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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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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14 22: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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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叙:话本小说集。明末冯梦龙纂辑。与冯氏的另二种话本小说集《喻世明言》(《古今小说》)、《醒世恒言》合称“三言”。据金陵兼善堂刻本豫章无碍居士所作序署“天启甲子”,知刻于天启四年(1624)。此本不著撰人,仅题“可一主人评,无碍居士较(校)”。凌□初《拍案惊奇序》说:“独龙子犹氏所辑《喻世》等书,颇存雅道,时著良规……。”笑花主人《今古奇观序》说:“墨憨斋增补《平妖》,穷工极变,……至所纂《喻世》、《警世》、《醒世》三言,极摹人情世态之歧……。”龙子犹、墨憨斋都是冯梦龙的别号,可见《警世通言》与其他二言均为冯梦龙所纂辑。
2楼.叙
3楼.第一卷 俞伯牙摔琴谢知音
4楼.第二卷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5楼.第三卷 王安石三难苏学士
6楼.第四卷 拗相公饮恨半山堂
7楼.第五卷 吕大郎还金完骨肉
8楼.第六卷 俞仲举题诗遇上皇
9楼.第七卷 陈可常端阳仙化
10楼.第八卷 崔待诏生死冤家(宋人小说作《碾玉观音》)
11楼.第九卷 李谪仙醉草吓蛮书
12楼.第十卷 钱舍人题诗燕子楼
13,14楼.第十一卷 苏知县罗衫再合
15楼.第十二卷 范鳅儿双镜重圆
16楼.第十三卷 三现身包龙图断冤
17楼.第十四卷 一窟鬼癞道人除怪(宋人小说旧名《西山一窟鬼》)
18楼.第十五卷 金令史美婢酬秀童
19楼.第十六卷 小夫人金钱赠年少
20楼.第十七卷 钝秀才一朝交泰
21楼.第十八卷 老门生三世报恩
22楼.第十九卷 崔衙内白鹞招妖(古本作《定山之怪》,又云《新罗白鹞》)
23楼.第二十卷 计押番金鳗产祸(旧名《金鳗记》)
24楼.第二十一卷 赵太祖千里送京娘
25楼.第二十二卷 宋小官团圆破毡笠
26楼.第二十三卷 乐小舍拚生觅偶(一名《喜乐和顺记》)
27,28楼.第二十四卷 玉堂春落难逢夫(与旧刻《王公子奋志记》不同)
29楼.第二十五卷 桂员外途穷忏悔
30楼.第二十六卷 唐解元一笑姻缘
31楼.第二十七卷 假神仙大闹华光庙
32,33楼.第二十八卷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34楼.第二十九卷 宿香亭张浩遇莺莺
35楼.第三十卷 金明池吴清逢爱爱
36楼.第三十一卷 赵春儿重旺曹家庄
37楼.第三十二卷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38楼.第三十三卷 乔彦杰一妾破家
39楼.第三十四卷 王娇鸾百年长恨
40楼.第三十五卷 况太守断死孩儿
41楼.第三十六卷 皂角林大王假形
42楼.第三十七卷 万秀娘仇报山亭儿
43楼.第三十八卷 蒋淑真刎颈鸳鸯会
44楼.第三十九卷 福禄寿三星度世
45,46,47楼.第四十卷 旌阳宫铁树镇妖

[发帖际遇]: 胡斐要去和程灵素约会,出门前孤傲飞鹰帮他打整了一下络腮胡,得到打赏银两29.


[ 本帖最后由 孤傲飞鹰 于 2009-7-14 23:2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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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19 | 显示全部楼层

野史尽真乎?曰:不必也。尽赝乎?曰:不必也。然则去其赝而存其真乎?
曰:不必也。《六经》、《语》、《孟》,谭者纷如,归于令人为忠臣,为孝子,
为贤牧,为良友,为义夫,为节妇,为树德之士,为积善之家,如是而已矣。经
书著其理,史传述其事,其揆一也。理著而世不皆切磋之彦,事述而世不皆博雅
之儒。于是乎村夫稚子、里妇估儿,以甲是乙非为喜怒,以前因后果为劝惩,以
道听途说为学问,而通俗演义一种遂足以佐经书史传之穷。而或者曰:“村醪市
脯,不入宾筵,乌用是齐东娓娓者为?”呜呼!大人子虚,曲终奏雅,顾其旨何
如耳?人不必有其事,事不必丽其人。其真者可以补金匮石室之遗,而赝者亦必
有一番激扬劝诱、悲歌感慨之意。事真而理不赝,即事赝而理亦真,不害于风化,
不谬于圣贤,不戾于诗书经史。若此者,其可废乎?里中儿代庖而创其指,不呼
痛,或怪之,曰:“吾顷从玄妙观听说《三国志》来,关云长刮骨疗毒,且谈笑
自若,我何痛为?”夫能使里中儿顿有刮骨疗毒之勇,推此说孝而孝,说忠而忠,
说节义而节义,触性性通,导情情出。视彼切磋之彦,貌而不情;博雅之儒,文
而丧质。所得竟未知孰赝而孰真也。
陇西君,海内畸士,与余相遇于栖霞山房。倾盖莫逆,各叙旅况。因出其新
刻数卷佐酒,且曰:“尚未成书,子盍先为我命名?”余阅之,大抵如僧家因果
说法度世之语,譬如村醪市脯,所济者众。遂名之曰《警世通言》而从臾其成。
时天启甲子腊月豫章无碍居士题

[发帖际遇]: 孤傲飞鹰偷拍五岳并派大会内幕,登上铁血晚报头条,刷新当晚销量,得到银两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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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20 | 显示全部楼层

俞伯牙摔琴谢知音

浪说曾分鲍叔金,谁人辨得伯牙琴!于今交道奸如鬼,湖海空悬一片心。
古来论交情至厚莫如管鲍。管是管夷吾,鲍是鲍叔牙。他两个同为商贾,得
利均分;时管夷吾多取其利,叔牙不以为贪,知其贫也。后来管夷吾被囚,叔牙
脱之,荐为齐相。这样朋友,才是个真正相知。这相知有几样名色:恩德相结者,
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者,谓之知音,总来叫做相知。
今日听在下说一桩俞伯牙的故事。列位看官们,要听者,洗耳而听;不要听
者,各随尊便。正是:
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不与谈。
话说春秋战国时,有一名公,姓俞名瑞字伯牙,楚国郢都人氏,即今湖广荆
州府之地也。那俞伯牙身虽楚人,官星却落于晋国,仕至上大夫之位。因奉晋主
之命,来楚国修聘。伯牙讨这个差使,一来是个大才,不辱君命;二来就便省视
乡里,一举两得。当时从陆路至于郢都,朝见了楚王,致了晋主之命。楚王设宴
款待,十分相敬。那郢都乃是桑梓之地,少不得去看一看坟墓,会一会亲友。然
虽如此,各事其主,君命在身,不敢迟留,公事已毕,拜辞楚王。楚王赠以黄金
采缎,高车驷马。伯牙离楚一十二年,思想故国江山之胜,欲得恣情观览,要打
从水路大宽转而回。乃假奏楚王道:“臣不幸有犬马之疾,不胜车马驰骤,乞假
臣舟楫,以便医药。”楚王准奏,命水师拨大船二只,一正一副,正船单坐晋国
来使,副船安顿仆从行李,都是兰桡画桨,锦帐高帆,甚是齐整。群臣直送到江
头而别。
只因览胜探奇,不顾山遥水远。伯牙是个风流才子,那江山之胜,正投其怀。
张一片风帆,凌千层碧浪,看不尽遥山叠翠,远水澄清。不一日,行至汉阳江口。
时当八月十五日中秋之夜,偶然风狂浪涌,大雨如注,舟楫不能前进,泊于山崖
之下。不多时,风恬浪静,雨止云开,现出一轮明月。那雨后之月,其光倍常。
伯牙在船舱中,独坐无聊,命童子焚香炉内:“待我抚琴一操,以遣情怀。”童
子焚香罢,捧琴囊置于案间。伯牙开囊取琴,调弦转轸,弹出一曲。曲犹未终,
指下“刮剌”的一声响,琴弦断了一根。伯牙大惊,叫童子去问船头:“这住船
所在是甚么去处?”船头答道:“偶因风雨,停泊于山脚之下,虽然有些草树,
并无人家。”伯牙惊讶,想道:“是荒山了。若是城郭村庄,或有聪明好学之人,
盗听吾琴,所以琴声忽变,有弦断之异。这荒山下,那得有听琴之人?哦,我知
道了,想是有仇家差来刺客;不然,或是贼盗伺候更深,登舟劫我财物。”叫左
右:“与我上崖搜检一番。不在柳阴深处,定在芦苇丛中!”左右领命,唤齐众
人,正欲搭跳上崖,忽听岸上有人答应道:“舟中大人,不必见疑。小子并非奸
盗之流,乃樵夫也。因打柴归晚,值骤雨狂风,雨具不能遮蔽,潜身岩畔。闻君
雅操,少住听琴。”伯牙大笑道:“山中打柴之人,也敢称‘听琴’二字!此言
未知真伪,我也不计较了。左右的,叫他去罢。”那人不去,在崖上高声说道:
“大人出言谬矣!岂不闻‘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门内有君子,门外君子至。’
大人若欺负山野中没有听琴之人,这夜静更深,荒崖下也不该有抚琴之客了。”
伯牙见他出言不俗,或者真是个听琴的亦未可知。止住左右不要罗唣,走近
舱门,回嗔作喜的问道:“崖上那位君子,既是听琴,站立多时,可知道我适才
所弹何曲?”那人道:“小子若不知,却也不来听琴了。方才大人所弹,乃孔仲
尼叹颜回,谱入琴声。其词云:‘可惜颜回命蚤亡,教人思想鬓如霜。只因陋巷
箪瓢乐,……’到这一句,就绝了琴弦,不曾抚出第四句来,小子也还记得:
‘留得贤名万古扬。’”伯牙闻言大喜道:“先生果非俗土,隔崖窎远,难以问
答。”命左右:“掌跳,看扶手,请那位先生登舟细讲。”左右掌跳,此人上船,
果然是个樵夫:头戴箬笠,身披蓑衣,手持尖担,腰插板斧,脚踏芒鞋。手下人
那知言谈好歹,见是樵夫,下眼相看:“咄!那樵夫下舱去,见我老爷叩头,问
你甚么言语,小心答应,官尊着哩!”樵夫却是个有意思的,道:“列位不须粗
鲁,待我解衣相见。”除了斗笠,头上是青布包巾;脱了蓑衣,身上是蓝布衫儿;
搭膊拴腰,露出布裩下截。那时不慌不忙,将蓑衣、斗笠、尖担、板斧,俱安
放舱门之外,脱下芒鞋,躧去泥水,重复穿上,步入舱来。官舱内公座上灯烛辉
煌,樵夫长揖而不跪,道:“大人,施礼了。”俞伯牙是晋国大臣,眼界中那有
两接的布衣,下来还礼,恐失了官体,既请下船,又不好叱他回去。伯牙没奈何,
微微举手道:“贤友免礼罢。”叫童子看坐的。童子取一张杌坐儿置于下席。伯
牙全无客礼,把嘴向樵夫一努,道:“你且坐了。”你我之称,怠慢可知。那樵
夫亦不谦让,俨然坐下。
伯牙见他不告而坐,微有嗔怪之意,因此不问姓名,亦不呼手下人看茶。默
坐多时,怪而问之:“适才崖上听琴的,就是你么?”樵夫答言:“不敢。”伯
牙道:“我且问你,既来听琴,必知琴之出处。此琴何人所造?抚他有甚好处?”
正问之时,船头来禀话:“风色顺了,月明如昼,可以开船。”伯牙分付:“且
慢些!”樵夫道:“承大人下问,小子若讲话絮烦,恐担误顺风行舟。”伯牙笑
道:“惟恐你不知琴理。若讲得有理,就不做官,亦非大事,何况行路之迟速乎!”
樵夫道:“既如此,小子方敢僣谈。此琴乃伏羲氏所琢,见五星之精,飞坠梧桐,
凤皇来仪。凤乃百鸟之王,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伏羲氏知梧
桐乃树中之良材,夺造化之精气,堪为雅乐,令人伐之。其树高三丈三尺,按三
十三天之数,截为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其声太清,以其过
轻而废之;取下一段叩之,其声太浊,以其过重而废之;取中一段叩之,其声清
浊相济,轻重相兼。送长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数。取起阴干,选
良时吉日,用高手匠人刘子奇斫成乐器。此乃瑶池之乐,故名瑶琴。长三尺六寸
一分,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阔八寸,按八节;后阔四寸,按四时;厚二寸,
按两仪。有金童头、玉女腰、仙人背、龙池、凤沼、玉轸、金徽。那徽有十二,
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闰月。先是五条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
土;内按五音:宫、商、角、徵、羽。尧舜时操五弦琴,歌‘南风’诗,天下大
治。后因周文王被囚于羑里,吊子伯邑考,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谓之文弦。后
武王伐纣,前歌后舞,添弦一根,激烈发扬,谓之武弦。先是宫、商、角、徵、
羽五弦,后加二弦,称为文武七弦琴。此琴有六忌、七不弹、八绝。何为六忌?
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何为七
不弹?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
不弹,不遇知音者不弹。何为八绝?总之,清奇幽雅,悲壮悠长。此琴抚到尽美
尽善之处,啸虎闻而不吼,哀猿听而不啼。乃雅乐之好处也。”
伯牙听见他对答如流,犹恐是记问之学,又想道:“就是记问之学,也亏他
了。我再试他一试。”此时已不似在先你我之称了,又问道:“足下既知乐理,
当时孔仲尼鼓琴于室中,颜回自外入,闻琴中有幽沉之声,疑有贪杀之意,怪而
问之。仲尼曰:‘吾适鼓琴,见猫方捕鼠,欲其得之,又恐其失之。此贪杀之意,
遂露于丝桐。’始知圣门音乐之理,入于微妙。假如下官抚琴,心中有所思念,
足下能闻而知之否?”樵夫道:“《毛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大人
试抚弄一过,小子任心猜度。若猜不着时,大人休得见罪。”伯牙将断弦重整,
沉思半晌,其意在于高山,抚琴一弄。樵夫赞道:“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
高山也!”伯牙不答。又凝神一会,将琴再鼓,其意在于流水。樵夫又赞道:
“美哉汤汤乎,志在流水!”只两句,道着了伯牙的心事。伯牙大惊,推琴而起,
与子期施宾主之礼,连呼:“失敬!失敬!石中有美玉之藏,若以衣貌取人,岂
不误了天下贤士!先生高名雅姓?”樵夫欠身而答:“小子姓锺,名徽,贱字子
期。”伯牙拱手道:“是锺子期先生。”子期转问:“大人高姓?荣任何所?”
伯牙道:“下官俞瑞,仕于晋朝,因修聘上国而来。”子期道:“原来是伯牙大
人。”伯牙推子期坐于客位,自己主席相陪,命童子点茶。茶罢,又命童子取酒
共酌。伯牙道:“借此攀话,休嫌简亵。”子期称:“不敢。”
童子取过瑶琴,二人入席饮酒。伯牙开言又问:“先生声口是楚人了,但不
知尊居何处?”子期道:“离此不远,地名马安山集贤村,便是荒居。”伯牙点
头道:“好个集贤村。”又问:“道艺何为?”子期道:“也就是打柴为生。”
伯牙微笑道:“子期先生,下官也不该僣言。似先生这等抱负,何不求取功名,
立身于廊庙,垂名于竹帛;却乃赍志林泉,混迹樵牧,与草木同朽?窃为先生不
取也。”子期道:“实不相瞒,舍间上有年迈二亲,下无手足相辅,采樵度日,
以尽父母之馀年。虽位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养也。”伯牙道:“如此大
孝,一发难得。”二人杯酒酬酢了一会。
子期宠辱无惊,伯牙愈加爱重。又问子期:“青春多少?”子期道:“虚度
二十有七。”伯牙道:“下官年长一旬。子期若不见弃,结为兄弟相称,不负知
音契友。”子期笑道:“大人差矣!大人乃上国名公,锺徽乃穷乡贱子,怎敢仰
扳,有辱俯就。”伯牙道:“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下官碌碌风尘,得与高
贤结契,实乃生平之万幸。若以富贵贫贱为嫌,觑俞瑞为何等人乎?”遂命童子
重添炉火,再爇名香,就船舱中与子期顶礼八拜。伯牙年长为兄,子期为弟,今
后兄弟相称,生死不负。拜罢,复命取暖酒再酌。子期让伯牙上坐,伯牙从其言。
换了杯箸,子期下席,兄弟相称,彼此谈心叙话。正是:
合意客来心不厌,知音人听话偏长。
谈论正浓,不觉月淡星稀,东方发白。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整备开船。
子期起身告辞,伯牙捧一杯酒递与子期,把子期之手,叹道:“贤弟,我与你相
见何太迟,相别何太早!”子期闻言,不觉泪珠滴于杯中。子期一饮而尽,斟酒
回敬伯牙。二人各有眷恋不舍之意。伯牙道:“愚兄馀情不尽,意欲曲延贤弟同
行数日,未知可否?”子期道:“小人非不欲相从,怎奈二亲年老,‘父母在,
不远游。’”伯牙道:“既是二位尊人在堂,回去告过二亲,到晋阳来看愚兄一
看,这就是‘游必有方’了。”子期道:“小弟不敢轻诺而寡信,许了贤兄,就
当践约。万一禀命于二亲,二亲不允,使仁兄悬望于数千里之外,小弟之罪更大
矣。”伯牙道:“贤弟真所谓至诚君子。也罢,明年还是我来看贤弟。”子期道:
“仁兄明岁何时到此?小弟好伺候尊驾。”伯牙屈指道:“昨夜是中秋节,今日
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了。贤弟,我来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访。若过了中旬,迟到
季秋月分,就是爽信,不为君子。”叫童子:“分付记室将锺贤弟所居地名及相
会的日期,登写在日记薄上。”子期道:“既如此,小弟来年仲秋中五六日,准
在江边侍立拱候,不敢有误。天色已明,小弟告辞了。”伯牙道:“贤弟且住。”
命童子取黄金二笏,不用封帖,双手捧定道:“贤弟,些须薄礼,权为二位尊人
甘旨之费。斯文骨肉,勿得嫌轻。”子期不敢谦让,即时收下。再拜告别,含泪
出舱,取尖担挑了蓑衣、斗笠,插板斧于腰间,掌跳搭扶手上崖。伯牙直送至船
头,各各洒泪而别。
不题子期回家之事。再说俞伯牙点鼓开船,一路江山之胜,无心观览,心心
念念,只想着知音之人。又行几日,舍舟登岸。经过之地,知是晋国上大夫,不
敢轻慢,安排车马相送。直至晋阳,回复了晋主,不在话下。
光阴迅速,过了秋冬,不觉春去夏来。伯牙心怀子期,无日忘之。想着中秋
节近,奏过晋主,给假还乡。晋主依允。伯牙收拾行装,仍打大宽转,从水路而
行。下船之后,分付水手,但是湾泊所在,就来通报地名。事有偶然,刚刚八月
十五夜,水手禀复,此去马安山不远。伯牙依稀还认得去年泊船相会子期之处,
分付水手,将船湾泊,水底抛锚,崖边钉橛。其夜晴明,船舱内一线月光,射进
朱帘。伯牙命童子将帘卷起,步出舱门,立于船头之上,仰观斗柄。水底天心,
万顷茫然,照如白昼。思想去岁与知己相逢,雨止月明;今夜重来,又值良夜。
他约定江边相候,如何全无踪影,莫非爽信?又等了一会,想道:“我理会得了。
江边来往船只颇多,我今日所驾的,不是去年之船了,吾弟急切如何认得?去岁
我原为抚琴惊动知音,今夜仍将瑶琴抚弄一曲。吾弟闻之,必来相见。”命童子
取琴卓安放船头,焚香设座。伯牙开囊,调弦转轸,才泛音律,商弦中有哀怨之
声。伯牙停琴不操:“呀!商弦哀声凄切,吾弟必遭忧在家。去岁曾言父母年高,
若非父丧,必是母亡。他为人至孝,事有轻重,宁失信于我,不肯失信于亲,所
以不来也。来日天明,我亲上崖探望。”叫童子收拾琴桌,下舱就寝。
伯牙一夜不睡,真个巴明不明,盼晓不晓。看看月移帘影,日出山头,伯牙
起来梳洗整衣,命童子携琴相随,又取黄金十镒带去:“傥吾弟居丧,可为赙礼。”
踹跳登崖,行于樵径,约莫十数里,出一谷口,伯牙站住。童子禀道:“老爷为
何不行?”伯牙道:“山分南北,路列东西。从山谷出来,两头都是大路,都去
得,知道那一路往集贤村去?等个识路之人,问明了他,方才可行。”伯牙就石
上少憩,童儿退立于后。不多时,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髯垂玉线,发挽银丝,
箬冠野服,左手举藤杖,右手携竹篮,徐步而来。伯牙起身整衣,向前施礼。那
老者不慌不忙,将右手竹蓝轻轻放下,双手举藤杖还礼,道:“先生有何见教?”
伯牙道:“请问两头路,那一条路,往集贤村去的?”老者道:“那两头路,就
是两个集贤村。左手是上集贤村,右手是下集贤村,通衢三十里官道。先生从谷
出来,正当其半,东去十五里,西去也是十五里。不知先生要往那一个集贤村?”
伯牙默默无言,暗想道:“吾弟是个聪明人,怎么说话这等糊涂!相会之日,你
知道此间有两个集贤村,或上或下,就该说个明白了。”伯牙却才沉吟,那老者
道:“先生这等吟想,一定那说路的,不曾分上下,总说了个集贤村,教先生没
处抓寻了。”伯牙道:“便是。”老者道:“两个集贤村中,有一二十家庄户,
大抵都是隐遁避世之辈。老夫在这山里,多住了几年,正是:
土居三十载,无有不亲人。
这些庄户,不是舍亲,就是敝友。先生到集贤村必是访友,只说先生所访之
友,姓甚名谁,老夫就知他住处了。”伯牙道:“学生要往锺家庄去。”老者闻
“锺家庄”三字,一双昏花眼内,扑簌簌掉下泪来,道:“先生别家可去,若说
锺家庄,不必去了。”伯牙惊问:“却是为何?”老者道:“先生到锺家庄,要
访何人?”伯牙道:“要访子期。”老者闻言,放声大哭道:“子期锺徽,乃吾
儿也。去年八月十五采樵归晚,遇晋国上大夫俞伯牙先生。讲论之间,意气相投。
临行赠黄金二笏,吾儿买书攻读,老拙无才,不曾禁止。旦则采樵负重,暮则诵
读辛勤,心力耗废,染成怯疾,数月之间,已亡故了。”伯牙闻言,五内崩裂,
泪如涌泉,大叫一声,傍山崖跌倒,昏绝于地。锺公用手搀扶,回顾小童道:
“此位先生是谁?”小童低低附耳道:“就是俞伯牙老爷。”锺公道:“元来是
吾儿好友。”扶起伯牙苏醒。伯牙坐于地下,口吐痰涎,双手捶胸,恸哭不已,
道:“贤弟呵,我昨夜泊舟,还说你爽信,岂知已为泉下之鬼!你有才无寿了!”
锺公拭泪相劝。伯牙哭罢起来,重与锺公施礼。不敢呼老丈,称为老伯,以见通
家兄弟之意。伯牙道:“老伯,令郎还是停柩在家,还是出瘗郊外了?”锺公道:
“一言难尽!亡儿临终,老夫与拙荆坐于卧榻之前。亡儿遗语嘱付道:“修短由
天,儿生前不能尽人子事亲之道,死后乞葬于马安山江边。与晋大夫俞伯牙有约,
欲践前言耳。’老夫不负亡儿临终之言。适才先生来的小路之右,一丘新土,即
吾儿锺徽之冢。今日是百日之忌,老夫提一陌纸钱,往坟前烧化,何期与先生相
遇!”伯牙道:“既如此,奉陪老伯,坟前一拜。”命小童代太公提了竹篮。
锺公策杖引路,伯牙随后,小童跟定,复进谷口。果见一丘新土,在于路左。
伯牙整衣下拜:“贤弟在世为人聪明,死后为神灵应。愚兄此一拜,诚永别矣!”
拜罢,放声又哭。惊动山前山后、山左山右黎民百姓,不问行的住的,远的近的,
闻得朝中大臣来祭锺子期,回绕坟前,争先观看。伯牙却不曾摆得祭礼,无以为
情,命童子把瑶琴取出囊来,放于祭石台上,盘膝坐于坟前,挥泪两行,抚琴一
操。那些看者,闻琴韵铿锵,鼓掌大笑而散。伯牙问:“老伯,下官抚琴,吊令
郎贤弟,悲不能已,众人为何而笑?”锺公道:“乡野之人,不知音律,闻琴声
以为取乐之具,故此长笑。”伯牙道:“原来如此。老伯可知所奏何曲?”锺公
道:“老夫幼年也颇习。如今年迈,五官半废,模糊不懂久矣。”伯牙道:“这
就是下官随心应手一曲短歌,以吊令郎者,口诵于老伯听之。”锺公道:“老夫
愿闻。”
伯牙诵云:“忆昔去年春,江边曾会君。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但见一
抔土,惨然伤我心!伤心伤心复伤心,不忍泪珠纷。来欢去何苦,江畔起愁云。
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义,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
伯牙于衣夹间取出解手刀,割断琴弦,双手举琴,向祭石台上,用力一摔,
摔得玉轸抛残,金徽零乱。锺公大惊,问道:“先生为何摔碎此琴?”伯牙道:
“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锺
公道:“原来如此,可怜!可怜!”
伯牙道:“老伯高居,端的在上集贤村,还是下集贤村?”锺公道:“荒居
在上集贤村第八家就是。先生如今又问他怎的?”伯牙道:“下官伤感在心,不
敢随老伯登堂了。随身带得有黄金二镒,一半代令郎甘旨之奉,一半买几亩祭田,
为令郎春秋扫墓之费。待下官回本朝时,上表告归林下。那时却到上集贤村,迎
接老伯与老伯母,同到寒家,以尽天年。吾即子期,子期即吾也,老伯勿以下官
为外人相嫌。”说罢,命小僮取出黄金,亲手递与锺公,哭拜于地。锺公答拜,
盘桓半晌而别。
这回书,题作《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后人有诗赞云:势利交怀势利心,斯
文谁复念知音?伯牙不作锺期逝,千古令人说破琴。

[发帖际遇]: 孤傲飞鹰替小昭千里送信给张无忌,途中被赵敏拦截,损失银两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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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20 | 显示全部楼层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眼前骨肉亦非真,恩爱翻成仇恨。
莫把金枷套颈,休将玉锁缠身。清心寡欲脱凡尘,快乐风光本分。
这首《西江月》词,是个劝世之言,要人割断迷情,逍遥自在。且如父子天
性,兄弟手足,这是一本连枝,割不断的。儒、释、道三教虽殊,总抹不得“孝”
“弟”二字。至于生子生孙,就是下一辈事,十分周全不得了。常言道得好:儿
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马牛!若论到夫妇,虽说是红线缠腰,赤绳系足,到
底是剜肉粘肤,可离可合。常言又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巴到天明各自飞。
近世人情恶薄,父子兄弟到也平常,儿孙虽是疼痛,总比不得夫妇之情。他溺的
是闺中之爱,听的是枕上之言。多少人被妇人迷惑,做出不孝不弟的事来。这断
不是高明之辈。
如今说这庄生鼓盆的故事,不是唆人夫妻不睦,只要人辨出贤愚,参破真假,
从第一着迷处,把这念头放淡下来,渐渐六根清净,道念滋生,自有受用。昔人
看田夫插秧,咏诗四句,大有见解。诗曰:
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稻,退步原来是向前。
话说周末时,有一高贤,姓庄,名周,字子休,宋国蒙邑人也。曾仕周为漆
园吏。师事一个大圣人,是道教之祖,姓李,名耳,字伯阳。伯阳生而白发,人
都呼为老子。庄生常昼寝,梦为蝴蝶,栩栩然于园林花草之间,其意甚适。醒来
时,尚觉臂膊如两翅飞动,心甚异之。以后不时有此梦。庄生一日在老子座间讲
《易》之暇,将此梦诉之于师。却是个大圣人,晓得三生来历,向庄生指夙世因
由。那庄生原是混沌初分时一个白蝴蝶,天一生水,二生木,木荣花茂,那白蝴
蝶采百花之精,夺日月之秀,得了气候,长生不死,翅如车轮。后游于瑶池,偷
采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位下守花的青鸾啄死。其神不散,托生于世,做了庄周。
因他根器不凡,道心坚固,师事老子,学清净无为之教。今日被老子点破了前生,
如梦初醒,自觉两腋风生,有栩栩然蝴蝶之意,把世情荣枯得丧,看做行云流水,
一丝不挂。老子知他心下大悟,把《道德》五千字的秘诀,倾囊而授。庄生嘿嘿
诵习修炼,遂能分身隐形,出神变化。从此弃了漆园吏的前程,辞别老子,周游
访道。
他虽宗清净之教,原不绝夫妇之伦,一连娶过三遍妻房。第一妻,得疾夭亡;
第二妻,有过被出;如今说的是第三妻,姓田,乃田齐族中之女。庄生游于齐国,
田宗重其人品,以女妻之。那田氏比先前二妻,更有姿色,肌肤若冰雪,绰约似
神仙。庄生不是好色之徒,却也十分相敬,真个如鱼似水。楚威王闻庄生之贤,
遣使持黄金百镒,文锦千端,安车驷马,聘为上相。庄生叹道:“犠牛身被文绣,
口食刍菽,见耕牛力作辛苦,自夸其荣。及其迎入太庙,刀俎在前,欲为耕牛而
不可得也。”遂却之不受。挈妻归宋,隐于曹州之南华山。
一日,庄生出游山下,见荒冢累累,叹道:“老少俱无辨,贤愚同所归。人
归冢中,冢中岂能复为人乎?”嗟咨了一回。再行几步,忽见一新坟,封土未干。
一年少妇人,浑身缟素,坐于此冢之傍,手运齐纨素扇,向冢连扇不已。庄生怪
而问之:“娘子,冢中所葬何人?为何举扇扇土?必有其故。”那妇人并不起身,
运扇如故,口中莺啼燕语,说出几句不通道理的话来。正是:
听时笑破千人口,说出加添一段羞。
那妇人道:“冢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于此。生时与妾相爱,死不
能舍,遗言教妾如要改适他人,直待葬事毕后,坟土干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筑
之土,如何得就干,因此举扇扇之。”庄生含笑,想道:“这妇人好性急!亏他
还说生前相爱。若不相爱的,还要怎么?”乃问道:“娘子,要这新土干燥极易。
因娘子手腕娇软,举扇无力,不才愿替娘子代一臂之劳。”那妇人方才起身,深
深道个万福:“多谢官人!”双手将素白纨扇,递与庄生。庄生行起道法,举手
照冢顶连扇数扇,水气都尽,其土顿干。妇人笑容可掬,谢道:“有劳官人用力。”
将纤手向鬓傍拔下一股银钗,连那纨扇送庄生,权为相谢。庄生却其银钗,受其
纨扇。妇人欣然而去。
庄子心下不平,回到家中,坐于草堂,看了纨扇,口中叹出四句:“不是冤
家不聚头,冤家相聚几时休?早知死后无情义,索把生前恩爱勾。”田氏在背后,
闻得庄生嗟叹之语,上前相问。那庄生是个有道之士,夫妻之间亦称为先生。田
氏道:“先生有何事感叹?此扇从何而得?”庄生将妇人扇冢,要土干改嫁之言
述了一遍。“此扇即扇土之物。因我助力,以此相赠。”田氏听罢,忽发忿然之
色,向空中把那妇人千不贤、万不贤骂了一顿,对庄生道:“如此薄情之妇,世
间少有!”庄生又道出四句:
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扇坟。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田氏闻言大怒。自古道:怨废亲,怒废礼。那田氏怒中之言,不顾体面,向
庄生面上一啐,说道:“人类虽同,贤愚不等。你何得轻出此语,将天下妇道家
看作一例?却不道歉人带累好人。你却也不怕罪过!”庄生道:“莫要弹空说嘴。
假如不幸,我庄周死后,你这般如花似玉的年纪,难道捱得过三年五载?”田氏
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那见好人家妇女吃两家茶,睡两家床?若
不幸轮到我身上,这样没廉耻的事,莫说三年五载,就是一世也成不得,梦儿里
也还有三分的志气!”庄生道:“难说!难说!”田氏口出詈语道:“有志妇人
胜如男子。似你这般没仁没义的,死了一个,又讨一个,出了一个,又纳一个,
只道别人也是一般见识。我们妇道家一鞍一马,到是站得脚头定的,怎么肯把话
与他人说,惹后世耻笑!你如今又不死,直恁枉杀了人!”就庄生手中夺过纨扇,
扯得粉碎。庄生道:“不必发怒,只愿得如此争气甚好!”自此无话。
过了几日,庄生忽然得病,日加沉重。田氏在床头,哭哭啼啼。庄生道:
“我病势如此,永别只在早晚。可惜前日纨扇扯碎了,留得在此,好把与你扇坟!”
田氏道:“先生休要多心!妾读书知礼,从一而终,誓无二志。先生若不见信,
妾愿死于先生之前,以明心迹。”庄生道:“足见娘子高志,我庄某死亦瞑目。”
说罢,气就绝了。田氏抚尸大哭。少不得央及东邻西舍,制备衣衾棺椁殡殓。田
氏穿了一身素缟,真个朝朝忧闷,夜夜悲啼。每想着庄生生前恩爱,如痴如醉,
寝食俱废。山前山后庄户,也有晓得庄生是个逃名的隐士,来吊孝的,到底不比
城市热闹。
到了第七日,忽有一少年秀士,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俊俏无双,风流
第一。穿扮的紫衣玄冠,绣带朱履,带着一个老苍头,自称楚国王孙,向年曾与
庄子休先生有约,欲拜在门下,今日特来相访。见庄生已死,口称:“可惜!”
慌忙脱下色衣,叫苍头于行囊内取出素服穿了,向灵前四拜道:“庄先生,弟子
无缘,不得面会侍教。愿为先生执百日之丧,以尽私淑之情。”说罢,又拜四拜,
洒泪而起,便请田氏相见。田氏初次推辞。王孙道:“古礼,通家朋友,妻妾都
不相避,何况小子与庄先生有师弟之约。”田氏只得步出孝堂,与楚王孙相见,
叙了寒温。田氏一见楚王孙人才标致,就动了怜爱之心,只恨无由厮近。楚王孙
道:“先生虽死,弟子难忘思慕。欲借尊居,暂住百日,一来守先师之丧,二者
先师留下有什么著述,小子告借一观,以领遗训。”田氏道:“通家之谊,久住
何妨。”当下治饭相款。饭罢,田氏将庄子所著《南华真经》及《老子道德》五
千言,和盘托出,献与王孙。王孙殷勤感谢。草堂中间占了灵位,楚王孙在左边
厢安顿。田氏每日假以哭灵为由,就左边厢,与王孙攀话。日渐情熟,眉来眼去,
情不能已,楚王孙只有五分,那田氏到有十分。所喜者深山隐僻,就做差了些事,
没人传说;所恨者新丧未久,况且女求于男,难以启齿。
又捱了几日,约莫有半月了。那婆娘心猿意马,按捺不住,悄地唤老苍头进
房,赏以美酒,将好言抚慰。从容问:“你家主人曾婚配否?”老苍头道:“未
曾婚配。”婆娘又问道:“你家主人要拣什么样人物才肯婚配?”老苍头带醉道:
“我家王孙曾有言,若得像娘子一般丰韵的,他就心满意足。”婆娘道:“果有
此话?莫非你说谎?”老苍头道:“老汉一把年纪,怎么说谎?”婆娘道:“我
央你老人家为媒说合,若不弃嫌,奴家情愿服事你主人。”老苍头道:“我家主
人也曾与老汉说来,道一段好姻缘,只碍师弟二字,恐惹人议论。”婆娘道:
“你主人与先夫原是生前空约,没有北面听教的事,算不得师弟。又且山僻荒居,
邻舍罕有,谁人议论?老人家是必委曲成就,教你吃杯喜酒。”老苍头应允。临
去时,婆娘又唤转来嘱付道:“若是说得允时,不论早晚,便来房中回复奴家一
声,奴家在此专等。”老苍头去后,婆娘悬悬而望。孝堂边张了数十遍,恨不能
一条细绳缚了那俏后生俊脚,扯将入来,搂做一处。将及黄昏,那婆娘等得个不
耐烦,黑暗里走入孝堂,听左边厢声息。忽然灵座上作响,婆娘吓了一跳,只道
亡灵出现,急急走转内室,取灯火来照,原来是老苍头吃醉了,直挺挺的卧于灵
座桌上。婆娘又不敢嗔责他,又不敢声唤他,只得回房,挨更挨点,又过了一夜。
次日,见老苍头行来步去,并不来回复那话儿。婆娘心下发痒,再唤他进房,
问其前事。老苍头道:“不成!不成”婆娘道:“为何不成?莫非不曾将昨夜这
些话剖豁明白?”老苍头道:“老汉都说了。我家王孙也说得有理,他道:‘娘
子容貌,自不必言。未拜师徒,亦可不论。但有三件事未妥,不好回复得娘子。’”
婆娘道:“那三件事?”老苍头道:“我家王孙道:‘堂中见摆着个凶器,我却
与娘子行吉礼,心中何忍,且不雅相。二来庄先生与娘子是恩爱夫妻,况且他是
个有道德的名贤,我的才学万分不及,恐被娘子轻薄。三来我家行李尚在后边未
到,空手来此,聘礼筵席之费,一无所措。为此三件,所以不成。’”婆娘道:
“这三件都不必虑。凶器不是生根的,屋后还有一间破空房,唤几个庄客抬他出
去就是,这是一件了。第二件,我先夫那里就是个有道德的名贤?当初不能正家,
致有出妻之事,人称其薄德。楚威王慕其虚名,以厚礼聘他为相,他自知才力不
胜,逃走在此。前月独行山下,遇一寡妇,将扇扇坟,待坟土干燥,方才嫁人。
拙夫就与他调戏,夺他纨扇,替他扇土,将那把纨扇带回,是我扯碎了。临死时
几日还为他淘了一场气,又什么恩爱!你家主人青年好学,进不可量。况他乃是
王孙之贵,奴家亦是田宗之女,门地相当。今日到此,姻缘天合。第三件,聘礼
筵席之费,奴家做主,谁人要得聘礼?筵席也是小事。奴家更积得私房白金二十
两,赠与你主人,做一套新衣服。你再去道达,若成就时,今夜是合婚吉日,便
要成亲。”老苍头收了二十两银子,回复楚王孙。楚王孙只得顺从。老苍头回复
了婆娘。
那婆娘当时欢天喜地,把孝服除下,重勾粉面,再点朱唇,穿了一套新鲜色
衣。叫苍头顾唤近山庄客,扛抬庄生尸柩,停于后面破屋之内,打扫草堂,准备
做合婚筵席。有诗为证:
俊俏孤孀别样娇,王孙有意更相挑。一鞍一马谁人语?今夜思将快婿招。
是夜,那婆娘收拾香房,草堂内摆得灯烛辉煌,楚王孙簪缨袍服,田氏锦袄
绣裙,双双立于花烛之下,一对男女,如玉琢金装,美不可说。交拜已毕,千恩
万爱的,携手入于洞房,吃了合卺杯。正欲上床解衣就寝,忽然楚王孙眉头双皱,
寸步难移,登时倒于地下,双手磨胸,只叫心疼难忍。田氏心爱王孙,顾不得新
婚廉耻,近前抱住,替他抚摩,问其所以。王孙痛极不语,口吐涎沫,奄奄欲绝。
老苍头慌做一堆。田氏道:“王孙平日曾有此症候否?”老苍头代言:“此症平
日常有。或一二年发一次,无药可治,只有一物,用之立效。”田氏急问:“所
用何物?”老苍头道:“太医传一奇方,必得生人脑髓热酒吞之,其痛立止。平
日此病举发,老殿下奏过楚王,拨一名死囚来,缚而杀之,取其脑髓。今山中如
何可得?其命合休矣!”田氏道:“生人脑髓,必不可致。第不知死人的可用得
么?”老苍头道:“太医说,凡死未满四十九日者,其脑尚未干枯,亦可取用。”
田氏道:“吾夫死方二十馀日,何不斫棺而取之?”老苍头道:“只怕娘子不肯。”
田氏道:“我与王孙成其夫妇,妇人以身事夫,自身尚且不惜,何有于将朽之骨
乎?”
即命老苍头伏侍王孙,自己寻了砍柴板斧,右手提斧,左手携灯,往后边破
屋中,将灯檠放于棺盖之上,觑定棺头,双手举斧,用力劈去。妇人家气力单微,
如何劈得棺开?有个缘故,那庄周是达生之人,不肯厚敛,桐棺三寸,一斧就劈
去了一块木头,再一斧去,棺盖便裂开了。只见庄生从棺内叹口气,推开棺盖,
挺身坐起。田氏虽然心狠,终是女流,吓得腿软筋麻,心头乱跳,斧头不觉坠地。
庄生叫:“娘子扶起我来。”那婆娘不得已,只得扶庄生出棺。庄生携灯,婆娘
随后同进房来。婆娘心知房中有楚王孙主仆二人,捏两把汗,行一步,反退两步。
比及到房中看时,铺设依然灿烂,那主仆二人,阒然不见。婆娘心下虽然暗暗惊
疑,却也放下了胆,巧言抵饰,向庄生道:“奴家自你死后,日夕思念。方才听
得棺中有声响,想古人中多有还魂之事,望你复活,所以用斧开棺。谢天谢地,
果然重生!实乃奴家之万幸也!”庄生道:“多谢娘子厚意。只是一件,娘子守
孝未久,为何锦袄绣裙?”婆娘又解释道:“开棺见喜,不敢将凶服冲动,权用
锦绣,以取吉兆。”庄生道:“罢了!还有一节,棺木何不放在正寝,却撇在破
屋之内,难道也是吉兆?”婆娘无言可答。庄生又见杯盘罗列,也不问其故,教
暖酒来饮。
庄生放开大量,满饮数觥。那婆娘不达时务,指望煨热老公,重做夫妻,紧
挨着酒壶,撒娇撒痴,甜言美语,要哄庄生上床同寝。庄生饮得酒大醉,索纸笔
写出四句:“从前了却冤家债,你爱之时我不爱。若重与你做夫妻,怕你巨斧劈
开天灵盖。”那婆娘看了这四句诗,羞惭满面,顿口无言。庄生又写出四句:
“夫妻百夜有何恩?见了新人忘旧人。甫得盖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干坟!”庄
生又道:“我则教你看两个人。”庄生用手将外面一指,婆娘回头而看,只见楚
王孙和老苍头踱将进来,婆娘吃了一惊。转身不见了庄生;再回头时,连楚王孙
主仆都不见了。
那里有什么楚王孙、老苍头,此皆庄生分身隐形之法也。那婆娘精神恍惚,
自觉无颜,解腰间绣带,悬梁自缢,呜呼哀哉!这到是真死了。庄生见田氏已死,
解将下来,就将劈破棺木盛放了他,把瓦盆为乐器,鼓之成韵,倚棺而作歌。歌
曰:“大块无心兮,生我与伊。我非伊夫兮,伊非我妻。偶然邂逅兮,一室同居。
大限既终兮,有合有离。人之无良兮,生死情移。真情既见兮,不死何为!伊生
兮拣择去取,伊死兮还返空虚。伊吊我兮,赠我以巨斧;我吊伊兮,慰伊以歌词。
斧声起兮我复活,歌声发兮伊可知!噫嘻,敲碎瓦盆不再鼓,伊是何人我是谁?”
庄生歌罢,又吟诗四句:“你死我必埋,我死你必嫁。我若真个死,一场大笑话!”
庄生大笑一声,将瓦盆打碎,取火从草堂放起,屋宇俱焚,连棺木化为灰烬。
只有《道德经》、《南华经》不毁,山中有人检取,传流至今。
庄生遨游四方,终身不娶。或云遇老子于函谷关,相随而去,已得大道成仙
矣。诗云:杀妻吴起太无知,荀令伤神亦可嗤。请看庄生鼓盆事,逍遥无碍是吾
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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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21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安石三难苏学士

海鳖曾欺井内蛙,大鹏张翅绕天涯。
强中更有强中手,莫向人前满自夸。
这四句诗,奉劝世人虚己下人,勿得自满。古人说得好,道是:“满招损,
谦受益。”俗谚又有四不可尽的话。那四不可尽?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
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你看如今有势力的,不做好事,往往任性使气,损
人害人,如毒蛇猛兽,人不敢近。他见别人惧怕,没奈他何,意气扬扬,自以为
得计。却不知八月潮头,也有平下来的时节。危滩急浪中,趁着这刻儿顺风,扯
了满篷,望前只顾使去,好不畅快。不思去时容易,转时甚难。当时夏桀、商纣,
贵为天子,不免窜身于南巢,悬头于太白。那桀、纣有何罪过?也无非倚贵欺贱,
恃强凌弱,总来不过是使势而已。假如桀、纣是个平民百姓,还造得许多恶业否?
所以说势不可使尽。
怎么说福不可享尽?常言道:惜衣有衣,惜食有食。又道:人无寿夭,禄尽
则亡。晋时石崇太尉,与皇亲王恺斗富,以酒沃釜,以蜡代薪;锦步障大至五十
里;坑厕间皆用绫罗供帐,香气袭人;跟随家僮,都穿火浣布衫,一衫价值千金;
买一妾,费珍珠十斛。后来死于赵王伦之手,身首异处。此乃享福太过之报。
怎么说便宜不可占尽?假如做买卖的错了分文入己,满脸堆笑。却不想小经
纪若折了分文,一家不得吃饱饭,我贪此些须小便宜,亦有何益?昔人有占便宜
诗云:“我被盖你被,你毡盖我毡。你若有钱我共使,我若无钱用你钱。上山时
你扶我脚,下山时我靠你肩。我有子时做你婿,你有女时伴我眠。你依此誓时,
我死在你后;我违此誓时,你死在我前。”若依得这诗时,人人都要如此,谁是
呆子,肯束手相让?就是一时得利,暗中损福折寿,自己不知。所以佛家劝化世
人,吃一分亏,受无量福。有诗为证:得便宜处欣欣乐,不遂心时闷闷忧。不讨
便宜不折本,也无欢乐也无愁。
说话的,这三句都是了。则那聪明二字,求之不得,如何说聪明不可用尽?
见不尽者,天下之事;读不尽者,天下之书;参不尽者,天下之理。宁可懵懂而
聪明,不可聪明而懵懂。如今且说一个人,古来第一聪明的。他聪明了一世,懵
懂在一时,留下花锦般一段话文,传与后生小子恃才夸己的看样。那第一聪明的
是谁?吟诗作赋般般会,打诨猜谜件件精。不是仲尼重出世,定知颜子再投生。
话说宋神宗皇帝在位时,在一名儒,姓苏名轼,字子瞻,别号东坡,乃四川
眉州眉山人氏。一举成名,官拜翰林学士。此人天资高妙,过目成诵,出口成章,
有李太白之风流,胜曹子建之敏捷。在宰相荆公王安石先生门下,荆公甚重其才。
东坡自恃聪明,颇多讥诮。荆公因作《字说》,一字解作一义,偶论东坡的坡字,
从土从皮,谓坡乃土之皮。东坡笑道:“如相公所言,滑字乃水之骨也。”一日,
荆公又论及鲵字,从鱼从皃,合是鱼子;四马曰驷,天虫为蚕,古人制字,定非
无义。东坡拱手进言:“鸠字九鸟,可知有故?”荆公认以为真,欣然请教。东
坡笑道:“《毛诗》云:‘鸣鸠在桑,其子七兮。’连娘带爷,共是九个。”荆
公默然,恶其轻薄,左迁为湖州刺史。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巧弄唇。
东坡在湖州做官,三年任满朝京,作寓于大相国寺内。想当时因得罪于荆公,
自取其咎,常言道:“未去朝天子,先来谒相公。”分付左右备脚色手本,骑马
投王丞相府来。离府一箭之地,东坡下马步行而前。见府门首许多听事官吏,纷
纷站立,东坡举手问道:“列位,老太师在堂上否?”守门官上前答道:“老爷
昼寝未醒,且请门房少坐。”从人取交床在门房中,东坡坐下,将门半掩。不多
时,相府中有一少年人,年方弱冠,戴缠騣大帽,穿青绢直摆,攦手洋洋,
出府下阶。众官吏皆躬身揖让,此人从东向西而去。东坡命从人去问相府中适才
出来者何人,从人打听明白回复,是丞相老爷府中掌书房的,姓徐。东坡记得荆
公书房中宠用的有个徐伦,三年前还未冠,今虽冠了,面貌依然。叫从人:“既
是徐掌家,与我赶上一步,快请他转来。”从人飞奔去了,赶上徐伦,不敢于背
后呼唤,从傍边抢上前去,垂手侍立于街傍,道:“小的是湖州府苏爷的长班。
苏爷在门房中,请徐老爹相见,有句话说。”徐伦问:“可是长胡子的苏爷?”
从人道:“正是。”东坡是个风流才子,见人一团和气,平昔与徐伦相爱,时常
写扇送他。徐伦听说是苏学士,微微而笑,转身便回。从人先到门房,回复徐掌
家到了。徐伦进门房来见苏爷,意思要跪下去,东坡用手搀住。这徐伦立身相府,
掌内书房,外府州县首领官员到京参谒丞相,知会徐伦,俱有礼物、单帖通名,
今日见苏爷怎么就要下跪?因苏爷久在丞相门下往来,徐伦自小书房答应,职任
烹茶,就如旧主人一般,一时大不起来。苏爷却全他的体面,用手搀住道:“徐
掌家,不要行此礼。”徐伦道:“这门房中不是苏爷坐处,且请进府到东书房待
茶。”
这东书房,便是王丞相的外书房了,凡门生知友往来,都到此处。徐伦引苏
爷到东书房,看了坐,命童儿烹好茶伺候。“禀苏爷,小的奉老爷遣差往太医院
取药,不得在此伏侍,怎么好?”东坡道:“且请治事。”徐伦去后,东坡见四
壁书橱关闭有锁,文几上只有笔砚,更无馀物。东坡开砚匣,看了砚池,是一方
绿色端砚,甚有神采,砚上馀墨未干。方欲掩盖,忽见砚匣下露出些纸角儿。东
坡扶起砚匣,乃是一方素笺,叠做两摺。取而观之,原来是两句未完的诗稿,认
得荆公笔迹,题是《咏菊》。东坡笑道:“士别三日,换眼相待。昔年我曾在京
为官时,此老下笔数千言,不由思索。三年后也就不同了,正是江淹才尽,两句
诗不曾终韵。”念了一遍,“呀,原来连这两句诗都是乱道。”这两句诗怎么样
写?“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东坡为何说这两句诗是乱道?一年
四季,风各有名:春天为和风,夏天为薰风,秋天为金风,冬天为朔风,和、薰、
金、朔四样风配着四时。这诗首句说西风,西方属金,金风乃秋令也,那金风一
起,梧叶飘黄,群芳零落。第二句说:“吹落黄花满地金。”黄花即菊花。此花
开于深秋,其性属火,敢与秋霜鏖战,最能耐久,随你老来焦干枯烂,并不落瓣。
说个“吹落黄花满地金”,岂不是错误了?兴之所发,不能自已,举笔舐墨,依
韵续诗二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写便写了,东坡愧心复萌:“倘此老出书房相待,见了此诗,当面抢白,不
像晚辈体面。”欲待袖去以灭其迹,又恐荆公寻诗不见,带累徐伦。思算不妥,
只得仍将诗稿折叠,压于砚匣之下,盖上砚匣,步出书房。到大门首,取脚色手
本,付与守门官吏嘱付道:“老太师出堂,通禀一声,说苏某在此伺候多时。因
初到京中,文表不曾收拾,明日早朝赍过表章,再来谒见。”说罢,骑马回下处
去了。
不多时,荆公出堂。守门官吏虽蒙苏爷嘱付,没有纸包相送,那个与他禀话,
只将脚色手本和门簿缴纳。荆公也只当常规,未及观看,心下记着菊花诗二句未
完韵。恰好徐伦从太医院取药回来,荆公唤徐伦送置东书房,荆公也随后入来。
坐定,揭起砚匣,取出诗稿一看,问徐伦道:“适才何人到此?”徐伦跪下,禀
道:“湖州府苏爷伺候老爷,曾到。”荆公看其字迹,也认得是苏学士之笔,口
中不语,心下踌躇:“苏轼这个小畜生,虽遭挫折,轻薄之性不改!不道自己学
疏才浅,敢来讥讪老夫!明日早朝,奏过官里,将他削职为民。”又想道:“且
住,他也不晓得黄州菊花落瓣,也怪他不得。”叫徐伦取湖广缺官册籍来看,单
看黄州府,余官俱在,只缺少个团练副使,荆公暗记在心,命徐伦将诗稿贴于书
房柱上。
明日早朝,密奏天子,言苏轼才力不及,左迁黄州团练副使。天下官员到京
上表章,升降勾除,各自安命。惟有东坡心中不服,心下明知荆公为改诗触犯,
公报私仇,没奈何,也只得谢恩。朝房中才卸朝服,长班禀道:“丞相爷出朝。”
东坡露堂一恭。荆公肩舆中举手道:“午后老夫有一饭。”东坡领命。回下处修
书,打发湖州跟官人役,兼本衙管家,往旧任接取家眷黄州相会。
午牌过后,东坡素服角带,写下新任黄州团练副使脚色手本,乘马来见丞相
领饭。门吏通报,荆公分付请进到大堂拜见。荆公待以师生之礼,手下点茶。荆
公开言道:“子瞻左迁黄州,乃圣上主意,老夫爱莫能助,子瞻莫错怪老夫否?”
东坡道:“晚学生自知才力不及,岂敢怨老太师!”荆公笑道:“子瞻大才,岂
有不及!只是到黄州为官,闲暇无事,还要读书博学。”东坡目穷万卷,才压千
人,今日劝他读书博学,还读什么样书?口中称谢道:“承老太师指教。”心下
愈加不服。荆公为人至俭,肴不过四器,酒不过三杯,饭不过一箸。东坡告辞,
荆公送下滴水檐前,携东坡手道:“老夫幼年灯窗十载,染成一症,老年举发,
太医院看是痰火之症,虽然服药,难以除根,必得阳羡茶,方可治。有荆溪进贡
阳羡茶,圣上就赐与老夫。老夫问太医院官如何烹服,太医院官说须用瞿塘中峡
水。瞿塘在蜀,老夫几欲差人往取,未得其便,兼恐所差之人未必用心。子瞻桑
梓之邦,倘尊眷往来之便,将瞿塘中峡水,携一瓮寄与老夫,则老夫衰老之年,
皆子瞻所延也。”东坡领命,回相国寺。次日辞朝出京,星夜奔黄州道上。
黄州合府官员知东坡天下有名才子,又是翰林谪官,出郭远迎。选良时吉日
公堂上任。过月之后,家眷方到。东坡在黄州与蜀客陈季常为友,不过登山玩水,
饮酒赋诗,军务民情,秋毫无涉。
光阴迅速,将及一载。时当重九之后,连日大风。一日风息,东坡兀坐书斋,
忽想:“定惠院长老曾送我黄菊数种,栽于后园,今日何不去赏玩一番?”足犹
未动,恰好陈季常相访。东坡大喜,便拉陈慥同往后园看菊。到得菊花棚下,
只见满地铺金,枝上全无一朵,唬得东坡目瞪口呆,半晌无语。陈慥问道:
“子瞻见菊花落瓣,缘何如此惊诧?”东坡道:“季常有所不知。平常见此花只
是焦干枯烂,并不落瓣。去岁在王荆公府中,见他《咏菊》诗二句道:‘西风昨
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小弟只道此老错误了,续诗二句道:‘秋花不比
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却不知黄州菊花果然落瓣!此老左迁小弟到黄州,
原来使我看菊花也。”陈穀笑道:“古人说得好:广知世事休开口,纵会人前只
点头。假若连头俱不点,一生无恼亦无愁。”东坡道:“小弟初然被谪,只道荆
公恨我摘其短处,公报私仇,谁知他到不错,我到错了。真知灼见者,尚且有误,
何况其他!吾辈切记,不可轻易说人笑人,正所谓经一失长一智耳。”东坡命家
人取酒,与陈季常就落花之下,席地而坐。正饮酒间,门上报道:“本府马太爷
拜访,将到。”东坡分付:“辞了他罢。”是日,两人对酌闲谈,至晚而散。
次日,东坡写了名帖,答拜马太守,马公出堂迎接。彼时没有迎宾馆,就在
后堂分宾而坐。茶罢,东坡因叙出去年相府错题了菊花诗,得罪荆公之事。马太
守微笑道:“学生初到此间,也不知黄州菊花落瓣。亲见一次,此时方信。可见
老太师学问渊博,有包罗天地之抱负。学士大人一时忽略,陷于不知,何不到京
中太师门下赔罪一番,必然回嗔作喜。”东坡道:“学生也要去,恨无其由。”
太守道:“将来有一事方便,只是不敢轻劳。”东坡问何事。太守道:“常规,
冬至节必有贺表到京,例差地方官一员。学士大人若不嫌琐屑,假进表为由,到
京也好。”东坡道:“承堂尊大人用情,学生愿往。”太守道:“这道表章,只
得借重学士大笔。”东坡应允。
别了马太守回衙,想起荆公嘱付要取瞿塘中峡水的话来。初时心中不服,连
这取水一节,置之度外,如今却要替他出力做这件事,以赎妄言之罪。但此事不
可轻托他人。现今夫人有恙,思想家乡,既承贤守公美意,不若告假亲送家眷还
乡,取得瞿塘中峡水,庶为两便。黄州至眉州,一水之地,路正从瞿塘三峡过。
那三峡?西陵峡、巫峡、归峡。西陵峡为上峡,巫峡为中峡,归峡为下峡。那西
陵峡又唤做瞿塘峡,在夔州府城之东,两崖对峙,中贯一江,滟滪堆当其口,乃
三峡之门,所以总唤做瞿塘三峡。此三峡共长七百馀里,两崖连山无阙,重峦叠
嶂,隐天蔽日,风无南北,惟有上下。自黄州到眉州,总有四千馀里之程,夔州
适当其半。东坡心下计较:“若送家眷直到眉州,往回将及万里,把贺冬表又担
误了。我如今有个道理,叫做公私两尽。从陆路送家眷至夔州,却令家眷自回,
我在夔州换船下峡,取了中峡之水,转回黄州,方往东京。可不是公私两尽?”
算计已定,对夫人说知,收拾行李,辞别了马太守。衙门上悬一个告假的牌面,
择了吉日,准备车马,唤集人夫,合家起程。一路无事,自不必说。
才过夷陵州,早是高唐县。驿卒报好音,夔州在前面。东坡到了夔州,与夫
人分手,嘱付得力管家,一路小心伏侍夫人回去。东坡讨个江船,自夔州开发,
顺流而下。原来这滟滪堆,是江口一块孤石,亭亭独立,夏即浸没,冬即露出。
因水满石没之时,舟人取途不定,故又名犹豫堆。俗谚云:
犹豫大如象,瞿塘不可上;犹豫大如马,瞿塘不可下。
东坡在重阳后起身,此时尚在秋后冬前。又其年是闰八月,迟了一个月的节
气,所以水势还大。上水时,舟行甚迟,下水时却甚快。东坡来时正怕迟慢,所
以舍舟从陆。回时乘着水势,一泻千里,好不顺溜。东坡看见那峭壁千寻,沸波
一线,想要做一篇《三峡赋》,结构不就。因连日鞍马困倦,凭几构思,不觉睡
去,不曾分付得水手打水。及至醒来问时,已是下峡,过了中峡了。东坡分付:
“我要取中峡之水,快与我拨转船头。”水手禀道:“老爷,三峡相连,水如瀑
布,船如箭发。若回船便是逆水,日行数里,用力甚难。”东坡沉吟半晌,问:
“此地可以泊船,有居民否?”水手禀道:“上二峡悬崖峭壁,船不能停。到归
峡,山水之势渐平,崖上不多路,就有市井街道。”东坡叫泊了船,分付苍头:
“你上崖去看有年长知事的居民,唤一个上来,不要声张惊动了他。”苍头领命,
登崖不多时,带一个老人上船,口称居民叩头。东坡以美言抚慰:“我是过往客
官,与你居民没有统属,要问你一句话。那瞿塘三峡,那一峡的水好?”老者道:
“三峡相连,并无阻隔,上峡流于中峡,中峡流于下峡,昼夜不断。一般样水,
难分好歹。”东坡暗想道:“荆公胶柱鼓瑟。三峡相连,一般样水,何必定要中
峡?”叫手下给官价与百姓买个干净磁瓮,自己立于船头,看水手将下峡水满满
的汲一瓮,用柔皮纸封固,亲手佥押,即刻开船,直至黄州。拜了马太守,夜间
草成贺冬表,送去府中。马太守读了表文,深赞苏君大才。赍表官就佥了苏轼名
讳,择了吉日,与东坡饯行。
东坡赍了表文,带了一瓮蜀水,星夜来到东京,仍投大相国寺内。天色还早,
命手下抬了水瓮,乘马到相府来见荆公。荆公正当闲坐,闻门上通报:“黄州团
练使苏爷求见。”荆公笑道:“已经一载矣!”分付守门官:“缓着些出去,引
他东书房相见。”守门官领命。荆公先到书房,见柱上所贴诗稿,经年尘埃迷目,
亲手于鹊尾瓶中,取拂尘将尘拂去,俨然如旧。荆公端坐于书房。却说守门官延
捱了半晌,方请苏爷。东坡听说东书房相见,想起改诗的去处,面上赧然,勉强
进府,到书房见了荆公下拜。荆公用手相扶道:“不在大堂相见,惟思远路风霜,
休得过礼。”命童儿看坐。东坡坐下,偷看诗稿贴于对面。荆公用拂尘往左一指
道:“子瞻,可见光阴迅速,去岁作此诗,又经一载矣!”东坡起身拜伏于地,
荆公用手扶住道:“子瞻为何?”东坡道:“晚学生甘罪了!”荆公道:“你见
了黄州菊花落瓣么?”东坡道:“是。”荆公道:“目中未见此一种,也怪不得
子瞻。”东坡道:“晚学生才疏识浅,全仗老太师海涵。”茶罢,荆公问道:
“老夫烦足下带瞿塘中峡水,可有么?”东坡道:“见携府外。”
荆公命堂候官两员,将水瓮抬进书房,荆公亲以衣袖拂拭。纸封打开,命童
儿茶灶中煨火,用银铫汲水烹之。先取白定碗一只,投阳羡茶一撮于内,候汤如
蟹眼,急取起倾入,其茶色半晌方见。荆公问:“此水何处取来?”东坡道:
“巫峡。”荆公道:“是中峡了。”东坡道:“正是。”荆公笑道:“又来欺老
夫了!此乃下峡之水,如何假名中峡?”东坡大惊,述土人之言“三峡相连,一
般样水”,“晚学生误听了,实是取下峡之水。老太师何以辨之?”荆公道:
“读书人不可轻举妄动,须是细心察理。老夫若非亲到黄州,看过菊花,怎么诗
中敢乱道黄花落瓣?这瞿塘水性,出于《水经补注》:上峡水性太急,下峡太缓,
惟中峡缓急相半。太医院官乃明医,知老夫乃中脘变症,故用中峡水引经。此水
烹阳羡茶,上峡味浓,下峡味淡,中峡浓淡之间。今见茶色半晌方见,故知是下
峡。”东坡离席谢罪。
荆公道:“何罪之有!皆因子瞻过于聪明,以致疏略如此。老夫今日偶然无
事,幸子瞻光顾。一向相处,尚不知子瞻学问真正如何,老夫不自揣量,要考子
瞻一考。”东坡欣然答道:“晚学生请题。”荆公道:“且住!老夫若遽然考你,
只说老夫恃了一日之长。子瞻到先考老夫一考,然后老夫请教。”东坡鞠躬道:
“晚学生怎么敢?”荆公道:“子瞻既不肯考老夫,老夫却不好僣妄。也罢,叫
徐伦把书户中书橱尽数与我开了。左右二十四橱,书皆积满。但凭于左右橱内上
中下三层,取书一册,不拘前后,念上文一句,老夫答下句不来,就算老夫无学。”
东坡暗想道:“这老甚迂阔,难道这些书都记在腹内?虽然如此,不好去考他。”
答应道:“这个晚学生不敢!”荆公道:“咳!道不得个‘恭敬不如从命’了!”
东坡使乖,只拣尘灰多处,料久不看,也忘记了,任意抽书一本,未见签题,揭
开居中,随口念一句道:“如意君安乐否?”荆公接口道:“‘窃已啖之矣。’
可是?”东坡道:“正是。”荆公取过书来,问道:“这句书怎么讲?”东坡不
曾看得书上详细,暗想:“唐人讥则天后,曾称薛敖曹为如意君,或者差人问候,
曾有此言。只是下文说‘窃已啖之矣’,文理却接上面不来。”沉吟了一会,又
想道:“不要惹这老头儿,千虚不如一实。”答应道:“晚学生不知。”荆公道:
“这也不是什么秘书,如何就不晓得?这是一桩小故事。汉末灵帝时,长沙郡武
冈山后有一狐穴,深入数丈。内有九尾狐狸二头,日久年深,皆能变化,时常化
作美妇人,遇着男子往来,诱入穴中行乐。小不如意,分而食之。后有一人姓刘
名玺,善于采战之术,入山采药,被二妖所掳。夜晚求欢,刘玺用抽添火候工夫,
枕席之间,二狐快乐,称为如意君。大狐出山打食,则小狐看守。小狐出山,则
大狐亦如之。日就月将,并无忌惮,酒后,露其本形。刘玺有恐怖之心,精力衰
倦。一日,大狐出山打食,小狐在穴,求其云雨,不果其欲。小狐大怒,生啖刘
玺于腹内。大狐回穴,心记刘生,问道:‘如意君安乐否?’小狐答道:‘窃已
啖之矣。’二狐相争追逐,满山喊叫。樵人窃听,遂得其详,记于‘汉末全书’。
子瞻想未涉猎?”东坡道:“老太师学问渊深,非晚辈浅学可及!”
荆公微笑道:“这也算考过老夫了。老夫还席,也要考子瞻一考,子瞻休得
吝教!”东坡道:“求老太师命题平易。”荆公道:“考别件事,又道老夫作难。
久闻子瞻善于作对,今年闰了个八月,正月立春,十二月又是立春,是个两头春。
老夫就将此为题,出句求对,以观子瞻妙才。”命童儿取纸笔过来,荆公写出一
对道:“一岁二春双八月,人间两度春秋。”东坡虽是妙才,这对出得跷蹊,一
时寻对不出,羞颜可掬,面皮通红了。荆公问道:“子瞻从湖州至黄州,可从苏
州润州经过么?”东坡道:“此是便道。”荆公道:“苏州金阊门外,至于虎丘,
这一带路,叫做山塘,约有七里之遥,其半路名为半塘。润州古名铁瓮城,临于
大江,有金山、银山、玉山,这叫做三山。俱有佛殿僧房,想子瞻都曾游览?”
东坡答应道:“是。”荆公道:“老夫再将苏润二州,各出一对,求子瞻对之。
苏州对云:‘七里山塘,行到半塘三里半。’润州对云:‘铁瓮城西,金、玉、
银山三宝地。’”东坡思想多时,不能成对,只得谢罪而出。荆公晓得东坡受了
些醃<酉赞>,终惜其才,明日奏过神宗天子,复了他翰林学士之职。
后人评这篇话道:以东坡天才,尚然三被荆公所屈,何况才不如东坡者!因
作诗戒世云:
项托曾为孔子师,荆公反把子瞻嗤。为人第一谦虚好,学问茫茫无尽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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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21 | 显示全部楼层

