之职,封孝先王。远祖祖父,各有职位。先差九天采访使崔子文、叚丘
仲捧诏一道,谕知许逊,预示飞升之期,以昭善报。采访二仙捧诏下界,时晋孝
武宁康二年,甲戍,真君时年一百三十六岁。八月朔旦,见云仗自天而下,导从
者甚众,降于庭中。真君迎接拜讫,二仙曰:“奉玉皇敕命,赐子宝诏,子可备
香花灯烛,整顿衣冠,俯伏阶下,以听宣读!”诏曰:
“上诏学仙童子许逊:卿在多劫之前,积修至道,勤苦悉备。天经地纬,悉
已深通;万法千门,罔不师历。救灾拔难,除害荡妖,功济生灵,名高玉籍。众
真推荐,宜有甄升,可受九州都仙大使,兼高明大使、孝先王之职。赐紫彩羽袍
琼旌宝节各一事。期以八月十五午时,拔宅上升。诏书到日,信诏奉行。”
读罢,真君再拜,遂登阶受诏毕,乃揖二仙上坐,问其姓名。一仙曰:“余
乃崔子文、叚丘仲,俱授九天采访使之职。”真君曰:“愚蒙有何德能,感动天
帝,更劳二仙下降?”二仙曰:“公修己利人,功行已满。昨者群真保奏,升入
仙班,相迎在迩,先命某等捧诏谕知。”言毕,遂乘龙车而去。真君既得天书之
后,门弟子吴猛等,与乡中耆老,及诸亲眷,皆知行期已近,朝夕会饮,以叙别
情。真君谓众人曰:“欲达神仙之路,在先行其善而后立其功。吾去后一千二百
四十年间,豫章之境,五陵之内,当出地仙八百馀人。其师出于豫章,大阐吾教。
以吾坛前松树枝垂覆拂地,郡江心中,忽生沙洲掩过井口者,是其时也。”后人
有言:“龙沙会合,真仙必出。”按龙沙在章江西岸畔,与郡城相对,事见《龙
沙记》。潘清逸有《望龙沙》五言诗云:
五陵无限人,密视松沙记;龙沙虽未合,气象已虚异。
昔时云浪游,半作桑麻地;地形带江转,山势若连契。
是时八月望日,大营斋会,遍召里人,及诸亲友,并门弟子,长少毕集。至
日中,遥闻音乐之声,祥云缭绕,渐至会所。羽盖龙车,仙童彩女,官将吏兵,
前后拥护。前采访使崔子文、叚丘仲二仙又至,真君拜迎。二仙复宣诏曰:
“上诏学仙童子许逊:功行圆满,已仰潜山司命官,传金丹于下界,返子身
于上天。及家口厨宅,一并拔之上升。着令天丁力士与流金火铃,照辟中间,无
或散漫。仍封远祖许由,玉虚仆射;又封曾祖许琰,太微兵卫大夫,曾祖母太微
夫人;其父许肃,封中岳仙官,母张氏封中岳夫人。钦此钦遵,诏至奉行!”
真君再拜受诏毕。崔子文曰:“公门下弟子虽众,惟陈勋、曾亨、周广、时
荷等外,黄仁览与其父,<目亏>烈与其母,共四十二口,合当从行。馀者自有升举
之日,不得皆往也。”言罢,揖真君上了龙车,仙眷四十二口同时升举。里人及
门下弟子,不与上升者,不舍真君之德,攀辕卧辙,号泣振天,愿相随而不可得。
真君曰:“仙凡有路可通,汝等但能遵行孝道,利物济民,何患无报耶!”真君
族孙许简哀告曰:“仙翁拔宅冲升,后世无所考验,可留下一物,以为他日之记。”
真君遂留下修行钟一口,并一石函,谓之曰:“世变时迁,此即为陈迹矣!”真
君有一仆名许大者,与其妻市米于西岭,闻真君飞升,即奔驰而归。行忙车覆,
遗其米于地上,米皆复生,今有覆米冈、生米镇犹在。比至哀泣,求其从行。真
君以彼无有仙分,乃授以地仙之术,夫妇皆隐于西山。仙仗既举,屋宇鸡犬皆上
升,惟鼠不洁,天兵推下地来。一跌肠出,其鼠遂拖肠不死。后人或有见之者,
皆为瑞应。又坠下药臼一口,碾毂一轮,又坠下鸡笼一只,于宅之东南十里。又
许氏仙姑,坠下金钗一股,今有许氏坠钗洲犹在。时人以其拔宅上升,有诗叹美
云:
慈仁共羡许旌阳,惠泽生民耿不忘;拔宅上升成至道,阳功阴德感苍苍。
仙驾飞空渐远,望之不可见,惟见祥云彩霞,弥漫上谷百里之内,异香芬馥。
忽有红锦帷一幅飞来,旋绕故地之上。却说真君仙驾经过袁州府宜春县栖梧山,
真君乃遣二青衣童子下告王朔,具以玉皇诏命,因来相别。王朔举家瞻拜,告曰:
“朔蒙尊师所授道法,遵奉已久,乞带从行!”真君曰:“子仙骨未充,止可延
年得寿而已,难以带汝同行。”乃取香茆一根掷下,令二童子授与王朔,教之曰:
“此茆味异,可栽植于此地,久服长生。甘能养肉,辛能养节,苦能养气,咸能
养骨,滑能养肤,酸能养筋,宜调和美酒饮之,必见功效。”言讫而别。王朔依
