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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金庸十二钗(正册前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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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4 10: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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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十二钗正册之一 女冠子:揣想林朝英

画:一座古墓之中,一个女子对镜梳妆,一袭大红嫁衣,委于一边。
  题:自古才清多寂寞,从来高处不胜寒
  金庸的大江湖很是热闹,它很立体,江湖里有各种各样的白描人物和漫画人物,有山有水,有主有次。江湖里有和尚尼姑,有武功高手和迷死人的姑娘,当然更少不了一些起哄架秧子的江湖闲汉。其中有的人物很丰满,比如杨过,他有比较复杂的人格和内心冲突,有脸部轮廓和阴影。有的人却是铅笔勾勒,比如石破天那小子,从头到尾只是个未完成草稿。有的白描人物细细绘出鲜艳欲滴,比如马夫人惊艳的出场,还有些漫画人物简单几笔但很可爱,比如桃谷六仙、老头子和祖千秋。
  当然这些人物里也有笔法的夹杂和转变,比如田伯光,他的出场就是张神采飞扬的细笔漫画,但结果以粗线条草草收场,我很喜欢田伯光这个精彩绝伦的采花大盗,为这事一直有点记金庸的仇。再比如从虚到实两个截然不同手法的胡斐:在《雪山飞狐》金庸十二钗茫茫一片的辽东大雪山里,他是个倏忽来去的淡淡人影,浑不作细部刻画。他的第一次出场是无意间被田青文看到,满脸虬髯,骑在马背,仰天饮酒,并顺手丢给她一枝黄金小笔,这个形象颇有侠隐之风。再出场是在很多铺垫之后,众人的故事讲至悬念的至高点,他荡起一根长绳从天而降,救起曹云奇,同时也飘飘忽忽来到了少女苗若兰心中,种下情根。
  他们的故事简单而明朗,虽然有个并不明朗的结局,却仍然令人心向往之。但后来,金庸到底不甘心,在之后补作的《飞狐外传》里,少年胡斐不得不重新成长。与《雪山飞狐》的传奇相比,《飞狐外传》是更亲近平凡心灵的一部,温润的玉凤和幽香的兰花,以及那个女孩程灵素令人难解的心事,整个情形使胡斐陷入了解不开,顿不脱的情丝,成为了一个立体但平凡的人物,比起酣畅淋漓的侠影胡斐,真人胡斐更亲切但令人失望。写到这里,猜想金庸停下笔来,想想人生,会有一点哀伤。
  走题是我的一贯风格。其实写这篇文章的本意,我要说的是一些写意人物,或可称之为“前辈异侠“,他们以纯泼墨的技法画成,有如梅花数点,青峰一簇。在江湖中他们或飘然归隐,或悄然逝去,大多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们只可远观,不能细写,他们的生命只为其中的一段光采而活,他们本身就是江湖中最令人兴奋的传说。
  说到这里,想必不假思索你也会脱口而出一连串的名字,都很动听。他们是独孤求败、金蛇郎君和飞天狐狸,以及黄药师、风清扬,王重阳(或许算上半个俺千古第一谏臣包不同)。在世人眼里,他们是一些怪客,在江湖之上,他们是一些传说。如果说桃谷六仙等人构成了平面江湖的横轴的话,那么这些寂寞高手应当是一系列纵向的座标,他们的出现维系着江湖的最高水准。
  在这一连串令人想往的碑铭之中,唯一的一个女性名字,让人觉出的却是一点温馨和凄凉。她是一个飘逸的身影,一个依然年轻的祖师婆婆林朝英。
  “只见堂上也是空荡荡的没有甚么陈设,但东西两壁都挂着一幅画。西壁一幅中是两个少女,一个二十五六岁,正在对镜梳妆,另一个十四五岁,却是丫鬟打扮,手里捧着一只面盆在旁侍候。两个少女都是相貌极美,那年长女郎眉长入鬓,眼角之间隐隐带着一层煞气,杨过向她多望了几眼,心中自然而然的大生敬畏之念。
  小龙女指着那年长女郎道:‘这是祖师婆婆,你磕头吧。’杨过奇道:‘她是祖师婆婆,怎么这般年轻?’小龙女道:‘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杨过心中琢磨着‘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这两句话,大有寂寞凄凉之感,怔怔的望着那幅画像,不禁要掉下泪来。”
  这是生具热血的杨过与祖师婆婆林朝英遥隔时空的第一次碰撞,正是以这种方式,林朝英寂寞的灵魂得以借这两个后辈的心灵被重新寻觅和再次感悟。王重阳和林朝英的故事是神雕中的暗线和衬托,这样的手法是金庸所惯用,如同金蛇郎君和温仪之于碧血剑,张翠山和殷素素之于倚天屠龙。它们具有的一致性则是,各书中主人公的命运,似乎都是这些暗线人物的轮回,而全书的线索则是对他们命运的追寻和突破。
神雕是金庸的第一本专注于“言情”的小说,他第一次抛开道德英雄,决心要把射雕中的英雄主义扔到一边去,痛痛快快地谈个恋爱。射雕的巅峰是华山论剑,也因此有了几个至今为武林迷们所津津乐道的,里程碑式的人物--流传天下的华山论剑胜者,东邪西毒,南帝北丐,还有一个更在他们之上的天下第一,全真教祖师、中神通王重阳。而这一次,为了突破射雕的巅峰,金庸不惮于在五大高手之外,平添上一袭夹杂其间的大红嫁衣,在终南山的全真教旁,别添上一座活死人墓,只此两笔,武林故事便就此添酒回灯重开宴,由一个主题进入了另一个主题。
  “丘处机道:‘书写此诗之人,不但武艺超逸绝伦,而且智计百端,虽非神仙,却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杰。’郭靖大是仰慕,忙道:‘那是谁?道长可否给弟子引见,一瞻丰采。’……郭靖想到前辈的侠骨风范,不禁悠然神往,问道:‘那一位前辈是谁?不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大宗师之一吧?’丘处机道:‘不是。论到武功,此人只有在四大宗师之上,只因她是女流,素不在外抛头露面,是以外人知道的不多,声名也是默默无闻。’”
  这一回的回目名为“终南旧侣”,语气有一点往日岁月里的凄清,到这里,故事终于出现了某种预示。在此之前,金庸照例用大段叙述主人公的成长,在这一回里终于笔锋细细一转,由前奏进入了第一个华章。借着“华山论剑”的名头,他轻轻一笔就将林朝英的出场烘托到了极致,从此段开始,像一缕镜头外的话外音,林朝英的身影时时在杨过和小龙女的故事中若隐若现。虽然这短短数句已将她的一生尽述,然而循着蛛丝马迹,我们仍可在后文里里一窥她的内心世界,并藉着杨过与小龙女的故事,映射出有关她的身世的绝音回响。
  “杨过‘嗯’了一声,瞧着这口花饰艳丽的箱子,但觉喜意之中,总是带着无限凄凉。他将箱子放在寒玉床上,揭开箱盖,果见里面放着珠镶凤罐,金绣霞帔,大红缎子的衣裙,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虽然相隔数十年,看来仍是灿烂如新……杨过把一件件衣衫从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只珠钿镶嵌的梳妆盒子,一只翡翠雕的首饰盒子,梳妆盒中的胭脂水粉早干了,香油还剩着半瓶。首饰盒一打开,二人眼前都是一亮,但见珠钗、玉镯、宝石耳环,灿烂华美,闪闪生光。杨龙二人少见珠宝,也不知这些饰物到底如何贵重,但见镶嵌精雅,式样文秀,显是每一件都花过一番极大心血。
  翻到箱底,只见一叠信札,用一根大红丝带缚着,丝带已然褪色,信封也已转成深黄。”
  ——这真是令人不忍卒读的段落,伊人早已逝去,嫁衣愈是华美,那些殷切期待中的岁月就愈是凄凉。这座阴沉沉的活死人墓,是如何承载了一个年轻女子如花岁月里的鲜活生命,终南旧碑、寒玉床以及玉女心经,这些美丽而古老的物件,都映照出千回百转的难言心事,然而又有谁能知道她究竟忍受了多少孤独,曾拥有怎样饱含激情的梦想?