拗相公饮恨半山堂

得岁月,延岁月;得欢悦,且欢悦。万事乘除总在天,何必愁肠千万结。放
心宽,莫量窄,古今兴废言不彻。金谷繁华眼底尘,淮阴事业锋头血。临潼会上
胆气消,丹阳县里箫声绝。时来弱草胜春花,运去精金逊顽铁。逍遥快乐是便宜,
到老方知滋味别。粗衣淡饭足家常,养得浮生一世拙。
开话已毕,未入正文,且说唐诗四句:“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此诗大抵说人品有真有伪,须要恶而知其
美,好而知其恶。第一句说周公。那周公,姓姬,名旦,是周文王少子,有圣德,
辅其兄武王伐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天下。武王病,周公为册文告天,愿以身代,
藏其册于金匮,无人知之。以后武王崩,太子成王年幼,周公抱成王于膝,以朝
诸侯。有庶兄管叔、蔡叔将谋不轨,心忌周公,反布散流言,说周公欺侮幼主,
不久篡位,成王疑之。周公辞了相位,避居东国,心怀恐惧。一日,天降大风疾
雷,击开金匮,成王见了册文,方知周公之忠,迎归相位,诛了管叔、蔡叔,周
室危而复安。假如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说周公有反叛之心,周公一病而亡,金
匮之文未开,成王之疑未释,谁人与他分辨?后世却不把好人当做恶人?第二句
说王莽。王莽字巨君,乃西汉平帝之舅,为人奸诈。自恃椒房宠势,相国威权,
阴有篡汉之意。恐人心不服,乃折节谦恭,尊礼贤士,假行公道,虚张功业,天
下郡县称莽功德者,共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莽知人心归己,乃鸩平帝,
迁太后,自立为君,改国号曰新,一十八年。直至南阳刘文叔起兵复汉,被诛。
假如王莽早死了十八年,却不是完名全节一个贤宰相,垂之史册?不把恶人当做
好人么?所以古人说:日久见人心。又道:盖棺论始定。不可以一时之誉,断其
为君子;不可以一时之谤,断其为小人。有诗为证: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久
自分明。一时轻信人言语,自有明人话不平。
如今说先朝一个宰相,他在下位之时,也着实有名有誉的。后来大权到手,
任性胡为,做错了事,惹得万口唾骂,饮恨而终。假若有名誉的时节,一个瞌睡
死去了不醒,人还千惜万惜,道国家没福,恁般一个好人,未能大用,不尽其才,
却到也留名于后世。及至万口唾骂时,就死也迟了。这到是多活了几年的不是!
那位宰相是谁?在那一个朝代?这朝代不近不远,是北宋神宗皇帝年间,一个首
相,姓王,名安石,临川人也。此人目下十行,书穷万卷,名臣文彦博、欧阳修、
曾巩、韩维等,无不奇其才而称之。方及二旬,一举成名。初任浙江庆元府鄞县
知县,兴利除害,大有能声。转任扬州佥判,每读书达旦不寐。日已高,闻太守
坐堂,多不及盥漱而往。时扬州太守,乃韩魏公,名琦者,见安石头面垢污,知
未盥漱,疑其夜饮,劝以勤学。安石谢教,绝不分辨。后韩魏公察听他彻夜读书,
心甚异之,更夸其美。升江宁府知府,贤声愈著,直达帝聪。正是:
只因前段好,误了后来人。
神宗天子励精图治,闻王安石之贤,特召为翰林学士。天子问为治何法,安
石以尧舜之道为对,天子大悦。不二年,拜为首相,封荆国公,举朝以为皋夔复
出,伊周再生,同声相庆。惟李承之见安石双眼多白,谓是奸邪之相,他日必乱
天下。苏老泉见安石衣服垢敝,经月不洗面,以为不近人情,作《辨奸论》以刺
之。此两个人是独得之见,谁人肯信?不在话下。
安石既为首相,与神宗天子相知,言听计从,立起一套新法来。那几件新法?
农田法、水利法、青苗法、均输法、保甲法、免役法、市易法、保马法、方田法、
免行法。专听一个小人,姓吕名惠卿,及伊子王雱,朝夕商议,斥逐忠良,拒绝
直谏。民间怨声载道,天变迭兴。荆公自以为是,复倡为三不足之说:“天变不
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因他性子执拗,主意一定,佛菩萨也劝
他不转,人皆呼为拗相公。文彦博、韩琦许多名臣,先夸佳说好的,到此也自悔
失言,一个个上表争论,不听,辞官而去。自此持新法益坚,祖制纷更,万民失
业。
一日,爱子王雱病疽而死,荆公痛思之甚。招天下高僧,设七七四十九日斋
醮,荐度亡灵,荆公亲自行香拜表。其日,第四十九日斋醮已完,漏下四鼓,荆
公焚香送佛,忽然昏倒于拜毡之上,左右呼唤不醒。到五更,如梦初觉,口中道:
“诧异!诧异!”左右扶进中门。吴国夫人命丫鬟接入内寝,问其缘故。荆公眼
中垂泪道:“适才昏愦之时,恍恍忽忽到一个去处,如大官府之状,府门尚闭。
见吾儿王雱荷巨枷约重百斤,力殊不胜,蓬首垢面,流血满体,立于门外,对我
哭诉其苦,道:‘阴司以儿父久居高位,不思行善,专一任性执拗,行青苗等新
法,蠹国害民,怨气腾天。儿不幸阳禄先尽,受罪极重,非斋醮可解。父亲宜及
蚤回头,休得贪恋富贵,……’说犹未毕,府中开门吆喝,惊醒回来。”夫人道: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妾亦闻外面人言籍籍,归怨相公。相公何不急流勇
退?早去一日,也省了一日的咒詈。”荆公从夫人之言,一连十来道表章,告病
辞职。天子风闻外边公论,亦有厌倦之意,遂从其请,以使相判江宁府。
故宋时,凡宰相解位,都要带个外任的的职衔,到那地方资禄养老,不必管
事。荆公想江宁乃金陵古迹之地,六朝帝王之都,江山秀丽,人物繁华,足可安
居,甚是得意。夫人临行,尽出房中钗钏衣饰之类,及所藏宝玩,约数千金,布
施各庵院寺观打醮焚香,以资亡儿王雱冥福。择日辞朝起身,百官设饯送行,荆
公托病,都不相见。府中有一亲吏,姓江名居,甚会答应,荆公只带此一人,与
僮仆随家眷同行。
东京至金陵都有水路,荆公不用官船,微服而行,驾一小艇,由黄河溯流而
下。将次开船,荆公唤江居及众僮仆分付:“我虽宰相,今已挂冠而归。凡一路
马头歇船之处,有问我何姓何名何官何职,汝等但言过往游客,切莫对他说实话,
恐惊动所在官府,前来迎送,或起夫防护,骚扰居民不便。若或泄漏风声,必是
汝等需索地方常例,诈害民财,吾若知之,必皆重责。”众人都道:“谨领钧旨。”
江居禀道:“相公白龙鱼服,隐姓潜名,倘或途中小辈不识高低,有毁谤相公者,
何以处之?”荆公道:“常言:宰相腹中撑得船过,从来人言不足恤。言吾善者,
不足为喜;道吾恶者,不足为怒,只当耳边风过去便了,切莫揽事。”江居领命,
并晓谕水手知悉。自此水路无话。
不觉二十馀日,已到锺离地方。荆公原有痰火症,住在小舟多日,情怀抑郁,
火症复发。思欲舍舟登陆,观看市井风景,少舒愁绪,分付管家道:“此去金陵
不远,你可小心伏侍夫人家眷,从水路,由瓜步淮扬过江。我从陆路而来,约到
金陵江口相会。”安石打发家眷开船,自己只带两个僮仆,并亲吏江居,主仆共
是四人登岸。
只因水陆舟车扰,断送南来北往人。江居禀道:“相公陆行,必用脚力。还
是拿钧帖到县驿取讨,还是自家用钱雇赁?”荆公道:“我分付在前,不许惊动
官府,只自家雇赁便了。”江居道:“若自家雇赁,须要投个主家。”当下僮仆
携了包裹,江居引荆公到一个经纪人家来。主人迎接上坐,问道:“客官要往那
里去?”荆公道:“要往江宁,欲觅肩舆一乘,或骡或马三匹,即刻便行。”主
人道:“如今不比当初,忙不得哩!”荆公道:“为何?”主人道:“一言难尽!
自从拗相公当权,创立新法,伤财害民,户口逃散,虽留下几户穷民,只好奔走
官差,那有空役等雇?况且民穷财尽,百姓饔餐不饱,没闲钱去养马骡,就有几
头,也不勾差使。客官坐稳,我替你抓寻去。寻得下莫喜,寻不来莫怪。只是比
往常一倍钱要两倍哩!”江居问道:“你说那拗相公是谁?”主人道:“叫做王
安石。闻说一双白眼睛,恶人自有恶相。”荆公垂下眼皮,叫江居莫管别人家闲
事。主人去了多时,来回复道:“轿夫只许你两个,要三个也不能勾,没有替换,
却要把四个人的夫钱雇他。马是没有,止寻得一头骡,一个叫驴。明日五鼓到我
店里。客官将就去得时,可付些银子与他。”荆公听了前番许多恶话,不耐烦,
巴不得走路,想道:“就是两个夫子,缓缓而行也罢。只是少一个头口,没奈何,
把一匹与江居坐,那一匹,教他两个轮流坐罢。”分付江居,但凭主人定价,不
要与他计较。江居把银子称付主人。
日光尚早,荆公在主人家闷不过,唤童儿跟随,走出街市闲行。果然市井萧
条,店房稀少,荆公暗暗伤感。步到一个茶坊,到也洁净。荆公走进茶坊,正欲
唤茶,只见壁间题一绝句云:“祖宗制度至详明,百载余黎乐太平。白眼无端偏
固执,纷纷变乱拂人情。”后款云:“无名子慨世之作。”荆公默然无语,连茶
也没兴吃了,慌忙出门。又走了数百步,见一所道院。荆公道:“且去随喜一回,
消遣则个。”走进大门,就是三间庙宇。荆公正欲瞻礼,尚未跨进殿楹,只见朱
壁外面粘着一幅黄纸,纸上有诗句:“五叶明良致太平,相君何事苦纷更?既言
尧舜宜为法,当效伊周辅圣明。排尽旧臣居散地,尽为新法误苍生。翻思安乐窝
中老,先识天津杜宇声。”先前英宗皇帝时,有一高士,姓邵名雍,别号尧夫,
精于数学,通天彻地,自名其居为安乐窝。常与客游洛阳天津桥上,闻杜宇之声,
叹道:“天下从此乱矣!”客问其故,尧夫答道:“天下将治,地气自北而南;
天下将乱,地气自南而北。洛阳旧无杜宇,今忽有之,乃地气自南而北之征。不
久天子必用南人为相,变乱祖宗法度,终宋世不得太平。”这个兆,正应在王安
石身上。荆公默诵此诗一遍,问香火道人:“此诗何人所作?没有落款?”道人
道:“数日前,有一道侣到此索纸题诗,粘于壁上,说是骂什么拗相公的。”荆
公将诗纸揭下,藏于袖中,默然而出。回到主人家,闷闷的过了一夜。
五鼓鸡鸣,两名夫和一个赶脚的牵着一头骡、一个叫驴都到了。荆公素性不
十分梳洗,上了肩舆。江居乘了驴子,让那骡子与僮仆两个更换骑坐。约行四十
馀里,日光将午,到一村镇。江居下了驴,走上一步,禀道:“相公,该打中火
了。”荆公因痰火病发,随身扶手带得有清肺干糕,及丸药茶饼等物。分付手下:
“只取沸汤一瓯来,你们自去吃饭。”荆公将沸汤调茶,用了点心,众人吃饭,
兀自未了。荆公见屋傍有个坑厕,讨一张手纸,走去登东。只见坑厕土墙上,白
石灰画诗八句:“初知鄞邑未升时,为负虚名众所推。苏老《辨奸》先有识,李
丞劾奏已前知。斥除贤正专威柄,引进虚浮起祸基。最恨邪言‘三不足’,千年
流毒臭声遗。”荆公登了东,觑个空,就左脚脱下一只方舄,将舄底向土墙上抹
得字迹糊涂,方才罢手。众人中火已毕。
荆公复上肩舆而行,又三十里,遇一驿舍。江居禀道:“这官舍宽敞,可以
止宿。”荆公道:“昨日叮咛汝辈是甚言语?今宿于驿亭,岂不惹人盘问?还到
前村,择僻静处民家投宿,方为安稳。”又行五里许,天色将晚。到一村家,竹
篱茅舍,柴扉半掩。荆公叫江居上前借宿,江居推扉而入。内一老叟扶杖走出,
问其来由。江居道:“某等游客,欲暂宿尊居一宵,房钱依例奉纳。”老叟道:
“但随官人们尊便。”江居引荆公进门,与主人相见。老叟延荆公上坐,见江居
等三人侍立,知有名分,请到侧屋里另坐。老叟安排茶饭去了,荆公看新粉壁上,
有大书律诗一首,诗云:“文章谩说自天成,曲学偏邪识者轻。强辨鹑刑非正道,
误餐鱼饵岂真情。奸谋已遂生前志,执拗空遗死后名。亲见亡儿阴受梏,始知天
理报分明。”荆公阅毕,惨然不乐。须臾,老叟搬出饭来,从人都饱餐,荆公也
略用了些。问老叟道:“壁上诗何人写作?”老叟道:“往来游客所书,不知名
姓。”公俯首寻思:“我曾辨帛勒为鹑刑及误餐鱼饵,二事人颇晓得。只亡儿阴
府受梏事,我单对夫人说,并没第二人得知,如何此诗言及?好怪,好怪!”
荆公因此诗末句刺着他痛心之处,狐疑不已,因问老叟:“高寿几何?”老
叟道:“年七十八了。”荆公又问:“有几位贤郎?”老叟扑簌簌泪下,告道:
“有四子,都死了,与老妻独居于此。”荆公道:“四子何为俱夭?”老叟道:
“十年以来,苦为新法所害。诸子应门,或殁于官,或丧于途。老汉幸年高,得
以苟延残喘,倘若少壮,也不在人世了。”荆公惊问:“新法有何不便,乃至于
此?”老叟道:“官人只看壁间诗可知矣。自朝廷用王安石为相,变易祖宗制度,
专以聚敛为急,拒谏饰非,驱忠立佞。始设青苗法以虐农民,继立保甲、助役、
保马、均输等法,纷纭不一。官府奉上而虐下,日以棰掠为事。吏卒夜呼于门,
百姓不得安寝。弃产业,携妻子,逃于深山者,日有数十。此村百有馀家,今所
存八九家矣。寒家男女共一十六口,今只有四口仅存耳!”说罢,泪如雨下,荆
公亦觉悲酸。又问道:“有人说新法便民,老丈今言不便,愿闻其详。”老叟道:
“王安石执拗,民间称为拗相公。若言不便,便加怒贬;说便,便加升擢。凡说
新法便民者,都是谄佞辈所为,其实害民非浅。且如保甲上番之法,民家每一丁,
教阅于场,又以一丁朝夕供送。虽说五日一教,那做保正的,日聚于教场中,受
贿方释。如没贿赂,只说武艺不熟,拘之不放,以致农时俱废,往往冻馁而死。”
言毕,问道:“如今那拗相公何在?”荆公哄他道:“见在朝中辅相天子。”老
叟唾地大骂道:“这等奸邪,不行诛戮,还要用他,公道何在?朝廷为何不相了
韩琦、富弼、司马光、吕诲、苏轼诸君子,而偏用此小人乎!”江居等听得客坐
中喧嚷之声,走来看时,见老叟说话太狠,咤叱道:“老人家不可乱言,倘王丞
相闻知此语,获罪非轻了。”老叟矍然怒起道:“吾年近八十,何畏一死?若见
此奸贼,必手刃其头,刳其心肝而食之。虽赴鼎镬刀锯,亦无恨矣!”众人皆吐
舌缩项。荆公面如死灰,不敢答言,起立庭中,对江居说道:“月明如昼,还宜
赶路。”江居会意,去还了老叟饭钱,安排轿马。荆公举手与老叟分别,老叟笑
道:“老拙自骂奸贼王安石,与官人何干,乃怫然而去?莫非官与王安石有甚亲
故么?”荆公连声答道:“没有,没有!”荆公登舆,分付快走,从者跟随,踏
月而行。
又走了十馀里,到树林之下,只有茅屋三间,并无邻比。荆公道:“此颇幽
寂,可以息劳。”命江居叩门。内有老妪启扉,江居亦告以游客贪路,错过邸店,
特来借宿,来早奉谢。老妪指中一间屋道:“此处空在,但宿何妨。只是草房窄
狭,放不下轿马。”江居道:“不妨,我有道理。”荆公降舆入室。江居分付将
轿子置于檐下,骡驴放在树林之中。荆公坐于室内,看那老妪时,衣衫蓝缕,鬓
发蓬松,草舍泥墙,颇为洁净。老妪取灯火,安置荆公,自去睡了。
荆公见窗间有字,携灯看时,亦是律诗八句。诗云:“生已沽名衒气豪,死
犹虚伪惑儿曹。既无好语遗吴国,却有浮辞诳叶涛。四野逃亡空白屋,千年嗔恨
说青苗。想因过此来亲睹,一夜愁添雪鬓毛。”荆公阅之,如万箭攒心,好生不
乐。想道:“一路来,茶坊道院,以至村镇人家,处处有诗讥诮。这老妪独居,
谁人到此?亦有诗句,足见怨词詈语遍于人间矣!那第二联说‘吴国’,乃吾之
夫人也。叶涛,是吾故友。此二句诗意犹不可解。”欲唤老妪问之,闻隔壁打鼾
之声,江居等马上辛苦,俱已睡去。荆公展转寻思,抚膺顿足,懊悔不迭,想道:
“吾只信福建子之言,道民间甚便新法,故吾违众而行之,焉知天下怨恨至此?
此皆福建子误我也!”吕惠卿是闽人,故荆公呼为福建子。是夜,荆公长吁短叹,
和衣偃卧,不能成寐,吞声暗泣,两袖皆沾湿了。
将次天明,老妪起身,蓬着头同一赤脚蠢婢,赶二猪出门外。婢携糠秕,老
妪取水,用木杓搅于木盆之中,口中呼:“啰,啰,啰,拗相公来。”二猪闻
呼,就盆吃食。婢又呼鸡:“,,,王安石来。”群鸡俱
至。江居和众人看见,无不惊讶。荆公心愈不乐,因问老妪道:“老人家何为
呼鸡豕之名如此?”老妪道:“官人难道不知王安石即当今之丞相,拗相公是
他的浑名?自王安石做了相公,立新法以扰民。老妾二十年孀妇,子媳俱无,止
与一婢同处。妇女二口,也要出免役、助役等钱。钱既出了,差役如故。老妾以
桑麻为业,蚕未成眠,便预借丝钱用去。麻未上机,又借布钱用了。桑麻失利,
只得畜猪养鸡,等候吏胥里保来征役钱,或准与他,或烹来款待他,自家不曾尝
一块肉。故此民间怨恨新法,入于骨髓,畜养鸡豕,都呼为拗相公、王安石,把
王安石当做畜生。今世没奈何他,后世得他变为异类,烹而食之,以快胸中之恨
耳!”荆公暗暗垂泪,不敢开言,左右惊讶,荆公容颜改变,索镜自照,只见须
发俱白,两目皆肿,心下凄惨。自己忧恚所致,思想“一夜愁添雪鬓毛”之句,
岂非数乎!命江居取钱谢了老妪,收拾起身。
江居走到舆前,禀道:“相公施美政于天下,愚民无知,反以为怨。今宵不
可再宿村舍,还是驿亭官舍,省些闲气。”荆公口虽不答,点头道是。上路多时,
到一邮亭,江居先下驴,扶荆公出轿升亭而坐,安排蚤饭。荆公看亭子壁间,亦
有绝句二首,第一首云:“富韩司马总孤忠,恳谏良言过耳风。只把惠卿心腹待,
不知杀羿是逢蒙!”第二首云:
“高谈道德口悬河,变法谁知有许多。他日命衰时败后,人非鬼责奈愁何?”
荆公看罢,艴然大怒,唤驿卒问道:“何物狂夫,敢毁谤朝政如此!”有一
老卒应道:“不但此驿有诗,是处皆有留题也。”荆公问道:“此诗为何而作?”
老卒道:“因王安石立新法以害民,所以民恨入骨。近闻得安石辞了相位,判江
宁府,必从此路经过,蚤晚常有村农数百在此左近,伺候他来。”荆公道:“伺
他来,要拜谒他么?”老卒笑道:“仇怨之人,何拜谒之有!众百姓持白梃,候
他到时,打杀了他,分而啖之耳。”
荆公大骇,不等饭熟,趋出邮亭上轿,江居唤众人随行。一路只买干粮充饥,
荆公更不出轿,分付兼程赶路,直至金陵,与吴国夫人相见。羞入江宁城市,乃
卜居于钟山之半,名其堂曰半山。
荆公只在半山堂中,看经念佛,冀消罪愆。他原是过目成诵极聪明的人,一
路所见之诗,无字不记,私自写出与吴国夫人看之,方信亡儿王雱阴府受罪,非
偶然也。以此终日忧愤,痰火大发,兼以气膈,不能饮食。延及岁馀,奄奄待尽,
骨瘦如柴,支枕而坐。吴国夫人在旁堕泪问道:“相公有甚好言语分付?”荆公
道:“夫妇之情,偶合耳,我死,更不须挂念。只是散尽家财,广修善事便了…
…”言未已,忽报故人叶涛特来问疾,夫人回避。荆公请叶涛床头相见,执其手,
嘱道:“君聪明过人,宜多读佛书,莫作没要紧文字,徒劳无益。王某一生枉费
精力,欲以文章胜人,今将死之时,悔之无及。”叶涛安慰道:“相公福寿正远,
何出此言?”荆公叹道:“生死无常,老夫只恐大限一至,不能发言,故今日为
君叙及此也。”叶涛辞去。荆公忽然想起老妪草舍中诗句第二联道:“既无好语
遗吴国,却有浮词诳叶涛。”今日正应其语。不觉抚髀长叹道:“事皆前定,岂
偶然哉!作此诗者,非鬼即神,不然,如何晓得我未来之事?吾被鬼神诮让如此,
安能久于人世乎!”
不几日,疾革,发谵语,将手批颊,自骂道:“王某上负天子,下负百姓,
罪不容诛,九泉之下,何面目见唐子方诸公乎?”一连骂了三日,呕血数升而死。
那唐子方名介,乃是宋朝一个直臣,苦谏新法不便,安石不听,也是呕血而死的。
一般样死,比王安石死得有名声。至今山间人家,尚有呼猪为拗相公者。
后人论宋朝元气,都为熙宁变法所坏,所以有靖康之祸。有诗为证:熙宁新
法谏书多,执拗行私奈尔何!不是此番元气耗,虏军岂得流黄河?又有诗惜荆公
之才:
好个聪明介甫翁,高才历任有清风。可怜覆餗因高位,只合终身翰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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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22 | 显示全部楼层

吕大郎还金完骨肉

毛宝放龟悬大印,宋郊渡蚁占高魁。世人尽说天高远,谁识阴功暗里来。
话说浙江嘉兴府长水塘地方,有一富翁,姓金名钟,家财万贯,世代都称员
外,性至慳吝。平生常有五恨,那五恨?一恨天,二恨地,三恨自家,四恨爹娘,
五恨皇帝。恨天者,恨他不常常六月,又多了秋风冬雪,使人怕冷,不免费钱买
衣服来穿。恨地者,恨他树木生得不凑趣,若是凑趣,生得齐整如意,树本就好
做屋柱,枝条大者,就好做梁,细者就好做椽,却不省了匠人工作。恨自家者,
恨肚皮不会作家,一日不吃饭,就鋨将起来。恨爹娘者,恨他遗下许多亲眷朋友,
来时未免费茶费水。恨皇帝者,我的祖宗分授的田地,却要他来收钱粮。不止五
恨,还有四愿,愿得四般物事。那四般物事?一愿得邓家铜山,二愿得郭家金穴,
三愿得石崇的聚宝盆,四愿得吕纯阳祖师点石为金这个手指头。因有这四愿、五
恨,心常不足,积财聚谷,日不暇给,真个是数米而炊,称柴而爨。因此乡里起
他一个异名,叫做金冷水,又叫金剥皮。尤不喜者是僧人。世间只有僧人讨便宜,
他单会布施俗家的东西,再没有反布施与俗家之理。所以金冷水见了僧人,就是
眼中之钉,舌中之刺。
他住居相近处,有个福善庵。金员外生年五十,从不晓得在庵中破费一文的
香钱。所喜浑家单氏,与员外同年同月同日,只不同时,他偏吃斋好善。金员外
喜他的是吃斋,恼他的是好善。因四十岁上,尚无子息,单氏瞒过了丈夫,将自
己钗梳二十馀金,布施与福善庵老僧,教他妆佛诵经,祈求子嗣。佛门有应,果
然连生二子,且是俊秀。因是福善庵祈求来的,大的小名福儿,小的小名善儿。
单氏自得了二子之后,时常瞒了丈夫,偷柴偷米,送与福善庵,供养那老僧。金
员外偶然察听了些风声,便去咒天骂地,夫妻反目,直聒得一个不耐烦方休。如
此也非止一次,只为浑家也是个硬性,闹过了,依旧不理。
其年夫妻齐寿,皆当五旬。福儿年九岁,善儿年八岁,踏肩生下来的,都已
上学读书,十全之美。到生辰之日,金员外恐有亲朋来贺寿,预先躲出。单氏又
凑些私房银两,送与庵中打一坛斋醮,一来为老夫妇齐寿,二来为儿子长大,了
还愿心。日前也曾与丈夫说过来,丈夫不肯,所以只得私房做事。其夜,和尚们
要铺设长生佛灯,叫香火道人至金家,问金阿妈要几斗糙米,单氏偷开了仓门,
将米三斗,付与道人去了。随后金员外回来,单氏还在仓门口封锁,被丈夫窥见
了,又见地下狼藉些米粒,知是私房做事。欲要争嚷,心下想道:“今日生辰好
日,况且东西去了,也讨不转来,干拌去了涎沫。”只推不知,忍住这口气。一
夜不睡,左思右想道:“叵耐这贼秃常时来蒿恼我家,到是我看家的一个耗鬼。
除非那秃驴死了,方绝其患。”恨无计策。
到天明时,老僧携着一个徒弟来回覆醮事,原来那和尚也怕见金冷水,且站
在门外张望。金老早已瞧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取了几文钱,从侧门走出市
心,到山药铺里赎些砒霜。转到卖点心的王三郎店里,王三郎正蒸着一笼熟粉,
摆一碗糖馅,要做饼子。金冷水袖里摸出八文钱撇在柜台上道:“三郎收了钱,
大些的饼子与我做四个,馅却不要下少了。你只捏着窝儿,等我自家下馅则个。”
王三郎口虽不言,心下想道:“有名的金冷水,金剥皮,自从开这几年点心铺子,
从不见他家半文之面。今日好利市,也撰他八个钱。他是好便宜的,便等他多下
些馅去,扳他下次主顾。”王三郎向笼中取出雪团样的熟粉,真个捏做窝儿,递
与金冷水说道:“员外请尊便。”金冷水却将砒霜末悄悄的撒在饼内,然后加馅,
做成饼子。如此一连做了四个,热烘烘的放在袖里,离了王三郎店,望自家门首
踱将进来。那两个和尚,正在厅中吃茶,金老欣然相揖。揖罢,入内对浑家道:
“两个师父侵早到来,恐怕肚里饥饿。适才邻舍家邀我吃点心,我见饼子热得好,
袖了他四个来,何不就请了两个师父?”单氏深喜丈夫回心向善,取个朱红碟子,
把四个饼子装做一碟,叫丫鬟托将出去。那和尚见了员外回家,不敢久坐,已无
心吃饼了。见丫鬟送出来,知是阿妈美意,也不好虚得,将四个饼子装做一袖,
叫声咶噪,出门回庵而去。金老暗暗欢喜,不在话下。
却说金家两个学生,在社学中读书,放了学时,常到庵中顽耍。这一晚,又
到庵中。老和尚想道:“金家两位小官人,时常到此,没有什么请得他。今早金
阿妈送我四个饼子还不曾动,放在橱柜里,何不将来热了,请他吃一杯茶?”
当下分付徒弟在橱柜里,取出四个饼子,厨房下得焦黄,热了两杯浓茶,摆在
房里,请两位小官人吃茶。两个学生顽耍了半晌,正在肚饥,见了热腾腾的饼子,
一人两个,都吃了。不吃时犹可,吃了呵,分明是一块火烧着心肝,万杆枪攒却
腹肚,两个一时齐叫肚疼。跟随的学童慌了,要扶他回去,奈两个疼做一堆,跑
走不动。老和尚也着了忙,正不知什么意故,只得叫徒弟一人背了一个,学童随
着,送回金员外家,二僧自去了。金家夫妇这一惊非小,慌忙叫学童问其缘故。
学童道:“方才到福善庵吃了四个饼子,便叫肚疼起来。那老师父说,这饼子原
是我家今早把与他吃的。他不舍得吃,将来恭敬两位小官人。”金员外情知跷蹊
了,只得将砒霜实情对阿妈说知。单氏心下越慌了,便把凉水灌他,如何灌得醒!
须臾七窍流血,呜呼哀哉,做了一对殇鬼。
单氏千难万难,祈求下两个孩儿,却被丈夫不仁,自家毒死了。待要厮骂一
场,也是枉然。气又忍不过,苦又熬不过,走进内房,解下束腰罗帕,悬梁自缢。
金员外哭了儿子一场,方才收泪,到房中与阿妈商议说话,见梁上这件打秋千的
东西,唬得半死,登时就得病上床,不勾七日,也死了。金氏族家,平昔恨那金
冷水、金剥皮慳吝,此时天赐其便,大大小小,都蜂拥而来,将家私抢个罄尽。
此乃万贯家财、有名的金员外一个终身结果,不好善而行恶之报也。有诗为证:
饼内砒霜那得知?害人番害自家儿。举心动念天知道,果报昭彰岂有私!
方才说金员外只为行恶上,拆散了一家骨肉。如今再说一个人,单为行善上,
周全了一家骨肉。正是:
善恶相形,祸福自见;戒人作恶,劝人为善。
话说江南常州府无锡县东门外,有个小户人家,兄弟三人,大的叫做吕玉,
第二的叫做吕宝,第三的叫做吕珍。吕玉娶妻王氏,吕宝娶妻杨氏,俱有姿色。
吕珍年幼未娶。王氏生下一个孩子,小名喜儿,方才六岁,跟邻舍家儿童出去看
神会,夜晚不回。夫妻两个烦恼,出了一张招子,街坊上叫了数日,全无影响。
吕玉气闷,在家里坐不过,向大户家借了几两本钱,往太仓嘉定一路,收些绵花
布匹,各处贩卖,就便访问儿子消息。每年正二月出门,到八九月回家,又收新
货。走了四个年头,虽然趁些利息,眼见得儿子没有寻处了,日久心慢,也不在
话下。到第五个年头,吕玉别了王氏,又去做经纪。何期中途遇了个大本钱的布
商,谈论之间,知道吕玉买卖中通透,拉他同往山西脱货,就带绒货转来发卖,
于中有些用钱相谢。吕玉贪了蝇头微利,随着去了。及至到了山西,发货之后,
遇着连岁荒歉,讨赊帐不起,不得脱身。吕玉少年久旷,也不免行户中走了一两
遍,走出一身风流疮,服药调治,无面回家,挨到三年,疮才痊好,讨清了帐目。
那布商因为稽迟了吕玉的归期,加倍酬谢。吕玉得了些利物,等不得布商收货完
备,自己贩了些粗细绒褐,相别先回。
一日早晨,行至陈留地方,偶然去坑厕出恭,见坑板上遗下个青布搭膊。检
在手中,觉得沈重。取回下处打开看时,都是白物,约有二百金之数。吕玉想道:
“这不意之财,虽则取之无碍,倘或失主追寻不见,好大一场气闷。古人见金不
取,拾带重还。我今年过三旬,尚无子嗣,要这横财何用?!”忙到坑厕左近伺
候,只等有人来抓寻,就将原物还他。等了一日,不见人来。次日只得起身。又
行三五百馀里,到南宿州地方。其日天晚,下一个客店,遇着一个同下的客人,
闲论起江湖生意之事。那客人说起自不小心,五日前侵晨到陈留县解下搭膊登东,
偶然官府在街上过,心慌起身,却忘记了那搭膊,里面有二百两银子。直到夜里
脱衣要睡,方才省得。想着过了一日,自然有人拾去了,转去寻觅,也是无益,
只得自认悔气罢了。吕玉便问:“老客尊姓?高居何处?”客人道:“在下姓陈,
祖贯徽州,今在扬州闸上开个粮食铺子。敢问老兄高姓?”吕玉道:“小弟姓吕,
是常州无锡县人,扬州也是顺路,相送尊兄到彼奉拜。”客人也不知详细,答应
道:“若肯下顾最好。”次早,二人作伴同行。
不一日,来到扬州闸口。吕玉也到陈家铺子,登堂作揖,陈朝奉看坐献茶。
吕玉先提起陈留县失银子之事,盘问他搭膊模样,是个深蓝青布的,一头有白线
缉一个陈字。吕玉心下晓然,便道:“小弟前在陈留拾得一个搭膊,到也相像,
把来与尊兄认看。”陈朝奉见了搭膊,道:“正是。”搭膊里面银两,原封不动。
吕玉双手递还陈朝奉。陈朝奉过意不去,要与吕玉均分,吕玉不肯。陈朝奉道:
“便不均分,也受我几两谢礼,等在下心安。”吕玉那里肯受。陈朝奉咸激不尽,
慌忙摆饭相款,思想:“难得吕玉这般好人,还金之恩,无门可报。自家有十二
岁一个女儿,要与吕君扳一脉亲往来,第不知他有儿子否?”饮酒中间,陈朝奉
问道:“恩兄,令郎几岁了?”吕玉不觉掉下泪来,答道:“小弟只有一儿,七
年前为看神会,失去了,至今并无下落。荆妻亦别无生育。如今回去,意欲寻个
螟蛉之子,出去帮扶生理,只是难得这般凑巧的。”陈朝奉道:“舍下数年之间,
将三两银子,买得一个小厮,貌颇清秀,又且乖巧,也是下路人带来的。如今一
十三岁了,伴着小儿在学堂中上学。恩兄若看得中意时,就送与恩兄伏侍,也当
我一点薄敬。”吕玉道:“若肯相借,当奉还身价。”陈朝奉道:“说那里话来!
只恐恩兄不用时,小弟无以为情。”当下便教掌店的,去学堂中唤喜儿到来。吕
玉听得名字与他儿子相同,心中疑惑。须臾,小厮唤到,穿一领芜湖青布的道袍,
生得果然清秀,习惯了学堂中规矩,见了吕玉,朝上深深唱个喏。吕玉心下便觉
得欢喜,仔细认出儿子面貌来,四岁时,因跌损左边眉角,结一个小疤儿。有这
点可认,吕玉便问道:“几时到陈家的?”那小厮想一想道:“有六七年了。”
又问他:“你原是那里人?谁卖你在此?”那小厮道:“不十分详细。只记得爹
叫做吕大,还有两个叔叔在家。娘姓王,家在无锡城外。小时被人骗出,卖在此
间。”吕玉听罢,便抱那小厮在怀,叫声:“亲儿!我正是无锡吕大!是你的亲
爹了。失了你七年,何期在此相遇!”正是:
水底捞针针已得,掌中失宝宝重逢。筵前相抱殷勤认,犹恐今朝是梦中。
小厮眼中流下泪来。吕玉伤感,自不必说。
吕玉起身拜谢陈朝奉:“小儿若非府上收留,今日安得父子重会?”陈朝奉
道:“恩兄有还金之盛德,天遣尊驾到寒舍,父子团圆。小弟一向不知是令郎,
甚愧怠慢。”吕玉又叫喜儿拜谢了陈朝奉。陈朝奉定要还拜,吕玉不肯,再三扶
住,受了两礼,便请喜儿坐于吕玉之傍。陈朝奉开言:“承恩兄相爱,学生一女
年方十二岁,欲与令郎结丝萝之好。”吕玉见他情意真恳,谦让不得,只得依允。
是夜父子同榻而宿,说了一夜的说话。次日,吕玉辞别要行,陈朝奉留住,另设
个大席面,管待新亲家、新女婿,就当送行。酒行数巡,陈朝奉取出白金二十两,
向吕玉说道:“贤婿一向在舍有慢,今奉些须薄礼相赎,权表亲情,万勿固辞。”
吕玉道:“过承高门俯就,舍下就该行聘定之礼,因在客途,不好苟且,如何反
费亲家厚赐?决不敢当!”陈朝奉道:“这是学生自送与贤婿的,不干亲翁之事。
亲翁若见却,就是不允这头亲事了。”吕玉没得说,只得受了,叫儿子出席拜谢。
陈朝奉扶起道:“些微薄礼,何谢之有。”喜儿又进去谢了丈母。当日开怀畅饮,
至晚而散。吕玉想道:“我因这还金之便,父子相逢,诚乃天意。又攀了这头好
亲事,似锦上添花。无处报答天地,有陈亲家送这二十两银子,也是不意之财,
何不择个洁净僧院,籴米斋僧,以种福田?”主意定了。
次早,陈朝奉又备早饭。吕玉父子吃罢,收拾行囊,作谢而别,唤了一只小
船,摇出闸外。约有数里,只听得江边鼎沸,原来坏了一只人载船,落水的号呼
求救,崖上人招呼小船打捞,小船索要赏犒,在那里争嚷。吕玉想道:“救人一
命,胜造七级浮屠。比如我要去斋僧,何不舍这二十两银子做赏钱,教他捞救,
见在功德。”当下对众人说:“我出赏钱,快捞救。若救起一船人性命,把二十
两银子与你们。”众人听得有二十两银子赏钱,小船如蚁而来。连崖上人,也有
几个会水性的,赴水去救。须臾之间,把一船人都救起。吕玉将银子付与众人分
散。水中得命的,都千恩万谢。只见内中一人,看了吕玉叫道:“哥哥那里来?”
吕玉看他,不是别人,正是第三个亲弟吕珍。吕玉合掌道:“惭愧,惭愧!天遣
我捞救兄弟一命。”忙扶上船,将干衣服与他换了。吕珍纳头便拜,吕玉答礼,
就叫侄儿见了叔叔,把还金遇子之事,述了一遍,吕珍惊讶不已。吕玉问道:
“你却为何到此?”吕珍道:“一言难尽。自从哥哥出门之后,一去三年。有人
传说哥哥在山西害了疮毒身故。二哥察访得实,嫂嫂已是成服戴孝,兄弟只是不
信。二哥近日又要逼嫂嫂嫁人,嫂嫂不从,因此教兄弟亲到山西访问哥哥消息,
不期于此相会。又遭覆溺,得哥哥捞救,天与之幸!哥哥不可怠缓,急急回家,
以安嫂嫂之心,迟则怕有变了。”吕玉闻说惊慌,急叫家长开船,星夜赶路。正
是:心忙似箭惟嫌缓,船走如梭尚道迟!
再说王氏闻丈夫凶信,初时也疑惑,被吕宝说得活龙活现,也信了,少不得
换了些素服。吕宝心怀不善,想着哥哥已故,嫂嫂又无所出,况且年纪后生,要
劝他改嫁,自己得些财礼。教浑家杨氏与阿姆说,王氏坚意不从。又得吕珍朝夕
谏阻,所以其计不成。王氏想道:“千闻不如一见。虽说丈夫已死,在几千里之
外,不知端的。”央小叔吕珍是必亲到山西,问个备细。如果然不幸,骨殖也带
一块回来。吕珍去后,吕宝愈无忌惮,又连日赌钱输了,没处设法。偶有江西客
人丧偶,要讨一个娘子,吕宝就将嫂嫂与他说合。那客人也访得吕大的浑家有几
分颜色,情愿出三十两银子。吕宝得了银子,向客人道:“家嫂有些妆乔,好好
里请他出门,定然不肯。今夜黄昏时分,唤了人轿,悄地到我家来,只看戴孝髻
的,便是家嫂,更不须言语,扶他上轿,连夜开船去便了。”客人依计而行。
却说吕宝回家,恐怕嫂嫂不从,在他跟前不露一字,却私下对浑家做个手势
道:“那两脚货,今夜要出脱与江西客人去了。我生怕他哭哭啼啼,先躲出去。
黄昏时候,你劝他上轿,日里且莫对他说。”吕宝自去了,却不曾说明孝髻的事。
原来杨氏与王氏妯娌最睦,心中不忍,一时丈夫做言,没奈他何。欲言不言,直
挨到酉牌时分,只得与王氏透个消息:“我丈夫已将姆姆嫁与江西客人,少停,
客人就来取亲,教我莫说。我与姆姆情厚,不好瞒得。你房中有甚细软家私,须
先收拾,打个包裹,省得一时忙乱。”王氏啼哭起来,叫天叫地起来。杨氏道:
“不是奴苦劝姆姆,后生家孤孀,终久不了。吊桶已落在井里,也是一缘一会,
哭也没用。”王氏道:“婶婶说那里话!我丈夫虽说已死,不曾亲见。且待三叔
回来,定有个真信。如今逼得我好苦!”说罢又哭。杨氏左劝右劝,王氏住了哭,
说道:“婶婶,既要我嫁人,罢了,怎好戴孝髻出门?婶婶寻一顶黑髻与奴换了。”
杨氏又要忠丈夫之托,又要姆姆面上讨好,连忙去寻黑髻来换。也是天数当然,
旧髻儿也寻不出一顶。王氏道:“你是在家的,暂时换你头上的髻儿与我。明早
你教叔叔铺里取一顶来换了就是。”杨氏道:“使得。”便除下髻来递与姆姆。
王氏将自己孝髻除下,换与杨氏戴了。王氏又换了一身色服。黄昏过后,江西客
人引着灯笼火把,抬着一顶花花轿,吹手虽有一副,不敢吹打,如风似雨,飞奔
吕家来。吕宝已自与了他暗号,众人推开大门,只认戴孝髻的就抢。杨氏嚷道:
“不是!”众人那里管三七二十一,抢上轿时,鼓手吹打,轿夫飞也似抬去了。
一派笙歌上客船,错疑孝髻是姻缘。新人若向新郎诉,只怨亲夫不怨天。王氏暗
暗叫谢天谢地,关了大门,自去安歇。
次日天明,吕宝意气扬扬,敲门进来。看见是嫂嫂开门,吃了一惊。房中不
见了浑家,见嫂子头上戴的是黑髻,心中大疑,问道:“嫂嫂,你婶子那里去了?”
王氏暗暗好笑,答道:“昨夜被江西蛮子抢去了。”吕宝道:“那有这话?且问
嫂嫂如何不戴孝髻?”王氏将换髻的缘故,述了一遍。吕宝捶胸只是叫苦,指望
卖嫂子,谁知到卖了老婆!江西客人已是开船去了,三十两银子,昨晚一夜就赌
输了一大半,再要娶这房媳妇子,今生休想。复又思量,一不做,二不休,有心
是这等,再寻个主顾把嫂子卖了,还有讨老婆的本钱。
方欲出门,只见门外四五个人,一拥进来,不是别人,却是哥哥吕玉,兄弟
吕珍,侄子喜儿,与两个脚家,驮了行李货物进门。吕宝自觉无颜,后门逃出,
不知去向。王氏接了丈夫,又见儿子长大回家,问其缘故。吕玉从头至尾,叙了
一遍。王氏也把江西人抢去婶婶,吕宝无颜,后门走了一段情节叙出。吕玉道:
“我若贪了这二百两非意之财,怎勾父子相见?若惜了那二十两银子,不去捞救
覆舟之人,怎能勾兄弟相逢?若不遇兄弟时,怎知家中信息?今日夫妻重会,一
家骨肉团圆,皆天使之然也。逆弟卖妻,也是自作自受,皇天报应,的然不爽!”
自此益修善行,家道日隆。后来喜儿与陈员外之女做亲,子孙繁衍,多有出仕贵
显者。诗云:
本意还金兼得子,立心卖嫂反输妻。
世间惟有天工巧,善恶分明不可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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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22 | 显示全部楼层

俞仲举题诗遇上皇

日月盈亏,星辰失度,为人岂无兴衰?子房年幼,逃难在徐邳,伊尹曾耕莘
野,子牙尝钓夋溪。君不见磻韩侯未遇,遭胯下受驱驰,蒙正瓦窑借宿,裴度在
古庙依栖。时来也,皆为将相,方表是男儿。
汉武帝元狩二年,四川成都府一秀士,司马长卿,双名相如,自父母双亡,
孤身无倚,齑盐自守。贯串百家,精通经史。虽然游艺江湖,其实志在功名。出
门之时,过城北七里许,曰升仙桥,相如大书于桥柱上:“大丈夫不乘驷马车,
不复过此桥。”所以北抵京洛,东至齐楚,遂依梁孝王之门,与邹阳、枚皋辈为
友。不期梁王薨,相如谢病归成都市上。临邛县有县令王吉,每每使人相招。一
日到彼相会,盘桓旬日。谈间,言及本处卓王孙,巨富,有亭台池馆,华美可玩。
县令着人去说,教他接待。卓王孙资财巨万,僮仆数百,门阑奢侈。园中有花亭
一所,名曰瑞仙,四面芳菲烂熳,真可游息,京洛名园,皆不能过此。这卓员外
丧偶不娶,慕道修真。止有一女,小字文君,年方十九,新寡在家,聪慧过人,
姿态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员外一日早晨,闻说县令友人司马长卿乃文章
巨儒,要来游玩园池,特来拜访。慌忙迎接,至后花园中,瑞仙亭上。动问已毕,
卓王孙置酒相待。见长卿丰姿俊雅,且是王县令好友,甚相敬重,道:“先生去
县中安下不便,何不在敝舍权住几日?”相如感其厚意,遂令人唤琴童携行李来
瑞仙亭安下。倏忽半月。
且说卓文君在绣房中闲坐,闻侍女春儿说:“有秀士司马长卿相访,员外留
他在瑞仙亭安寓。此生丰姿俊雅,且善抚琴。”文君心动,乃于东墙琐窗内窃窥
视相如才貌,“日后必然大贵。但不知有妻无妻?我若得如此之丈夫,平生愿足!
争奈此人箪瓢屡空,若待媒证求亲,俺父亲决然不肯。倘若挫过此人,再后难得。”
过了两日,女使春儿见小姐双眉悉蹙,必有所思,乃对小姐道:“今夜三月十五
日,月色光明,何不往花园中散闷则个?”小阴口中不说,心下思量:“自见了
那秀才,日夜废寝忘餐,放心不下。我今主意已定,虽然有亏妇道,是我一世前
程。”收拾了些金珠首饰,分付春儿安排酒果:“今夜与你赏月散闷。”春儿打
点完备,随小姐行来。
话中且说相如久闻得文君小姐貌美聪慧,甚知音律,也有心去挑逗他。今夜
月明如水,闻花阴下有行动之声,教琴童私觑,知是小姐,乃焚香一炷,将瑶琴
抚弄。文君正行数步,只听得琴声清亮,移步将近瑞仙亭,转过花阴下,听得所
弹音曰:“凤兮凤兮思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如今夕兮
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在我傍。何缘交颈为鸳鸯,期颉颃兮共翱翔!
凤兮凤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
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小姐听罢,对侍女道:“秀才有心,妾亦有心。
今夜既到这里,可去与秀才相见。”遂乃行到亭边。
相如月下见了文君,连忙起身迎接道:“小生梦想花容,何期光降。不及远
接,恕罪,恕罪!”文君敛衽向前道:“高贤下临,甚缺款待。孤馆寂寞,令人
相念无已。”相如道:“不劳小姐挂意。小生有琴一张,自能消遣。”文君笑道:
“先生不必迂阔。琴中之意,妾已备知。”相如跪下告道:“小生得见花颜,死
也甘心。”文君道:“请起,妾今夜到此,与先生赏月,同饮三杯。”春儿排酒
果于瑞仙亭上,文君、相如对饮。相如细视文君,果然生得眉如翠羽,肌如白雪;
振绣衣,披锦裳,浓不短,纤不长;临溪双洛浦,对月两嫦娥。酒行数巡,文君
令春儿收拾前去:“我便回来。”相如道:“小姐不嫌寒陋,愿就枕席之欢。”
文君笑道:“妾欲奉终身箕帚,岂在一时欢爱乎?”相如问道:“小姐计将安出?”
文君道:“如今收拾了些金珠在此,不如今夜同离此间,别处居住。倘后父亲想
念,搬回一家完聚,岂不美哉?”当下二人同下瑞仙亭,出后园而走。却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更不回。
且说春儿至天明不见小姐在房,亭子上又寻不见,报与老员外得知。寻到瑞
仙亭上,和相如都不见。员外道:“相如是文学之士,为此禽兽之行!小贱人,
你也自幼读书,岂不闻女子‘事无擅为,行无独出’?你不闻父命,私奔苟合,
非吾女也!”欲要讼之于官,争奈家丑不可外扬,故尔中止,“且看他有何面目
相见亲戚!”从此隐忍无语,亦不追寻。
却说相如与文君到家,相如自思囊箧罄然,难以度日,“想我浑家乃富贵之
女,岂知如此寂寞!所喜者略无愠色,颇为贤达。他料想司马长卿必有发达时分。”
正愁闷间,文君至。相如道:“日与浑家商议,欲做些小营运,奈无资本。”文
君道:“我首饰钗钏,尽可变卖。但我父亲万贯家财,岂不能周济一女?如今不
若开张酒肆,妾自当垆,若父亲知之,必然懊悔。”相如从其言,修造房屋,开
店卖酒,文君亲自当垆记帐。忽一日,卓王孙家僮有事到成都府,入肆饮酒,事
有凑巧,正来到司马长卿肆中。见当垆之妇,乃是主翁小姐,吃了一惊,慌忙走
回临邛,报与员外知道。员外满面羞惭,不肯认女,但杜门不见宾客而已。
再说相如夫妇卖酒,约有半年。忽有天使捧着一纸诏书,问司马相如名字。
到于肆中,说道:“朝廷观先生所作《子虚赋》,文章浩烂,超越古人。官里叹
赏,飘飘然有凌云之志气,恨不得与此人同时。有杨得意奏言:‘此赋是臣之同
里司马长卿所作,见在成都闲居。’天子大喜,特差小官来征召。走马临朝,不
许迟延。”相如收拾行装,即时要行。文君道:“官人此行富贵,则怕忘了瑞仙
亭上!”相如道:“小生受小姐大恩,方恨未报,何出此言?”文君道:“秀才
们也有两般。有那君子儒,不论贫富,志行不移;有那小人儒,贫时又一般,富
时就忘了。”相如道:“小姐放心!”夫妻二人,不忍相别。临行,文君又嘱道:
“此时已遂题桥志,莫负当垆涤器人!”
且不说相如同天使登程。却说卓王孙有家僮从长安回,听得杨得意举荐司马
相如,蒙朝廷征召去了,自言:“我女儿有先见之明,为见此人才貌双全,必然
显达,所以成了亲事。老夫想起来,男婚女嫁,人之大伦。我女婿不得官时,我
先带侍女春儿同往成都去望,乃是父子之情,无人笑我。若是他得了官时去看他,
教人道我趋时奉势。”次日,带同春儿径到成都府,寻见文君。文君见了父亲,
拜道:“孩儿有不孝之罪,望爹爹饶恕!”员外道:“我儿,你想杀我!从前之
话,更不须提了。如今且喜朝廷征召,正称孩儿之心。我今日送春儿来伏侍,接
你回家居住。我自差家僮往长安报与贤婿知道。”文君执意不肯。员外见女儿主
意定了,乃将家财之半,分授女儿,于成都起建大宅,市买良田,僮仆三四百人。
员外伴着女儿同住,等候女婿佳音。
再说司马相如同天使至京师朝见,献《上林赋》一篇。天子大喜,即拜为著
作郎,待诏金马门。近有巴蜀开通南夷诸道,用军兴法转漕繁冗,惊扰夷民。官
里闻知大怒,召相如议论此事,令作谕巴蜀之檄。官里道:“此一事,欲待差官,
非卿不可。”乃拜相如为中郎将,持节而往,令剑金牌,先斩后奏。相如谢恩,
辞天子出朝,一路驰驿而行。到彼处,劝谕巴蜀已平,蛮夷清静,不过半月,百
姓安宁,衣锦还乡。数日之间,已达成都府,本府官员迎接。到于新宅,文君出
迎。相如道:“读书不负人,今日果遂题桥之愿。”文君道:“更有一喜,你丈
人先到这里迎接。”相如连声:“不敢,不敢!”老员外出见,相如向前施礼,
彼此相谢,排筵贺喜。自此遂为成都富室。有诗为证:夜静瑶台月正圆,清风淅
沥满林峦。朱弦慢促相思调,不是知音不与弹。
司马相如本是成都府一个穷儒,只为一篇文字上投了至尊之意,一朝发迹。
如今再说南宋朝一个贫士,也是成都府人,在濯锦江居住,亦因词篇遭际,衣锦
还乡。此人姓俞名良,字仲举,年登二十五岁,幼丧父母,娶妻张氏。这秀才日
夜勤攻诗史,满腹文章。时当春榜动,选场开,广招天下人才,赴临安应举。俞
良便收拾琴剑书箱,择日起程,亲朋饯送。分付浑家道:“我去求官,多则三年,
少则一载。但得一官半职,即便回来。”道罢相别,跨一蹇驴而去。不则一日,
行至中途,偶染一疾,忙寻客店安下,心中烦恼。不想病了半月,身边钱物使尽,
只得将驴儿卖了做盘缠。又怕误了科场日期,只得买双草鞋穿了,自背书囊而行。
不数日,脚都打破了,鲜血淋漓,于路苦楚。心中想道:“几时得到杭州!”看
着那双脚,作一词以述怀抱,名《瑞鹤仙》:
“春闱期近也,望帝京迢递,犹在天际。懊恨这双脚底,不惯行程,如今怎
免得拖泥带水。痛难禁,芒鞋五耳倦行时,着意温存,笑语甜言安慰。
争气扶持我去,选得官来,那时赏你穿对朝靴,安排在轿儿里。抬来抬去,
饱餐羊肉滋味,重教细腻。更寻对小小脚儿,夜间伴你。”
不则一日,已到杭州,至贡院前桥下,有个客店,姓孙,叫做孙婆店,俞良
在店中安歇了。
过不多几日,俞良入选场已毕,俱各伺候挂榜。只说举子们,元来却有这般
苦处。假如俞良八千有馀多路,来到临安,指望一举成名,争奈时运未至,门龙
点额,金榜无名。俞良心中好闷,眼中流泪,自寻思道:“千乡万里,来到此间,
身边囊箧消然,如何勾得回乡?”不免流落杭州。每日出街,有些银两,只买酒
吃,消愁解闷。看看穷乏,初时还有几个相识看觑他,后面蒿恼人多了,被人憎
嫌。但遇见一般秀才上店吃酒,俞良便入去投谒,每日吃两碗饿酒,烂醉了归店
中安歇。孙婆见了,埋冤道:“秀才,你却少了我房钱不还,每日吃得大醉,却
有钱买酒吃!”俞良也不分说。每日早间,问店小二讨些汤洗了面,便出门。
“长篇见宰相,短卷谒公卿”,搪得几碗酒吃,吃得烂醉,直到昏黑,便归客店
安歇。每日如是。
一日,俞良走到众安桥,见个茶坊,有几个秀才在里面,俞良便挨身入去坐
地。只见茶博士向前唱个喏,问道:“解元吃甚么茶?”俞良口中不道,心下思
量:“我早饭也不曾吃,却来问我吃茶。身边铜钱又无,吃了却捉甚么还他?”
便道:“我约一个相识在这里等,少间客至来问。”茶博士自退。俞良坐于门首,
只要看一个相识过,却又遇不着。正闷坐间,只见一个先生,手里执着一个招儿,
上面写道“如神见”。俞良想是个算命先生,且算一命看。则一请,请那先生入
到茶坊里坐定。俞良说了年月日时,那先生便算。茶博士见了道:“这是他等的
相识来了。”便向前问道:“解元吃甚么茶?”俞良分付:“点两个椒花来。”
二人吃罢。先生道:“解元好个造物!即目三日之内,有分遇大贵人发迹,贵不
可言。”俞良听说,自想:“我这等模样,几时能勾发迹?眼下茶钱也没得还。”
便做个意头,抽身起道:“先生,我若真个发迹时,却得相谢。”便起身走。茶
博士道:“解元,茶钱!”俞良道:“我只借坐一坐,你却来问我茶,我那得钱
还?先生说我早晚发迹,等我好了,一发还你。”掉了便走。先生道:“解元,
命钱未还。”俞良道:“先生得罪,等我发迹,一发相谢。”先生道:“我方才
出来,好不顺溜!”茶博士道:“我没兴,折了两个茶钱!”当下自散。
俞良又去赶趁,吃了几碗饿酒。直到天晚,酩酊烂醉,踉踉跄跄,到孙婆店
中,昏迷不醒,睡倒了。孙婆见了,大骂道:“这秀才好没道理!少了我若干房
钱不肯还,每日吃得大醉。你道别人请你,终不成每日有人请你?”俞良便道:
“我醉自醉,干你甚事?别人请不请,也不干你事!”孙婆道:“老娘情愿折了
许多时房钱,你明日便出门去。”俞良带酒胡言汉语,便道:“你要我去,再与
我五贯钱,我明日便去。”孙婆听说,笑将起来道:“从不曾见恁般主顾!白住
了许多时店房,到还要诈钱撒泼,也不像斯文体面。”俞良听得,骂将起来道:
“我有韩信之志,你无漂母之仁。我俞某是个饱学秀才,少不得今科不中来科中,
你就供养我到来科,打甚么紧?”乘着酒兴,敲台打凳,弄假成真起来。孙婆见
他撒酒风,不敢惹他,关了门,自进去了。俞良弄了半日酒,身体困倦,跌倒在
床铺上,也睡去了。五更酒醒,想起前情,自觉惭愧,欲要不别而行,又没个去
处,正在两难。
却说孙婆与儿子孙小二商议,没奈何,只得破两贯钱,倒去陪他个不是,央
及他动身,若肯轻轻撒开,便是造化。俞良本待不受,其奈身无半文。只得忍着
羞,收了这两贯钱,作谢而去。心下想道:“临安到成都,有八千里之遥,这两
贯钱,不勾吃几顿饭,却如何盘费得回去?”出了孙婆店门,在街坊上东走西走,
又没寻个相识处。走到饭后,肚里又饥,心中又闷,身边只有两贯钱,买些酒食
吃饱了,跳下西湖,且做个饱鬼。当下一径走出涌金门外西湖边,见座高楼,上
面一面大牌,朱红大书:“丰乐楼”。只听得笙簧缭绕,鼓乐喧天。俞良立定脚
打一看时,只见门前上下首立着两个人,头戴方顶样头巾,身穿紫衫,脚下丝鞋
净袜,叉着手,看着俞良道:“请坐!”俞良见请,欣然而入。直走到楼上,拣
一个临湖傍槛的閤儿坐下。只见一个当日的酒保,便向俞良唱个喏:“覆解元,
不知要打多少洒?”俞良道:“我约一个相识在此。你可将两双箸放在桌上,铺
下两只盏,等一等来问。”酒保见说,便将酒缸、酒提、匙、箸、盏、碟,放在
面前,尽是银器。俞良口中不道,心中自言:“好富贵去处,我却这般生受!只
有两贯钱在身边,做甚用?”少顷,酒保又来问:“解元要多少酒打来?”俞良
便道:“我那相识,眼见的不来了。你与我打两角酒来。”酒保便应了,又问:
“解元,要甚下酒?”俞良道:“随你把来。”当下酒保只当是个好客,折莫甚
新鲜果品、可口肴馔、海鲜、案酒之类,铺排面前,般般都有。将一个银酒缸盛
了两角酒,安一把杓儿,酒保频将酒荡。俞良独自一个,从晌午前直吃到日晡时
后,面前按酒,吃得阑残。俞良手抚雕栏,下视湖光,心中愁闷。唤将酒保来:
“烦借笔砚则个。”酒保道:“解元借笔砚,莫不是要题诗赋?却不可污了粉壁,
本店自有诗牌。若是污了粉壁,小人今日当直,便折了这一日日事钱。”俞良道:
“恁地时,取诗牌和笔砚来。”须臾之间,酒保取到诗牌笔砚,安在桌上。俞良
道:“你自退,我教你便来,不叫时休来。”当下酒保自去。
俞良拽上閤门,用凳子顶住,自言道:“我只要显名在这楼上,教后人知我。
你却教我写在诗牌上则甚?”想起身边只有两贯钱,吃了许多酒食,捉甚还他?
不如题了诗,推开窗,看着湖里只一跳,做一个饱鬼。当下磨得墨浓,蘸得笔饱,
拂拭一堵壁子干净,写下《鹊桥仙》词:
“来时秋暮,到时春暮,归去又还秋暮。丰乐楼上望西川,动不动八千里路。
青山无数,白云无数,绿水又还无数。人生七十古来稀,算恁地光阴,能来
得几度!”
题毕,去后面写道:“锦里秀才俞良作。”放下笔,不觉眼中流泪。自思量
道:“活他做甚,不如寻个死处,免受穷苦!”当下推开槛窗,望着下面湖水,
待要跳下去,争奈去岸又远,倘或跳下去不死,颠折了腿脚,如何是好?心生一
计,解下腰间系的旧绦,一搭搭在閤儿里梁上,做一个活落圈。俞良叹了一口气,
却待把头钻入那圈里去,你道好凑巧!那酒保见多时不叫他,走来閤儿前,见关
着门,不敢敲,去那窗眼里打一张,只见俞良在内,正要钻入圈里去,又不舍得
死。酒保吃了一惊,火急向前推开门,入到里面,一把抱住俞良道:“解元甚做
作?你自死了,须连累我店中!”声张起来,楼下掌管、师工、酒保、打杂人等,
都上楼来,一时嚷动。众人看那俞良时,却有八分酒,只推醉,口里胡言乱语不
住声。酒保看那壁上时,茶盏来大小字写了一壁,叫苦不迭:“我今朝却不没兴,
这一日事钱休了也!”──道:“解元,吃了酒,便算了钱回去。”俞良道:
“做甚么?你要便打杀了我!”酒保道:“解元,不要寻闹。你今日吃的酒钱,
总算起来,共该五两银子。”俞良道:“若要我五两银子,你要我性命便有,那
得银子还你?我自从门前走过,你家两个着紫衫的邀住我,请我上楼吃酒。我如
今没钱,只是死了罢。”便望窗槛外要跳,唬得酒保连忙抱住。当下众人商议:
“不知他在那里住,忍悔气放他去罢。不时,做出人命来,明日怎地分说?”便
问俞良道:“解元,你在那里住?”俞良道:“我住在贡院桥孙婆客店里。我是
西川成都府有名的秀才,因科举来此间。若我回去,路上攧在河里水里,明日
都放不过你们。”众人道;“若真个死了时不好。”只得忍悔气,着两个人送他
去,有个下落,省惹官司。当下教两个酒保,搀扶他下楼。出门迤逦上路,却又
天色晚了。两个人一路扶着,到得孙婆店前,那客店门却关了。酒保便把俞良放
在门前,却去敲门。里面只道有甚客来,连忙开门。酒保见开了门,撒了手便走。
俞良东倒西歪,踉踉跄跄,只待要攧。孙婆讨灯来一照,却是俞良,吃了一惊,
没奈何,叫儿子孙小二扶他入房里去睡了。孙婆便骂道:“昨日在我家蒿恼,白
白里送了他两贯钱。说道:还乡去,却元来将去买酒吃!”俞良只推醉,由他骂,
不敢则声。正是人无气势精神减,囊少金钱应对难。
话分两头。却说南宋高宗天子传位孝宗,自为了太上皇,居于德寿宫。孝宗
尽事亲之道,承颜顺志,惟恐有违。自朝贺问安,及良辰美景父子同游之外,上
皇在德寿宫闲暇,每同内侍官到西湖游玩。或有时恐惊扰百姓,微服潜行,以此
为常。忽一日,上皇来到灵隐寺冷泉亭闲坐。怎见得冷泉亭好处?有张舆诗四句:
“朵朵峰峦拥翠华,倚云楼阁是僧家。凭栏尽日无人语,濯足寒泉数落花。”上
皇正坐观泉,寺中住持僧献茶。有一行者,手托茶盘,高擎下跪。上皇龙目观看,
见他相貌魁梧,且是执礼恭谨,御音问道:“朕看你不像个行者模样,可实说是
何等人?”那行者双行流泪,拜告道:“臣姓李名直,原任南剑府太守。得罪于
监司,被诬赃罪,废为庶人,家贫无以糊口。本寺住持是臣母舅,权充行者,觅
些粥食,以延微命。”上皇恻然不忍道:“待朕回宫,当与皇帝言之。”是晚回
宫,恰好孝宗天子差太监到德寿宫问安,上皇就将南剑太守李直分付去了,要皇
帝复其原官。过了数日,上皇再到灵隐寺中,那行者依旧来送茶。上皇问道:
“皇帝已复你的原官否?”那行者叩头奏道:“还未。”上皇面有愧容。次日,
孝宗天子恭请太上皇、皇太后,幸聚景园。上皇不言不笑,似有怨怒之意。孝宗
奏道:“今日风景融和,愿得圣情开悦。”上皇嘿然不答。太后道:“孩儿好意
招老夫妇游玩,没事恼做甚么?”上皇叹口气道:“树老招风,人老招贱。朕今
年老,说来的话,都没人作准了。”孝宗愕然,正不知为甚缘故,叩头请罪。上
皇道:“朕前日曾替南剑府太守李直说个分上,竟不作准。昨日于寺中复见其人,
令我愧杀。”孝宗道:“前奉圣训,次日即谕宰相。宰相说:‘李直赃污狼藉,
难以复用。’既承圣眷,此小事,来朝便行。今日且开怀一醉。”上皇方才回嗔
作喜,尽醉方休。第二日,孝宗再谕宰相,要起用李直。宰相依旧推辞,孝宗道:
“此是太上主意。昨日发怒,朕无地缝可入。便是大逆谋反,也须放他。”遂尽
复其原官。此事阁起不题。
再说俞良在孙婆店借宿之夜,上皇忽得一梦,梦游西湖之上,见毫光万道之
中,却有两条黑气冲天,竦然惊觉。至次早,宣个圆梦先生来,说其备细。先生
奏道:“乃是有一贤人流落此地,游于西湖,口吐怨气冲天,故托梦于上皇,必
主朝廷得一贤人。应在今日,不注吉凶。”上皇闻之大喜,赏了圆梦先生。遂入
宫中,更换衣装,扮作文人秀才,带几个近侍官,都扮作斯文模样,一同信步出
城。行到丰乐楼前,正见两个着紫衫的,又在门前邀请。当下上皇与近侍官一同
入酒肆中,走上楼去。那一日楼上閤儿恰好都有人坐满,只有俞良夜来寻死的那
閤儿关着。上皇便揭开帘儿,却待入去,只见酒保告:“解元,不可入去,这惸
儿不顺溜!今日主人家便要打醋炭了。待打过醋炭,却教客人吃酒。”上皇便问:
“这閤儿如何不顺溜?”酒保告:“解元,说不可尽。夜来有个秀才,是西川成
都府人,因赴试不第,流落在此。独自一个在这閤儿里,吃了五两银子酒食,吃
的大醉。直至日晚,身边无银子还酒钱,便放无赖,寻死觅活,自割自吊。没奈
何怕惹官司,只得又赔店里两个人送他归去。且是住的远,直到贡院桥孙婆客店
里歇。因此不顺溜,主家要打醋炭了,方教客人吃酒。”上皇见说道:“不妨,
我们是秀才,不惧此事。”遂乃一齐坐下。上皇抬头只见壁上茶盏来大小字写满,
却是一只《鹊桥仙》词。读至后面写道:“锦里秀才俞良作”,龙颜暗喜,想道:
“此人正是应梦贤士,这词中有怨望之言。”便问酒保:“此词是谁所作?”酒
保:“告解元,此词便是那夜来撒赖秀才写的。”上皇听了,便问:“这秀才见
在那里住?”酒保道:“见在贡院桥孙婆客店里安歇。”上皇买些酒食吃了,算
了酒钱,起身回宫。一面分付内侍官,传一道旨意,着地方官于贡院桥孙婆店中,
取锦里秀才俞良火速回奏。内侍传将出去,只说太上圣旨,要唤俞良,却不曾叙
出缘由明白。地方官心下也只糊涂,当下奉旨飞马到贡院桥孙婆店前,左右的一
索抠住孙婆,因走得气急,口中连唤:“俞良,俞良!”孙婆只道被俞良所告,
惊得面如土色,双膝跪下,只是磕头。差官道:“那婆子莫忙。官里要西川秀才
俞良,在你店中也不在?”孙婆方敢回言道:“告恩官,有却有个俞秀才在此安
下,只是今日清早起身回家乡去了。家中儿子送去,兀自未回。临行之时,又写
一首词在壁上。官人如不信,下马来看便见。”差管听说,入店中看时,见壁上
真个有只词,墨迹尚然新鲜,词名也是《鹊桥仙》,道是:
杏花红雨,梨花白雪,羞对短亭长路。东君也解数归程,遍地落花飞絮。
胸中万卷,笔头千古,方信儒冠多误。青霄有路不须忙,便着<革雨>草鞋归去。
元来那俞良隔夜醉了,由那孙婆骂了一夜。到得五更,孙婆怕他又不去,教
儿子小二清早起来,押送他出门。俞良临去,就壁上写了这只词。孙小二送去,
兀自未回。
差官见了此词,便教左右抄了,飞身上马。另将一匹空马,也教孙婆骑坐,
一直望北赶去。路上正迎见孙小二。差官教放了孙婆,将孙小二抠住,问俞良安
在。孙小二战战兢兢道:“俞秀才为盘缠缺少,踌蹰不进,见在北关门边汤团铺
里坐。”当下就带孙小二做眼,飞马赶到北关门下。只见俞良立在那灶边,手里
拿着一碗汤团正吃哩,被使命叫一声:“俞良听圣旨。”唬得俞良大惊,连忙放
下碗,走出门跪下。使命口宣上皇圣旨:“教俞良到德寿宫见驾。”俞良不知分
晓,一时被众人簇拥上马,迤逦直到德寿宫。各人下马,且于侍班閤子内,听候
传宣。地方官在宫门外叩头复命:“俞良秀才取到了。”上皇传旨,教俞良借紫
入内。
俞良穿了紫衣软带,纱帽皂靴,到得金阶之下,拜舞起居已毕。上皇传旨,
问俞良:“丰乐楼上所写《鹊桥仙》词,是卿所作?”俞良奏道:“是臣醉中之
笔,不想惊动圣目。”上皇道:“卿有如此才,不远千里而来,应举不中,是主
司之过也。卿莫有怨望之心?”俞良奏道:“穷达皆天,臣岂敢怨!”上皇曰:
“以卿大才,岂不堪任一方之寄?朕今赐卿衣紫,说与皇帝,封卿大官,卿意若
何?”俞良叩头拜谢曰;“臣有何德能,敢膺圣眷如此!”上皇曰:“卿当于朕
前,或诗或词,可做一首,胜如使命所抄店中壁上之作。”俞良奏乞题目。上皇
曰:“便只指卿今日遭遇朕躬为题。”俞良领旨,左右便取过文房四宝,放在俞
良面前。俞良一挥而就,做了一只词,名《过龙门令》:
“冒险过秦关,跋涉长江,崎岖万里到钱塘。举不成名归计拙,趁食街坊。
命蹇苦难当,空有词章,片言争敢动吾皇。敕赐紫袍归故里,衣锦还乡。”
上皇看了,龙颜大喜,对俞良道:“卿要衣锦还乡,朕当遂卿之志。”当下
御笔亲书六句;“锦里俞良,妙有词章。高才不遇,落魄堪伤。敕赐高官,衣锦
还乡。”分付内侍官,将这道旨意,送与皇帝,就引俞良去见驾。孝宗见了上皇
圣旨,因数日前为南剑太守李直一事,险些儿触了太上之怒,今番怎敢迟慢?想
俞良是锦里秀才,如今圣旨批赐衣锦还乡,若用他别处地方为官,又恐拂了太上
的圣意,即刻批旨:“俞良可授成都府太守,加赐白金千两,以为路费。”次日,
俞良紫袍金带,当殿谢恩已毕。又往德寿宫,谢了上皇。将御赐银两备办鞍马仆
从之类,又将百金酬谢孙婆。前呼后拥,荣归故里,不在话下。
是日孝宗御驾亲往德寿宫朝见上皇,谢其贤人之赐。上皇又对孝宗说过,传
旨遍行天下,下次秀才应举,须要乡试得中,然后赴京殿试。今时乡试之例,皆
因此起,流传至今,永远为例矣。
昔年司马逢杨意,今日俞良际上皇。若使文章皆遇主,功名迟早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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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23 | 显示全部楼层

