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我谈之二]“任我行被困”之我见
“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杀人如麻,囚居湖底,亦属应有之报。唯老夫任我行被困于此,一身通天彻地神功,不免与老夫枯骨同朽,后世小子,不知老夫之能,亦憾事也。”
——恭录自《圣教主任我行回忆录》
杨绛写过一篇《丙午丁未年纪事》,“丙午丁未”用的是干支纪年,记述的是她与钱钟书在66和67年的遭遇。这个题目,当初看时,觉得略有几分神秘,自己学问浅薄,也就无从深究。
前些日子看新出的《金庸散文集》,其中的《丙丁之岁》让我明白杨绛为她的文章命名的深意。
原来每60年,‘丙午’与‘丁未’向来都是中国命运的一个诅咒,一个逃不脱的梦魇。
金庸引宋人柴望《丙丁龟鉴》云:“自秦汉而下……为丙午、丁未者凡二十有一……灾异变故,不可枚举”。
实则,洪迈于此也曾深论,我读《容斋》看到‘午未’,却又不曾想到66年,竟未经心:
丙午、丁未之歲,中國遇此輒有變故,非禍生於內,則夷狄外侮。三代遠矣,姑择漢以來言之。高祖以丙午崩,權歸呂氏,幾覆劉宗。武帝元光元年為丁未,長星見,蚩尤旗亘天,其春,戾太子生,始命將出征匈奴,自是之後,師行三十年,屠夷死滅,不可勝數,及於巫蠱之禍,太子子父皆敗。昭帝元平元年丁未,帝崩,昌邑立而復廢,一歲再易主。成帝永始二年、三年,為丙午、丁未,王氏方盛,封莽為新都侯,立趙飛燕為皇后,由是國統三絕,漢業遂頹,雖光武建武之時,海內無事,然勾引南匈奴,稔成劉淵亂華之釁,正是歲也。殤帝、安帝之立,值此二年,東漢政亂,實基於此。桓帝終於永康丁未,孝靈繼之,漢室滅矣。魏文帝以黃初丙午終,明帝嗣位,司馬氏奪國,兆於此時。晉武太康六年、七年,惠帝正在東宮,五胡毒亂,此其源也。東晉訖隋,南北分裂,九縣飈回,在所不論。唐太宗貞觀之季,武氏已在後宮,中宗神龍、景龍,其事可見。代宗大曆元、二,大盜初平,而置其餘孽於河北,強藩悍鎮,卒以亡唐。寶曆丙午,敬宗遇弒。大和丁未,是為文宗甘露之悲,至於不可救藥。僖宗光啟之際,天下固已大亂,而中官劫幸興元,襄王熅僭立。石晉開運,遺禍至今。皇朝景德,方脫契丹之擾,而明年祥符,神仙宮觀之役崇熾,海內虛耗。治平丁未,王安石入朝,愲亂宗社。靖康丙午,都城受圍,逮於丁未,汴失守矣。淳熙丁未,高宗上仙。”
“總而言之,大抵丁未之災,又慘於丙午,昭昭天象,見於運行,非人力之所能为。”(《容斋随笔。丙午丁未》)
“丁未之祸,又惨于丙午”,逮及当世,乃有“战斗的 1966年,疯狂的1967年”之谓。
70年代末,当局将事件称为“浩劫”,‘劫’为佛教用语,极端的不“唯物”,不知当轴诸公当时可曾想及‘丙午丁未’之谶?
话说40年前,‘一阵风雷惊世界,满街红绿走旌旗’,大喊大叫,大吵大闹。某‘司令部’的第一、第三号人物不免要家破人亡,死得凄惨。
至于那位副总司令,在遭遇了一阵‘疾风骤雨’的揭批臭骂后,从人们视线中消失了。7年后复出掌政,不久,又遭打倒,到70年代末终于迎来他一生中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辉煌的复出'.
到了1992年,此老‘飘潇一杖天南行',一语而为天下法.恍如当年‘鲁阳何德,驻景挥戈',焕发出一种近似史诗英雄的神采.......