  高处不胜寒,年轻而才华横逸的女子林朝英,伴随她的名字的是一个被人称之为“活死人墓”的终古寂寞的陵墓,为了维护高傲的尊严,她为自己精心置办的嫁衣终于落满尘埃,在那些寂寞的时光里,她将逐渐逝去的岁月和终生的心血,贯注于一套称之为“玉女心经”的武功之中,仿佛是宿命的安排,这个谜由她的传人,后辈弟子杨过和小龙女这一对恋人揭开。看看这些武功的名字便可以揣想林朝英当日的心境:“浪迹天涯、花前月下、清饮小酌、抚琴按箫、彩笔画眉、举案齐眉、分花拂柳、如影相随”……揽镜自照如花的容颜,林朝英沉浸与爱人琴瑟和谐的旖旎风光里,在幸福的幻想和清醒时的痛苦中穿梭。由于天赋的才华而具有的尊严,使她无法逃脱孤独的命运,她的故事,同样也是一些同样命运凄凉的乱世的女子的故事,她们的名字叫朱淑真、阮玲玉抑或张爱玲。
  昙花一瞬,再回头时却已无迹可寻。她的名字是祖师婆婆,她的门人身负终身不嫁的咒语,她的徒孙是李莫愁和小龙女,两个同样继承了守宫砂和寂寞的女人,所不同的只是,李莫愁遇上的是负心人陆展元,小龙女遭遇的却是同样至情至性的杨过。寂寞之苦,让林朝英立下了一个誓言:除非有一个男子心甘情愿地为你死去,否则门下弟子,一律只能长居古墓,她将自己的命运轮回到了后辈身上。然而与李莫愁和梅芳姑等为情变所困的诸女子不同,她的爱情里没有背叛,也没有刻骨铭心的恨,所拥有的只是梦想跌落的反差,以及终不能谐的深深遗憾。因此这个为门人立下的咒语同样也是一个谜题,一旦拥有解开答案的钥匙,那咒语破解的一刻,未尝没有她满含羡慕和祝福的目光。
  金庸没有忘记林朝英,在全书即将结束的一刻,杨过和小龙女的爱情即将归于圆满的华山之巅,他精心安排了这样的段落:
  “走进殿中,只见玉女的神像容貌婉娈,风姿嫣然,依稀和古墓中的祖师林朝英的画像有些相似。两人都吃了一惊。小龙女道:‘难道这位女神便是咱们的祖师婆婆么?’杨过说道:‘师祖婆婆当年行侠天下,有惠于人。有人念着她老人家的恩德,在这里立祠供奉,说不定也是有的。’小龙女点头道:‘若是寻常仙姑,何以祠旁又有一匹石马?看来那是纪念师祖婆婆的那匹坐骑。’两人并肩在玉女像前拜倒,心意相通,一齐轻轻祷祝:“愿咱俩生生世世都结为夫妇。
  忽听得身后脚步之声轻响,有人走进殿来。两人站起身来,见是郭襄。杨过喜道:‘小妹子,你和咱们一起玩罢!’郭襄道:‘好!’小龙女携着她手,三人走出殿来。”
  故事由斯而始,却又由斯而终,千回百转的湍流在这里归于平静,仿佛也是林朝英看破红尘后的安详。小龙女终于走出了林朝英的命运怪圈,然而此时殿中的另一个女子,却似乎无意中又继承了她的寂寞,由此在武林中再次旁开一枝,她的名字叫郭襄。
  有一首歌叫做:寂寞让我如此美丽,我想它是写给林朝英,写给这位寂寞派的祖师。诗人李商隐吟咏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另一位诗人罗大佑则唱道:让青春吹拂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春雨不眠隔夜的你那难隐藏的光采。
  自古才清多寂寞,从来高处不胜寒,这是林朝英的宿命。然而也正是寂寞成就了她,从未在书中真正出场的她,美到只属于追忆,美到只能令人揣想,像是自曹植以来中国历史对洛神的永恒向往。
  他同样是写给寂寞的人,寂寞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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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十二钗正册之二:霓裳曲中序第一

情花绽开的瞬间
  ——(杨过)向小龙女笑道:“我是全真派的叛徒逆子,武林间众所知闻,你却也是个大大的叛徒。”
  这本以“问世间,情是何物”为终极发问的神雕侠侣,曾经给我的少年时代带来无数次的壮怀激烈,以及无尽的幽思畅想。它以绝情谷和情花,这两个具有大象征意义的想像震撼了我,使我目瞪口呆。
  通观金庸的十四部书,唯有天龙与神雕中,有大起大落,大喜悦,大悲哀,大冲突与大毁灭。在这里金庸得以俯视命运之手。在这两部书里,从最初开始,等待萧峰和杨过这两位主人公的,就是遗自父辈的仇恨,他们将迎来与恋人的生离抑或死别,面对几乎是与整个世界的对抗,以及来自内心的强烈冲突。悲伤紧紧缠绕着命运,狂放的外在和不羁的内心,都是侠客永恒的主题。两部书中,不约而同地出现了高画幅的悬崖和深谷。雁门关与绝情谷,一而二,二而一,都是主人公处在人生交叉点上的生死场。
  而在射雕三部曲中,杨过代表着最为激情的青年时代。射雕的旖旎情怀刚刚结束,金庸试图进行一次写作上和心灵上的双重历险,他将焦点归结在了“情”字上。全书中的人物,有如红楼梦中所说的“情痴情种,纷纷下世”,无论是程英、陆无双、李莫愁抑或郭襄,他们被贬到这个尘世的唯一任务,就是完成对情字的感悟,亲身经历包蕴在情字之中的“欢乐趣”和“离别苦”。紧扣这首词中的句子,神雕让我们饱尝了喜乐与悲哀这处于生命两极的不能承受之重。所谓“情意绵绵之乐,生死茫茫之苦”,至此,武侠小说不再只是一场热闹好看的喜剧,无论是悲或喜,它总领了一段人生和曾经饱含其中的思考。
  浪子都是远方的儿子,比较起其他英雄和侠客,杨过的一生更接近于一个探险者。从少年时代在嘉兴的流落开始,他一次次漂流向彼岸:桃花岛、终南山、活死人墓,以致于后来的绝情谷和独孤剑冢,进入对一个又一个未知世界的探寻。浪子的魅力在于,将有限的生涯寄托于无穷无尽的际遇之中,全心去感受那些江湖中的浪影浮沉,风云际会。而比这些更精彩的则是心灵的自由和探险:从郭靖到杨过,武侠小说的主角从向外部世界的建功立业转入对内心深处的求索。在十四部书中,没有一个主人公像杨过这样充满激烈的狂想和对理想的执着之情,总是对人生进行最原始的提问。令人铭记的是襄阳城中,当杨过欲刺郭靖时,那柄藏于怀中的匕首,它像杨过的内心世界一样散发着骄傲和危险之光。映照他身世的还有那匹黄马,和隐居在深谷中的神雕,他和它们一样拥有与生俱来的孤独。当纷扰的世界不能给他以理解,他所听凭的就只有自己灵魂的声音。而一旦当他自己认识到了这一点,便渴望一个能盛载这颗心灵的容器,如同苏格拉底面对死亡,卢梭向往流放。
  像许许多多无根的浪子一样,杨过甘愿把不羁的灵魂交付给一个女人,作为心灵的隐居之所。承载这个任务的是小龙女,这个飘渺得没有父母和身世,甚而没有名字的女人。林朝英的归类是寂寞高手,而小龙女则是在水一方的绝代佳人,金庸在书中试图塑造一个过于完美的女子,一幅仅存在于理想卷轴的淡墨写意,也正因如此我们从未进入这位姑娘的内心,而只能隔雾看花,远远地观望这个游离在世间的仙子。