陈可常端阳仙化

利名门路两无凭,百岁风前短焰灯。只恐为僧僧不了,为僧得了尽输僧。
话说大宋高宗绍兴年间,温州府乐清县,有一秀才,姓陈,名义,字可常,
年方二十四岁。生得眉目清秀,且是聪明,无书不读,无史不通。绍兴年间,三
举不第,就于临安府众安桥命铺,算看本身造物。那先生言:“命有华盖,却无
官星,只好出家。”陈秀才自小听得母亲说,生下他时,梦见一尊金身罗汉投怀。
今日功名蹭蹬之际,又闻星家此言,忿一口气,回店歇了一夜,早起算还了房宿
钱,雇人挑了行李,径来灵隐寺投奔印铁牛长老出家,做了行者。这个长老,博
通经典,座下有十个侍者,号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皆
读书聪明。陈可常在长老座下做了第二位侍者。
绍兴十一年间,高宗皇帝母舅吴七郡王,时遇五月初四日,府中裹粽子。当
下郡王钧旨分付都管:“明日要去灵隐寺斋僧,可打点供食齐备。”都管领钧旨,
自去关支银两,买办什物,打点完备。至次日早饭后,郡王点看什物,上轿,带
了都管、干办、虞候、押番一干人等,出了钱塘门,过了石涵桥、大佛头,径到
西山灵隐寺。先有报帖报知,长老引众僧鸣钟擂鼓,接郡王上殿烧香,请至方丈
坐下。长老引众僧参拜献茶,分立两傍。郡王说:“每年五月重五,入寺斋僧解
粽,今日依例布施。”院子抬供食献佛,大盘托出粽子,各房都要散到。
郡王闲步廊下,见壁上有诗四句:“齐国曾生一孟尝,晋朝镇恶又高强。五
行偏我遭时蹇,欲向星家问短长。”郡王见诗道:“此诗有怨望之意,不知何人
所作?”回至方丈,长老设宴管待。郡王问:“长老,你寺中有何人能作得好诗?”
长老:“覆恩王,敝寺僧多,座下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十个侍者,皆能作诗。”郡王说:“与我唤来。”长老:“覆恩王,止有两个在
敝寺,这八个教去各庄上去了。”只见甲乙二侍者,到郡王面前。郡王叫甲侍者:
“你可作诗一首。”甲侍者禀乞题目,郡王教就将粽子为题。甲侍者作诗曰:
四角尖尖草缚腰,浪荡锅中走一遭。若还撞见唐三藏,将来剥得赤条条。
郡王听罢,大笑道:“好诗,却少文采。”再唤乙侍者作诗。乙侍者问讯了,
乞题目,也教将粽子为题。作诗曰:
香粽年年祭屈原,斋僧今日结良缘。满堂供尽知多少,生死工夫那个先?
郡王听罢大喜道:“好诗!”问乙侍者:“廊下壁间诗,是你作的?”乙侍
者:“覆恩王,是侍者做的。”郡王道:“既是你做的,你且解与我知道。”乙
侍者道:“齐国有个孟尝君,养三千客,他是五月五日午时生。晋国有个大将王
镇恶,此人也是五月五日午时生。小侍者也是五月五日午时生,却受此穷苦,以
此做下四句自叹。”郡王问:“你是何处人氏?”侍者答道:“小侍者温州府乐
清县人氏,姓陈名义,字可常。”郡王见侍者言语清亮,人才出众,意欲抬举他,
当日就差押番,去临安府僧录司讨一道度牒,将乙侍者剃度为僧,就用他表字可
常,为佛门中法号,就作郡王府内门僧。郡王至晚回府,不在话下。
光阴似箭,不觉又早一年。至五月五日,郡王又去灵隐寺斋僧。长老引可常
并众僧接入方丈,少不得安办斋供,款待郡王。坐间叫可常到面前道:“你做一
篇词,要见你本身故事。”可常问讯了,口念一词名《菩萨蛮》:
“平生只被今朝误,今朝却把平生补。重午一年期,斋僧只待时。
主人恩义重,两载蒙恩宠。清净得为僧,幽闲度此生。”
郡王大喜,尽醉回府,将可常带回见两国夫人说:“这个和尚是温州人氏,
姓陈名义,三举不第,因此弃俗出家,在灵隐寺做侍者。我见他作得好诗,就剃
度他为门僧,法号可常。如今一年了,今日带回府来,参拜夫人。”夫人见说,
十分欢喜,又见可常聪明朴实,一府中人都欢喜。郡王与夫人解粽,就将一个与
可常,教做粽子词,还要《菩萨蛮》。可常问讯了,乞纸笔写出一词来:
“包中香黍分边角,彩丝剪就交绒索。樽俎泛菖蒲,年年五月初。
主人恩义重,对景承欢宠。何日玩山家?葵蒿三四花!”
郡王见了大喜,传旨唤出新荷姐,就教他唱可常这词。那新荷姐生得眉长眼
细,面白唇红,举止轻盈。手拿象板,立于筵前,唱起绕梁之声,众皆喝采。郡
王又教可常做新荷姐词一篇,还要《菩萨蛮》。可常执笔便写,词曰:
“天生体态腰肢细,新词唱彻歌声利。一曲泛清奇,扬尘簌簌飞。
主人恩义重,宴出红妆宠。便要赏新荷,时光也不多!”
郡王越加欢喜。至晚席散,着可常回寺。
至明年五月五日,郡王又要去灵隐寺斋僧。不想大雨如倾,郡王不去,分付
院公:“你自去分散众僧斋供,就教同可常到府中来看看。”院公领旨去灵隐寺
斋僧,说与长老:“郡王教同可常回府。”长老说:“近日可常得一心病,不出
僧房,我与你同去问他。”院公与长老同至可常房中。可常睡在床上,分付院公:
“拜覆恩王,小僧心病发了,去不得。有一柬帖,与我呈上恩王。”院公听说,
带来这封柬帖回府。郡王问:“可常如何不来?”院公:“告恩王,可常连日心
疼病发,来不得。教男女奉上一简,他亲自封好。”郡王拆开看,又是《菩萨蛮》
词一首:
“去年共饮菖蒲酒,今年却向僧房守。好事更多磨,教人没奈何。
主人恩义重,知我心头痛。待要赏新荷,争知疾愈么?”
郡王随即唤新荷出来唱此词。有管家婆禀:“覆恩王,近日新荷眉低眼慢,
乳大腹高,出来不得。”郡王大怒,将新荷送交府中五夫人勘问。新荷供说:
“我与可常奸宿有孕。”五夫人将情词覆恩王。郡王大怒:“可知道这秃驴词内
都有赏新荷之句,他不是害什么心病,是害的相思病!今日他自觉心亏,不敢到
我府中!”教人分付临安府,差人去寻隐寺,拿可常和尚。临安府差人去灵隐寺
印长老处要可常。长老离不得安排酒食,送些钱钞与公人。常言道:官法如炉,
谁肯容情!可常推病不得,只得挣挫起来,随着公人到临安府厅上跪下。府主升
堂,冬冬牙鼓响,公吏两边排;阎王生死案,东岳摄魂台。带过可常问道:“你
是出家人,郡王怎地恩顾你,缘何做出这等没天理的事出来?你快快招了!”可
常说:“并无此事。”府尹不听分辨:“左右拿下好生打!”左右将可常拖倒,
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可常招道:“小僧果与新荷有奸。一时念头差了,供
招是实。”将新荷勘问,一般供招。临安府将可常、新荷供招呈上郡王。郡王本
要打杀可常,因他满腹文章,不忍下手,监在狱中。
却说印长老自思:“可常是个有德行和尚,日常山门也不出,只在佛前看经,
便是郡王府里唤去半日,未晚就回,又不在府中宿歇,此奸从何而来?内中必有
跷蹊!”连忙入城去传法寺,央住持槁大惠长老同到府中,与可常讨饶。郡王出
堂,赐二长老坐,待茶。郡王开口便说:“可常无礼!我平日怎么看待他,却做
下不仁之事!”二位长老跪下,再三禀说:“可常之罪,僧辈不敢替他分辨,但
求恩王念平日错爱之情,可以饶恕一二。”郡王请二位长老回寺,“明日分付临
安府量轻发落。”印长老开言:“覆恩王,此事日久自明。”郡王闻言心中不喜,
退入后堂,再不出来。二位长老见郡王不出,也走出府来。槁长老说:“郡王嗔
怪你说‘日久自明’。他不肯认错,便不出来。”印长老便说:“可常是个有德
行的,日常无事,山门也不出,只在佛前看经,便是郡王府里唤去,去了半日便
回,又不曾宿歇,此奸从何而来?故此小僧说‘日久自明’,必有冤枉。”槁长
老说:“贫不与富敌,贱不与贵争。僧家怎敢与王府争得是非?这也是宿世冤业。
且得他量轻发落,却又理会。”说罢,各回寺去了,不在话下。次日郡王将封简
子去临安府,即将可常、新荷量轻打断。有大尹禀郡王:“待新荷产子,可断。”
郡王分付,便要断出。府官只得将僧可常追了度牒,杖一百,发灵隐寺,转发宁
家当差;将新荷杖八十,发钱塘县转发宁家,追原钱一千贯还郡王府。
却说印长老接得可常,满寺僧众教长老休要安着可常在寺中,玷辱宗风。长
老对众僧说:“此事必有跷蹊,久后自明。”长老令人山后搭一草舍,教可常将
息棒疮好了,着他自回乡去。
且说郡王把新荷发落宁家,追原钱一千贯。新荷父母对女儿说:“我又无钱,
你若有私房积蓄,将来凑还府中。”新荷说:“这钱自有人替我出。”张公骂道:
“你这贱人!与个穷和尚通奸,他的度牒也被追了,却那得钱来替你还府中?”
新荷说:“可惜屈了这个和尚。我自与府中钱原都管有奸,他见我有孕了,恐事
发,‘到郡王面前,只供与可常和尚有奸。郡王喜欢可常,必然饶你。我自来供
养你家,并使用钱物。’说过的话,今日只去问他讨钱来用,并还官钱。我一个
身子被他骗了,先前说过的话,如何赖得?他若欺心不招架时,左右做我不着,
你两个老人家将我去府中,等我郡王面前实诉,也出脱了可常和尚。”父母听得
女儿说,便去府前伺候钱都管出来,把上项事一一说了。钱都管到焦躁起来,骂
道:“老贱才!老无知!好不识廉耻!自家女儿偷了和尚,官司也问结了,却说
恁般鬼话来图赖人!你欠了女儿身价钱,没处措办时,好言好语,告个消乏,或
者可怜你的,一两贯钱助了你也不见得。你却说这样没根蒂的话来,傍人听见时,
教我怎地做人?”骂了一顿,走开去了。张老只得忍气吞声回来,与女儿说知。
新荷见说,两泪交流,乃言:“爹娘放心,明日却与他理会。”至次日,新荷跟
父母到郡王府前,连声叫屈。郡王即时叫人拿来,却是新荷父母。郡王骂道:
“你女儿做下迷天大罪,到来我府前叫屈!”张老跪覆:“恩王,小的女儿没福,
做出事来,其中屈了一人,望恩王做主。”郡王问:“屈了何人?”张老道:
“小人不知,只问小贱人便有明白。”郡王问:“贱人在那里?”张老道:“在
门首伺候。”郡王唤他入来,问他详细。新荷入到府堂跪下。郡王问:“贱人,
做下不仁之事,你今说屈了甚人?”新荷:“告恩王,贱妾犯奸,妄屈了可常和
尚。”郡王问:“缘何屈了他?你可实说,我到饶你。”新荷告道:“贱妾犯奸
却不干可常之事。”郡王道:“你先前怎地不说?”新荷告道:“妾实被干办钱
原奸骗。有孕之时,钱原怕事露,分付妾:‘如若事露,千万不可说我!只说与
可常和尚有奸。因郡王喜欢可常,必然饶你。’”郡王骂道:“你这贱人,怎地
依他说,害了这个和尚!”新荷告道:“钱原说:‘你若无事退回,我自养你一
家老小;如要原钱还府,也是我出。’今日贱妾宁家,恩王责取原钱,一时无措,
只得去问他讨钱还府中。以此父亲去与他说,到把父亲打骂,被害无辜。妾今诉
告明白,情愿死在恩王面前。”郡王道:“先前他许供养你一家,有甚表记为证?”
新荷:“告恩王,钱原许妾供养,妾亦怕他番悔,已拿了他上直朱红牌一面为信。”
郡王见说,十分大怒,跌脚大骂:“泼贱人!屈了可常和尚!”就着人分付临安
府,拿钱原到厅审问拷打,供认明白。一百日限满,脊杖八十,送沙门岛牢城营
料高。新荷宁家,饶了一千贯原钱。随即差人去灵隐寺取可常和尚来。
却说可常在草舍将息好了,又是五月五日到。可常取纸墨笔来,写下一首
《辞世颂》:
“生时重午,为僧重午,得罪重午,死时重午。为前生欠他债负,若不当时
承认,又恐他人受苦。今日事已分明,不若抽身回去!
五月五日午时书,赤口白舌尽消除;五月五日天中节,赤口白舌尽消灭。”
可常作了《辞世颂》,走出,草舍边有一泉水,可常脱了衣裳,遍身抹净,
穿了衣服,入草舍结跏趺坐圆寂了。
道人报与长老知道,长老将自己龛子,妆了可常,抬出山顶。长老正欲下火,
只见郡王府院公来取可常。长老道:“院公,你去禀覆恩王,可常坐化了,正欲
下火。郡王来取,今且暂停,待恩王令旨。”院公说:“今日事已明白,不干可
常之事。皆因屈了,教我来取,却又圆寂了。我去禀恩王,必然亲自来看下火。”
院公急急回府,将上项事并《辞世颂》呈上,郡王看了大惊。
次日,郡王同两国夫人去灵隐寺烧化可常,众僧接到后山。郡王与两国夫人
亲自拈香罢,郡王坐下。印长老带领众僧看经毕。印长老手执火把,口中念道:
“留得屈原香粽在,龙舟竞渡尽争先。从今剪断缘丝索,不用来生复结缘。
恭惟圆寂可常和尚:重午本良辰,谁把兰汤浴?角黍漫包金,菖蒲空切玉。须知
《妙法华》,大乘俱念足。手不折新荷,枉受攀花辱。目下事分明,唱彻阳关曲。
今日是重午,归西何太速!寂灭本来空,管甚时辰毒?山僧今日来,赠与光明烛。
凭此火光三昧,要见本来面目。咦!唱彻当时《菩萨蛮》,撒手便归兜率国。”
众人只见火光中现出可常,问讯,谢郡王、夫人、长老并众僧:“只因我前
生欠宿债,今世转来还。吾今归仙境,再不往人间。吾是五百尊罗汉中名常欢喜
尊者。”正是:
从来天道岂痴聋?好丑难逃久照中。说好劝人归善道,算来修德积阴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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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23 | 显示全部楼层

崔待诏生死冤家(宋人小说作《碾玉观音》)

。”这些众人,都撺掇道:“好对夫妻!”
崔宁拜谢了,不则一番。崔宁是个单身,却也痴心;秀秀见恁地个后生,却也指
望。当日有这遗漏,秀秀手中提着一帕子金珠富贵,从左廊下出来,撞见崔宁,
便道:“崔大夫,我出来得迟了。府中养娘各自四散,管顾不得,你如今没奈何,
只得将我去躲避则个。”当下崔宁和秀秀出府门,沿着河,走到石灰桥。秀秀道:
“崔大夫,我脚疼了走不得。”崔宁指着前面道:“更行几步,那里便是崔宁住
处,小娘子到家中歇脚,却也不妨。”到得家中坐定。秀秀道:“我肚里饥,崔
大夫与我买些点心来吃。我受了些惊,得杯酒吃更好。”当时崔宁买将酒来,三
杯两盏,正是:
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上脸来。
道不得个春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秀秀道:“你记得当时在月台上赏月,
把我许你,你兀自拜谢,你记得也不记得?”崔宁叉着手,只应得“喏”。秀秀
道:“当日众人都替你喝采:‘好对夫妻!’你怎地到忘了?”崔宁又则应得
“喏”。秀秀道:“比似只管等待,何不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不知你意下何如?”
崔宁道:“岂敢。”秀秀道:“你知道不敢,我叫将起来,教坏了你,你却如何
将我到家中?我明日府里去说。”崔宁道:“告小娘子,要和崔宁做夫妻不妨,
只一件,这里住不得了,要好趁这个遗漏人乱时,今夜就走开去,方才使得。”
秀秀道:“我既和你做夫妻,凭你行。”当夜做了夫妻。
四更已后,各带着随身金银物件出门。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迤逦来
到衢州。崔宁道:“这里是五路总头,是打那条路去好?不若取信州路上去,我
是碾玉作,信州有几个相识,怕那里安得身。”即时取路到信州。住了几日,崔
宁道:“信州常有客人到行在往来,若说道我等在此,郡王必然使人来追捉,不
当稳便。不若离了信州,再往别处去。”两个又起身上路,径取潭州,不则一日,
到了潭州。却是走得远了,就潭州市里讨间房屋,出面招牌,写着“行在崔待诏
碾玉生活”。崔宁便对秀秀道:“这里离行在有二千馀里了,料得无事,你我安
心,好做长久夫妻。”潭州也有几个寄居官员,见崔宁是行在待诏,日逐也有生
活得做。崔宁密使人打探行在本府中事。有曾到都下的,得知府中当夜失火,不
见了一个养娘,出赏钱寻了几日,不知下落。也不知道崔宁将他走了,见在潭州
住。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也有一年之上。忽一日方早开门,见两个着皂衫的,
一似虞候府干打扮,入来铺里坐地,问道:“本官听得说有个行在崔待诏,教请
过来做生活。”崔宁分付了家中,随这两个人到湘潭县路上来。便将崔宁到宅里
相见官人,承揽了玉作生活,回路归家。正行间,只见一个汉子头上带个竹丝笠
儿,穿着一领白段子两上领布衫,青白行缠找着裤子口,着一双多耳麻鞋,挑着
一个高肩担儿,正面来,把崔宁看了一看,崔宁却不见这汉面貌,这个人却见崔
宁,从后大踏步尾着崔宁来。正是:
谁家稚子鸣榔板,惊起鸳鸯两处飞。
这汉子毕竟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竹引牵牛花满街,疏篱茅舍月光筛。琉璃盏内茅柴酒,白玉盘中簇豆梅。
休懊恼,且开怀,平生赢得笑颜开。三千里地无知己,十万军中挂印来。”
这只《鹧鸪天》词是关西秦州雄武军刘两府所作。从顺昌大战之后,闲在家
中,寄居湖南潭州湘潭县。他是个不爱财的名将,家道贫寒,时常到村店中吃酒。
店中人不识刘两府,讙呼啰唣。刘两府道:“百万番人,只如等闲,如今却被他
们诬罔!”做了这只《鹧鸪天》,流传直到都下。当时殿前太尉是杨和王,见了
这词,好伤感,“原来刘两府直恁孤寒!”教提辖官差人送一项钱与这刘两府。
今日崔宁的东人郡王,听得说刘两府恁地孤寒,也差人送一项钱与他,却经由潭
州路过。见崔宁从湘潭路上来,一路尾着崔宁到家,正见秀秀坐在柜身子里,便
撞破他们道:“崔大夫,多时不见,你却在这里。秀秀养娘他如何也在这里?郡
王教我下书来潭州,今日遇着你们。原来秀秀养娘嫁了你,也好。”当时吓杀崔
宁夫妻两个,被他看破。
那人是谁?却是郡王府中一个排军,从小伏侍郡王,见他朴实,差他送钱与
刘两府。这人姓郭名立,叫做郭排军。当下夫妻请住郭排军,安排酒来请他,分
付道:“你到府中千万莫说与郡王知道!”郭排军道:“郡王怎知得你两个在这
里。我没事,却说甚么。”当下酬谢了出门,回到府中,参见郡王,纳了回书,
看着郡王道:“郭立前日下书回,打潭州过,却见两个人在那里住。”郡王问:
“是谁?”郭立道:“见秀秀养娘并崔待诏两个,请郭立吃了酒食,教休来府中
说知。”郡王听说便道:“叵耐这两个做出这事来,却如何直走到那里?”郭立
道:“也不知他仔细,只见他在那里住地,依旧挂招牌做生活。”
郡王教干办去分付临安府,即时差一个缉捕使臣,带着做公的,备了盘缠,
径来湖南潭州府,下了公文,同来寻崔宁和秀秀。却似皂雕追紫燕,猛虎啖羊羔,
不两月,捉将两个来,解到府中。报与郡王得知,即时升厅。原来郡王杀番人时,
左手使一口刀,叫做“小青”;右手使一口刀,叫做“大青”。这两口刀不知剁
了多少番人。那两口刀,鞘内藏着,挂在壁上。郡王升厅,众人声喏,即将这两
个人押来跪下。郡王好生焦躁,左手去壁牙上取下“小青”,右手一掣,掣刀在
手,睁起杀番人的眼儿,咬得牙齿剥剥地响。当时吓杀夫人,在屏风背后道:
“郡王,这里是帝辇之下,不比边庭上面,若有罪过,只消解去临安府施行,如
何胡乱凯得人?”郡王听说道:“叵耐这两个畜生逃走,今日捉将来,我恼了,
如何不凯?既然夫人来劝,且捉秀秀入府后花园去,把崔宁解去临安府断治。”
当下喝赐钱酒,赏犒捉事人。解这崔宁到临安府,一一从头供说:“自从当夜遗
漏,来到府中,都搬尽了。只见秀秀养娘从廊下出来,揪住崔宁道:‘你如何安
手在我怀中?若不依我口,教坏了你!’要共崔宁逃走。崔宁不得已,只得与他
同走。只此是实。”临安府把文案呈上郡王,郡王是个刚直的人,便道:“既然
恁地,宽了崔宁,且与从轻断治。崔宁不合在逃,罪杖发遣建康府居住。”当下
差人押送。
方出北关门,到鹅项头,见一顶轿儿,两个人抬着,从后面叫:“崔待诏,
且不得去!”崔宁认得像是秀秀的声音,赶将来又不知恁地,心下好生疑惑。伤
弓之鸟,不敢揽事,且低着头只顾走。只见后面赶将上来,歇了轿子,一个妇人
走出来,不是别人,便是秀秀,道:“崔待诏,你如今去建康府,我却如何?”
崔宁道:“却是怎地好?”秀秀道:“自从解你去临安府断罪,把我捉入后花园,
打了三十竹篦,遂便赶我出来。我知道你建康府去,赶将来同你去。”崔宁道:
“恁地却好。”讨了船,直到建康府。押发人自回。若是押发人是个学舌的,就
有一场是非出来。因晓得郡王性如烈火,惹着他不是轻放手的;他又不是王府中
人,去管这闲事怎地?况且崔宁一路买酒买食,奉承得他好,回去时就隐恶而扬
善了。
再说崔宁两口在建康居住,既是问断了,如今也不怕有人撞见,依旧开个碾
玉作铺。浑家道:“我两口却在这里住得好,只是我家爹妈自从我和你逃去潭州,
两个老的吃了些苦。当日捉我入府时,两个去寻死觅活,今日也好教人去行在取
我爹妈来这里同住。”崔宁道:“最好。”便教人来行在取他丈人丈母,写了他
地理脚色与来人。到临安府寻见他住处,问他邻舍,指道:“这一家便是。”来
人去门首看时,只见两扇门关着,一把锁锁着,一条竹竿封着。问邻舍:“他老
夫妻那里去了?”邻舍道:“莫说!他有个花枝也似女儿,献在一个奢遮去处。
这个女儿不受福德,却跟一个碾玉的待诏逃走了。前日从湖南潭州捉将回来,送
在临安府吃官司,那女儿吃郡王捉进后花园里去。老夫妻见女儿捉去,就当下寻
死觅活,至今不知下落,只恁地关着门在这里。”来人见说,再回建康府来,兀
自未到家。
且说崔宁正在家中坐,只见外面有人道:“你寻崔待诏住处?这里便是。”
崔宁叫出浑家来看时,不是别人,认得是璩父璩婆,都相见了,喜欢的做一处。
那去取老儿的人,隔一日才到,说如此这般,寻不见,却空走了这遭,两个老的
且自来到这里了。两个老人道:“却生受你,我不知你们在建康住,教我寻来寻
去,直到这里。”其时四口同住,不在话下。
且说朝廷官里,一日到偏殿看玩宝器,拿起这玉观音来看。这个观音身上,
当时有一个玉铃儿,失手脱下。即时问近侍官员:“却如何修理得?”官员将玉
观音反覆看了,道:“好个玉观音!怎地脱落了铃儿?”看到底下,下面碾着三
字:“崔宁造”。“恁地容易,既是有人造,只消得宣这个人来,教他修整。”
敕下郡王府,宣取碾玉匠崔宁。郡王回奏:“崔宁有罪,在建康府居住。”即时
使人去建康,取得崔宁到行在歇泊了,当时宣崔宁见驾,将这玉观音教他领去,
用心整理。崔宁谢了恩,寻一块一般的玉,碾一个铃儿接住了,御前交纳。破分
请给养了崔宁,令只在行在居住。崔宁道:“我今日遭际御前,争得气,再来清
湖河下寻间屋儿开个碾玉铺,须不怕你们撞见!”
可煞事有斗巧,方才开得铺三两日,一个汉子从外面过来,就是那郭排军。
见了崔待诏,便道:“崔大夫恭喜了!你却在这里住?”抬起头来,看柜身里却
立着崔待诏的浑家。郭排军吃了一惊,拽开脚步就走。浑家说与丈夫道:“你与
我叫住那排军!我相问则个。”正是:
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崔待诏即时赶上扯住,只见郭排军把头只管侧来侧去,口里喃喃地道:“作
怪,作怪!”没奈何,只得与崔宁回来,家中坐地。浑家与他相见了,便问:
“郭排军,前者我好意留你吃酒,你却归来说与郡王,坏了我两个的好事。今日
遭际御前,却不怕你去说。”郭排军吃他相问得无言可答,只道得一声“得罪!”
相别了,便来到府里,对着郡王道:“有鬼!”郡王道:“这汉则甚?”郭立道:
“告恩王,有鬼!”郡王问道:“有甚鬼?”郭立道:“方才打清湖河下过,见
崔宁开个碾玉铺,却见柜身里一个妇女,便是秀秀养娘。”郡王焦躁道:“又来
胡说!秀秀被我打杀了,埋在后花园,你须也看见,如何又在那里?却不是取笑
我?”郭立道:“告恩王,怎敢取笑!方才叫住郭立,相问了一回。怕恩王不信,
勒下军令状了去。”郡王道:“真个在时,你勒军令状来!”那汉也是合苦,真
个写一纸军令状来。郡王收了,叫两个当直的轿番,抬一顶轿子,教:“取这妮
子来。若真个在,把来凯取一刀;若不在,郭立,你须替他凯取一刀!”郭立同
两个轿番来取秀秀。正是:
麦穗两岐,农人难辨。
郭立是关西人,朴直,却不知军令状如何胡乱勒得!三个一径来到崔宁家里,
那秀秀兀自在柜身里坐地,见那郭排军来得恁地慌忙,却不知他勒了军令状来取
你。郭排军道:“小娘子,郡王钧旨,教来取你则个。”秀秀道:“既如此,你
们少等,待我梳洗了同去。”即时入去梳洗,换了衣服出来,上了轿,分付了丈
夫。两上轿番便抬着,径到府前。郭立先入去,郡王正在厅上等待。郭立唱了喏,
道:“已取到秀秀养娘。”郡王道:“着他入来!”郭立出来道:“小娘子,郡
王教你进来。”掀起帘子看一看,便是一桶水倾在身上,开着口,则合不得,就
轿子里不见了秀秀养娘。问那两上轿番道:“我不知,则见他上轿,抬到这里,
又不曾转动。”那汉叫将入来道:“告恩王,恁地真个有鬼!”郡王道:“却不
叵耐!”教人:“捉这汉,等我取过军令状来,如今凯了一刀。先去取下‘小青’
来。”那汉从来伏侍郡王,身上也有十数次官了,盖缘是粗人,只教他做排军。
这汉慌了道:“见有两个轿番见证,乞叫来问。”即时叫将轿番来道:“见他上
轿,抬到这里,却不见了。”说得一般,想必真个有鬼,只消得叫将崔宁来问。
便使人叫崔宁来到府中。崔宁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郡王道:“恁地又不干崔宁事,
且放他去。”崔宁拜辞去了。郡王焦躁,把郭立打了五十背花棒。
崔宁听得说浑家是鬼,到家中问丈人丈母。两个面面厮觑,走出门,看着清
湖河里,扑通地都跳下水去了。当下叫救人,打捞,便不见了尸首。原来当时打
杀秀秀时,两个老的听得说,便跳在河里,已自死了,这两个也是鬼。崔宁到家
中,没情没绪,走进房中,只见浑家坐在床上。崔宁道:“告姐姐,饶我性命!”
秀秀道:“我因为你,吃郡王打死了,埋在后花园里。却恨郭排军多口,今日已
报了冤仇,郡王已将他打了五十背花棒。如今都知道我是鬼,容身不得了。”道
罢起身,双手揪住崔宁,叫得一声,匹然倒地。邻舍都来看时,只见:两部脉尽
总皆沉,一命已归黄壤下。崔宁也被扯去,和父母四个,一块儿做鬼去了。后人
评论得好:咸安王捺不下烈火性,郭排军禁不住闲磕牙。璩秀娘舍不得生眷属,
崔待诏撇不脱鬼冤家。

[发帖际遇]: 孤傲飞鹰买通太监进宫旅游,花费银两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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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24 | 显示全部楼层

李谪仙醉草吓蛮书

堪羡当年李谪仙,吟诗斗酒有连篇。蟠胸锦绣欺时彦,落笔风云迈古贤。
书草和番威远塞,词歌倾国媚新弦。莫言才子风流尽,明月长悬采石边。
话说唐玄宗皇帝朝,有个才子,姓李,名白,字太白,乃西梁武昭兴圣皇帝
李暠九世孙,西川锦州人也。其母梦长庚入怀而生,那长庚星又名太白星,所以
名字俱用之。那李白生得姿容美秀,骨格清奇,有飘然出世之表。十岁时,便精
通书史,出口成章,人都夸他锦心绣口,又说他是神仙降生,以此又呼为李谪仙。
有杜工部赠诗为证:“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声
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文采承殊渥,流传必绝伦。”
李白又自称青莲居士。一生好酒,不求仕进,志欲遨游四海,看尽天下名山,
尝遍天下美酒。先登峨眉,次居云梦,复隐于徂徕山竹溪,与孔巢父等六人,日
夕酣饮,号为竹溪六逸。有人说湖州乌程酒甚佳,白不远千里而往,到酒肆中,
开怀畅饮,旁若无人。时有迦叶司马经过,闻白狂歌之声,遣从者问其何人。白
随口答诗四句:“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逃名三十春。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
来是后身。”迦叶司马大惊,问道:“莫非蜀中李谪仙么?闻名久矣!”遂请相
见,留饮十日,厚有所赠,临别,问道:“以青莲高才,取青紫如拾芥,何不游
长安应举?”李白道:“目今朝政紊乱,公道全无,请托者登高第,纳贿者获科
名。非此二者,虽有孔孟之贤,晁董之才,无由自达。白所以流连诗酒,免受盲
试官之气耳。”迦叶司马道:“虽则如此,足下谁人不知?一到长安,必有人荐
拔。”
李白从其言,乃游长安。一日到紫极宫游玩,遇了翰林学士贺知章,通姓道
名,彼此相慕。知章遂邀李白于酒肆中,解下金貂,当酒同饮。至夜不舍,遂留
李白于家中下榻,结为兄弟。次日,李白将行李搬至贺内翰宅,每日谈诗饮酒,
宾主甚是相得。
时光荏苒,不觉试期已迫。贺内翰道:“今春南省试官,正是杨贵妃兄杨国
忠太师,监视官乃太尉高力士,二人都是爱财之人。贤弟却无金银买嘱他,便有
冲天学问,见不得圣天子。此二人与下官皆有相识,下官写一封札子去,预先嘱
托,或者看薄面一二。”李白虽则才大气高,遇了这等时势,况且内翰高情,不
好违阻。贺内翰写了柬帖,投与杨太师、高力士。二人接开看了,冷笑道:“贺
内翰受了李白金银,却写封空书在我这里讨白人情。到那日专记,如有李白名字
卷子,不问好歹,即时批落。”时值三月三日,大开南省,会天下才人,尽呈卷
子。李白才思有馀,一笔挥就,第一个交卷。杨国忠见卷子上有李白名字,也不
看文字,乱笔涂抹道:“这样书生,只好与我磨墨。”高力士道:“磨墨也不中,
只好与我着袜脱靴。”喝令将李白推抢出去。正是:
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
李白被试官屈批卷子,怨气冲天,回至内翰宅中,立誓:“久后吾若得志,
定教杨国忠磨墨,高力士与我脱靴,方才满愿。”贺内翰劝白:“且休烦恼,权
在舍下安歇。待三年,再开试场,别换试官,必然登第。”终日共李白饮酒赋诗。
日往月来,不觉一载。忽一日,有番使赍国书到。朝廷差使命急宣贺内翰陪
接番使,在馆驿安下。次日,阁门舍人接得番使国书一道。玄宗敕宣翰林学士,
拆开番书,全然不识一字,拜伏金阶启奏:“此书皆是鸟兽之迹,臣等学识浅短,
不识一字。”天子闻奏,将与南省试官杨国忠开读。杨国忠开看,双目如盲,亦
不晓得。天子宣问满朝文武,并无一人晓得,不知书上有何吉凶言语。龙颜大怒,
喝骂朝臣:“枉有许多文武,并无一个饱学之士与朕分忧。此书识不得,将何回
答发落番使?却被番邦笑耻,欺侮南朝,必动干戈,来侵边界,如之奈何!敕限
三日,若无人识此番书,一概停俸;六日无人,一概停职;九日无人,一概问罪。
别选贤良,共扶社稷。”圣旨一出,诸官默默无言,再无一人敢奏。天子转添烦
恼。
贺内翰朝散回家,将此事述于李白。白微微冷笑:“可惜我李某去年不曾及
第为官,不得与天子分忧。”贺内翰大惊道:“想必贤弟博学多能,辨识番书,
下官当于驾前保奏。”次日,贺知章入朝,越班奏道:“臣启陛下,臣家有一秀
才,姓李名白,博学多能,要辨番书,非此人不可。”天子准奏,即遣使命,赍
诏前去内翰宅中,宣取李白。李白告天使道:“臣乃远方布衣,无才无识,今朝
中有许多官僚,都是饱学之儒,何必问及草莽?臣不敢奉诏,恐得罪于朝贵。”
说这句“恐得罪于朝贵”,隐隐刺着杨、高二人,使命回奏。天子初问贺知章:
“李白不肯奉诏,其意云何?”知章奏道:“臣知李白文章盖世,学问惊人。只
为去年试场中,被试官屈批了卷子,羞抢出门,今日教他白衣入朝,有愧于心。
乞陛下赐以恩典,遣一位大臣再往,必然奉诏。”玄宗道:“依卿所奏。钦赐李
白进士及第,着紫袍金带、纱帽象简见驾。就烦卿自往迎取,卿不可辞!”
贺知章领旨回家,请李白开读,备述天子惓惓求贤之意。李白穿了御赐袍服,
望阙拜谢,遂骑马随贺内翰入朝。玄宗于御座专待李白,李白至金阶拜舞,山呼
谢恩,躬身而立。天子一见李白,如贫得宝,如暗得灯,如饥得食,如旱得云,
开金口,动玉音,道:“今有番国赍书,无人能晓,特宣卿至,为朕分忧。”白
躬身奏道:“臣因学浅,被太师批卷不中,高太尉将臣推抢出门。今有番书,何
不令试官回答,却乃久滞番官在此?臣是批黜秀才,不能称试官之意,怎能称皇
上之意?”天子道:“朕自知卿,卿其勿辞!”遂命侍臣捧番书赐李白观看。李
白看了一遍,微微冷笑,对御座前将唐音译出,宣读如流。番书云:“渤海国大
可毒书达唐朝官家。自你占了高丽,与俺国逼近,边兵屡屡侵犯吾界,想出自官
家之意。俺如今不可耐者,差官来讲和,可将高丽一百七十六城,让与俺国,俺
有好物事相送。太白山之菟,南海之昆布,栅城之鼓,扶馀之鹿,<莫页>颉之豕,
率宾之马,沃州之绵,湄沱河之鲫,九都之李,乐游之梨,你官家都有分。若还
不肯,俺起兵来厮杀,且看那家胜败!”
众官听得读罢番书,不觉失惊,面面相觑,尽称“难得”。天子听了番书,
龙情不悦,沉吟良久,方问两班文武:“今被番家要兴兵抢占高丽,有何策可以
应敌?”两班文武,如泥塑木雕,无人敢应。贺知章启奏道:“自太宗皇帝三征
高丽,不知杀了多少生灵,不能取胜,府库为之虚耗。天幸盖苏文死了,其子男
生兄弟争权,为我乡导。高宗皇帝遣老将李勣、薛仁贵统百万雄兵,大小百战,
方才殄灭。今承平日久,无将无兵,倘干戈复动,难保必胜。兵边祸结,不知何
时而止?愿吾皇圣鉴!”天子道:“似此如何回答他?”知章道:“陛下试问李
白,必然善于辞命。”天子乃召白问之。李白奏道:“臣启陛下,此事不劳圣虑,
来日宣番使入朝,臣当面回答番书,与他一般字迹,书中言语,羞辱番家,须要
番国可毒拱手来降。”天子问:“可毒何人也?”李白奏道:“渤海风俗,称其
王曰可毒,犹回纥称可汗,吐番称赞普,六诏称诏,诃陵称悉莫威,各从其俗。”
天子见其应对不穷,圣心大悦,即日拜为翰林学士。遂设宴于金鸾殿,宫商迭奏,
琴瑟喧阗,嫔妃进酒,彩女传杯。御音传示:“李卿,可开怀畅饮,休拘礼法。”
李白尽量而饮,不觉酒浓身软。天子令内官扶于殿侧安寝。
次日五鼓,天子升殿。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李白宿酲犹未醒,内官催
促进朝。百官朝见已毕,天子召李白上殿,见其面尚带酒容,两眼兀自有朦胧之
意。天子分付内侍,教御厨中造三分醒酒酸鱼羹来。须臾,内侍将金盘捧到鱼羹
一碗。天子见羹气太热,御手取牙箸调之良久,赐与李学士。李白跪而食之,顿
觉爽快。是时百官见天子恩幸李白,且惊且喜,惊者怪其破格,喜者喜其得人。
惟杨国忠、高力士愀然有不乐之色。圣旨宣番使入朝,番使山呼见圣已毕。李白
紫衣纱帽,飘飘然有神仙凌云之态,手捧番书立于左侧柱下,朗声而读,一字无
差,番使大骇。李白道:“小邦失礼,圣上洪度如天,置而不较,有诏批答,汝
宜静听!”番官战战兢兢,跪于阶下。天子命设七宝床于御座之傍,取于阗白玉
砚,象管兔毫笔,独草龙香墨,五色金花笺,排列停当,赐李白近御榻前,坐锦
墩草诏。李白奏道:“臣靴不净,有污前席,望皇上宽恩,赐臣脱靴结袜而登。”
天子准奏,命一小内侍:“与李学士脱靴。”李白又奏道:“臣有一言,乞陛下
赦臣狂妄,臣方敢奏。”天子道:“任卿失言,朕亦不罪。”李白奏道:“臣前
入试春闱,被杨太师批落,高太尉赶逐,今日见二人押班,臣之神气不旺。乞玉
音分付杨国忠与臣捧砚磨墨,高力士与臣脱靴结袜,臣意气始得自豪。举笔草诏,
口代天言,方可不辱群命。”天子用人之际,恐拂其意,只得传旨,教杨国忠捧
砚,高力士脱靴。二人心里暗暗自揣,前日科场中轻薄了他,“这样书生,只好
与我磨墨脱靴。”今日恃了天子一时宠幸,就来还话,报复前仇。出于无奈,不
敢违背圣旨,正是敢怒而不敢言。常言道:冤家不可结,结了无休歇。侮人还自
侮,说人还自说。
李白此时昂昂得意,躧袜登褥,坐于锦墩。杨国忠磨得墨浓,捧砚侍立。论
来爵位不同,怎么李学士坐了,杨太师到侍立?因李白口代天言,天子宠以殊礼;
杨太师奉旨磨墨,不曾赐坐,只得侍立。李白左手将须一拂,右手举起中山兔颖,
向五花笺上,手不停挥,须臾,草就吓蛮书。字画齐整,并无差落,献于龙案之
上。天子看了大惊,都是照样番书,一字不识。传与百官看了,各各骇然。天子
命李白诵之。李白就御座前朗诵一遍:“大唐开元皇帝诏谕渤海可毒:自昔石卵
不敌,蛇龙不斗。本朝应运开天,抚有四海,将勇卒精,甲坚兵锐。颉利背盟而
被擒,弄赞铸鹅而纳誓;新罗奏织锦之颂,天竺致能言之鸟,波斯献捕鼠之蛇,
拂菻进曳马之狗;白鹦鹉来自诃陵,夜光珠贡于林邑;骨利干有名马之纳,泥婆
罗有良酢之献。无非畏威怀德,买静求安。高丽拒命,天讨再加,传世九百,一
朝殄灭,岂非逆天之咎徵,衡大之明鉴与!况尔海外小邦,高丽附国,比之中国,
不过一郡,士马刍粮,万分不及。若螳怒是逞,鹅骄不逊,天兵一下,千里流血,
君同颉利之俘,国为高丽之续。方今圣度汪洋,恕尔狂悖,急宜悔祸,勤修岁事,
毋取诛僇,为四夷笑。尔其三思哉!故谕。”
天子闻之大喜,再命李白对番官面宣一通,然后用宝入函。李白仍叫高太尉
着靴,方才下殿,唤番官听诏。李白重读一遍,读得声韵铿锵,番使不敢则声,
面如土色,不免山呼拜舞辞朝。贺内翰送出都门,番官私问道:“适才读诏者何
人?”内翰道:“姓李名白,官拜翰林学士。”番使道:“多大的官,使太师捧
砚,太尉脱靴?”内翰道:“太师大臣,太尉亲臣,不过人间之极贵。那李学士
乃天上神仙下降,赞助天朝,更有何人可及!”番使点头而别,归至本国,与国
王述之。国王看了国书,大惊,与国人商议,天朝有神仙赞助,如何敌得,写了
降表,愿年年进贡,岁岁来朝。此是后话。
话分两头,却说天子深敬李白,欲重加官职。李白启奏:“臣不愿受职,愿
得逍遥散诞,供奉御前,如汉东方朔故事。”天子道:“卿既不受职,朕所有黄
金白璧,奇珍异宝,惟卿所好。”李白奏道:“臣不愿受金玉,愿得从陛下游幸,
日饮美酒三千觞,足矣!”天子知李白清高,不忍相强。从此时时赐宴,留宿于
金鸾殿中,访以政事,恩幸日隆。一日,李白乘马游长安街,忽听得锣鼓齐鸣,
见一簇刀斧手,拥着一辆囚车行来。白停骖问之,乃是并州解到失机将官,今押
赴东市处斩。那囚车中,囚着个美丈夫,生得甚是英伟,叩其姓名,声如洪钟,
答道:“姓郭名子仪。”李白相他容貌非凡,他日必为国家柱石,遂喝住刀斧手:
“待我亲往驾前保奏。”众人知是李谪仙学士,御手调羹的,谁敢不依。李白当
时回马,直叩宫门,求见天子,讨了一道赦敕,亲往东市开读,打开囚车,放出
子仪,许他带罪立功。子仪拜谢李白活命之恩,异日衔环结草,不敢忘报。此事
阁过不题。
是时,宫中最重木芍药,是扬州贡来的。如今叫做牡丹花,唐时谓之木芍药。
宫中种得四本,开出四样颜色。那四样?大红、深紫、浅红、通白。玄宗天子移
植于沉香亭前,与杨贵妃娘娘赏玩,诏梨园子弟奏乐。天子道:“对妃子,赏名
花,新花安用旧曲?”遽命梨园长李龟年召李学士入宫。有内侍说道:“李学士
往长安市上酒肆中去了。”龟年不往九街,不走三市,一径寻到长安市去。只听
得一个大酒楼上,有人歌云:“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
者传。”李龟年道:“这歌的不是李学士是谁?”大踏步上楼梯来,只见李白独
占一个小小座头,桌上花瓶内供一枝碧桃花,独自对花而酌,已吃得酩酊大醉,
手执巨觥,兀自不放。龟年上前道:“圣上在沉香亭宣召学士,快去!”众酒客
闻得有圣旨,一时惊骇,都站起来闲看。李白全然不理,张开醉眼,向龟年念一
句陶渊明的诗,道是:“我醉欲眠君且去。”念了这句诗,就瞑然欲睡。李龟年
也有三分主意,向楼窗往下一招,七八个从者,一齐上楼,不由分说,手忙脚乱,
抬李学士到于门前,上了玉花骢,众人左扶右持,龟年策马在后相随,直跑到五
凤楼前。天子又遣内侍来催促了,敕赐走马入宫。龟年遂不扶李白下马,同内侍
帮扶,直至后宫,过了兴庆池,来到沉香亭。天子见李白在马上双眸紧闭,兀自
未醒,命内侍铺紫氍毹于亭侧,扶白下马少卧。亲往省视,见白口流涎沫,天子
亲以龙袖拭之。贵妃奏道:“妾闻冷水沃面,可以解酲。”乃命内侍汲兴庆池水,
使宫女含而喷之。白梦中惊醒,见御驾,大惊,俯伏道:“臣该万死!臣乃酒中
之仙,幸陛下恕臣!”天子御手搀起道:“今日同妃子赏名花,不可无新词,所
以召卿,可作《清平调》三章。”
李龟年取金花笺授白,白带醉一挥,立成三首。其一曰:“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其二曰:“一枝红艳露
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其三曰:“名花
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天子览词,
称美不已:“似此天才,岂不压倒翰林院许多学士。”即命龟年按调而歌,梨园
众子弟丝竹并进,天子自吹玉笛以和之。歌毕,贵妃敛绣巾,再拜称谢。天子道:
“莫谢朕,可谢学士也!”贵妃持玻璃七宝杯,亲酌西凉葡萄酒,命宫女赐李学
士饮。天子敕赐李白遍游内苑,令内侍以美酒随后,恣其酣饮。自是宫中内宴,
李白每每被召,连贵妃亦爱而重之。
高力士深恨脱靴之事,无可奈何。一日,贵妃重吟前所制《清平调》三首,
倚栏叹羡。高力士见四下无人,乘间奏道:“奴婢初意娘娘闻李白此词,怨入骨
髓,何反拳拳如是?”贵妃道:“有何可怨?”力士奏道:“‘可怜飞燕倚新妆’,
那飞燕姓赵,乃西汉成帝之后。则今画图中,画着一个武士,手托金盘,盘中有
一女子,举袖而舞,那个便是赵飞燕。生得腰肢细软,行步轻盈,若人手执花枝
颤颤然,成帝庞幸无比。谁知飞燕私与燕赤凤相通,匿于复壁之中,成帝入宫,
闻壁衣内有人咳嗽声,搜得赤凤杀之。欲废赵后,赖其妹合德力救而止,遂终身
不入正宫。今日李白以飞燕比娘娘,此乃谤毁之语,娘娘何不熟思?”原来贵妃
那时以胡人安禄山为养子,出入宫禁,与之私通,满宫皆知,只瞒得玄宗一人。
高力士说飞燕一事,正刺其心。贵妃于是心下怀恨,每于天子前说李白轻狂使酒,
无人臣之礼。天子见贵妃不乐李白,遂不召他内宴,亦不留宿殿中。李白情知被
高力士中伤,天子存疏远之意,屡次告辞求去,天子不允。乃益纵酒自废,与贺
知章、李适之、汝阳王琎、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为酒友,时人呼为饮中八
仙。
却说玄宗天子心下实是爱重李白,只为宫中不甚相得,所以疏了些儿。见李
白屡次乞归,无心恋阙,乃向李白道:“卿雅志高蹈,许卿暂还,不日再来相召。
但卿有大功于朕,岂可白手还山?卿有所需,朕当一一给与。”李白奏道:“臣
一无所需,但得杖头有钱,日沾一醉足矣。”天子乃赐金牌一面,牌上御书:
“敕赐李白为天下无忧学士,逍遥落托秀才,逢坊吃酒,遇库支钱,府给千贯,
县给五百贯。文武官员军民人等,有失敬者,以违诏论。”又赐黄金千两,锦袍
玉带,金鞍龙马,从者二十人。白叩头谢恩。天子又赐金花二朵,御酒三杯,于
驾前上马出朝。百官俱给假,携酒送行,自长安街直接到十里长亭,樽罍不绝。
只有杨太师、高太尉二人怀恨不送。内中惟贺内翰等酒友七人,直送至百里之外,
流连三日而别。李白集中有《还山别金门知己诗》,略云:“恭承丹凤诏,欻起
烟萝中。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闲来东武吟,曲尽情未终。书此谢知己,扁
舟寻钓翁。”
李白锦衣纱帽,上马登程,一路只称锦衣公子。果然逢坊饮酒,遇库支钱。
不一日,回至锦州,与许氏夫人相见。官府闻李学士回家,都来拜贺,无日不醉。
日往月来,不觉半载。一日白对许氏说,要出外游玩山水。打扮做秀才模样,身
边藏了御赐金牌,带了一个小仆,骑一健驴,任意而行。府县酒资,照牌供给。
忽一日,行到华阴界上,听得人言华阴县知县贪财害民,李白生计,要去治他。
来到县前,令小仆退去,独自倒骑着驴子,于县门首连打三回。那知县在厅上取
问公事,观见了,连声:“可恶,可恶!怎敢调戏父母官!”速令公吏人等拿至
厅前取问。李白微微诈醉,连问不答。知县令狱卒押入牢中,待他酒醒,着他好
生供状,来日决断。狱卒将李白领入牢中,见了狱官,掀髯长笑。狱官道:“想
此人是风颠的?”李白道:“也不风,也不颠。”狱官道:“既不风颠,好生供
状。你是何人?为何到此骑驴,搪突县主?”李白道:“要我供状,取纸笔来。”
狱卒将纸笔置于案上,李白扯狱官在一边说道:“让开一步待我写。”狱官笑道:
“且看这风汉写出甚么来!”李白写道:“供状锦州人,姓李单名白。弱冠广文
章,挥毫神鬼泣。长安列八仙,竹溪称六逸。曾草吓蛮书,声名播绝域。玉辇每
趋陪,金銮为寝室。啜羹御手调,流涎御袍拭。高太尉脱靴,杨太师磨墨。天子
殿前尚容乘马行,华阴县里不许我骑驴入?请验金牌,便知来历。”写毕,递与
狱官看了,狱官唬得魂惊魄散,低头下拜道:“学士老爷,可怜小人蒙官发遣,
身不由己,万望海涵赦罪!”李白道:“不干你事,只要你对知县说,我奉金牌
圣旨而来,所得何罪,拘我在此?”狱官拜谢了,即忙将供状呈与知县,并述有
金牌圣旨。知县此时如小儿初闻霹雳,无孔可钻,只得同狱官到牢中参见李学士,
叩头哀告道:“小官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犯,乞赐怜悯!”在职诸官,闻知此
事,都来拜求,请学士到厅上正面坐下,众官庭参已毕。李白取出金牌,与众官
看,牌上写道:“学士所到,文武官员军民人等,有不敬者,以违诏论。”“汝
等当得何罪?”众官看罢圣旨,一齐低头礼拜:“我等都该万死。”李白见众官
苦苦哀求,笑道:“你等受国家爵禄,如何又去贪财害民?如若改过前非,方免
汝罪。”众官听说,人人拱手,个个遵依,不敢再犯。就在厅上大排筵宴,管待
学士饮酒三日方散。自是知县洗心涤虑,遂为良牧。此事闻于他郡,都猜道朝廷
差李学士出外私行观风考政,无不化贪为廉,化残为善。
李白遍历赵、魏、燕、晋、齐、梁、吴、楚,无不流连山水,极诗酒之趣。
后因安禄山反叛,明皇车驾幸蜀,诛国忠于军中,缢贵妃于佛寺。白避乱隐于庐
山,永王璘时为东南节度使,阴有乘机自立之志,闻白大才,强逼下山,欲授伪
职,李白不从,拘留于幕府。未几,肃宗即位于灵武,拜郭子仪为天下兵马大元
帅,克复两京。有人告永王璘谋叛,肃宗即遣子仪移兵讨之。永王兵败,李白方
得脱身,逃至浔阳江口,被守江把总擒拿,把做叛党,解到郭元帅军前。子仪见
是李学士,即喝退军士,亲解其缚,置于上位,纳头便拜道:“昔日长安东市,
若非恩人相救,焉有今日?”即命治酒压惊,连夜修本,奏上天子,为李白辨冤,
且追叙其吓蛮书之功,荐其才可以大用。此乃施恩而得报也。正是:
两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时杨国忠已死,高力士亦远贬他方,玄宗皇帝自蜀迎归为太上皇,亦对肃宗
称李白奇才。肃宗乃徵白为左拾遗。
白叹宦海沉迷,不得逍遥自在,辞而不受。别了郭子仪,遂泛舟游洞庭岳阳,
再过金陵,泊舟于采石江边。是夜,月明如昼。李白在江头畅饮,忽闻天际乐声
嘹亮,渐近舟次,舟人都不闻,只有李白听得。忽然江中风浪大作,有鲸鱼数丈,
奋鬛而起,仙童二人,手持旌节,到李白面前,口称:“上帝奉迎星主还位。”
舟人都惊倒。须臾苏醒,只见李学士坐于鲸背,音乐前导,腾空而去。明日将此
事告于当涂县令李阳冰,阳冰具表奏闻,天子敕建李谪仙祠于采石山上,春秋二
祭。
到宋太平兴国年间,有书生于月夜渡采石江,见锦帆西来,船头上有白牌一
面,写“诗伯”二字。书生遂朗吟二句道:“谁人江上称诗伯?锦绣文章借一观!”
舟中有人和云:“夜静不堪题绝句,恐惊星斗落江寒。”书生大惊,正欲傍舟相
访,那船泊于采石之下。舟中人紫衣纱帽,飘然若仙,径投李谪仙祠中。书生随
后求之祠中,并无人迹,方知和诗者即李白也。至今人称“酒仙”、“诗伯”,
皆推李白为第一。云:吓蛮书草见天才,天子调羹亲赐来。一自骑鲸天上去,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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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24 | 显示全部楼层

钱舍人题诗燕子楼

烟花风景眼前休,此地仍传燕子楼。鸳梦肯忘三月蕙?翠颦能省一生愁。
柘因零落难重舞,莲为单开不并头。娇艳岂无黄壤瘗?至今人过说风流。
话说大唐自政治大圣大孝皇帝谥法太宗开基之后,至十二帝宪宗登位,凡一
百九十三年,天下无事日久,兵甲生尘,刑具不用。时有礼部尚书张建封做官年
久,恐妨贤路,遂奏乞骸骨归田养老。宪宗曰:“卿年齿未衰,岂宜退位?果欲
避冗辞繁,敕镇青徐数郡。”建封奏曰:“臣虽菲才,既蒙圣恩,自当竭力。”
遂敕建封节制武宁军事,建封大喜。平昔爱才好客,既镇武宁,拣选才能之士,
礼置门下。后房歌姬舞妓,非知书识礼者不用。
武宁有妓关盼盼,乃徐方之绝色也。但见:歌喉清亮,舞态婆娑。调弦成合
格新声,品竹作出尘雅韵。琴弹古调,棋覆新图。赋诗琢句,追风雅见于篇中;
搦管丹青,夺造化生于笔下。建封虽闻其才色无双,缘到任之初,未暇召于樽俎
之间。忽一日,中书舍人白乐天,名居易,自长安来,宣谕兖郓,路过徐府,乃
建封之故人也。喜乐天远来,遂置酒邀饮于公馆,只见:幕卷流苏,帘垂朱箔。
瑞脑烟喷宝鸭,香醪光溢琼壶。果劈天浆,食烹异味。绮罗珠翠,列两行粉面梅
妆;脆管繁音,奏一派新声雅韵。遍地舞裀铺蜀锦,当筵歌拍按红牙。当时酒至
数巡,食供两套,歌喉少歇,舞袖亦停。忽有一妓,抱胡琴立于筵前,转袖调弦,
独奏一曲,纤手斜拈,轻敲慢按。满座清香消酒力,一庭雅韵爽烦襟。须臾弹彻
韶音,抱胡琴侍立。建封与乐天俱喜调韵清雅,视其精神举止,但见花生丹脸,
水剪双眸,意态天然,迥出伦辈。回视其馀诸妓,粉黛如土。遂呼而问曰:“孰
氏?”其妓斜抱胡琴,缓移莲步,向前对曰:“贱妾关盼盼也。”建封喜不自胜,
笑谓乐天曰:“彭门乐事,不出于此。”乐天曰:“似此佳人,名达帝都,信非
虚也!”建封曰:“诚如舍人之言,何惜一诗赠之?”乐天曰:“但恐句拙,反
污丽人之美。”盼盼据卸胡琴,掩袂而言:“妾姿质丑陋,敢烦珠玉?若果不以
猥贱见弃,是微躯随雅文不朽,岂胜身后之荣哉!”乐天喜其黠慧,遂口吟一绝:
“凤拨金钿砌,檀槽后带垂。醉娇无气力,风袅牡丹枝。”盼盼拜谢乐天曰:
“贱妾之名,喜传于后世,皆舍人所赐也。”于是宾主欢洽,尽醉而散。
翌日乐天车马东去。自此建封专宠盼盼,遂于府第之侧,择佳地创建一楼,
名曰“燕子楼”,使盼盼居之。建封治政之暇,轻车潜往,与盼盼宴饮;交飞玉
斝,共理笙簧,璨锦相偎,鸾衾共展。绮窗唱和,指花月为题;绣阁论情,对松
筠为誓。歌笑管弦,情爱方浓。不幸彩云易散,皓月难圆,建封染病,盼盼请医
调治,服药无效,问卜无灵,转加沉重而死。子孙护持灵柩,归葬北邙,独弃盼
盼于燕子楼中。香消衣被,尘满琴筝,沉沉朱户长扃,悄悄翠帘不卷。盼盼焚香
指天誓曰:“妾妇人,无他计报尚书恩德,请落发为尼,诵佛经资公冥福,尽此
一世,誓不再嫁。”遂闭户独居,凡十换星霜,人无见面者。乡党中有好事君子,
慕其才貌,怜其孤苦,暗暗通书,以窥其意。盼盼为诗以代柬答,前后积三百馀
首,编缀成集,名曰《燕子楼集》,镂板流传于世。
忽一日,金风破暑,玉露生凉,雁字横空,蛩声喧草。寂寥院宇无人,静锁
一天秋色。盼盼倚栏长叹,独言曰:“我作之诗,皆诉愁苦,未知他人能晓我意
否?”沉吟良久,忽想翰林白公必能察我,不若赋诗寄呈乐天,诉我衷肠,必表
我不负张公之德。遂作诗三绝,缄封付老苍头,驰赴西洛,诣白公投下。白乐天
得诗,启缄展视,其一曰:“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人思悄然。因埋冠剑歌尘
散,红袖香消二十年。”其二曰:“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送社来。瑶瑟玉
箫无意绪,任从蛛网结成灰。”其三曰:“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知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乐天看毕,叹赏良久。不意一妓女能守节
操如此,岂可弃而不答?亦和三章以嘉其意,遣老苍头驰归。盼盼接得,拆开视
之,其一曰:“钿晕罗衫色似烟,一回看着一潸然。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
空箱得几年?”其二曰:“今朝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冢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
争教红粉不成灰。”其三曰:“满帘明月满庭霜,被冷香销拂卧床。燕子楼前清
夜雨,秋来只为一人长。”盼盼吟玩久之,虽获骊珠和璧,未足比此诗之美。笑
谓侍女曰:“自此之后,方表我一点真心。”正欲藏之箧中,见纸尾淡墨题小字
数行,遂复展看,又有诗一首:“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只一枝。歌舞教成
心力尽,一朝身死不相随。”
盼盼一见此诗,愁锁双眉,泪盈满脸,悲泣哽咽,告侍女曰:“向日尚书身
死,我恨不能自缢相随,恐人言张公有随死之妾,使尚书有好色之名,是玷公之
清德也。我今苟活以度朝昏,乐天不晓,故作诗相讽。我今不死,谤语未息。”
遂和韵一章云:“独宿空楼敛恨眉,身如春后败残枝。舍人不解人深意,讽道泉
台不去随。”书罢掷笔于地,掩面长吁。久之,拭泪告侍女曰:“我无计报公厚
德,惟坠楼一死,以表我心。”道罢,纤手紧褰绣袂,玉肌斜靠雕栏,有心报德
酬恩,无意偷生苟活,下视高楼,踊跃奋身一跳。侍女急拽衣告曰:“何事自求
横夭?”盼盼曰:“一片诚心,人不能表,不死何为?”侍女劝曰:“今损躯报
德,此心虽佳,但粉骨碎身,于公何益?且遣老母,使何人侍养?”盼盼沉吟久
之曰:“死既不能,惟诵佛经,祝公冥福。”自此之后,盼盼惟食素饭一盂,闭
阁焚香,坐诵佛经,虽比屋未尝见面。久之鬓云懒掠,眉黛慵描,倦理宝瑟瑶琴,
厌对鸳衾凤枕。不施朱粉,似春归欲谢庚岭梅花;瘦损腰肢,如秋后消疏隋堤杨
柳。每遇花辰月夕,感旧悲哀,寝食失常。不幸寝疾,伏枕月馀,遽尔不起。老
母遂卜吉葬于燕子楼后。
盼盼既死,不二十年间,而建封子孙,亦散荡消索,盼盼所居燕子楼遂为官
司所占。其地近郡圃,因其形势改作花园,为郡将游赏之地。星霜屡改,岁月频
迁,唐运告终,五代更伯。当周显德之末,天水真人承运而兴,整顿朝纲,经营
礼法。顾视而妖氛寝灭,指挥而宇宙廓清。至皇宋二叶之时,四海无犬吠之警。
当时有中书舍人钱易,字希白,乃吴越王钱镠之后裔也。文行诗词,独步朝野,
久住紫薇,意欲一历外任。遂因奏事之暇,上章奏曰:“臣久据词掖,无毫发之
功,乞一小郡,庶竭驽骀!”上曰:“青鲁地腴人善,卿可出镇彭门。”遂除希
白节制武宁军,希白得旨谢恩。下车之日,宣扬皇化,整肃条章;访民瘼于井邑,
察冤枉于囹圄;屈己待人,亲耕劝农;宽仁惠爱,劝化凶顽;悉皆奉业守约,廉
谨公平。听政月馀,节届清明。既在暇日,了无一事,因独步东阶。天气乍暄,
无可消遣,遂呼苍头前导,闲游圃中。但见:晴光霭霭,淑景融融,小桃绽妆脸
红深,嫩柳袅宫腰细软。幽亭雅榭,深藏花圃阴中;画舫兰桡,稳缆回塘岸下。
莺贪春光时时语,蝶弄晴光扰扰飞。希白信步,深入芬芳,纵意游赏。到红紫丛
中,忽有危楼飞槛,映远横空,基址孤高,规模壮丽。希白举目仰观,见画栋下
有牌额,上书“燕子楼”三字。希白曰:“此张建封宠盼盼之处。岁月累更,谁
谓遗踪尚在!”遂摄衣登梯,径上楼中,但见:画栋栖云,雕梁耸汉,视四野如
窥目下,指万里如睹掌中。遮风翠幕高张,蔽日疏帘低下。移踪但觉烟霄近,举
目方知宇宙宽。
希白倚栏长叹言曰:“昔日张公清歌对酒,妙舞邀宾,百岁既终,云消雨散,
此事自古皆然,不足感叹。但惜盼盼本一娼妓,而能甘心就死,报建封厚遇之恩,
虽烈丈夫何以加此!何事乐天诗中,犹讥其不随建封而死?实怜守节十馀年,自
洁之心,泯没不传。我既知本末,若缄口不为褒扬,盼盼必抱怨于地下。”即呼
苍头磨墨,希白染毫,作古调长篇,书于素屏之上,其词曰:“人生百岁能几日?
荏苒光阴如过隙。樽中有酒不成欢,身后虚名又何益?清河太守真奇伟,曾向春
风种桃李。欲将心事占韶华,无奈红颜随逝水。佳人重义不顾生,感激深恩甘一
死。新诗寄语三百篇,贯串风骚洗沐耳。清楼十二横霄汉,低下珠帘锁双燕。娇
魂媚魄不可寻,尽把阑干空倚遍!”希白题罢,朗吟数过,忽有清风袭人,异香
拂面。希白大惊,此非花气,自何而来?方疑讶间,见素屏后有步履之声。希白
即转屏后窥之,见一女子,云浓绀发,月淡修眉,体欺瑞雪之容光,脸夺奇花之
艳丽,金莲步稳,束素腰轻。一见希白,娇羞脸黛,急挽金铺,平掩其身,虽江
梅之映雪,不足比其风韵。希白惊讶,问其姓氏。此女舍金铺,掩袂向前,叙礼
而言曰:“妾乃守园老吏之女也。偶因令节,闲上层楼,忽值公相到来,妾荒急
匿身于此,以蔽丑恶。忽闻诵吊盼盼古调新词,使妾闻之,如获珠玉,遂潜出听
于素屏之后,因而得面台颜。妾之行藏,尽于此矣。”希白见女子容颜秀丽,词
气清扬,喜悦之心,不可言喻。遂以言挑之曰:“听子议论,想必知音。我适来
所作长篇,以为何如?”女曰:“妾门品虽微,酷喜吟咏,闻适来所诵篇章,锦
心绣口,使九泉衔恨之心,一旦消释。”希白又闻此语,愈加喜悦曰:“今日相
逢,可谓佳人才子,还有意无?”女乃款容正色,掩袂言曰:“幸君无及于乱,
以全贞洁之心。惟有诗一首,仰酬厚意。”遂于袖中取彩笺一幅上呈。希白展看
其诗曰:
人去楼空事已深,至今惆怅乐天吟。非君诗法高题起,谁慰黄泉一片心?
希白读罢,谓女子曰:“尔既能诗,决非园吏之女,果何人也?”女曰:
“君详诗意,自知贱妾微踪,何必苦问?”
希白春心荡漾,不能拴束,向前拽其衣裾,忽闻槛竹敲窗,惊觉,乃一枕游
仙梦,伏枕于书窗之下。但见炉烟尚袅,花影微欹,院宇沉沉,方当日午。希白
推枕而起,兀坐沉思:“梦中所见者,必关盼盼也。何显然如是?千古所无,诚
为佳梦。”反复再三叹曰:“此事当作一词以记之。”遂成《蝶恋花》词,信笔
书于案上,词曰:
“一枕闲欹春昼午,梦入华胥,邂逅飞琼侣。娇态翠颦愁不语,彩笺遗我新
奇句。
几许芳心犹未诉,风竹敲窗,惊散无寻处。惆怅楚云留不住,断肠凝望高唐
路。”
墨迹未干,忽闻窗外有人鼓掌作拍,抗声而歌,调清韵美,声入帘栊。希白
审听窗外歌声,乃适所作《蝶恋花》词也。希白大惊曰:“我方作此词,何人早
已先能歌唱?”遂启窗视之,见一女子翠冠珠珥,玉珮罗裙;向苍苍太湖石畔,
隐珊珊翠竹丛中;绣鞋不动芳尘,琼裾风飘袅娜。希白仔细定睛看之,转柳穿花
而去。希白叹异,不胜惆怅。后希白官至尚书,惜军爱民,百姓赞仰,一夕无病
而终,这是后话。正是:
一首新词吊丽容,贞魂含笑梦相逢。虽为翰苑名贤事,编入稗官小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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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33 | 显示全部楼层