任我行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原型’,有的话,也决不是邓先生。我拉杂说了这么多,只是要证明:任我行之失手被囚,不代表他政治才能的局限。
周文王遭‘羑里’之囚,汉高帝有‘白登之厄’,拿破仑两次被流放荒岛……
但他们仍是世界上第一等的政治家,当时无可匹敌的权谋大师。
网上有朋友说得轻巧:“为什么任我行不早些干掉东方不败致令其坐大,由此可见任我行的政治才干有限的很。”
“ 任我行、东方不败、岳不群……这种形形色色的(政治)人物,每一个朝代中都有。”(《笑傲。后记》),任我行、东方不败这两类政治人物的产生、存在,是一个体制问题。体制不改,任我行灭了东方不败,便可高枕无忧?照样会再有西方不亏、北方不赔、南方不痿等等野心家出现。赵匡胤说得好:“这个位子,谁不想坐?!”
专制体制最大的问题:从上到下,没有人真正有安全感。相对最安全的,是最高的那个位子。东方不败就算完全没有篡逆之心,也未必有什么好下场。“那些热衷于权力的人,受到心中权力欲的驱策,身不由己,去做许许多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其实都是很可怜的。”(《笑傲。后记》),历史上许多权臣,犯上作乱,其实也是“身不由己”,可恨,其实也可怜。
有才干的人,多少都有狂气、傲气。任教主一旦发现这种属下,立即格杀。则日月神教除了庸才、陋才、奴才,还有何物?谁来替他办事?日月神教如何壮大?
金庸刻画任我行这一形象,用的是旧小说中常见的“反跌”之法,也就是现在所说的‘欲扬先抑’。
《水浒》中那位盖世英雄武松初次出场,因在清河县打伤人命,托身于柴进家中,“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偏偏又染上疟疾,潦倒之极。一夜害冷烤火,却被宋江踩翻,炭火‘都掀在那汉脸上’,真正倒霉到家了。却由此引出与宋江的相遇相识,10几天后,武松作别宋、柴回家,途中才有了‘打虎’一段故事,众人惊呼:“真神人也”……
此为‘反跌’手法的经典运用。
金庸写任我行与此相类。如果任的权位始终未遭篡夺,他在书中的活动空间反而更见逼仄。恐怕也会像东方不败那样在黑木崖上深居简出,装神弄鬼。既不得与令狐冲相识,也难意气风发,吞吐风云。其霸气豪情,笼盖一世,反而更不容易找到刻画的着力点。
任我行是‘日月神教’教主,赵匡胤《咏月》:“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中天万国明”。前句仿佛任我行湖底幽居,后句依稀如他‘猛虎出柙’之后。
借用《易经》卦象和‘降龙十八掌’的名目,我们可以说:当任我行梅庄湖底幽居时,如‘潜龙在渊(勿用)’;当他重返黑木崖,那是‘飞龙在天’;到了他在恒山接受万众讴歌欢呼:
“任我行踌躇满志,站起身来。
教众见他站起,一齐拜伏在地.......。
阳光照射在任我行脸上、身上,这日月神教教主威风凛凛,宛若天神。
任我行哈哈大笑,说道:‘但愿千秋万载,永如今……’说到那‘今’字,突然声音哑了……他右手按胸,要将一股涌上喉头的热血压将下去,只觉头脑晕眩……”(《笑傲。39。拒盟》)
此时任我行,已是‘亢龙有悔’了。
在政治尤其是中国这种不上轨道的政治生活中,人们的作为更像是一场连续不断的赌博,靠手段,其实也靠运气。看自己的能耐,也得看对手的反应。输赢成败,有时只在对方的一念之间,成王败寇,相差不过一线。完全操之在我的万全之策,是不存在的。在公元前206年的鸿门以及1945年的重庆,意外随时可能发生。未必需要最高层下令,有哪个下属有意无意制造出一场小事故,就可能轻轻断送二人的性命。真要这样的话,中国历史甚至世界历史又将怎样改写?今日我们又会如何评价刘项、毛蒋呢?
任我行运气不佳,他的对手是东方不败,不是西楚霸王,也不是蒋委员长。
东方不败出手了!
