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不容青史俱成灰 于 2012-7-14 22:07 编辑
1、大举进攻 在660年灭亡百济之后,唐朝在朝鲜半岛的南部获得了一块跳板,取得了能够无须跨海便南北夹击高句丽的战略优势。新罗在勾结唐帝国灭掉夙敌百济之后,在唐帝国的支持下与高句丽在半岛上分庭抗礼,两国一时间形成了南北对峙之势。 在661年,百济的局势一片混乱,复国义军如雨后春笋般涌现,驻守百济的唐军朝不保夕,可唐廷却只是遣刘仁轨带几万人前往镇压。事实上,就算加上一直在百济作战的刘仁愿部唐军,以及前来大力襄助的数万新罗军,这点儿兵力仍然远远不足以平定百济遗民的起义。显而易见,唐帝国对百济的变乱并不十分在意,其军事重心仍然放在高句丽身上,试图趁其刚刚失去盟友百济,陷入孤立,一举将其攻灭。在唐廷的战略规划中,其实并不要求立即彻底平定义军,只要能在百济故地上保障一个海军登陆后驻扎的后勤基地,以及一条能够北上夹击高句丽的通道即可。 661年春,继唐太宗一征之后,高宗李治再次倾国而出,对高句丽发动了第二次大规模的入侵。此次唐军的兵力更为庞大,据《资治通鉴》卷200记载,数目多达“三十五军”,唐朝时每“军”在万人上下,因此也就是三十多万人,而这个数字也恰好与《三国遗事》中记载的“率三十五万军以伐高丽”相契合,所以可信度还是比较高地。再加上正驻扎于百济的数万唐军(百济原有刘仁愿部一万七千人,刘仁轨后来又带去一些援军),此次进攻高句丽的唐军总数接近四十万。此外,新罗王金法敏亲统数万新罗主力北上,配合大唐夹击高句丽。之前新罗无论是配合李世民一征高句丽,还是助唐攻灭百济,均出动了五万大军,此次攻打比百济更强大的高句丽,理应会出动更多的兵力,至少也有五万之众,因此本次进攻高句丽的总兵力接近四十五万。 唐军主力兵分两路,契苾何力统陆军自辽东进兵,计划先渡鸭绿水,再杀向平壤;苏定方则以舟师运兵,自朝鲜半岛南部登陆,然后一路北上,海陆两军夹击平壤。大唐此次征发了数十万大军,再加上随行民夫,数目惊人,负担沉重,补给艰难,一心想要速战速决,高句丽人自然便要反其道而行之,将此次的宏观战略定为坚壁清野,逐节抵抗,力求将战局拖至冬天,靠寒冷、消耗和坚城击败气势汹汹的唐帝国。 在这样的指导思路下,高句丽人主动放弃了大片土地,北线收缩至鸭绿水,南线收缩至浿江,力图集中兵力,缩短战线,以要塞和天险迟滞疲耗唐军。据《资治通鉴》卷200记载:“七月甲戌(实际上应为八月),苏定方破高丽于浿江,屡战皆捷,遂围平壤城。”不过此战只是高句丽“逐节抵抗”战略的一部分,南线的高句丽军并未在此地与唐军死磕,因此兵力折损不大。 北线唐军在辽东地区也并未遭遇任何坚强抵抗,很快便顺利进抵鸭绿水,泉男生统领数万兵马在对岸布置防御,迟滞唐军。九月,北线唐军取得鸭绿水大捷,据《三国史记》卷7记载:“九月, <盖苏文>遣其子<男生>, 以精兵数万, 守<鸭 {鸭绿}>, 诸军不得渡。 <契苾何力>至, 値氷大合, <何力>引衆乘氷度{渡}水, 鼓而进, 我军溃奔。 <何力>追数十里, 杀三万人。 余衆悉降, <男生>仅以身免。”泉男生起初多半也是打算据险而守,尽量拖延,实在守不住便后撤保存实力,不过他没想到天气骤寒,“值氷大合”,原本“诸军不得渡”河面突然冻结,唐军趁机攻过江来,鸭绿水天险竟然转瞬即破,因此在猝不及防下未能及时后撤,这才会出现三万人被斩杀的惨重损失。 整体来看,此次高句丽人的宏观战略就是纵敌深入,倾全力死守平壤,因此在南、北两线的抵御都未尽全力,这也正是唐军起初进展顺利的原因所在。 2、镇压铁勒 北线唐军渡过鸭绿水后,本欲乘胜而前,却没想到后院却于此时突然起火。在此之前,唐王朝对铁勒诸部长期征兵征粮,且规模日益加大,毫无节制,令其不堪其苦,此次二征高句丽时,更是对其大规模强制征发,终于生生将这些本想安稳度日的铁勒人逼反。