  --“郭靖顺着他的手指瞧去,但见山西郁郁苍苍,十余里地尽是树林,亦不知那活死人墓是在何处。想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整年住在墓室之中,若是换作了蓉儿,真要闷死她了。”
  当我们顺着郭靖的眼光游目四顾,小龙女便开始了她寓之于无形的传奇式出场,随后又是一连串的琴音应人,玉蜂逐客,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龙姑娘迥非凡间人物。前文喧嚣的叙述忽然因几声琴音而荡悠悠地静寂下来,千丝万缕收入一个悬想:单是一个“活死人墓”就曾带来多少幽思:年轻的身躯和死气沉沉的古墓之间形成的强烈反差,镇日抚琴习剑的寂寞无尽的时光--这位幽深岁月里的姑娘宛然一静姝,绰约一处子。她的居所是终古寂寞的陵墓,饮玉蜂浆,卧寒玉床,修习无喜无嗔的玉女心经,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出尘离世。然而神诣正在逼近,杨过即将闯入古墓,引领她的心灵走向一段漫长颠沛的历程。
与杨过所渴望的出走不同,对于小龙女来说,她的一生只属于两个地方,终南古墓和绝情幽谷,这两个似乎能象征永恒的处所。从前者的玄寂清修和后者的弃尘避世之间,她对于红尘的所有感受几乎就集中于离开古墓时的短短一瞬:
  --小龙女服食杨过的鲜血精神大振,两个时辰后,自知性命算是保住了,睁开眼来,向他微微一笑。杨过见她双颊本来惨白,此时忽有两片红晕,有如白玉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小龙女道:「要是另外有个女子,也像我这样待你,你会不会也待她好?」杨过道:「谁待我好,我也待他好。」他此言一出,突觉小龙女握着他的手颤了几颤,登时变得冰冷,抬起头来,只见她本来晕红娇艳的脸色忽而又回复了一向的苍白。
  这一段有如异花初胎的文字是小龙女第一次绽开心房品尝喜悦,瞬即又一步踏空,落入爱恨交织的深渊。幸福和不幸像一对俗世的姐妹,当小龙女一旦敞开心怀,她们便相随而至,逗引她从高高的仙阙堕入凡间。淡极始知花更艳,这支含苞已久的花蕾一旦绽放,所有那些沉淀其中的热情便喷薄而出。实际上从这时候开始,守宫砂已在消褪。苔丝、海丝特和安娜,像所那些被称为叛徒的女人们一样,原始的欲望推动她背上罪孽的十字架,最终走向一条离经叛道之路。
  金庸小说中离经叛道的爱情其实是从陈家洛的义父于万亭开始,这个很可能已被人们遗忘的人物在小说中以一封书信匆匆带过,他与徐女的爱情始终戴着沉重的道义枷锁;而当金蛇郎君以自身的森森白骨登场之时,他与温仪的短暂温情才真正令人矍然而惊;然后是陈玄风为梅超风摘下的那枚大红桃子,它有如伊甸园中亚当和夏娃偷食的禁果。这条离经叛道的爱情主题如同草蛇灰线,在数部作品中时隐时没,至神雕方达到一个高潮。在前书中为人们所不敢正视的,那些亦正亦邪的性情中人所遵循的人生准则终于被推向台前。所谓“大喜大悲,胜于不喜不悲”--整部书中对这一爱情主题的理解,又全部浓缩于对它的象征物----情花的描写之中:
  --他细看花树,见枝叶上生满小刺,花瓣的颜色却是娇艳无匹,似芙蓉而更香,如山茶而增艳……杨过一笑,道:“难道就没有甜如蜜糖的么?”那女郎向他望了一眼,说道:“有是有的,只是从果子的外皮上却瞧不出来,有些长得极丑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难看的又未必一定甜,只有亲口试了才知。十个果子九个苦,因此大家从来不去吃它。”
  这一段奇异的描写袭承了中国古典小说中大象征的手笔:如同红楼梦中那块鲜莹明洁的通灵宝玉,情花是神雕中贯穿始终的线索,惟有用这样大气而瑰丽的想像,才能悲欢的演绎代入一个美学概念,在亦真亦幻的情境中石破天惊。小龙女走入绝情谷是一个偶然,却也是她命运的必然,她对人世的感受从此总是与情花纠结在一起,所有的悬念都集中于她究竟摘下哪一枚果实。绝情谷因杨龙的到来成为一个绝妙的讽刺,他们将在这里完成微妙的心理转换,品味悲欣交集的人生感悟,找到君子淑女剑,并用双剑合璧的心灵力量对抗公孙止,最终认定彼此的归宿。而当小龙女决定为了杨过而跃入深谷时我们发现,另一种被杨过命名的龙女花开始绝情谷中绽放:
  --杨过顺着她的手指,见路边一朵深红色的鲜花正自盛放,直有碗口来大,在风中微微颤动,似牡丹而不是牡丹,似芍药而不是芍药。
  这似乎又是另一个象征,龙女花盛放,而小龙女也已完成了自我的突破,从犹疑转为坚定,从青涩转为盛开,此时的她与麦芒笔下的诗句真正若和符节:
  --是人间的花,请在人间开放,哪怕被摘也胜似默默无闻。
  杨过与小龙女的初逢经过了层层的铺垫,她无意中成为了杨过的家,杨过的师傅和杨过的后防线,但是金庸还要安排他们远离旧日的家园,深入红尘之中,去开始一次漫长的寻找。也只有经过了离别和等待,杨过才会知道,小龙女还应当是他终生追寻的理想。从少不更事的青年直至激情沉淀的中年,在杨过的世界里小龙女的出场犹如一缕轻风,将他对身世悠悠的慨思化解为柔情脉脉的缠绵。如果说林朝英的命运是寂寞,那么小龙女的宿命则是等待。从开始的混沌走向最终的平静,小龙女少女式的天真与女人式的坚忍,她恒久的冰冷与喷薄而发的热情,只在那盛开的瞬间完成了转换,然后就默默等待结局。当全书结束,我们却感到她仿佛依然寄居在古墓之中,静候杨过的到来。由此我们可想像另一种并非大团圆的结局,那一定会是杨过死去,而小龙女则重归于古墓之中,延续她出场之时无尽的岁月轮回。
  小龙女的出现结束了曾经反复出现在以往许多武侠小说当中的,那件模模糊糊、若即若离的白衣幻影。她的形象并不立体,只是一抹淡淡的影子,然而从香香公主而始,至天龙八部中的玉像而终,这个形象从未离去。作为永恒的女人,激情的皈依,她寄托了古典美学当中上天入地求之遍的对尘世之外爱情的求索。从这个角度上说,她所拥有的是一种原始爱情,她只为情而生,她就是情花本身,是霓裳曲中序第一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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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十二钗正册之三:解语花

蓉儿正当年少  ??
