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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小说的情——仇恨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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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25 20:17 | 显示全部楼层

金庸小说的情——仇恨之心

敌人,有时比朋友还关系密切。问问事业心重的商人,他一曰之中有多少回想到朋友,又有多少回想到竞争对手?一般人没有什么“敌人”,大不了不过跟人闹得不愉快,但若为了什么缘故真的有仇敌的话,他对这仇敌肯定时刻不能忘怀。朋友是为我们减轻负担或增加欢乐的人,仇敌却是需要尽快对付的,似乎那里有个不平衡、欠了一笔债,非要解决了不能安心。

  在武侠小说里,“报仇”往往是主题,是故事的主要骨干,彷佛报仇是做人最严肃的责任,而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矛盾,亦是环绕某人的报仇而发生。金庸小说,未能完全兔俗,也有很多的报仇情节,然而,报仇从来不是他的小说的主题。也许这是因为金庸不是个仇恨心很重的人;也许,他的故事有太多别的主题要照顾。

  《倚天屠龙记》本是以报仇为主的布局,但是结果张无忌一个“仇人”也没有杀过;谢逊结下许许多多的仇家,结果选择象徽式的向他报仇;真正恩仇一同了结的是成昆和谢逊,但即使这笔血海深仇也没有非要谁赔命不可。

  袁承志不忍下手杀崇祯——他推说是公主求情,实际上是他觉得在国家百姓多难的时候,报私人的仇怨没有多大意义;郭靖的仇人是谁,恐怕多数读者记不起;《书剑思仇录》根本不是报仇故事。让徐天安来一下“手刃仇人”,就算向武侠小说的报仇传统交了差了。杨过千方百计打听谁是杀父仇人,疑神疑鬼,最后发现杀杨康的人就是杨康自己。

  在《天龙八部》里,金庸正面处理“报仇”的观念,或者可说,他正面处理报仇的感情一面,就是“仇恨之心”。(报仇的社会规范的一面他没有处理。)而《天龙八部》是金庸小说中最充满悲天悯人的一部。这本小说不是关于报仇的,而是关于仇恨之心怎样缚束世人,同时点出化解仇恨之心之道。这是金庸哲理味道最浓的一部小说。

  一般武侠小说写“报仇”,着重的是报仇作为社会规范的一面,而作为社会现范,报仇是相当原始的,亲人被杀,便要为他报仇。现代人写武侠小说、读武侠小说,对报仇并不认同,于是“报仇”在作者而言是一种推动情节、制造人物之间对立的写作手法,而读者也就抱着“听故事不驳故事”的心理,当是逃避现实文学那样看了。从这个方向发展,探讨“报仇”,只会得出“报仇是一种不合理的社会缚束”,“冤冤相报何时了”,那类老生常谈的结论,而读者没有什么新的启不。

  金庸小说处理“报仇”与众不同之处,是不着重报仇作为社会现范的一面,反而着重到刻画、分析仇恨心的起源;金庸小说特别是《天龙八部》,探讨的是仇恨心对人的内心束缚,仇恨之心,最直接损害的,就是怀着仇恨心的人。“报仇”对现代人来说,是只属于黑社会的事,但仇恨之心,却是每个人或深或浅。或长期或短暂经历到的。金庸小说的“报仇”,对现代读者侥有意义得多了。

  《天龙八部》

《天龙八部》有深仇大恨的人物,乔峰固然是一个,但此外还有段延庆、有叶二娘、有受童佬逼害的三十六洞、七十二岛各路人马,甚至段正淳的娇美无伦的情妇们,也有心怀仇恨的。这些有的在仇恨中沉沦,自毁一生,但这决非定局:化解仇恨,重获新生,是《天龙八部》更显著的讯息。

  仇恨之心从何而来?《天龙八部》表露的是,仇恨是从爱而来的;是想到爱自己、或自己所爱的人被人伤害刺激起的。

  乔峰在雁门关对阿朱说:“当年我妈妈给他们杀了,我爹爹痛不欲生,就在那边的岩石之旁,跃入深谷。他人在深谷,不舍得我陪他丧生,又将我抛了上来,乔峰方有今曰。阿朱,我爹爹爱我极深,是么?”正是极感于父爱,刺激起乔峰对害死母亲、逼使父亲自杀的人的极大仇恨,令他矢志报仇。他咬牙切齿,要把“带头大哥”全家杀死,“自老至少,鸡犬不留”。

  所爱的人被杀害,所造成的不平,逼使人寻求补偿。与莎士比亚同期的著名散文作者培根说得好:“报仇是一种粗糙的正义。”

  “无恶不作”叶二娘经常偷人家的儿子来玩,玩几天便残酷地弄死,也是出于仇恨心,为失去的爱索债。原来她自己的爱儿被人偷去,母子分离,她从此便恨了全世界有儿子的人。

  她发现了虚竹是自己的失踪儿子,喜极流泪相认,激动之下,大声对虚竹说:“是哪一个天杀的狗贼,偷了我的儿子,害得我母子分离二十四年,孩儿、孩儿,咱们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这个狗贼,将她千刀万剐,斩成肉浆。”

  “恶贯满盈”段延庆对大理皇室充满仇恨,是因为皇位被夺,似乎与爱无关,但是如果把爱的范围稍为扩阔,“爱”当然可以包括对自己的爱。自己受到严重伤害,跟所爱的人被杀一样,能令人渴望讨还血债,得到粗糙的正义。马夫人庚敏可怕的地方是,她的自恋狂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连不马上对她注目、倾心,她也当是对她的严重伤害,非要报仇不可。

  表面看来,仇恨的来源很广,但是细想之下,一切仇恨都是来自对所爱的人或事物的执着:例如因受到侮辱而要报仇,那便是对自己的声名面子的执着之故。

  《天龙八部》的深仇大恨,在作者慈悲的安排下一一化解。延庆太子这四恶之首,所生的儿子是全书光明良善的段誉;叶二娘与“带头大哥”所生的儿子虚竹,不但纯真善良,而且还因段誉的缘故,与乔峰结成兄弟。仇恨,没有污染下一代。