苏知县罗衫再合(上)

早潮才罢晚潮来,一月周流六十回。不独光阴朝复暮,杭州老去被潮催。
这四句诗,是唐朝白乐天杭州钱塘江看潮所作。话中说杭州府有一才子,姓
李,名宏,字敬之。此人胸藏锦绣,腹隐珠玑,奈时运未通,三科不第。时值深
秋,心怀抑郁,欲渡钱塘,往严州访友,命童子收拾书囊行李,买舟而行。撶
出江口,天已下午,李生推篷一看,果然秋江景致,更自非常。有宋朝苏东坡
《江神子》词为证: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蓉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
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
人不见,数峰青。”
李生正看之间,只见江口有一座小亭,匾曰“秋江亭”。舟人道:“这亭子
上每日有游人登览,今日如何冷静?”李生想道:“似我失意之人,正好乘着冷
静时去看一看。”叫:“家长,与我移到秋江亭去。”舟人依命,将船放到亭边,
停桡稳缆。李生上岸,步进亭子,将那四面窗槅推开,倚栏而望,见山水相衔,
江天一色。李生心喜,叫童子将桌椅拂净,焚起一炉好香,取瑶琴于卓上,操了
一回。曲终音止,举眼见墙壁上多有留题,字迹不一。独有一处连真带草,其字
甚大。李生起而观之,乃是一首词,名《西江月》,是说酒、色、财、气四件的
短处:
“酒是烧身硝焰,色为割肉钢刀,财多招忌损人苗,气是无烟火药。
四件将来合就,相当不欠分毫。劝君莫恋最为高,才是修身正道。”
李生看罢,笑道:“此词未为确论,人生在世,酒色财气四者脱离不得。若
无酒,失了祭享宴会之礼;若无色,绝了夫妻子孙人事;若无财,天子庶人皆没
用度;若无气,忠臣义士也尽委靡。我如今也作一词与他解释,有何不可。”当
下磨墨浓,蘸得笔饱,就在《西江月》背后,也带草连真,和他一首:
“三杯能和万事,一醉善解千愁,阴阳和顺喜相求,孤寡须知绝后。
财乃润家之宝,气为造命之由,助人情性反为仇,持论何多差谬!”
李生写罢,掷笔于卓上。见香烟未烬,方欲就坐,再抚一曲,忽然画檐前一
阵风起。善聚庭前草,能开水上萍,惟闻千树吼,不见半分形。李生此时,不觉
神思昏迷,伏几而卧。朦胧中,但闻环珮之声,异香满室,有美女四人,一穿黄,
一穿红,一穿白,一穿黑,自外而入,向李生深深万福。李生此时似梦非梦,便
问:“四女何人?为何至此?”四女乃含笑而言:“妾姊妹四人,乃古来神女,
遍游人间。前日有诗人在此游玩,作《西江月》一首,将妾等辱骂,使妾等羞愧
无地。今日蒙先生也作《西江月》一首,与妾身解释前冤,特来拜谢。”李生心
中开悟,知是酒色财气四者之精,全不畏惧,便道:“四位贤姐,各请通名。”
四女各言诗一句,穿黄的道:“杜康造下万家春。”穿红的道:“一面红妆爱杀
人。”穿白的道:“生死穷通都属我。”穿黑的道:“氤氲世界满乾坤。”原来
那黄衣女是酒,红衣女是色,白衣女是财,黑衣女是气。
李生心下了然,用手轻招四女:“你四人听我分剖。香甜美味酒为先,美貌
芳年色更鲜,财积千箱称富贵,善调五气是真仙。”四女大喜,拜谢道:“既承
解释,复劳褒奖,乞先生于吾姊妹四人之中,选择一名无过之女,奉陪枕席,少
效恩环。”李生摇手,连声道:“不可,不可!小生有志攀月中丹桂,无心恋野
外闲花。请勿多言,恐亏行止。”四女笑道:“先生差矣。妾等乃巫山洛水之俦,
非路柳墙花之比。汉司马相如文章魁首,唐李卫公开国元勋,一纳文君,一收红
拂,反作风流话柄,不闻取讥于后世。况佳期良会,错过难逢,望先生三思!”
李生到底是少年才子,心猿意马,拿把不定,不免转口道:“既贤姐们见爱,但
不知那一位是无过之女?小生情愿相留。”言之未已,只见那黄衣酒女急急移步
上前道:“先生,妾乃无过之女。”李生道:“怎见贤姐无过?”酒女道:“妾
亦有《西江月》一首:善助英雄壮胆,能添锦绣诗肠。神仙造下解愁方,雪月风
花玩赏。──”又道:“还有一句要紧言语,先生听着:──好色能生疾病,贪
杯总是清狂。八仙醉倒紫云乡,不羡公侯卿相。”李生大笑道:“好个‘八仙醉
倒紫云乡’,小生情愿相留。”
方留酒女,只见那红衣色女向前,柳眉倒竖,星眼圆睁,道:“先生不要听
贱婢之言!贱人,我且问你:你只讲酒的好处就罢了,何重己轻人,乱讲好色的
能生疾病?终不然三四岁孩儿害病,也从好色来?你只夸己的好处,却不知己的
不好处:平帝丧身因酒毒,江边李白损其躯。劝君休饮无情水,醉后教人心意迷!”
李生道:“有理。古人亡国丧身,皆酒之过,小生不敢相留。”
只见红衣女妖妖娆娆的走近前来,道:“妾身乃是无过之女,也有《西江月》
为证:
每羡鸳鸯交颈,又看连理花开。无知花鸟动情怀,岂可人无欢爱。
君子好逑淑女,佳人贪恋多才。红罗帐里两和谐,一刻千金难买。”
李生沉吟道:“真个‘一刻千金难买’!”
才欲留色女,那白衣女早已发怒骂道:“贱人,怎么说‘千金难买’?终不
然我到不如你?说起你的过处尽多:尾生桥下水涓涓,吴国西施事可怜。贪恋花
枝终有祸,好姻缘是恶姻缘。”李生道:“尾生丧身,夫差亡国,皆由于色,其
过也不下于酒。请去!请去!”遂问白衣女:“你却如何?”白衣女上前道:
“收尽三才权柄,荣华富贵从生。纵教好善圣贤心,空手难施德行。
有我人皆钦敬,无我到处相轻。休因闲气斗和争,问我须知有命。”
李生点头道:“汝言有理,世间所敬者财也。我若有财,取科第如反掌耳。”
才动喜留之意,又见黑衣女粉脸生嗔,星眸带怒,骂道:“你为何说‘休争
闲气’?为人在世,没了气还好?我想着你:有财有势是英雄,命若无时枉用功。
昔日石崇因富死,铜山不助邓通穷。”李生摇首不语,心中暗想:“石崇因财取
祸,邓通空有钱山不救其饿,财有何益?”便问气女:“卿言虽则如此,但不知
卿于平昔间处世何如?”黑衣女道:
“像妾处世呵:一自混元开辟,阴阳二字成功。含为元气散为风,万物得之
萌动。
但看生身六尺,喉间三寸流通。财和酒色尽包笼,无气谁人享用?”
气女说罢,李生还未及答,只酒色财三女齐声来讲:“先生休听其言,我三
人岂被贱婢包笼乎?且听我数他过失:霸王自刎在乌江,有智周瑜命不长。多少
阵前雄猛将,皆因争气一身亡。先生也不可相留!”李生踌蹰思想:“呀!四女
皆为有过之人。四位贤姐,小生褥薄衾寒,不敢相留,都请回去。”四女此时互
相埋怨,这个说:“先生留我,为何要你短?”那个说:“先生爱我,为何要你
争先?”话不投机,一时间打骂起来。酒骂色,盗人骨髓;色骂酒,专惹非灾;
财骂气,能伤肺腑;气骂财,能损情怀。直打得酒女乌云乱,色女宝髻歪,财女
捶胸叫,气女倒尘埃。一个个蓬松鬓发遮粉脸,不整金莲撒凤鞋。四女打在一团,
搅在一处。
李生暗想:“四女相争,不过为我一人耳。”方欲向前劝解,被气女用手一
推,“先生闪开,待我打死这三个贱婢!”李生猛然一惊,衣袖拂着琴弦,当的
一声响,惊醒回来,擦磨睡眼,定睛看时,那见四女踪迹!李生抚髀长叹:“我
因关心太切,遂形于梦寐之间。据适间梦中所言,四者皆为有过,我为何又作这
一首词赞扬其美?使后人观吾此词,恣意于酒色,沉迷于财气,我即为祸之魁首。
如今欲要说他不好,难以悔笔。也罢,如今再题四句,等人酌量而行。”就在粉
墙《西江月》之后,又挥一首:
“饮酒不醉最为高,好色不乱乃英豪,无义之财君莫取,忍气饶人祸自消。”
这段评话,虽说酒色财气一般有过,细看起来,酒也不会饮的,气也有耐得
的,无如财色二字害事。但是贪财好色的又免不得吃几杯酒,免不得淘几场气,
酒气二者又总括在财色里面了。今日说一桩异闻,单为财色二字弄出天大的祸来。
后来悲欢离合,做了锦片一场佳话,正是:
说时惊破奸人胆,话出伤残义士心。
却说国初永乐年间,北直隶涿州,有个兄弟二人,姓苏,其兄名云,其弟名
雨。父亲早丧,单有母亲张氏在堂。那苏云自小攻书,学业淹贯,二十四岁上,
一举登科,殿试二甲,除授浙江金华府兰溪县大尹。苏云回家,住了数月,凭限
已到,不免择日起身赴任。苏云对夫人郑氏说道:“我早登科甲,初任牧民,立
心愿为好官,此去止饮兰溪一杯水。所有家财,尽数收拾,将十分之三留为母亲
供膳,其馀带去任所使用。”当日拜别了老母,嘱咐兄弟苏雨:“好生侍养高堂,
为兄的若不得罪于地方,到三年考满,又得相见。”说罢,不觉惨然泪下。苏雨
道:“哥哥荣任是美事,家中自有兄弟支持,不必挂怀。前程万里,须自保重!”
苏雨又送了一程方别。苏云同夫人郑氏,带了苏胜夫妻二人,伏事登途,到张家
湾地方,苏胜禀道:“此去是水路,该用船只,偶有顺便回头的官座,老爷坐去
稳便。”苏知县道:“甚好。”原来坐船有个规矩,但是顺便回家,不论客货私
货,都装载得满满的,却去揽一位官人乘坐,借其名号,免他一路税课,不要那
官人的船钱,反出几十两银子送他,为孝顺之礼,谓之坐舱钱。苏知县是个老实
的人,何曾晓得恁样规矩,闻说不要他船钱,已自勾了,还想甚么坐舱钱。那苏
胜私下得了他四五两银子酒钱,喜出望外,从旁撺掇。苏知县同家小下了官舱,
一路都是下水,渡了黄河,过了扬州广陵驿,将近仪真。因船是年远的,又带货
太重,发起漏来,满船人都慌了。苏知县叫快快拢岸,一时间将家眷行李都搬上
岸来。只因搬这一番,有分教苏知县全家受祸。正合着二句古语,道是:漫藏诲
盗,冶容诲淫。
却说仪真县有人惯做私商的人,姓徐名能,在五坝上街居住。久揽山东王尚
书府中一只大客船,装载客人,南来北往,每年纳还船租银两。他合着一班水手,
叫做赵三、翁鼻涕、杨辣嘴、范剥皮、沈胡子,这一班都不是个良善之辈。又有
一房家人,叫做姚大。时常揽了载,约莫有些油水看得入眼时,半夜三更悄地将
船移动,到僻静去处,把客人谋害,劫了财帛。如此十馀年,徐能也做了些家事。
这些伙计,一个个羹香饭熟,饱食暖衣,正所谓“为富不仁,为仁不富”。你道
徐能是仪真县人,如何却揽山东王尚书府中的船只?况且私商起家千金,自家难
道打不起一只船?是有个缘故,王尚书初任南京为官,曾在扬州娶了一位小奶奶,
后来小奶奶父母却移家于仪真居住,王尚书时常周给。后因路遥不便,打这只船
与他,教他赁租用度。船上竖的是山东王尚书府的水牌,下水时,就是徐能包揽
去了。徐能因为做那私商的道路,到不好用自家的船,要借尚书府的名色,又有
势头,人又不疑心他,所以一向不致败露。
今日也是苏知县合当有事,恰好徐能的船空闲在家。徐能正在岸上寻主顾,
听说官船发漏,忙走来看,看见搬下许多箱笼囊箧,心中早有七分动火。结末又
走个娇娇滴滴少年美貌的奶奶上来,徐能是个贪财好色的都头,不觉心窝发痒,
眼睛里迸出火来。又见苏胜搬运行李,料是个仆人,在人丛中将苏胜背后衣袂一
扯。苏胜回头,徐能陪个笑脸问道:“是那里去的老爷,莫非要换船么?”苏胜
道:“家老爷是新科进士,选了兰溪县知县,如今却到任,因船发了漏,权时上
岸,若就个好船换得,省得又落主人家。”徐能指着河里道:“这山东尚书府中
水牌在上的,就是小人的船,新修整得好,又坚固又干净,惯走浙直水路,水手
又都是得力的。今晚若下船时,明早祭了神福,等一阵顺风,不几日就吹到了。”
苏胜欢喜,便将这话禀知家主。苏知县叫苏胜先去看了舱口,就议定了船钱。因
家眷在上,不许搭载一人。徐能俱依允了。当下先秤了一半船钱,那一半直待到
县时找足。苏知县家眷行李重复移下了船。徐能慌忙去寻那一班不做好事的帮手,
赵三等都齐了,只有翁、范二人不到。买了神福,正要开船,岸上又有一个汉子
跳下船来道:“我也相帮你们去!”徐能看见,呆了半晌。原来徐能有一个兄弟,
叫做徐用,班中都称为徐大哥、徐二哥。真个是有性善有性不善,徐能惯做私商,
徐用偏好善,但是徐用在船上,徐能要动手脚,往往被兄弟阻住,十遍到有八九
遍做不成,所以今日徐能瞒了兄弟不去叫他。那徐用却自有心,听得说有个少年
知县换船到任,写了哥子的船,又见哥哥去唤这一班如狼似虎的人,不对他说,
心下有些疑惑,故意要来船上相帮。徐能却怕兄弟阻挡他这番稳善的生意,心中
嘿嘿不喜。正是:
泾渭自分清共浊,薰莸不混臭和香。
却说苏知县临欲开船,又见一个汉子赶将下来,心中到有些疑虑,只道是趁
船的,叫苏胜:“你问那方才来的是甚么人?”苏胜去问了来,回复道:“船头
叫做徐能,方才来的叫做徐用,就是徐能的亲弟。”苏知县想道:“这便是一家
了。”是日开船,约有数里,徐能就将船泊岸,说道:“风还不顺,众弟兄且吃
神福酒。”徐能饮酒中间,只推出恭上岸,招兄弟徐用对他说道:“我看苏知县
行李沉重,不下千金,跟随的又止一房家人,这场好买卖不可挫过,你却不要阻
挡我。”徐用道;“哥哥,此事断然不可!他若任所回来,盈囊满箧,必是贪赃
所致,不义之财,取之无碍。如今方才赴任,不过家中带来几两盘费,那有千金?
况且少年科甲,也是天上一位星宿,哥哥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后来必然懊悔。”
徐能道:“财采到不打紧,还有一事,好一个标致奶奶!你哥正死了嫂嫂,房中
没有个得意掌家的,这是天付姻缘,兄弟这番须作成做哥的则个!”徐用又道:
“从来相女配夫。既是奶奶,必然也是宦家之女,把他好夫好妇拆散了,强逼他
成亲,到底也不和顺,此事一发不可。”这里兄弟二人正在唧唧哝哝,船艄上赵
三望见了,正不知他商议甚事,一跳跳上岸来。徐用见赵三上岸,洋洋的到走开
了。赵三问徐能:“适才与二哥说甚么?”徐能附耳述了一遍。赵三道:“既然
二哥不从,到不要与他说了,只消兄弟一人便与你完成其事。今夜须如此如此,
这般这般。”徐能大喜道:“不枉叫做赵一刀。”原来赵三为人粗暴,动不动自
夸道:“我是一刀两段的性子,不学那粘皮带骨。”因此起个异名,叫做赵一刀。
当下众人饮酒散了,权时歇息。看看天晚,苏知县夫妇都睡了。约至一更时分,
闻得船上起身,收拾篷索。叫苏胜问时,说道:“江船全靠顺风,趁这一夜风使
去,明早便到南京了。老爷们睡稳莫要开口,等我自行。”那苏知县是北方人,
不知水面的勾当,听得这话,就不问他了。
却说徐能撑开船头,见风色不顺,正中其意,拽起满篷,倒使转向黄天荡去。
那黄天荡是极野去处,船到荡中,四望无际。姚大便去抛铁锚,杨辣嘴把定头舱
门口,沈胡子守舵,赵三当先提着一口泼风刀,徐能手执板斧随后,只不叫徐用
一人。却说苏胜打铺睡在舱口,听得有人推门进来,便从被窝里钻出头向外张望,
赵三看得真,一刀砍去,正劈着脖子,苏胜只叫得一声:“有贼!”又复一刀砍
杀,拖出舱口,向水里撺下去了。苏胜的老婆和衣睡在那里,听得嚷,摸将出来,
也被徐能一斧劈倒。姚大点起火把,照得舱中通亮。慌得苏知县双膝跪下,叫道:
“大王,行李分毫不要了,只求饶命!”徐能道:“饶你不得!”举斧照顶门砍
下,却被一人拦腰抱住道:“使不得!”却便似:秋深逢赦至,病笃遇仙来!你
道是谁?正是徐能的亲弟徐用,晓得众人动掸,不干好事,走进舱来,却好抱住
了哥哥,扯在一边,不容他动手。徐能道:“兄第,今日骑虎之势,罢不得手了。”
徐用道:“他中了一场进士,不曾做得一日官,今日劫了他财帛,占了他妻小,
杀了他家人,又教他刀下身亡,也忒罪过。”徐能道:“兄弟,别事听得你,这
一件听不得你,留了他便是祸根,我等性命难保,放了手!”徐用越抱得紧了,
便道:“哥哥,既然放他不得,抛在湖中,也得个全尸而死。”徐能道:“便依
了兄弟言语。”徐用道:“哥哥撇下手中凶器,兄弟方好放手。”徐能果然把板
斧撇下,徐用放了手。徐能对苏知县道:“免便免你一斧,只是松你不得。”便
将棕缆捆做一团,如一只馄饨相似,向水面扑通的撺将下去。眼见得苏知县不活
了,夫人郑氏只叫得苦,便欲跳水。徐能那里容他,把舱门关闭,拨回船头,将
篷扯满,又使转来。原来江湖中除了顶头大逆风,往来都使得篷。
仪真至邵伯湖,不过五十馀里,到天明,仍到了五坝口上。徐能回家,唤了
乘肩舆,教管家的朱婆先扶了奶奶上轿,一路哭哭啼啼,竟到了徐能家里。徐能
分付朱婆:“你好生劝慰奶奶:‘到此地位,不由不顺从,不要愁烦。今夜若肯
从顺,还你终身富贵,强似跟那穷官。’说得成时,重重有赏。”朱婆领命,引
着奶奶归房。徐能叫众人将船中箱笼,尽数搬运上岸,打开看了,作六分均分。
杀倒一口猪,烧利市纸,连翁鼻涕、范剥皮都请将来,做庆贺筵席。徐用心中甚
是不忍,想着哥哥不仁,到夜来必然去逼苏奶奶,若不从他,性命难保,若从时,
可不坏了他名节。虽在席中,如坐针毡。众人大酒大肉,直吃到夜。徐用心生一
计,将大折碗满斟热酒,碗内约有斤许。徐用捧了这碗酒,到徐能面前跪下。徐
能慌忙来搀道:“兄弟为何如此?”徐用道:“夜来船中之事,做兄弟的违拗了
兄长,必然见怪。若果然不怪,可饮兄弟这瓯酒。”徐能虽是强盗,兄弟之间,
到也和睦,只恐徐用疑心,将酒一饮而尽。众人见徐用劝了酒,都起身把盏道:
“今日徐大哥娶了新嫂,是个大喜,我等一人庆一杯。”此时徐能七八已醉,欲
推不饮,众人道:“徐二哥是弟兄,我们异姓,偏不是弟兄?”徐能被缠不过,
只得每人陪过,吃得酩酊大醉。徐用见哥哥坐在椅上打瞌睡,只推出恭,提了灯
笼,走出大门,从后门来,门却锁了。徐用从墙上跳进屋里,将后门锁裂开,取
灯笼藏了。厨房下两个丫头在那里烫酒,徐用不顾,径到房前。只见房门掩着,
里面说话声响,徐用侧耳而听,却是朱婆劝郑夫人成亲,正不知劝过几多言语了,
郑夫人不允,只是啼哭。朱婆道:“奶奶既立意不顺从,何不就船中寻个自尽?
今日到此,那里有地孔钻去?”郑夫人哭道:“妈妈,不是奴家贪生怕死,只为
有九个月身孕在身,若死了不打紧,我丈夫就绝后了。”朱婆道:“奶奶,你就
生下儿女来,谁容你存留?老身又是妇道家,做不得程婴、杵臼,也是枉然。”
徐用听到这句话,一脚把房门踢开,吓得郑夫人魂不附体,连朱婆也都慌了。徐
用道:“不要忙,我是来救你的。我哥哥已醉,乘此机会,送你出后门去逃命,
异日相会,须记的不干我徐用之事。”郑夫人叩头称谢。朱婆因说了半日,也十
分可怜郑夫人,情愿与他作伴逃走。徐用身边取出十两银子,付与朱婆做盘缠,
引二人出后门,又送了他出了大街,嘱付“小心在意”,说罢,自去了。好似:
捶碎玉笼飞彩凤,掣开金锁走蛟龙。
单说朱婆与郑夫人寻思黑夜无路投奔,信步而行,只拣僻静处走去,顾不得
鞋弓步窄。约行十五六里,苏奶奶心中着忙,到也不怕脚痛,那朱婆却走不动了。
没奈何,彼此相扶,又捱了十馀里,天还未明。朱婆原有个气急的症候,走了许
多路,发喘起来,道:“奶奶,不是老身有始无终,其实寸步难移,恐怕反拖累
奶奶。且喜天色微明,奶奶前去,好寻个安身之外。老身在此处途路还熟,不消
挂念。”郑夫人道:“奴家患难之际,只得相撇了,只是妈妈遇着他人,休得漏
了奴家消息!”朱婆道:“奶奶尊便,老身不误你的事。”郑夫人才回得身,朱
婆叹口气想道:“没处安身,索性做个干净好人。”望着路旁有口义井,将一双
旧鞋脱下,投井而死。郑夫人眼中流泪,只得前行。又行了十里,共三十馀里之
程,渐觉腹痛难忍。此时天色将明,望见路傍有一茅庵,其门尚闭。郑夫人叩门,
意欲借庵中暂歇。庵内答应开门。郑夫人抬头看见,惊上加惊,想道:“我来错
了,原来是僧人!闻得南边和尚们最不学好,躲了强盗,又撞了和尚,却不晦气。
千死万死,左右一死,且进门观其动静。”那僧人看见郑夫人丰姿服色,不像个
以下之人,甚相敬重,请入净室问讯。叙话起来,方知是尼僧。郑夫人方才心定,
将黄天荡遇盗之事,叙了一遍。那老尼姑道:“奶奶暂住几日不妨,却不敢久留,
恐怕强人访知,彼此有损……”说犹未了,郑夫人腹痛一阵紧一阵。老尼年逾五
十,也是半路出家的,晓得有些道儿,问道:“奶奶这痛阵,到像要分娩一般?”
郑夫人道:“实不相瞒,奴家怀九个月孕,因星夜走急了路,肚疼,只怕是分娩
了。”老尼道:“奶奶莫怪我说,这里是佛地,不可污秽。奶奶可往别处去,不
敢相留。”郑夫人眼中流泪,哀告道:“师父,慈悲为本,这十方地面不留,教
奴家更投何处?想是苏门前世业重,今日遭此冤劫,不如死休!”老尼心慈,道:
“也罢,庵后有个厕屋,奶奶若没处去,权在那厕屋里住下,等生产过了,进庵
未迟。”郑夫人出于无奈,只得捧着腹肚,走到庵后厕屋里去。虽则厕屋,喜得
不是个露坑,到还干净。郑夫人到了屋内,一连几阵紧痛,产下一个孩儿。老尼
听得小儿啼哭之声,忙走来看,说道:“奶奶且喜平安。只是一件,母子不能并
留。若留下小的,我与你托人抚养,你就休住在此;你若要住时,把那小官人弃
了。不然佛地中啼啼哭哭,被人疑心,查得根由,又是祸事。”郑夫人左思右量,
两下难舍,便道:“我有道理。”将自己贴肉穿的一件罗衫脱下,包裹了孩儿,
拔下金钗一股,插在孩儿胸前,对天拜告道:“夫主苏云,倘若不该绝后,愿天
可怜,遣个好人收养此儿。”祝罢,将孩儿递与老尼,央他放在十字路口。老尼
念声“阿弥陀佛”,接了孩儿,走去约莫半里之遥,地名大柳村,撇于柳树之下。
分明路侧重逢弃,疑是空桑再产伊。老尼转来,回复了郑夫人,郑夫人一恸几死,
老尼劝解,自不必说。老尼净了手,向佛前念了血盆经,送汤送水价看觑郑夫人。
郑夫人将随身簪珥手钏,尽数解下,送与老尼为陪堂之费。等待满月,进庵做了
道姑,拜佛看经。过了数月,老尼恐在本地有是非,又引他到当涂县慈湖老庵中
潜住,更不出门,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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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33 | 显示全部楼层

苏知县罗衫再合(下)

却说徐能醉了,睡在椅上,直到五鼓方醒。众人见主人酒醉,先已各散去讫。
徐能醒来,想起苏奶奶之事,走进房看时,却是个空房,连朱婆也不见了。叫丫
鬟问时,一个个目睁口呆,对答不出。看后门大开,情知走了,虽然不知去向,
也少不得追赶。料他不走南路,必走北路,望僻静处,一直追来。也是天使其然,
一径走那苏奶奶的旧路,到义井跟头,看见一双女鞋,原是他先前老婆的旧鞋,
认得是朱婆的,疑猜道:“难道他特地奔出去,到于此地,舍得性命?”巴着井
栏一望,黑洞洞地,不要管他,再赶一程。又行十馀里,已到大柳村前,全无踪
迹。正欲回身,只听得小孩子哭响,走上一步看时,那大柳树之下一个小孩儿,
且是生得端正,怀间有金钗一股,正不知什么人撇下的,心中暗想:“我徐能年
近四十,尚无子息,这不是皇天有眼,赐与我为嗣?”轻轻抱在怀里,那孩儿就
不哭了。徐能心下十分之喜,也不想追赶,抱了孩子就回。到得家中,想姚大的
老婆,新育一个女儿,未及一月死了,正好接奶。把那一股钗子,就做赏钱,赏
了那婆娘,教他好生喂乳,“长大之时,我自看顾你。”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插下蔷薇有刺藤,养成乳虎自伤生。凡人不识天公巧,种就殃苗待长成。
话分两头。再说苏知县被强贼撺入黄天荡中,自古道“死生有命”,若是命
不该活,一千个也休了。只为苏知县后来还有造化,在水中半沉半浮,直氵吞到
向水闸边。恰好有个徽州客船泊于闸口,客人陶公夜半正起来撒溺,觉得船底下
有物,叫水手将篙摘起,却是一个人,浑身捆缚,心中骇异,不知是死的是活的?
正欲推去水中,有这等异事,那苏知县在水中浸了半夜,还不曾死,开口道:
“救命!救命!”陶公见是活的,慌忙解开绳索,将姜汤灌醒,问其缘故。苏知
县备细告诉,被山东王尚书船家所劫,如今待往上司去告理。陶公是本分生理之
人,听得说要与山东王尚书家打官司,只恐连累,有懊悔之意。苏知县看见颜色
变了,怕不相容,便改口道:“如今盘费一空,文凭又失,此身无所着落,倘有
安身之处,再作道理。”陶公道:“先生休怪我说,你若要去告理,在下不好管
得闲事;若只要个安身之处,敝村有个市学,倘肯相就,权住几时。”苏知县道:
“多谢!多谢!”陶公取些干衣服,教苏知县换了,带回家中。这村名虽唤做三
家村,共有十四五家,每家多有儿女上学,却是陶公做领袖,分派各家轮流供给,
在家教学,不放他出门。看官牢记着,那苏知县自在村中教学,正是:
未司社稷民人事,权作之乎者也师。
却说苏老夫人在家思念儿子苏云,对次子苏雨道:“你哥哥为官,一去三年,
杳无音信,你可念手足之情,亲往兰溪任所,讨个音耗回来,以慰我悬悬之望。”
苏雨领命,收拾包裹,陆路短盘,水路搭船,不则一月,来到兰溪。那苏雨是朴
实庄家,不知委曲,一径走到县里。值知县退衙,来私宅门口敲门。守门皂隶急
忙拦住,问是甚么人。苏雨道:“我是知县老爷亲属,你快通报。”皂隶道:
“大爷好利害,既是亲属,可通个名姓,小人好传云板。”苏雨道:“我是苏爷
的嫡亲兄弟,特地从涿州家乡而来。”皂隶兜脸打一啐,骂道:“见鬼,大爷自
姓高,是江西人,牛头不对马嘴!”正说间,后堂又有几个闲荡的公人听得了,
走来帮兴,骂道:“那里来这光棍,打他出去就是。”苏雨再三分辨,那个听他。
正在那里七张八嘴,东扯西拽,惊动了衙内的高知县,开私宅出来,问甚缘由。
苏雨听说大爷出衙,睁眼看时,却不是哥哥,已自心慌,只得下跪禀道:“小人
是北直隶涿州苏雨,有亲兄苏云,于三年前,选本县知县,到任以后杳无音信。
老母在家悬望,特命小人不远千里,来到此间,何期遇了恩相。恩相既在此荣任,
必知家兄前任下落。”高知县慌忙扶起,与他作揖,看坐,说道:“你令兄向来
不曾到任,吏部只道病故了,又将此缺补与下官。既是府上都没消息,不是覆舟,
定是遭寇了。若是中途病亡,岂无一人回籍?”苏雨听得,哭将起来道:“老母
家中悬念,只望你衣锦还乡。谁知死得不明不白,教我如何回覆老母?”高知县
傍观,未免同袍之情,甚不过意,宽慰道:“事已如此,足下休得烦恼。且在敝
治宽住一两个月,待下官差人四处打听令兄消息,回府未迟。一应路费,都在下
官身上。”便分付门子,于库房取书仪十两,送与苏雨为程敬,着一名皂隶送苏
二爷于城隍庙居住。苏雨虽承高公美意,心下痛苦,昼夜啼哭,住了半月,忽感
一病,服药不愈,呜呼哀哉。未得兄弟生逢,又见娘儿死别。高知县买棺亲往殡
殓,停柩于庙中,分付道士,小心看视。不在话下。
再说徐能,自抱那小孩儿回来,教姚大的老婆做了乳母,养为己子。俗语道:
只愁不养,不愁不长。那孩子长成六岁,聪明出众,取名徐继祖,上学攻书。十
三岁经书精通,游庠补廪。十五岁上登科,起身会试,从涿州经过。走得乏了,
下马歇脚。见一老婆婆,面如秋叶,发若银丝,自提一个磁瓶向井头汲水。徐继
祖上前与婆婆作揖,求一瓯清水解渴。老婆婆老眼朦胧,看见了这小官人,清秀
可喜,便留他家里吃茶。徐继祖道:“只怕老娘府上路远。”婆婆道:“十步之
内,就是老身舍下。”徐继祖真个下马,跟到婆婆家里。见门庭虽象旧家,甚是
冷落,后边房屋都被火焚了,瓦砾成堆,无人收拾,止剩得厅房三间,将土墙隔
断,左一间老婆婆做个卧房,右一间放些破家伙,中间虽则空下,傍边供两个灵
位,开写着长儿苏云,次儿苏雨。厅侧边是个耳房,一个老婢在内烧火。老婆婆
请小官人于中间坐下,自己陪坐,唤老婢泼出一盏热腾腾的茶,将托盘托将出来
道:“小官人吃茶。”老婆婆看着小官人,目不转睛,不觉两泪交流。徐继祖怪
而问之。老婆婆道:“老身七十八岁了,就说错了句言语,料想郎君不怪。”徐
继祖道:“有话但说,何怪之有!”老婆婆道:“官人尊姓?青春几岁?”徐继
祖叙出姓名,年方一十五岁,今科侥幸中举,赴京会试。老婆婆屈指暗数了一回,
扑簌簌泪珠滚一个不住。徐继祖也不觉惨然,道:“婆婆如此哀楚,必有伤心之
事!”老婆婆道:“老身有两个儿子,长子苏云,叨中进士,职受兰溪县尹,十
五年前,同着媳妇赴任,一去杳然。老身又遣次男苏雨亲往任所体探,连苏雨也
不回来。后来闻人传说,大儿丧于江盗之手,次儿没于兰溪。老身痛苦无伸,又
被邻家失火,延烧卧室。老身和这婢子两口,权住这几间屋内,坐以待死。适才
偶见郎君面貌与苏云无二,又刚是十五岁,所以老身感伤不已。今日天色已晚,
郎君若不嫌贫贱,在草舍权住一晚,吃老身一餐素饭。”说罢又哭。徐继祖是个
慈善的人,也是天性自然感动,心内到可怜这婆婆,也不忍别去,就肯住了。老
婆婆宰鸡煮饭,管待徐继祖,叙了二三更的话,就留在中间歇息。次早,老婆婆
起身,又留吃了早饭,临去时依依不舍,在破箱子内取出一件不曾开折的罗衫出
来相赠,说道:“这衫是老身亲手做的,男女衫各做一件,却是一般花样。女衫
把与儿妇穿去了,男衫因打摺时被灯煤落下,烧了领上一个孔,老身嫌不吉利,
不曾把与亡儿穿,至今老身收着。今日老身见了郎君,就如见我苏云一般。郎君
受了这件衣服,倘念老身衰暮之景,来年春闱得第,衣锦还乡,是必相烦,差人
于兰溪县打听苏云、苏雨一个实信见报,老身死亦瞑目。”说罢放声痛哭。徐继
祖没来由,不觉也掉下泪来。老婆婆送了徐继祖上马,哭进屋去了。
徐继祖不胜伤感。到了京师,连科中了二甲进士,除授中书。朝中大小官员,
见他少年老成,诸事历练,甚相敬重。也有打听他未娶,情愿赔了钱,送女儿与
他做亲。徐继祖为不曾禀命于父亲,坚意推辞。在京二年,为急缺风宪事,选授
监察御史,差往南京刷卷,就便回家省亲归娶,刚好一十九岁。徐能此时已做了
太爷,在家中耀武扬威,甚是得志。正合着古人两句: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
行得几时?
再说郑氏夫人在慈湖尼庵,一住十九年,不曾出门。一日照镜,觉得庞儿非
旧,潸然泪下,想道:“杀夫之仇未报,孩儿又不知生死,就是那时有人收留,
也不知落在谁手,住居何乡。我如今容貌憔瘦,又是道姑打扮,料无人认得。况
且吃了这几年安逸茶饭,定害庵中,心中过意不去。如今不免出外托钵,一来也
帮贴庵中,二来往仪真一路去,顺便打听孩儿消息。常言:大海浮萍,也有相逢
之日。或者天可怜,有近处人家拾得,抚养在彼,母子相会,对他说出根由,教
他做个报仇之人,却不了却心愿。”当下与老尼商议停妥,托了钵盂,出庵而去。
一路抄化,到于当涂县内,只见沿街搭彩,迎接刷卷御史徐爷。郑夫人到一家化
斋,其家乃是里正,辞道:“我家为接官一事,甚是匆忙,改日来布施罢!”却
有间壁一个人家,有女眷闲立在门前观看搭彩,看这道姑,生得十分精致,年也
却不甚长,见化不得斋,便去叫唤他。郑氏闻唤,到彼问讯过了,那女眷便延进
中堂,将素斋款待,问其来历。郑氏料非贼党,想道:“我若隐忍不说,到底终
无结末。”遂将十九年前苦情,数一数二,告诉出来。谁知屏后那女眷的家长伏
着,听了半日,心怀不平,转身出来,叫道姑:“你受恁般冤苦,见今刷卷御史
到任,如何不去告状申理?”郑氏道:“小道是女流,幼未识字,写不得状词。”
那家长道:“要告状,我替你写。”便去买一张三尺三的绵纸,从头至尾写道:
“告状妇郑氏,年四十二岁,系直隶涿州籍贯。夫苏云,由进士选授浙江兰溪县
尹。于某年相随赴任,路经仪真,因船漏过载。岂期船户积盗徐能,纠伙多人,
中途劫夫财,谋夫命,又欲奸骗氏身。氏幸逃出,庵中潜躲,迄今一十九年,沉
冤无雪。徐盗见在五坝街住。恳乞天台捕获正法,生死衔恩,激切上告!”
郑氏收了状子,作谢而出。走到接官亭,徐御史正在宁太道周兵备船中答拜,
船头上一清如水。郑氏不知利害,径跄上船。管船的急忙拦阻,郑氏便叫起屈来。
徐爷在舱中听见,也是一缘一会,偏觉得音声凄惨,叫巡捕官接进状子,同周兵
备观看。不看犹可,看毕时,唬得徐御史面如土色。屏去从人,私向周兵备请教;
“这妇人所告,正是老父。学生欲待不准他状,又恐在别衙门告理。”周兵备呵
呵大笑道:“先生大人,正是青年,不知机变,此事亦有何难?可分付巡捕官带
那妇人明日察院中审问。到那其间,一顿板子,将那妇人敲死,可不绝了后患?”
徐御史起身相谢道:“承教了。”辞别周兵备,分付了巡捕官说话,押那告状的
妇人,明早带进衙门面审。当下回察院中安歇,一夜不睡,想道:“我父亲积年
为盗,这妇人所告,或是真情。当先劫财杀命,今日又将妇人打死,却不是冤上
加冤?若是不打杀他时,又不是小可利害。”蓦然又想起三年前涿州遇见老妪,
说儿子苏云被强人所算,想必就是此事了。又想道:“我父亲劫掠了一生,不知
造下许多冤业,有何阴德,积下儿子科第?我记得小时上学,学生中常笑我不是
亲生之子,正不知我此身从何而来。此事除非奶公姚大知其备细。”心生一计,
写就一封家书,书中道:“到任忙促,不及回家,特地迎接父叔诸亲,南京衙门
相会。路上乏人伏侍,可先差奶公姚大来当涂采石驿,莫误,莫误!”次日开门,
将家书分付承差,送到仪真五坝街上太爷亲拆。巡捕官带郑氏进衙,徐继祖见了
那郑氏,不由人心中惨然,略问了几句言语,就问道:“那妇人有儿子没有?如
何自家出身告状?”郑氏眼中流泪,将庵中产儿,并罗衫包裹,和金钗一股,留
于大柳村中始末,又备细说了一遍。徐继祖委决不下,分付郑氏:“你且在庵中
暂住,待我察访强盗着实,再来唤你。”郑氏拜谢去了。
徐继祖起马到采石驿住下,等得奶公姚大到来。日间无话,直至黄昏深后,
唤姚大至于卧榻,将好言抚慰,问道:“我是谁人所生?”姚大道:“是太爷生
的。”再三盘问,只是如此。徐爷发怒道:“我是他生之子,备细都已知道。你
若说得明白,念你妻子乳哺之恩,免你本身一刀。若不说之时,发你在本县,先
把你活活敲死!”姚大道:“实是太爷亲生,小的不敢说谎。”徐爷道:“黄天
荡打劫苏知县一事,难道你不知?”姚大又不肯明言。徐爷大怒,便将宪票一幅,
写下姚大名字,发去当涂县打一百讨气绝缴。姚大见佥了宪票,着了忙,连忙磕
头道:“小的愿说,只求老爷莫在太爷面前泄漏。”徐爷道:“凡事有我做主,
你不须惧怕!”姚大遂将打劫苏知县,谋苏奶奶为妻,及大柳树下拾得小孩子回
家,教老婆接奶,备细说了一遍。徐爷又问道:“当初裹身有罗衫一件,又有金
钗一股,如今可在?”姚大道:“罗衫上染了血迹,洗不净,至今和金钗留在。”
此时徐爷心中已自了然,分付道:“此事只可你我二人知道,明早打发你回家,
取了钗子、罗衫,星夜到南京衙门来见我。”姚大领命自去。徐爷次早,一面差
官,“将盘缠银两好生接取慈湖庵郑道姑到京中来见我。”一面发牌起程,往南
京到任。正是少年科第荣如锦,御史威名猛似雷。
且说苏云知县在三家村教学,想起十九年前之事,老母在家,音信隔绝,妻
房郑氏怀孕在身,不知生死下落,日夜忧惶,将此情告知陶公,欲到仪真寻访消
息。陶公苦劝安命,莫去惹事。苏云乘清明日各家出去扫墓,乃写一谢帖留在学
馆之内,寄谢陶公,收拾了笔墨出门。一路卖字为生,行至常州烈帝庙,日晚投
宿。梦见烈帝庙中,灯烛辉煌,自己拜祷求签,签语云:“陆地安然水面凶,一
林秋叶遇狂风。要知骨肉团圆日,只在金陵豸府中。”五更醒来,记得一字不忘,
自家暗解道:“江中被盗遇救,在山中住这几年,首句‘陆地安然水面凶’已自
应了。‘一林秋叶遇狂风’,应了骨肉分飞之象。难道还有团圆日子?金陵是南
京地面,御史衙门号为豸府。我如今不要往仪真,径到南都御史衙门告状,或者
有伸冤之日。”天明起来,拜了神道,讨其一筊,“若该往南京,乞赐圣笤。”
掷下果然是个圣筊。苏公欢喜,出了庙门,直至南京,写下一张词状,到操江御
史衙门去出告,状云:“告状人苏云,直隶涿州人。忝中某科进士,初选兰溪知
县,携家赴任,行至仪真,祸因舟漏,重雇山东王尚书家船只过载。岂期舟子徐
能、徐用等,惯于江洋打劫,夜半移船僻处,缚云抛水。幸遇救免,教授糊口,
行李一空,妻仆不知存亡。势宦养盗,非天莫剿,上告!”
那操江林御史,正是苏爷的同年,看了状词,甚是怜悯。即刻行个文书,支
会山东抚按,着落王尚书身上要强盗徐能、徐用等。刚刚发了文书,刷卷御史徐
继祖来拜。操院偶然叙及此事,徐继祖有心,别了操院出门,即时叫听事官:
“将操院差人唤到本院御门,有话分付。”徐爷回衙门,听事官唤到操院差人进
衙磕头,禀道:“老爷有何分付?”徐爷道:“那王尚书船上强盗,本院已知一
二。今本院赏你盘缠银二两,你可暂停两三日,待本院唤你们时,你可便来,管
你有处缉拿真赃真盗,不须到山东去得。”差人领命去了。少顷,门上通报太爷
到了。徐爷出迎,就有跼蹐之意。想着养育教训之恩,恩怨也要分明,今日且尽
个礼数,当下差官往河下接取到衙。原来徐能、徐用起身时,连这一班同伙赵三、
翁鼻涕、杨辣嘴、范剥皮、沈胡子,都倚仗通家兄弟面上,备了百金贺礼,一齐
来庆贺徐爷。这是天使其然,自来投死。姚大先进衙磕头。徐爷教请太爷、二爷
到衙,铺毡拜见。徐能端然而受。次要拜徐用,徐用抵死推辞,不肯要徐爷下拜,
只是长揖。赵三等一伙,向来在徐能家,把徐继祖当做子侄之辈,今日高官显耀,
时势不同,赵三等口称“御史公”,徐继祖口称“高亲”,两下宾主相见,备饭
款待。
至晚,徐继祖在书房中,密唤姚大,讨他的金钗及带血罗衫看了。那罗衫花
样与涿州老婆婆所赠无二。“那老婆婆又说我的面庞与他儿子一般,他分明是我
的祖母,那慈湖庵中道姑是我亲娘,更喜我爷不死,见在此间告状,骨肉团圆,
在此一举。”
次日大排筵宴在后堂,管待徐能一伙七人,大吹大擂介饮酒。徐爷只推公务,
独自出堂,先教聚集民壮快手五六十人,安排停当,听候本院挥扇为号,一齐进
后堂擒拿七盗。又唤操院公差,快快请告状的苏爷,到衙门相会。不一时,苏爷
到了,一见徐爷便要下跪。徐爷双手扶住,彼此站立,问其情节,苏爷含泪而语。
徐爷道:“老先生休得愁烦,后堂有许多贵相知在那里,请去认一认。”苏爷走
入后堂。一者此时苏爷青衣小帽,二者年远了,三者出其不意,徐能等已不认得
苏爷了。苏爷时刻在念,到也还认得这班人的面貌,看得仔细,吃了一惊,倒身
退出,对徐爷道:“这一班人,正是船中的强盗,为何在此?”徐爷且不回话,
举扇一挥,五六十个做公的蜂拥而入,将徐能等七人,一齐捆缚。徐能大叫道:
“继祖孩儿,救我则个!”徐爷骂道:“死强盗,谁是你的孩儿?你认得这位十
九年前苏知县老爷么?”徐能就骂徐用道:“当初不听吾言,只叫他全尸而死,
今日悔之何及!”又叫姚大出来对证,各各无言。徐爷分付巡捕官:“将这八人
与我一总发监,明日本院自备文书,送到操院衙门去。”发放已毕,分付关门,
请苏爷复入后堂。苏爷看见这一伙强贼,都在酒席上擒拿,正不知甚么意故,方
欲待请问明白,然后叩谢,只见徐爷将一张交椅,置于面南,请苏爷上坐,纳头
便拜。苏爷慌忙扶住道:“老大人素无一面,何须过谦如此?”徐爷道:“愚男
一向不知父亲踪迹,有失迎养,望乞恕不孝之罪!”苏爷还说道:“老大人不要
错了!学生并无儿子。”徐爷道:“不孝就是爹爹所生,如不信时,有罗衫为证。”
徐爷先取涿州老婆婆所赠罗衫,递与苏爷,苏爷认得领上灯煤孔,道:“此衫乃
老母所制,从何而得?”徐爷道:“还有一件。”又将血渍的罗衫及金钗取来。
苏爷观看,又认得:“此钗乃吾妻首饰,原何也在此?”徐爷将涿州遇见老母,
及采石驿中道姑告状,并姚大招出情由,备细说了一遍。苏爷方才省悟,抱头而
哭。事有凑巧,这里恰才父子相认,门外传鼓报道:“慈湖观音庵中郑道姑已唤
到。”徐爷忙教请进后堂。苏爷与奶奶别了一十九年,到此重逢。苏爷又引孩儿
拜见了母亲。痛定思痛,夫妻母子,哭做一堆,然后打扫后堂,重排个庆贺筵席。
正是:
树老抽枝重茂盛,云开见月倍光明。
次早,南京五府六部六科十三道,及府县官员,闻知徐爷骨肉团圆,都来拜
贺。操江御史将苏爷所告状词,奉还徐爷,听其自审。徐爷别了列位官员,分付
手下,取大毛板伺候。于监中吊出众盗,一个个脚鐐手扭,跪于阶下。徐爷在徐
家生长,已熟知这班凶徒杀人劫财,非止一事,不消拷问。只有徐用平昔多曾谏
训,且苏爷夫妇都受他活命之恩,叮嘱儿子要出脱他。徐爷一笔出豁了他,赶出
衙门,徐用拜谢而去。山东王尚书窎远无干,不须推究。徐能、赵三首恶,打八
十。杨辣嘴、沈胡子在船上帮助,打六十。姚大虽也在船上出尖,其妻有乳哺之
恩,与翁鼻涕、范剥皮各只打四十板。虽有多寡,都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
姚大受痛不过,叫道:“老爷亲许免小人一刀,如何失信?”徐爷又免他十板,
只打三十。打完了,分付收监。徐爷退于后堂,请命于父亲,草下表章,将此段
情由,具奏天子。先行出姓,改名苏泰,取否极泰来之义;次要将诸贼不时处决,
各贼家财,合行籍没为边储之用;表尾又说:“臣父苏云,二甲出身,一官未赴,
十九年患难之馀,宦情已淡。臣祖母年逾八帙,独居故里,未知存亡。臣年十九
未娶,继祀无望。恳乞天恩给假,从臣父暂归涿州,省亲归娶。”云云。奏章已
发。
此时徐继祖已改名苏泰,将新名写帖,遍拜南京各衙门。又写年侄帖子,拜
谢了操江林御史。又记着祖母言语,写书差人往兰溪县查问苏雨下落。兰溪县差
人先来回报,苏二爷十五年前曾到,因得病身死,高知县殡殓,棺寄在城隍庙中。
苏爷父子痛哭了一场,即差的当人,赍了盘费银两,重到兰溪,于水路雇船装载
二爷灵柩回涿州祖坟安葬。不一日,奏章准了下来,一一依准,仍封苏(云)[泰]
为御史之职,钦赐父子驰驿还乡。刑部请苏爷父子同临法场监斩诸盗。苏泰预先
分付狱中将姚大缢死,全尸也算免其一刀。徐能叹口气道:“我虽不曾与苏奶奶
成亲,做了三年太爷,死亦甘心了。”各盗面面相觑,延颈受死。但见:两声破
鼓响,一棒碎锣鸣。监斩官如十殿阎王,刽子手似飞天罗刹。刀斧劫来财帛,万
事皆空;江湖使尽英雄,一朝还报。森罗殿前,个个尽惊凶鬼至;阳间地上,人
人都庆贼人亡!
在先上本时,便有文书知会扬州府官、仪真县官,将强盗六家,预先赶出人
口,封锁门户,纵有金宝如山,都为官物。家家女哭儿啼,人离财散,自不必说。
只有姚大的老婆,原是苏御史的乳母,一步一哭,到南京来求见御史老爷。苏御
史因有乳哺之恩,况且丈夫已经正法,罪不及孥;又恐奶奶伤心,不好收留,把
五十两银子赏他为终身养生送死之资,打发他随便安身。京中无事,苏太爷辞了
年兄林操江,御史公别了各官,起马前站,打两面金字牌,一面写着“奉旨省亲”,
一面写着“钦赐归娶”,旗幡鼓吹,好不齐整,闹嚷嚷的从扬州一路而回。道经
仪真,苏太爷甚是伤感,郑老夫人又对儿子说起朱婆投井之事,又说亏了庵中老
尼。御史公差地方访问义井。居民有人说,十九年前,是曾有个死尸,浮于井面,
众人捞起三日,无人识认,只得敛钱买棺盛殓,埋于左近一箭之地。地方回复了,
御史公备了祭礼,及纸钱冥锭,差官到义井坟头,通名致祭。又将白金百两,送
与庵中老尼,另封白银十两,付老尼启建道场,超度苏二爷、朱婆及苏胜夫妇亡
灵。这叫做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苏公父子亲往拈香拜佛。
诸事已毕,不一日行到山东临清,头站先到渡口驿,惊动了地方上一位乡宦,
那人姓王名贵,官拜一品尚书,告老在家。那徐能揽的山东王尚书船,正是他家。
徐能盗情发了,操院拿人,闹动了仪真一县,王尚书的小夫人家属,恐怕连累,
都搬到山东,依老尚书居住。后来打听得苏御史审明,船虽尚书府水牌,止是租
赁,王府并不知情。老尚书甚是感激,今日见了头行,亲身在渡口驿迎接,见了
苏公父子,满口称谢,设席款待。席上问及:“御史公钦赐归娶,不知谁家老先
儿的宅眷?”苏云答道:“小儿尚未择聘。”王尚书道:“老夫有一末堂幼女,
年方二八,才貌颇称,倘蒙御史公不弃老朽,老夫愿结丝萝。”苏太爷谦让不遂,
只得依允,就于临清暂住,择吉行聘成亲。有诗为证:月下赤绳曾绾足,何须射
中雀屏目。当初恨杀尚书船,谁想尚书为眷属。
三朝以后,苏公便欲动身,王尚书苦留。苏太爷道:“久别老母,未知存亡,
归心已如箭矣!”王尚书不好担阁。过了七日,备下千金妆奁,别起夫马,送小
姐随夫衣锦还乡。一路无话,到了涿州故居,且喜老夫人尚然清健,见儿子媳妇
俱已半老,不觉感伤;又见孙儿就是向年汲水所遇的郎君,欢喜无限。当初只恨
无子,今日抑且有孙。两代甲科,仆从甚众,旧居火焚之馀,安顿不下,暂借察
院居住。起建御史第,府县都来助工,真个是“不日成之”。苏云在家,奉养太
夫人直至九十馀岁方终。苏泰历官至坐堂都御史。夫人王氏,所生二子,将次子
承继为苏雨之后,二子俱登第。至今闾里中传说苏知县报冤唱本。后人有诗云:
月黑风高浪沸扬,黄天荡里贼猖狂。平陂往复皆天理,那见凶人寿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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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35 | 显示全部楼层