不过,我认为东方不败的行动之所以迅雷不及掩耳,不是出于他的勇气以及对实力的精确算计,而是因为恐惧。
仅仅是我的臆测:政变发生时,东方不败甚至有几分气急败坏,所谓‘暴虎冯河,死而无悔’,才做出这样鲁莽灭裂的举动。
他成功了!
任我行失手被囚,固然不足以因此将其从一流政治家中除名,但毕竟不会成为其政治生涯中的亮点。
他的失误,缘自两个‘低估’。
第一,他低估了东方不败在‘克制自己之忍’上的修为。以为他既得《葵花》会马上自宫练剑,自己尽可以从容布置,将其翦除。未料东方不败居然忍住了,他是在篡位功成后,才练《葵花》的,此人修为,亦自不凡.
第二,任我行低估了自己在东方不败心目中的分量以及在积威之下东方不败对自己的畏惮恐惧。
野心如野火,既已点燃,万难扑灭。东方不败从起了篡逆之心的那一天开始,就沉沦在恐惧与苦难中了。在他心中,任我行睿智如神明,发动如天地。自己那点猫腻,连7岁的盈盈且有所觉察,又怎得瞒过任我行?但当时的任教主又确实‘日常浑浑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三联版《笑傲》861页),似乎对自己完全信任,毫无戒心。东方不败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患得患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像麦克白一样,他遭遇的是一种精神上的凌迟:
“要是这一刀砍下去,就可以完成一切、终结一切、解决一切……那么来生我也就顾不到了。可是在这种事情上,我们往往逃不过现世的裁判;我们树立下血的榜样,教会别人杀人,结果反而自己被人所杀……他到这儿来本有两重的信任:第一,我是他的亲戚,又是他的臣子,按照名分绝对不能干这样的事;第二,我是他的主人,应当保障他身体的安全,怎么可以自己持刀行刺?而且,这个邓肯秉性仁慈,处理国政,从来没有过失……可是我的跃跃欲试的野心,却不顾一切地驱着我去冒颠踬的危险。 ”(第一幕第七场)
再延宕下去,恐怕不等政变发动,东方不败自己先要精神崩溃了.
此节,反而是向问天看得更为精准:“他说话时满脸堆欢,可是我从他眼光之中,却看出满是疑虑之色。他必定猜想,教主早已胸有成竹,眼前只不过假装痴呆,试他一试。他素知教主精明,料想对这样明显的事,决不会不起疑心。”(《笑傲。22。脱困》)
甚至仅仅为了解脱精神上的重压,东方不败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成败已在所不计,发出了致命的一击……
心中唯一的念头:一定要把此事做完,越做得早,解脱也早.成功机会微乎其微,一旦失手,要杀要剐,,无所谓了.至少解脱了精神上的缓慢而锐利的磨折,一种心灵的苦刑和缓刑。
他在最不可能出手时出手了!
成功来得未免太过容易!
东方不败甚至难以置信,在成功的狂喜背后,闪过一丝懊悔。他终于相信:"坦荡荡”的君子乃是任教主,而“长戚戚”的小人正是自己。
也许只需再等几天,几个月…任我行就会把教主的大位像他暗示过的那样,传给自己。两代领导核心和平交接,融融泄泄,皆大欢喜.......