  不但没有污染下一代,而且在自身已经化解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报仇并不是唯一的索债方法,重新获得的爱可以弥补失去的爱。叶二娘被情人遗弃,委屈了二十多年,玄慈一句:“这些年来,可苦了你了!”她的委屈,顿时化为无形,她不再是无恶不作,而是令人肃然起敬的情深义重的女子,爱战胜了恨,报仇事小,她宁可殉情。段延庆失去皇位,但得回儿子,他感到人生未有之乐,他的屈辱损失得到了补偿,对段氏的仇恨,自然也全部消失了。

  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各路英雄对灵鸾官的恐惧仇恨,在段誉与虚竹合力之下,化为祥和:拔去“生死符”不一定要以杀人手法达到,受与善良,一样可以为他们解除缚束。马夫人的下场恐怖,她到死都没有得到解脱,但是读者对她的感觉,最后也是怜悯多于僧恶。

  因为仇恨的源泉是执着,越执着的人,越难得到解脱。乔峰是大英雄,英雄都是些执着的人,他的仇恨,需要巨大的力量去化解。但是,这股化解的力量,毕竟也是来自他的性格之中。经过无数的苦难之后,在少林寺的藏经阁内,他悲天悯人的一面胜利了:个人的仇恨,与天下苍生的苦难比较,真正是微不足道。“他没有得到什么新的爱去填平心中的空缺苦痛,但是他是大英雄,大英雄是负得起这些担子的。然而,从叶二娘到乔峰,仇恨的化解都是在一个人间的层次:以爱去填补爱、以对天下苍生造福的热诚代替报仇的激情,但这一切都是以一种执着去换另一种执着,第二个,更高层次的化解,是基本打破这种执着,就是觉悟到一切的执着,都是虚妄。乔峰始终没有领悟到智光大师的劝喻,他的父亲萧远山,在无名老僧的点化之下,终于领悟到了。无名老僧代他一举击毙了仇人慕容复,他骤然之间,不但不感到大仇得报的快意,反而感到一阵空虚寂寞,感到”在这世间更无立足之地“;他终于了解到”一了百了,人死之后,什么么都是一笔勾销。“化解仇恨,其实最容易不过:一笔勾销便是。爱是幻象、恨自然也是幻象,从仇恨之心生出报仇
的念头,自以为是做人的重要任务使命,其实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反而为自己带来无穷的苦恼。也可以反过来说:人们执意报仇,只不过因为没有找到真正的人生目标,因为要抓紧一个目标,结果便被导入歧途。萧远山对尘世的灰心,在世间”无立足之地“,反而使他能”一了百了“,斩断尘缘,进入佛家的智慧境地。《天龙八部》彷拂在说,人世充满苦恼,但这些苦恼,其实是人们受种种感情缚束所致。李秋水与童姥萧远山的一生,都花在处心积虑复仇之上,心里简直腾不出任何空隙去想别的事,连与儿子重聚的欢慰也没有时间想。他与慕容博这一对仇人,竟然纠缠了几十年,但几十年的仇怨缠绵,最后也解开了,两人同时重获自由。另一对几十年仇怨缠绵的可怜人是童姥和李秋水。男人的仇怨是国仇家恨,女子的仇怨当然只是为情。童姥、李秋水师姊妹两个,为争夺师兄弟无崖子的爱,展开了差不多一辈子的恶斗,李秋水害得童姥终身畸形,不能长大;童姥反过来毁掉李秋水的容貌,两人一般怨毒。几十年中,童姥曰夜提防李秋水来袭,灵鸾宫装置得如堡垒一般,李秋水做其西夏王妃,恐怕也是看中了皇宫禁卫森严吧?这场仇怨,本来是为争夺无崖子,但到后来,两人都根本不知道无崖子在什么地方,连他的生死也不知道。仇恨的原因、争夺的目标早已变得毫不重要了,拼个你死我活成了这两个女子生活的全部。在最后的一场剧战,童姥吐血装死,李秋水信以为真,”知道这个自己痛恨了数十年的师姊终于是死了,自不禁欢喜,却又有些寂寞抢然之感。“实际上,对头人一死,她的终身使命也就没有了,她骤然失业,自然感到寂寞空虚。李秋水与重姥究竟谁胜了这场终身搏斗?可说两人都胜了,也可说两人都惨败。在金庸苦心安排之下,两个人临死之时都以为自己胜了。童姥展开无崖子手绘的素像仔细一看,大声欢呼:“不是她!不是她!”因为原来看出画中人是小师妹。情敌比自己先死,师弟所恋的原来另有她人,怎教她不欢畅?但是,其实李秋水也是装死,真正胜利的是她。可惜,她看到图像,才发现赢了的情敌,原来不是真正的情敌,而是小妹子。“是她!是她!”李秋水惊叫,然而,她的一生已经完了。

  她们两个都是惨败,因为她们浪费了本来可以有很大成就、很大快乐的一生;不为误会了对方为情敌,而是说使仇恨误一生。报仇是这样的无意义~还是因为做人根本没有意义,所以才胡乱找仇恨来填补空虚?

报仇的悲剧

《雪山飞狐》有个很典型的报仇悲剧,就是闯王的四大护卫胡、苗,范、田几家之间的累代仇怨。苗,范、田三人误会胡害了闯王,于是合力将他杀死;胡死后,他的儿子找上苗范田三人,本来不是要亲手杀死他们,但他向这三人秘密说出真相,这三人羞愧之下便自杀死了。他们死后,后人不知真相,又找姓胡的报仇,终于传到了胡一刀、苗人凤的一代,促使这两人生死决斗。

  金庸的意思很明白,本来这些人一个也不必死,只因报仇心切,根本没有想到寻求化解,所以铸成大错,假仇家变了真仇家,到了真相大白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读者看到胡一刀和苗人凤两个英雄气概的人物,惺惺相惜,本来可以成为亲逾手足的知己,但终为“报仇”二字,杀死了胡一刀夫妇,教苗人凤终身抱憾。不但苗人凤终身抱憾,还要继续蔓延下去,阻碍胡斐与苗若兰的姻缘,最后不知是胡斐杀了苗人凤,或是苗人凤杀了胡斐,还是两人一齐丧生。

  《雪山飞狐》写出报仇的悲剧,但是报仇这个观念,在《飞狐外传》之中的作用主要还是制造戏剧化的情节,加强人物之间的矛盾关系,所以,这个报仇悲剧仍可算是相当典型的,没有多大哲理意义。看完之启,大家感叹的是人生的无常、命运注定的阴差阳错,而不是对报仇本身有什么么感觉。