范鳅儿双镜重圆

帘卷水西楼,一曲新腔唱打油。宿雨眠云年少梦,休讴,且尽生前酒一瓯。
明日又登舟,却指今宵是旧游。同是他乡沦落客,休愁!月子弯弯照几州?
这首词末句乃借用吴歌成语,吴歌云:“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此歌出自南宋建炎年间,述民间离乱之苦。
只为宣和失政,奸佞专权,延至靖康,金虏凌城,掳了徽钦二帝北去。康王泥马
渡江,弃了汴京,偏安一隅,改元建炎。其时东京一路百姓惧怕鞑虏,都跟随车
驾南渡。又被虏骑追赶,兵火之际,东逃西躲,不知拆散了几多骨肉,往往父子
夫妻终身不复相见。其中又有几个散而复合的,民间把作新闻传说。正是:
剑气分还合,荷珠碎复圆。万般皆是命,半点尽由天!
话说陈州有一姓徐名信,自小学得一身好武艺,娶妻崔氏,颇有容色。家道
丰裕,夫妻二人正好过活。却被金兵入寇,二帝北迁。徐信共崔氏商议,此地安
身不牢,收拾细软家财,打做两个包裹,夫妻各背了一个,随着众百姓晓夜奔走。
行至虞城,只听得背后喊声振天,只道鞑虏追来,却原来是南朝杀败的溃兵。只
因武备久弛,军无纪律,教他杀贼,一个个胆寒心骇,不战自走;及至遇着平民,
抢掳财帛子女,一般会扬威耀武。徐信虽然有三分本事,那溃兵如山而至,寡不
敌众,舍命奔走。但闻四野号哭之声,回头不见了崔氏,乱军中无处寻觅,只得
前行。行了数日,叹了口气,没奈何,只索罢了。行到睢阳,肚中饥渴,上一个
村店,买些酒饭。原来离乱之时,店中也不比往昔,没有酒卖了,就是饭,也不
过是粗粝之物,又怕众人抢夺,交了足钱,方才取出来与你充饥。徐信正在数钱,
猛听得有妇女悲泣之声,事不关心,关心者乱。徐信且不数钱,急走出店来看,
果见一妇人,单衣蓬首,露坐于地上。虽不是自己的老婆,年貌也相仿佛,徐信
动了个恻隐之心,以己度人,道:“这妇人想也是遭难的。”不免上前问其来历。
妇人诉道:“奴家乃郑州王氏,小字进奴。随夫避兵,不意中途奔散,奴孤身被
乱军所掠。行了两日一夜,到于此地,两脚俱肿,寸步难移,贼徒剥取衣服,弃
奴于此。衣单食缺,举目无亲,欲寻死路,故此悲泣耳。”徐信道:“我也在乱
军中不见了妻子,正是同病相怜了。身边幸有盘缠,娘子不若权时在这店里住几
日,将息贵体,等在下探问荆妻消耗,就便访取尊夫,不知娘子意下如何?”妇
人收泪而谢道:“如此甚好。”徐信解开包裹,将几件衣服与妇人穿了,同他在
店中吃了些饭食,借半间房子,做一块儿安顿。徐信殷殷勤勤,每日送茶送饭。
妇人感其美意,料道寻夫访妻,也是难事,今日一鳏一寡,亦是天缘,热肉相凑,
不容人不成就了。又过数日,妇人脚不痛了,徐信和他做了一对夫妻,上路直到
建康。正值高宗天子南渡即位,改元建炎,出榜招军,徐信去充了个军校,就于
建康城中居住。
日月如流,不觉是建炎三年。一日徐信同妻城外访亲回来,天色已晚,妇人
口渴,徐信引到一个茶肆吃茶。那肆中先有一个汉子坐下,见妇人入来,便立在
一边偷看妇人,目不转睛。妇人低眉下眼,那个在意,徐信甚以为怪。少顷,吃
了茶,还了茶钱出门,那汉又远远相随。比及到家,那汉还站在门首,依依不去。
徐信心头火起,问道:“什么人?如何窥觑人家的妇女?”那汉拱手谢罪道:
“尊兄休怒!某有一言奉询。”徐信忿气尚未息,答应道:“有什么话就讲罢!”
那汉道:“尊兄倘不见责,权借一步,某有实情告诉。若还嗔怪,某不敢言。”
徐信果然相随,到一个僻静巷里。那汉临欲开口,又似有难言之状。徐信道:
“我徐信也是个慷慨丈夫,有话不妨尽言。”那汉方才敢问道:“适才妇人是谁?”
徐信道:“是荆妻。”那汉道:“娶过几年了?”徐信道:“三年矣。”那汉道:
“可是郑州人,姓王小字进奴么?”徐信大惊道:“足下何以知之?”那汉道:
“此妇乃吾之妻也。因兵火失散,不意落于君手。”徐信闻言,甚?蹐不安,将
自己虞城失散,到睢阳村店遇见此妇始末,细细述了:“当时实是怜他孤身无倚,
初不晓得是尊阃,如之奈何?”那汉道:“足下休疑,我已别娶浑家,旧日伉俪
之盟,不必再题。但仓忙拆开,未及一言分别,倘得暂会一面,叙述悲苦,死亦
无恨。”徐信亦觉心中凄惨,说道:“大丈夫腹心相照,何处不可通情,明日在
舍下相候。足下既然别娶,可携新阃同来,做个亲戚,庶于邻里耳目不碍。”那
汉欢喜拜谢。临别,徐信问其姓名,那汉道:“吾乃郑州列俊卿是也。”是夜,
徐信先对王进奴述其缘由。进奴思想前夫恩义,暗暗偷泪,一夜不曾合眼。到天
明,盥漱方毕,列俊卿夫妇二人到了,徐信出门相迎,见了俊卿之妻,彼此惊骇,
各各恸哭。原来俊卿之妻,却是徐信的浑家崔氏。自虞城失散,寻丈夫不着,却
随个老妪同至建康,解下随身簪珥,赁房居住。三个月后,丈夫并无消息。老妪
说他终身不了,与他为媒,嫁与列俊卿。谁知今日一双两对,恰恰相逢,真个天
缘凑巧,彼此各认旧日夫妻,相抱而哭。当下徐信遂与列俊卿八拜为交,置酒相
待。至晚,将妻子兑转,各还其旧。从此通家往来不绝,有诗为证:夫换妻兮妻
换夫,这场交易好糊涂。相逢总是天公巧,一笑灯前认故吾。
此段话题做“交互姻缘”,乃建炎三年建康城中故事。同时又有一事,叫做
“双镜重圆”,说来虽没有十分奇巧,论起夫义妇节,有关风化,到还胜似几倍。
正是:
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
话说南宋建炎四年,关西一位官长,姓吕名忠翊,职授福州监税。此时七闽
之地,尚然全盛,忠翊带领家眷赴任,一来福州凭山负海,东南都会,富庶之邦;
二来中原多事,可以避难。于本年起程,到次年春间,打从建州经过。《舆地志》
说:“建州碧水丹山,为东闽之胜地。”今日合着了古语两句:“洛阳三月花如
锦,偏我来时不遇春。”自古“兵荒”二字相连,金虏渡河,两浙都被他残破。
闽地不遭兵火,也就见个荒年,此乃天数。
话中单说建州饥荒,斗米千钱,民不聊生。却为国家正值用兵之际,粮饷要
紧,官府只顾催征上供,顾不得民穷财尽。常言:巧媳妇煮不得没米粥,百姓既
没有钱粮交纳,又被官府鞭笞逼勒,禁受不过,三三两两,逃入山间,相聚为盗。
蛇无头而不行,就有个草头天子出来,此人姓范名汝为,仗义执言,救民水火,
群盗从之如流,啸聚至十馀万。无非是风高放火,月黑杀人,无粮同饿,得肉均
分。官兵抵当不住,连败数阵。范汝为遂据了建州城,自称元帅,分兵四出抄掠。
范氏门中子弟,都受伪号,做领兵官将。汝为族中有个侄儿名唤范希周,年二十
三岁,自小习得一件本事,能识水性,伏得在水底三四昼夜,因此起个异名唤做
范鳅儿。原是读书君子,功名未就,被范汝为所逼——凡族人不肯从他为乱者,
先将斩首示众——希周贪了性命,不得已而从之。虽在贼中,专以方便救人为务,
不做劫掠勾当。贼党见他凡事畏缩,就他鳅儿的外号,改做“范盲鳅”,是笑他
无用的意思。
再说吕忠翊有个女儿,小名顺哥,年方二八,生得容颜清丽,情性温柔,随
着父母福州之任。来到这建州相近,正遇着范贼一支游兵,劫夺行李财帛,将人
口赶得三零四散。吕忠翊失散了女儿,无处寻觅,嗟叹了一回,只索赴任去了。
单说顺哥脚小伶俜,行走不动,被贼兵掠进建州城来。顺哥啼啼哭哭,范希周中
途见而怜之,问其家门,顺哥自叙乃是宦家之女。希周遂叱开军士,亲解其缚,
留至家中,将好言抚慰,诉以衷情:“我本非反贼,被族人逼迫在此,他日受了
朝廷招安,仍做良民。小娘子若不弃卑末,结为眷属,三生有幸。”顺哥本不愿
相从,落在其中,出于无奈,只得许允。次日希周禀知贼首范汝为,汝为亦甚喜。
希周送顺哥于公馆,择吉纳聘。希周有祖传宝镜,乃是两镜合扇的,清光照彻,
可开可合,内铸成鸳鸯二字,名为“鸳鸯宝镜”,用为聘礼。遍请范氏宗族,花
烛成婚。一个是衣冠旧裔,一个是阀阅名姝。一个儒雅丰仪,一个温柔性格。一
个纵居贼党,风云之气未衰;一个虽作囚俘,金玉之姿不改。绿林此日称佳客,
红粉今宵配吉人。自此夫妻和顺,相敬如宾。
自古道:瓦罐不离井上破。范汝为造下迷天大罪,不过乘朝廷有事,兵力不
及。岂期名将张浚、岳飞、张俊、张荣、吴玠、吴璘等,屡败金人,国家粗定,
高宗卜鼎临安,改元绍兴。是年冬,高宗命韩蕲王讳世忠的,统领大军十万前来
讨捕。范汝为岂是韩公敌手,只得闭城自守,韩公筑长围以困之。原来韩公与吕
忠翊先在东京有旧,今番韩公统兵征剿反贼,知吕公在福州为监税官,必知闽中
人情土俗。其时将帅专征的都带有空头敕,遇有地方人才,听凭填敕委用。韩公
遂用吕忠翊为军中都提辖,同驻建州城下,指麾攻围之事。城中日夜号哭,范汝
为几遍要夺门而出,都被官军杀回,势甚危急。顺哥向丈夫说道:“妾闻‘忠臣
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妾被贼军所掠,自誓必死,蒙君救拔,遂为君家之
妇,此身乃君之身矣。大军临城,其势必破。城既破,则君乃贼人之亲党,必不
能免。妾愿先君而死,不忍见君之就戮也。”引床头利剑便欲自刎。希周慌忙抱
住,夺去其刀,安慰道:“我陷在贼中,原非本意,今无计自明,玉石俱焚,已
付之于命了。你是宦家儿女,掳劫在此,与你何干?韩无帅部下将士,都是北人,
你也是北人,言语相合,岂无乡曲之情?或有亲旧相逢,宛转闻知于令尊,骨肉
团圆,尚不绝望。人命至重,岂可无益而就死地乎?”顺哥道:“若果有再生之
日,妄誓不再嫁。便恐被军校所掳,妾宁死于刀下,决无失节之理。”希周道:
“承娘子志节自许,吾死亦瞑目。万一为漏网之鱼,苟延残喘,亦誓愿终身不娶,
以答娘子今日之心。”顺哥道:“‘鸳鸯宝镜’,乃是君家行聘之物,妾与君共
分一面,牢藏在身。他日此镜重圆,夫妻再合。”说罢相对而泣。
这是绍兴元年冬十二月内的说话。到绍兴二年春正月,韩公将建州城攻破,
范汝为情急,放火自焚而死。韩公竖黄旗招安馀党,只有范氏一门不赦。范氏宗
族一半死于乱军之中,一半被大军擒获,献俘临安。顺哥见势头不好,料道希周
必死,慌忙奔入一间荒屋中,解罗帕自缢。正是:
宁为短命全贞鬼,不作偷生失节人。
也是阳寿未终,恰好都提辖吕忠翊领兵过去,见破屋中有人自缢,急唤军校
解下。近前观之,正是女儿顺哥。那顺哥死去重苏,半晌方能言语,父子重逢,
且悲且喜。顺哥将贼兵掳劫,及范希周救取成亲之事,述了一遍。吕提辖嘿然无
语。
却说韩元帅平了建州,安民已定,同吕提辖回临安面君奏凯。天子论功升赏,
自不必说。一日,吕公与夫人商议,女儿青年无偶,终是不了之事,两口双双的
来劝女儿改嫁。顺哥述与丈夫交誓之言,坚意不肯。吕公又道:“好人家儿女,
嫁了反贼,一时无奈。天幸死了,出脱了你,你还想他怎么?”顺哥含泪而告道:
“范家郎君,本是读书君子,为族人所逼,实非得已。他虽在贼中,每行方便,
不做伤天理的事。倘若天公有眼,此人必脱虎口,大海浮萍,或有相逢之日。孩
儿如今情愿奉道在家,侍养二亲,便终身守寡,死而不怨。若必欲孩儿改嫁,不
如容孩儿自尽,不失为完节之妇。”吕公见他说出一班道理,也不去逼他了。
光阴似箭,不觉已是绍兴十二年,吕公累官至都统制,领兵在封州镇守。一
日,广州守将差指使贺承信捧了公牒,到封州将领司投递。吕公延于厅上,问其
地方之事,叙话良久方去。顺哥在后堂帘中窃窥,等吕公入衙,问道:“适才赍
公牒来的何人?”吕公道:“广州指使贺承信也。”顺哥道:“奇怪!看他言语
行步,好似建州范家郎君。”吕公大笑道:“建州城破,凡姓范的都不赦,只有
枉死,那有枉活?广州差官自姓贺,又是朝廷命官,并无分毫干惹,这也是你妄
想了,侍妾闻知,岂不可笑!”顺哥被父亲抢白了一场,满面羞惭,不敢再说。
正是:
只为夫妻情爱重,致令父子语参差。
过了半年,贺承信又有军牒奉差到吕公衙门,顺哥又从帘下窥视,心中怀疑
不已,对父亲说道:“孩儿今已离尘奉道,岂复有儿女之情。但再三详审广州姓
贺的,酷似范郎。父亲何不召至后堂,赐以酒食,从容叩之。范郎小名鳅儿,昔
年在围城中情知必败,有‘鸳鸯镜’,各分一面,以为表记。父亲呼其小名,以
此镜试之,必得其真情。”吕公应承了。次日贺承信又进衙领回文,吕公延至后
堂,置酒相款。饮酒中间,吕公问其乡贯出身。承信言语支吾,似有羞愧之色。
吕公道:“鳅儿非足下别号乎?老夫已尽知矣,但说无妨也!”承信求吕公屏去
左右,即忙下跪,口称“死罪”。吕公用手搀扶道:“不须如此。”承信方敢吐
胆倾心告诉道:“小将建州人,实姓范,建炎四年,宗人范汝为煽诱饥民,据城
为叛,小将陷于贼中,实非得已。后因大军来讨,攻破城池,贼之宗族,尽皆诛
戮。小将因平昔好行方便,有人救护,遂改姓名为贺承信,出就招安。绍兴五年
拨在岳少保部下,随征洞庭湖贼杨么。岳家军都是西北人,不习水战。小将南人,
幼通水性,能伏水三昼夜,所以有‘范鳅儿’之号。岳少保亲选小将为前锋,每
战当先,遂平么贼。岳少保荐小将之功,得受军职,累任至广州指使,十年来未
曾泄之他人。今既承钧问,不敢隐讳。”吕公又问道:“令孺人何姓?是结发还
是再娶?”承信道:“在贼中时曾获一宦家女,纳之为妻。逾年城破,夫妻各分
散逃走。曾相约,苟存性命,夫不再娶,妇不再嫁。小将后来到信州,又寻得老
母,至今母子相依,止畜一粗婢炊爨,未曾娶妻。”吕公又问道:“足下与先孺
人相约时,有何为记?”承信道:“有‘鸳鸯宝镜’合之为一,分之为二,夫妇
各留一面。”吕公道:“此镜尚在否?”承信道:“此镜朝夕随身,不忍少离。”
吕公道:“可借一观。”承信揭开衣袂,在锦裹肚系带上,解下一个绣囊,囊中
藏着宝镜。吕公取观,遂于袖中亦取一镜合之,俨如生成。承信见二镜符合,不
觉悲泣失声。吕公感其情义,亦不觉泪下,道:“足下所娶,即吾女也。吾女见
在衙中。”遂引承信至中堂,与女儿相见,各各大哭。吕公解劝了,且作庆贺筵
席。是夜即留承信于衙门歇宿。
过了数日,吕公将回文打发女婿起身,即令女儿相随,到广州任所同居。后
一年承信任满,将赴临安,又领妻顺哥同过封州,拜别吕公。吕公备下千金妆奁,
差官护送承信到临安。自谅前事年远,无人推剥,不可使范氏无后,乃打通状到
礼部,复姓不复名,改名不改姓,叫做范承信。后累官至两淮留守,夫妻偕老。
其鸳鸯二镜,子孙世传为至宝云。后人评论范鳅儿在逆党中涅而不淄,好行方便,
救了许多人性命,今日死里逃生,夫妻再合,乃阴德积善之报也。有诗为证:
十年分散天边鸟,一旦团圆镜里鸳。莫道浮萍偶然事,总由阴德感皇天。

[发帖际遇]: 孤傲飞鹰冒充青木堂主向反清份子征收活动经费,结果:骗得银两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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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36 | 显示全部楼层

三现身包龙图断冤

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范丹贫穷石崇富,算来都是只争时。
话说大宋元祐年间,一个太常大卿,姓陈名亚,因打章子厚不中,除做江东
留守安抚使,兼知建康府。一日与众官宴于临江亭上,忽听得亭外有人叫道:
“不用五行四柱,能知祸福兴衰。”大卿问:“甚人敢出此语?”众官有曾认的,
说道:“此乃金陵术士边瞽。”大卿分付:“与我叫来。”即时叫至门下,但见:
破帽无檐,蓝缕衣裙,霜髯瞽月,伛偻形躯。边瞽手携节杖入来,长揖一声,摸
着阶沿便坐。大卿怒道:“你既瞽目,不能观古圣之书,辄敢轻五行而自高!”
边瞽道:“某善能听简笏声知进退,闻鞋履响辨死生。”大卿道:“你术果验否?”
说言未了,见大江中画船一只,橹声咿轧,自上流而下。大卿便问边瞽,主何灾
福。答言:“橹声带哀,舟中必载大官之丧。”大卿遣人讯问,果是知临江军李
郎中,在任身故,载灵柩归乡。大卿大惊道:“使汉东方朔复生,不能过汝。”
赠酒十樽,银十两,遣之。
那边瞽能听橹声知灾福。今日且说个卖卦先生,姓李名杰,是东京开封府人,
去兖州府奉符县前,开个卜肆,用金纸糊着一把太阿宝剑,底下一个招儿,写道:
“斩天下无学同声。”这个先生,果是阴阳有准。精通《周易》,善辨六壬。瞻
乾象遍识天文,观地理明知风水。五星深晓,决吉凶祸福如神;三命秘谈,断成
败兴衰似见。
当日挂了招儿,只见一个人走将进来,怎生打扮?但见:裹背系带头巾,着
上两领皂衫,腰间系条丝绦,下面着一双干鞋净袜,袖里袋着一轴文字。那人和
金剑先生相揖罢,说了年月日时,铺下卦子。只见先生道:“这命算不得。”那
个买卦的,却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姓孙名文,问道:“如何不与我算这命?”
先生道:“上覆尊官,这命难算。”押司道:“怎地难算?”先生道:“尊官有
酒休买,护短休问。”押司道:“我不曾吃酒,也不护短。”先生道:“再请年
月日时,恐有差误。”押司再说了八字。先生又把卦子布了道:“尊官,且休算。”
押司道:“我不讳,但说不妨。”先生道:“卦象不好。”写下四句来,道是:
“白虎临身日,临身必有灾。不过明旦丑,亲族尽悲哀。”押司看了,问道:
“此卦主何灾福?”先生道:“实不敢瞒,主尊官当死。”又问:“却是我几年
上当先?”先生道:“今年死。”又问:“却是今年几月死?”先生道:“今年
今月死。”又问:“却是今年今月几日死?”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死。”再
问:“早晚时辰?”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点子时当死。”押司道:
“若今夜真个死,万事全休;若不死,明日和你县里理会!”先生道:“今夜不
死,尊官明日来取下这斩无学同声的剑,斩了小子的头!”押司听说,不觉怒从
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把那先生捽出卦铺去。怎地计结?那先生只因会尽人间事,
惹得闲愁满肚皮。
只见县里走出数个司事人来拦住孙押司,问做甚闹。押司道:“甚么道理?
我闲买个卦,却说我今夜三更三点当死。我本身又无疾病,怎地三更三点便死?
待捽他去县中,官司究问明白。”众人道:“若信卜,卖了屋;卖卦口,没量斗。”
众人和烘孙押司去了,转来埋怨那先生道:“李先生,你触了这个有名的押司,
想也在此卖卦不成了。从来贫好断,贱好断,只有寿数难断。你又不是阎王的老
子,判官的哥哥,那里便断生断死,刻时刻日,这般有准?说话也该放宽缓些。”
先生道:“若要奉承人,卦就不准了;若说实话,又惹人怪。此处不留人,自有
留人处!”叹口气,收了卦铺,搬在别处去了。
却说孙押司虽则被众人劝了,只是不好意思。当日县里押了文字归去,心中
好闷。归到家中,押司娘见他眉头不展,面带忧容,便问丈夫:“有甚事烦恼?
想是县里有甚文字不了?”押司道:“不是,你休问。”再问道:“多是今日被
知县责罚来?”又道:“不是。”再问道:“莫是与人争闹来?”押司道:“也
不是。我今日去县前买个卦,那先生道,我主在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点子时当死。”
押司娘听得说,柳眉剔竖,星眼圆睁,问道:“怎地平白一个人,今夜便教死!
如何不捽他去县里官司?”押司道:“便捽他去,众人劝了。”浑家道:“丈夫,
你且只在家里少待。我寻常有事,兀自去知县面前替你出头,如今替你去寻那个
先生问他。我丈夫又不少官钱私债,又无甚官事临逼,做甚么今夜三更便死?”
押司道:“你且休去。待我今夜不死,明日我自与他理会,却强如你妇人家。”
当日天色已晚,押司道:“且安排几杯酒来吃着,我今夜不睡,消遣这一夜。”
三杯两盏,不觉吃得烂醉。只见孙押司在校椅上,朦胧着醉眼,打瞌睡。浑家道:
“丈夫,怎地便睡着?”叫迎儿:“你且摇觉爹爹来。”迎儿到身边摇着不醒,
叫一会不应。押司娘道:“迎儿,我和你扶押司入房里去睡。”若还是说话的同
年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孙押司只吃着酒消遣一夜,千不合万不合
上床去睡,却教孙押司只就当年当月当日当夜,死得不如《五代史》李存孝,
《汉书》里彭越。正是:
金风吹树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浑家见丈夫先去睡,分付迎儿厨下打灭了火烛,说与迎儿道:“你曾听你爹
爹说,日间卖卦的算你爹爹今夜三更当死?”迎儿道:“告妈妈,迎儿也听得说
来。那里讨这话!”押司娘道:“迎儿,我和你做些针线,且看今夜死也不死。
若还今夜不死,明日却与他理会。”教迎儿:“你且莫睡!”迎儿道:“那里敢
睡!……”道犹未了,迎儿打瞌睡。押司娘道;“迎儿,我教你莫睡,如何便睡
着!”迎儿道:“我不睡。”才说罢,迎儿又睡着。押司娘叫得应,问他如今甚
时候了。迎儿听县衙更鼓,正打三更三点。押司娘道:“迎儿,且莫睡则个!这
时辰正尴尬那!”迎儿又睡着,叫不应。只听得押司从床上跳将下来,兀底中门
响。押司娘急忙叫醒迎儿,点灯看时,只听得大门响。迎儿和押司娘点灯去赶,
只见一个着白的人,一只手掩着面,走出去,扑通地跳入奉符县河里去了。正是:
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分付与东风。
那条河直通着黄河水,滴溜也似紧,那里打捞尸首?押司娘和迎儿就河边号
天大哭道:“押司,你却怎地投河,教我两个靠兀谁?”即时叫起四家邻舍来,
上手住的刁嫂,下手住的毛嫂,对门住的高嫂鲍嫂,一发都来。押司娘把上件事
对他们说了一遍。刁嫂道:“真有这般作怪的事!”毛嫂道:“我日里兀自见押
司着了皂衫,袖着文字归来,老媳妇和押司相叫来。”高嫂道:“便是,我也和
押司厮叫来。”鲍嫂道:“我家里的早间去县前干事,见押司捽着卖卦的先生,
兀自归来说。怎知道如今真个死了!”刁嫂道:“押司,你怎地不分付我们邻舍
则个,如何便死!”簌地两行泪下。毛嫂道:“思量起押司许多好处来,如何不
烦恼!”也眼泪出。鲍嫂道:“押司,几时再得见你?”即时地方申呈官司,押
司娘少不得做些功果,追荐亡灵。
捻指间过了三个月。当日押司娘和迎儿在家坐地,只见两个妇女,吃得面红
颊赤,上手的提着一瓶酒,下手的把着两朵通草花,掀开布帘入来道:“这里便
是。”押司娘打一看时,却是两个媒人,无非是姓张姓李。押司娘道:“婆婆多
时不见。”媒婆道:“押司娘烦恼,外日不知,不曾送得香纸来,莫怪则个!押
司如今也死得几时?”答道:“前日已做过百日了。”两个道:“好快!早是百
日了。押司在日,直恁地好人,有时老媳妇和他厮叫,还喏不迭。时今死了许多
时,宅中冷静,也好说头亲事是得。”押司娘道:“何年月日再生得一个一似我
那丈夫孙押司这般人?”媒婆道:“恁地也不难,老媳妇却有一头好亲。”押司
娘道:“且住,如何得似我先头丈夫?”两个吃了茶,归去。过了数日,又来说
亲。押司娘道:“婆婆休只管来说亲。你若依得我三件事,便来说。若依不得我,
一世不说这亲,宁可守孤孀度日。”当时押司娘启齿张舌,说出这三件事来。有
分撞着五百年前夙世的冤家,双双受国家刑法。正是:
鹿迷秦相应难辨,蝶梦庄周未可知。
媒婆道:“却是那三个事?”押司娘道:“第一件我死的丈夫姓孙,如今也
要嫁个姓孙的;第二件,我先丈夫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如今也只要恁般职役
的人;第三件,不嫁出去,则要他入舍。”两个听得说,道:“好也!你说要嫁
个姓孙的,也要一似先押司职役的,教他入舍的。若是说别件事,还费些计较,
偏是这三件事,老媳妇都依得。好教押司娘得知,先押司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
唤做大孙押司。如今来说亲的,元是奉符县第二名押司。如今死了大孙押司,钻
上差役,做第一名押司,唤做小孙押司,他也肯来入舍。我教押司娘嫁这小孙押
司,是肯也不?”押司娘道:“不信有许多凑巧!”张媒道:“老媳妇今年七十
二岁了,若胡说时,变做七十二只雌狗,在押司娘家吃屎。”押司娘道:“果然
如此,烦婆婆且去说看,不知缘分如何?”张媒道:“就今日好日,讨一个利市
团圆吉帖。”押司娘道:“却不曾买在家里。”李媒道:“老媳妇这里有。”便
从抹胸内取出一幅五男二女花笺纸来,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当日押司娘教迎儿取笔砚来,写了帖子,两个媒婆接去。免不得下财纳礼,
往来传话,不上两月,入舍小孙押司在家。
夫妻两个,好一对儿,果是说得着。不则一日,两口儿吃得酒醉,教迎儿做
些个醒酒汤来吃。迎儿去厨下一头烧火,口里埋冤道:“先的押司在时,恁早晚,
我自睡了。如今却教我做醒酒汤!”只见火筒塞住了孔,烧不着。迎儿低着头,
把火筒去灶床脚上敲,敲未得几声,则见灶床脚渐渐起来,离地一尺已上,见一
个人顶着灶床,胈项上套着井栏,披着一带头发,长伸着舌头,眼里滴出血来,
叫道:“迎儿,与爹爹做主则个!”唬得迎儿大叫一声,匹然倒地,面皮黄,眼
无光,唇口紫,指甲青,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举。正是:
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夫妻两人急来救得迎儿苏醒,讨些安魂定魄汤与他吃了。问道:“你适来见
了甚么,便倒了?”迎儿:“告妈妈,却才在灶前烧火,只见灶床渐渐起来,见
先押司爹爹,胈项上套着井栏,眼中滴出血来,披着头发,叫声迎儿,便吃惊
倒了。”押司娘见说,倒把迎儿打个漏风掌:“你这丫头,教你做醒酒汤,则说
道懒做便了,直装出许多死模活样!莫做莫做,打灭了火去睡!”迎儿自去睡了。
且说夫妻两个归房,押司娘低低叫道:“二哥,这丫头见这般事,不中用,
教他离了我家罢。”小孙押司道:“却教他那里去?”押司娘道:“我自有个道
理。”到天明,做饭吃了,押司自去官府承应。押司娘叫过迎儿来道:“迎儿,
你在我家里也有七八年,我也看你在眼里,如今比不得先押司在日做事。我看你
肚里莫是要嫁个老公?如今我与你说头亲。”迎儿道:“那里敢指望,却教迎儿
嫁兀谁?”押司娘只因教迎儿嫁这个人,与大孙押司索了命。正是:
风定始知蝉在树,灯残方见月临窗。
当时不由迎儿做主,把来嫁了一个人。那厮姓王名兴,浑名唤做王酒酒,又
吃酒,又要赌。迎儿嫁将去,那得三个月,把房卧都费尽了。那厮吃得醉,走来
家把迎儿骂道:“打脊贱人!见我恁般苦,不去问你使头借三五百钱来做盘缠?”
迎儿吃不得这厮骂,把裙儿系了腰,一程走来小孙押司家中。押司娘见了道:
“迎儿,你自嫁了人,又来说甚么?”迎儿告妈妈:“实不敢瞒,迎儿嫁那厮不
着,又吃酒,又要赌。如今未得三个月,有些房卧,都使尽了。没计奈何,告妈
妈借换得三五百钱,把来做盘缠。”押司娘道:“迎儿,你嫁人不着,是你的事。
我今与你一两银子,后番却休要来。”迎儿接了银子,谢了妈妈归家。那得四五
日,又使尽了。当日天色晚,王兴那厮吃得酒醉,走来看着迎儿道:“打脊贱人!
你见恁般苦,不去再告使头则个?”迎儿道:“我前番去,借得一两银子,吃尽
千言万语,如今却教我又怎地去?”王兴骂道:“打脊贱人!你若不去时,打折
你一只脚!”迎儿吃骂不过,只得连夜走来孙押司门首看时,门却关了。迎儿欲
待敲门,又恐怕他埋怨,进退两难,只得再走回来。过了两三家人家,只见一个
人道:“迎儿,我与你一件物事。”只因这个人身上,我只替押司娘和小孙押司
烦恼。正是:
龟游水面分开绿,鹤立松梢点破青。
迎儿回过头来看那叫的人,只见人家屋檐头,一个人舒角幞头,绯袍角带,
抱着一骨碌文字,低声叫道:“迎儿,我是你先的押司。如今见在一个去处,未
敢说与你知道。你把手来,我与你一件物事。”迎儿打一接,接了这件物事,随
手不见了那个绯袍角带的人。迎儿看那物事时,却是一包碎银子。迎儿归到家中
敲门,只听得里面道:“姐姐,你去使头家里,如何恁早晚才回?”迎儿道:
“好教你知,我去妈妈家借米,他家关了门。我又不敢敲,怕吃他埋怨。再走回
来,只见人家屋檐头立着先的押司,舒角幞头,绯袍角带,与我一包银子在这里。”
王兴听说道:“打脊贱人!你却来我面前说鬼话!你这一包银子,来得不明,你
且进来。”迎儿入去,王兴道:“姐姐,你寻常说那灶前看见先押司的话,我也
都记得,这事一定有些蹊跷。我却怕邻舍听得,故恁地如此说。你把银子收好,
待天明去县里首告他。”正是:
着意种花花不活,等闲插柳柳成阴。
王兴到天明时,思量道:“且住,有两件事告首不得。第一件,他是县里头
名押司,我怎敢恶了他?第二件,却无实迹,连这些银子也待入官,却打没头脑
官司。不如赎几件衣裳,买两个盒子送去孙押司家里,到去谒索他则个。”计较
已定,便去买下两个盒子送去。两人打扮身上干净,走来孙押司家。押司娘看见
他夫妻二人,身上干净,又送盒子来,便道:“你那得钱钞?”王兴道:“昨日
得押司一件文字,撰得有二两银子,送些盒子来。如今也不吃酒,也不赌钱了。”
押司娘道:“王兴,你自归去,且教你老婆在此住两日。”
王兴去了,押司娘对着迎儿道:“我有一炷东峰岱岳愿香要还,我明日同你
去则个。”当晚无话。明早起来,梳洗罢,押司自去县里去。押司娘锁了门,和
迎儿同行。到东岳庙殿上烧了香,下殿来去那两廊下烧香。行到速报司前,迎儿
裙带系得松,脱了裙带,押司娘先行过去。迎儿正在后面系裙带,只见速报司里,
有个舒角幞头、绯袍角带的判官,叫:“迎儿,我便是你先的押司。你与我申冤
则个!我与你这件物事。”迎儿接得物事在手,看了一看,道:“却不作怪!泥
神也会说起话来!如何与我这物事?”正是:
开天辟地罕曾闻,从古至今希得见。
迎儿接得来,慌忙揣在怀里,也不敢说与押司娘知道。当日烧了香,各自归
家,把上项事对王兴说了。王兴讨那物事看时,却是一幅纸。上写道:“大女子,
小女子,前人耕来后人饵。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来年二三月,句已当解此。”
王兴看了解说不出,分付迎儿不要说与别人知道,看来年二三月间有甚么事。
捻指间,到来年二月间,换个知县,是庐州金斗城人,姓包名拯,就是今人
传说有名的包龙图相公。他后来官至龙图阁学士,所以叫做包龙图。此时做知县
还是初任。那包爷自小聪明正直,做知县时,便能剖人间暧昧之情,断天下狐疑
之狱。到任三日,未曾理事。夜间得其一梦,梦见自己坐堂,堂上贴一联对子:
“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包爷次日早堂,唤合当吏书,将这两句教他解说,
无人能识。包公讨白牌一面,将这一联楷书在上,却就是小孙押司动笔。写毕,
包公将朱笔判在后面:“如有能解此语者,赏银十两。”将牌挂于县门,烘动县
前县后,官身私身,挨肩擦背,只为贪那赏物,都来赌先争看。
却说王兴正在县前买枣糕吃,听见人说知县相公挂一面白牌出来,牌上有二
句言语,无人解得。王兴走来看时,正是速报司判官一幅纸上写的话,暗地吃了
一惊:“欲要出首,那新知县相公是个古怪的人,怕去惹他;欲待不说,除了我
再无第二个人晓得这二句话的来历。”买了枣糕回去,与浑家说知此事。迎儿道:
“先押司三遍出现,教我与他申冤,又白白里得了他一包银子,若不去出首,只
怕鬼神见责。”王兴意犹不决,再到县前,正遇了邻人裴孔目。王兴平昔晓得裴
孔目是知事的,一手扯到僻静巷里,将此事与他商议:“该出首也不该?”裴孔
目道:“那速报司这一幅纸在那里?”王兴道:“见藏在我浑家衣服箱里。”裴
孔目道:“我先去与你禀官。你回去取了这幅纸,带到县里。待知县相公唤你时,
你却拿将出来,做个证见。”当下王兴去了。裴孔目候包爷退堂,见小孙押司不
在左右,就跪将过去,禀道:“老爷白牌上写这二句,只有邻舍王兴晓得来历。
他说是岳庙速报司与他一幅纸,纸上还写许多言语,内中却有这二句。”包爷问
道:“王兴如今在那里?”裴孔目道:“已回家取那一幅纸去了。”包爷差人速
拿王兴回话。
却说王兴回家,开了浑家的衣箱,检那幅纸出来看时,只叫得苦,原来是一
张素纸,字迹全无。不敢到县里去,怀着鬼胎,躲在家里。知县相公的差人到了,
新官新府,如火之急,怎好推辞。只得带了这张素纸,随着公差进县,直到后堂。
包爷屏去左右,只留裴孔目有傍。包爷问王兴道:“裴某说你在岳庙中收得一幅
纸,可取上来看。”王兴连连叩头禀道:“小人妻子,去年在岳庙烧香,走到速
报司前,那神道出现,与他一幅纸。纸上写着一篇说话,中间其实有老爷白牌上
写的两句,小的把来藏在衣箱里。方才去检看,变了一张素纸。如今这素纸见在,
小人不敢说谎。”包爷取纸上来看了,问道:“这一篇言语,你可记得?”王兴
道:“小人还记得。”即时念与包爷听了。
包爷将纸写出,仔细推详了一会,叫:“王兴,我且问你,那神道把这一幅
纸与你的老婆,可再有甚么言语分付?”王兴道:“那神道只叫与他申冤。”包
爷大怒,喝道:“胡说!做了神道,有甚冤没处申得,偏你的婆娘会替他申冤?
他到来央你!这等无稽之言,却哄谁来!”王兴慌忙叩头道:“老爷,是有个缘
故。”包爷道:“你细细讲。讲得有理,有赏;如无理时,今日就是你开棒了。”
王兴禀道:“小人的妻子,原是伏侍本县大孙押司的,叫做迎儿。因算命的算那
大孙押司其年其月其日三更三点命里该死,何期果然死了。主母随了如今的小孙
押司,却把这迎儿嫁出与小人为妻。小人的妻子,初次在孙家灶下,看见先押司
现身,项上套着井栏,披发吐舌,眼中流血,叫道,‘迎儿,可与你爹爹做主。’
第二次夜间到孙家门首,又遇见先押司,舒角幞头,绯袍角带,把一包碎银,与
小人的妻子。第三遍岳庙里速报司判官出现,将这一幅纸与小人妻子,又嘱付与
他申冤。那判官爷模样,就是大孙押司,原是小人妻子旧日的家长。”
包爷闻言,呵呵大笑:“原来如此!”喝教左右去拿那小孙押司夫妇二人到
来:“你两个做得好事!”小孙押司道:“小人不曾做甚么事。”包爷将速报司
一篇言语解说出来:“‘大女子,小女子’,女之子,乃外孙,是说外郎姓孙,
分明是大孙押司,小孙押司。‘前人耕来后人饵’,饵者食也,是说你白得他的
老婆,享用他的家业。‘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大孙押司,死于三更时分,
要知死的根由,掇开火下之水。那迎儿见家长在灶下,披发吐舌,眼中流血,此
乃勒死之状。头上套着井栏,井者水也,灶者火也,水在火下,你家灶必砌在井
上,死者之尸,必在井中。‘来年二三月’,正是今日。‘句巳当解此’,‘句
巳’两字,合来乃是包字,是说我包某今日到此为官,解其语意,与他雪冤。
“喝教左右:“同王兴押着小孙押司,到他家灶下,不拘好歹,要勒死的尸首回
话。”
众人似疑不信,到孙家发开灶床脚,地下是一块石板。揭起石板,是一口井。
唤集土工,将井水吊干,络了竹篮,放人下去打捞,捞起一个尸首来。众人齐来
认看,面色不改,还有人认得是大孙押司,项上果有勒帛。小孙押司唬得面如土
色,不敢开口。众人俱各骇然。
元来这小孙押司当初是大雪里冻倒的人,当时大孙押司见他冻倒,好个后生,
救他活了,教他识字,写文书。不想浑家与他有事,当日大孙押司算命回来时,
恰好小孙押司正闪在他家。见说三更前后当死,趁这个机会,把酒灌醉了,就当
夜勒死了大孙押司,撺在井里。小孙押司却掩着面走去,把一块大石头漾在奉符
县河里,扑通地一声响,当时只道大孙押司投河死了。后来却把灶来压在井上,
次后说成亲事。当下众人回复了包爷。押司和押司娘不打自招,双双的问成死罪,
偿了大孙押司之命。包爷不失信于小民,将十两银子赏与王兴。王兴把三两谢了
裴孔目,不在话下。
包爷初任,因断了这件公事,名闻天下,至今人说包龙图,日间断人,夜间
断鬼。有诗为证:诗句藏谜谁解明,包公一断鬼神惊。寄声暗室亏心者,莫道天
公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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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窟鬼癞道人除怪(宋人小说旧名《西山一窟鬼》)

杏花过雨,渐残红零落,胭脂颜色。流水飘香人渐远,难托春心脉脉。恨别
王孙,墙阴目断,谁把青梅摘?金鞍何处?绿杨依旧南陌。
消散云雨须臾,多情因甚,有轻离轻拆。燕语千般,争解说,些子伊家消息。
厚约深盟,除非重见,见了方端的。而今无奈,寸肠千恨堆积。
这只词名唤做《念奴娇》,是一个赴省士人姓沈名文述所作,元来皆是集古
人词章之句。如何见得?从头与各位说开:
第一句道:“杏花过雨。”陈子高曾有《寒食》,词寄《谒金门》:
“柳丝碧,柳下人家寒食。莺语匆匆花寂寂,玉阶春草湿。
闲凭熏笼无力,心事有谁知得?檀炷绕窗背壁,杏花残雨滴。”
第二句道:“渐残红零落,胭脂颜色。”李易安曾有《暮春词》,词寄《品
令》:
“零落残红,似胭脂颜色。一年春事,柳飞轻絮,笋添新竹。寂寞,幽对小
园嫩绿。
登临未足,怅游子归期促。他年清梦,千里犹到,城阴溪曲。应有凌波,时
为故人凝目。”
第三句道:“流水飘香。”延安李氏曾有《春雨词》,词寄《浣溪沙》:
“无力蔷薇带雨低,多情蝴蝶趁花飞,流水飘香乳燕啼。
南浦魂消春不管,东阳衣减镜先知,小楼今夜月依依。”
第四句道:“人渐远,难托春心脉脉。”宝月禅师曾有《春》,词寄《柳梢
青》:
“脉脉春心,情人渐远,难托离愁。雨后寒轻,风前香软,春在梨花。
行人倚棹天涯,酒醒处残阳乱鸦。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
第五句第六句道:“恨别王孙,墙阴目断。”欧阳永叔曾有《清明词》,词
寄《一斛珠》:
“伤春怀抱,清明过后莺花好。劝君莫向愁人道,又被香轮,辗破青青草。
夜来风月连清晓,墙阴目断无人到。恨别王孙愁多少,犹顿春寒,未放花枝
老。”
第七句道:“谁把青梅摘。”晁无咎曾有《春词》,词寄《清商怨》:
“风摇动,雨濛松,翠条柔弱花头重。春衫窄,娇无力,记得当初,共伊把
青梅来摘。
都如梦,何时共?可怜欹损钗头凤!关山隔,暮云碧,燕子来也,全然又无
些子消息。”
第八句第九句道:“金鞍何处?绿杨依旧南陌。”柳耆卿曾有《春》,词寄
《清平乐》:
“阴睛未定,薄日烘云影。金鞍何处寻芳径?绿杨依旧南陌静。
厌厌几许春情,可怜老去难成!看取镊残霜鬓,不随芳草重生。”
第十句道:“消散云雨须臾。”晏叔原曾有《春词》,词寄《虞美人》:
“飞花自有牵情处,不向枝边住。晓风飘薄已堪愁,更伴东流流水过秦楼。
消散须臾云雨怨,闲倚阑干见。远弹双泪湿香红,暗恨玉颜光景与花同。”
第十一句道:“多情因甚,有轻离轻拆。”魏夫人曾有《春词》,寄《卷珠
帘》:
“记得来时春未暮,执手攀花,袖染花梢露。暗卜春心共花语,争寻双朵争
先去。
多情因甚相辜负?有轻拆轻离,向谁分诉?泪湿海棠花枝处,东君空把奴分
付。”
第十二句:“燕语千般。”康伯可曾有《春词》,寄《减字木兰花》:
“杨花飘尽,云压绿阴风乍定。帘暮闲垂,弄语千般燕子飞。
小楼深静,睡起残妆犹未整。梦不成归,泪滴斑斑金缕衣。”
第十三句道:“争解说,些子伊家消息。”秦少游曾有《春词》,寄《夜游
宫》:
“何事东君又去!空满院落花飞絮;巧燕呢喃向人语,何曾解说,伊家些子?
况是伤心绪,念个人儿成睽阻。一觉相思梦回处,连宵雨。更那堪,闻杜宇!”
第十四句第十五句道:“厚约深盟,除非重见。”黄鲁直曾有《春》,词寄
《捣练子》:
“梅歊粉,柳摇金,微雨轻风敛陌尘。厚约深盟何处诉?除非重见那人人。”
第十六句道:“见了方端的。”周美成曾有《春词》,寄《滴滴金》:
“梅花漏泄春消息,柳丝长,草芽碧。不觉星霜鬓白,念时光堪惜!
兰堂把酒思佳客,黛眉颦,愁春色。音书千里相疏隔,见了方端的。”
第十七句第十八句:“而今无奈,寸肠千恨堆积。”欧阳永叔曾有词寄《蝶
恋花》:
“帘幕东风寒料峭,雪里梅花,先报春来早。而今无奈寸肠思,堆积千愁空
懊恼。
旋暖金炉薰兰澡,闷把金刀,剪彩呈纤巧。绣被五更香睡好,罗帏不觉纱窗
晓。”
话说沈文述是一个士人,自家今日也说一个士人,因来行在监安府取选,变
做十数回跷蹊作怪的小说。我且问你:这个秀才姓甚名谁?却说绍兴十年间,有
个秀才,是福州威武军人,姓吴名洪。离了乡里,来行在临安府求取功名,指望
一举首登龙虎榜,十身身到凤凰池。争知道时运未至,一举不中。吴秀才闷闷不
已,又没甚么盘缠,也自羞归故里,且只得胡乱在今时州桥下开一个小小学堂度
日,等待后三年,春榜动,选场开,再去求取功名。逐月却与几个小男女打交。
捻指开学堂后,也有一年之上。也罪过那街上人家,都把孩儿们来与他教训,颇
自有些趱足。
当日正在学堂里教书,只听得青布帘儿上铃声响,走将一个人入来。吴教授
看那入来的人,不是别人,却是半年前搬去的邻舍王婆。元来那婆子是个撮合山,
专靠做媒为生。吴教授相揖罢,道:“多时不见,而今婆婆在那里住?”婆子道:
“只道教授忘了老媳妇,如今老媳妇在钱塘门里沿城住。”教授问:“婆婆高寿?”
婆子道:“老媳妇犬马之年七十有五,教授青春多少?”教授道:“小子二十有
二。”婆子道:“教授方才二十有二,却像三十以上人。想教授每日价费多少心
神!据老媳妇愚见,也少不得一个小娘子相伴。”教授道:“我这里也几次问人
来,却没这般头脑。”婆子道:“这个不是冤家不聚会。好教官人得知,却有一
头好亲在这里。一千贯钱房卧,带一个从嫁,又好人材,却有一床乐器都会,又
写得,算得,又是唓嗻大官府第出身,只要嫁个读书官人。教授却是要也不?”
教授听得说罢,喜从天降,笑逐颜开,道:“若还真个有这人时,可知好哩!只
是这个小娘子如今在那里?”婆子道:“好教教授得知,这个小娘子,从秦太师
府三通判位下出来,有两个月,不知放了多少帖子。也曾有省、部、院里当职事
的来说他,也曾有内诸司当差的来说他,也曾有门面铺席人来说他,只是高来不
成,低来不就。小娘子道:‘我只要嫁个读书官人。’更兼又没有爹娘,只有一
个从嫁,名唤锦儿。因他一床乐器都会,一府里人都叫做李乐娘。见今在白雁池
一个旧邻舍家里住。”
两个兀自说犹未了,只见风吹起门前布帘儿来,一个人从门首过去。王婆道:
“教授,你见过去的那人么?便是你有分取他做浑家,……”王婆出门赶上,那
人不是别人,便是李乐娘在他家住的,姓陈,唤做陈干娘。王婆厮赶着入来,与
吴教授相揖罢。王婆道:“干娘,宅里小娘子说亲成也未?”干娘道:“说不得,
又不是没好亲来说他,只是吃他执拗的苦,口口声声,只要嫁个读书官人,却又
没这般巧。”王婆道:“我却有个好亲在这里,未知干娘与小娘子肯也不?”干
娘道:“却教孩儿嫁兀谁?”王婆指着吴教授道:“我教小娘子嫁这个官人,却
是好也不好?”干娘道:“休取笑,若嫁得这个官人,可知好哩!”吴教授当日
一日教不得学,把那小男女早放了,都唱了喏,先归去。教授却把一把锁锁了门,
同着两个婆子上街,免不得买些酒相待他们。三杯之后,王婆起身道:“教授既
是要这头亲事,却问干娘觅一个帖子。”干娘道:“老媳妇有在这里。”侧手从
抹胸里取出一个帖子来。王婆道:“干娘,真人面前说不得假话,旱地上打不得
拍浮。你便约了一日,带了小娘子和从嫁锦儿来梅家桥下酒店里,等我便同教授
来过眼则个。”干娘应允,和王婆谢了吴教授,自去。教授还了酒钱归家,把闲
话提过。
到那日,吴教授换了几件新衣裳,放了学生,一程走将来梅家桥下酒店里时,
远远地王婆早接见了,两个同入酒店里来。到得楼上,陈干娘接着,教授便问道:
“小娘子在那里?”干娘道:“孩儿和锦儿在东閤儿里坐地。”教授把三寸舌尖
舐破窗眼儿,张一张,喝声采不知高低,道:“两个都不是人!”如何不是人?
元来见他生得好了,只道那妇人是南海观音,见锦儿是玉皇殿下侍香玉女。恁地
道他不是人?看那李乐娘时:水剪双眸,花生丹脸;云鬓轻梳蝉翼,蛾眉淡拂春
山;朱唇缀一颗夭桃,皓齿排两行碎玉。意态自然,迥出伦辈,有如织女下瑶台,
浑似嫦娥离月殿。看那从嫁锦儿时:眸清可爱,鬓耸堪观,新月笼眉,春桃拂脸;
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香。金莲着弓弓扣绣鞋儿,螺鬓插短短紫金钗子。如
捻青梅窥小俊,似骑红杏出墙头。自从当日插了钗,离不得下财纳礼,奠雁传书。
不则一日,吴教授取过那妇女来,夫妻两个好说得着:云淡淡天边鸾凤,水沉沉
交颈鸳鸯,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双绾带。
却说一日是月半,学生子都来得早,要拜孔夫子。吴教授道:“姐姐,我先
起去。”来那灶前过,看那从嫁锦儿时,脊背后披着一带头发,一双眼插将上去,
胈项上血污着。教授看见,大叫一声,匹然倒地。即时浑家来救得苏醒,锦儿
也来扶起。浑家道:“丈夫,你见甚么来?”吴教授是个养家人,不成说道我见
锦儿恁地来?自己也认做眼花了,只得使个脱空,瞒过道:“姐姐,我起来时少
着了件衣裳,被冷风一吹,忽然头晕倒了。”锦儿慌忙安排些个安魂定魄汤与他
吃罢,自没事了。只是吴教授肚里有些疑惑。
话休絮烦,时遇清明节假,学生子却都不来。教授分付了浑家,换了衣服,
出去闲走一遭。取路过万松岭,出今时净慈寺里,看了一会。却待出来,只见一
个人看着吴教授唱个喏,教授还礼不迭,却不是别人,是净慈寺对门酒店里量酒,
说道:“店中一个官人,教男女来请官人!”吴教授同量酒入酒店来时,不是别
人,是王七府判儿,唤做王七三官人。两个叙礼罢,王七三官人道:“适来见教
授,又不敢相叫,特地教量酒来相请。”教授道:“七三官人如今那里去?”王
七三官人口里不说,肚里思量:“吴教授新娶一个老婆在家不多时,你看我消遣
他则个。”道:“我如今要同教授去家里坟头走一遭。早间看坟的人来说道:
‘桃花发,杜酝又熟。’我们去那里吃三杯。”教授道:“也好。”两个出那酒
店,取路来苏公堤上,看那游春的人,真个是:人烟辐辏,车马骈阗。只见和风
扇景,丽日增明,流莺啭绿柳阴中,粉蝶戏奇花枝上。管弦动处,是谁家舞榭歌
台?语笑喧时,斜侧傍春楼夏阁。香车竞逐,玉勒争驰。白面郎敲金毚响,红妆
人揭绣帘看。
南新路口讨一只船,直到毛家步上岸,迤逦过玉泉龙井。王七三官人家里坟,
直在西山駞献岭下。好高座岭!下那岭去,行过一里,到了坟头,看坟的张安
接见了。王七三官人即时叫张安安排些点心酒来。侧首一个小小花园内,两个入
去坐地。又是自做的杜酝,吃得大醉。看那天色时,早已红轮西坠,玉兔东生,
佳人秉烛归房,江上渔人罢钓。渔父卖鱼归竹径,牧童骑犊入花村。天色却晚,
吴教授要起身,王七三官人道:“再吃一杯,我和你同去。我们过駞献岭,九
里松路上,妓弟人家睡一夜。”吴教授口里不说,肚里思量:“我新娶一个老婆
在家里,乾颡我一夜不归去,我老婆须在家等,如何是好?便是这时候去赶钱塘
门,走到那里,也关了。”只得与王七三官人手厮挽着,上駞献岭来。你道事
有凑巧,物有故然,就那岭上,云生东北,雾长西南,下一阵大雨。果然是银河
倒泻,沧海盆倾,好阵大雨!且是没躲处,冒着雨又行了数十步,见一个小小竹
门楼,王七三官人道:“且在这里躲一躲。”不是来门楼下躲雨,却是:猪羊走
入屠宰家,一脚脚来寻死路。
两个奔来躲雨时,看来却是一个野墓园。只那门前一个门楼儿,里面都没甚
么屋宇。石坡上两个坐着,等雨住了行。正大雨下,内见一个人貌类狱子院家打
扮,从隔竹篱笆里跳入墓园,走将去墓堆子上叫道:“朱小四,你这厮有人请唤,
今日须当你这厮出头。”墓堆子里谩应道:“阿公,小四来也。”不多时,墓上
土开,跳出一个人来,狱子厮赶着了自去。吴教授和王七三官人见了,背膝展展,
两股不摇而自颤。看那雨却住了,两个又走。地下又滑,肚里又怕,心头一似小
鹿儿跳,一双脚一似斗败公鸡,后面一似千军万马赶来,再也不敢回头。行到山
顶上,侧着耳朵听时,空谷传声,听得林子里面断棒响。不多时,则见狱子驱将
墓堆子里跳出那个人来。两个见了又走,岭侧首却有一个败落山神庙,入去庙里,
慌忙把两庙扇门关了。两个把身躯抵着庙门,真个气也不敢喘,屁也不敢放。听
那外边时,只听得一个人声唤过去,道:“打死我也!”一个人道:“打脊魍魉,
你这厮许了我人情,又不还我,怎的不打你?”王七三官人低低说与吴教授道:
“你听得外面过去的,便是那狱子和墓堆里跳出来的人。”两个在里面颤做一团。
吴教授却埋怨王七三官人道:“你没事教我在这里受惊受怕,我家中浑家却不知
怎地盼望?……”
兀自说言未了,只听得外面有人敲门,道:“开门则个!”两个问道:“你
是谁?”仔细听时,却是妇女声音,道:“王七三官人好也!你却将我丈夫在这
里一夜,直教我寻到这里!锦儿,我和你推开门儿,叫你爹爹。”吴教授听得外
面声音:“不是别人,是我浑家和锦儿,怎知道我和王七三官人在这里?莫教也
是鬼?”两个都不敢则声。只听得外面说道:“你不开庙门,我却从庙门缝里钻
入来!”两个听得恁地说,日里吃的酒,都变做冷汗出来。只听得外面又道:
“告妈妈,不是锦儿多口,不如妈妈且归,明日爹爹自归来。”浑家道:“锦儿,
你也说得是,我且归去了,却理会。”却叫道:“王七三官人,我且归去,你明
朝却送我丈夫归来则个。”两个那里敢应他。妇女和锦儿说了自去。
王七三官人说:“吴教授,你家里老婆和从嫁锦儿,都是鬼。这里也不是人
去处,我们走休。”拔开庙门看时,约莫是五更天气,兀自未有人行。两个下得
岭来,尚有一里多路,见一所林子里,走出两个人来,上手的是陈干娘,下手的
是王婆,道:“吴教授,我们等你多时,你和王七三官人却从那里来?”吴教授
和王七三官人看见道:“这两个婆子也是鬼了,我们走休!”真个便是獐奔鹿跳,
猿跃鹘飞,下那岭来。后面两个婆子,兀自慢慢地赶来。“一夜热乱,不曾吃一
些物事,肚里又饥,一夜见这许多不祥,怎地得个生人来冲一冲!”正恁地说,
则见岭下一家人家,门前挂着一枝松柯儿,王七三官人道:“这里多则是卖茅柴
酒,我们就这里买些酒吃了助威,一道躲那两个婆子。”恰待奔入这店里来,见
个男女:头上裹一顶牛胆青头巾,身上裹一条猪肝赤肚带,旧瞒裆裤,脚下草鞋。
王七三官人道:“你这酒怎地卖?”只见那汉道:“未有汤哩。”吴教授道:
“且把一碗冷的来!”只见那人也不则声,也不则气。王七三官人道:“这个开
酒店的汉子又尴尬,也是鬼了!我们走休。……”兀自说未了,就店里起一阵风:
非干虎啸,不是龙吟,明不能谢柳开花,暗藏着山妖水怪。吹开地狱门前土,惹
引酆都山下尘。风过处,看时,也不见了酒保,也不见有酒店,两个立在墓堆子
上。唬得两个魂不附体,急急取路到九里松曲院前讨了一只船,直到钱塘门。上
了岸,王七三官人自取路归家。
吴教授一径先来钱塘门城下王婆家里看时,见一把锁锁着门。问那邻舍时,
道:“王婆自死五个月有零了。”唬得吴教授目睁口呆,罔知所措。一程离了钱
塘门,取今时景灵宫贡院前,过梅家桥,到白雁池边来,问到陈干娘门首时,十
字儿竹竿封着门,一碗官灯在门前。上面写着八个字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
问那里时,陈干娘也死一年有馀了。离了白雁池,取路归到州桥下,见自己屋里,
一把锁锁着门,问邻舍家里:“拙妻和粗婢那里去了?”邻舍道:“教授昨日一
出门,小娘子分付我们,自和锦儿往干娘家里去了,直到如今不归。”吴教授正
在那里面面厮觑,做声不得,只见一个癞道人,看着吴教授道:“观公妖气太重,
我与你早早断除,免致后患。”吴教授即时请那道人入去,安排香烛符水。那个
道人作起法来,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一员神将出现:黄罗抹额,锦
带缠腰,皂罗袍袖绣团花,金甲束身微窄地。剑横秋水,靴踏狻猊。上通碧落之
间,下彻九幽之地。业龙作崇,向海波水底擒来;邪惯为妖,入山洞穴中捉出。
六丁坛畔,权为符吏之名;上帝阶前,次有天丁之号。神将声喏道:“真君遣何
方使令?”真人道:“在吴洪家里兴妖,并駞献岭上为怪的,都与我捉来!”
神将领旨,就吴教授家里起一阵风:无形无影透人怀,二月桃花被绰开。就地撮
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风过处,捉将几个为怪的来。吴教授的浑家李乐娘,
是秦太师府三通判小娘子,因与通判怀身,产亡的鬼。从嫁锦儿,因通判夫人妒
色,吃打了一顿,因恁地自割杀,他自是割杀的鬼。王婆是害水蛊病死的鬼。保
亲陈干娘,因在白雁池边洗衣裳,落在池里死的鬼。在駞献岭上被狱子叫开墓
堆,跳出来的朱小四,在日看坟,害痨病死的鬼。那个岭下开酒店的,是害伤寒
死的鬼。道人一一审问明白,去腰边取出一个葫芦来,人见时,便道是葫芦,鬼
见时,便是酆都狱。作起法来,那些鬼个个抱头鼠窜,捉入葫芦中,分付吴教授:
“把来埋在駞献岭下。”癞道人将拐杖望空一撇,变做一只仙鹤,道人乘鹤而
去。吴教授直下拜道:“吴洪肉眼不识神仙,情愿相随出家,望真仙救度弟子则
个!”只见道人道:“我乃上界甘真人,你原是我旧日采药的弟子。因你凡心不
净,中道有退悔之意,因此堕落今生,罚为贫儒,教你备尝鬼趣,消遣色情。你
今既已看破,便可离尘办道,直待一纪之年,吾当度汝。”说罢,化阵清风不见
了。吴教授从此舍俗出家,云游天下。十二年后,遇甘真人于终南山中,从之而
去。诗曰:
一心办道绝凡尘,众魅如何敢触人?邪正尽从心剖判,西山鬼窟早翻身。

[发帖际遇]: 孤傲飞鹰在老顽童处骗取《养蜂秘法》,翻印成《如何饲养文化型蜜蜂》出版被查出偷税漏税,罚款银两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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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38 | 显示全部楼层