  ?? ----突然身后有人轻轻一笑,郭靖转过头去,水声响动,一叶扁舟从树丛中飘了出来。只见船尾一个女子持桨荡舟,长发披肩,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带,白雪一映,更是灿然生光。那船慢慢荡近,只见那女子方当韶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肌肤胜雪,娇美无比,容色绝丽,不可逼视……郭靖只觉耀眼生花,不敢再看,转开了头,缓缓退开几步。那少女把船摇到岸边,叫道:“郭哥哥,上船来吧!”郭靖猛吃一惊,转过头来,只见那少女笑靥生春,衣襟在风中轻轻飘动。  ???? 这一回有分教:黄药师一着不慎,靖哥哥大功告成。众星捧月之下,黄蓉终于正式现身。金庸花了许多笔墨营造气氛:湖边有梅花散香,云间有清歌缭绕,与陈家洛迎头撞上美女裸浴不可同日而语。到此一回为止,郭靖尚在懵懂,蓉儿正当年少,手捧射雕的我们也提起一口真气,隐隐预感到好戏的到来——总之,一切都才刚刚入港。  ???? 射雕是金庸大江湖的普及读本,它让我们见识了什么叫江湖,大大的见了一番世面。在以往小说中,江湖是一个与“庙堂”相对立的晦气所在,反朝廷帮会和卖艺的草台班子。而射雕里的江湖犹如一缕清新的风,吹去了往日腐旧的气息。华山绝顶与莽苍大漠犹如宽银幕般迅即拉开视野,而一对白雕逗引思绪神驰。一曲“碧海潮生”将原本上不得台面的武功演绎得无限飘渺,而打狗棒又将传奇回归于世俗与亲切。金庸耍得好花枪,有如那道“玉笛谁家听落梅”,花样百出滋味无穷。这是一次想像力的大爆发,正叙、倒叙、插叙,伏笔,烘托。。。既有飞龙在天,又有神龙摆尾,有声有色、有鼻子有眼。时而箫鼓喧喧、时而花影重重。一册射雕在手,犹如遭逢一个老友故人,它令人初尝“坐地日行八万里”的滋味,一窥武林中的星移斗转,痛感身世间的忧乐浮沉——幸而有这些悠悠神驰之手笔,才使我们得以遣此漫漫无聊之生涯。  ???? 推根溯源,细究金庸小说的主线,往往是一些史诗神话中才会出现的大设想大构思,乍看起来很古怪,细想起来又很辨证。比如倚天屠龙记中的刀剑之辨费尽无数唾沫,自持金矛又持戈,而最终竟以刀剑互斫解开。还有天龙八部中化仇为亲的“带头大哥”和笑傲江湖中可爱之极的婆婆,它们有些由悲转喜,有些由喜化悲,其共同点是匪夷所思。在射雕中,它是一个十六年之期的死约会。当然,按照金庸的老路数,愈是高明的武功就愈发举重若轻,而愈是高抛的悬念最终总会消弥于无形,所以这场比武最初很没来由,最终也没能比成,其意义完全在于让我们替郭靖着急。  ???? 好在有蓉儿的登场,标志着郭靖终于得以时来运转,前文长篇大论的叙述立刻变成铺垫。从此,偌大的江湖成了小儿女的嬉笑玩闹之所。在这个江湖里,有爱吹胡子瞪眼的牛鼻子老道丘处机和顽固无比的老头柯镇恶,也有无厘头派的祖师周伯通和第一个思考自身存在的哲学家欧阳锋,当然更有倒霉的欧阳克和侯通海时运不济的瘤子。这些串场人物走马灯式地纷纷登场,以便先后栽在精灵古怪的蓉儿手下,使江湖别开新天。蓉儿的出场,让江湖确立了它的新定义,它成为一个任由想像驰聘的空间,它代表着一类人物和他们一种恣意的生活,也是一种完美的理想。郭黄的金风玉露一相逢,刀光剑影便黯然失色。在小儿女的情怀中看来,仇恨纷扰的江湖也充满情趣。其间的畅情文字,旖旎风光,真个是水色山光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 有趣的是把韦小宝与黄蓉作一个对比,十四部书中,鹿鼎记与射雕同样热热闹闹,开心多,烦恼少。他们的武功都不高,却能把高手治的服服贴贴:黄蓉指引着偌大一个丐帮跑到大漠帮郭靖替蒙古人打仗,韦小宝则浩浩荡荡地率领着天地会群雄去云南嫁公主。他们也都是解决人情问题的高手:黄蓉救了柯瞎子一命,轻而易举卖给他好大一个人情,韦小宝则用吴立身和刘一舟的两条人命,顺水推舟地搞定天地会和沐王府之间的矛盾。在对付迂腐的老和尚时,黄蓉一指点倒一灯大师,韦小宝则将兜头一盆冷水,水淹太上皇。不同的只是,在行走江湖中,韦小宝凭借的是对人情世故的老练,黄蓉凭借的则是青春天性的本真,他们游刃有余地周旋于江湖之中,让江湖变得有声有色,让一切不能化解的恩怨纷扰倾于一笑之间。他们的形象也都是和正人君子的某种对立:为了目的,手段并不那么重要,实事求是,开心就好。


  
作者: 冰璃儿  2007-4-14 21:04   回复此
是以射雕也是一本青春之书,开头酷似电影镜头的一幕,是蓉儿光辉岁月里最为动人的笑靥,可供人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来来去去地回放。头戴束发金环的蓉儿全身散发着骄傲的光辉,她与当年的我们一样,年纪正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充满了青春期的叛逆,并且为此得意洋洋。  ???? 然而光阴似箭,在匆匆二十年后的神雕之中,成为郭夫人的蓉儿却再也找不到昔日的光华:
  ?? ——(黄蓉)缓缓站起,在室中彷徨来去,绕是她智计绝伦,处此困境,也苦无善策,想到再过几个时辰,敌方高手便大举来袭,自己虽安慰杨过说:“不能力敌,便当智取。”可是如何智取?如何智取?……黄蓉淡淡一笑,道:“只因我爱自己丈夫也是如你这般。你没孩儿,不知做母亲的心爱子女,不逊于夫妻情义。我只求你保护我丈夫女儿平安,别的我还希罕什么?”  ???? 蓉儿的故事是光阴的故事。今日提起笔来,竟有无限的怅惘。也许,江湖只是一个符号,而青春才是那种心情。在那个世界里,酒总是最醇,笑声总是最响,欢乐纯真,痛苦强烈----已经分不清,我们究竟是爱蓉儿,爱匆匆逝去的翁美玲?还是爱我们懵懵懂懂的少年情怀?抑或是那个热血沸腾的80年代?纵有妙手空空,偷不回的是逝去的岁月。捧一部射雕,便可以重温那个时代里的鼓点激扬、旋律回萦。我们也曾像蓉儿那样意气飞扬,像郭靖那样思考自己为什么存在,一旦找到了理智,就失去了纯真,此事古难全啊。  ????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也带走了蓉儿远去的笑声。离开桃花岛的黄蓉成了一个下凡之后的仙女,就连那一支代表着她少年时代光辉岁月的束发金环,后来也被她转送给了小龙女。只是在当时,蓉儿的世界里只有她的靖哥哥,除此之外,别无大事。她手握打狗棒,身穿软猬甲,又拉扯上洪七公和黄药师两个天大的靠山,初涉尘世的纯真和坚定已足够让她守候一生。至于后来,她如何在襄阳城的号角声中,用后半生担忧敌军会在哪一刻袭来,并终究饶上一条性命,那还是蓉儿所不能了解的事:  ???? ----黄蓉微微一笑,道:“从前爹爹教我念了许多词,都是甚么愁啦、恨啦。我只道他念着我那去世了的妈妈,因此尽爱念这些话。今日才知在这世上,欢喜快活原只一忽儿时光,愁苦烦恼才当真是一辈子的事。”  ???? 蓉儿的江湖是青春的江湖,它正如我们自己的青春岁月那样亲切。我庆幸她没有像梁羽生小说中的女主角那样,在所有续书中的出场仍然老而天真,以五十之龄而咯咯娇笑,彻底变成一个妖精。