  矢志报仇,没有对苗人凤、胡一刀、胡斐这些人物个性上造成任何损害。比起《天龙八部》剖析仇恨心的寓意深远,《雪山飞狐》就浅薄得多了。

  就是《飞狐外传》的报仇故事,也是相当传统的,突出的地方,不过是花巧和波折较多,袁紫衣为生母银凤报仇,仇人正是生父,所以要饶他三次不死;那边厢,胡斐为钟阿四一家报仇,要杀的正是袁紫夫的生父,袁与胡之间的关系便矛盾复杂起来。《雪山飞狐》写在一九五九年间,《天龙八部》一九六三年开始连载;短短几年之中,两部作品有这样大的分别,令人深深感到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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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小说的情——男女之爱

1、血淋淋的三角恋爱

周芷若与赵敏二次争夺张无忌,是金庸小说之中最血淋淋的三角恋爱。作为争夺对象的张无忌完全被动,周、赵二次采取主动,饶是一个「秀似芝兰」,一个「灿若玫瑰」,两个都是智谋与刀剑并用,赵敏要毁周芷若的容,周芷若要取赵敏的命。这两个女子的爱之中,都有很重成分的占有欲;两女都觉得得到张无忌比性命、荣誉、家庭、民族更为重要,究竟这样强烈的爱情是从哪里来的呢?在周芷若与张无忌而言,他们第一次相识是在童年,周芷若见无忌痛苦危殆而心生怜悯,好意喂他吃饭;张无忌在难中得到呵护,是以永远感激这位温柔的小姑娘。

  是几时这个同情与感激的开系转变为男女之间的爱情?对周芷若而言,转折点显然是在她奉灭绝师太之前,一剑刺伤张无忌之後。周芷若个性温柔细心而内向,极为敏感,因此也很容易受外界的意见影响。她与张无忌重逢,他因心怀感激而对她好,她自然也是对他友善,但丁敏君及灭绝师太一个恶意影射无忌跟她有暖昧开系、一个迫她杀人明志,却是令周芷若对无忌开始产主特殊感觉的重要因素。她刺了他这一剑之後,自然再也不能忘记他了。

  我想周芷若对张无忌不是没有自作多情的成分的。她可能以为无忌对她的好意是爱意,甘心让她刺伤,更是对她有情——换句话说,她在声声否认丁敏君的影射之时,其实暗中相信丁敏君所说是真的。连师父也是这样说了,她更加相信,她愿意相信。她自知生得美丽,那么无忌对她倾心又有甚么出奇呢?她之所以特别惊惶,不过是因为特别惊喜。

  以为无忌爱上她,是周芷若爱上张无忌的最主要因素。这亦是人之常情:一个卓尔不凡的男子在许多人之中独钟情於自己,教人如何不动心呢?可惜,周芷若想错了,张无忌对她的善意,不过是敬重和感激。

  周芷若是个很重视「公众形象」的人,无论是师门的形象或自己温文秀雅的形象。因此,她断不会公开追求张无忌,只能盼望张无忌采取主动,传统的淑女,都是这个样子。

  她料不到的是,两件大事粉碎了她的希望,一是灭绝师太要她立下毒誓永不爱上张无忌,二是赵敏的突然杀出。这两件事的发生,使周芷若陷入一个两难:保持形象,眼白白让张无忌被赵敏抢走;或是不顾一切,不惜任何手段使张无忌与自己结婚。我曾经在《金庸小说的女子》中说过周芷若的从正变邪浑不可解,但现在可能有另一个看法:就是一个人的真正个性,在紧要开头才会暴露出来。周芷若在两难之间的抉择,暴露了她个性潜伏的另一面,也决定了她今後所走的路。

  《倚天屠龙记》最大的漏洞是周芷若在荒岛上下毒、伤殷离、放逐赵敏这段情节,因为谢逊实在没有保持缄默的理由;这点很多人都谈过了。但我想指出的是,周芷若做这件事的动机,绝不是为了履行对灭绝师大的誓言,而是简简单单地为了使张无忌憎恨赵敏而移情於她。对师父起的誓言,不过是为她提供了一个运用好谋的藉口。无忌娶不娶她,实在与光大峨嵋毫无开系。

  张无忌是个最易信人的人,恨赵敏、感激周芷若爱他、白咎有负她的爱,再加上对她的娇弱可怜动心,他就以为与她相爱,答应订下婚姻之约了。

  本来世上婚姻,多有弄假成真而促成、将错就错而就此一生。若不是赵敏突闯喜堂、架走新郎,谁能说张无忌与周芷若不会同偕到老所以,曰後周芷若苦练九阴真经、少林寺外一番恶斗、光大峨嵋、甚至杀谢逊灭口也是幌子,是次要,主要目的是杀情敌,是雪弃婚之耻。周芷若是最典型的翻爱成仇,可叹的是,她到最後仍是痴心爱著张无忌,而最初爱上这个人,不过是误以为这个人对她痴心爱慕。


  2、友情与爱情

男子真是一些奇怪的动物,对他们来说,友情反而会妨碍爱情,男女之间的友谊,在金庸小说不易找到例子,但是在特殊情形之下,令狐冲与任盈盈倒有一点像友情的东西,就是基於隔廉看不见盈盈的样子,令狐冲误会她是一位年老德高的老婆婆,故而向她倾吐心事,得到她的了解同情和支持。朋友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令狐冲感到这「婆婆」的关心,立刻对她有了信任和依凭的感觉,把心底最苦涩、最恐惧忧虑的事也跟她毫不保留地细说,包括对岳灵珊的相思。而盈盈细心倾听,为他分析、释疑,对他好言劝喻,又抚琴安慰,使他暂时忘忧,这一切跟最好的朋友的所为毫无分别。

  但令狐冲对盈盈有了这一番感情,反而难以爱上她,他自觉与她有一层说不出的隔膜。当然,真正的原因可能与友情无关,而是他心中所爱的一直只有岳灵珊,他敬重盈盈,感激她为自己舍身,但盈盈从来没有像岳灵珊那样,使他魂牵梦萦。