政变中东方不败的臂助,一定是童百熊.此后,他的一句话颇堪玩味:“只怕是(东方)教主对不起人家(任我行),未必是人家对不起教主!”。他和东方不败都误以为:任我行对他们未有任何的防范疑忌,真正做到了“推诚心置人腹中”,才使他们轻易取得权位。
当年童百熊与东方不败相交莫逆,无话不谈。我相信这句话也代表了东方不败的观点,甚至是二人政变后经过多次深入讨论而取得的共识。
东方不败心中对任我行在一直有强烈的知遇感和负疚感:
“东方不败道:‘任教主,这部《葵花宝典》是你传给我的。我一直念着你的好处。’”
“东方不败叹了口气,道:‘任教主,你侍我的种种好处,我永远记得。我在日月神教,本来只是风雷堂长老座下一名副香主,你破格提拔,连年升我的职,甚至连本教至宝《葵花宝典》也传了给我,指定我将来接替你为本教教主。此恩此德,东方不败永不敢忘’”(《笑傲。31。绣花》)
东方不败对任我行不曾赶尽杀绝,而是把他囚禁起来,又十二年如一日地纵容宽待任盈盈。都是感激于老上司的那份知遇之恩,而自己清夜扪心,不能无愧。
东方不败在激烈险恶的政治环境中厮杀经年,他对人的感情居然还有留存,其人性也不曾完全泯灭。作为一个“人”来看,是他可爱的地方,但作为‘政治家’,这不免成为他的软肋,亦深可哀也。
杨莲亭说他“婆婆妈妈”,倒并非全然因为‘自宫’,而是他天性如此——当东方不败决定将任我行只囚禁而不除根时,他还没有修习《葵花》。
萨达姆先生年轻时也算革命志士,被合法政府捕获,一名律师极其成功的辩护,令他获得无罪释放,走出黑牢,等到萨达姆掌握大权后,他的报恩之道是:将这位名律师送上绞刑架。
萨达姆最终身败名裂是山姆大叔多管闲事造成的,否则,仅凭这份冷血无情、泯灭人性,在伊拉克就无人可以挑战他,真正做到了黑白子藉以劝诱任我行的那份荣光:“外边天地多么广阔,你老爷子出得黑牢,(伊拉克)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你要杀哪一个便杀哪一个,无人敢与老爷子违抗,岂不痛快之极?”
萨达姆先生在伊威福自用,酷刑上的发明创造,万人坑,生化武器对付本国人,种族灭绝……
伊拉克人民对他则是:奉之为‘慈父’,仰之如‘日月’,颂歌盈耳,(嘴边的)誓死捍卫……
彼时的伊国,何尝不是“日月神教”的阿拉伯版本?
东方不败就未免相形见绌,小巫自贬了。在他加入‘日月教’的第一天,他就应该而居然不曾把良心、感情、人性彻底抛弃,他最后的‘不败而败’也就早已预定,无从更改了。
任我行与东方不败间,是一场绵延一生的赌局。东方不败政变成功,似乎赌赛已结束。但任我行早先布下的一枚棋子(贻东方以《葵花》),终究会发生作用,给自己创造了咸鱼翻生、赢回老本的无限机会。
“任我行说道:‘这本册子,便是《葵花宝典》了,上面注明,欲练神功,引刀自宫,老夫可不会没了脑子,去干这等傻事,哈哈,哈哈……”’他在东方不败尸身上又踢了一脚,笑道:‘饶你奸诈似鬼,也猜不透老夫传你《葵花宝典》的用意。你野心勃勃,意存跋扈,难道老夫瞧不出来吗?哈哈,哈哈!’令狐冲心中一寒,‘原来任教主以《葵花宝典》传他,当初便就没怀善意。两人尔虞我诈,各怀机心。’见任我行右目中不绝流出鲜血,张嘴狂笑,显得十分的面目狰狞,心中更感到一阵惊怖。”(《笑傲。31。绣花》)
笑到最后的只能是任我行!此时他心中洋溢的满是自得之情。任我行明白,自己最终的胜利,凭借的就是当初把《葵花宝典》传给东方不败的英明决定。
如果没有这件事,东方不败就不会心存疚歉,留下任我行的活口。也不会把对老教主的那份知遇感恩之心回报在他女儿身上,使盈盈始终安富尊荣,享有崇高的江湖地位……
《葵花宝典》不止是‘糖衣炮弹’,而是糖衣‘核弹’,因为机械故障等不可测因素,在预定的时间没有爆炸,但12年来,慢慢弥散的核辐射终将侵蚀毁坏东方不败教主整个的权力基础。
在东方不败发动政变过程中,不曾发现一点任我行防范疑忌自己的痕迹。这促使他坚信:任教主对自己确实是一腔至诚,推心置腹。当任我行刚把《葵花宝典》传给他时,东方不败心中不能没有疑惧,不知是祸是福。因此他生生压下了对绝世武学的好奇心和热爱,并没有如任我行预想的马上自宫练剑。此时东方不败却自觉以小人心度君子腹了,任我行把《葵花宝典》传给自己,目的很明显也很单纯,就是要向他也向全体日月神教教徒宣示并确立东方不败的‘接班人’地位,除此之外,岂有他哉?