  ?? 回头看去,青春像一张白纸,好在什么也没来得及画上。蓉儿正当年少,其中的如花岁月难描难绘,也许倒是傻小子郭靖一语道破天机,只是“很好很好的,很好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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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24 10:37 | 显示全部楼层
金庸十二钗正册之四:长相思

雪泥鸿爪的吟游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每当我读到这句关于人生哲理的绝妙诗句,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潇洒明慧的少女。人生多么玄妙,而她宁愿把身心寄入一次溯洄从之的漫游,在远游与追忆的双重追寻中去深味“年华”二字的含义。
  现在我要说到的是<倚天屠龙记>开头的两章——天涯思君不可忘,武当山顶松柏长——这富有韵律的两章上承神雕,下启倚天,在全书中构成了独立而特异的一段过场:神雕的起落悲喜已然收场,而倚天的世情变幻仍有待开篇,其间忽然云开月出,鸟鸣啾啾,斜逸出清新别致的一枝来。短短一个引子之中,捧出数个异士,演绎一段传奇,而又迅即烟销水逝,雪泥鸿爪,忽悠悠留一尾余音。在金庸纷纭热闹的武侠大场面当中,这两章是一次自然清新的回归,情节不再求大起大落,而仿佛是一段自然生发的旁白与抒情。在娓娓的叙述当中,立意存渺然高远之态,用笔在虚虚实实之间,妙绝成诗,悠然入画,正得了“脱有形似,握手已违”的真义。
  掩卷细想,这两章中的字字句句妙在,其无处不是为神雕收尾,又无处不是为倚天启缘。它依稀为江湖搭上了一段隐隐跳动的脉搏,又幻化成数道线索牵动着未来数十年的风起云涌。在这两回之中,每个人都得到了关于命运的令人心惊的启示:何足道一局成谶,终生径弃中原而反取西域,觉远罡极而逝,却以一双铁桶挑出了他的两位衣钵传人。而他在临终前的空明之际所吟诵的一段九阳真经,又铺垫了无色大师、张君宝和郭襄三人的人生定数。玄铁重剑化而为二,九阳真经匿踪待传,各各得领天命,却又引而未发。这万物的轮回,笔底的玄机,就此全部定格在青山翠谷的回响当中。
  这样的良辰美景,奇文异事,却全部是为着一个更加奇异的少女而濡染。天涯思君不可忘是她的情怀,而武当山顶松柏长则象征着她的命运——且看郭二在倚天当中的出场:——这少女十八九岁年纪,身穿淡黄衣衫,骑着一头青驴,正沿山道缓缓而上……她又低声吟道:“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她腰悬短剑,脸上颇有风尘之色,显是远游已久;韶华如花,正当喜乐无忧之年,可是容色间却隐隐有懊闷之意,似是愁思袭人,眉间心上,无计回避。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郭襄这个名山独游的出场充满了人生的感怀意味,读来竟是一派苍凉。古人云相思令人老,殊不知相思亦使人幽。
  如果说在神雕当中,郭襄还只是一个初尝情味的女孩,那么在倚天开头我们发觉,刻骨铭心的相思之情,已使她悄然成长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姣好少女。此时此刻,她可谓正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韶华年纪,却凭着一付琴心剑胆,徜徉于异乡的山泽风霜之中,只身漫步,且游且吟,不断追寻着自我内心的轨迹。与十六岁时的潇洒可爱相比,此时的她,更因游历而拥有了一种超卓沉静的气质,正所谓含而不露,哀而不伤,是以无处不散发着一种沁人心魄的美。
  惜乎杨过没能见到此时的郭襄,然而人生际遇起落难言,那一年在武当山头,郭二姑娘的美好年华却在另一个江湖狂士--何足道的眼中映照了出来:
  ——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声之中,当真是神游物外,似乎见到一个狷介的狂生在山泽之中漫游,远远望见水中小岛间站着一个温柔的少女。于是不辞山远水长,一股劲儿的过去见她……
  这一段对诗经中《蒹葭》的化用是金庸的神来之笔。无论是郭襄还是何足道,此刻都只是漫漫人生当中如同电光石火的一瞬。然而在那一刻,世间再也没有第二种珍宝,能比何足道所给予郭二的这种纯净虔诚的爱慕更加高尚珍贵。也正是由于有了何足道这刹那永恒的倾心,郭二从此不会老去,她的形象与蒹葭中那个在水一方的少女意象叠而为一,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永远是那么鲜明姣好,永远宛在水中央了。
与母亲黄蓉的不同之处在于,黄蓉聪明机窍,秀于其外,而郭襄了身达命,慧于其中。从最初开始,命运就仿佛处处铺排下了对她的暗示,而聪明的她也许早已隐隐猜到那个结局:——又斗一阵,杨过胸口隐隐生疼,知道自己内力不及对方,如此蛮打实是无法持久,多时不听到婴儿哭泣,只怕有失,百忙中低头向婴儿望了一眼,只见她一张小脸眉清目秀,模样甚是娇美,正睁着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凝视自己。杨过素来与郭芙不睦,但对怀中这个幼女心头忽起异样之感:“我此刻为她死拚,若是天幸救得她性命,七日之后我便死了,日后她长到她姊姊那般年纪,不知可会记得我否?”激情冲动之下,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方当襁褓之中,小郭襄便已隐然汇聚了天地间的清明灵秀之气。而此刻争夺这个襁褓的三人,都将给她的未来以深切的影响:或许正是她生具的灵慧祥和,不但能令杨过感恩知义、倾心相报,也令暴戾如李莫愁也是慈爱之心暗生,让大恶如金轮法王仅凭陌路之逢,便顿起惜才之意。即使事隔多年,这些昔日的风云人物已然绝迹江湖,他们仍然以冥冥之中的方式烙下了她生命中难以磨灭的印迹:在长大成人的郭二身上,不难找出杨过脱略潇洒的影子;法王授徒未成,而成为峨嵋派开山祖师的郭二未始不是承续了他的一派宗师气度;在武当山头,当年轻的郭襄吟诵起“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的词句之时,李莫愁日日夜夜那相思刻骨、难排难遣的心境,也随着一曲“雁丘词”遥隔时空,再次回荡在她的心头了。
  在郭襄着墨不多的笔触之中,曾有过两次最重要的的筵席--万兽山庄的群豪之会,与十月廿四襄阳的英雄大宴。她在短短的一年之中经历了这两次盛宴,然后便以后半生来品尝筵席过后的冷清。如果说她在四十岁那年真正大彻大悟的话,那么在襄阳的烟花尽散之时,她已在极度的繁华瞬间品味了人世的无常,此时此刻,彻悟的定数已暗暗埋下:——“今晚饮宴之时,我想起‘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心下郁郁,那知道筵席未散,我……却不得不走了。”——(郭襄)靠在小龙女身旁……但觉此时此情,心满意足,只盼时光便此停住,永不再流,但内心深处,却也知此事决不能够。