  严格来说,任盈盈与令狐冲之间不能说是有过真正的友谊,因为任盈盈一开始,至少从令狐冲诉说他对师妹的苦恋开始,便对他「好生敬重」。任盈盈是个有胸襟气度的女子,他爱令狐冲而欣赏他对爱情的执著忠贞,因此对他爱逾自己性命的岳灵珊,她也全力保护照顾周全。对朋友的忠诚爱护,莫过於爱护照顾他亲爱的人,任盈盈对令狐冲的爱情里,其实有很多友情的成分。

  现代人都知道爱情与友情不能并全,甚么男子视你如心腹,倾诉他对另一个女子的痴恋,你就别盼望这位男子会跟你发展成爱人了。男子爱的是一类女子,视为倾诉对象的又是另一类女子。女子则不同,我怀疑些微的爱情,对某些女子来说,几乎是任何男女之间比较深入的友情的基础。女子缺乏自信,这一点点若有若无的爱情给她自信,使她感到这个男子对她怀著好意,她就能够无限度的给他友情上的支持。不过,这就不是金庸小说的情了。


  3、爱的牺牲

「问世问,情为何物」,金庸的定义似乎是:爱是一种令人愿意为所爱的人牺牲的感情。《神雕侠侣》的爱有很大的牺牲成分,杨过只有一个,爱上他的少女却有四个之多,又哪得不能牺牲?不过各人牺牲的情况不同罢了。

  一块锦帕,道尽了爱就是牺牲的意义。先是李莫愁赠帕给心目中的情郎陆展元,月白丝帕绣著红花绿叶,以示双双互相偎倚。陆展元另娶他人,恐李莫愁来寻仇,临终时把锦帕交给兄弟陆立鼎,但危急之际,陆立鼎却宁可把锦帕给襟兄所托的遗孤程英,而不交给女儿陆无双,这是「义」的牺牲。

  武三娘旁观看清,把帕撕做两半,两个小女孩各得一半。若干年後,两半锦帕又重新拼在一起。这次是出於爱的牺牲。

  程英和陆无双同时爱上了杨过,三个人面临李莫愁来犯,看来不能悻免。程英便背著陆无双私白把自己的半块锦帕交给杨过,她宁可自己要命在李莫愁手中,也希望李莫愁看在锦帕分上放过杨过,要是陆无双也以同样方法脱身,她想他两人便能结合,她爱杨过,也爱陆无双,她为杨过牺牲自己,也为陆无双牺牲自己。岂料,陆无双也是完全一般心意,也背著程英偷偷把自己的半块帕交给杨过。於是,这因义而分的两半锦帕,又因爱而复合了:但在两女而言,牺牲的效果只是令她们感到有人值得自己深爱的幸福,两女谁牺牲了,生还的一个也不会得到与杨过终身厮守,因为他本来就心有所属。而两半锦帕加在一起,结果也没能令李莫愁对杨过大发慈悲,反而刺激她杀意更盛,当年定情之物,今曰陡然重现眼前,自己得不到的爱,与这三个人之间的爱,都在这两边锦帕上表露无遗,怎教她不酸上心头、恨上心头,狂呼:「往事已矣!夫复何言?」两边再撕作四块,尘拂卷处,马上动手杀人。

  李莫愁从来没有为甚么人牺牲,就算陆展元,她也没有想过为他牺牲甚么,所以,同一定义,她根本不配爱人。两女忘我的爱,偏藉著这不懂得爱的人的所谓「定情之物」表露出来,也可算是个奇特的巧合了。


  4、奇缘

个性不同的人物,自然有不同的恋情。金庸在《天龙八部》为乔峰、殷誉和虚竹三个结义兄弟安排的恋情,十分配合他们的个性:乔峰与阿朱是近乎手足挚友的患难之交,殷誉对王语嫣是唯美的崇拜,而虚竹与银川公主则是百分之百的意外奇缘。这三种恋情,因为配合人物个性,所以显得十分自然,要是对调成乔峰与银川公主之类,那就不但格格不入,甚至可能不能入信於读者。

  虚竹的「奇缘」可信,其实因为他整个人就是一连串的奇遇,虚竹的故事,根本应称为「虚竹传奇」。他甚么都是意外得来,不是他要求、追求或者争取得来的。每次都是他坚拒不来,被人强迫接受,而他的坚拒绝非出於虚伪客套,而且因为这些别人眼中的大大好处,他都视为大坏处、大祸患。既然奇遇已发生了这么多次,那么再发生一次,也就不足为奇了。虚竹与银川公主的「梦郎」、「梦姑」奇缘,可以说是十分古典,也可以说是大胆创新。毫不相识的一男一次,因一夕或数夕欢偷而深深恋上,以致生死不渝,中国古代传奇故事里多得很。但从现代人的眼光看,「性」、「爱」不可混为一谈,婚姻又是另一回事,连爱情也未必是婚姻的基础,更何况性?提出性的满足已足够构成爱情及美满婚姻,是相当「前卫」的看法。

  想起来大家真是忽略了银川公主这个人物,其实她才是位极勇敢的前卫女性。虚竹与「梦姑」相遇,双方都是完全被动,都是童姥做的好事,她非要这小和尚破戒不可,既然身在皇宫,便顺手把公主抱来了事。但是银川公主事後要搜寻这位「梦郎」,却是多么艰巨的事,成功希望是多么渺茫。然而,她不顾一切的做了,她勇敢地追求自己的性满足,莫说《牡丹亭》的杜丽娘做不到,就是现代妇解运动的支持者,也未必人人敢这样做。结果,她成功了,她在茫茫人海中寻到了他,他们在黑暗中初遇,又在黑暗里重逢,他们的确有缘。金庸的爱情故事,没有痹烩更浪漫的了:虚竹虽然不通世务,但也不是个完全不会为自己打算的人。他跟段誉对酌大谈对心上人的倾慕,也懂得把与「梦姑」的冰窖奇缘隐去不提,以免殷誉大怒;最後,发现银川公主就是「梦姑」,他顶多向殷誉道歉,无论如何不会考虑放弃自己的美满姻缘。这当然无可厚非,若不是这样做,反而是大违常理、莫名其妙。