几乎所有的铁勒部族都加入到了这场抗争之中,它们宣布独立,不肯再为唐朝的开疆扩土出兵出粮,让自家子弟成为炮灰,在忍无可忍之下,它们向远比自己强大的唐帝国发出了愤怒的呼喝。 由于素来均以征服者自居,又征发无度,因此大唐在周边藩属国和羁縻州中的统治并不得人心,其宗主国地位全靠武力来维系。此时铁勒闹独立,如果大唐不能迅速做出有力的惩罚,其它藩属必然有样学样,就会引发像多米诺骨牌般的崩塌后果,甚至连已经被征发到辽东的各支仆从军都有哗变的可能。为了震慑其它藩属,唐帝国必须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平定这场起义,并且冷酷处置,杀鸡儆猴,这也是后来唐廷纵容薛仁贵搞大屠杀,并对这种惨绝人寰的暴行不闻不问的主要原因。 在661年十月铁勒起义后,唐廷立即从正在辽东作战的北线唐军中抽调了部分军队,以郑仁泰为铁勒道行军大总管,薛仁贵任其副手,一同前往镇压铁勒人的独立运动。二人统军进入漠北后,很快便击败了仆骨部,又打跑了战斗力最强的回纥部,于662年三月进至今外蒙古的於都斤山。铁勒九姓中与大唐关系最好,之前替大唐卖力也最多的思结、多滥葛等部均聚居于此,这些部落虽然对唐廷不满,但由于战斗力较差,反抗意志其实并不坚决,先前鼓足勇气随大流起事,此时见情势不妙,便急急向唐军送上“降款”,表示愿意无条件投降,重为臣属,希望能够受到宽免。 然而副帅薛仁贵为了立功,也为了震慑其它藩属,更为了给手下将士提供一个劫掠财物妇人的机会,竟然背信弃义,对已经放下武器,正在等待受降的铁勒军下了毒手,残忍地将十三万铁勒降卒尽数屠杀,制造了中国历史上骇人听闻的杀降暴行。对于部族中的平民百姓,薛仁贵则打着“恐为后患,并坑杀之”的旗号,除了唐军士卒掳掠的女子之外,将整个部族全部残忍地活埋掉,据《唐会要》卷61记载----“杀降九十余万”!实可谓丧心病狂。 唐军的暴行彻底激怒了铁勒人,其余的铁勒部落均与大唐结下了不解之仇,他们坚壁清野,远走漠北,并诱使唐军深入追击,然后不断袭扰,最终唐军断粮,仓惶回逃,一路上先是吃马,马尽后,竟然“人皆相食”,一万四千精锐唐军,等退到关内时,竟然只剩了八百人。薛仁贵和郑仁泰的野蛮暴行给唐帝国招来了本来完全可以避免的重大损失,局面急剧恶化,为了收拾他俩搞出来的烂摊子,唐廷被迫又将征辽前线的北线唐军主帅,铁勒族大将契苾何力从战场上调回,借助他的威望去安抚满腔恨意的铁勒诸部。契苾何力在铁勒人中威望素著,据《旧唐书》卷109记载,他仅引五百精骑“驰入九姓中”,便成功劝服其各部不再与大唐为敌,这场大冲突至此才得以收场。不过铁勒九姓对唐帝国的怨恨却久积不散,并直接导致了他们日后叛离唐朝,投靠了唐朝的敌人后突厥。 3、急转直下 由于契苾何力离开时只带走了五百人,所以辽东战场上的北线唐军只是减少了郑仁泰所部,鸭绿水以南仍然还屯有重兵,可既存史料中却并未提到这些唐军后来有何举措。笔者认为,这是因为高句丽北线的防御远比南线强大,就算高句丽人只是据守坚城,唐军一路杀到平壤也十分困难,再加上主帅离开、力量分薄等因素,北线唐军无隙可乘,不敢冒险前进,所以在渡过鸭绿水后便再无建树,只是与高句丽人对峙,未能对南线唐军攻打平壤做出有力的策应。 苏定方统率的南线唐军倒并未遭遇坚强抵抗,八月时已将平壤城团团围困,但由于高句丽人在之前的防御战中并未伤及根本,精兵猛将尽集于平壤城中,因此平壤城防十分强大,而唐军又素来不擅攻坚,于是顿兵于平壤城下,围攻八个多月不能寸进。高句丽人此次的拖延战术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如愿将战局拖入到了冬季,令唐军在乏粮之余,冬衣也出现了严重短缺。据《日本书记》记载:“惟(661年)十二月,于高丽国寒极浿冻……高丽士卒胆勇雄壮。