  上天何其厚赐,这位豹乳喂养的女婴、一代大侠郭靖与丐帮帮主黄蓉的爱女、东邪黄药师的外孙、李莫愁抚养多日的传人,曾将无数的传奇集之于一身。而当她得以站在华山之巅俯看这一切时,无论是武功还是人生,均已慢慢悟到了更高一层的境界:筵席终将散去,繁华也只是一场虚幻,那些上天所给予的,它都终将收回。是以在后来的城破家亡之时,徘徊失意之日,郭二也许会蓦然惊觉:其实,那武学的真谛、不二的法门,在十六岁那年的烟花间,早已向她悄然开启。
  回头再看倚天开头的两章,每个人似乎都抱有冥冥中身负的使命:觉远僧浑浑噩噩,尘中璞玉,泥里乾坤,俨然降临世间传道的风范;何足道惊鸿一瞥,兴尽而返,却也由一琴一剑与郭襄演绎出一段氤氲缱绻的传奇;张君宝被逐逃亡,藉此开辟了足以与少林并称的武当一脉;而郭二姑娘,终也未能找到她念兹在兹的那个人。其间那些浮沉由浪、输赢无算、机缘可遇而不可强求的至理,则是终一部倚天最深切的命题了。
  在郭杨两家的恩恩怨怨当中,小郭襄扮演了一个最后的角色:杨家欠郭家的,由杨过以一条右臂还了;而郭家欠杨过的,由郭襄以二十二年的等待和一生的思念还了。郭杨两家,自此无涉。有意无意间,郭襄的上半生就这样用两次宴会和三枚金针数笔带过,而金庸又以一句“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匆匆交待了她下半生的命运。翻开第三回,发觉何足道那盘棋尚没有下完,已然风云改换,天地异色,郭二适才芳华正好,倏忽一转,竟是红颜弹指,沓然无踪。读到此处,竟不知今夕何夕,世事无常,人生苦短,犹如白驹过隙,只有月光如水水如天啊。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郭襄与何足道的心结都在于,甘愿作为一个青春年华的过客,去追逐那座永远也达不到的灵魂城堡。那么,既然人生如寄,则不如秉烛夜游。是以再见郭襄之时,从中更可窥到魏晋人物率意人生的遗风:与无色大师的一言相交,与何足道之间的片语知心,片刻之后,这些也将成为“云烟过眼、风萍聚散”,便也自有一份“挥手自兹去”的洒脱,一份“明朝散发弄扁舟”的适意。从这个角度上说,以郭二的旷达和聪慧,即使自知寻寻觅觅的结果也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她也从未徒然自苦,亦不会为之强求。人生于她,不过是一次雪泥鸿爪的诗意吟游:雨化为云,花落成土,造化使然,执着无益。若要为小东邪安排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却是未免小觑于她了:
  --郭襄轻轻将瑶琴放下,转身走出松谷,纵声而歌:“考盘在陆,硕人之轴,独寐独宿,永矢勿告。”招来青驴骑上了,又往深山林密之处行去……
  在金庸的武侠小说之中的那些各色女子,有些可亲,有些可敬,有些可怜,有些可爱。对郭襄,则只是相逢何必曾相识,但求与这位红颜知己会心一笑,然后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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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24 10:38 | 显示全部楼层
金庸十二钗正册之五:昭君怨

面朝大海
  --我的爱和我之间就要垒起
  三百个夜晚如同三百垛墙,
  而大海就象魔法阻隔于你我之间。
  如果说博尔赫斯把整个宇宙看成一座富于魔法的迷宫,把生命看成其间往而复来的循环小数,那么倚天则曾把我们带入另一场奇妙的世事循环:盛衰接替,月缺复圆,正邪之间的缠绵纠葛,倚天剑与屠龙刀的不解矛盾……在这本书里,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与上一代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张无忌与敏敏特穆尔的爱情仅仅是一次偶遇吗?抑或是张翠山与殷素素未了情缘的接续?杨不悔的爱情真的注定要付给那位师叔吗?又或许纪晓芙那双迷惑的眼睛一直在冥冥之中凝望?恍惚之间,那句由黛绮丝辗转传自古波斯国的绝句“来如流水兮逝如风”,再次从她的两个传人——小昭和阿离的口中吟唱了出来。明教悲悯世人的圣火犹自未熄,汉蒙之间的成败浩劫之中,又将是一场世事的“乾坤大挪移”了。
  在太极剑法画出的一个又一个圈子里,张无忌迷茫着自己的命运。这位仁兄不但大仁而近愚,兼且很有点“爱博而心劳”:
  ——张无忌惕然心惊,只吓得面青唇白。原来他适才间刚做了一个好梦,梦见自己娶了赵敏,又娶了周芷若。殷离浮肿的相貌也变得美了,和小昭一起也都嫁了自己。在白天从来不敢转的念头,在睡梦中忽然都成为事实,只觉得四个姑娘人人都好,自己都舍不得和她们分离。他安慰殷离之时,脑海中依稀还存留着梦中带来的温馨甜意。
  四女同舟之时,四个女子的生命轨迹在张无忌的梦里梦外刹那交错,更奇妙的是,金庸在她们身上竟然用了不同的笔法:蛛儿虚飘飘的,很后现代;周姑娘则写三笔,藏两笔,暖昧隐晦;赵敏郡主句句工笔,字字白描,却是活泼泼地,趣在言外,尽有一种“意态由来画不成”的气韵;小昭,嗯,写到小昭,金庸老儿总是“意存怜惜”,握笔重,下笔轻,写出的全是如诗如幻,弥漫着浪漫主义气息的朦胧文字:
  ——冰雪上反射过来的强光照在她的脸上,更显得她肤色晶莹,柔美如玉……但见她肤色奇白,鼻子较常女为高,眼睛中却隐隐有海水之蓝意。
  ——小昭大喜,抬起头来,朦朦胧胧的月光在她清丽秀美的小小脸庞上笼了一层轻纱,晶莹的泪水尚未擦去,海水般的眼波中已尽是欢笑。
  顾名思义,小昭这个名字的由来一定是昭君的借用,从出场开始,她远赴异乡的后半生就在被不断地暗示。提起这两个名字,同样会有那道遥远的地平线在眼前浮起,一道通往寒冽无边的大漠,另一道通往幽深无垠的瀚海。地平线的那一端,又同样会传来哀怨的琵琶,弦上的私语是她们一致的归宿。只不过,因为有了对张无忌这一介凡夫的爱情,在小昭的远离给我们留下的启示中,不存在有关政治的牺牲,也因而比不上昭君那份悲壮,它并不显得特别伟大,却饱含了人世间,常常紊绕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心头的、眷眷不尽的感伤。
  尽管对昭君的借用是如此明显,但金庸始终有他的绝招:我一直迷恋于解开他对小昭的最初构想是如何萌芽——他就像制造一个小小的谜语那样来刻画小昭,谜面是这样浅显简单,而谜底又是那么值得玩味:
  ——原来她既非驼背,更不是跛脚,双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颊边微现梨涡,直是秀美无伦,只是年纪幼小,身材尚未长成,虽然容貌绝丽,却掩不住容颜中的稚气。
  小昭就这样以小桃稚柳的形象出场,像一颗未成熟的蚌珠那样蕴集着奇异的光华。伴随她的还有那条同样神秘的铁链,以及那些更加猜不透的、玲珑剔透的心事。这一切的一切,甚至一直要按捺到分别前的一刻才会突然揭晓:
  --谢逊忽道:“小昭,你做了波斯明教的教主么?”小昭低眉垂首,并不回答,过了片刻,大大的眼中忽然挂下两颗晶莹的泪水。
  --张无忌点了点头,抱着她轻柔的身子坐在自己膝上,又吻了吻她。她温软的嘴唇上沾着泪水,又是甜蜜,又是苦涩。