  但是殷誉就是个大违常理、莫名其妙的痴子,也只有这样的痴子,才可以有这样纯洁而毫无私心的爱。那不是说他爱慕王语嫣,只是「柏拉图式」的恋爱、完全是精神恋爱而不带一丝肉欲成分,也不是说他完全没有希望得到她,其实刚相反,他时刻都为得不到她而自怨自艾,一时肌肤相接,他又马上想入非非。但是,他特别的地方是,他怎样渴望得到她,也不许自己有半点亵渍的念头或存心占有之想,这些意念一起,他便马上自括嘴巴、自我斥责等等,忙个不了,及时把这些正常不过的「歹念」驱逐出去:世上没有人比段誉爱得更有原则的了,他说,若真心爱一个人,务必使她欢喜,而得到她欢喜,就是最大的报酬。这些话会说的人很多,只有段誉能真正付诸实行,又真正觉得欢喜。为了令王语嫣放心慕容复不会撇下她去娶西夏公主,他竟欣然答应自己去抢了这个驸马来做。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殷誉真的是好仁如好色,甚至好仁甚於好色。他眼见乌老大要杀害七八岁女童摸样的童姥,而慕容复又拒加制止,他激於义愤而出手,叫道:「王姑娘,你就算骂我,我也是要去救她的了……」对殷誉来说,世上有甚么事比逆王语嫣之意更为难?王语嫣
正好与殷誉是一双;她爱表哥的痴心和毫不加以掩饰的模样,就如殷誉爱她一样。她终於对慕容复死心而接受殷誉的爱,态度亦丝毫不改:一般的坦白得不像寻常女子,一般的毫无保留、十分坚决。她对表哥是自小的英雄崇拜,对殷誉是从感激生情,她对慕容复的感情,与殷誉对她的感情相似,而她对殷誉之情,却比殷誉对她的情接近常情得多了。


  5、爱人之死

亲爱的人死去,是人生之中最难忍受的痛苦,这种痛苦,往往是难以用笔墨所形容,小时看《射鸥英雄传》,看到黄药师听闻爱女死讯那一段,十分感动。他伤心到了极处,「胸中一阵冰冷,一阵沸热,就如当曰爱妻逝世时一般」。他突然仰天狂笑,渐渐笑声变成了哭声,放声大哭一阵之後,举起玉箫擎打船舷,哀歌唱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难裁?或华发以终年,或怀好而达灾。感前哀之未喹,复新殃之重来。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玉箫拍的一声折断,他头也不回而去。

  那时感动,其一是为了父亲对女儿的感情,竟像对至交好友那样,尽情流露;其二是为所歌的诗辞感动,虽然对意思只是一知半解。但是,後来人生经历多了,重看的时候,就多了一份保留,因为我已知道,最深刻的哀伤,往往不是可以这么流畅地表达出来的。此时,反而觉得黄蓉哀悼郭靖来得亲切。她没有放声大哭,没有寻死觅活,她倦极昏倒,醒来第一个就想到郭靖已经死去,心中剧痛;她不能寻死,她要照顾洪七公,但是忙了一顿,一静下来,忽然又想到郭靖已死,食不下咽。洪七公说话间险些说到郭靖,硬生生改口,她当然意会,假装没听到,但眼泪就簌簌而下了。一个亲爱的人死了,我们不是每天甚么都不做去哀悼他,曰常生活要继续下去,工作要继续下去,只是正在做甚么的时候,忽然想到,那人已不在了,永远不会再见了,心头就如刀割一般剧痛,感到生命完全没有意义。

  岳灵珊握著令狐冲的手,终於闭上双目,呼吸停止,「令狐冲心中一沉,似乎整个世界忽然间都死了」。他抱著她的尸首,不停反覆安慰,但急痛攻心,终於昏晕过去。

  面对死亡,尤其是所爱的人之死,我们是那么无助,眼泪只是一种表达无助的方式,我们只是感到「世界忽然间都死了」;以美丽的诗词描画心中的悲痛,已是一个升华的过程。

  蛛儿骤闻无忌死讯,即时反应是「仰天跌倒,竟尔昏了过去」——都是受了突然而来的震惊。醒来之後,她继续追问,知道确实无误,反应是「长叹一声,颓然坐下」——都是从震惊变为接受现实、变为绝望。接著,她「怔怔下泪,突然间伏在沙中,放声大哭」一一都是从绝望到哀伤、悲愤,因为所爱的人已经无法再见,自己的一生已变得毫无意义。

  蛛儿在荒岛上初见谢逊,不忍隐瞒,向他透露了无忌的死讯。谢逊「仰天长啸,两颊旁泪珠滚滚而下」,这是哀伤之极的即时反应。陈家洛乍听到香香公主死了,「眼前一黑,俯伏摔了下去」,但他即时强忍,装作若无其事,勉强继续与无尘道人比剑,斗毕才「忽然一张口,喷出两口鲜血」。究竟他是个既年少好强而又感情脆弱的人,若不是好强,就不会拚命强忍;若不是多情,就不会为爱人之死而伤恸得吐血。

  金庸小说之中,最赚人热泪的场面是阿朱之死。箫峰抱著她的遗体,根本无法接受她已经永远不会再活过来的事实。他抱著阿朱四野狂奔乱走;他不知多少次以真气输入她身体内,盼望奇迹再度出现,让阿朱活过来;他抱著她返回小镜湖,「呆呆的坐在堂前,从早晨坐到午问,从午间又坐到了傍晚……雨过天青,淡淡斜阳,照在他和阿朱身上。」终於,他没法不放下阿朱的遗体,把她安葬:「他抱起阿朱的尸身,走到士坑旁将她放了下去,两只大手抓起泥士,慢慢撒在她身上,但在她脸上却始终不撒泥士。他双眼一瞬不瞬的瞧著阿朱,只要几把泥士一撒下去,那便是从此不能再见到她了。……」「萧峰跪在坑边,良久良久,仍是不肯将泥上撒到阿朱脸上。突然之间,他站起身来,一声长啸,再也不看阿朱,双手齐推,将坑旁的泥士都堆在她身上脸上……」乔峰与阿朱的故事令人久久难忘,十之八九是在阿朱之死的感人。乔峰的痴情,使他不只是个英雄好汉,而且还是个有血有肉的真人!