金令史美婢酬秀童

塞翁得马非为吉,宋子双盲岂是凶。祸福前程如漆暗,但平方寸答天公。
话说苏州府城内有个玄都观,乃是梁朝所建。唐刺史刘禹锡有诗道:“玄都
观里桃千树”,就是此地。一名为玄妙观。这观踞郡城之中,为姑苏之胜。其址
宽敞,庙貌崇宏,上至三清,下至十殿,无所不备。各房黄冠道士,何止数百。
内中有个北极真武殿,俗名祖师殿。这一房道士,世传正一道教,善能书符遣将,
剖断人间祸福。于中单表一个道士,俗家姓张,手中惯弄一个皮雀儿,人都唤他
做张皮雀。其人有些古怪,荤酒自不必说,偏好吃一件东西。是甚东西?吠月荒
村里,奔风腊雪天。分明一太字,移点在傍边。——他好吃的是狗肉。屠狗店里
把他做个好主顾,若打得一只壮狗,定去报他来吃,吃得快活时,人家送得钱来,
都把与他也不算帐。或有鬼祟作耗,求他书符镇宅,遇着吃狗肉,就把箸蘸着狗
肉汁,写个符去,教人贴于大门。邻人往往夜见贴符之处,如有神将往来,其祟
立止。
有个矫大户家,积年开典获利,感谢天地,欲建一坛斋醮酬答,已请过了清
真观里周道士主坛。周道士夸张皮雀之高,矫公亦慕其名,命主管即时相请。那
矫家养一只防宅狗,甚是肥壮,张皮雀平昔看在眼里,今番见他相请,说道:
“你若要我来时,须打这只狗请我,待狗肉煮得稀烂,酒也烫热了,我才到你家
里。”主管回复了矫公。矫公晓得他是跷蹊古怪的人,只得依允。果然烫热了酒,
煮烂了狗肉,张皮雀到门。主人迎入堂中,告以相请之意。堂中香火灯烛,摆得
齐整,供养着一堂神道,众道士已起过香头了。张皮雀昂然而入,也不礼神,也
不与众道士作揖,口中只叫:“快将烂狗肉来吃,酒要热些!”矫公道:“且看
他吃了酒肉,如何作用。”当下大盘装狗肉,大壶盛酒,摆列张皮雀面前,恣意
饮啖,吃得盘无馀骨酒无馀滴,十分醉饱,叫道:“咶噪!”吃得快活,嘴也
不抹一抹,望着拜神的铺毡上倒头而睡,鼻息如雷,自酉牌直睡至下半夜,众道
士醮事已完,兀自未醒,又不敢去动掸他。矫公等得不耐烦,到埋怨周道士起来。
周道士自觉无颜,不敢分辨,想道:“张皮雀时常吃醉了一睡两三日不起,今番
正不知几时才醒?”只得将表章焚化了,辞神谢将,收拾道场。
弄到五更,众道士吃了酒饭,只见张皮雀在拜毡上跳将起来,团团一转,乱
叫:“十日十日,五日五日。”矫公和众道士见他风了,都走来围着看。周道士
胆大,向前抱住,将他唤醒了,口里还叫:“五日,五日。”周道士问其缘故。
张皮雀道:“适才表章,谁人写的?”周道士道:“是小道亲手缮写的。”张皮
雀道:“中间落了一字,差了两字。”矫公道:“学生也亲口念过几遍,并无差
落,那有此话?”张皮雀在袖中簌簌响,抽出一幅黄纸来,道:“这不是表章?”
众人看见,各各骇然道:“这表章已焚化了,如何却在他袖中,纸角儿也不动半
毫?”仔细再念一遍,到天尊宝号中,果然落了一字,却看不出差处。张皮雀指
出其中一联云:“吃亏吃苦,挣来一倍之钱;柰短柰长,仅作千金之子。‘吃亏
吃苦’该写‘喫’字,今写‘吃’字,是‘吃舌’的‘吃’字了。‘喫’音
‘赤’,‘吃’音‘格’,两音也不同。‘柰’字,是‘李柰’之‘柰;‘奈’
字,是‘奈何’之‘奈’;‘耐’字是‘耐烦’之‘耐’。‘柰短柰长’该写
‘耐烦’的‘耐’字,‘柰’是果名,借用不得。你欺负上帝不识字么?如今上
帝大怒,教我也难处。”矫公和众道士见了表文,不敢不信,一齐都求告道:
“如今重修章奏,再建斋坛,不知可否?”张皮雀道:“没用,没用!表文上差
落字面还是小事,上帝因你有这道奏章,在天曹日记簿上查你的善恶。你自开解
库,为富不仁,轻兑出,重兑入,水丝出,足纹入,兼将解下的珠宝,但拣好的
都换了自用。又凡质物值钱者才足了年数,就假托变卖过了,不准赎取。如此刻
剥贫户,以致肥饶。你奏章中全无悔罪之言,多是自夸之语,已命雷部于即日焚
烧汝屋,荡毁你的家私。我只为感你一狗之惠,求宽至十日。上帝不允,再三恳
告,已准到五日了。你可出个晓字:‘凡五日内来赎典者免利,只收本钱。’其
向来欺心,换人珠宝,赖人质物,虽然势难吐退,发心喜舍,变卖为修桥补路之
费。有此善行,上帝必然回嗔,或者收回雷部,也未可知。”矫公初时也还有信
从之意,听说到“收回雷部,也未可知”,到不免有疑:“这风道士必然假托此
因,来布施我的财物。难道雷部如此易收易放?”况且掌财的人,算本算利,怎
肯放松,口中答应,心下不以为然。张皮雀和众道士辞别自去了。矫公将此话阁
起不行。到第五日,解库里火起,前堂后厅,烧做白地。第二日,这些质当的人
家都来讨当,又不肯赔偿,结起讼来,连田地都卖了,矫大户一贫如洗。有人知
道张皮雀曾预言雷火之期,从此益敬而畏之。
张皮雀在玄都观五十馀年,后因渡钱塘江,风逆难主,张皮雀遣天将打缆,
其去如飞。皮雀呵呵大笑,触了天将之怒,为其所击而死。后有人于徽商家扶鸾,
皮雀降笔,自称:“原是天上苟元帅,尘缘已满,众将请他上天归班,非击死也。”
徵商闻真武殿之灵异,舍施千金,于殿前堆一石假山,以为壮观之助。这假山虽
则美观,反破了风水,从此本房道侣,更无得道者。诗云:雷火曾将典库焚,符
驱鬼祟果然真。玄都观里张皮雀,莫道无神也有神。
为何说这张皮雀的话?只为一般有个人家,信了书符召将,险些儿冤害了人
的性命。那人姓金名满,也是苏州府昆山县人。少时读书不就,将银援例纳了个
令史,就参在本县户房为吏。他原是个乖巧的人,待人接物,十分克己,同役中
甚是得合,做不上三四个月令史,衙门上下,没一个不喜欢他。又去结交这些门
子,要他在知县相公面前帮衬,不时请他们吃酒,又送些小物事。但遇知县相公
比较,审问到夜静更深时,他便留在家中宿歇,日逐打诨。那门子也都感激,在
县主面前虽不能用力,每事却也十分周全。时遇五月中旬,金令史知吏房要开各
吏送阄库房,思量要谋这个美缺。那库房旧例,一吏轮管两季,任凭县主随意点
的。众吏因见是个利薮,人人思想要管,屡屡县主点来,都不肯服。却去上司具
呈批准,要六房中择家道殷实老成无过犯的,当堂拈阄,各吏具结申报上司,若
新参及役将满者,俱不许阄。然虽如此,其权出在吏房,但平日与吏房相厚的,
送些东道,他便混帐开上去,那里管新参、役满、家道殷实不殷实?这叫做官清
私暗。
却说金满暗想道:“我虽是新参,那吏房刘令史与我甚厚,扌弃送些东西与
他,自然送阄的。若阄得着,也不枉费这一片心机;倘阄不着,却不空丢了银月,
又被人笑话?怎得一个必着之策便好!”忽然想起门子王文英,他在衙门有年,
甚有见识,何不寻他计较。一径走出县来,恰好县门口就遇着王文英道:“金阿
叔,忙忙的那里去?”金满道:“好兄弟,正来寻你说话。”王文英道:“有什
么事作成我?”金满道:“我与你坐了方好说。”二人来到侧边一个酒店里坐下,
金满一头吃酒,一头把要谋库房的事,说与王文英知道。王文英说:“此事只要
吏房开得上去,包在我身上,使你阄着。”金满道:“吏房是不必说了,但当堂
拈阄怎么这等把稳?”王文英附耳低言,道:“只消如此如此,何难之有!”金
满大喜,连声称谢:“若得如此,自当厚谢。”二人又吃了一回,起身会钞而别。
金满回到公廨里买东买西,备下夜饭,请吏房令史刘云到家,将上项事与他说知。
刘云应允。金满取出五两银子,送与刘云道:“些小薄礼,先送阿哥买果吃,待
事成了,再找五两。”刘云假意谦让道:“自己弟兄,怎么这样客气?”金满道:
“阿哥从直些罢,不嫌轻,就是阿哥的盛情了。”刘云道:“既如此,我权收去
再处。”把银袖了。摆出果品肴馔,二人杯来盏去,直饮至更深而散。
明日,有一令史察听了些风声,拉了众吏与刘云说:“金某他是个新参,未
及半年,怎么就想要做库房?这个定然不成的。你要开只管开,少不得要当堂禀
的,恐怕连你也没趣。那时却不要见怪!”刘云道:“你们不要乱嚷,凡事也要
通个情。就是他在众人面上,一团和气,并无一毫不到之处,便开上去难道就是
他阄着了?这是落得做人情的事。若去一禀,朋友面上又不好看,说起来只是我
们薄情。”又一个道:“争名争利,顾得什么朋友不朋友,薄情不薄情?”刘云
道:“嗳!不要与人争,只去与命争。是这样说,明日就是你阄着便好;若不是
你,连这几句话也是多的,还要算长。”内中有两个老成的,见刘云说得有理,
便道:“老刘,你的话虽是,但他忒性急了些。就是做库房,未知是祸是福,直
等结了局,方才见得好歹。什么正经?做也罢,不做也罢,不要闲争,各人自去
干正事。”遂各散去。金满闻得众人有言,恐怕不稳,又去揭债,央本县显要士
夫,写书吃嘱托知县相公,说他“老成明理,家道颇裕,诸事可托。”这分明是
叫把库房与他管,但不好明言耳。
话休烦絮,到拈阄这日,刘云将应阄各吏名字,开列一单,呈与知县相公看
了。唤里书房一样写下条子,又呈上看罢,命门子乱乱的总做一堆,然后唱名取
阄。那卷阄传递的门子,便是王文英,已作下弊,金满一手拈起,扯开,恰好正
是。你道当堂拈阄,怎么作得弊?原来刘云开上去的名单,却从吏、户、礼、兵、
刑、工挨次写的。吏房也有管过的,也有役满快的,已不在数内。金满是户房司
吏,单上便是第一名了。那王文英卷阄的时节,已做下暗号,金满第一个上去拈
时,却不似易如反掌!众人那知就里,正是:
随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
当时众吏见金满阄着,都跪下禀说:“他是个新参,尚不该阄库。况且钱粮
干系,不是小事,俱要具结申报上司的。若是金满管了库,众吏不敢轻易执结的。”
县主道:“既是新参,就不该开在单上了。”众吏道:“这是吏房刘云得了他贿
赂,混开在上面的。”县主道:“吏房既是混开,你众人何不先来禀明,直等他
阄着了方来禀话?明明是个妒忌之意。”众人见本官做了主,谁敢再道个不字,
反讨了一场没趣。县主落得在乡官面上做个人情,又且当堂阄着,更无班驳。那
些众吏虽怀妒忌,无可奈何,做好做歉的说发金满备了一席戏酒,方出结状,申
报上司,不在话下。
且说金满自六月初一日交盘上库接管,就把五两银子谢了刘云。那些门子因
作弊成全了他,当做恩人相看,比前愈加亲密。他虽则管了库,正在农忙之际,
诸事俱停,那里有什么钱粮完纳。到七八月里,却又个把月不下雨,做了个秋旱,
虽不至全灾,却也是个半荒,乡间人纷纷的都来告荒。知县相公只得各处去踏勘,
也没甚大生意。眼见得这半年库房,扯得直就勾了。时光迅速,不觉到了十一月
里,钦天监奏准本月十五日月蚀,行文天下救护。本府奉文,帖下属县。是夜,
知县相公聚集僚属师生僧道人等,在县救护,旧例库房备办公宴,于后堂款待众
官。金满因无人相帮,将银教厨夫备下酒席,自己却不敢离库,转央刘云及门子
在席上点管酒器,支持诸事。众官不过拜几拜,应了故事,都到后堂饮酒,只留
这些僧道在前边打一套铙钹,吹一番细乐,直闹到四更方散。刚刚收拾得完,恰
又报新按院到任。县主急忙忙下船,到府迎接。又要支持船上,往还供应,准准
的一夜眼也不合。天明了,查点东西时,不见了四锭元宝。金满自想:“昨日并
不曾离库,有谁人用障眼法偷去了?只恐怕还失落在那里。”各处搜寻,那里见
个分毫。着了急,连声叫苦道:“这般晦气,却失了这二百两银子,如今把什么
来赔补?若不赔时,一定经官出丑,如何是好?”一头叫言,一边又重新寻起,
就把这间屋翻转来,何尝有个影儿。慌做一堆,正没理会,那时外边都晓得库里
失了银子,尽来探问,到拌得口干舌碎。内中单喜欢得那几个不容他管库的令史,
一味说清话,做鬼脸,喜谈乐道。正是:
幸灾乐祸千人有,替力分忧半个无!
过了五六日,知县相公接了按院,回到县里,金满只得将此事禀知县主。县
主还未开口,那几个令史在傍边,你一嘴,我一句,道:“自己管库没了银子,
不去赔补,到对老爷说,难道老爷赔不成?”县主因前番阄库时,有些偏护了金
满,今日没了银子,颇有赧容,喝道:“库中是你执掌,又没闲人到来,怎么没
了银子?必竟将去嫖赌花费了,在此支吾。今且饶你的打,限十日内将银补库,
如无,定然参究。”金满气闷闷地走出县来,即时寻县中阴捕商议。江南人说阴
捕,就是北方叫番子手一般。其在官有名者谓之官捕,帮手谓之白捕。金令史不
拘官捕、白捕,都邀过来,到酒店中吃三杯,说道:“金某今日劳动列位,非为
己私,四锭元宝寻常人家可有?不比散碎的好用,少不得败露出来。只要列位用
心,若缉访得实,拿获赃盗时,小子愿出白金二十两酬劳。”捕人齐答应道:
“当得,当得!”一日三,三日九,看看十日限足,捕人也吃了几遍酒,全无影
响。知县相公叫金满问:“银子有了么?”金满禀道:“小的同捕人缉访,尚无
踪迹。”知县喝道:“我限你十日内赔补,那等得你缉访?”叫左右:“揣下去
打!”金满叩头求饶,道:“小的愿赔,只求老爷再宽十日,容变卖家私什物。”
知县准了转限。
金满管库又不曾趁得几多东西,今日平白地要赔这二百两银子,甚费措置。
家中首饰衣服之类,尽数变卖也还不勾。身边畜得一婢,小名金杏,年方一十五
岁,生得甚有姿色:鼻端面正,齿白唇红,两道秀眉,一双娇眼。鬓似乌云发委
地,手如尖笋肉凝脂。分明豆蔻尚含香,疑似夭桃初发蕊。金令史平昔爱如己女,
欲要把这婢子来出脱,思想再等一二年,遇个贵人公子,或小妻,或通房,嫁他
出去,也讨得百来两银子,如今忙不择价,岂不可惜!左思右想,只得把住身的
几间房子,权解与人,将银子凑足二百两之数,倾成四个元宝,当堂兑准,封贮
库上。分付他:“下次小心。”
金令史心中好生不乐,把库门锁了回到公廨里,独坐在门首,越想越恼。着
甚来由,用了这主屈财,却不是青白晦气!正纳闷间,只见家里小厮叫做秀童,
吃得半醉,从外走来,见了家长,倒退几步。金令史骂道:“蠢奴才,家长气闷,
你到快活吃酒!我手里没钱使用,你到有闲钱买酒吃!”秀童道:“我见阿爹两
日气闷,连我也不喜欢,常听见人说酒可忘忧,身边偶然积得几分银子,买杯中
物来散闷。阿爹若没钱买酒时,我还馀得有一壶酒钱在店上,取来就是。”金令
史喝道:“谁要你的吃!”原来苏州有件风俗,大凡做令史的,不拘内外人都称
呼为“相公”。秀童是九岁时卖在金家的,自小抚养,今已二十馀岁,只当过继
的义男,故称“阿爹”。那秀童要取壶酒与阿爹散闷,是一团孝顺之心。谁知人
心不同,到挑动了家长的一个机括,险些儿送了秀童的性命。正是:
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
当时秀童自进去了。
金令史蓦然想道:“这一夜眼也不曾合,那里有外人进来偷了去?只有秀童
拿递东西,进来几次,难道这银子是他偷了?”又想道:“这小厮自幼跟随奔走,
甚是得力,从不见他手脚有甚毛病,如何抖然生起盗心?”又想道:“这小厮平
昔好酒,凡为盗的,都从好酒赌钱两件上起。他吃溜了口,没处来方,见了大锭
银子,又且手边方便,如何不爱?不然,终日买酒吃,那里来这许多钱?”又想
道:“不是他。他就要偷时,或者溜几块散碎银子,这大锭元宝没有这个力量。
就偷了时,那里出笏?终不然,放在钱柜上零支钱,少不得也露人眼目。就是拿
出去时,只好一锭,还留下三锭在家,我今夜把他床铺搜检一番,便知分晓。”
又想道:“这也不是常法。他若果偷了这大银,必然寄顿在家中父母处,怎肯还
放在身边?搜不着时,反惹他笑。若不是他偷的,冤了他一场,反冷了他的心肠。
哦!有计了,闻得郡城有个莫道人,召将断事,吉凶如睹,见寓在玉峰寺中,何
不请他来一问,以决胸中之疑?”过了一夜,次日金满早起,分付秀童买些香烛
纸马果品之类,也要买些酒肉,为谢将之用,自己却到玉峰寺去请莫道人。
却说金令史旧邻有个闲汉,叫做计七官,偶在街上看见秀童买了许多东西,
气忿忿的走来。问其缘故,秀童道:“说也好笑,我爹真是交了败运,干这样没
正经事!二百两银子已自赔去了,认了晦气罢休,却又听别人言语,请什么道人
来召将。那贼道今日鬼混,哄了些酒肉吃了,明日少不得还要索谢。成不成,吃
三瓶,本钱去得不爽利,又添些利钱上去,好没要紧。七官人,你想这些道人,
可有真正活神仙在里面么?有这好酒好肉到把与秀童吃了,还替我爹出得些气力。
斋了这贼道的嘴,‘咶噪’也可谢你一声么?”正说之间,恰好金令史从玉峰
寺转来。秀童见家长来了,自去了。金满与计七官相见,问道:“你与秀童说甚
么?”计七官也不信召将之事的,就把秀童适才所言,述了一遍。又道:“这小
厮到也有些见识。”金满沉吟无语,那计七官也只当闲话叙过,不想又挑动了家
长一个机括。只因家长心疑,险使童儿命丧!金令史别了计七官自回县里,腹内
踌躇,这话一发可疑:“他若不曾偷银子,由我召将便了,如何要他怪那个道士?”
口虽不言,分明是土中曲蟮,满肚泥心。
少停莫道人到了,排设坛场,却将邻家一个学生附体。莫道人做张做智,步
罡踏斗,念咒书符,小学生就舞将起来,像一个捧剑之势,口称“邓将军下坛”,
其声颇洪,不似小学生口气。金满见真将下降,叩首不迭,志心通陈,求判偷银
之贼。天将摇首道:“不可说,不可说。”金满再三叩求,愿乞大将指示真盗姓
名。莫道人又将灵牌施设,喝道:“鬼神无私,明彰报应。有叩即答,急急如令!”
金满叩之不已,天将道:“屏退闲人,吾当告汝。”其时这些令史们家人,及衙
门内做公的,闻得莫道人在金家召将,做一件希奇之事,都走来看,塞做一屋。
金满好言好语都请出去了,只剩得秀童一人在傍答应。天将叫道:“还有闲人。”
莫道人对金令史说:“连秀童都遣出屋外去。”天将教金满舒出手来,金满跪而
舒其左手。天将伸指头蘸酒在金满手心内,写出秀童二字,喝道:“记着!”金
满大惊,正合他心中所疑,犹恐未的,叩头嘿嘿祝告道:“金满抚养秀童已十馀
年,从无偷窃之行。若此银果然是他所盗,便当严刑究讯,此非轻易之事。神明
在上,乞再加详察,莫随人心,莫随人意。”天将又蘸着酒在桌上写出秀童二字,
又向空中指画,详其字势,亦此二字。金满以为实然,更无疑矣。当下莫道人书
了退符,小学生望后便倒,扶起,良久方醒,问之一无所知。
金满把谢将的三牲与莫道人散了福,只推送他一步,连夜去唤阴捕拿贼。为
头的张阴捕,叫做张二哥,当下叩其所以。金令史将秀童口中所言,及天将三遍
指名之事,备细说了。连阴捕也有八九分道是,只不是他缉访来的,不去担这干
纪,推辞道:“未经到官,难以吊拷。”金满是衙门中出入的,岂不会意,便道:
“此事有我做主,与列位无涉。只要严刑究拷,拷得真赃出来,向时所许二十两,
不敢短少分毫。”张阴捕应允,同兄弟四哥,去叫了帮手,即时随金令史行走。
此时已有起更时分,秀童收拾了堂中家伙,吃了夜饭,正提碗行灯出县来迎
候家主。才出得县门,被三四个阴捕,将麻绳望颈上便套,不由分说,直拖至城
外一个冷铺里来。秀童却待开口,被阴捕将铁尺向肩胛上痛打一下,大喝道:
“你干得好事!”秀童负痛叫道:“我干何事来?”阴捕道:“你偷库内这四锭
元宝,藏于何处?窝在那家?你家主已访实了,把你交付我等。你快快招了,免
吃痛苦。”秀童叫天叫地的哭将起来。自古道:有理言自壮,负屈声必高。秀童
其实不曾做贼,被阴捕如法吊拷,秀童疼痛难忍,咬牙切齿,只是不招。原来大
明律一款,捕盗不许私刑吊拷。若审出真盗,解官有功;倘若不肯招认,放了去
时,明日被他告官,说诬陷平民,罪当反坐。众捕盗吊打拶夹,都已行过,见秀
童不招,心下也着了慌。商议只有阎王闩、铁膝裤两件未试。阎王闩是脑箍上箍,
眼睛内乌珠都涨出寸许;铁膝裤是将石屑放于夹棍之内,未曾收紧,痛已异常,
这是拷贼的极刑了。秀童上了脑箍,死而复苏者数次,昏愦中承认了,醒来依旧
说没有。阴捕又要上铁膝裤,秀童忍痛不起,只得招道:“是我一时见财起意,
偷来藏在姐夫李大家床下,还不曾动。”
阴捕将板门抬秀童到于家中,用粥汤将息,等候天明,到金令史公廨里来报
信。此时秀童奄奄一息,爬走不动了。金令史叫了船只,自同捕役到李大家去起
赃。李大家住乡间,与秀童爹娘家相去不远。阴捕到时,李大又不在家,吓得秀
童的姐儿面如土色,正不知甚么缘故,开了后门,望爹娘家奔去了。阴捕走入卧
房,发开床脚,看地下土实不松,已知虚言。金令史定要将锄头垦起,起土尺馀,
并无一物。众人道:“有心到这里蒿恼一番了。”翻箱倒笼,满屋寻一个遍,那
有些影儿。金令史只得又同阴捕转来,亲去叩问秀童。秀童泪如雨下,答道:
“我实不曾为盗,你们非刑吊拷,务要我招认。吾吃苦不过,又不忍妄扳他人,
只得自认了。说姐夫床下赃物,实是混话,毫不相干。吾自九岁时蒙爹抚养成人,
今已二十多岁,在家未曾有半点差错。前日看见我爹费产完官,暗地心痛,又见
爹信了野道,召将费钱,愈加不乐,不想道爹疑到我身上。今日我只欠爹一死,
更无别话。”说罢闷绝去了,众阴捕叫唤,方才醒来,兀自唉唉的哭个不住。金
令史心下亦觉惨然。
须臾,秀童的爹娘和姐夫李大都到了,见秀童躺在板门上,七损八伤,一丝
两气,大哭了一场,奔到县前叫喊。知县相公正值坐堂,问了口词,忙差人唤金
满到来,问道:“你自不小心,失了库内银两,如何通同阴捕,妄杀平人,非刑
吊拷?”金满禀道:“小的破家完库,自然要缉访此事,讨个明白。有莫道人善
于召将,天将降坛,三遍写出秀童名字,小的又见他言语可疑,所以信了。除了
此奴,更无影响,小的也是出乎无奈,不是故意。”知县也晓得他赔补得苦了,
此情未知真伪,又被秀童的爹娘左禀右禀,无可奈何。此时已是腊月十八了,知
县分付道:“岁底事忙,且过了新年,初十后面,我与你亲审个明白。”众人只
得都散了。金满回家,到抱着一个鬼胎,只恐秀童死了,到留秀童的爹娘伏侍儿
子,又请医人去调治,每日大酒大肉送去将息。那秀童的爹娘,兀自哭哭啼啼絮
絮咶々的不住。正是:
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却说捕盗知得秀童的家属叫喊准了,十分着忙,商议道:“我等如此绷吊,
还不肯吐露真情,明日县堂上可知他不招的。若不招时,我辈私加吊拷,罪不能
免。”乃请城隍纸供于库中,香花灯烛,每日参拜祷告,夜间就同金令史在库里
歇宿,求一报应。金令史少不得又要破些慳在他们面上。到了除夜,知县把库逐
一盘过,交付新库吏掌管。金满已脱了干纪,只有失盗事未结,同着张阴捕向新
库吏说知:“原教张二哥在库里安歇。”那新库吏也是本县人,与金令史平昔相
好的,无不应允。是夜,金满备下三牲香纸,携到库中,拜献城隍老爷,就将福
物请新库吏和张二哥同酌。三杯以后,新库吏说家中事忙,到央金满替他照管,
自己要先别。金满为是大节夜,不敢强留。新库吏将厨柜等检看封锁,又将库门
锁钥付与金满,叫声“相扰”,自去了。金满又吃了几杯,也就起身,对张二哥
说:“今夜除夜,来早是新年,多吃几杯,做个灵梦,在下不得相陪了。”说罢,
将库门带上落了锁,带了钥匙自回。
张二哥被金满反锁在内,叹口气道:“这节夜,那一家不夫妇团圆,偏我晦
气,在这里替他们守库!”闷上心来,只顾自筛自饮,不觉酩酊大醉,和衣而寝。
睡至四更,梦见神道伸只靴脚踢他起来道:“银子有了,陈大寿将来放在厨柜顶
上葫芦内了。”张阴捕梦中惊觉,慌忙爬起来,向厨柜顶上摸个遍,那里有什么
葫芦。“难道神道也作弄人?还是我自己心神恍惚之故?”须臾之间,又睡去了。
梦里又听得神道说:“银子在葫芦里面,如何不取?”张阴捕惊醒,坐在床铺上,
听更鼓,恰好发擂。爬起来,推开窗子,微微有光。再向厨上下看时,并无些子
物事。欲要去报与金令史,库门却又锁着,只得又去睡了。少顷,听得外边人声
热闹,鼓乐喧阗,乃是知县出来同众官拜牌贺节,去文庙行香。天已将明,金满
已自将库门上钥匙交还新库吏了。新库吏开门进来,取红纸用印。张阴捕已是等
得不耐烦,急忙的戴了帽子,走出库来。恰好知县回县,在那里排衙公座。那金
满已是整整齐齐,穿着公服,同众令史站立在堂上,伺候作揖。张阴捕走近前把
他扯到旁边,说梦中神道,如此如此:“一连两次,甚是奇异,特来报你,你可
查县中有这陈大寿的名字否。”说罢,张阴捕自回家去不题。
却说金满是日参谒过了知县,又到库中城隍面前磕了四个头,回家吃了饭,
也不去拜年,只在县中稽查名姓,凡外郎、书手、皂快、门子及禁子、夜夫,曾
在县里走动的,无不查到,并无陈大寿名字。整整的忙了三日,常规年节酒,都
不曾吃得,气得面红腹胀,到去埋怨那张阴捕说谎。张阴捕道:“我是真梦,除
是神道哄我。”金满又想起前日召将之事,那天将下临,还没句实话相告,况梦
中之言,怎便有准?说罢,丢在一边去了。
又过了两日,是正月初五,苏州风俗,是日家家户户,祭献五路大神,谓之
烧利市。吃过了利市饭,方才出门做买卖。金满正在家中吃利市饭,忽见老门子
陆有恩来拜年,叫道:“金阿叔恭喜了!有利市酒,请我吃碗!”金令史道:
“兄弟,总是节物,不好特地来请得。今日来得极妙,且吃三杯。”即忙教嫂子
暖一壶酒,安排些见成鱼肉之类,与陆门子对酌。闲话中间,陆门子道:“金阿
叔,偷银子的贼有些门路么?”金满摇首:“那里有!”陆门子道:“要贼露,
问阴捕,你若多许阴捕几两银子,随你飞来贼,也替你访着了。”金满道:“我
也许过他二十两银子,只恨他没本事赚我的钱。”陆六子道:“假如今日有个人
缉访得贼人真信,来报你时,你还舍得这二十两银子么?”金满道:“怎么不肯?”
陆门子道:“金阿叔,你若真个把二十两银子与我,我就替你拿出贼来。”金满
道:“好兄弟,你果然如此,也教我明白了这桩官司,出脱了秀童。好兄弟,你
须是眼见的实,莫又做猜谜的话!”陆门子道:“我不是十分看得实,怎敢多口!”
金令史即忙脱下帽子,向髻上取下两钱重的一根金挖耳来,递与陆有恩道:“这
件小意思权为信物,追出赃来,莫说有馀,就是止剩得二十两,也都与你。”陆
有恩道:“不该要金阿叔的,今日是初五,也得做兄弟的发个利市。”陆有恩是
已冠的门子,就将挖耳插于网巾之内,教:“金阿叔且关了门,与你细讲!”金
满将大门闭了,两个促膝细谈。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来陆有恩间壁住的,也是个门子,姓胡,名美,年十八岁,有个姐夫叫做
卢智高。那卢智高因死了老婆,就与小舅同住。这胡美生得齐整,多有人调戏他,
到也是个本分的小厮。自从父母双亡,全亏着姐姐拘管。一从姐姐死了,跟着姐
夫,便学不出好样,惯熟的是那七字经儿:赌钱、吃酒、养婆娘。去年腊月下旬,
陆门子一日出去了,浑家闻得间壁有斧凿之声,初次也不以为异。以后,但是陆
门子出去了,就听得他家关门,打得一片响。陆门子回家,就住了声。浑家到除
夜,与丈夫饮酒,说及此事,正不知凿什么东西。陆门子有心,过了初一,自初
二初三一连在家住两日,侧耳而听,寂然无声。到初四日假做出门往亲戚家拜节,
却远远站着,等间壁关门之后,悄地回来,藏在家里。果听得间壁槌凿之声,从
壁缝里张看,只见胡美与卢智高俱蹲在地下,胡美拿着一锭大银,卢智高将斧敲
那锭边下来。陆门子看在眼里,晚间与二人相遇问道:“你家常常錾凿什么东西?”
胡美面红不语。卢智高道:“祖上传下一块好铁条,要敲断打厨刀来用。”陆有
恩暗想道:“不是那话儿是什么!他两个那里来这元宝?”当夜留在肚里,次日
料得金令史在家烧利市,所以特地来报。
金满听了这席话,就同陆有恩来寻张二哥,不遇,其夜就留陆有恩过宿。明
日初六,起个早,又往张二哥家,并拉了四哥,共四个人,同到胡美家来。只见
门上落锁,没人在内。陆门子叫浑家出来问其缘故。浑家道:“昨日听见说要叫
船往杭州进香,今早双双出门。恰才去得,此时就开了船,也去不远。”四个人
飞星赶去,刚刚上驷马桥,只见小游船上的王溜儿,在桥堍下买酒籴米。令史们
时常叫他的船,都是相熟的,王溜儿道:“金相公今日起得好早!”金令史问道:
“溜儿,你赶早买酒籴米,往那里去?”溜儿道:“托赖揽个杭州的载,要去有
个把月生意。”金满拍着肩问:“是谁?”王溜儿附耳低言道:“是胡门官同他
姓卢的亲眷合叫的船。”金满道:“如今他二人可在船里?”王溜儿道:“那卢
家在船里,胡舍还在岸上接婊子未来。”张阴捕听说,一索先把王溜儿扣住。溜
儿道:“我得何罪?”金满道:“不干你事,只要你引我到船上就放你。”溜儿
连买的酒籴的米,都寄在店上,引着四个人下桥来,八只手准备拿贼。这正是:
闲时不学好,今日悔应迟。
却说卢智高在船中,靠着栏干,眼盼盼望那胡美接表子下来同乐。却一眼瞧
见金令史,又见王溜儿颈上麻绳带着,心头跳动,料道有些诧异,也不顾铺盖,
跳在岸上,舍命奔走。王溜儿指道:“那戴孝头巾的就是姓卢的。”众人放开脚
去赶,口中只叫:“盗库的贼休走!”卢智高着了忙,跌上一交,被众人赶上,
一把拿住,也把麻绳扣颈,问道:“胡美在那里?”卢智高道:“在表子刘丑姐
家里。”众人教卢智高作眼,齐奔刘丑姐家来。胡美先前听得人说外面拿盗库的
贼,打着心头,不对表子说,预先走了,不知去向,众人只得拿刘丑姐去,都到
张二哥家里。搜卢智高身边,并无一物,及搜到毡袜里,搜出一锭秃元宝,锭边
儿都敲去了。张二哥要带他到城外冷铺里去吊拷,卢智高道:“不必用刑,我招
便了。去年十一月间,我同胡美都赌极了,没处设法。胡美对我说:‘只有库里
有许多元宝空在那里。’我教他:‘且拿几个来用用。’他趁十五月蚀这夜,偷
了四锭出来,每人各分二锭。因不敢出笏,只敲得锭边使用。那一锭藏在米桶中,
米上放些破衣服盖着,还在家里。那两锭却在胡美身边。”金满又问:“那一夜
我眼也不曾合,他怎么拿得这样即溜?”卢智高道:“胡美几遍进来,见你坐着,
不好动手。那一夜闪入来,恰好你们小厮在里面厨中取蜡烛,打翻了麻油,你起
身去看,方得其便。”众人得了口词,也就不带去吊拷了。
此时秀童在张二哥家将息,还动掸不得,见拿着了真赃真贼,咬牙切齿的骂
道:“这砍头贼!你便盗了银子,却害得我好苦。如今我也没处伸冤,只要咬下
他一块肉来,消这口气。”便在草铺上要爬起来,可怜那里挣紥得动。众人尽来
安慰,劝住了他,心中转痛,呜呜咽咽的啼哭。金令史十分过意不去,不觉也吊
下眼泪,连忙叫人抬回家中调养。自己却同众人到胡美家中,打开锁搜看。将米
桶里米倾在地上,滚出一锭没边的元宝来。当日众人就带卢智高到县,禀明了知
县相公。知县验了银子,晓得不枉,即将卢智高重责五十板,取了口词收监,等
拿获胡美时,一同拟罪。出个广捕文书,缉访胡美,务在必获。船户王溜儿,乐
妇刘丑姐,原不知情,且赃物未见破散,暂时讨保在外。先获元宝二个,本当还
库,但库银已经金满变产赔补,姑照给主赃例,给还金满。这一断,满昆山人无
有不服。正是:
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
却说金令史领了两个秃元宝回家,就在银匠铺里,将银錾开,把二八一十六
两白银,送与陆门子,不失前言。却将十两送与张二哥,候获住胡美时,还有奉
谢。次日金满候知县出堂,叩谢。知县有怜悯之心,深恨胡美,乃出官赏银十两,
立限仰捕衙缉获。过了半年之后,张四哥偶有事到湖州双林地方,船从苏州娄门
过去,忽见胡美在娄门塘上行走。张四哥急拢船上岸,叫道:“胡阿弟,慢走!”
胡美回头认得是阴捕,忙走一步,转湾望一个豆腐店里头就躲。卖豆腐的老儿,
才要声张,胡美向兜肚里摸出雪白光亮水磨般的一锭大银,对酒缸草盖上一丢,
说道:“容我躲过今夜时,这锭银与你平分。”老儿贪了这锭银子,慌忙检过了,
指一个去处,教他藏了。张四哥赶到转湾处,不见了胡美,有个多嘴的闲汉,指
点他在豆腐店里去寻。张四哥进店问时,那老儿只推没有。张四哥满屋看了一周
遭,果然没有。张四哥身边取出一块银子,约有三四钱重,把与老儿说道:“这
小厮是昆山县门子,盗了官库出来的,大老爷出广捕拿他。你若识时务时,引他
出来,这几钱银子送你老人家买果子吃。你若藏留,我禀知县主,拿出去时,问
你个同盗。”老儿慌了,连银子也不肯接,将手望上一指。你道什么去处?上不
至天,下不至地,躲得安稳,说出晦气。那老儿和妈妈两口只住得一间屋,又做
豆腐,又做白酒,狭窄没处睡,将木头架一个小小阁儿,恰好打个铺儿,临睡时
把短梯爬上去,却有一个店橱儿隐着。胡美正躲得稳,却被张四哥一手拖将下来,
就把麻绳缚住,骂道:“害人贼!银子藏在那里?”胡美战战兢兢答应道:“一
锭用完了,一锭在酒缸盖上。”老者怎敢隐瞒,于缸罅里取出。张四哥问老者:
“何姓何名?”老者惧怕,不敢答应。傍边一个人替他答道:“此老姓陈名大寿。”
张四哥点头,便把那三四钱银子,撇在老儿柜上,带了胡美,踏在船头里面,连
夜回昆山县来,正是:
莫道亏心事可做,恶人自有恶人磨!
此时卢智高已病死于狱中。知县见累死了一人,心中颇惨,又令史中多有与
胡美有勾搭的,都来替他金满面前讨饶,又央门子头儿王文英来说。金满想起阄
库的事亏他,只得把人情卖在众人面上,禀知县道:“盗银虽是胡美,造谋实出
姐夫,况原银所失不多,求老爷从宽发落。”知县将罪名都推在死者身上,只将
胡美重责三十,问个徒罪,以儆后来。元宝一锭,仍给还金满领去。金满又将十
两银子,谢了张四哥。张四哥因说起豆腐酒店老者始末,众人各各骇然。方知去
年张二哥除夜梦城隍分付:“陈大寿已将银子放在橱顶上葫芦内了。”“葫”者,
胡美;“芦”者,卢智高;“陈大寿”仍老者之姓名,胡美在店橱顶上搜出。神
明之语,一字无欺。果然是: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过了几日,备下猪羊,抬往城隍庙中赛神酬谢。金满因思屈了秀童,受此苦
楚,况此童除饮酒之外,并无失德,更兼立心忠厚,死而无怨,更没有甚么好处
酬答得他。乃改秀童名金秀,用己之姓,视如亲子。将美婢金杏许他为婚,待身
体调治得强旺了,便配为夫妇。金秀的父母俱各欢喜无言。后来金满无子,家业
就是金秀承顶。金秀也纳个吏缺,人称为小金令史,三考满了,仕至按察司经历。
后人有诗叹金秀之枉,诗云:疑人无用用无疑,耳畔休听是与非。凡事要凭真实
见,古今冤屈有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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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39 | 显示全部楼层

小夫人金钱赠年少

谁言今古事难穷?大抵荣枯总是空。算得生前随分过,争如云外指溟鸿。
暗添雪色眉根白,旋落花光脸上红。惆怅凄凉两回首,暮林萧索起悲风。
这八句诗,乃西川成都府华阳县王处厚,年纪将及六旬,把镜照面,见须发
有几根白的,有感而作。世上之物,少则有壮,壮则有老,古之常理,人人都免
不得的。原来诸物都是先白后黑,惟有髭须却是先黑后白。又有戴花刘使君,对
镜中见这头发斑白,曾作《醉亭楼》词:
“平生性格,随分好些春色,沉醉恋花陌。虽然年老心未老,满头花压巾帽
侧。鬓如霜,须似雪,自嗟恻!
几个相知劝我染,几个相知劝我摘。染摘有何益!当初怕作短命鬼,如今已
过中年客。且留些,妆晚景,尽教白。”
如今说东京汴州开封府界,有个员外,年逾六旬,须发皤然。只因不伏老,
兀自贪色,荡散了一个家计,几乎做了失乡之鬼。这员外姓甚名谁?却做甚么事
来?正是:
尘随车马何年尽?事系人心早晚休。
话说东京汴州开封府界身子里,一个开线铺的员外张士廉,年过六旬,妈妈
死后,孑然一身,并无儿女。家有十万资财,用两个主管营运。张员外忽一日拍
胸长叹,对二人说:“我许大年纪,无儿无女,要十万家财何用?”二人曰:
“员外何不取房娘子,生得一男半女,也不绝了香火。”员外甚喜,差人随即唤
张媒李媒前来。这两个媒人端的是开言成匹配,举口合姻缘;医世上凤只鸾孤,
管宇宙单眠独宿。传言玉女,用机关把臂拖来;侍案金童,下说词拦腰抱住。调
唆织女害相思,引得嫦娥离月殿。员外道:“我因无子,相烦你二人说亲。”张
媒口中不道,心下思量道:“大伯子许多年纪,如今说亲,说甚么人是得?教我
怎地应他?”则见李媒把张媒推一推,便道:“容易。”临行,又叫住了道:
“我有三句话。”只因说出这三句话来,教员外:青云有路,番为苦楚之人;白
骨无坟,化作失乡之鬼。媒人道:“不知员外意下何如?”张员外道:“有三件
事,说与你两人。第一件,要一个人材出众,好模好样的;第二件,要门户相当;
第三件,我家下有十万贯家财,须着个有十万贯房奁的亲来对付我。”两个媒人,
肚里暗笑,口中胡乱答应道:“这三件事都容易。”当下相辞员外自去。
张媒在路上与李媒商议道:“若说得这头亲事成,也有百十贯钱撰。只是员
外说的话太不着人,有那三件事的他不去嫁个年少郎君,却肯随你这老头子?偏
你这几根白胡须是沙糖拌的?”李媒道:“我有一头到也凑巧,人材出众,门户
相当。”张媒道:“是谁家?”李媒云:“是王招宣府里出来的小夫人。王招宣
初娶时,十分宠幸,后来只为一句话破绽些,失了主人之心,情愿白白里把与人,
只要个有门风的便肯。随身房计少也有几万贯,只怕年纪忒小些。”张媒道:
“不愁小的忒小,还嫌老的忒老,这头亲张员外怕不中意?只是雌儿心下必然不
美。如今对雌儿说,把张家年纪瞒过了一二十年,两边就差不多了。”李媒道:
“明日是个和合日,我同你先到张宅讲定财礼,随到王招宣府一说便成。”是晚
各归无话。次日,二媒纳会了,双双的到张员外宅里说:“昨日员外分付的三件
事,老媳寻得一头亲,难得恁般凑巧!第一件,人材十分足色;第二件,是王招
宣府里出来,有名声的;第三件,十万贯房奁。则怕员外嫌他年小。”张员外问
道:“却几岁?”张媒应道:“小如员外三四十岁。”张员外满脸堆笑道:“全
仗作成则个!”
话休絮烦,当下两边俱说允了。少不得行财纳礼,奠雁已毕,花烛成亲,次
早参拜家堂。张员外穿紫罗衫,新头巾,新靴新袜。这小夫人着乾红销金大袖团
花霞帔,销金盖头,生得: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殊丽,肌肤嫩玉生光。
说不尽万种妖娆,画不出千般艳冶。何须楚峡云飞过,便是蓬莱殿里人!张员外
从上至下看过,暗暗地喝采。小夫人揭起盖头,看见员外须眉皓白,暗暗地叫苦。
花烛夜过了,张员外心下喜欢,小夫人心下不乐。
过了月馀,只见一人相揖道:“今日是员外生辰,小道送疏在此。”原来员
外但遇初一月半,本命生辰,须有道疏。那时小夫人开疏看时,扑簌簌两行泪下,
见这员外年已六十,埋怨两个媒人将我误了。看那张员外时,这几日又添了四五
件在身上:腰便添疼,眼便添泪,耳便添聋,鼻便添涕。
一日,员外对小夫人道:“出外薄干,夫人耐静。”小夫人只得应道:“员
外早去早归。”说了,员外自出去。小夫人自思量:“我恁地一个人,许多房奁,
却嫁一个白须老儿!”好不生恼,身边立着从嫁道:“夫人今日何不门首看街消
遣?”小夫人听说,便同养娘到外边来看。这张员外门首,是胭脂绒线铺,两壁
装着厨柜,当中一个紫绢沿边帘子。养娘放下帘钩,垂下帘子,门前两个主管,
一个李庆,五十来岁;一个张胜,年纪三十来岁。二人见放下帘子,问道:“为
甚么?”养娘道:“夫人出来看街。”两个主管躬身在帘子前参见。小夫人在帘
子底下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说不得数句言语,教张胜惹场烦恼:远如沙漠,
何殊没底沧溟;重若丘山,难比无穷泰华。
小夫人先叫李主管问道:“在员外宅里多少年了?”李主管道:“李庆在此
三十馀年。”夫人道:“员外寻常照管你也不曾?”李主管道:“一饮一啄,皆
出员外。”却问张主管,张主管道:“张胜从先父在员外宅里二十馀年,张胜随
着先父便趋事员外,如今也有十馀年。”小夫人问道:“员外曾管顾你么?”张
胜道:“举家衣食,皆出员外所赐。”小夫人道:“主管少待。”小夫人折身进
去不多时,递些物与李主管,把袖包手来接,躬身谢了。小夫人却叫张主管道:
“终不成与了他不与你?这物件虽不直钱,也有好处。”张主管也依李主管接取,
躬身谢了。小夫人又看了一回,自入去。两个主管,各自出门前支持买卖。原来
李主管得的是十文银钱,张主管得的却是十文金钱。当时张主管也不知道李主管
得的是银钱,李主管也不知张主管得的是金钱。当日天色已晚,但见:野烟四合,
宿鸟归林,佳人秉烛归房,路上行人投店。渔父负鱼归竹径,牧童骑犊返孤村。
当日晚算了帐目,把文簿呈张员外,今日卖几文,买几文,人上欠几文,都佥押
了。
原来两个主管,各轮一日在铺中当直,其日却好正轮着张主管值宿,门外面
一间小房,点着一盏灯。张主管闲坐半晌,安排歇宿,忽听得有人来敲门。张主
管听得,问道:“是谁?”应道:“你快开门,却说与你!”张主管开了房门,
那人跄将入来,闪身已在灯光背后。张主管看时,是个妇人。张主管吃了一惊,
慌忙道:“小娘子,你这早晚来有甚事?”那妇人应道:“我不是私来,早间与
你物事的教我来。”张主管道:“小夫人与我十文金钱,想是教你来讨还?”那
妇人道:“你不理会得,李主管得的是银钱。如今小夫人又教把一件物来与你。”
只见那妇人背上取下一包衣装,打开来看道:“这几件把与你穿的,又有几件妇
女的衣服把与你娘。”只见妇女留下衣服,作别出门,复回身道:“还有一件要
紧的倒忘了。”又向衣服里取出一锭五十两大银,撇了自去。当夜张胜无故得了
许多东西,不明不白,一夜不曾睡着。明日早起来,张主管开了店门,依旧做买
卖。等得李主管到了,将铺面交割与他,张胜自归到家中,拿出衣服银子与娘看。
娘问:“这物事那里来的?”张主管把夜来的话,一一说与娘知。婆婆听得说道:
“孩儿,小夫人他把金钱与你,又把衣服银子与你,却是甚么意思?娘如今六十
已上年纪,自从没了你爷,便满眼只看你。若是你做出事来,老身靠谁?明日便
不要去。”这张主管是个本分之人,况又是个孝顺的,听见娘说,便不往铺里去。
张员外见他不去,使人来叫,问道:“如何主管不来?”婆婆应道:“孩儿感些
风寒,这几日身子不快,来不得。传语员外得知,一好便来。”又过了几日,李
主管见他不来,自来叫道:“张主管如何不来?铺中没人相帮。”老娘只是推身
子不快,这两日反重,李主管自去。张员外三五遍使人来叫,做娘的只是说未得
好。张员外见三回五次叫他不来,猜道:“必是别有去处。”张胜自在家中。
时光迅速,日月如梭,捻指之间,在家中早过了一月有馀,道不得坐吃山崩。
虽然得这小夫人许多物事,那一锭大银子,容易不敢出笏,衣裳又不好变卖。不
去营运,日来月往,手内使得没了,却来问娘道:“不教儿子去张员外宅里去,
闲了经纪,如今在家中日逐盘费如何措置?”那婆婆听得说,用手一指,指着屋
梁上道:“孩儿你见也不见?”张胜看时,原来屋梁上挂着一个包,取将下来。
道:“你爷养得你这等大,则是这件物事身上。”打开纸包看时,是个花栲栲儿。
婆婆道:“你如今依先做这道路,习爷的生意,卖些胭指绒线。”
当日时遇元宵,张胜道:“今日元宵夜端门下放灯。”便问娘道:“儿子欲
去看灯则个。”娘道:“孩儿,你许多时不行这条路,如今去端门看灯,从张员
外门前过,又去惹是招非。”张胜道:“是人都去看灯,说道‘今年好灯’。儿
子去去便归,不从张员外门前过便了。”娘道:“要去看灯不妨,则是你自去看
不得,同一个相识做伴去才好。”张胜道:“我与王二哥同去。”娘道:“你两
个去看不妨,第一莫得吃酒!第二同去同回!”分付了,两个来端门下看灯。正
撞着当时赐御酒,撒金钱,好热闹。王二哥道:“这里难看灯,一来我们身小力
怯,着甚来由吃挨吃搅?不如去一处看,那里也抓缚着一座鳌山。”张胜问道:
“在那里?”王二哥道:“你到不知,王招宣府里抓缚着小鳌山,今夜也放灯。”
两个便复身回来,却到王招宣府前。原来人又热闹似端门下,就府门前不见了王
二哥。张胜只叫得声苦:“却是怎地归去?临出门时,我娘分付道:‘你两个同
去同回。’如何不见了王二哥!只我先到屋里,我娘便不焦躁。若是王二哥先回,
我娘定道我那里去。”当夜看不得那灯,独自一个行来行去,猛省道:“前面是
我那旧主人张员外宅里,每年到元宵夜,歇浪钱铺,添许多烟火,今日想他也未
收灯。”迤逦信步行到张员外门前,张胜吃惊,只见张员外家门便开着,十字两
条竹竿,缚着皮革底钉住一碗泡灯,照着门上一张手榜贴在。张胜看了,唬得目
睁口呆,罔知所措。张胜去这灯光之下,看这手榜上写着道:“开封府左军巡院,
勘到百姓张士廉,为不合……”方才读到“不合”三个字,兀自不知道因甚罪,
则见灯笼底下一人喝声道:“你好大胆,来这里看甚的?”张主管吃了一惊,拽
开脚步便走。那喝的人大踏步赶将来,叫道:“是甚么人?直恁大胆!夜晚间,
看这榜做甚么?”唬得张胜便走。
渐次间,行到巷口,待要转弯归去,相次二更,见一轮明月,正照着当空。
正行之间,一个人从后面赶将来,叫道:“张主管,有人请你。”张胜回头看时,
是一个酒博士。张胜道:“想是王二哥在巷口等我,买些酒吃归去,恰也好。”
同这酒博士到店内,随上楼梯,到一个閤儿前面。量酒道:“在这里。”掀开帘
儿,张主管看见一妇女,身上衣服不堪齐整,头上蓬松,正是:
乌云不整,唯思昔日豪华;粉泪频飘,为忆当年富贵。秋夜月蒙云笼罩,牡
丹花被土沉埋。
这妇女叫:“张主管,是我请你。”张主管看了一看,虽有些面熟,却想不
起。这妇女道:“张主管如何不认得我?我便是小夫人。”张主管道:“小夫人
如何在这里?”小夫人道:“一言难尽!”张胜问:“夫人如何恁地?”小夫人
道:“不合信媒人口,嫁了张员外,原来张员外因烧煅假银事犯,把张员外缚去
左军巡院里去,至今不知下落。家计并许多房产,都封估了。我如今一身无所归
着,特地投奔你。你看我平昔之面,留我家中住几时则个。”张胜道:“使不得!
第一家中母亲严谨,第二道不得‘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要来张胜家中,
断然使不得。”小夫人听得道:“你将为常言俗语道:‘呼蛇容易遣蛇难’,怕
日久岁深,盘费重大。我教你看……”用手去怀里提出件物来:闻钟始觉山藏寺,
傍岸方知水隔村,小夫人将一串一百单八颗西珠数珠,颗颗大如鸡豆子,明光灿
烂。张胜见了喝采道:“有眼不曾见这宝物!”小夫人道:“许多房奁,尽被官
府籍没了,则藏得这物。你若肯留在家中,慢慢把这件宝物逐颗去卖,尽可过日。”
张主管听得说,正是:
归去只愁红日晚,思量犹恐马行迟。横财红粉歌楼酒,谁为三般事不迷?
当日张胜道:“小夫人要来张胜家中,也得我娘肯时方可。”小夫人道:
“和你同去问婆婆,我只在对门人家等回报。”张胜回到家中,将前后事情逐一
对娘说了一遍。婆婆是个老人家,心慈,听说如此落难,连声叫道:“苦恼,苦
恼!小夫人在那里?”张胜道:“见在对门等。”婆婆道:“请相见!”相见礼
毕,小夫人把适来说的话,从头细说一遍:“如今都无亲戚投奔,特来见婆婆,
望乞容留!”婆婆听得说道:“夫人暂住数日不妨,只怕家寒怠慢,思量别的亲
戚再去投奔。”小夫人便从怀里取出数珠递与婆婆。灯光下婆婆看见,就留小夫
人在家住。小夫人道:“来日剪颗来货卖,开起胭脂绒线铺,门前挂着花栲栲儿
为记。”张胜道:“有这件宝物,胡乱卖动,便是若干钱。况且五十两一锭大银
未动,正好收买货物。”张胜自从开店,接了张员外一路买卖,其时人唤张胜做
小张员外。小夫人屡次来缠张胜,张胜心坚似铁,只以主母相待,并不及乱。
当时清明节候,怎见得?清明何处不生烟?郊外微风挂纸钱。人笑人歌芳草
地,乍睛乍雨杏花天。海棠枝上绵蛮语,杨柳堤边醉客眠。红粉佳人争画板,彩
丝摇曳学飞仙。满城人都出去金明池游玩,小张员外也出去游玩。到晚回来,却
待入万胜门,则听得后面一人叫“张主管”。当时张胜自思道:“如今人都叫我
做小张员外,甚人叫我主管?”回头看时,却是旧主人张员外。张胜看张员外面
上刺着四字金印,蓬头垢面,衣服不整齐,即时邀入酒店里一个稳便閤儿坐下。
张胜问道:“主人缘何如此狼狈?”张员外道:“不合成了这头亲事!小夫人原
是王招宣府里出来的。今年正月初一日,小夫人自在帘儿里看街,只见一个安童
托着盒儿打从面前过去。小夫人叫住问道:‘府中近日有甚事说?’安童道:
‘府里别无甚事,则是前日王招宣寻一串一百单八颗西珠数珠不见,带累得一府
的人,没一个不吃罪责。’小夫人听得说,脸上或青或红,小安童自去。不多时
二三十人来家,把他房奁和我的家私,都搬将去,便捉我下左军巡院挎问,要这
一百单八颗数珠。我从不曾见,回说‘没有’。将我打一顿毒棒,拘禁在监。到
亏当日小夫人入去房里自吊身死,官司没决撒,把我断了。则是一事,至今日那
一串一百单八颗数珠,不知下落。”张胜闻言,心下自思道:“小夫人也在我家
里,数珠也在我家里,早剪动几颗了。”甚是惶惑。劝了张员外些酒食,相别了。
张胜沿路思量道:“好是惑人!”回到家中,见小夫人,张胜一步退一步道:
“告夫人,饶了张胜性命!”小夫人问道:“怎恁地说?”张胜把适来大张员外
说的话说了一遍。小夫人听得道:“却不作怪,你看我身上衣裳有缝,一声高似
一声,你岂不理会得?他道我在你这里,故意说这话教你不留我。”张胜道:
“你也说得是。”又过了数日,只听得外面道:“有人寻小员外!”张胜出来迎
接,便是大张员外。张胜心中道:“家里小夫人使出来相见,是人是鬼,便明白
了。”教养娘请小夫人出来。养娘入去,只没寻讨处,不见了小夫人。当时小员
外既知小夫人真个是鬼,只得将前面事,一一告与大张员外。问道:“这串数珠
却在那里?”张胜去房中取出,大张员外叫张胜同来王招宣府中说,将数珠交纳,
其馀剪去数颗,将钱取赎讫。王招宣赎免张士廉罪犯,将家私给还,仍旧开胭脂
绒线铺。大张员外仍请天庆观道士做醮,追荐小夫人。只因小夫人生前甚有张胜
的心,死后犹然相从,亏杀张胜立心至诚,到底不曾有染,所以不受其祸,超然
无累。如今财色迷人者纷纷皆是,如张胜者万中无一。有诗赞云:
谁不贪财不爱淫?始终难染正人心。
少年得似张主管,鬼祸人非两不侵。

[发帖际遇]: 孤傲飞鹰借钱给游坦之整容,手术失败,花了银两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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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40 | 显示全部楼层

钝秀才一朝交泰

蒙正窑中怨气,买臣担上书声。丈夫失意惹人轻,才入荣华称庆。
红日偶然阴翳,黄河尚有澄清。浮云眼底总难凭,牢把脚跟立定。
这首《西江月》,大概说人穷通有时,固不可以一时之得意,而自夸其能;
亦不可以一时之失意,而自坠其志。唐朝甘露年间,有个王涯丞相,官居一品,
权压百僚,僮仆千数,日食万钱,说不尽荣华富贵。其府第厨房与一僧寺相邻,
每日厨房中涤锅净碗之水,倾向沟中,其水从僧寺中流出。一日寺中老僧出行,
偶见沟中流水中有白物,大如雪片,小如玉屑。近前观看,乃是上白米饭,王丞
相厨下锅里碗里洗刷下来的。长老合掌念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随口吟
诗一首:“春时耕种夏时耘,粒粒颗颗费力勤;舂去细糠如剖玉,炊成香饭似堆
银。三餐饱食无馀事,一口饥时可疗贫。堪叹沟中狼藉贱,可怜天下有穷人!”
长老吟诗已罢,随唤火工道人,将笊篱笊起沟内残饭,向清水河中涤去污泥,摊
于筛内,日色晒干,用磁缸收贮,且看几时满得一缸。不勾三四个月,其缸已满。
两年之内,共积得六大缸有馀。那王涯丞相只道千年富贵,万代奢华;谁知乐极
生悲,一朝触犯了朝延,阖门待勘,未知生死。其时宾客散尽,僮仆逃亡,仓廪
尽为仇家所夺。王丞相至亲二十三口,米尽粮绝,担饥忍饿,啼哭之声,闻于邻
寺。长老听得,心怀不忍。只是一墙之隔,除非穴墙可以相通。长老将缸内所积
饭干浸软,蒸而馈之。王涯丞相吃罢,甚以为美,遣婢子问老僧,他出家之人,
何以有此精食?老僧道:“此非贫僧家常之饭,乃府上涤釜洗碗之馀,流出沟中,
贫僧可惜有用之物,弃之无用,将清水洗尽,日色晒干,留为荒年贫丐之食,今
日谁知仍济了尊府之急。正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王涯丞相听罢,叹道:
“我平昔暴殄天物如此,安得不败?今日之祸,必然不免。”其夜遂伏毒而死。
当初富贵时节,怎知道有今日!正是:
贫贱常思富贵,富贵又履危机。
此乃福过灾生,自取其咎。假如今人贫贱之时,那知后日富贵?即如荣华之
日,岂信后来苦楚?如今在下再说个先忧后乐的故事。列位看官们,内中倘有胯
下忍辱的韩信,妻不下机的苏秦,听在下说这段评话,各人回去硬挺着头颈过日,
以待时来,不要先坠了志气。有诗四句:秋风衰草定逢春,尺蠖泥中也会伸。画
虎不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惊人。
话说国朝天顺年间,福建延平府将乐县,有个宦家,姓马,名万群,官拜吏
科给事中。因论太监王振专权误国,削籍为民。夫人早丧,单生一子,名曰马任,
表字德称;十二岁游庠,聪明饱学。说起他聪明,就如颜子渊闻一知十;论起他
饱学,就如虞世南五车腹笥。真个文章盖世,名誉过人。马给事爱惜如良金美玉,
自不必言。里中那些富家儿郎,一来为他是黄门的贵公子,二来道他经解之才,
早晚飞黄腾达,无不争先奉承。其中更有两个人奉承得要紧,真个是冷中送暖,
闲里寻忙。出外必称弟兄,使钱那问尔我。偶话店中酒美,请饮三杯;才夸妓馆
容娇,代包一月。掇臀捧屁,犹云手有馀香;随口蹋痰,惟恐人先着脚。说不尽
谄笑胁肩,只少个出妻献子。一个叫黄胜,绰号黄病鬼;一个叫顾祥,绰号飞天
炮仗。他两个祖上也曾出仕,都是富厚之家,目不识丁,也顶个读书的虚名。把
马德称做个大菩萨供养,扳他日后富贵往来。那马德称是忠厚君子,彼以礼来,
此以礼往,见他殷勤,也遂与之为友。黄胜就把亲妹六媖,许与德称为婚。德
称闻此女才貌双全,不胜之喜,但从小立个誓愿:若要洞房花烛夜,必须金榜挂
名时。马给事见他立志高明,也不相强,所以年过二十,尚未完娶。
时值乡试之年,忽一日,黄胜、顾祥邀马德称向书铺中去买书,见书铺隔壁
有个算命店,牌上写道:“要知命好丑,只问张铁口!”马德称道:“此人名为
‘铁口’,必肯直言。”买完了书,就过间壁,与那张先生拱手道:“学生贱造,
求教!”先生问了八字,将五行生克之数,五星虚实之理,推算了一回,说道:
“尊官若不见怪,小子方敢直言。”马德称道:“君子问灾不问福,何须隐讳!”
黄胜、顾祥两个在傍,只怕那先生不知好歹,说出话来冲撞了公子。黄胜便道:
“先生仔细看看,不要轻谈!”顾祥道:“此位是本县大名士,你只看他今科发
解,还是发魁?”先生道:“小子只据理直讲,不知准否,贵造‘偏才归禄’,
父主峥嵘,论理必生于贵宦之家。”黄顾二人拍手大笑道:“这就准了。”先生
道:“五星中‘命缠奎壁’,文章冠世。”二人又大笑道:“好先生,算得准,
算得准!”先生道:“只嫌二十二岁交这运不好,官煞重重,为祸不小。不但破
家,亦防伤命。若过得三十一岁,后来到有五十年荣华。只怕一丈阔的水缺,双
脚跳不过去。”黄胜就骂起来道:“放屁,那有这话!”顾祥伸出拳来道:“打
这厮,打歪他的铁嘴!”马德称双手拦住道:“命之理微,只说他算不准就罢了,
何须计较。”黄顾二人,口中还不干净,却得马德称抵死劝回。那先生只求无事,
也不想算命钱了。正是:
阿谀人人喜,直言个个嫌。
那时连马德称也只道自家唾手功名,虽不深怪那先生,却也不信。谁知三场
得意,榜上无名。自十五岁进场,到今二十一岁,三科不中。若论年纪还不多,
只为进场屡次了,反觉不利。又过一年,刚刚二十二岁。马给事一个门生,又参
了王振一本。王振疑心座主指使而然,再理前仇,密唆朝中心腹,寻马万群当初
做有司时罪过,坐赃万两,着本处抚按追解。马万群本是个清官,闻知此信,一
口气得病数日身死。马德称哀戚尽礼,此心无穷。却被有司逢迎上意,逼要万两
赃银交纳。此时只得变卖家产,但是有税契可查者,有司径自估价官卖。只有续
置一个小小田庄,未曾起税,官府不知。马德称恃顾祥平昔至交,只说顾家产业,
央他暂时承认。又有古董书籍等项,约数百金,寄与黄胜家中去讫。却说有司官
将马给事家房产田业尽数变卖,未足其数,兀自吹毛求疵不已。马德称扶柩在坟
堂屋内暂住。忽一日,顾祥遣人来言,府上馀下田庄,官府已知,瞒不得了。马
德称无可奈何,只得入官。后来闻得反是顾祥举首,一则恐后连累,二则博有司
的笑脸。德称知人情奸险,付之一笑。过了岁馀,马德称往黄胜家索取寄顿物件,
连走数次,俱不相接,结末遣人送一封帖来。马德称拆开看时,没有书柬,止封
帐目一纸。内开某月某日某事用银若干,某该合认,某该独认。如此非一次,随
将古董书籍等项估计扣除,不还一件。德称大怒,当了来人之面,将帐目扯碎,
大骂一场:“这般狗彘之辈,再休相见!”从此亲事亦不题起。黄胜巴不得杜绝
马家,正中其怀。正合着西汉冯公的四句,道是:“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生
一死,乃见交情。”
马德称在坟屋中守孝,弄得衣衫蓝缕,口食不周。“当初父亲存日,也曾周
济过别人,今日自己遭困,却谁人周济我?”守坟的老王撺掇他把坟上树木倒卖
与人,德称不肯。老王指着路上几棵大柏树道:“这树不在冢傍,卖之无妨。”
德称依允,讲定价钱,先倒一棵下来,中心都是虫蛀空的,不值钱了。再倒一棵,
亦复如此。德称叹道:“此乃命也!”就教住手。那两棵树只当烧柴,卖不多钱,
不两日用完了。身边只剩得十二岁一个家生小厮,央老王作中,也卖与人,得银
五两。这小厮过门之后,夜夜小遗起来,主人不要了,退还老王处,索取原价。
德称不得已,情愿减退了二两身价卖了。好奇怪!第二遍去就不小遗了。这几夜
小遗,分明是打落德称这二两银子,不在话下。
光阴似箭,看看服满。德称贫困之极,无门可告,想起有个表叔在浙江杭州
府做二府,湖州德清县知县也是父亲门生,不如去投奔他,两人之中,也有一遇。
当下将几件什物家火,托老王卖充路费。浆洗了旧衣旧裳,收拾做一个包裹,搭
船上路,直至杭州。问那表叔,刚刚十日之前,已病故了。随到德清县投那个知
县时,又正遇这几日为钱粮事情,与上司争论不合,使性要回去,告病关门,无
由通报。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
德称两处投人不着,想得南京衙门做官的多有年家。又趁船到京口,欲要渡
江,怎奈连日大西风,上水船寸步难行,只得往句容一路步行而去,径往留都。
且数留都那几个城门:神策金川仪凤门,怀远清凉到石城;三山聚宝连通济,洪
武朝阳定太平。马德称由通济门入城,到饭店中宿了一夜。次早往部科等各衙门
打听,往年多有年家为官的,如今升的升了,转的转了,死的死了,坏的坏了,
一无所遇。乘兴而来,却难尽兴而返。流连光景,不觉又是半年有馀,盘缠俱已
用尽,虽不学伍大夫吴门乞食,也难免吕蒙正僧院投斋。忽一日,德称投斋到大
报恩寺,遇见个相识乡亲,问其乡里之事。方知本省宗师按临岁考,德称在先服
满时因无礼物送与学里师长,不曾动得起复文书及游学呈子,也不想如此久客于
外。如今音信不通,教官径把他做避考申黜。千里之遥,无由辨复。真是:屋漏
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德称闻此消息,长叹数声,无面回乡,意欲觅个馆地,权且教书糊口,再作
道理。谁知世人眼浅,不识高低,闻知异乡公子如此形状,必是个浪荡之徒;便
有锦心绣肠,谁人信他,谁人请他!又过了几时,和尚们都怪他蒿恼。语言不逊,
不可尽说。幸而天无绝人之路,有个运粮的赵指挥,要请个门馆先生同往北京,
一则陪话,二则代笔,偶与承恩寺主持商议。德称闻知,想道:“乘此机会,往
北京一行,岂不两便。”遂央僧举荐。那俗僧也巴不得遣那穷鬼起身,就在指挥
面前称扬德称好处,且是束修甚少。赵指挥是武官,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省,
便约德称在寺,投刺相见,择日请了下船同行。德称口如悬河,宾主颇也得合。
不一日到黄河岸口,德称偶然上岸登东。忽听发一声响,犹如天崩地裂之形。慌
忙起身看时,吃了一惊,原来河口决了。赵指挥所统粮船三分四散,不知去向。
但见水势滔滔,一望无际。
德称举目无依,仰天号哭,叹道:“此乃天绝我命也,不如死休!”方欲投
入河流,遇一老者相救,问其来历。德称诉罢,老者侧然怜悯,道:“看你青春
美质,将来岂无发迹之期!此去短盘至北京,费用亦不多,老夫带得有三两荒银,
权为程敬。”说罢,去摸袖里,却摸个空,连呼“奇怪!”仔细看时,袖底有一
孔,那老者赶早出门,不知在那里遇着剪绺的剪去了。老者嗟叹道:“古人云:
‘得咱心肯日,是你运通时。’今日看起来,就是心肯,也有个天数。非是老夫
吝惜,乃足下命运不通所致耳。欲屈足下过舍下,又恐路远不便。”乃邀德称到
市心里,向一个相熟的主人家借银五钱为赠。德称深感其意,只得受了,再三称
谢而别。
德称想这五钱银子,如何盘缠得许多路。思量一计,买下纸笔,一路卖字。
德称写作俱佳,争奈时运未利,不能讨得文人墨士赏鉴,不过村坊野店胡乱买几
张糊壁,此辈晓得什么好歹,那肯出钱。德称有一顿没一顿,半饥半饱,直捱到
北京城里,下了饭店。问店主人借缙绅看查,有两个相厚的年伯,一个是兵部尤
侍郎,一个是左卿曹光禄。当下写了名刺,先去谒曹公。曹公见其衣衫不整,心
下不悦,又知是王振的仇家,不敢招架,送下小小程仪就辞了。再去见尤侍郎,
那尤公也是个没意思的,自家一无所赠,写一封书贴荐在边上陆总兵处。店主人
见有这封书,料有际遇,将五两银子借为盘缠。谁知正值北虏也先为寇,大掠人
畜,陆总兵失机,扭解来京问罪,连尤侍郎都罢官去了。德称在塞外担阁了三四
个月,又无所遇,依旧回到京城旅寓。
店主人折了五两银子,没处取讨,又欠下房钱饭钱若干,索性做个宛转,倒
不好推他出门,想起一个主意来。前面胡同有个刘千户,其子八岁,要访个下路
先生教书,乃荐德称。刘千户大喜,讲过束修二十两。店主人先支一季束修自己
收受,准了所借之数。刘千户颇尽主道,送一套新衣服,迎接德称到彼坐馆。自
此饔餐不缺,且训诵之暇,重温经史,再理文章。刚刚坐彀三个月,学生出起痘
来,太医下药不效,十二朝身死。刘千户单只此子,正在哀痛,又有刻薄小人对
他说道:“马德称是个降祸的太岁,耗气的鹤神,所到之处,必有灾殃。赵指挥
请了他就坏了粮船,尤侍郎荐了他就坏了官职。他是个不吉利的秀才,不该与他
亲近。”刘千户不想自儿死生有命,到抱怨先生带累了。
各处传说,从此京中起他一个异名,叫做“钝秀才”。凡钝秀才街上过去,
家家闭户,处处关门。但是早行遇着钝秀才的一日没采,做买卖的折本,寻人的
不遇,告官的理输,讨债的不是厮打定是厮骂,就是小学生上学也被先生打几下
手心。有此数项,把他做妖物相看,倘然狭路相逢,一个个吐口涎沫,叫句吉利
方走。可怜马德称衣冠之胄,饱学之才,今日时运不利,弄得日无饱餐,夜无安
宿。同时有个浙中吴监生,性甚硬直,闻知钝秀才之名,不信有此事,特地寻他
相会。延至寓所,叩其胸中所学,甚有接待之意。坐席犹未暖,忽得家书报家中
老父病故,踉跄而别,转荐与同乡吕鸿胪。吕公请至寓所,待以盛馔,方才举箸,
忽然厨房中火起,举家惊慌逃奔。德称因腹馁缓行了几步,被地方拿他做火头,
解去官司,不由分说,下了监铺。幸吕鸿胪是个有天理的人,替他使钱,免其枷
责。从此钝秀才其名益著,无人招接,仍复卖字为生。惯与裱家书寿轴,喜逢新
岁写春联。夜间常在祖师庙、关圣庙、五显庙这几处安身。或与道人代写疏头,
趁几文钱度日。
话分两头,却说黄病鬼黄胜,自从马德称去后,初时还怕他还乡,到宗师行
黜,不见回家,又有人传信,道是随赵指挥粮船上京,被黄河水决,已覆没矣。
心下坦然无虑,朝夕逼勒妹子六媖改聘。六媖以死自誓,决不二夫。到天顺
晚年乡试,黄胜夤缘贿赂,买中了秋榜,里中奉承者填门塞户。闻知六媖年长
未嫁,求亲者日不离门。六媖坚执不从,黄胜也无可奈何。到冬底,打叠行囊
往北京会试。马德称见了乡试录,已知黄胜得意,必然到京,想起旧恨,羞与相
见,预先出京躲避。谁知黄胜不耐功名,若是自家学问上挣来的前程,倒也理之
当然,不放在心里。他原来买来的举人,小人乘君子之器,不觉手之舞之,足之
蹈之。又将银五十两买了个勘合,驰驿到京,寻了个大大的下处,且不去温习经
史,终日穿花街过柳巷,在院子里表子家行乐。常言道:“乐极悲生”,嫖出一
身广疮。科场渐近,将白金百两送太医,只求速愈。太医用轻粉劫药,数日之内,
身体光鲜,草草完场而归。不够半年,疮毒大发,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死了。
既无兄弟,又无子息,族间都来抢夺家私。其妻王氏又没主张,全赖六媖
一身,内支丧事,外应亲族,按谱立嗣,众心俱悦服无言。六媖自家也分得一
股家私,不下数千金。想起丈夫覆舟消息,未知真假,费了多少盘缠,各处遣人
打听下落。有人自北京来,传说马德称未死,落莫在京,京中都呼为“钝秀才”。
六蕣是个女中丈夫,甚有劈着,收拾起辎重银两,带了丫鬟僮仆,雇下船只,一
径来到北京寻取丈夫。访知马德称在真定府龙兴寺大悲阁写《法华经》,乃将白
金百两,新衣数套,亲笔作书,缄封停当,差老家人王安赍去,迎接丈夫。分付
道:“我如今便与马相公援例入监,请马相公到此读书应举,不可迟滞。”王安
到龙兴寺,见了长老,问:“福建马相公何在?”长老道:“我这里只有个‘钝
秀才’,并没有什么马相公。”王安道:“就是了,烦引相见。”和尚引到大悲
阁下,指道:“傍边桌上写经的,不是钝秀才?”王安在家时曾见过马德称几次,
今日虽然蓝缕,如何不认得?一见德称便跪下磕头。马德称却在贫贱患难之中,
不料有此,一时想不起来,慌忙扶住,问道:“足下何人?”王安道:“小的是
将乐县黄家,奉小姐之命,特来迎接相公,小姐有书在此。”德称便问:“你小
姐嫁归何宅?”王安道:“小姐守志至今,誓不改适。因家相公近故,小姐亲到
京中来访相公,要与相公入粟北雍,请相公早办行期。”德称方才开缄而看,原
来是一首诗,诗曰:
何事萧郎恋远游?应知乌帽未笼头。图南自有风云便,且整双箫集凤楼。
德称看罢,微微而笑。王安献上衣服银两,且请起程日期。德称道:“小姐
盛情,我岂不知?只是我有言在先:‘若要洞房花烛夜,必须金榜挂名时。’向
因贫困,学业久荒。今幸有馀资可供灯火之费,且待明年秋试得意之后,方敢与
小姐相见。”王安不敢相逼,求赐回书。德称取写经馀下的茧丝一幅,答诗四句:
“逐逐风尘已厌游,好音刚喜见伻头。嫦娥夙有攀花约,莫遣箫声出凤楼。”德
称封了诗,付与王安。王安星夜归京,回复了六媖小姐。开诗看毕,叹惜不已。
其年天顺爷爷正遇“土木之变”,皇太后权请摐王摄位,改元景泰。将奸阉
王振全家抄没,凡参劾王振吃亏的加官赐荫。黄小姐在寓中得了这个消息,又遣
王安到龙兴寺报与马德称知道。德称此时虽然借寓僧房,图书满案,鲜衣美食,
已不似在先了。和尚们晓得是马公子马相公,无不钦敬。其年正是三十二岁,交
逢好运,正应张铁口先生推算之语。可见: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德称正在寺中温习旧业,又得了王安报信,收拾行囊,别了长老赴京,另寻
一寓安歇。黄小姐拨家僮二人伏侍,一应日用供给,络绎馈送。德称草成表章,
叙先臣马万群直言得祸之由,一则为父亲乞恩昭雪,一则为自己辨复前程。圣旨
倒下,准复马万群原官,仍加三级;马任复学复廪;所抄没田产,有司追给。德
称差家僮报与小姐知道。黄小姐又差王安送银两到德称寓中,叫他廪例入粟。明
春就考了监元,至秋会魁,就于寓中整备喜筵,与黄小姐成亲。来春又中了第十
名会魁,殿试二甲,考选庶吉士。上表给假还乡,焚黄谒墓,圣旨准了。夫妻衣
锦还乡,府县官员出郭迎接。往年抄没田宅,俱用官价赎还,造册交割,分毫不
少。宾朋一向疏失者,此日奔走其门如市。只有顾祥一人自觉羞惭,迁往他郡去
讫。时张铁口先生尚在,闻知马公子得第荣归,特来拜贺,德称厚赠之而去。后
来马任直做到礼、兵、刑三部尚书,六媖小姐封一品夫人。所生二子,俱中甲
科,簪缨不绝。至今延平府人,说读书人不得第者,把“钝秀才”为比。后人有
诗叹云:十年落魄少知音,一日风云得称心。秋菊春桃时各有,何须海底去捞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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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门生三世报恩