故更取唐二垒,唯有二塞,亦备夜取之计,唐兵抱膝而哭。锐钝力竭,而不能拔。”显而易见,在寒冷和饥饿的影响下,双方的优劣之势此时已然逆转。 自十二月后,高句丽人开始局部反攻,击败唐军,成功夺取了围城唐军的两座营垒。据《三国史记》卷42记载,此时唐军的情势已然十分窘迫,苏定方急遣新罗信使文泉返回传信,向文武王哀告道:“大王军士不至,粮草不济,其危殆甚矣。”祈求对方出兵援助。从苏定方的惶急语气可以看出,他此时已知事不可为,非但已不抱破城之望,反倒还担心自己这支缺粮缺衣的疲兵有覆亡之危,所以才放下大国的矜持,语带哀求地恳请对方迅速送粮救援自己。 由于此次运粮需要一直抵达都城之下,深入敌境,粮队又行动缓慢,无法隐蔽,因此危险和难度都极大。据《三国史记》卷42记载,当文武王向群臣提及运粮之事时,众人“皆言深入敌境输粮, 势不得达矣。”于是“ 大王患之, 咨嗟。”这时新罗大将金庚信说道:“国家之事, 虽死不避, 今日是老臣尽节之日也。 当向敌国, 以副<苏>将军之意。” “十二月十日, 与副将军<仁问>·<眞服>·<良图>等九将军, 率兵载粮, 入<高句丽>之界。 壬戌正月二十三日, 至<七重河>, 人皆恐惧, 不敢先登。 <庾信>曰: ‘诸君若死, 岂合来此。’ 遂先自上船而济……至<障塞>之险, 会天寒烈, 人马疲惫, <庾信>露肩执鞭, 策马以前驱。 衆人见之, 努力奔走出汗,不敢言寒。 遂过险“。在冒着严寒将粮草运到唐军营中后,金庾信留下助战,金良图则带一部分押粮士兵回国,结果途中还遭到了高句丽人的伏击(“<丽>人伏兵, 欲要击我军於归路”),最终险险得脱。 根据以上记载的种种细节,我们不难看出,这次为了救援唐军,将粮秣运到平壤城下,新罗人花了不少力气,沿途也遇到了诸多困难,更冒了极大的风险,是抱着全军覆没的决心去做地,合作的诚意毋庸置疑。而这批粮秣对于唐军来说,也具有生死攸关的重要性,是挽救这十余万南线唐军的关键所在。事实上,在粮秣未到前,唐军的形势确实日趋不利。662年二月,高句丽军队大举反攻,刀锋直取唐军左翼的庞孝泰部,蛇水之战爆发(一些史家称其为第一次平壤战争)。据唐史记载:“沃沮道总管庞孝泰与高丽战于蛇水之上,军败,与其子十三人皆战死。”“庞孝泰以岭南兵壁蛇水,盖苏文攻之,举军没。” 在此役中,高句丽人全歼了庞孝泰部数万唐军,由唐军一翼被整建制消灭能够看出,高句丽人其实是具备在野战中全歼唐军大兵团的能力地。在之前的战事中,虽然辽东地区的高句丽军挡住了北线唐军,但南线唐军却轻松杀至都城之下,不免给人一种高句丽军队在唐军面前不堪一击的错觉,其实若论同等数量下军队的战斗力,高句丽人恐怕还要在唐军之上,只是因唐军具有数量优势,才会收缩至都城决战。其实高句丽人将重兵屯于平壤,还有另一个目的,即隐藏实力,有意示弱,从而诱敌深入,拖长唐军的补给线,待其攻坚不下,疲惫衰弱后再大举反攻。事实证明,高句丽人的战略相当有效,唐军果然在坚城下碰得头破血流,战斗力也因饥寒而下降,之后旋即便遭到重创。 “蛇水大捷”极大地鼓舞了高句丽将士的信心,同时也给唐军士气造成了沉重打击。此时左翼唐军已被歼灭,苏定方的中军岌岌可危,高句丽人下一步多半就要伺机自侧翼对他进行包抄了,情势万分危急。由“<定方>以食尽兵疲, 不能力战, 及得粮, 便廻<唐>”这则记载可知,南线唐军由于粮尽,此时甚至已经无法撤退,攻城想必早就停了,只是屯驻在城外苦苦支撑而已,直到新罗的运粮队于二月上旬赶到平壤城下,得到粮秣后,才总算是缓过了一口气,趁着这批粮草尚未吃完,急急于662年三月撤围而走。大概是因为唐军得到粮草后军心略定,野战能力也有所恢复,所以高句丽人并未追击,南线唐军得以安然归国。 当年三十万精锐隋军起初也是势如破竹,轻松杀至平壤城下,但围攻至缺粮后,军心立散,当时的半岛上又没有新罗这样的盟友给送粮,被迫强行撤退,结果全军溃乱,被战斗力原本远逊的高句丽人全歼。