6、自疚之情

金庸的读者那么崇拜乔峰,但他们都怪他一件事,就是他对坏女孩阿紫的迁就。读者恼恨阿紫,不明白乔峰为甚么对她那么好,更不忿她每每把阿朱的名字挂在口边,好像故意对乔峰进行感情的勒索。难道只为阿朱临死的几句话,委托他照顾阿紫,乔峰就应照做吗?其实,这不是一个「应」与「不应」的问题,而是他愿意那样做,因为自疚是最难受的感情,任何补偿、任何可以弥补过错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解脱,他越感到罪孽深重、越是后悔难过,就越愿意作出补偿。要求他付出越大,对他来说,也就是越大的抚慰。

  乔峰对阿紫最好的时候,是她身受重伤,几乎死去的时候,她为了要乔峰永远伴在她身边,因此以毒针暗袭他,但反为乔峰在自救之下,一掌击至重伤。对乔峰来说,这简直像是历史重演,一掌打死了阿朱,现在又一掌打死她的妹子!但是阿紫居然没有死,他忧心如焚要挽回自己掌底之下的巨祸,这次居然成功了,就如阿朱的死可以挽回那样,他终于有赎罪的机会。

  对一个活人的爱,可能随曰子而转变,但阿朱在她在乔峰心目中最重要的时刻死去,她最好的一面永远留在他心中,他对她的爱永不会变。因为他负了她,因为内疚和后悔,阿朱的遗言,对他是最崇高的命令。他不但以阿紫本身爱她,更以对阿朱的爱去爱她,又怎能不百般迁就、事事宽恕她呢?从某个角度看,是阿紫把阿朱留住,因为阿紫是阿朱交给乔峰的遗命。就算阿紫不故意提醒,只要她在旁边,乔峰都会想起阿朱的。

  如果不看乔峰与阿紫的例,撇开对阿紫的厌恶,改看张三丰与张无忌,大家可能更易明白这种因为爱另一个人而产生的怜爱之情。张三丰对无忌的爱,不但是因为他爱无忌本身,还因为他的亡父张翠山之故,在无忌的身上有两重的爱,而爱之中又有无限怜惜,那就是无忌令张三丰想起张翠山,而一想起张翠山之死,张三丰的心中又充满伤感和自责自疚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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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25 20:18 | 显示全部楼层

金庸小说的情——民族感情

金庸曾经说过,他的武侠小说在香港及海外华人社会流行,一个主要因素是它们充满浓厚的中国文化气息。民族感情及民族命运,差不多在每一本金庸小说里都占着重要地位。

  金庸小说里表达的民族感情,从第一本小说到最后一本,并不是完全没有变化的。最显著的变化,就是由较狭窄的种族观,发展到较复杂的看法。

  在《书剑恩仇录》之中,中国应由汉族人统治,满洲人是人侵的“异族”,意识十分明确。赶走满族,由汉族人统治,是“光复大汉江山”的“大业”,值得好男儿抛头颅、洒热血。

  到了《天龙八部》,问题就复杂得多了。在汉人社会长大、后来发现自己是契丹人的萧峰,不能不与敌视了半生的辽人认同,但是他无法把汉人视作敌人,他不能理所当然地接受一方是好人、另一方是坏人,他看见辽宋之争是双方都有好人有坏人,错不在任何一方,而是在于战争。萧峰的渴望,是停止战争,和平共存。这种慈悲的意念,盖过了民族观念。

  民族感情最强烈的时候,是面临强敌入侵、或已经被外族侵占、正受着外族统治的时候。犹太人的民族感情分外强烈,一个原因是他们很久没有自己的国土,很久在外族人统治的国家里生活,受外族人的歧视。

  近代中国人的民族感情特别强烈,也是基于类似原因。金庸小说充分反映了这点;在他的小说里,中国人在外国人面前吐气扬眉、汉族在强弱悬殊的情况下战胜外族的场面很多,写得十分生动,例如《碧血剑》之中,温青青怎样找洋剑手的晦气,《鹿鼎记》里韦小宝怎样教罗刹人大大出丑,都令读者看得大感痛快。

  在处理民族感情上,《鹿鼎记》其实有两点是值得注意的新发展,一是民族的划分已变得轻微,由“中国人”与“洋鬼子”之分所代替;二是强弱之势扭转,由怎样抵抗外族的统治,变为怎样以强者的姿态一雪前耻。


  失落的族人乔峰

为什么要有民族感情、爱国感情?对国家民族感情有什么可贵之处?从社会整体的角度看,有许多事情是需要团结许多人长时期合力做才可以做到的,民族感情、爱国热情可以凝聚庞大数目的人的力量,达到远大的目标。理智所能发挥的力量,永远及不上感情发挥的力量;理性地指出团结合作的好处,一个一个地去说服世上的人,既费时又易开启争揣,激励群众的民族感情或爱国情绪,则直接而快捷得多,尤其是在危急关头,叫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合作,绝对没有呼吁人为伟大的理想而牺牲那么有效。

  从个人的角度看,大多数人害怕寂寞;大多数人,起码大多数男子,需要成就。一群人为共同目标而团结努力,能够带来最大的满足感,就是这个道理。在金庸小说里,结义是一种很常见的行为,然而结义也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两个人因意气相投而结“义”,如段誉与乔峰;另一种是一群人为了达到一个共同目标而结交,如乔峰与他率领的丐帮兄弟,如红花会十四侠。对乔峰这样的人来说,显然朋友关系,是难以与后一种关系相比的。无论他跟段誉怎样意味相投,他们的结义之情都没有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的感情深厚。

  要了解乔峰的悲剧,必须了解民族使命及他与丐帮兄弟的结义之情对他的重要性。乔峰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身分及人生目标。他是汉人,他是丐帮子弟,抵抗外族入侵是他的天职,接任帮主之后,他的责任就是继承历代帮主,负起率领丐帮抗敌卫国的使命,这就是他安身立命的所在。

  乔峰绝不是站在不胜寒的高处领导;一来因为丐帮的帮会性质,二来也是由于他的个性。陈家洛也是帮会领袖,但是无论他的“众位哥哥”喊得多亲热,他都是个地位比他们高的贵族公子,但乔峰则不同,他就是爱与丐帮兄弟一同杀敌、一同豪饮、一起赌钱;他们是亲密战友,除了丐帮之外,他根本没有自己的生活。

  乔峰大半生在丐帮度过,自少就在帮主指挥之下,与丐帮兄弟执行杀敌卫国的任务。他年纪越长,立的功劳就越大,终于被他登上帮主的地位。

  保卫国家民族这个共同目标,把乔峰和丐帮的帮众及领袖人物团结在一起;有共同工作目标而互相敬重的人,性情是否投合,也能建立深厚的关系。

  杏子林叛变瓦解之后,白世镜宣布发动叛变首脑宋奚陈吴四长老的罪状,乔峰一一数出四大长老不为人知的功迹,流血代他们赎罪。说到与他一向交情不好的陈长老陈孤雁的时候,乔峰朗声道,他自己是个粗鲁汉子,不爱结交为人谨慎、事事把细的人,因此与陈长老性情并不投合,但是他私心之中,一直对陈长老十分尊敬;他说:“刺杀契丹国左路副元帅耶律不鲁的大功劳,旁人不知,难道我也不知么?”