真君之言,即将此茆栽植,取来调和酒味服之,寿三百岁而终。今临江府玉虚观
即其地也,仙茆至今犹在。真君飞升之后,里人与其族孙许简,就其地立祠,以
所遗诗一百二十首,写于竹简之上,载之巨筒,令人探取,以决休咎。其修行钟、
药毂、药臼、石函等事,并宝藏于祠。后改为观,因空中有红锦帷飞来旋绕,故
名曰游帷观。
真君既至天庭,玉帝升殿,崔子文、叚丘钟二仙引真君与弟子等听候玉旨。
玉帝宣入朝见,真君扬麈拜舞,俯伏金阶下,上表奏曰:“臣许逊庸才劣质,虽
有咒水行符馘毒之功,盖亦赖众弟子十一人之力。今弟子之中止有陈勋、曾亨、
周广、时荷、黄仁览、<目亏>烈六人,已蒙圣恩超升天界。更有吴猛、施岑、甘战、
锺离嘉、彭抗五人,未蒙拔擢,诚为缺典。望乞一视同仁,宣至天庭,同归至道。”
玉帝见奏,即传玉旨差周广为使,赍传诏旨,令吴猛等五人同日上升。周广即拜
辞玉帝,赍诏下宣,是时乃晋宁康二年,九月初一日也。吴猛时年一百八十六岁,
见真君上升,己不与从,心曲怏怏。正与施岑、甘战、锺离嘉、彭抗四道友同归
西宁,聚义修炼。只见周广赍诏自天而下,众相见毕,动问其下界之故。周广曰:
“吾师朝见玉帝,奏上帝,诸位仙友多助仙功,未得上升,恳求玉帝超擢。玉帝
即差广赍诏旨令五君上升,同归至道。”五人听言大喜,各乘白鹿车,白昼冲升。
今有吴仙村吴仙观,是其飞升之处。然真君所从游者三千馀人,其有功有行而得
上升者,通吴君十有一人焉耳。真君领弟子朝见玉帝毕,玉帝各授以仙职,遂率
群弟子拜谒太师祖孝悌明王卫弘、师祖孝明王兰公、师傅谌母已毕,又谢了三官
金星保奏之功。真君又荐举故人许都胡云、云阳詹<日危>二人,皆有道之士,玉帝
皆封真人之号,不在话下。
却说真君自升仙后,屡显神通。隋炀帝无道,烧毁佛祠,乃将游帷观废毁。
唐高宗永淳年间,遂命真人胡惠超重新建之。至宋太宗仁宗皆赐御书,真宗时赐
改游帷观曰玉隆宫。至宋代政和二年,徽宗忽得重疾,面生恶疮。昼寝恍然一梦,
见东华门有一道士,戴九华冠,披绛章服,左右童子,持剑导前,来至丹墀稽首。
帝疑非人间道士,因问曰:“卿是何人?”道士对曰:“吾为许旌阳,权掌九天
司职。上帝诏往西瞿耶国按察,经由故国,知主上患疾,特来顾之。”帝曰:
“朕患毒疮,诸药不能愈,卿有药否?”道士即取小瓢子倾药一粒,如绿豆子大,
呵气抹于徽宗疮上,遂揖而去。且曰:“吾洪都西山弊舍,久已零落,乞望圣眼
一瞻为幸!”帝豁然而寤,觉满面清凉,以手摩之,疮遂愈矣。乃令近臣将图经
考之,见洪州西山有许旌阳遗迹,诏造许真君行宫,改修玉隆宫,仍添“万寿”
二字。塑真君新像,尊号曰神功妙济真君。许真君所遗之物,皆有神护守,不可
触犯。如殿前手植柏树,其荣瘁常兆本宫盛衰,翦叶煮汤,诸病可愈。井中铁树,
唐严撰作洪州牧,心内不信,令人掘发,俄然天变,忽有迅雷烈风,江波泛溢,
城郭震动。撰惧,叩头悔谢,久之而后止。又强取修行钟,置之僧寺,击之声哑
如土木。撰坐寐,见神人叱责,醒觉,而送钟还宫。又碾轮、药臼,州牧徐登令
取至府观之,犹未及观,遂乃飞去还宫。又石函,唐朝张善安窃据洪州,强凿开
其盖,内册朱书数字云:“五百年后强贼张善安开凿之。”善安看毕,恐惧,遂
磨洗其字,终不泯灭。因藏其盖,其字尚留函底。宋高宗建炎间,金人寇江左,
欲焚毁宫殿。俄而水自楹桷喷出,火不能烧,虏酋大惊,乃彻兵而去。皇明列圣,
元加寅奉,敕赐重修宫殿,真君屡出护国行医。正德戊寅年间,宁府阴谋不轨,
亲诣其宫,真君降箕笔云:“三三两两两三三,杀尽江南一檐耽;荷叶败时黄菊
绽,大明依旧镇江山。”后来果败。诸灵验不可尽述。后人有诗叹云:
金书玉检不能留,八字遗言可力求;
试看真君功行满,三千弱水自通舟。

[发帖际遇]: 孤傲飞鹰帮周威信押镖,结果:偷得鸳鸯刀,转手卖得银两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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