买只牛儿学种田,结间茅屋向林泉。也知老去无多日,且向山中过几年。为
利为官终幻客,能诗能酒总神仙。世间万物俱增价,老去文章不值钱。
这八句诗,乃是达者之言,末句说:“老去文章不值钱”,这一句,还有个
评论。大抵功名迟速,莫逃乎命,也有早成,也有晚达。早成者未必有成,晚达
者未必不达。不可以年少而自恃,不可以年老而自弃。这老少二字,也在年数上,
论不得的。假如甘罗十二岁为丞相,十三岁上就死了,这十二岁之年,就是他发
白齿落、背曲腰弯的时候了,后头日子已短,叫不得少年。又如姜太公八十岁还
在渭水钓鱼,遇了周文王以后车载之,拜为师尚父;文王崩,武王立,他又秉钺
为军师,佐武王伐纣,定了周家八百年基业,封于齐国。又教其子丁公治齐,自
己留相周朝,直活到一百二十岁方死。你说八十岁一个老渔翁,谁知日后还有许
多事业,日子正长哩!这等看将起来,那八十岁上还是他初束发,刚顶冠,做新
郎,应童子试的时候,叫不得老年。世人只知眼前贵贱,那知去后日长日短?见
个少年富贵的奉承不暇,多了几年年纪,蹉跎不遇,就怠慢他,这是短见薄识之
辈。譬如农家,也有早谷,也有晚稻,正不知那一种收成得好?不见古人云:东
园桃李花,早发还先萎。迟迟涧畔松,郁郁含晚翠。
闲话休提。却说国朝正统年间,广西桂林府兴安县有一秀才,覆姓鲜于,名
同,字大通。八岁时曾举神童,十一岁游庠,超增补廪。论他的才学,便是董仲
舒、司马相如也不看在眼里;真个是胸藏万卷,笔扫千军。论他的志气,便像冯
京、商辂连中三元,也只算他便袋里东西;真个是足蹑风云,气冲牛斗。何期才
高而数奇,志大而命薄。年年科举,岁岁观场,不能得朱衣点额,黄榜标名。到
三十岁上,循资该出贡了。他是个有才有志的人,贡途的前程是不屑就的。思量
穷秀才家,全亏学中年规这几两廪银,做个读书本钱。若出了学门,少了这项来
路,又去坐监,反费盘缠。况且本省比监里又好中,算计不通。偶然在朋友前露
了此意,那下首该贡的秀才,就来打话要他让贡,情愿将几十金酬谢。鲜于同又
得了这个利息,自以为得计。第一遍是个情,第二遍是个例,人人要贡,个个争
先。
鲜于同自三十岁上让贡起,一连让了八遍,到四十六岁兀自沉埋于泮水之中,
驰逐于青衿之队。也有人笑他的,也有人怜他的,又有人劝他的。那笑他的他也
不睬,怜他的他也不受,只有那劝他的,他就勃然发怒起来道:“你劝我就贡,
止无过道俺年长,不能个科第了;却不知龙头属于老成,梁皓八十二岁中了状元,
也替天下有骨气肯读书的男子争气。俺若情愿小就时,三十岁上就了,肯用力钻
刺,少不得做个府佐县正,昧着心田做去,尽可荣身肥家。只是如今是个科目的
世界,假如孔夫子不得科第,谁说他胸中才学?若是三家村一个小孩子,粗粗里
记得几篇烂旧时文,遇了个盲试官,乱圈乱点,睡梦里偷得个进士到手,一般有
人拜门生,称老师,谭天说地,谁敢出个题目将带纱帽的再考他一考么?不止于
此,做官里头还有多少不平处,进士官就是个铜打铁铸的,撒漫做去,没有敢说
他不字;科贡官,兢兢业业,捧了卵子过桥,上司还要寻趁他。此乃按院复命,
参论的但是进士官,凭你叙得极贪极酷,公道看来,拿问也还透头,说到结末,
生怕断绝了贪酷种子,道:‘此一臣者,官箴虽玷,但或念初任,或念年青,尚
可望其自新,策其末路,姑照浮躁或不及例降调。’不勾几年工夫,依旧做起。
倘拚得些银子央要道挽回,不过对调个地方,全然没事。科贡的官一分不是,就
当做十分。悔气遇着别人有势有力,没处下手,随你清廉贤宰,少不得借重他替
进士顶缸。有这许多不平处,所以不中进士,再做不得官。俺宁可老儒终身,死
去到阎王面前高声叫屈,还博个来世出头。岂可屈身小就,终日受人懊恼,吃顺
气丸度日!”遂吟诗一首,诗曰:
从来资格困朝绅,只重科名不重人。楚士凤歌诚恐殆,叶公龙好岂求真。
若还黄榜终无分,宁可青衿老此身。铁砚磨穿豪杰事,春秋晚遇说平津。”
汉时有个平津侯,覆姓公孙名弘,五十岁读《春秋》,六十岁对策第一,做到丞
相封侯。鲜于同后来六十一岁登第,人以为诗谶,此是后话。
却说鲜于同自吟了这八句诗,其志愈锐。怎奈时运不利,看看五十齐头,
“苏秦还是旧苏秦”,不能勾改换头面。再过几年,连小考都不利了。每到科举
年分,第一个拦场告考的就是他,讨了多少人的厌贱。到天顺六年,鲜于同五十
七岁,鬓发都苍然了,兀自挤在后生家队里,谈文讲艺,娓娓不倦。那些后生见
了他,或以为怪物,望而避之;或以为笑具,就而戏之。这都不在话下。
却说兴安县知县,姓蒯名遇时,表字顺之,浙江台州府仙居县人氏。少年科
甲,声价甚高。喜的是谈文讲艺,商古论今。只有件毛病,爱少贱老,不肯一视
同仁。见了后生英俊,加意奖借;若是年长老成的,视为朽物,口呼“先辈”,
甚有戏侮之意。其年乡试届期,宗师行文,命县里录科。蒯知县将合县生员考试,
弥封阅卷,自恃眼力,从公品第,黑暗里拔了一个第一,心中十分得意,向众秀
才面前夸奖道:“本县拔得个首卷,其文大有吴越中气脉,必然连捷,通县秀才,
皆莫能及。”众人拱手听命,却似汉皇筑坛拜将,正不知拜那一个有名的豪杰。
比及拆号唱名,只见一人应声而出,从人丛中挤将上来。你道这人如何?——矮
又矮,胖又胖,须鬓黑白各一半。破儒巾,欠时样,蓝衫补孔重重绽。你也瞧,
我也看,若还冠带像胡判。不枉夸,不枉赞,“先辈”今朝说嘴惯。休羡他,莫
自叹,少不得大家做老汉。不须营,不须干,序齿轮流做领案。那案首不是别人,
正是那五十七岁的怪物、笑具,名叫鲜于同。合堂秀才哄然大笑,都道:“鲜于
‘先辈’,又起用了。”连蒯公也自羞得满面通红,顿口无言。一时间看错文字,
今日众人属目之地,如何番悔!忍着一肚子气,胡乱将试卷拆完。喜得除了第一
名,此下一个个都是少年英俊,还有些嗔中带喜。是日蒯公发放诸生事毕,回衙
闷闷不悦,不在话下。
却说鲜于同少年时本是个名士,因淹滞了数年,虽然志不曾灰,却也是泽畔
屈原吟独苦,洛阳季子面多惭。今日出其不意,考个案首,也自觉有些兴头。到
学道考试,未必爱他文字,亏了县家案首,就搭上一名科举,喜孜孜去赴省试。
众朋友都在下处看经书,温后场。只有鲜于同平昔饱学,终日在街坊上游玩。旁
人看见,都猜道:“这位老相公,不知是送儿子孙儿进场的?事外之人,好不悠
闲自在!”若晓得他是科举的秀才,少不得要笑他几声。
日居月诸,忽然八月初七日,街坊上大吹大擂,迎试官进贡院。鲜于同观看
之际,见兴安县蒯公,正征聘做《礼记》房考官。鲜于同自想,我与蒯公同经,
他考过我案首,必然爱我的文字,今番遇合,十有八九。谁知蒯公心里不然,他
又是一个见识道:“我取个少年门生,他后路悠远,官也多做几年,房师也靠得
着他。那些老师宿儒,取之无益。”又道:“我科考时不合昏了眼,错取了鲜于
‘先辈’,在众人前老大没趣。今番再取中了他,却不又是一场笑话。我今阅卷,
但是三场做得齐整的,多应是夙学之士,年纪长了,不要取他。只拣嫩嫩的口气,
乱乱的文法,歪歪的四六,怯怯的策论,愦愦的判语,那定是少年初学。虽然学
问未充,养他一两科,年还不长,且脱了鲜于同这件干纪。”算计已定,如法阅
卷,取了几个不整不齐,略略有些笔资的,大圈大点,呈上主司。主司都批了
“中”字。到八月廿八日,主司同各经房在至公堂上拆号填榜。《礼记》房首卷
是桂林府兴县学生,覆姓鲜于,名同,习《礼记》,又是那五十七的怪物、笑具
侥幸了。蒯公好生惊异。主司见蒯公有不乐之色,问其缘故。蒯公道:“那鲜于
同年纪已老,恐置之魁列,无以压服后生,情愿把一卷换他。”主司指堂上匾额,
道:“此堂既名为‘至公堂’,岂可以老少而私爱憎乎?自古龙头属于老成,也
好把天下读书人的志气鼓舞一番。”遂不肯更换,判定了第五名正魁,蒯公无可
奈何。正是:
饶君用尽千般力,命里安排动不得。本心拣取少年郎,依旧取将老怪物。
蒯公立心不要中鲜于“先辈”,故此只拣不整齐的文字才中。那鲜于同是宿
学之士,文字必然整齐,如何反投其机?原来鲜于同为八月初七日看了蒯公入帘,
自谓遇合十有八九。回归寓中多吃了几杯生酒,坏了脾胃,破腹起来。勉强进场,
一头想文字,一头泄泻,泻得一丝两气,草草完篇。二场三场,仍复如此,十分
才学,不曾用得一分出来。自谓万无中式之理,谁知蒯公到不要整齐文字,以此
竟占了个高魁。也是命里否极泰来,颠之倒之,自然凑巧。那兴安县刚刚只中他
一举人。当日鹿鸣宴罢,众同年序齿,他就居了第一。各房考官见了门生,俱各
欢喜,惟蒯公闷闷不悦。鲜于同感蒯公两番知遇之恩,愈加殷勤,蒯公愈加懒散。
上京会试,只照常规,全无作兴加厚之意。明年鲜于同五十八岁,会试,又下第
了。相见蒯公,蒯公更无别语,只劝他选了官罢。鲜于同做了四十馀年秀才,不
肯做贡生官,今日才中一年乡试,怎肯就举人职,回家读书,愈觉有兴。每闻里
中秀才会文,他就袖了纸墨笔砚,捱入会中同做。凭众人耍他,笑他,嗔他,厌
他,总不在意。做完了文字,将众人所作看一遍,欣然而归,以此为常。
光阴荏苒,不觉转眼三年,又当会试之期。鲜于同时年六十有一,年齿虽增,
矍铄如旧。在北京第二遍会试,在寓所得其一梦。梦见中了正魁,会试录上有名,
下面却填做《诗经》,不是《礼记》。鲜于同本是个宿学之士,那一经不通?他
功名心急,梦中之言,不由不信,就改了《诗经》应试。事有凑巧,物有偶然。
蒯知县这官清正,行取到京,钦授礼科给事中之职。其年又进会试经房。蒯公不
知鲜于同改经之事,心中想到:“我两遍错了主意,取了鲜于‘先辈’做了首卷,
今番会试,他年纪一发长了。若《礼记》房里又中了他,这才是终身之玷。我如
今不要看《礼记》,改看了《诗经》卷子,那鲜于‘先辈’中与不中,都不干我
事。”比及入帘阅卷,遂请看《诗》五房卷。蒯公又想道:“天下举子像鲜于
‘先辈’的,谅也非止一人,我不中鲜于同,又中了别的老儿,可不是‘躲了雷
公,遇了霹雳’!我晓得了,但凡老师宿儒,经旨必然十分透彻,后生家专工四
书,经义必然不精。如今到不要取四经整齐,但是有些笔资的,不妨题旨影响,
这定是少年之辈了。”阅卷进呈,等到揭晓,《诗》五房头卷,列在第十名正魁。
拆号看时,却是桂林府兴安县学生,覆姓鲜于,名同,习《诗经》,刚刚又是那
六十一岁的怪物、笑具!气得蒯遇时目睁口呆,如槁木死灰模样!早知富贵生成
定,悔却从前枉用心。蒯公又想道:“论起世上同名姓的尽多,只是桂林府兴安
县却没有两个鲜于同,但他向来是《礼记》,不知何故又改了《诗经》,好生奇
怪?”候其来谒,叩其改经之故。鲜于同将梦中所见,说了一遍。蒯公叹息连声
道:“真命进士,真命进士!”自此蒯公与鲜于同师生之谊,比前反觉厚了一分。
殿试过了,鲜于同考在二甲头上,得选刑部主事。人道他晚年一第,又居冷局,
替他气闷,他欣然自如。
却说蒯遇时在礼科衙门直言敢谏,因奏疏里面触突了大学士刘吉,被吉寻他
罪过,下于诏狱。那时刑部官员,一个个奉承刘吉,欲将蒯公置之死地。却好天
与其便,鲜于同在本部一力周旋看觑,所以蒯公不致吃亏。又替他纠合同年,在
各衙门恳求方便,蒯公遂得从轻降处。蒯公自想道:“‘着意种花花不活,无心
栽柳柳成阴。’若不中得这个老门生,今日性命也难保。”乃往鲜于“先辈”寓
所拜谢。鲜于同道:“门生受恩师三番知遇,今日小小效劳,止可少答科举而已,
天高地厚,未酬万一!”当日师生二人欢饮而别。自此不论蒯公在家在任,每年
必遣人问侯,或一次或两次,虽俸金微薄,表情而已。
光阴荏苒,鲜于同只在部中迁转,不觉六年,应升知府。京中重他才品,敬
他老成,吏部立心要寻个好缺推他,鲜于同全不在意。偶然仙居县有信至,蒯公
的公子蒯敬共与豪户查家争坟地疆界,囔骂了一场。查家走失了个小厮,赖蒯公
子打死,将人命事告官。蒯敬共无力对理,一径逃往云南父亲任所去了。官府疑
蒯公子逃匿,人命真情,差人雪片下来提人,家属也监了几个,阖门惊惧。鲜于
同查得台州正缺知府,乃央人讨这地方。吏部知台州原非美缺,既然自己情愿,
有何不从,即将鲜于同推升台州府知府。鲜于同到任三日,豪家已知新太守是蒯
公门生,特讨此缺而来,替他解纷,必有偏向之情。先在衙门谣言放刁,鲜于同
只推不闻。蒯家家属诉冤,鲜于同亦佯为不理。密差的当捕人访缉查家小厮,务
在必获。约过两月有馀,那小厮在杭州拿到。鲜于太守当堂审明,的系自逃,与
蒯家无干。当将小厮责取查家领状。蒯氏家属,即行释放。期会一日,亲往坟所
踏看疆界。查家见小厮已出,自知所讼理虚,恐结讼之日必然吃亏。一面央大分
上到太守处说方便,一面又央人到蒯家,情愿把坟界相让讲和。蒯家事已得白,
也不愿结冤家。鲜于太守准了和息,将查家薄加罚治,申详上司,两家莫不心服。
正是:
只愁堂上无明镜,不怕民间有鬼奸。
鲜于太守乃写书信一通,差人往云南府回覆房师蒯公。蒯公大喜,想道:
“‘树荆棘得刺,树桃李得荫’,若不曾中得这个老门生,今日身家也难保。”
遂写恳切谢启一通,遣儿子蒯敬共赍回,到府拜谢。鲜于同道:“下官暮年淹蹇,
为世所弃,受尊公老师三番知遇,得掇科目,常恐身先沟壑,大德不报。今日恩
兄被诬,理当暴白。下官因风吹火,小效区区,止可少酬老师乡试提拔之德,尚
欠情多多也!”因为蒯公子经纪家事,劝他闭户读书,自此无话。
鲜于同在台州做了三年知府,声名大振,升在徽宁道做兵宪,累升河南廉使,
勤于官职。年至八旬,精力比少年兀自有馀,推升了浙江巡抚。鲜于同想道:
“我六十一岁登第,且喜儒途淹蹇,仕途到顺溜,并不曾有风波。今官至抚台,
恩荣极矣。一向清勤自矢,不负朝廷。今日急流勇退,理之当然。但受蒯公三番
知遇之恩,报之未尽,此任正在房师地方,或可少效涓埃。”乃择日起程赶任。
一路迎送荣耀,自不必说。不一日,到了浙江省城。此时蒯公也历任做到大参地
位,因病目不能理事,致政在家。闻得鲜于“先辈”又做本省开府,乃领了十二
岁孙儿,亲到杭州谒见。蒯公虽是房师,到小于鲜于公二十馀岁。今日蒯公致政
在家,又有了目疾,龙锺可怜。鲜于公年已八旬,健如壮年,位至开府。可见发
达不在于迟早,蒯公叹息了许多。正是:
松柏何须羡桃李,请君点检岁寒枝。
且说鲜于同到任以后,正拟遣人问候蒯公,闻说蒯参政到门,喜不自胜,倒
屣而迎,直请到私宅,以师生礼相见。蒯公唤十二岁孙儿:“见了老公祖。”鲜
于公问:“此位是老师何人?”蒯公道:“老夫受公祖活命之恩,犬子昔日难中,
又蒙昭雪,此恩直如覆载。今天幸福星又照吾省。老夫衰病,不久于世,犬子读
书无成,只有此孙,名曰蒯悟,资性颇敏,特携来相托,求老公祖青目一二。”
鲜于公道:“门生年齿,已非仕途人物,正为师恩酬报未尽,所以强颜而来。今
日承老师以令孙相托,此乃门生报德之会也。鄙思欲留令孙在敝衙同小孙辈课业,
未审老师放心否?”蒯公道:“若蒙老公祖教训,老夫死亦瞑目!”遂留两个书
童服事蒯悟在都抚衙内读书,蒯公自别去了。那蒯悟资性过人,文章日进。就是
年之秋,学道按临,鲜于公力荐神童,进学补廪,依旧留在衙门勤学。三年之后,
学业已成。鲜于公道:“此子可取科第,我亦可以报老师之恩矣。”乃将俸银三
百两赠与蒯悟为笔砚之资,亲送到台州仙居县。适值蒯公三日前一病身亡,鲜于
公哭奠已毕。问:“老师临终亦有何言?”蒯敬共道:“先父遗言,自己不幸少
年登第,因而爱少贱老,偶尔暗中摸索,得了老公祖大人。后来许多年少的门生,
贤愚不等,升沉不一,俱不得其气力,全亏了老公祖大人一人,始终看觑。我子
孙世世不可怠慢老成之士!”鲜于公呵呵大笑道:“下官今日三报师恩,正要天
下人晓得扶持了老成人也有用处,不可爱少而贱老也!”说罢,作别回省,草上
表章,告老致仕。得旨予告,驰驿还乡,优悠林下。每日训课儿孙之暇,同里中
父老饮酒赋诗。后八年,长孙鲜于涵乡榜高魁,赴京会试,恰好仙居县蒯悟是年
中举,也到京中。两人三世通家,又是少年同窗,并在一寓读书。比及会试揭晓,
同年进士,两家互相称贺。
鲜于同自五十七岁登科,六十一岁登甲,历仕二十三年,腰金衣紫,锡恩三
代。告老回家,又看了孙儿科第,直活到九十七岁,整整的四十年晚运。至今浙
江人肯读书,不到六七十岁还不丢手,往往有晚达者。后人有诗叹云:利名何必
苦奔忙,迟早须臾在上苍。但学蟠桃能结果,三千馀岁未为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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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42 | 显示全部楼层

崔衙内白鹞招妖(古本作《定山之怪》,又云《新罗白鹞》)

早退春朝宠贵妃,谏章争敢傍丹墀。蓬莱殿里迎鸾驾,花萼楼前进荔枝。
羯鼓未终鼙鼓动,羽衣犹在战衣追。子孙翻作升平祸,不念先皇创业时。
这首诗,题着唐时第七帝,谥法谓之玄宗。古老相传云:天上一座星,谓之
玄星,又谓之金星,又谓之参星,又谓之长庚星,又谓之太白星,又谓之启明星,
世人不识,叫做晓星。初上时,东方未明;天色将晓,那座星渐渐的暗将来。先
明后暗,这个谓之玄。唐玄宗自姚崇;宋璟为相,米麦不过三四钱,千里不馈行
粮。自从姚宋二相死,杨国忠、李林甫为相,教玄宗生出四件病来:内作色荒,
外作禽荒,耽酒嗜音,峻宇雕墙。
玄宗最宠爱者,一个贵妃,叫做杨太真。那贵妃又背地里宠一个胡儿,姓安,
名禄山,腹重三百六十斤,坐绰飞燕,走及奔马,善舞胡旋,其疾如风。玄宗爱
其骁健,因而得宠。禄山遂拜玄宗为父,贵妃为母。杨妃把这安禄山头发都剃了,
搽一脸粉,画两道眉,打一个白鼻儿,用锦绣彩罗,做成襁褓,选粗壮宫娥数人
扛抬,绕那六宫行走。当时则是取笑,谁知浸润之间,太真与禄山为乱。一日,
禄山正在太真宫中行乐,宫娥报道:“驾到!”禄山矫捷非常,逾墙逃去。贵妃
怆惶出迎,冠发散乱,语言失度,错呼圣上为郎君。玄宗即时起,使六宫大使高
力士高珪送太真归第,使其省过。贵妃求见天子不得,涕泣出宫。
却说玄宗自离了贵妃三日,食不甘昧,卧不安席。高力士探知圣意,启奏道:
“贵妃昼寝困倦,言语失次,得罪万岁御前。今省过三日,想已知罪,万岁爷何
不召之?”玄宗命高拏往看妃子在家作何事。高珪奉旨,到杨太师私第,见过了
贵妃,回奏天子,言:“娘娘容颜愁惨,梳沐俱废。一见奴婢,便问圣上安否,
泪如雨下。乃取妆台对镜,手持并州剪刀,解散青丝,剪下一缕,用五彩绒绳结
之,手自封记,托奴婢传语,送到御前。娘娘含泪而言:‘妾一身所有,皆出皇
上所赐。只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以此寄谢圣恩,愿勿忘七夕夜半之约。’”
原来玄宗与贵妃七夕夜半,曾在沉香亭有私誓,愿生生世世,同衾同枕。此时玄
宗闻知高珪所奏,见贵妃封寄青丝,拆而观之,凄然不忍。即时命高力士用香车
细辇,迎贵妃入宫。自此愈加宠幸。其时四方贡献不绝:西夏国进月样琵琶,南
越国进玉笛,西凉州进葡萄酒,新罗国进白鹞子。这葡萄酒供进御前,琵琶赐与
郑观音,玉笛赐与御弟宁王,新罗白鹞赐与崔丞相。后因李白学士题沉香亭牡丹
诗,将赵飞燕比着太真娘娘,暗藏讥刺,被高力士奏告贵妃,泣诉天子,将李白
黜贬。崔丞相元来与李白是故交,事相连累,得旨令判河北定州中山府。正是:
老龟烹不烂,遗祸及枯桑。
崔丞相来到定州中山府,远近接入进府,交割牌印了毕。在任果然是如水之
清,如秤之平,如绳之直,如镜之明。不一月之间,治得府中路不拾遗。时遇天
宝春初——春,春!柳嫩,花新。梅谢粉,草铺茵。莺啼北里,燕语南邻。郊原
嘶宝马,紫陌广香轮。日暖冰消水绿,风和雨嫩烟轻。东阁广排公子宴,锦城多
少赏花人。
崔丞相有个衙内,名唤崔亚,年纪二十来岁,生得美丈夫,性好畋猎。见这
春间天色,宅堂里叉手向前道:“告爹爹,请一日严假,欲出野外游猎。不知爹
爹尊意如何?”相公道:“吾儿出去,则索早归。”衙内道:“领爹尊旨。则是
儿有一事,欲取覆慈父。”相公道:“你有甚说?”衙内道:“欲借御赐新罗白
鹞同往。”相公道:“好,把出去照管,休教失了。这件物是上方所赐,新罗国
进到,世上只有这一只,万勿走失!上方再来索取,却是那里去讨?”衙内道:
“儿带出去无妨,但只要光耀州府,教人看玩则个。”相公道:“早归,少饮。”
衙内借得新罗白鹞,令一个五放家架著;果然是那里去讨!牵将闹装银鞍马过来,
衙内攀鞍上马出门。若是说话的当时同年生,并肩长,劝住崔衙内,只好休去。
千不合,万不合,带这只新罗白鹞出来,惹出一场怪事。真个是亘古未闻,于今
罕有!有诗为证:外作禽荒内色荒,滥沾些子又何妨。早晨架出苍鹰去,日暮归
来红粉香。
崔衙内寻常好畋猎,当日借得新罗白鹞,好生喜欢,教这五放家架着。一行
人也有把水磨角靶弹弓,雁木鸟椿弩子,架眼圆铁爪嘴弯鹰,牵搭耳细腰深口犬。
出得城外,穿桃溪,过梅坞,登绿杨林,涉芳草渡,杏花村高悬酒望,茅檐畔低
亚青帘。正是:
不暖不寒天气,半村半郭人家。
行了二三十里,觉道各人走得辛苦,寻一个酒店,衙内推鞍下马。入店问道:
“有甚好酒买些个?先犒赏众人助脚力。”只见走一个酒保出来唱喏。看那人时,
生得:身长八尺,豹头燕颔,环眼骨髭,有如一个距水断桥张翼德,原水镇上王
彦章。
衙内看了酒保,早吃一惊道:“怎么有这般生得恶相貌的人?”酒保唱了喏,
站在一边。衙内教:“有好酒把些个来吃,就犒赏众人。”那酒保从里面掇一桶
酒出来。随行自有带着底酒盏,安在卓上,筛下一盏,先敬衙内——酒,酒!邀
朋,会友。君莫待,时长久,名呼食前,礼于茶后。临风不可无,对月须教有。
李白一饮一石,刘伶解酲五斗。公子沾唇脸似桃,佳人入腹腰如柳。——衙内见
筛下酒色红,心中早惊:“如何恁地红!”踏着酒保脚跟入去,到酒缸前,揭开
缸盖,只看了一看,吓得衙内顶门上不见三魂,脚底下荡散七魄。只见血水里面
浸着浮米。衙内出来,教一行人且莫吃酒。把三两银子与酒保,还了酒钱。那酒
保接钱,唱喏谢了。
衙内攀鞍上马,离酒店,又行了一二里路,又见一座山冈。元来门外谓之郭,
郭外谓之郊,郊外谓之野,野外谓之迥。行了半日,相次到北岳恒山。一座小峰
在恒山脚下,山势果是雄勇——山,山!突兀,回环。罗翠黛,列青蓝。洞云缥
缈,涧水潺亹。峦碧千山外,岚光一望间。暗想云峰尚在,宜陪谢屐重攀。季世
七贤虽可爱,盛时四皓岂宜闲。——衙内恰待上那山去,抬起头来,见山脚下立
着两条木栓,柱上钉着一面版牌,牌上写著几句言语。衙内立马看了道:“这条
路上恁地利害!”勒住马,叫:“回去休。”众人都赶上来。衙内指着版牌,教
众人看。有识字的,读道:“此山通北岳恒山路,名为定山,有路不可行。其中
精灵不少,鬼怪极多。行路君子,可从此山下首小路来往,切不可经此山过。特
预禀知。”“如今却怎地好?”衙内道:“且只得回去!”
待要回来,一个肐膊上架着一枚角鹰,出来道:“覆衙内,男女在此居,上
面万千景致,生数般跷蹊作怪直钱的飞禽走兽。衙内既是出来畋猎,不入这山去?
从小路上去,那里是平地,有甚飞禽走兽!可惜闲了新罗白鹞,也可惜闲了某手
中角鹰。这一行架的小鹞、猎狗、弹弓、弩子,都为弃物。”衙内道:“也说得
是。你们都听我说,若打得活的归去,到府中一人赏银三两,吃几杯酒了归。若
打得死的,一人赏银一两,也吃几杯酒了归。若都打不得飞禽走兽,银子也没有,
酒也没得吃。”众人各应了喏。衙内把马摔一鞭,先上山去,众人也各上山来。
可煞作怪,全没讨个飞禽走兽。只见草地里掉掉地响,衙内用五轮八光左右两点
神水,则看了一看,喝声采!从草里走出一只乾红兔儿来。众人都向前,衙内道:
“若捉得这红兔儿的,赏五两银子。”去马后立著个人,手探着新罗白鹞。衙内
道:“却如何不去勒?”闲汉道:“告衙内,未得台旨,不敢擅便。”衙内道一
声:“快去!”那闲汉领台旨,放那白鹞子勒红兔儿。
这白鹞见放了手,一翅箭也似便去。这兔儿见那白鹞赶得紧,去浅草丛中便
钻。鹞子见兔儿走的不见,一翅径飞过山嘴去。衙内道:“且与我寻白鹞子。”
衙内也勒着马,转山去赶。赶到山腰,见一所松林——松,松!节峻,阴浓。能
耐岁,解凌冬。高侵碧汉,森耸青峰。偃蹇形如盖,虬蟠势若龙。茂叶风声瑟瑟,
紧枝月影重重。四季常持君子操,五株曾受大夫封。——衙内手鏚着石磨角靶弹
弓,骑着马赶。看见白鹞子飞入林子里面去,衙内也入这林子里来。当初白鹞子
脖项上带着一个小铃儿,林子背后一座峭壁悬崖,没路上去,则听得峭壁顶上铃
儿响,衙内抬起头来看时,吃了一惊,道:“不曾见这般跷蹊作怪底事!”去那
峭壁顶上,一株大树底下,坐著一个一丈来长短骷髅:头上裹着镞金蛾帽儿,身
上锦袍灼灼,金甲辉辉。锦袍灼灼,一条抹额荔枝红;金甲辉辉,靴穿一双鹦鹉
绿。看那骷髅,左手架着白鹞,右手一个指头,拨那鹞子的铃儿,口里啧啧地引
这白鹞子。衙内道:“却不作怪!我如今去讨,又没路上得去。”只得在下面告
道:“尊神,崔某不知尊神是何方神圣,一时走了新罗白鹞,望尊神见还则个!”
看那骷髅,一似佯佯不采。似此告了他五七番,陪了七八个大喏,这人从又不见
一个入林子来,骷髅只是不采。衙内忍不得,拿起手中弹弓,拽得满,觑得较亲,
一弹子打去。一声响亮,看时,骷髅也不见,白鹞子也不见了。乘着马,出这林
子前,人从都不见。著眼看那林子,四下都是青草。
看看天色晚了,衙内慢慢地行。肚中又饥,下马离鞍,吊缰牵著马,待要出
这山路口。看那天色,却早红日西沉,鸦鹊奔林高噪。打鱼人停舟罢棹,望客旅
贪程,烟村缭绕。山寺寂寥,玩银灯,佛前点照。月上东郊,孤村酒旆收了。采
樵人回,攀古道,过前溪,时听猿啼虎啸。深院佳人,望夫归,倚门斜靠。衙内
独自一个牵着马,行到一处,却不是早起入来的路。星光之下,远远地望见数间
草屋。衙内道:“惭愧!这里有人家时,却是好了。”径来到眼前一看,见一坐
庄院——庄,庄!临堤,傍冈。青瓦屋,白泥墙。桑麻映日,榆柳成行。山鸡呜
竹坞,野犬吠村坊。淡荡烟笼草舍,轻盈雾罩田桑。家有馀粮鸡犬饱,户无徭役
子孙康。——衙内把马系在庄前柳树上,便去叩那庄门。衙内道:“过往行人,
迷失道路,借宿一宵,来日寻路归家。”庄里无人答应。衙内又道:“是见任中
山府崔丞相儿子,因不见了新罗白鹞,迷失道路,问宅里借宿一宵。”敲了两三
次,方才听得有人应道:“来也,来也!”
鞋履响,脚步鸣,一个人走将出来开门。衙内打一看时,叫声苦!那出来的
不是别人,却便是早间村酒店里的酒保。衙内问道:“你如何却在这里?”酒保
道:“告官人,这里是酒保的主人家。我却入去说了便出来。”酒保去不多时,
只见几个青衣,簇拥着一个著乾红衫的女儿出来。吴道子善丹青,描不出风流体
段;蒯文通能舌辨,说不尽许多精神。衙内不敢抬头:“告娘娘,崔亚迷失道路,
敢就贵庄借宿一宵。来日归家,丞相爹爹却当报效。”只见娘娘道:“奴等衙内
多时,果蒙宠访,请衙内且入敝庄。”衙内道:“岂敢辄入!”再三再四,只管
相请。衙内唱了喏,随着入去,到一个草堂之上,见灯烛荧煌。青衣点将茶来。
衙内告娘娘:“敢问此地是何去处?娘娘是何姓氏?”女娘听得问,启一点朱唇,
露两行碎玉,说出数句言语来。衙内道:“这事又作怪!”茶罢,接过盏托。衙
内自思量说:“先自肚里又饥,却教吃茶!”正恁沉吟间,则见女娘教安排酒来。
道不了,青衣掇过果桌。顷刻之间,咄嗟而办。幕天席地,灯烛荧煌。筵排异皿
奇杯,席展金觥玉斝。珠罍妆成异果,玉盘簇就珍羞。珊瑚筵上,青衣美丽捧霞
觞;玳瑁杯中,粉面丫鬟斟玉液。衙内叉手向前:“多蒙赐酒,不敢只受!”女
娘道:“不妨!屈郎少饮,家间也是勋臣贵戚之家。”衙内道:“不敢拜问娘娘,
果是那一宅?”女娘道:“不必问。他日自知。”衙内道:“家间父母望我回去。
告娘娘指路,令某早归。”女娘道:“不妨!家间正是五伯诸侯的姻眷,衙内又
是宰相之子,门户正相当。奴家见爹爹议亲,东来不就,西来不成,不想姻缘却
在此处相会!”衙内听得说,愈加心慌,却不敢抗违,则应得喏。一杯两盏,酒
至数巡。衙内告娘娘:“指一条路,教某归去。”女娘道:“不妨,左右明日教
爹爹送衙内归。”衙内道:“‘男女不同席,不共食’,自古‘瓜田不纳履,李
下不整冠’,深恐得罪于尊前。”女娘道:“不妨!纵然不做夫妇,也待明日送
衙内回去。”
衙内似梦如醉之间,则听得外面人语马嘶。青衣报道:“将军来了。”女娘
道:“爹爹来了,请衙内少等则个。”女娘轻移莲步,向前去了。衙内道:“这
里有甚将军?”捏手捏脚,尾着他到一壁厢,转过一个閤儿里去,听得有人在里
面声唤。衙内去黑处把舌尖舐开纸窗一望时,吓得浑身冷汗,动弹不得,道:
“我这性命休了!走了一夜,却走在这个人家里。”当时衙内窗眼里,看见閤儿
里两行都摆列朱红椅子,主位上坐一个一丈来长短骷髅,却便是日间一弹子打的。
且看他如何说?那女孩儿见爹爹叫了万福,问道:“爹爹没甚事?”骷髅道:
“孩儿,你不来看我这个!我日间出去,见一只雪白鹞子,我见他奇异,捉将来
架在手里。被一个人在山脚下打我一弹子,正打在我眼里,好疼!我便问山神土
地时,却是崔丞相儿子崔衙内。我若捉得这厮,将来背剪缚在将军柱上,劈腹取
心,左手把酒来,右手把着他心肝;吃一杯酒,嚼一块心肝,以报冤仇……”说
犹未了,只见一个人从屏风背转将出来,不是别人,却是早来村酒店里的酒保。
将军道:“班犬,你听得说也不曾!”班犬道:“才见说,却不叵耐,崔衙内早
起来店中向我买酒吃,不知却打了将军的眼!”女孩儿道:“告爹爹,他也想是
误打了爹爹,望爹爹饶恕他。”班犬道:“妹妹莫怪我多口!崔衙内适来共妹妹
在草堂饮酒。”女孩儿:“告爹爹,崔郎与奴饮酒,他是五百年前姻眷。看孩儿
面,且饶恕他则个!”将军便只管焦躁,女孩儿只管劝。
衙内在窗子外听得,道:“这里不走,更待何时!”走出草堂,开了院门,
跳上马,摔一鞭,那马四只蹄一似翻盏撒钹,道不得个慌不择路,连夜胡乱走到
天色渐晓,离了定山。衙内道:“惭愧!”正说之间,林子里抢出十馀个人来,
大喊一声,把衙内簇住。衙内道:“我好苦!出得龙潭,又入虎穴!”仔细看时,
却是随从人等。衙内道:“我吃你们一惊!”众人问衙内:“一夜从那里去来?
今日若不见衙内,我们都打没头脑恶官司。”衙内对众人把上项事说了一遍。众
人都以手加额道:“早是不曾坏了性命!我们昨晚一夜不敢归去,在这林子里等
到今日。早是新罗白鹞,元来飞在林子后面树上,方才收得。”那养角鹰的道:
“覆衙内,男女在此土居,这山里有多少奇禽异兽,只好再入去出猎,可惜担搁
了新罗白鹞。”衙内道:“这厮又来!”众人扶策着衙内,归到府中。一行人离
了犒设,却入堂里,见了爹妈,唱了喏。相公道:“一夜你不归,那里去来?忧
杀了妈妈。”衙内道:“告爹妈,儿子昨夜见一件诧异的事!”把说过许多话,
从头说了一遍。相公焦躁:“小后生乱道胡说!且罚在书院里,教院子看著,不
得出离。”衙内只得入书院。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捻指间过了三个月。当时是夏间天气——夏,夏!雨
馀,亭厦。纨扇轻,薰风乍。散以披襟,弹棋打马。古鼎焚龙涎,照壁名人画。
当头竹径风生,两行青松暗瓦。最好沉李与浮瓜,对青樽旋开新鲊。——衙内过
三个月不出书院门,今日天色却热,且离书院去后花园里乘凉。坐定,衙内道:
“三个月不敢出书院门,今日在此乘凉,好快活!”听那更点,早是二更。只见
一轮月从东上来——月,月!无休,无歇。夜东生,晓西灭。少见团圆,多逢破
缺。偏宜午夜时,最称三秋节。幽光解敌严霜,皓色能欺瑞雪。穿窗深夜忽清风,
曾遣离人情惨切。——衙内乘着月色,闲行观看。则见一片黑云起,云绽处,见
一个人驾一轮香车,载着一妇人。看那驾车的人,便是前日酒保班犬。香车里坐
着乾红衫女儿,衙内月光下认得是庄内借宿留他吃酒的女娘。下车来道:“衙内,
外日奴好意相留,如何不别而行?”衙内道:“好!不走,右手把着酒,左手把
心肝做下口。告娘娘,饶崔某性命!”女孩儿道:“不要怕,我不是人,亦不是
鬼,奴是上界神仙,与衙内是五百年姻眷,今日特来效于飞之乐。”教班犬自驾
香车去。衙内一时被他这色迷了——色,色!难离,易惑。隐深闺,藏柳陌。长
小人志,灭君子德。后主谩多才,纣王空有力。伤人不痛之刀,对面杀人之贼。
方知双眼是横波,无限贤愚被沉溺。
两个同在书院里过了数日。院子道:“这几日衙内不许我们入书院里,是何
意故?”当夜张见一个妖媚的妇人,院子先来覆管家婆,便来覆了相公。相公焦
躁做一片,仗剑入书院里来。衙内见了相公,只得唱个喏。相公道:“我儿,教
你在书院中读书,如何引惹邻舍妇女来?朝廷得知,只说我纵放你如此!也妨我
儿将来仕路!”衙内只应得喏:“告爹爹,无此事。”却待再问,只见屏风后走
出一个女孩儿来,叫声万福。相公见了,越添焦躁。仗手中宝剑,移步向前,喝
一声道:“着!”剑不下去,万事俱休;一剑下去,教相公倒退三步。看手中利
刃只剩得剑靶,吃了一惊,到去住不得。只见女孩儿道:“相公休焦!奴与崔郎
五百年姻契,合为夫妇,不日同为神仙。”相公出豁不得,却来与夫人商量,教
请法官,那里捉得住!
正恁地烦恼,则见客将司来覆道:“告相公,有一司法,姓罗名公适,新到
任来公参。客司说:‘相公不见客。’问:‘如何不见客?’客将司把上件事说
了一遍。罗法司道:‘此间有一修行在世神仙,可以断得。姓罗名公远,是某家
兄。’”客司覆相公,相公即时请相见,茶汤罢,便问罗真人在何所。得了备细,
便修札子请将罗公远下山,到府中见了。崔丞相看那罗真人,果是生得非常,便
引书院中,与这妇人相见了。罗真人劝谕那妇人:“看罗某面,放舍崔衙内。”
妇人那里肯依。
罗真人既再三劝谕不从,作起法来,忽起一阵怪风——风,风!荡翠,飘红。
忽南北,忽西东。春开柳叶,秋谢梧桐。凉入朱门内,寒添陋巷中。似鼓声摇陆
地,如雷响振晴空。乾坤收拾埃净,现日移阴却有功。——那阵风过处,叫下两
个道童来。一个把着一条缚魔索,一个把着一条黑柱杖。罗真人令道童捉下那妇
女。妇女见道童来捉,他叫一声班犬。从虚空中跳下班犬来,忿忿地擎起双拳,
竟来抵敌。元来邪不可以干正,被两个道童一条索子,先缚了班犬,后缚了乾红
衫女儿。喝教现形,班犬变做一只大虫,乾红衫女儿变做一个红兔儿,道:“骷
髅神,元来晋时一个将军,死葬在定山之上。岁久年深,成器了,现形作怪,”
罗真人断了这三怪,救了崔衙内性命。从此至今,定山一路,太平无事。这
段话本,则唤做《新罗白鹞》、《定山三怪》。有诗为证:
虎奴兔女活骷髅,作怪成群山上头。一自真人明断后,行人坦道永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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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43 | 显示全部楼层

计押番金鳗产祸(旧名《金鳗记》)

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话说大宋徽宗朝有个官人,姓计,名安,在北司官厅下做个押番,止只夫妻
两口儿。偶一日下番在家,天色却热,无可消遣,却安排了钓竿,迤逦取路来到
金明池上钓鱼。钓了一日,不曾发市。计安肚里焦躁,却待收了钓竿归去,觉道
浮子沉下去,钩起一件物事来,计安道声好,不知高低:“只有钱那里讨!”安
在篮内,收拾了竿子,起身取路归来。一头走,只听得有人叫道:“计安!”回
头看时,却又没人。又行又叫:“计安,吾乃金明池掌。汝若放我,教汝富贵不
可言尽;汝若害我,教你合家人口死于非命。”仔细听时,不是别处,却是鱼篮
内叫声。计安道:“却不作怪!”一路无话。到得家中,放了竿子篮儿。那浑家
道:“丈夫,快去厅里去,太尉使人来叫你两遭。不知有甚事,分付便来。”计
安道:“今日是下番日期,叫我做甚?……”说不了,又使人来叫:“押番,太
尉等你。”计安连忙换了衣衫,和那叫的人去干当官的事。了毕,回来家中,脱
了衣裳,教安排饭来吃。只见浑家安排一件物事放在面前,押番见了,吃了一惊,
叫声苦,不知高低:“我这性命休了!”浑家也吃一惊道:“没甚事,叫苦连声!”
押番却把早间去钓鱼的事说了一遍,道:“是一条金鳗,他说:‘吾乃金明池掌,
若放我,大富不可言;若害我,教你合家死于非命。’你却如何把他来害了?我
这性命合休!”浑家见说,啐了一口唾,道:“却不是放屁!金鳗又会说起话来!
我见没有下饭,安排他来吃,却又没事。你不吃,我一发吃了。”计安终是闷闷
不已。到得晚间,夫妻两个解带脱衣去睡。浑家见他怀闷,离不得把些精神来陪
侍他。自当夜之间,那浑家身怀六甲,只见眉低眼慢,腹大乳高。倏忽间又十月
满足。临盆之时,叫了收生婆,生下个女孩儿来。正是:
野花不种年年有,烦恼无根日日生。
那押番看了,夫妻二人好不喜欢,取名叫做庆奴。
时光如箭,转眼之间,那女孩儿年登二八,长成一个好身材,伶俐聪明,又
教成一身本事。爹娘怜惜,有如性命。时遇靖康丙午年间,士马离乱。因此计安
家夫妻女儿三口,收拾随身细软包裹,流落州府。后来打听得车驾杭州驻跸,官
员都随驾来临安。计安便迤逦取路奔行在来。不则一日,三口儿入城,权时讨得
个安歇,便去寻问旧日官员相见了,依旧收留在厅着役,不在话下。计安便教人
寻间房,安顿了妻小居住。不止一日,计安觑着浑家道:“我下番无事,若不做
些营生,恐坐吃山空,须得些个道业来相助方好。”浑家道:“我也这般想,别
没甚事好做,算来只好开一个酒店。便是你上番时,我也和孩儿在这里卖得。”
计安道:“你说得是,和我肚里一般。”便去理会这节事。次日,便去打合个量
酒的人。却是外方人,从小在临安讨衣饭吃,没爹娘,独自一个,姓周名得,排
行第三。安排都了,选吉日良时,开张店面。周三就在门前卖些果子,自捏合些
汤水。到晚间,就在计安家睡,计安不在家,那娘儿两个自在家中卖。那周三直
是勤力,却不躲懒。
倏忽之间,相及数月。忽朝一日,计安对妻子道:“我有句话和你说,不要
嗔我。”浑家道:“却有甚事,只管说。”计安道:“这几日我见那庆奴,全不
像那女孩儿相态。”浑家道:“孩儿日夜不曾放出去,并没甚事,想必长成了恁
么!”计安道:“莫托大!我见他和周三两个打眼色。”当日没话说。一日计安
不在家,做娘的叫那庆奴来:“我儿,娘有件事和你说,不要瞒我。”庆奴道:
“没甚事。”娘便说道:“我这几日,见你身体粗丑,全不相模样,实对我说。”
庆奴见问,只不肯说。娘见那女孩儿前言不应后语,失张失志,道三不着两,面
上忽青忽红,娘道:“必有缘故!”捉住庆奴,搜检他身上时,娘只叹得口气,
叫声苦,连腮赠掌,打那女儿:“你却被何人坏了?”庆奴吃打不过,哭着道:
“我和那周三两个有事。”娘见说,不敢出声,攧着脚,只叫得苦:“却是怎
的计结?爹归来时须说我在家管甚事!装这般幌子!”周三不知里面许多事,兀
自在门前卖酒。到晚,计安归来歇息了,安排些饭食吃罢。浑家道:“我有件事
和你说。果应你的言语,那丫头被周三那厮坏了身体。”那计安不听得说,万事
全休,听得说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要去打那周三。浑家拦住道:
“且商量,打了他,不争我家却是甚活计!”计安道:“我指望教这贱人去个官
员府第,却做出这般事来。譬如不养得,把这丫头打杀了罢。”做娘的再三再四
劝了一个时辰。爹性稍过,便问这事却怎地出豁。作娘的不慌不忙,说出一个法
儿来。正是:
金风吹树蝉先觉,断送无常死不知。
浑家道:“只有一法,免得妆幌子。”计安道:“你且说。”浑家说:“周
三那厮,又在我家得使,何不把他来招赘了?”说话的,当时不把女儿嫁与周三,
只好休,也只被人笑得一场,两下赶开去,却没后面许多说话。不想计安听信了
妻子之言,便道:“这也使得。”当日且分付周三归去。那周三在路上思量:
“我早间见那做娘的打庆奴,晚间押番归却,打发我出门,莫是东窗事发?若是
这事走漏,须教我吃官司,如何计结?”没做理会处。正是:
乌鸦与喜鹊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闲话提过,离不得计押番使人去说合周三,下财纳礼,择日成亲,不在话下。
倏忽之间,周三入赘在家,一载有馀,夫妻甚是说得着。两个暗地计较了,
只要搬出去住。在家起晏睡早,躲懒不动。周三那厮,打出吊入,公然乾颡。计
安忍不得,不住和那周三厮闹。便和浑家商量,和这厮官司一场,夺了休,却不
妨得。日前时便怕人笑,没出手,今番只说是招那厮不着,便安排圈套,捉那周
三些个事,闹将起来,和他打官司。邻舍劝不住,夺了休。周三只得离了计押番
家,自去赶趁;庆奴不敢则声,肚里自烦恼,正自生离死别。
讨休在家相及半载,只见有个人来寻押番娘,却是个说亲的媒人。相见之后,
坐定道:“闻知宅上小娘子要说亲,老媳妇特来。”计安道:“有甚好头脑,万
望主盟。”婆子道:“不是别人,这个人是虎翼营有请受的官身,占役在官员去
处,姓戚名青。”计安见说,因缘相撞,却便肯,即时便出个帖子。几杯酒相待,
押番娘便说道:“婆婆用心则个。事成时,却得相谢。”婆婆谢了,自去。夫妻
两个却说道:“也好,一则有请受官身;二则年纪大些,却老成;三则周三那厮
不敢来胡生事,已自嫁了个官身。我也认得这戚青,却善熟。”话中见快,媒人
一合说成。依旧少不得许多节次成亲。却说庆奴与戚青两个说不着,道不得个少
女少郎,情色相当。戚青却年纪大,便不中那庆奴意,却整日闹吵,没一日静办。
爹娘见不成模样,又与女夺休,告托官员,封过状子,去所属看人情面,给状判
离。戚青无力势。被夺了休。遇吃得醉,便来计押番门前骂,忽朝一日,发出句
说话来,教“张公吃酒李公醉”,“柳树上着刀,桑树上出血”。正是:
安乐窝中好使乖,中堂有客寄书来。
多应只是名和利,撇在床头不拆开。那戚青遇吃得酒醉,便来厮骂。却又不
敢与他争。初时邻里也来相劝。次后吃得醉便来,把做常事,不管他。一日,戚
青指着计押番道:“看我不杀了你这狗男女不信!”道了自去,邻里都知。
却说庆奴在家,又经半载。只见有个婆婆来闲话,莫是来说亲?相见了,茶
罢,婆子道:“有件事要说,怕押番焦躁。”计安夫妻两个道:“但说不妨。”
婆子道:“老媳妇见小娘子两遍说亲不着,何不把小娘子去个好官员家?三五年
一程,却出来说亲也不迟。”计安听说,肚里道:“也好,一则两遍装幌子,二
则坏了些钱物,却是又嫁甚么人是得?”便道:“婆婆有甚么好去处教孩儿去则
个?”婆子道:“便是有个官人要小娘子,特地叫老媳妇来说,见在家中安歇。
他曾来宅上吃酒,认得小娘子。他是高邮军主簿,如今来这里理会差遣,没人相
伴。只是要带归宅里去,却不知押番肯也不肯?”夫妻两个计议了一会,便道:
“若是婆婆说时,必不肯相误,望婆婆主盟则个。”当日说定,商量拣日,做了
文字。那庆奴拜辞了爹娘,便来伏事那官人。有分教做个失乡之鬼,父子不得相
见。正是:
天听寂无声,苍苍何处寻?非高亦非远,都只在人心。
那官人是高邮军主簿,家小都在家中,来行在理会本身差遣,姓李,名子由。
讨得庆奴,便一似夫妻一般。日间寒食节,夜里正月半。那庆奴思衣得衣,思食
得食。数月后,官人家中信到,催那官人去,恐在都下费用钱物。不只一日,干
当完备,安排行装,买了人事,雇了船只,即日起程,取水路归来。在路贪花恋
酒,迁延程途,直是怏怏。相次到家,当直人等接着。那恭人出来,与官人相见。
官人只应得喏,便道:“恭人在宅干管不易。”便教庆奴入来参拜恭人。庆奴低
着头,走入来立地,却待拜。恭人道:“且休拜。”便问:“这是甚么人?”官
人道:“实不瞒恭人,在都下早晚无人使唤,胡乱讨来相伴,今日带来伏事恭人。”
恭人看了庆奴道:“你却和官人好快活!来我这里做甚么?”庆奴道:“奴一时
遭际,恭人看离乡背井之面。”只见恭人教两个养娘来:“与我除了那贱人冠子,
脱了身上衣裳,换几件粗布衣裳着了,解开脚,蓬松了头,罚去厨下打水烧火做
饭。”庆奴只叫得万万声苦,哭告恭人道:“看奴家中有老爹娘之面。若不要庆
奴,情愿转纳身钱,还归宅中。”恭人道:“你要去,可知好哩!且罚你厨下吃
些苦,你从前快活也勾了。”庆奴看着那官人道:“你带我来,却教我恁地模样!
你须与我告恭人则个。”官人道:“你看恭人何等情性!随你了得的包待制,也
断不得这事。你且没奈何,我自性命不保。等他性下,却与你告。”即时押庆奴
到厨下去。官人道:“恭人若不要他时,只消退在牙家,转变身钱便了,何须发
怒!”恭人道:“你好做作!兀自说哩!”自此罚在厨下,相及一月。忽一日晚,
官人去厨下,只听得黑地里有人叫官人。官人听得,认得是庆奴声音。走近前来,
两个扯住了哭,不敢高声,便说道:“我不合带你回来,教你吃这般苦!”庆奴
道:“你只管教我在这里受苦,却是几时得了?”官人沉吟半晌,道:“我有道
理救你处。不若我告他,只做退你去牙家转变身钱,安排廨舍,悄悄地教你在那
里住。我自教人把钱来,我也不时自来和你相聚。是好也不好?”庆奴道:“若
得如此,可知好哩!却是灾星退度。”当夜官人离不得把这事说道:“庆奴受罪
也勾了。若不要他时,教发付牙家去,转变身钱。”恭人应允,不知里面许多事。
且说官人差一个心腹虞候,叫做张彬,专一料理这事。把庆奴安顿廨舍里,隔得
那宅中一两条街,只瞒着恭人一个不知。官人不时便走来,安排几杯酒吃了后,
免不得干些没正经的事。
却说宅里有个小官人,叫做佛郎,年方七岁,直是得人惜,有时往来庆奴那
里耍。爹爹便道:“我儿不要说向妈妈道,这个是你姐姐。”孩儿应喏。忽一日,
佛郎来,要走入去。那张彬与庆奴两个相并肩而坐吃酒。佛郎见了,便道:“我
只说向爹爹道。”两个男女回避不迭,张彬连忙走开躲了。庆奴一把抱住佛郎,
坐在怀中,说:“小官人不要胡说。姐姐自在这里吃酒,等小官人来,便把果子
与小官人吃。”那佛郎只是说:“我向爹爹道,你和张虞候两个做甚么。”庆奴
听了,口中不道,心下思量:“你说了,我两个却如何!”眉头一纵,计上心来:
“宁苦你,莫苦我。没奈何,来年今月今日今时,是你忌辰!”把条手巾,捉住
佛郎,扑番在床上,便去一勒。哪里消半碗饭时,那小官人命归泉世。正是:
时间风火性,烧却岁寒心。
一时把那小官人来勒杀了,却是怎地出豁?正没理会处,只见张彬走来。庆
奴道:“叵耐这厮,只要说与爹爹知道,我一时慌促把来勒死了。”那张彬听说,
叫声苦,不知高低,道:“姐姐,我家有老娘,却如何出豁?”庆奴道:“你教
我坏了他,怎恁地说!是你家有老娘,我也有爹娘。事到这里,我和你收拾些包
裹,走归行在见我爹娘,这须不妨。”张彬没奈何,只得随顺。两个打叠包儿,
漾开了逃走。离不得宅中不见了佛郎,寻到庆奴家里,见他和张彬走了,孩儿勒
死在床。一面告了官司,出赏捉捕,不在话下。
张彬和庆奴两个取路到镇江。那张彬肚里思量着老娘,忆着这事,因此得病,
就在客店中将息。不止一日,身边细软衣物解尽。张彬道:“要一文看也没有,
却是如何计结?”簌簌地两行泪下:“教我做个失乡之鬼!”庆奴道:“不要须
恼,我有钱。”张彬道:“在那里?”庆奴道:“我会一身本事,唱得好曲,到
这里怕不得羞。何不买个锣儿,出去诸处酒店内卖唱,趁百十文,把来使用,是
好也不好?”张彬道:“你是好人家儿女,如何做得这等勾当?”庆奴道:“事
极无奈,但得你没事,和你归临安见我爹娘。”从此庆奴只在镇江店中赶趁。
话分两头,却说那周三自从夺休了,做不得经纪,归乡去投奔亲戚又不着。
一夏衣裳着汗,到秋来都破了。再归行在来,于计押番门首过。其时是秋深天气,
蒙蒙的雨下。计安在门前立地,周三见了便唱个喏。计安见是周三,也不好问他
来做甚么。周三道:“打这里过,见丈人,唱个喏。”计安见他身上褴褛,动了
个恻隐之心,便道:“入来,请你吃碗酒了去。”当时只好休引那厮,却没甚事;
千不合,万不合,教入来吃酒,却教计押番:一种是死,死之太苦;一种是亡,
亡之太屈!
却说计安引周三进门。老婆道:“没事引他来做甚?”周三见了丈母,唱了
喏,道:“多时不见。自从夺了休,病了一场,做不得经纪,投远亲不着。姐姐
安乐?”计安道:“休说!自你去之后,又讨头脑不着。如今且去官员人家三二
年,却又理会。”便教浑家暖将酒来,与周三吃。吃罢,没甚事,周三谢了自去。
天色却晚,有一两点雨下。周三道:“也罪过他留我吃酒,却不是他家不好,都
是我自讨得这场须恼。”一头走,一头想:“如今却是怎地好?深秋来到,这一
冬如何过得?”自古人极计生,蓦上心来:“不如等到夜深,掇开计押番门。那
老夫妻两个又睡得早,不防我。拿些个东西,把来过冬。”那条路却静,不甚热
闹。走回来等了一歇,掇开门闪身入去,随手关了。仔细听时,只听得押番娘道:
“关得门户好?前面响。”押番道:“撑打得好。”浑家道:“天色雨下,怕有
做不是的。起去看一看,放心。”押番真个起来看,周三听得,道:“苦也,起
来捉住我,却不利害!”去那灶头边摸着把刀在手,黑地里立着。押番不知头脑,
走出房门看时,周三让他过一步,劈脑后便剁。觉道衬手,劈然倒地,命归泉世。
周三道:“只有那婆子,索性也把来杀了。”不则声,走上床,揭开帐子,把押
番娘杀了。点起灯来,把家中有底细软包裹都收拾了。碌乱了半夜,周三背了包
裹,倒拽上门,迤逦出关北门。
且说天色已晓,人家都开门。只见计押番家静悄悄不闻声息。邻舍道:“莫
是睡杀了也?”隔门叫唤不应。推那门时,随手而开。只见那中门里计押番死尸
在地,便叫押番娘,又不应。走入房看时,只见床上血浸着那死尸,箱笼都开了。
众人都道:“不是别人,是戚青这厮,每日醉了来骂,便要杀他!今日真个做出
来!”即时经由所属,便去捉了戚青。戚青不知来历,一条索缚将去,和邻舍解
上临安府。府主见报杀人公事,即时升厅,押那戚青至面前,便问:“有请官身,
辄敢禁城内杀命掠财!”戚青初时辩说,后吃邻舍指证叫骂情由,分说不得。结
正申奏朝廷,勘得戚青有请官身,禁城内图财杀人,押赴市曹处斩。但见:刀过
时一点清风,尸倒处满街流血。戚青枉吃了一刀。
且说周三坏了两个人命,只恁地休,却没有天理!天几曾错害了一个,只是
时辰未到。且说周三迤逦取路,直到镇江府,讨个客店歇了。没事,出来闲走一
遭。觉道肚中有些饥,就这里买些酒吃。只见一家门前招子上写道:“酝成春夏
秋冬酒,醉倒东西南北人。”周三入去时,酒保唱了喏,问了升数,安排蔬菜下
口。方才吃得两盏,只见一个人,头顶着厮锣,入来閤儿前,道个万福。周三抬
头一看,当时两个都吃一惊:不是别人,却是庆奴。周三道:“姐姐,你如何却
在这里?”便教来坐地,教量酒人添只盏来,便道:“你家中说卖给官员人家,
如今却如何恁地?”庆奴见说,泪下数行,但见:几声娇语如莺啭,一串真珠落
线头,道:“你被休之后,嫁个人不着,如今卖我在高邮军主簿家。到得他家,
娘子妒色,罚我厨下打火,挑水做饭,一言难尽,吃了万千辛苦。”周三道:
“却如何流落到此?”庆奴道:“实不相瞒。后来与本府虞候两个有事,小官人
撞见,要说与他爹爹,因此把来勒杀了。没计奈何,逃走在此,那厮却又害病在
店中。解当使尽,因此我便出来撰几钱盘缠。今日天与之幸,撞见你。吃了酒,
我和你同归店中。”周三道:“必定是你老公一般,我须不去。”庆奴道:“不
妨,我自有道理。”那里是教周三去?又教坏了一个人性命。有诗为证:日暮迎
来香阁中,百年心事一宵同。寒鸡鼓翼纱窗外,已觉恩情逐晓风。当时两个同到
店中,甚是说得着。当初兀自赎药煮粥,去看那张彬;次后有了周三,便不管他,
有一顿,没一顿。张彬又见他两个公然在家乾颡,先自十分病做十五分,得口气,
死了。两个正是推门入桕,免不得买具棺木盛殓,把去烧了。周三搬来店中,两
个依旧做夫妻。周三道:“我有句话和你说,如今却不要你出去卖唱,我自寻些
道路,撰得钱来使。”庆奴道:“怎么恁地说。当初是没计奈何,做此道路。”
自此两个恩情,便是云淡淡天边鸾风,水沉沉交颈鸳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
长。
忽一日,庆奴道:“我自离了家中,不知音信。不若和你同去行在,投奔爹
娘,大虫恶杀不吃儿。”周三道:“好却好,只是我和你归去不得。”庆奴道:
“怎地?”周三却待说,又忍了。当时只不说便休;千不合,万不合,说出来,
分明似飞蛾投火,自送其死。正是:
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庆奴要问个备细。周三道:“实不相瞒,如此如此,把你爹娘都杀了,却走
在这里,如何归去得!”庆奴见说,大哭起来,扯住道:“你如何把我爹娘来杀
了?”周三道:“住,住!我不合杀了你爹娘,你也不合杀小官人和张彬,大家
是死的。”庆奴沉吟半晌,无言抵对。倏忽之间,相及数月。周三忽然害着病,
起床不得。身边有些钱物,又都使尽。庆奴看着周三道:“家中没柴米,却是如
何?你却不要嗔我,‘前回意智今番在’,依旧去卖唱几时,等你好了,却又理
会。”周三无计可施,只得应允。自从出去赶趁,每日撰得几贯钱来,便无话说。
有时撰不得来,周三那厮便骂:“你都是又喜欢汉子,贴了他!”不由分说。若
撰不来,庆奴只得去到处熟酒店里柜头上,借几贯归家。撰得来便还他。
一日,却是深冬天气,下雪起来,庆奴立在危楼上,倚着阑干立地。只见三
四个客人,上楼来吃酒。庆奴道:“好大雪,晚间没钱归去,那厮又骂。且喜那
三四个客人来饮酒,我且胡乱去卖一卖。”便去揭开帘儿,打个照面,庆奴只叫
得“苦也!”不是别人,却是宅中当直的,叫一声:“庆奴,你好做作,却在这
里!”吓得庆奴不敢则声。元来宅中下状,得知道走过镇江,便差宅中一个当直
厮赶着做公的来捉,便问:“张彬在那里?”庆奴道:“生病死了,我如今却和
我先头丈夫周三在店里住。那厮在临安把我爹娘来杀了,却在此撞见,同做一处。”
当日酒也吃不成,即时缚了庆奴,到店中床上拖起周三,缚了解来府中,尽情勘
结。两个各自认了本身罪犯。申奏朝廷,内有戚青屈死,别作施行。周三不合图
财杀害外父外母,庆奴不合因奸杀害两条性命,押赴市曹处斩。但见:犯由前引,
棍棒后随;前街后巷,这番过后几时回?把眼睁开,今日始知天报近。正是:
但存夫子三分礼,不犯萧何六尺条。
这两个正是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随。
道不得个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后人评论此事,道计押番钓了金鳗,那时金鳗在竹篮中开口原说道:“你若
害我,教你合家人口,死于非命。”只合计押番夫妻偿命,如何又连累周三、张
彬、戚青等许多人?想来这一班人也是一缘一会,该是一宗案上的鬼,只借金鳗
作个引头。连这金鳗说话,金明池执掌,未知虚实,总是个凶妖之先兆。计安即
知其异,便不该带回家中,以致害他性命。大凡物之异常者,便不可加害,有诗
为证:
李救朱蛇得美姝,孙医龙子获奇书。
劝君莫害非常物,祸福冥中报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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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45 | 显示全部楼层