  是使命,不是个人喜好,把乔峰和丐帮上下连成一气。这样的英雄,原是不会寂寞的。

  乔峰生命的崩溃,始于他失去他的国家民族使命。发现自已不是汉人而是契丹人之初,一生安生立命的基础一下子涣散,他痛苦无比,但他是个坚强之极的人,在他的民族使命破灭之际,他马上抓住了另一个目标:为父母报仇。在失去了丐帮兄弟之际,他幸运的获得了一个全心支持他的少女作伴,但是个人的目标、私人的感情,并不能填补这个空虚。

  民族感情不是理性的,不能凭理性来决定来就来、去就去。知道了自己是契丹人之后,乔峰努力接受他的新身分、努力告诉自己要向大辽效忠,但是他做不成功。他无意救了耶律洪基,一下子贵为南院大王,他有部下可以指挥,他有辽君颁下的任务去完成,但是他根本无心整理这些部下,在他与他们之间没有共同目标,因为他无法把这个任务视为自己的使命。

  他只能消极地告诉自己,他会坚决保卫辽国不让大宋入侵及制止大辽攻宋,但叫他忘却对大宋之情,就如叫他的左手忘却右手。


  海外华人郭靖

如果说乔峰活脱脱是个热爱中华文化、但不为中国人接受信赖的洋鬼子,郭靖就可比拟在外国长大、但一心只与中华民族认同的海外华人,虽然在外国生活愉快,也结交了不少好朋友,一旦国家蒙难,便坚决站在中国的一边。

  郭靖的母亲李萍逃难至大漠生下郭靖,从此在蒙古居住,他六、七岁时母子便到了铁木真军中,郭靖的童年玩伴都是蒙古小孩,他崇拜铁木真、哲别英雄了得,他与铁木真幼子拖雷性情投合,两个小孩子仿效大人结为“安答”,成为“金刀驸马”虽然完全是铁木真一时高兴,但是郭靖与华筝本来便是情同手足。蒙古族人对郭靖母子全不歧视,他们清贫而自足,比近代一些侨居外国华人所受的待遇好得多了。

  像很多华侨一样,李萍教诲孩子不要数典忘祖,郭靖接受这个道德原则,从来没有任何疑问。他是个单纯的人,他会经历矛盾,但一经决意,便不会反覆。

  铁木真下令郭靖跟窝阔台及拖雷经宋伐金,但其中密令是在回程上攻灭大宋,要是郭靖奉令,曰后即可裂土封王,若不奉令,便即时扑杀。李萍识破密令,母子预备逃走,但遭遇拘捕。铁木真要杀郭靖,拖雷赶来求情,他劝郭靖说:“安答,你自小生长蒙古,就与蒙古人一般无异,赵宋贪官勾结金人,害死你的父亲,逼得你母亲无家可归,若非父王收留,你焉有今曰?你我兄弟情深义重,我不能累你做个不孝之人。”

  郭靖本来意动,但终于不肯,正是念及母亲平曰教诲,同时也想到蒙古人征服大宋,会累千万百姓家被人亡。他既然意决,便把个人恩情放在一边,与铁木真决裂,逃离蒙古。

  后来,郭靖黄蓉在襄阳迎战蒙古大军,领军赫然是拖雷。

  黄蓉提出“大义灭亲”,叫郭靖刺杀拖雷,使大军暂退,郭靖为了襄阳百姓,慨然答应。侥幸铁木真病重消息传来,召回拖雷,及时免了郭靖执行此痛苦任务。比起乔峰,郭靖是幸运得多了。


  爱国女子

国家民族感情,在金庸小说中占着重要地位,几乎所有的金庸男主角都是“为国为民”的英雄侠土,但是对金庸的女子来说,这种感情却不大重要,像秋瑾那样的女侠,在金庸小说中。可说是绝无仅有。

  在大帐金帐之中、刀斧手眈视之下,侃侃而言,劝喻儿子尽忠报国的李萍,显然是其中一位。另外一位是翠羽黄衫霍青桐,她领导族人奋力抗敌,是个爱国战士。霍青桐的民族感情特别激昂悲壮,特别沉重庄严,因为回族抗拒的是比他们强大百倍的清兵,以弱抗强,他们能依赖的只有不怕死的精神,和他们所信奉的真神的保佑。霍青桐所表现的,正是她族人这种神圣的誓死抗暴的精神,她的民族感情,其实比陈家洛真挚得多,是她个性之中一个重要无比的构造成分。

  比起霍青桐,蒙古郡主赵敏的爱国热情就薄弱得多了。在爱情与对国家效忠之间,她毫不考虑地选择了爱情,为了张无忌,她置国家大事于脑后;眼见着张无忌指挥明教教众对付元兵,她只求这小子莫来向她请教,让她为难,她便满意,对于这些同族,她显得没有什么感情。

  当然,读者对赵敏这种反应不但没有反感,反而相当嘉许,一来因为读者同情汉人、拥护张无忌,对入侵中原的蒙古兵殊无好感,但是,从蒙古人的角度看,显然赵敏是背叛国家民族。而她这样做,并不是基于在道德原则上不支持元朝的做法,而是简简单单地因为她爱上了张无忌。

  想深一层,在重男轻女的社会里,女子出嫁从夫,丈夫效忠谁,她便要跟他共同进退,女子不需要独立决定效忠国家民族,至于对国家大事太投入,那就更不适宜,梁红玉、杨门女将、花木兰那些女子,只能扬名于民间故事。在金庸小说中,九难是唯一对国运感到切肤之痛的女子,但她原是大明公主,天下是她家的天下,她的国愁和家恨本来就是一件事。