  刹那销魂,小昭的青春仿佛在这一瞬之间忽然如花般绽放飘飞,如果说对于天山童姥,瞬间便是一次红颜白发的过渡,那么这一刻的小昭则向我们展示了另一种神迹:以爱的名义,蚌壳刹那张开,小昭姑娘生命中最美好娇艳的年华只在这一瞬开屏。令人难过的是,此际正当花看半开,酒饮微醉的温柔乡,天庭的咒语便要突然降临,大海即将成为一个残酷的魔法,小昭与无忌面对的未来,竟是一场茫茫复茫茫,东西永隔如参商的分离:
--两人之间的海面越拉越广,终于小昭的座舰成为一个黑点,终于海上一片漆黑,长风掠帆,犹带呜咽之声。
  在我的印象中,那一天沧海明月珠有泪。大海就这样张开又合拢,带走了我的小昭。从此之后,无论潮汐变幻,月缺月圆,留下的是永不熄灭的,亘古的忧伤。
  小昭就这样在张无忌满怀热情与失落的高潮时决然离去,她以生命中初初萌动的情愫,教会了张无忌新的一课:如何去体会“离别”,以及该如何珍惜爱情。真正能把握住现在的只有赵敏,而小昭,甘愿把自己作为一件祭品,献给漫长的岁月,献给过去的年代。对于张无忌来说,小昭永远被封存在了葱茏岁月当中,在经历了那样东西永隔的断肠滋味之后,留下的竟是一片茫然。也许,只有在未来的,那些优美的对旧时代的回忆中,才会慢慢浮现出小昭当日的笑语晏晏、情意殷殷:
  --小昭胀红了脸,道:“你陪赵姑娘一起,我更加要跟着你。”说了这两句话,已急得眼中泪水盈盈。张无忌道:“为甚么更加要跟着我?”小昭道:“那赵姑娘心地歹毒,谁也料不得她会对你怎样。我跟着你,也好照看着你些儿。”张无忌心中一动:“莫非这小姑娘对我暗中已生情意?”听到她言辞中忱忱之诚,不禁感激。
  --小昭又是害羞,又是欢喜,低下了头道:“我又没要你对我怎样,只要你许我永远服侍你,做你的小丫头,我就心满意足了。你一晚没睡,一定倦了,快上床休息一会罢。”说着掀开被窝,服侍他安睡,自去坐在窗下,拈着针线缝衣。张无忌听着她手上的铁链偶尔发出轻微的铮铮之声,只觉心中平安喜乐,过不多时,便合上眼睡着了。
  歌声、离别和自我放逐构成了小昭,也使得她成为了一个最诗意的女孩:在含苞未放的那一刻离去,并将终生以纯洁的圣处女的形象,手握冰冷的权杖,在那个异族空旷的圣殿里守身如玉。当时光低眉垂首缓缓退去,也只有小昭始终神态自若,抱着对上天的感恩之心,平静地面朝大海,活在回忆的幸福之中。
  黛绮丝把那首小曲传递给了小昭,又把她自己的命运轮回到了小昭身上。然而不同的是,小昭的心思复杂,心意却单纯,她以一种奇异的本能,像深谙五行八卦一样,她能够面朝大海,洞察生命的奥秘。对待世人,她自甘婢仆,对待命运,却能不卑不亢。面对明知无望的爱情,亦自有她的解决之道,那便是:受用一朝,一朝便宜。正是由于她从一开始便知晓那一曲中蕴含的至理:剥极而复,喜极则伤,因而能去得坚决,爱得从容--既然“天地尚无完体”,那么人间又何尝没有别离?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
  张无忌听到“吉藏凶,凶藏吉”这六字,心想我一生遭际,果真如此,又听她歌声娇柔清亮,圆转自如,满腹烦忧登时大减。又听她继续唱道:
  “富贵哪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曲中辞意豁达,显是个饱经忧患、看破了世情之人的胸怀,和小昭的如花年华殊不相称,自也是她听旁人唱过,因而记下了。张无忌年纪虽轻,十年来却是艰苦备尝,今日困处山腹,眼见已无生理,咀嚼曲中“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那两句,不禁魂为之销。
  在纷纭世事,高高庙堂与远远江湖间的翻云覆雨手,一个小小女子的奇异心事,曾经演奏了一曲关于倚天的主题歌:在急急流年,滔滔逝水之中,无数世事在小昭的歌声间灰飞烟灭,留下的只有少女曼妙的歌喉,声声婉转,字字清圆:
  正是:唱到断肠肠欲断,还连,一串骊珠个个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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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十二钗正册之六:菩萨蛮 生如夏花

--金盒夹层,灵膏久藏,珠花中空,内有妙方,二物早呈君子左右,何劳忧之深也?
  这是《倚天屠龙记》第二十五回当中,敏敏递来的短笺,但我宁愿把它看作一个诉说着爱情的谜语--关于心门为谁而开。它是一封敏敏对张无忌传来的挑战书,却也为他们之间的微妙爱情正式拉开了序幕。千头万绪的倚天读至此处,令人忽觉心弦一动,沿着金盒与珠花的线索,从此便进入一次妙不可言的阅读经历:在这二人之间一个个似敌似友的回合过场中,充满着喜悦又而又跳荡着不安,一路读来,似有三分酒意。
  学生时代的读书与现在毕竟不同,再拾倚天,那个曾经在意气风发之际可以笑着骂其不争的张无忌,那个长大后大不如前的张无忌,糊涂而软弱的滥好人张无忌,重读之际,竟然能嘴角现出会心微笑,心头浮上些许怅然。
  射雕三部曲浩浩荡荡的激流至倚天忽然归于曲折婉转。如果说射雕写的是是小儿女的懵懂情怀,神雕是青年时的热情如炽,至倚天,则从高高的天庭降到了人间世:江湖,不再能快意恩仇、手起刀落,而是变得丝丝缕缕,牵牵绊绊。相对郭靖和杨过,张翠山和张无忌这两代主人公,虽然仍有着比常人更多的际遇遭逢,却也有同常人一样的千般无奈,万种烦忧。他们的肩上,担当着种种同我们一样的责任,要做个好徒儿,好兄弟,做个好丈夫,好父亲,同时又要不违侠义之道,严守为人之本。如此多的担子缠上身来,武功再高,思虑再多,也仍然生存得那么烦恼艰难。
  --“张翠山接过剑来,一剑便要递出,刺向妻子的胸膛,但霎时之间,十年来妻子对自己温顺体贴、柔情蜜意,种种好处登时都涌上心来,这一剑如何刺得下手?”
  一出场便因师兄的重伤而忧心如焚的张翠山,始终在义与情的冲撞中煎熬,没能找到一条救赎之路。他的那一剑,刺向名门正派是义所不容,刺向妻子又是情所不忍,终于便只能刺向自己。聪明如殷素素,对此其实早已有了深深的预感,但她所能想到的唯一出路也只有远离尘嚣。然而冰火岛毕竟不是永恒的避难所,俗世的漩涡总是会把他们卷向错综矛盾的命运。这一切,尽皆在明教群豪的那一句歌声中浮上心头: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啊。
  倚天剑与屠龙刀在红尘之上高悬。如果说,天下的刀兵是屠龙刀的胸襟,赤子的爱恨则是倚天剑的锋芒,那么羁留在世事当中的凡人,谁又不是在一刀一剑的权衡间,透出一片茫然,几许懵懂?具体到张氏父子,这个难题则在于:当世事如同千军万马纷至沓来,却始终有那么一朵小小的绮念在心头轻轻摇曳。这个绮念一旦出现,便是一场场定力与心魔间的抗争。对于张翠山,这个心魔名叫素素,对于张无忌,它则唤作赵敏。在殷赵二女的如花笑靥间,在她们时时变换的男装与女装之间,他们不得不对抗殷素素的手臂与赵敏的纤足所带来的诱惑,敌友难辨,爱恨交织。爱情像一支催化剂,催发出执著也催发出迷惘,附带着甜蜜也附带着忧伤,引领他们的心灵从此走向一场场起伏跌宕。