赵太祖千里送京娘

兔走乌飞疾若驰,百年世事总依稀。累朝富贵三更梦,历代君王一局棋。禹
定九州汤受业。秦吞六国汉登基。百年光景无多日,昼夜追欢还是迟。
话说赵宋末年,河东石室山中有个隐士,不言姓名,自称石老人。有人认得
的,说他原是有才的豪杰,因遭胡元之乱,曾诣军门献策不听,自起义兵,恢复
了几个州县。后来见时势日蹙,知大事已去,乃微服潜遁,隐于此山中,指山为
姓,农圃自给,耻言仕进;或与谈论古今兴废之事,娓娓不倦。一日近山有老少
二儒,闲步石室,与隐士相遇,偶谈汉、唐、宋三朝创业之事。隐士问:“宋朝
何者胜于汉唐?”一士云:“修文偃武。”一士云:“历朝不诛戮大臣。”隐士
大笑道:“二公之言,皆非通论。汉好征伐四夷,儒者虽言其‘黩武’,然蛮夷
畏惧,称为强汉,魏武犹借其馀威以服匈奴。唐初府兵最盛,后变为藩镇,虽跋
扈不臣,而犬牙相制,终藉其力。宋自澶渊和虏,惮于用兵。其后以岁币为常,
以拒敌为讳,金元继起,遂至亡国,此则偃武修文之弊耳。不戮大臣虽是忠厚之
典,然奸雄误国,一概姑容,使小人进有非望之福,退无不测之祸,终宋之世,
朝政坏于奸相之手;乃致末年时穷势败,函侂胄于虏庭,刺似道于厕下,不亦晚
乎!以是为胜于汉唐,岂其然哉?”二儒道:“据先生之意,以何为胜?”隐士
道:“他事虽不及汉唐,惟不贪女色最胜。”二儒道:“何以见之?”隐士道:
“汉高溺爱于戚姬,唐宗乱伦于弟妇。吕氏武氏几危社稷,飞燕太真并污宫闱。
宋代虽有盘乐之主,绝无渔色之君,所以高、曹、向,孟,闺德独擅其美,此则
远过于汉唐者矣!”二儒叹服而去。正是:
要知古往今来理,须问高明远见人。
方才说宋朝诸帝不贪女色,全是太祖皇帝贻谋之善。不但是为君以后,早朝
宴罢,宠幸希疏。自他未曾发迹变泰的时节,也就是个铁铮铮的好汉,直道而行,
一邪不染。则看他《千里送京娘》这节故事便知。正是:
说时义气凌千古,话到英风透九霄。八百军州真帝王,一条杆棒显雄豪。
且说五代乱离,有诗四句: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都来十五帝,扰乱五
十秋。这五代都是偏霸,未能混一。其时土宇割裂,民无定主。到后周虽是五代
之末,兀自有五国三镇。那五国?周郭威、北汉刘崇、南唐李璟、蜀孟昶、南汉
刘晟。那三镇?吴越钱佐、荆南高保融、湖南周行逢。虽说五国、三镇,那周朝
承梁、唐、晋、汉之后,号为正统。赵太祖赵匡胤曾仕周为殿前都点检,后因陈
桥兵变,代周为帝,混一宇内,国号大宋。当初未曾发迹变泰的时节,因他父亲
赵洪殷,曾仕汉为岳州防御使,人都称匡胤为赵公子,又称赵大郎。生得面如
噀血,目若曙星;力敌万人,气吞四海。专好结交天下豪杰,任侠任气,路见
不平,拔刀相助,是个管闲事的祖宗,撞没头祸的太岁。先在汴京城打了御勾栏,
闹了御花园,触犯了汉末帝,逃难天涯。到关西护桥杀了董达,得了名马赤麒麟。
黄州除了宋虎,朔州三棒打死了李子英,灭了潞州王李汉超一家,来到太原地面,
遇了叔父赵景清。时景清在清油观出家,就留赵公子在观中居住。谁知染患,一
卧三月。比及病愈,景清朝夕相陪,要他将息身体,不放他出外闲游。
一日景清有事出门,分付公子道:“侄儿耐心静坐片时,病如小愈,切勿行
动!”景清去了,公子那里坐得住,想道:“便不到街坊游荡,这本观中闲步一
回,又且何妨!”公子将房门拽上,绕殿游观。先登了三清宝殿,行遍东西两廊,
七十二司;又看了东岳庙,转到嘉宁殿上游玩,叹息一声。真个是:金炉不动千
年火,玉盏长明万载灯。行过多景楼玉皇阁,一处处殿宇崔嵬,制度宏敞。公子
喝采不迭,果然好个清油观!观之不足,玩之有馀。转到酆都地府冷静所在,却
见小小一殿,正对那子孙宫相近,上写着降魔宝殿,殿门深闭。公子前后观看了
一回,正欲转身,忽闻有哭泣之声,乃是妇女声音。公子侧耳而听,其声出于殿
内。公子道:“蹊跷作怪!这里是出家人住处,缘何藏匿妇人在此?其中必有不
明之事。且去问道童讨取钥匙,开这殿来,看个明白,也好放心。”回身到房中,
唤道童讨降魔殿上钥匙。道童道:“这钥匙师父自家收管,其中有机密大事,不
许闲人开看。”公子想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原来俺叔父不是个
好人,三回五次只教俺静坐,莫出外闲行,原来干这勾当。出家人成甚规矩?俺
今日便去打开殿门,怕怎的!”方欲移步,只见赵景清回来,公子含怒相迎,口
中也不叫叔父,气忿忿地问道:“你老人家在此出家,干得好事?”景清出其不
意,便道:“我不曾做甚事。”公子道:“降魔殿内锁的是什么人?”景清方才
省得,便摇手道:“贤侄莫管闲事!”公子急得暴躁如雷,大声叫道:“出家人
清净无为,红尘不染,为何殿内锁着个妇女在内?哭哭啼啼,必是非礼不法之事!
你老人家也要放出良心。是一是二,说得明白,还有个商量;休要欺三瞒四,我
赵某不是与你和光同尘的!”景清见他言词峻厉,便道:“贤侄,你错怪愚叔了。”
公子道:“怪不怪是小事,且说殿内可是妇人?”景清道:“正是。”公子道:
“可又来!”景清晓得公子性躁,还未敢明言,用缓词答应道:“虽是妇人,却
不干本观道众之事。”公子道:“你是个一观之主,就是别个做出歹事寄顿在殿
内,少不得你知情。”景清道:“贤侄息怒!此女乃是两个有名响马不知那里掳
来,一月之前寄于此处,托吾等替他好生看守,若有差迟,寸草不留。因是贤侄
病未痊,不曾对你说得。”公子道:“响马在那里?”景清道:“暂往那里去了。”
公子不信道:“岂有此理,快与我打开殿门,唤女子出来,俺自审问他详细。”
说罢,绰了浑铁齐眉短棒,往前先走。景清知他性如烈火,不好遮拦,慌忙取了
钥匙,随后赶到降魔殿前。
景清在外边开锁,那女子在殿中听得锁响,只道是强人来到,愈加啼哭。公
子也不谦让,才等门开,一脚跨进,那女子躲在神道背后唬做一团。公子近前,
放下齐眉短棒,看那女子,果然生得标致:眉扫春山,眸横秋水。含愁含恨,犹
如西子捧心;欲泣欲啼,宛似杨妃剪发。琵琶声不响,是个未出塞的明妃;胡笳
调若成,分明强和番的蔡女。天生一种风流态,便是丹青画不真!公子抚慰道:
“小娘子,俺不比奸淫之徒,你休得惊慌。且说家居何处?谁人引诱到此?倘有
不平,俺赵某与你解救则个!”那女子方才举袖拭泪,深深道个万福,公子还礼。
女子先问:“尊官高姓?”景清代答道:“此乃汴京赵公子。”女子道:“公子
听禀!……”未曾说得一两句,早已扑簌簌流下泪来。原来那女子也姓赵,小字
京娘,是蒲州解梁县小祥村居住,年方一十七岁。因随父亲来阳曲县还北岳香愿,
路遇两个响马强人:一个叫做满天飞张广儿,一个叫做着地滚周进。见京娘颜色,
饶了他父亲性命,掳掠到山神庙中,张、周二强人争要成亲,不肯相让。议论了
两三日,二人恐坏了义气,将这京娘寄顿于清油观降魔殿内,分付道士小心供给
看守,再去别处访求个美貌女子,掳掠而来,凑成一对,然后同日成亲,为压寨
夫人。那强人去了一月,至今未回。道士惧怕他,只得替他看守。
京娘叙出缘由,赵公子方才向景清道:“适才甚是粗卤,险些冲撞了叔父。
既然京娘是良家室女,无端被强人所掳,俺今日不救,更待何人?”又向京娘道:
“小娘子休要悲伤,万事有赵某在此,管教你重回故土,再见爹娘。”京娘道:
“虽承公子美意,释放奴家出于虎口,奈家乡千里之遥,奴家孤身女流,怎生跋
涉?”公子道:“救人须救彻,俺不远千里亲自送你回去!”京娘拜谢:“若蒙
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景清道:“贤侄,此事断然不可!那强人势大,官司禁
捕他不得。你今日救了小娘子,典守者难辞其责,再来问我要人,教我如何对付?
须当连累于我。”公子笑道:“大胆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难行。俺赵某一生见义
必为,万夫不惧!那响马虽狠,敢比得潞州王么?他须也有两个耳朵,晓得俺赵
某名字。既然你们出家人怕事,俺留个记号在此,你们好回复那响马。”说罢,
轮起浑铁齐眉棒,横着身子,向那殿上朱红槅子,狠的打一下,“枥拉”一声,
把菱花窗棂都打下来。再复一下,把那四扇槅子,打个东倒西歪。唬得京娘战战
兢兢,远远的躲在一边。景清面如土色,口中只叫:“罪过!”公子道:“强人
若再来时,只说赵某打开殿门抢去了。冤各有头,债各有主。要来寻俺时,教他
打蒲州一路来。”景清道:“此去蒲州千里之遥,路上盗贼生发,独马单身,尚
且难走,况有小娘子牵绊?凡事宜三思而行。”公子笑道:“汉末三国时,关云
长独行千里,五关斩六将,护着两位皇嫂,直到古城与刘皇叔相会,这才是大丈
夫所为。今日一位小娘子救他不得,赵某还做什么人?此去倘然冤家狭路相逢,
教他双双受死!”景清道:“然虽如此,还有一说。古者男女坐不同席,食不共
器。贤侄千里相送小娘子,虽则美意,出于义气,傍人怎知就里?见你少男少女
一路同行,嫌疑之际,被人谈论,可不为好成歉,反为一世英雄之玷!”公子呵
呵大笑,道:“叔父莫怪我说,你们出家人惯妆架子,里外不一。俺们做好汉的,
只要自己血心上打得过,人言都不计较。”景清见他主意已决,问道:“贤侄几
时起程?”公子道:“明早便行。”景清道:“只怕贤侄身子还不健旺。”公子
道:“不妨事。”
景清教道童治酒送行,公子于席上对京娘道:“小娘子,方才叔父说一路嫌
疑之际,恐生议论。俺借此席面,与小娘子结为兄妹,俺姓赵,小娘子也姓赵,
五百年合是一家,从此兄妹相称便了。”京娘道:“公子贵人,奴家怎敢扳高?”
景清道:“既要同行,如此最好。”呼道童取过拜毡,京娘:“请恩人在上,受
小妹子一拜。”公子在傍还礼。京娘又拜了景清,呼为伯伯。景清在席上叙起侄
儿许多英雄了得,京娘欢喜不尽。是夜直饮至更馀,景清让自己卧房与京娘睡,
自己与公子在外厢同宿。五更鸡唱,景清起身安排早饭,又备些干粮牛脯,为路
中之用。公子鞴了赤麒麟,将行李紥缚停当,嘱付京娘:“妹子,只可村妆打扮,
不可冶容炫服,惹是招非。”早饭已毕,公子扮作客人,京娘扮作村姑,一般的
戴个雪帽,齐眉遮了。兄妹二人作别景清。景清送出房门,忽然想起一事道:
“贤侄,今日去不成,还要计较!”不知景清说出甚话来?正是:
鹊得羽毛方远举,虎无牙爪不成行。
景清道:“一马不能骑两人,这小娘子弓鞋袜小,怎跟得上,可不担误了程
途?从容觅一辆车儿同去却不好?”公子道:“此事算之久矣。有个车辆又费照
顾,将此马让与妹子骑坐,俺誓愿千里步行,相随不惮。”京娘道:“小妹有累
恩人远送,愧非男子,不能执鞭坠镫,岂敢反占尊骑,决难从命!”公子道:
“你是女流之辈,必要脚力。赵某脚又不小,步行正合其宜。”京娘再四推辞,
公子不允,只得上马。公子跨了腰刀,手执浑铁杆棒,随后向景清一揖而别。景
清道:“贤侄路上小心,恐怕遇了两个响马,须要用心提防!下手斩绝些,莫带
累我观中之人。”公子道:“不妨,不妨!”说罢,把马尾一拍,喝声:“快走!”
那马拍腾腾便跑,公子放开脚步,紧紧相随。
于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一日行至汾州介休县地方。这赤麒麟原
是千里龙驹马,追风逐电,自清油观至汾州不过三百里之程,不勾名马半日驰骤。
一则公子步行恐奔赴不及,二则京娘女流不惯驰骋,所以控辔缓缓而行。兼之路
上贼寇生发,须要慢起早歇,每日止行一百馀里。公子是日行到一个土冈之下,
地名黄茅店。当初原有村落,因世乱人荒,都逃散了,还存得个小小店儿。日色
将晡,前途旷野,公子对京娘道:“此处安歇,明日早行罢。”京娘道:“但凭
尊意。”店小二接了包裹,京娘下马,去了雪帽。小二一眼瞧见,舌头吐出三寸,
缩不进去,心下想道:“如何有这般好女子!”小二牵马系在屋后,公子请京娘
进了店房坐下,小二哥走来踮着呆看。公子问道:“小二哥有甚话说?”小二道:
“这位小娘子,是客官甚么人?”公子道:“是俺妹子。”小二道:“客官,不
是小人多口,千山万水,途间不该带此美貌佳人同走。”公子道:“为何?”小
二道:“离此十五里之地,叫做介山,地旷人稀,都是绿林中好汉出没之处。倘
若强人知道,只好白白里送与他做压寨夫人,还要贴他个利市。”公子大怒,骂
道:“贼狗大胆,敢虚言恐唬客人!”照小二面门一拳打去。小二口吐鲜血,手
掩着脸,向外急走去了,店家娘就在厨下发话。京娘道:“恩兄忒性躁了些。”
公子道:“这厮言语不知进退,怕不是良善之人!先教他晓得俺些手段。”京娘
道:“既在此借宿,恶不得他。”公子道:“怕他则甚?”京娘便到厨下与店家
娘相见,将好言好语稳贴了他半晌。店家娘方才息怒,打点动火做饭。
京娘归房,房中尚有馀光,还未点灯,公子正坐,与京娘讲话。只见外面一
个人入来,到房门口探头探脑。公子大喝道:“什么人敢来瞧俺脚色?”那人道:
“小人自来小二哥闲话,与客官无干。”说罢,到厨房下,与店家娘唧唧哝哝的
话了一会方去。公子看在眼里,早有三分疑心。灯火已到,店小二只是不回。店
家娘将饭送到房里,兄妹二人吃了晚饭,公子教京娘掩上房门先寝,自家只推水
火,带了刀棒绕屋而行。约莫二更时分,只听得赤麒麟在后边草屋下有嘶喊踢跳
之声。此时十月下旬,月光初起,公子悄步上前观看,一个汉子被马踢倒在地。
见有人来,务能的挣挫起来就跑。公子知是盗马之贼,追赶了一程,不觉数里,
转过溜水桥边,不见了那汉子。只见对桥一间小屋,里面灯烛辉煌,公子疑那汉
子躲匿在内,步进看时,见一个白须老者,端坐于土床之上,在那里诵经。怎生
模样,眼如迷雾,须若凝霜,眉如柳絮之飘,面有桃花之色。若非天上金星,必
是山中社长。那老者见公子进门,慌忙起身施礼。公子答揖,问道:“长者所诵
何经?”老者道:“《天皇救苦经》。”公子道:“诵他有甚好处?”老者道:
“老汉见天下分崩,要保佑太平天子早出,扫荡烟尘,救民于涂炭。”公子听得
此言,暗合其机,心中也欢喜。公子又问道:“此地贼寇颇多,长者可知他的行
藏么?”老者道:“贵人莫非是同一位骑马女子,下在坡下茅店里的?”公子道:
“然也。”老者道:“幸遇老夫,险些儿惊了贵人。”公子问其缘故。老者请公
子上坐,自己傍边相陪,从容告诉道:“这介山新生两个强人,聚集喽啰,打家
劫舍,扰害汾潞地方。一个叫做满天飞张广儿,一个叫做着地滚周进。半月之间
不知那里抢了一个女子,二人争娶未决,寄顿他方,待再寻得一个来,各成婚配。
这里一路店家,都是那强人分付过的,但访得有美貌佳人,疾忙报他,重重有赏。
晚上贵人到时,那小二便去报与周进知道,先差野火儿姚旺来探望虚实,说道:
‘不但女子貌美,兼且骑一匹骏马,单身客人,不足为惧。’有个千里脚陈名,
第一善走,一日能行三百里,贼人差他先来盗马,众寇在前面赤松林下屯紥。等
待贵人五更经过,便要抢劫。贵人须要防备!”公子道:“原来如此,长老何以
知之?”老者道:“长汉久居于此,动息都知,见贼人切不可说出老汉来。”公
子谢道:“承教了。”绰棒起身,依先走回,店门兀自半开,公子捱身而入。
却说店小二为接应陈名盗马,回到家中,正在房里与老婆说话。老婆暖酒与
他吃,见公子进门,闪在灯背后去了。公子心生一计,便叫京娘问店家讨酒吃。
店家娘取了一把空壶,在房门口酒缸内舀酒。公子出其不意,将铁棒照脑后一下,
打倒在地,酒壶也撇在一边。小二听得老婆叫苦,也取朴刀赶出房来,怎当公子
以逸待劳,手起棍落,也打翻了。再复两棍,都结果了性命。京娘大惊,急救不
及。问其打死二人之故,公子将老者所言,叙了一遍。京娘吓得面如土色,道:
“如此途路难行,怎生是好?”公子道:“好歹有赵某在此,贤妹放心!”公子
撑了大门,就厨下暖起酒来,饮个半醉,上了马料,将銮铃塞口,使其无声。紥
缚包裹停当,将两个尸首拖在厨下柴堆上,放起火来,前后门都放了一把火,看
火势盛了,然后引京娘上马而行。此时东方渐白,经过溜水桥边,欲再寻老者问
路,不见了诵经之室,但见土墙砌的三尺高,一个小小庙儿,庙中社公坐于傍边。
方知夜间所见,乃社公引导。公子想道:“他呼我为贵人,又见我不敢正坐,我
必非常人也!他日倘然发迹,当加封号。”公子催马前进,约行了数里,望见一
座松林,如火云相似。公子叫声:“贤妹慢行,前面想是赤松林了……”言犹未
毕,草荒中钻出一个人来,手执钢叉,望公子便搠。公子会者不忙,将铁棒架住。
那汉且斗且走,只要引公子到林中去。激得公子怒起,双手举棒,喝声:“着!”
将半个天灵盖劈下,那汉便是野火儿姚旺。公子叫京娘约马暂住:“俺到前面林
子里结果了那伙毛贼,和你同行。”京娘道:“恩兄仔细!”公子放步前行。正
是:圣天子百灵助顺,大将军八面威风。
那赤松林下着地滚周进,屯住四五十喽啰。听得林子外脚步响,只道是姚旺
伏路报信,手提长枪,钻将出来,正迎着公子。公子知是强人,并不打话,举棒
便打,周进挺枪来敌。约斗上二十馀合,林子内喽罗知周进遇敌,筛起锣一齐上
前,团团围住。公子道:“有本事的都来!”公子一条铁棒,如金龙罩体,玉蟒
缠身;迎着棒似秋叶翻风,近着身如落花坠地。打得三分四散,七零八落。周进
胆寒起来,枪法乱了,被公子一棒打倒。众喽罗发声喊,都落荒乱跑。公子再复
一棒,结果了周进。回步已不见了京娘。急往四下抓寻,那京娘已被五六个喽啰,
簇拥过赤松林了。公子急忙赶上,大喝一声:“贼徒那里走!”众喽罗见公子追
来,弃了京娘,四散去了。公子道:“贤妹受惊了!”京娘道:“适才喽罗内有
两个人,曾跟随响马到清油观,原认得我。方才说:‘周大王与客人交手,料这
客人斗大王不过,我们先送你在张大王那边去。’”公子道:“周进这厮,已被
俺剿除了。只不知张广儿在于何处。”京娘道:“只愿你不相遇更好。”公子催
马快行。
约行四十馀里,到一个市镇。公子腹中饥饿,带住辔头,欲要扶京娘下马上
店。只见几个店家都忙乱乱的安排炊爨,全不来招架行客。公子心疑,因带有京
娘,怕得生事,牵马过了店门。只见家家闭户,到尽头处,一个小小人家,也关
着门。公子心下奇怪,去敲门时,没人答应。转身到屋后,将马拴在树上,轻轻
的去敲他后门。里面一个老婆婆,开出来看了一看,意中甚是惶惧。公子慌忙跨
进门内,与婆婆作揖,道:“婆婆休讶,俺是过路客人,带有女眷,要借婆婆家
中火,吃了饭就走的。”婆婆捻神捻鬼的叫:“噤声!”京娘亦进门相见,婆婆
便将门闭了。公子问道:“那边店里安排酒会,迎接什么官府?”婆婆摇手道:
“客人休管闲事!”公子道:“有甚闲事,直恁利害,俺是远方客人,烦婆婆说
明则个!”婆婆道:“今日满天飞大王在此经过,这乡村敛钱备饭,买静求安。
老身有个儿子,也被店中叫去相帮了。”公子听说,思想:“原来如此。一不做
二不休。索性与他个干净,绝了清油观的祸根罢!”公子道:“婆婆,这是俺妹
子,为还南岳香愿到此,怕逢了强徒,受他惊恐。有烦婆婆家藏匿片时,等这大
王过去之后方行,自当厚谢。”婆婆道:“好位小娘子,权躲不妨事,只客官不
要出头惹事。”公子道:“俺男子汉自会躲闪,且到路傍,打听消息则个。”婆
婆道:“仔细!有见成馍馍,烧口热水,等你来吃,饭却不方便。”
公子提棒仍出后门,欲待乘马前去迎他一步,忽然想道:“俺在清油观中说
出了‘千里步行’,今日为惧怕强贼乘马,不算好汉!”遂大踏步奔出路头,心
生一计,复身到店家,大盼盼的叫道:“大王即刻到了,洒家是打前站的,你下
马饭完也未?”店家道:“都完了。”公子道:“先摆一席与洒家吃。”众人积
威之下,谁敢辨其真假?还要他在大王面前方便,大鱼大肉,热酒热饭,只顾搬
将出来。公子放量大嚼,吃到九分九,外面沸传:“大王到了,快摆香案!”公
子不慌不忙,取了护身龙,出外看时,只见十馀对枪刀棍棒,摆在前导,到了店
门,一齐跪下。那满天飞张广儿骑着高头骏马,千里脚陈名执鞭紧随。背后又有
三五十喽罗,十来乘车辆簇拥。你道一般两个大王,为何张广儿恁般齐整?那强
人出入聚散,原无定规;况且闻说单身客人,也不在其意了,所以周进未免轻敌。
这张广儿分路在外行劫,因千里脚陈名报道二大王已拿得有美貌女子,请他到介
山相会,所以整齐队伍而来,行村过镇,壮观威仪。公子隐身北墙之侧,看得真
切,等待马头相近,大喊一声道:“强贼看棒!”从人丛中跃出,如一只老鹰半
空飞下。说时迟,那时快,那马惊骇,望前一跳,这里棒势去得重,打折了马的
一只前蹄。那马负疼就倒,张广儿身松,早跳下马。背后陈名持棍来迎,早被公
子一棒打番。张广儿舞动双刀,来斗公子。公子腾步到空阔处,与强人放对。斗
上十馀合,张广儿一刀砍来,公子棍起中其手指。广儿右手失刀,左手便觉没势,
回步便走。公子喝道:“你绰号满天飞,今日不怕你飞上天去!”赶进一步,举
棒望脑后劈下,打做个肉饣巴。可岭两个有名的强人,双双死于一日之内,正是:
三魂渺渺“满天飞”,七魄悠悠“着地滚”。
众喽啰却待要走,公子大叫道:“俺是汴京赵大郎,自与贼人张广儿、周进
有仇,今日都已剿除了,并不干众人之事!”众喽罗弃了枪刀,一齐拜倒在地,
道:“俺们从不见将军恁般英雄,情愿伏侍将军为寨主。”公子呵呵大笑,道:
“朝中世爵,俺尚不希罕,岂肯做落草之事。”公子看见众喽罗中,陈名亦在其
内,叫出问道:“昨夜来盗马的就是你么?”陈名叩头服罪。公子道:“且跟我
来,赏你一餐饭。”众人都跟到店中。公子分付店家:“俺今日与你地方除了二
害。这些都是良民,方才所备饭食,都着他饱餐,俺自有发放。其管待张广儿一
席留着,俺有用处。”店主人不敢不依。众人吃罢。公子叫陈名道:“闻你日行
三百里,有用之才,如何失身于贼人?俺今日有用你之处,你肯依否?”陈名道:
“将军若有所委,不避水火!”公子道:“俺在汴京,为打了御花园,又闹了御
勾栏,逃难在此。烦你到汴京打听事体如何?半月之内,可在太原清油观赵知观
处等候我,不可失信!”公子借笔砚写了叔父赵景清家书,把与陈名。将贼人车
辆财帛,打开分三分,一分散与市镇人家,偿其向来骚扰之费。就将打死贼人尸
首及枪刀等项,着众人自去解官请赏。其一分众喽啰分去为衣食之资,各自还乡
生理。其一分又剖为两分,一半赏与陈名为路费,一半寄与清油观修理降魔殿门
窗。公子分派已毕,众心都伏,各各感恩。
公子叫店主人将酒席一桌,抬到婆婆家里。婆婆的儿子也都来了,与公子及
京娘相见。向婆婆说知除害之事,各各欢喜。公子向京娘道:“愚兄一路不曾做
得个主人,今日借花献佛,与贤妹压惊把盏。”京娘千恩万谢,自不必说。是夜,
公子自取囊中银十两送与婆婆,就宿于婆婆家里。京娘想起公子之恩:“当初红
拂一妓女,尚能自择英雄。莫说受恩之下,愧无所报;就是我终身之事,舍了这
个豪杰,更托何人?”欲要自荐,又羞开口,欲待不说:“他直性汉子那知奴家
一片真心?”左思右想,一夜不睡。不觉五更鸡唱,公子起身鞴马要走。京娘闷
闷不悦,心生一计,于路只推腹痛难忍,几遍要解。要公子扶他上马,又扶他下
马。一上一下,将身偎贴公子,挽颈勾肩,万般旖旎。夜宿又嫌寒道热,央公子
减被添衾,软香温玉,岂无动情之处。公子生性刚直,尽心伏侍,全然不以为怪。
又行了三四日,过曲沃地方,离蒲州三百馀里,其夜宿于荒村。京娘口中不
语,心下踌躇,如今将次到家了,只管害羞不说,挫此机会,一到家中,此事便
索罢休,悔之何及。黄昏以后,四宇无声,微灯明灭,京娘兀自未睡,在灯前长
叹流泪。公子道:“贤妹因何不乐?”京娘道:“小妹有句心腹之言,说来又怕
唐突,恩人莫怪。”公子道:“兄妹之间,有何嫌疑,尽说无妨。”京娘道:
“小妹深闺娇女,从未出门,只因随父进香,误陷于贼人之手,锁禁清油观中,
还亏贼人去了,苟延数日之命,得见恩人。倘若贼人相犯,妾宁受刀斧,有死不
从。今日蒙恩人拔离苦海,千里步行相送,又为妾报仇,绝其后患。此恩如重生
父母,无可报答。倘蒙不嫌貌丑,愿备铺床叠被之数,使妾少尽报效之万一,不
知恩人允否?”公子大笑,道:“贤妹差矣!俺与你萍水相逢,出身相救,实出
恻隐之心,非贪美丽之貌。况彼此同姓,难以为婚,兄妹相称,岂可及乱。俺是
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你岂可学纵欲败礼的吴孟子!休狂言,惹人笑话。”京娘
羞惭满面,半晌无语。重又开言道:“恩人休怪妾多言,妾非淫污苟贱之辈,只
为弱体馀生,尽出恩人所赐,此身之外,别无报答。不敢望与恩人婚配,得为妾
婢,伏侍恩人一日,死亦瞑目!”公子勃然大怒,道:“赵某是顶天立地的男子,
一生正直,并无邪佞;你把我看做施恩望报的小辈,假公济私的奸人,是何道理?
你若邪心不息,俺即今撒开双手,不管闲事,怪不得我有始无终了!”公子此时
声色俱厉,京娘深深下拜,道:“今日方见恩人心事,赛过柳下惠鲁男子。愚妹
是女流之辈,坐井观天,望乞恩人恕罪则个!”公子方才息怒,道:“贤妹,非
是俺胶柱鼓瑟,本为义气上千里步行相送,今日若就私情,与那两个响马何异?
把从前一片真心化为假意,惹天下豪杰们笑话!”京娘道:“恩兄高见,妾今生
不能补报大德,死当衔环结草。”两人说话,直到天明。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自此京娘愈加严敬公子,公子亦愈加怜悯京娘。一路无话,看看来到蒲州。
京娘虽住在小祥村,却不认得,公子问路而行。京娘在马上望见故乡光景,好生
伤感。却说小祥村赵员外,自从失了京娘,将及两月有馀,老夫妻每日思想啼哭。
忽然庄客来报,京娘骑马回来,后面有一红脸大汉,手执杆棒跟随。赵员外道:
“不好了,响马来讨妆奁了!”妈妈道:“难道响马只有一人?且教儿子赵文去
看个明白。”赵文道:“虎口里那有回来肉?妹子被响马劫去,岂有送转之理,
必是容貌相像的,不是妹子……”道犹未了,京娘已进中堂。爹妈见了女儿,相
抱而哭,哭罢,问其得回之故。京娘将贼人锁禁清油观中,幸遇赵公子路见不平,
开门救出,认为兄妹,千里步行相送,并途中连诛二寇大略,叙了一遍。“今恩
人见在,不可怠慢!”赵员外慌忙出堂见了赵公子,拜谢道:“若非恩人英雄了
得,吾女必陷于贼人之手,父子不得重逢矣!”遂令妈妈同京娘拜谢,又唤儿子
赵文来见了恩人。庄上宰猪设宴,款待公子。
赵文私下与父亲商议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妹子被强人劫去,家
门不幸。今日跟这红脸汉子回来,人无利己,谁肯早起?必然这汉子与妹子有情。
千里送来,岂无缘故?妹子经了许多风波,又有谁人聘他?不如招赘那汉子在门,
两全其美,省得傍人议论。”赵公是个随风倒舵没主意的老儿,听了儿子说话,
便教妈妈唤京娘来问他道:“你与那公子千里相随,一定把身子许过他了。如今
你哥哥对爹说,要招赘与你为夫,你意下如何?”京娘道:“公子正直无私,与
孩儿结为兄妹,如嫡亲相似,并无调戏之言。今日望爹妈留他在家,管待他十日
半月,少尽其心,此事不可题起。”妈妈将女儿言语述与赵公,赵公不以为然。
少间筵席完备,赵公请公子坐于上席,自己老夫妇下席相陪,赵文在左席,京娘
右席。酒至数巡,赵公开言道:“老汉一言相告:小女馀生,皆出恩人所赐,老
汉阖门感德,无以为报。幸小女尚未许人,意欲献与恩人,为箕帚之妾,伏乞勿
拒。”公子听得这话,一盆烈火从心头掇起,大骂道:“老匹夫!俺为义气而来,
反把此言来污辱我。俺若贪女色时,路上也就成亲了,何必千里相送。你这般不
识好歹的,枉费俺一片热心!”说罢,将桌子掀番,望门外一直便走。赵公夫妇
唬得战战兢兢。赵文见公子粗鲁,也不敢上前。只有京娘心下十分不安,急走去
扯住公子衣裾,劝道:“恩人息怒!且看愚妹之面。”公子那里肯依,一手攦
脱了京娘,奔至柳树下,解了赤麒麟,跃上鞍辔,如飞而去。
京娘哭倒在地,爹妈劝转回房。把儿子赵文埋怨了一场,赵文又羞又恼,也
走出门去了。赵文的老婆听得爹妈为小姑上埋怨了丈夫,好生不喜,强作相劝,
将冷语来奚落京娘,道:“姑姑,虽然离别是苦事,那汉子千里相随,恝然而去,
也是个薄情的。他若是有仁义的人,就了这头亲事了。姑姑青年美貌,怕没有好
姻缘相配,休得愁烦则个!”气得京娘泪流不绝,顿口无言。心下自想道:“因
奴命蹇时乖,遭逢强暴;幸遇英雄相救,指望托以终身。谁知事既不谐,反涉瓜
李之嫌。今日父母、哥嫂亦不能相谅,何况他人?不能报恩人之德,反累恩人的
清名,为好成歉,皆奴之罪。似此薄命,不如死于清油观中,省了许多是非,到
得干净,如今悔之无及。千死万死,左右一死,也表奴贞节的心迹!”捱至夜深,
爹妈睡熟,京娘取笔题诗四句于壁上,撮土为香,望空拜了公子四拜,将白罗汗
巾,悬梁自缢而死:可怜闺秀千金女,化作南柯一梦人。天明老夫妇起身,不见
女儿出房,到房中看时,见女儿缢在梁间。吃了一惊,两口儿放声大哭,看壁上
有诗云:“天付红颜不遇时,受人凌辱被人欺。今宵一死酬公子,彼此清名天地
知!”赵妈妈解下女儿,儿子、媳妇都来了。赵公玩其诗意,方知女儿冰清玉洁,
把儿子痛骂一顿。免不得买棺成殓,择地安葬,不在话下。
再说赵公子乘着千里赤麒麟,连夜走至太原,与赵知观相会。千里脚陈名已
到了三日,说汉后主已死,郭令公禅位,改国号曰周,招纳天下豪杰。公子大喜,
住了数日,别了赵知观,同陈名还归汴京,应募为小校。从此随世宗南征北讨,
累功至殿前都点检,后受周禅为宋太祖。陈名相从有功,亦官至节度使之职。太
祖即位以后,灭了北汉。追念京娘昔日兄妹之情,遣人到蒲州解良县寻消息。使
命录得四句诗回报,太祖甚是嗟叹,敕封为贞义夫人,立祠于小祥村。那黄茅店
溜水桥社公,敕封太原都土地,命有司择地建庙,至今香火不绝。这段话,题做
“赵公子大闹清油观,千里送京娘。”后人有诗赞云:不恋私情不畏强,独行千
里送京娘。汉唐吕武纷多事,谁及英雄赵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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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22:46 | 显示全部楼层

宋小官团圆破毡笠

不是姻缘莫强求,姻缘前定不须忧;任从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渡舟。
话说正德年间,苏州府昆山县大街,有一居民,姓宋,名敦,原是宦家之后。
浑家卢氏,夫妻二口,不做生理,靠着祖遗田地,见成收些租课为活。年过四十,
并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宋敦一日对浑家说:“自古道‘养儿待老,积谷防饥’。
你我年过四旬,尚无子嗣,光阴似箭,眨眼头白。百年之事,靠着何人?”说罢,
不觉泪下。卢氏道:“宋门积祖善良,未曾作恶造业;况你又是单传,老天决不
绝你祖宗之嗣。招子也有早晚,若是不该招时,便是养得长成,半路上也抛撇了,
劳而无功,枉添许多悲泣。”宋敦点头道是。方才拭泪未干,只听得坐启中有人
咳嗽,叫唤道:“玉峰在家么?”原来苏州风俗,不论大家、小家,都有个外号,
彼此相称。玉峰就是宋敦的外号。宋敦侧耳而听,叫唤第二句,便认得声音,是
刘顺泉。那刘顺泉双名有才,积祖驾一只大船,揽载客货,往各省交卸。趁得好
些水脚银两,一个十全的家业,团团都做在船上。就是这只船本也值几百金,浑
身是香楠木打造的。江南一水之地,多有这行生理。那刘有才是宋敦最契之友,
听得是他声音,连忙趋出坐启,彼此不须作揖,拱手相见,分坐看茶,自不必说。
宋敦道:“顺泉今日如何得暇?”刘有才道:“特来与玉峰借件东西。”宋敦笑
道:“宝舟缺什么东西,到与寒家相借?”刘有才道:“别的东西不来干渎,只
这件是宅上有馀的,故此敢来启口。”宋敦道:“果是寒家所有,决不相吝。”
刘有才不慌不忙,说出这件东西。正是:
背后并非擎诏,当前不是围胸,鹅黄细布密针缝,净手将来借奉。
还愿曾装冥钞,祈神并衬威容,名山古刹几相从,染下炉香浮动。
原来宋敦夫妻二口,因难于得子,各处烧香祈嗣,做成黄布袱、黄布袋,装
裹佛马楮钱之类。烧过香后,悬挂于家中佛堂之内,甚是志诚。刘有才长于宋敦
五年,四十六岁了,阿妈徐氏亦无子息。闻得徽州有盐商求嗣,新建陈州娘娘庙
于苏州阊门之外,香火甚盛,祈祷不绝,刘有才恰好有个方便,要驾船往枫桥接
客,意欲进一炷香,却不曾做得布袱布袋,特特与宋家告借。其时说出缘故,宋
敦沉思不语。刘有才道:“玉峰莫非有吝惜之心么?若污坏时,一个就赔两个。”
宋敦道:“岂有此理!只是一件,既然娘娘庙灵显,小子亦欲附舟一往,只不知
几时去?”刘有才道:“即刻便行。”宋敦道:“布袱布袋,拙荆另有一副,共
是两副,尽可分用。”刘有才道:“如此甚好。”宋敦入内,与浑家说知欲往郡
城烧香之事,刘氏也欢喜。宋敦于佛堂挂壁上取下两副布袱布袋,留下一副自用,
将一副借与刘有才。刘有才道:“小子先往舟中伺候,玉峰可快来。船在北门大
坂桥下,不嫌怠慢时,吃些见成素饭,不消带米。”宋敦应允。当下忙忙的办下
些香烛、纸马、阡张、定段,打叠包裹,穿了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道袍,赶
出北门下船。趁着顺风,不勾半日,七十里之程,等闲到了,舟泊枫桥,当晚无
话。有诗为证: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次日起个黑早,在船中洗盥罢,吃了些素食,净了口手,一对儿黄布袱驮了
冥财,黄布袋安插纸马、文疏,挂于项上,步到陈州娘娘殿前,刚刚天晓,庙门
虽开,殿门还关着。二人在两廊游绕,观看了一遍,果然造得齐整。正在赞叹,
“呀”的一声,殿门开了,就有庙祝出来迎接进殿。其时香客未到,烛架尚虚,
庙祝放下琉璃灯来,取火点烛,讨文疏替他通陈祷告。二人焚香礼拜已毕,各将
几十文钱,酬谢了庙祝,化纸出门。刘有才再要邀宋敦到船,宋敦不肯。当下刘
有才将布袱、布袋交还宋敦,各各称谢而别,刘有才自往枫桥接客去了。宋敦看
天色尚早,要往娄门趁船回家。刚欲移步,听得墙下呻吟之声,近前看时,却是
矮矮一个芦席棚,搭在庙垣之侧,中间卧着个有病的老和尚,恹恹欲死,呼之不
应,问之不答。宋敦心中不忍,停眸而看。傍边一人走来说道:“客人,你只管
看他则甚?要便做个好事了去。”宋敦道:“如何做个好事?”那人道:“此僧
是陕西来的,七十八岁了。他说一生不曾开荤,每日只诵《金刚经》。三年前在
此募化建庵,没有施主。搭这个芦席棚儿住下,诵经不辍。这里有个素饭店,每
日只上午一餐,过午就不用了。也有人可怜他,施他些钱米,他就把来还了店上
的饭钱,不留一文。近日得了这病,有半个月不用饮食了。两日前还开口说得话,
我们问他:‘如此受苦,何不早去罢?’他说:‘因缘未到,还等两日。’今早
连话也说不出了,早晚待死。客人若可怜他时,买一只薄薄棺材,焚化了他,便
是做好事。他说‘因缘未到’,或者这因缘就在客人身上。”宋敦想道:“我今
日为求嗣而来,做一件好事回去,也得神天知道。”便问道:“此处有棺材店么?”
那人道:“出巷陈三郎家就是。”宋敦道:“烦足下同往一看。”
那人引路到陈家来,陈三郎正在店中支分钅解匠锯木。那人道:“三郎,我
引个主顾作成你。”三郎道:“客人若要看寿板,小店有真正婺源加料双軿的在
里面。若要见成的,就店中但凭拣择。”宋敦道:“要见成的。”陈三郎指着一
副道:“这是头号,足价三两。”宋敦未及还价,那人道:“这个客官是买来舍
与那芦席棚内老和尚做好事的,你也有一半功德,莫要讨虚价。”陈三郎道:
“既是做好事的,我也不敢要多,照本钱一两六钱罢,分毫少不得了。”宋敦道:
“这价钱也是公道了。”想起汗巾角上带得一块银子,约有五六钱重,烧香剩下,
不上一百铜钱,总凑与他,还不勾一半。“我有处了,刘顺泉的船在枫桥不远。”
便对陈三郎道:“价钱依了你,只是还要到一个朋友处借办,少顷便来。”陈三
郎到罢了,说道:“任从客便。”那人咈然不乐道:“客人既发了个好心,却
又做脱身之计,你身边没有银子,来看则甚?……”说犹未了,只见街上人纷纷
而过,多有说这老和尚,可怜半月前还听得他念经之声,今早呜呼了。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那人道:“客人不听得说么?那老和尚已死了,他在地府睁眼等你断送哩!”
宋敦口虽不语,心下复想道:“我既是看定了这具棺材,倘或往枫桥去,刘顺泉
不在船上,终不然呆坐等他回来。况且常言得‘价一不择主’,倘别有个主顾,
添些价钱,这副棺木买去了,我就失信于此僧了。罢罢!”便取出银子,刚刚一
块,讨等来一称,叫声惭愧!原来是块元宝,看时象少,称时便多,到有七钱多
重,先教陈三郎收了。将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道袍脱下,道:
“这一件衣服,价在一两之外,倘嫌不值,权时相抵,待小子取赎。若用得时,
便乞收算。”陈三郎道:“小店大胆了,莫怪计较。”将银子、衣服收过了。宋
敦又在髻上拔下一根银簪,约有二钱之重,交与那人,道:“这枝簪,相烦换些
铜钱,以为殡殓杂用。”当下店中看的人都道:“难得这位做好事的客官,他担
当了大事去。其馀小事,我们地方上也该凑出些钱钞相助。”众人都凑钱去了。
宋敦又复身到芦席边,看那老僧,果然化去,不觉双眼垂泪,分明如亲戚一般,
心下好生酸楚,正不知什么缘故,不忍再看,含泪而行。到娄门时,航船已开,
乃自唤一只小船,当日回家。
浑家见丈夫黑夜回来,身上不穿道袍,面又带忧惨之色,只道与人争竞,忙
忙的来问。宋敦摇首道:“话长哩!”一径走到佛堂中,将两副布袱布袋挂起,
在佛前磕了个头,进房坐下,讨茶吃了,方才开谈,将老和尚之事备细说知。浑
家道:“正该如此!”也不嗔怪。宋敦见浑家贤慧,到也回愁作喜。是夜夫妻二
口睡到五更,宋敦梦见那老和尚登门道谢,道:“檀越命合无子,寿数亦止于此
矣!因檀越心田慈善,上帝命延寿半纪。老僧与檀越又有一段因缘,愿投宅上为
儿,以报盖棺之德。”卢氏也梦见一个金身罗汉走进房里,梦中叫喊起来,连丈
夫也惊醒了。各言其梦,似信似疑,嗟叹不已。正是:
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劝人行好心,自作还自受。
从此卢氏怀孕,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孩儿。因梦见金身罗汉,小名金郎,官
名就叫宋金。夫妻欢喜,自不必说。此时刘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各长成,
有人撺掇两家对亲,刘有才到也心中情愿,宋敦却嫌他船户出身,不是名门旧族,
口虽不语,心中有不允之意。那宋金方年六岁,宋敦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自
古道:家中百事兴,全靠主人命。十个妇人,敌不得一个男子。自从宋敦故后,
卢氏掌家,连遭荒歉,又里中欺他孤寡,科派户役,卢氏撑持不定,只得将田房
渐次卖了,赁屋而居。初时,还是诈穷,以后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穷了,
卢氏亦得病而亡。断送了毕,宋金只剩得一双赤手,被房主赶逐出屋,无处投奔。
且喜从幼学得一件本事,会写会算。偶然本处一个范举人选了浙江衢州府江山县
知县,正要寻个写算的人。有人将宋金说了,范公就教人引来。见他年纪幼小,
又生得齐整,心中甚喜。叩其所长,果然书通真草,算善归除。当日就留于书房
之中,取一套新衣与他换过,同桌而食,好生优待。择了吉日,范知县与宋金下
了官船,同往任所。正是:
冬冬画鼓催征棹,习习和风荡锦帆。
却说宋金虽然贫贱,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今日做范公门馆,岂肯卑污苟贱,
与童仆辈和光同尘,受其戏侮。那些管家们欺他年幼,见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
自昆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旱了。众人撺掇家主道:“宋金小厮家,在
此写算服事老爷,还该小心谦逊,他全不知礼。老爷优待他忒过分了,与他同坐
同食。舟中还可混帐,到陆路中火歇宿,老爷也要存个体面。小人们商议,不如
教他写一纸靠身文书,方才妥贴。到衙门时,他也不敢放肆为非。”范举人是绵
花做的耳朵,就依了众人言语,唤宋金到舱,要他写靠身文书。宋金如何肯写?
逼勒了多时,范公发怒,喝教剥去衣服,喝出船去。众苍头拖拖拽拽,剥的干干
净净,一领单布衫,赶在岸上,气得宋金半晌开口不得。只见轿马纷纷伺候范知
县起陆,宋金噙着双泪,只得回避开去。身边并无财物,受饿不过,少不得学那
两个古人:伍伯吹箫于吴门,韩王寄食于漂母。日间街坊乞食,夜间古庙栖身。
还有一件,宋金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任你十分落泊,还存三分骨气,不肯随那叫
街丐户一流,奴言婢膝,没廉没耻。讨得来便吃了,讨不来忍饿,有一顿没一顿。
过了几时,渐渐面黄肌瘦,全无昔日丰神。正是:
好花遭雨红俱褪,芳草经霜绿尽凋。
时值暮秋天气,金风催冷,忽降下一场大雨,宋金食缺衣单,在北新关关王
庙中担饥受冻,出头不得。这雨自辰牌直下至午牌方止。宋金将腰带收紧,挪步
出庙门来,未及数步,劈面遇着一人。宋金睁眼一看,正是父亲宋敦的最契之友,
叫做刘有才,号顺泉的。宋金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不敢相识,只得垂眼低头
而走。那刘有才早已看见,从背后一手挽住,叫道:“你不是宋小官么?为何如
此模样?”宋金两泪交流,叉手告道:“小侄衣衫不齐,不敢为礼了。承老叔垂
问。”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范知县无礼之事,告诉了一遍。刘翁道:“‘恻
隐之心,人皆有之。’你肯在我船上相帮,管教你饱暖过日。”宋金便下跪,道:
“若得老叔收留,便是重生父母。”当下刘翁引着宋金到于河下,刘翁先上船,
对刘妪说知其事。刘妪道:“此乃两得其便,有何不美。”刘翁就在船头上招宋
小官上船。于自身上脱下旧布道袍,教他穿了,引他到后艄,见了妈妈徐氏,女
儿宜春在傍,也相见了。宋金走出船头,刘翁道:“把饭与宋小官吃。”刘妪道:
“饭便有,只是冷的。”宜春道:“有热茶在锅内。”宜春便将瓦罐子舀了一罐
滚热的茶。刘妪便在厨柜内取了些腌菜,和那冷饭,付与宋金道:“宋小官,船
上买卖,比不得家里,胡乱用些罢!”宋金接得在手。又见细雨纷纷而下,刘翁
叫女儿:“后艄有旧毡笠,取下来与宋小官戴。”宜春取旧毡笠看时,一边已自
绽开。宜春手快,就盘髻上拔下针线将绽处缝了,丢在船篷之上,叫道:“拿毡
笠去戴。”宋金戴了破毡笠,吃了茶淘冷饭。刘翁教他收拾船上家火,扫抹船只,
自往岸上接客,至晚方回,一夜无话。次日,刘翁起身,见宋金在船头上闲坐,
心中暗想:“初来之人,莫惯了他。”便吆喝道:“个儿郎吃我家饭,穿我家衣,
闲时搓些绳,打些索,也有用处,如何空坐?”宋金连忙答应道:“但凭驱使,
不敢有违!”刘翁便取一束麻皮,付与宋金,教他打索子。正是:
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宋金自此朝夕小心,辛勤做活,并不偷懒。兼之写算精通,凡客货在船,都
是他记帐,出入分毫不爽。别船上交易,也多有央他去拿算盘,登帐簿,客人无
不敬而爱之,都夸道:“好个宋小官,少年伶俐。”刘翁、刘妪见他小心得用,
另眼相待,好衣好食的管顾他,在客人面前,认为表侄。宋金亦自以为得所,心
安体适,貌日丰腴,凡船户中无不欣羡。光阴似箭,不觉二年有馀。刘翁一日暗
想:“自家年纪渐老,止有一女,要求个贤婿以靠终身。似宋小官一般,到也十
全之美。但不知妈妈心下如何?”是夜与妈妈饮酒半醺,女儿宜春在傍,刘翁指
着女儿对妈妈道:“宜春年纪长成,未有终身之托,奈何?”刘妪道:“这是你
我靠老的一桩大事,你如何不上紧?”刘翁道:“我也日常在念,只是难得个十
分如意的。像我船上宋小官恁般本事人才,千中选一,也就不能勾了。”刘妪道:
“何不就许了宋小官?”刘翁假意道:“妈妈说那里话!他无家无倚,靠着我船
上吃饭,手无分文,怎好把女儿许他?”刘妪道:“宋小官是宦家之后,况系故
人之子。当初他老子存时,也曾有人议过亲来,你如何忘了?今日虽然落薄,看
他一表人才,又会写,又会算,招得这般女婿,须不辱了门面,我两口儿老来也
得所靠。”刘翁道:“妈妈,你主意已定否?”刘妪道:“有什么不定?”刘翁
道:“如此甚好!”原来刘有才平昔是个怕婆的,久已看上了宋金,只愁妈妈不
肯;今见妈妈慨然,十分欢喜,当下便唤宋金,对着妈妈面许了他这头亲事。宋
金初时也谦逊不当,见刘翁夫妇一团美意,不要他费一分钱钞,只索顺从刘翁。
往阴阳生家选择周堂吉日,回复了妈妈,将船驾回昆山。先与宋小官上头,做一
套?绢衣服与他穿了,浑身新衣、新帽、新鞋、新袜,妆扮得宋金一发标致:
虽无子建才八斗,胜似潘安貌十分。刘妪也替女儿备办些衣饰之类。吉日已到,
请下两家亲戚,大设喜筵,将宋金赘入船上为婿。次日,诸亲作贺,一连吃了三
日喜酒。宋金成亲之后,夫妻恩爱,自不必说。从此船上生理,日兴一日。
光阴似箭,不觉过了一年零两个月。宜春怀孕日满,产下一女。夫妻爱惜如
金,轮流怀抱。期岁方过,此女害了痘疮,医药不效,十二朝身死。宋金痛念爱
女,哭泣过哀,七情所伤,遂得个痨瘵之疾。朝凉暮热,饮食渐减,看看骨露肉
消,行迟走慢。刘翁、刘妪初时还指望他病好,替他迎医问卜。延至一年之外,
病势有加无减,三分人,七分鬼,写也写不动,算也算不动。到做了眼中之钉,
巴不得他死了干净,却又不死。两个老人家懊悔不迭,互相抱怨起来。当初只指
望半子靠老,如今看这货色,不死不活,分明一条烂死蛇缠在身上,摆脱不下。
把个花枝般女儿,误了终身,怎生是了?为今之计,如何生个计较,送开了那冤
家,等女儿另招个佳婿,方才称心。两口儿商量了多时,定下个计策,连女儿都
瞒过了,只说有客货在于江西,移船往载。行至池州五溪地方,到一个荒僻的所
在,但见孤山寂寂,远水滔滔,野岸荒崖,绝无人迹。是日小小逆风,刘公故意
把舵使歪,船便向沙岸上阁住,却教宋金下水推舟。宋金手迟脚慢,刘公就骂道:
“痨病鬼!没气力使船时,岸上野柴也砍些来烧烧,省得钱买。”宋金自觉惶愧,
取了砟刀,挣紥到岸上砍柴去了。刘公乘其未回,把舵用力撑动,拨转船头,挂
起满风帆,顺流而下。不愁骨肉遭颠沛,且喜冤家离眼睛。
且说宋金上岸打柴,行到茂林深处,树木虽多,那有气力去砍伐,只得拾些
儿残柴,割些败棘,抽取枯藤,束做两大捆,却又没有气力背负得去。心生一计,
再取一条枯藤,将两捆野柴穿做一捆,露出长长的藤头,用手挽之而行,如牧童
牵牛之势。行了一时,想起忘了砟刀在地,又复身转去,取了砟刀,也插入柴捆
之内,缓缓的拖下岸来。到于泊舟之处,已不见了船。但见江烟沙岛,一望无际。
宋金沿江而上,且行且看,并无踪影。看看红日西沉,情知为丈人所弃。上天无
路,入地无门,不觉痛切于心,放声大哭,哭得气咽喉干,闷绝于地,半晌方苏。
忽见岸上一老僧,正不知从何而来,将拄杖卓地,问道:“檀越伴侣何在?此非
驻足之地也!”宋金忙起身作礼,口称姓名:“被丈人刘翁脱赚,如今孤苦无归,
求老师父提挈,救取微命。”老僧道:“贫僧茅庵不远,且同往暂住一宵,来日
再做道理。”宋金感谢不已,随着老僧而行。约莫里许,果见茅庵一所。老僧敲
石取火,煮些粥汤,把与宋金吃了,方才问道:“令岳与檀越有何仇隙?愿问其
详。”宋金将入赘船上,及得病之由,备细告诉一遍。老僧道:“老檀越怀恨令
岳乎?”宋金道:“当初求乞之时,蒙彼收养婚配;今日病危见弃,乃小生命薄
所致,岂敢怀恨他人?”老僧道:“听子所言,真忠厚之士也。尊恙乃七情所伤,
非药饵可治,惟清心调摄可以愈之。平日间曾奉佛法诵经否?”宋金道:“不曾。”
老僧于袖中取出一卷相赠,道:“此乃《金刚般若经》,我佛心印。贫僧今教授
檀越,若日诵一遍,可以息诸妄念,却病延年,有无穷利益。”宋金原是陈州娘
娘庙前老和尚转世来的,前生专诵此经。今日口传心受,一遍便能熟诵,此乃是
前因不断。宋金和老僧打坐,闭眼诵经,将次天明,不觉睡去。及至醒来,身坐
荒草坡间,并不见老僧及茅庵在那里,《金刚经》却在怀中,开卷能诵。宋金心
下好生诧异,遂取池水净口,将经朗诵一遍,觉万虑消释,病体顿然健旺,方知
圣僧显化相救,亦是夙因所致也。宋金向空叩头,感谢龙天保佑。然虽如此,此
身如大海浮萍,没有着落,信步行去,早觉腹中饥馁。望见前山林木之内,隐隐
似有人家,不免再温旧稿,向前乞食。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宋小官凶中化吉,难
过福来。正是:
路逢尽处还开径,水到穷时再发源。
宋金走到前山一看,并无人烟,但见枪、刀、戈,戟,遍插林间。宋金心疑
不决,放胆前去,见一所败落土地庙,庙中有大箱八只,封锁甚固,上用松茅遮
盖。宋金暗想:“此必大盗所藏,布置枪刀,乃惑人之计。来历虽则不明,取之
无碍。”心生一计,乃折取松枝插地,记其路径,一步步走出林来,直至江岸。
也是宋金时亨运泰,恰好一只大船,因逆浪冲坏了舵,停泊于岸下修舵。宋金假
作慌张之状,向船上人说道:“我陕西钱金也,随吾叔父走湖广为商,道经于此,
为强贼所劫,叔父被杀,我只说是随跟的小主郎,久病乞哀,暂容残喘。贼乃遣
伙内一人,与我同住土地庙中,看守货物,他又往别处行劫去了。天幸同伙之人,
昨夜被毒蛇咬死,我得脱身在此,幸方便载我去。”舟人闻言,不甚信。宋金又
道:“见有八巨箱在庙内,皆我家财物。庙去此不远,多央几位上岸,抬归舟中,
愿以一箱为谢。必须速往,万一贼徒回转,不惟无及于事,且有祸患!”众人都
是千里求财的,闻说有八箱货物,一个个欣然愿往。当时聚起十六筹后生,准备
八副绳索杠棒,随宋金往土地庙来。果见巨箱八只,其箱甚重,每二人抬一箱,
恰好八杠。宋金将林子内枪刀收起藏于深草之内,八个箱子都下了船。舵已修好
了,舟人问宋金道:“老客今欲何往?”宋金道:“我且往南京省亲。”舟人道:
“我的船正要往瓜州,却喜又是顺便。”当下开船,约行五十馀里,方歇。众人
奉承陕西客有钱,到凑出银子,买酒买肉,与他压惊称贺。次日西风大起,挂起
帆来,不几日,到了瓜州停泊。那瓜州到南京只隔十来里江面,宋金召唤了一只
渡船。将箱笼只拣重的抬下七个,把一个箱子送与舟中众人,以践其言。众人自
去开箱分用,不在话下。宋金渡到龙江关口,寻了店主人家住下。唤铁匠对了匙
钥,打开箱看时,其中充牣都是金玉珍宝之类。原来这伙强盗积之有年,不是
取之一家,获之一时的。宋金先把一箱所蓄,鬻之于市,已得数千金。恐主人生
疑,迁寓于城内,买家奴伏侍,身穿罗绮,食用膏梁。馀六箱,只拣精华之物留
下,其他都变卖,不下数万金。就于南京仪凤门内买下一所大宅,改造厅堂园亭,
制办日用家火,极其华整。门前开张典铺,又置买田庄数处,家僮数十房,出色
管事者千人。又畜美童四人,随身答应。满京城都称他为钱员外,出乘舆马,入
拥金资。自古道:居移气,养移体。宋金今日财发身发,肌肤充悦,容采光泽,
绝无向来枯瘠之容,寒酸之气。正是:
人逢运至精神爽,月到秋来光彩新。
话分两头。且说刘有才那日哄了女婿上岸,拨转船头,顺风而下,瞬息之间,
已行百里,老夫妇两口暗暗欢喜。宜春女犹然不知,只道丈夫还在船上,煎好了
汤药,叫他吃时,连呼不应。还道睡着在船头,自要去唤他。却被母亲劈手夺过
药瓯,向江中一泼,骂道:“痨病鬼在那里?你还要想他!”宜春道:“真个在
那里?”母亲道:“你爹见他病害得不好,恐沾染他人,方才哄他上岸打柴,径
自转船来了。”宜春一把扯住母亲,哭天哭地叫道:“还我宋郎来。”刘公听得
艄内啼哭,走来劝道:“我儿,听我一言,妇道家嫁人不着,一世之苦。那害痨
的死在早晚,左右要拆散的,不是你因缘了,到不如早些开交干净,免致担误你
青春。待做爹的另拣个好郎君,完你终身,休想他罢!”宜春道:“爹做的是什
么事!都是不仁不义、伤天理的勾当。宋郎这头亲事,原是二亲主张。既做了夫
妻,同生同死,岂可翻悔?就是他病势必死,亦当待其善终,何忍弃之于无人之
地?宋郎今日为奴而死,奴决不独生。爹若可怜见孩儿,快转船上水,寻取宋郎
回来,免被傍人讥谤。”刘公道:“那害痨的不见了船,定然转往别处村坊乞食
去了,寻之何益?况且下水顺风,想去已百里之遥,一动不如一静,劝你息了心
罢!”
宜春见父亲不允,放声大哭,走出船舷,就要跳水,喜得刘妈手快,一把拖
住。宜春以死自誓,哀哭不已。两个老人家不道女儿执性如此,无可奈何,准准
的看守了一夜,次早只得依顺他,开船上水。风水俱逆,弄了一日,不勾一半之
路,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稳。第三日申牌时分,方到得先前阁船之处。宜春
亲自上岸寻取丈夫,只见沙滩上乱柴二捆,砟刀一把,认得是船上的刀。眼见得
这捆柴,是宋郎驮来的,物在人亡,愈加疼痛,不肯心死,定要往前寻觅,父亲
只索跟随同去。走了多时,但见树黑山深,杳无人迹。刘公劝他回船,又啼哭了
一夜。第四日黑早,再教父亲一同上岸寻觅,都是旷野之地,更无影响,只得哭
下船来,想道:“如此荒郊,教丈夫何处乞食?况久病之人,行走不动,他把柴
刀抛弃沙崖,一定是赴水自尽了。”哭了一场,望着江心又跳,早被刘公拦住。
宜春道:“爹妈养得奴的身,养不得奴的心。孩儿左右是要死的,不如放奴早死,
以见宋郎之面。”两个老人家见女儿十分痛苦,甚不过意,叫道:“我儿,是你
爹妈不是了,一时失于计较,干出这事。差之在前,懊悔也没用了。你可怜我年
老之人,止生得你一人,你若死时,我两口儿性命也都难保。愿我儿恕了爹妈之
罪,宽心度日,待做爹的写一招子,于沿江市镇各处黏贴。倘若宋郎不死,见我
招帖,定可相逢;若过了三个月无信,凭你做好事,追荐丈夫,做爹的替你用钱,
并不吝惜。”宜春方才收泪谢道:“若得如此,孩儿死也瞑目。”刘公即时写个
寻婿的招帖,粘于沿江市镇墙壁触眼之处。
过了三个月,绝无音耗。宜春道:“我丈夫果然死了。”即忙制备头梳麻衣,
穿着一身重孝,设了灵位祭奠,请九个和尚,做了三昼夜功德。自将簪珥布施,
为亡夫祈福。刘翁、刘妪爱女之心无所不至,并不敢一些违拗,闹了数日方休。
兀自朝哭五更,夜哭黄昏。邻船闻之,无不感叹。有一班相熟的客人,闻知此事,
无不可惜宋小官,可怜刘小娘者。宜春整整的哭了半年六个月方才住声。刘公对
阿妈道:“女儿这几日不哭,心下渐渐冷了,好劝他嫁人,终不然我两个老人家
守着个孤孀女儿,缓急何靠?”刘妪道:“阿老见得是,只怕女儿不肯,须是缓
缓的偎他。”又过了月馀,其时十二月二十四日,刘翁回船到昆山过年,在亲戚
家吃醉了酒,乘其酒兴来劝女儿道:“新春将近,除了孝罢。”宜春道:“丈夫
是终身之孝,怎样除得?”刘翁睁着眼道:“什么终身之孝!做爹的许你带时便
带,不许你带时,就不容你带。”刘妪见老儿口重,便来收科道:“再等女儿带
过了残岁,除夜做碗羹饭起了灵,除孝罢。”宜春见爹妈话不投机,便啼哭起来,
道:“你两口儿合计害了我丈夫,又不容我带孝,无非要我改嫁他人。我岂肯失
节以负宋郎,宁可带孝而死,决不除孝而生。”刘翁又待发作,被婆子骂了几句,
劈颈的推向船舱睡了。宜春依先又哭了一夜。到月尽三十日,除夜,宜春祭奠了
丈夫,哭了一会。婆子劝住了,三口儿同吃夜饭,爹妈见女儿荤酒不闻,心中不
乐,便道:“我儿!你孝是不肯除了,略吃点荤腥,何妨得?少年人不要弄弱了
元气。”宜春道:“未死之人,苟延残喘,连这碗素饭也是多吃的,还吃甚荤菜?”
刘妪道:“既不用荤,吃杯素酒儿,也好解闷。”宜春道:“一滴何曾到九泉,
想着死者,我何忍下咽。”说罢,又哀哀的哭将起来,连素饭也不吃就去睡了。
刘公夫妇料想女儿志不可夺,从此再不强他。后人有诗赞宜春之节,诗曰:
闺中节烈古今传,船女何曾阅简编?誓死不移金石志,《柏舟》端不愧前贤。
话分两头,再说宋金住在南京一年零八个月,把家业挣得十全了,却教管家
看守门墙,自己带了三千两银子,领了四个家人,两个美童,顾了一只航船,径
至昆山来访刘翁、刘妪。邻舍人家说道:“三日前往仪真去了。”宋金将银两贩
了布匹,转至仪真,下个有名的主家,上货了毕。次日,去河口寻着了刘家船只,
遥见浑家在船艄麻衣素妆,知其守节未嫁,伤感不已。回到下处,向主人王公说
道:“河下有一舟妇,带孝而甚美,我已访得是昆山刘顺泉之船,此妇即其女也。
吾丧偶已将二年,欲求此女为继室。”遂于袖中取出白金十两奉与王公,道:
“此薄意权为酒资,烦老翁执伐。成事之日,更当厚谢。若问财礼,虽千金吾亦
不吝。”王公接银欢喜,径往船上邀刘翁到一酒馆,盛设相款,推刘翁于上坐。
刘翁大惊,道:“老汉操舟之人,何劳如此厚待?必有缘故。”王公道:“且吃
三杯,方敢启齿。”刘翁心中愈疑,道:“若不说明,必不敢坐。”王公道:
“小店有个陕西钱员外,万贯家财,丧偶将二载,慕令爱小娘子美貌,欲求为继
室。愿出聘礼千金,特央小子作伐,望勿见拒。”刘翁道:“舟女得配富室,岂
非至愿!但吾儿守节甚坚,言及再婚,便欲寻死。此事不敢奉命,盛意亦不敢领。”
便欲起身。王公一手扯住,道:“此设亦出钱员外之意,托小子做个主人。既已
费了,不可虚之,事虽不谐,无害也。”刘翁只得坐了。饮酒中间,王公又说起:
“员外相求,出于至诚,望老翁回舟,从容商议。”刘翁被女儿几遍投水吓坏了,
只是摇头,略不统口,酒散各别。
王公回家,将刘翁之语,述与员外。宋金方知浑家守志之坚,乃对王公说道:
“姻事不成也罢了,我要顾他的船载货往上江出脱,难道也不允?”王公道:
“天下船载天下客,不消说,自然从命。”王公即时与刘翁说了顾船之事,刘翁
果然依允。宋金乃分付家童,先把铺陈行李发下船来,货且留岸上,明日发也未
迟。宋金锦衣貂帽,两个美童,各穿绿绒直身,手执熏炉如意跟随。刘翁夫妇认
做陕西钱员外,不复相识。到底夫妇之间,与他人不同,宜春在艄尾窥视,虽不
敢便信是丈夫,暗暗地惊怪,道:“有七八分厮像。”只见那钱员外才上得船,
便向船艄说道:“我腹中饥了,要饭吃,若是冷的,把些热茶淘来罢!”宜春已
自心疑。那钱员外又吆喝童仆道:“个儿郎吃我家饭,穿我家衣,闲时搓些绳,
打些索,也有用处,不可空坐!”这几句分明是宋小官初上船时刘翁分付的话,
宜春听得,愈加疑心。少顷,刘翁亲自捧茶奉钱员外,员外道:“你船艄上有一
破毡笠,借我用之。”刘翁愚蠢,全不省事,径与女儿讨那破毡笠。宜春取毡笠
付与父亲,口中微吟四句:“毡笠虽然破,经奴手自缝。因思戴笠者,无复旧时
容。”钱员外听艄后吟诗,嘿嘿会意,接笠在手,亦吟四句:“仙凡已换骨,故
乡人不识。虽则锦衣还,难忘旧毡笠。”
是夜宜春对翁妪道:“舱中钱员外,疑即宋郎也。不然何以知吾船有破毡笠?
且面庞相肖,语言可疑,可细叩之。”刘翁大笑道:“痴女子!那宋家痨病鬼,
此时骨肉俱消矣!就使当年未死,亦不过乞食他乡,安能致此富盛乎?”刘妪道:
“你当初怪爹娘劝你除孝改嫁,动不动跳水求死。今见客人富贵,便要认他是丈
夫,倘你认他不认,岂不可羞?”宜春满面羞惭,不敢开口。刘翁便招阿妈到背
处道:“阿妈你休如此说,姻缘之事,莫非天数。前日王店主请我到酒馆中饮酒,
说陕西钱员外,愿出千金聘礼,求我女儿为继室。我因女儿执性,不曾统口。今
日难得女儿自家心活,何不将机就机,把他许配钱员外,落得你我下半世受用。”
刘妪道:“阿老见得是。那钱员外来顾我家船只,或者其中有意。阿老明日可往
探之。”刘翁道:“我自有道理。”
次早,钱员外起身,梳洗已毕,手持破毡笠于船头上翻覆把玩。刘翁启口而
问道:“员外,看这破毡笠则甚?”员外道:“我爱那缝补处,这行针线,必出
自妙手。”刘翁道:“此乃小女所缝,有何妙处。前日王店主传员外之命,曾有
一言,未知真否?”钱员外故意问道:“所传何言?”刘翁道:“他说员外丧了
孺人,已将二载,未曾继娶,欲得小女为婚。”员外道:“老翁愿也不愿?”刘
翁道:“老汉求之不得,但恨小女守节甚坚,誓不再嫁,所以不敢轻诺。”员外
道:“令婿为何而死?”刘翁道:“小婿不幸得了个痨瘵之疾,其年因上岸打柴
未还,老汉不知,错开了船,以后曾出招帖寻访了三个月,并无动静,多是投江
而死了。”员外道:“令婿不死,他遇了个异人,病都好了,反获大财致富。老
翁若要会令婿时,可请令爱出来!”此时宜春侧耳而听,一闻此言,便哭将起来,
骂道:“薄幸钱郎!我为你带了三年重孝,受了千辛万苦,今日还不说实话,待
怎么?”宋金也堕泪道:“我妻!快来相见!”夫妻二人抱头大哭。刘翁道:
“阿妈,眼见得不是什么钱员外了,我与你须索去谢罪!”刘翁、刘妪走进舱来,
施礼不迭。宋金道:“丈人、丈母!不须恭敬,只是小婿他日有病痛时,莫再脱
赚。”两个老人家羞惭满面。
宜春便除了孝服,将灵位抛向水中。宋金便唤跟随的童仆来与主母磕头。翁
妪杀鸡置酒,管待女婿,又当接风,又是庆贺筵席。安席已毕,刘翁叙起女儿自
来不吃荤酒之意,宋金惨然下泪,亲自与浑家把盏,劝他开荤。随对翁、妪道:
“据你们设心脱赚,欲绝吾命,恩断义绝,不该相认了。今日勉强吃你这杯酒,
都看你女儿之面。”宜春道:“不因这番脱赚,你何由发迹?况爹妈日前也有好
处,今后但记恩,莫记怨。”宋金道:“谨依贤妻尊命。我已立家于南京,田园
富足,你老人家可弃了驾舟之业,随我到彼,同享安乐,岂不美哉!”翁、妪再
三称谢,是夜无话。
次日,王店主闻知此事,登船拜贺,又吃了一日酒。宋金留家童三人于王店
主家发布取帐,自己开船先往南京大宅子,住了三日,同浑家到昆山故乡扫墓,
追荐亡亲。宗族亲党各有厚赠。此时范知县已罢官在家,闻知宋小官发迹还乡,
恐怕街坊撞见没趣,躲向乡里,有月馀不敢入城。宋金完了故乡之事,重回南京,
阖家欢喜,安享富贵,不在话下。
再说宜春见宋金每早必进佛堂拜佛诵经,问其缘故。宋金将老僧所传《金刚
经》却病延年之事,说了一遍。宜春亦起信心,要丈夫教会了,夫妻同诵,到老
不衰,后享寿各九十馀,无疾而终。子孙为南京世富之家,亦有发科第者。后人
评云:刘老儿为善不终,宋小官因祸得福。《金刚经》消除灾难,破毡笠团圆骨
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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