  红夷大炮

中国历久积弱,屡为外族侵侮,中国人的国家民族感情,经常对外族以还击作为发泄。在战场上光荣的打胜一仗最好,在任何成就竞争上占先,本可称为“中国人的光辉”,再不然,就夸口谈祖宗基业、或进行小捣蛋小破坏,让外国人难堪狼狈一下,也是好的。但到了最后这个步骤,其实已是十分可哀,能够洋洋得意,只为早培养成阿Q精神。

  《碧血剑》里,袁承志一行人道上遇上押红夷大炮的西洋人,带着狐假虎威的通译钱通四,在客店里作威作福。众人大为不满,奈何他们火枪的确厉害,不敢反抗。西洋人见状更加意气风发。青青不甘受辱,提剑与洋人比武,使他甘拜下风,程青竹以内力使一叠金币结成金柱、发竹筷震落钱通四的门牙,使西洋人看得目瞪口呆,最后胡桂南用计,与乡民合谋,毁掉西洋人的火药、把红夷大炮推下洋谷,逼使西洋人缴械投降。

  这场作弄惩戒,大大发泄了中国人冤屈之气,甚至为中国人争回不少面子,但是对大局毫无帮助。金庸让袁承志指出,大炮是没有好坏的,好与不好,要看它派上什么用场,袁崇唤守关破敌,就借助红夷大炮不少。袁承志跟运大炮的洋军官说:“他们洋兵带大炮来,如是帮助中国守卫国土,抵抗外敌,那么我们很感谢……但是到潼关去,是帮皇帝杀我们百姓;这个我们就不许了。”

  为什么皇帝要杀老百姓?袁承志说:“全中国的百姓很苦,没有饭吃,只盼望有人领他们打掉皇帝,脱离苦海,皇帝怕了,叫你们用大炮去轰死百姓。”这就是中国封建制度腐败。容许当权者为保自己地位而以武力==人民。这样的制度存在;红夷大炮永远紧握在当权者手中。

  袁承志与李自成

“人治”在中国丈化中根深蒂固,爱国家爱民族的志士,总把希望寄于“明君”,以致几千年来,中国始终不能打破封建制度的局面。金庸小说也反映了这个现象。英雄侠士除暴抗敌奋不顾身,是为了不忍见人民受苦;但他们深信人民受苦是因为暴君在位,或异族统治,去了暴君、去了异族统治而匡立爱民的明君,人民就可以安享幸福了。《碧血剑》里穆人清、袁承志等人拥护闯王,正是基于这个想法。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侠士的使命十分清楚:明君爱民如子,当能号今天下,但一旦变为残民的暴君,那么侠客便要持倚天剑出来,把他除掉,另立明君了。这就是武侠小说承袭游侠列传的浪漫政治观念。然而,金庸小说也反映出这个观念是怎样靠不住。原是“明君”材料的人,得权后可以转变为暴君,那时原来拥护他的爱国爱民志士侠士,若不臣服、同流合污,便只有被杀害或退隐两途。

  闯王对崇祯的太子说:“我就是老百姓!是我们老百姓攻破你的京城,你懂了么?”闯王老百姓的形象博取了人民的信任和热烈支持,使他们打开城门迎闯王。他入城之前,在城门上还肃然禁止士兵伤害百姓,但入城不到一曰,闯军已在他许可之下,四出抢掠奸淫。

  这里道理何在?权将军刘宗敏教训袁承志说:“大王打江山的时候是百姓。今曰得了天下,坐了龙廷,便是真命天子了,难道还是老百姓吗?”后来,在《鹿鼎记》一里,韦小宝解释给罗刹国公主苏菲亚听,要士兵拥护自己为王,最有效的方法是答应攻下城池之后任由他们抢掠奸淫。换句话说,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要部属支持自己,就要给部属好处,又哪能管对百姓是福是祸!

  到了那个时候,极力保护百姓利益的人,反而要被质问:“你来讨好百姓,收罗人心,到底是什么居心?”这是封建制度的规律。

  韦小宝的民族观念

国家民族观念在金庸小说之中绝不是一成不变的。在《天龙八部》里,宋与辽之间战祸连年,辽、金、蒙古、女真族之间也是打斗不休。乔峰发现自己是契丹人之后,只盼望辽宋之间和平共处,互不侵犯。显然,那时的国家民族感情,是汉、金、蒙古、契丹等族人各自忠于自己族人的感情,可以结为盟友,但不应强吞弱、大并小。到了《鹿鼎记》,满洲人入主中原,中国已是个多种民族结合的国家,乔峰时代的民族观念已不合时宜。按照陈近南等人的说法,满洲鞑子应撤离中原,把国家还给汉族。但按照康熙的看法,满洲人统治中国之后,四海之内,渐趋稳定太平,要局势进一步稳定,反而是收服台湾。只要人民幸福,那有什么不好?韦小宝的看法,恐怕较近于康熙,当然他没有康熙的一番大道理。但他更在康熙的大道理之外,别有一番看法。他跟罗刹人谈判,最重要的是长自己威风,减他人志气,以及多争土地。因此他大大赞成索额图的说法,就是莫斯科本来就是中国的地方,因为莫斯科曾被成吉思汉征服,而成吉斯汗成立元朝,正是中国的皇帝。此说果然令罗刹使气结。

  韦小宝表现了国家民族感情的另一面,就是国家富强,国民也有面子。为自己增加面子,有些人就认为不妨认大侵略者为多国皇帝了。韦小宝为了在罗刹人面前争光,认蒙古统治者为中国皇帝,又有何不可!

  国家民族的界限、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界限、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界限,原非绝对。乔峰的辽相对于宋,辽、宋是两个民族;韦小室的中国相对于俄罗斯,则汉、满、蒙、回皆同属一国了。世界大同,民族团结互助,原是崇高理想,但什么时候应该合、什么时候应该分,又以什么原则确定?韦春芳说她接客,汉、满、回甚至西藏人也接待,但接待“罗刹鬼,红毛鬼”就是“烂婊子”的所为,这些分界,原又是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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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5 16:27 | 显示全部楼层
费了十几分钟看完文章后,忽然觉得大脑一片模糊,是不是楼主说得太玄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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