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情况也颇为相似,如果唐军等不到这批粮秣,恐怕多半会重蹈当年隋军的覆辙,换言之,全靠新罗人冒险送粮,才拯救了这十几万唐军。此次二征高句丽劳师两年,耗费无数,最终却无功而返,未能实现攻陷平壤的战略目标,十几万南线唐军反倒险些全军尽没,收场可谓十分惨淡。腹背受敌的高句丽再一次成功顶住了压力,从此对大唐更无畏惧。 4、束手无策 唐帝国与新罗数次联手攻打高句丽,却均被泉盖苏文率军击退。此次大唐顶着沉重的财政压力,出动了近四十万大军,已然是倾尽全力,却仍然奈何不了对方,此时的大唐和当年的大隋一样,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窘境。打又打不下来,徒耗国力;可如果半途而废,岂非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无能,暴露出国力虚弱,无力对忤逆的藩属国进行制裁的窘况,这必将导致其它藩属也心存不轨,可谓后患无穷。可以说,唐帝国继李世民之后第二次伐辽失败,在政治上造成了巨大的负面影响,唐朝君臣皆沮丧万分,原定的“封泰山、幸东都并停”(《资治通鉴》卷201)。 唐帝国与高句丽的战争旷日久长,国内百姓困苦不堪,怨声载道。而且唐朝近年来战争的规模日益增大,仅在国内“征夫”已经远远不够,唐王朝遂大幅增加了对周边各属国和羁縻州的征兵摊派,但由于索求无度,很快便引发了周边各部族的广泛不满,661年铁勒诸部爆发大起义便是缘于此节。虽然薛仁贵靠血腥的大屠杀把铁勒人的独立运动镇压了下去,但这场举族叛离也给一贯骄横的唐帝国敲响了警钟,属国百姓中弥漫的对战争的抵触情绪也令帝国高层开始颇有顾忌。为了平息民怨,高宗于663年八月下诏宣布:“以海东累岁用兵,百姓困于征调,士卒战溺死者甚众,诏罢三十六州所造船。” (《资治通鉴》卷201) 唐廷暂且休兵,除了安定人心、舒缓国内日趋激化的矛盾之外,也是因为在军事上一筹莫展,失去了攻取高句丽的信心,因此暂时并未产生第三次大举伐辽的念头。自从661年二征高句丽以来,唐帝国就接连遭逢不顺,先是铁勒各部因反对兵役闹独立,然后就是第二次伐辽战事不利,任雅相、程名振、庞孝泰等大将相继战死,最终唐军还在平壤城下被重创,被迫仓惶撤军。更不妙的是,百济此时正乱作一团,高宗又下令百济唐军不战而退,全部撤回国内,彻底放弃百济故地,这是一个明显的信号,不仅说明唐帝国此时在百济的局势不容乐观,更能看出高宗在二征失败后信心遭到重挫,似乎已然对攻灭高句丽失去了信心,彻底放下了再次征辽的念头,所以才连百济这个进攻高句丽的重要桥头堡都不愿再去费力争夺。 唐帝国的疆域和人口远胜高句丽,可在辽东的军事表现却始终乏善可陈,其主要原因就是唐军的战斗力实在太差,而军队的孱弱又与兵制和军队风气、官场风气的败坏有着直接的关联。名将刘仁轨在674年接掌百济唐军时,便曾向高宗上书:“臣伏睹所存戍兵,疲赢者多,勇健者少,衣服贫敝,唯思西归,无心展效……自显庆五年(660)以来,征人屡经渡海,官不记录,其死者亦无谁问。州县每发百姓为兵,其壮而富者,行钱参逐,皆亡匿得免;贫者身虽老弱,被发即行……州县追呼,无以自存,公私困弊,不可悉言。是以昨发海西之日,已有逃亡自残者,非独至海外而然也……百姓不愿从军,率皆由此。臣又问曩日士卒留镇五年,尚得支济,今尔等始经一年,何为如此单露?咸言初发家日,惟令备一年资装,今已二年,未有还期……”详细地说明了驻扎在辽东的唐军士兵的苦况和士气低迷的状态。像这种强征而来,被迫超期服役的士兵,又岂能对朝廷心无怨怼?而当军队的风气已经败坏,赏罚不明,奋战者毫无所得时,士兵们又怎肯再戮力向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