  问题到了张无忌,简直是越发的暧昧起来。琢磨张大教主的心思是件非常有趣的事儿:他口口声声“义父与父亲都是孩儿的好榜样”,并且时时以此激励自己,但是在冰火岛上养成的自然而然的天性让他始终存在着某些最原始的、没经过社会涤炼的人性,比如耳根很软,容易被骗,见到美女会禁不住动心,所以才有那么一次稀里糊涂的初恋。在对于人生一层又一层的高峰体验之中,他隐隐地觉察了自己内心的好恶取向与正派严密的道德教条之间的磁偏角,这个偏角无论如何掰不拢,让他甚感苦恼。他试图以“一律博爱”这样的办法来解决问题,大多适用,但偶尔也有不好用的时候:一旦这两个准则出现冲突,便会完全处于窘境,糊而涂哉,糟之糕也。
  是以在意气风发的明教领袖张无忌心中,始终埋藏着一个小小的影子,他是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曾阿牛。当张无忌攀上一个又一个武林的巅峰,曾阿牛却也随之陷入一个又一个人生的迷局。然而月明星稀,百川归海,所有的谜题终归有一个题眼,这许多的铺排都要奔向一个注定的答案。就像是屠龙刀的宿命就是寻找对手倚天剑一样,张无忌身受之厄,总得有一个绝顶的高手来与他周旋、替他解开。于是在这山重水复之际,忽然间又是一番柳暗花明:
--顺着青石板大路来到一所大庄院前,庄子周围小河围绕,河边满是绿柳,在甘凉一带竟能见到这等江南风景,群豪都为之胸襟一爽。只见庄门大开,吊桥早已放下,那位姓赵的小姐仍是穿着男装,站在门口迎接……
  金庸小说里有很多妖女,个个绮丽万端,是金庸送给主角们最美好的礼物。可以想见,那才是天下英雄莫能当,英雄大侠遇到她们,立时倒撞下马、溃不成军,而且纯属自觉自愿。不过照我看,纵使是这般乱花渐欲迷人眼之时,仍抵不过那小小一个绿柳庄横空出世时的意境高蹈--赵敏郡主迟至第二十三回出场,却令整本倚天顿时明媚起来,“光彩如同一个节日”。灵芙醉客绿柳庄,虽然明教群豪人人不免于难,但中毒最深的还是张无忌,此毒唤作“情根深种”。
  来自异族的蒙古郡主赵敏就这样用一种以逸待劳的姿态,犹如一个荡悠悠的音符惊破了张无忌的平静生涯。随着绿柳庄的沟壑道道铺开,敏敏郡主的光彩亦层层显露:她的手下是苦头陀、玄冥二老这样的高手;她读的诗,是“白虹座上飞,青蛇匣中吼”这样的绝句;即便她用的毒,也拥有十香软筋散,醉仙灵芙这样高妙迷醉的名字……绿柳庄一役的高手过招,二人皆遭受了平生未有之败,不过故事高潮迭起之余,又有一些暗箱操作的意味,张无忌无意中使出了最高一招,以致于误打误撞,赢得了头彩:
  --张无忌左掌摊开,掌中一朵珠花轻轻颤动,正是她插在鬓边之物。
  张无忌摘下了珠花,同时也轻飘飘地摘下了赵敏郡主的芳心。对此,敏敏回应的一招是:礼尚往来,回赠了那只金盒。从此,随着金盒与珠花传递间的三推三就,有去有来,二人玩起了一场场猜心游戏,有时是灵犀一点锋芒毕露,有时却又款通曲意未雨绸缪,其间有无数波澜暗涌,却也一一迤逦写就。至于个中的滋味如何,那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敏敏大度地没有对张无忌说破,金庸便也不对我们说破,只待有心人前来抽丝剥茧,触动此中暗藏的机括,读懂其间泛起的串串涟漪。
  --张无忌又是一惊,道:“你也同去?”赵敏道:“当然啦。听说你义父是在海外孤岛之上,要是他不肯归来,难道要你万里迢迢的借了刀来,给我瞧上一个时辰,再万里迢迢的送去,又万里迢迢的归来?天下也没这个道理。”
  或许出于一个精心设下的意象,倚天当中每一次前往冰火岛的旅程就是一次爱情的朝圣之旅。若说殷素素与张翠山之间的姻缘成就于那一枚悬而未发的银针,那么张无忌与赵敏间的相约则是敏敏决意相随天涯的盟约,它是敏敏对张无忌的公然追求呢。须知古今中外,书中世间,便只有一个敏敏的锦心绣口,能想出如此曲径通幽的暗示,又偏偏搬出一番大道理来,讲得头头是道,振振有辞。这个并非武功绝顶的小小女子所做到的,正是令江湖无数高手孜孜以求、倾心思慕的最高境界:那便是尘土荣华、那便是快意恩仇啊。
  就这样,敏敏以一个“命中魔星”的身份,一下子便拿捏住了张无忌的七寸,并用她狂野不羁的目光质问着张无忌的内心。她成了张无忌心中的猿,意间的马,成了他注定会害上的相思病,同时又是这种病唯一的解药--洵神物也。
  而当敏敏着一身青衣,义无返顾地出现在新婚礼堂上,使周姑娘的婚礼成为她与张无忌之间的又一次逗趣,我们知道此事已谐。至此,张无忌心智忽开,作出了平生第一件违背大义的美丽的错误,他这个凡夫俗子的曾阿牛形象也与张无忌合为一体了。他的身上,有着许多我们今天浮沉世间依然要面对的困扰:对自己好的人,总是想要倾力以报,对恶人,又想要杀之以快,然而现实中往往并不是如此圆满,作为明教领袖,他时时担心能力不逮,面对真实的爱欲,却又不由自主地意乱情迷。只有在与敏敏一起的道路上,张无忌得以经受了一次直面爱情与人生的洗礼,这些都是他内心之中最不敢正视,却非常心痒难搔的,是要得最迫切最炽热的啊。
  由此,我们可以回过头来重看张无忌在那小酒店之中对赵敏说过的话:
  --这一番话,他在心头已想了很久,可是没对杨逍说,没对张三丰说,也没对殷梨亭说,突然在这小酒家中对赵敏说了出来,这番言语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奇怪。
  蛛儿和小昭只能把握自己心灵一隅的宁静,却不能帮身处武林之巅的张教主进行关于天下的思辩,而原本是绝对良配的周姑娘,更无法帮他解决这些问题--在刀与剑的权衡中,我们可隐隐觉察出她内心的战栗。只有敏敏有解药,她深深地了解世界,也了解自我,并且用她狡黠的眼睛看出了张无忌也是这样的人。依赖于她绝代的才华,她用一支小小的珠花,便四两拨千斤,轻轻地挽天下之欲倾。张无忌遇到了赵敏,那才是棋逢对手,剑遇争锋,找到了真正能够深深地理解他,听他倾诉心底最深切心事的人。于是在敏敏那里,张无忌终于得到了救赎,更令人安慰的是,这一切都是以敏敏巧笑嫣然的方式啊。
  金盒夹层,灵膏久藏,珠花中空,内有妙方。久藏的分明是敏敏的芳心,传递的分明是敏敏的情书呢。相遇时爱恨交织,分别后心驰神往,相对时,则又是情致缠绵,情思荡漾,这不正是情字的百般滋味吗?其实,张无忌心中最爱的是谁,从相逢绿柳山庄之日起,便早已昭然若揭。这叫做“二物早呈君子左右,何劳忧之深也?”……
  有道是唯有庸人方自扰,是真名士自风流,在这许多沧桑变化中,敏敏像一朵永远不凋零的花,偏偏要公然灿烂一把。她以一种游牧民族所具有的恣意之美,奇妙地契合着江湖中所崇尚的率意人生的最高定律。她还是一个“一切景语皆情语”的高手,爱得明媚,恨得绮丽,将理不清顿不脱的人生化解为一次乘兴而来的旅程。正是因为有了敏敏这个蒙古蛮子,张无忌这小子没有白白受苦,终于修成了正果。我等在释然一笑之后,却又转而不忿,艳羡起张无忌专美的洪福来了。
  金庸是这样的偏爱赵敏,在半部倚天的字字句句当中,处处可见对她的纵容。然而造化就是要钟神秀,像那些天才的诞生,神器的出世,灿烂的夏花,以及瑰丽无匹的爱情一样,这些事往往都很没道理,它们都是造物主设下的难解的谜题。所以有了敏敏的明眸皓齿,在真真假假的历史中惊才绝艳,倾城一笑。在尽弃繁华之后,让我们重新审视这个温热的身子和里面怦怦跳动的心脏吧,且与她一起腾入万千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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