于是,东方不败乃坦然并且心存感激地开始“欲练神功,挥刀自宫“了……
下面的故事是“不用占龟与祝蓍”就可以预言的了:东方不败如果宠信的不是杨莲亭,也会是殷梨亭(为求对仗,对殷六侠无礼,罪过罪过);他的倒行逆施不表现为宠信娈童,也必然以其他方式表现出来,终于会搞到众叛亲离、日暮途穷……
任我行精神勃勃,意气风发,说道:“这些日子来,我和向兄弟联络教中旧人,竟出乎意料之外的容易。十个中倒有八个不胜之喜,均说东方不败近年来倒行逆施,已近于众叛亲离的地步。尤其那杨莲亭……将教中不少功臣斥革的斥革,害死的害死。若不是限于教中严规,早已有人起来造反了。那姓杨的帮着咱们干了这桩大事,岂不是须得多谢他才是。”(<笑傲。密议>)
闹到最后,东方不败甚至为细故将屠刀指向了向问天口中“对他(东方)忠心耿耿的好朋友,普天下又哪里找去”的童百熊,如此作为,其败亡只是或迟或早的问题。
向问天“东方不败年纪没怎么老,行事却已颠三倒四”的困惑,任我行不会有——这一切东方不败都是拜自己所赐!
那个一辈子没打过一场胜仗却被举国称为‘少帅’的草包将军、花花公子张学良晚年有几句话倒也并非全无道理:“‘大略’就是长远的方略,走一步看三步,一时失利,却为自己布下伏笔,留有徐图再举的机会”。
这一点,任我行庶几近之。
向问天表白自己‘探得任教主囚所马上来救’,这仅仅是一种可能,还有另一可能:以他的周密细致,应该早就知道了,只有在东方不败任用奸佞,神教基业岌岌可危时,他才决心进行这一(若无令狐相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从不怀疑向问天对任我行的忠诚,但仍感觉他对神教事业的忠诚是远在对任我行的忠诚之上的。魔教本身即带有极强的扩张性,‘一统江湖’也非东方不败一人的狂想。只要能不断地攻城略地,革命事业蓬勃发展,向问天有能力说服自己:东方不败才是真命天子,以前的圣教主定是‘假太阳’。他与东方不败已经合作了12年,尽可以接着合作下去。神教教义要求他尽忠教主,至于教主姓任还是东方,自有伸缩回旋余地。这一点,他与童百熊很相似。老童与东方不败真正是过命的交情,为东方不败殒身破家,亦所不惜。但他在黑木崖遭遇任、向时的态度甚是暧昧,殊堪玩味。任我行现身黑木崖,目的不言自明。但童百熊却没有明确划清界限,甚至在寻觅东方不败过程中,双方隐隐带有‘结盟’的默契。
“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这几年来,我要见你一面也难。你隐居起来,苦练《葵花宝典》,可知不知道教中故旧星散,大祸便在眉睫吗?’东方不败仍是默不作声。童百熊道:‘你杀我不打紧,折磨我不打紧,可是将一个威震江湖数百年的日月神教毁了,那可成了千古罪人!’”(《笑傲江湖。绣花》)
童百熊最终几乎跟任我行站在同一战线挑战东方不败,固然是因为东方不败绝情寡义伤透了他的心,更因为东方不败的胡闹使黑木崖上日色晦暗不明,危及神教百年基业。与其如此,童百熊宁愿东方不败被推翻打倒。
向问天与童百熊侍奉的主子、祭拜的太阳不同,但那份对神教的孤臣孽子之心,是完全相通的。
实则,向问天也姓过‘童’,他在梅庄所用的化名叫作‘童化金’——当然这只是巧合。
众叛亲离至此,东方不败焉能不败?
金庸本人非常热爱京剧,京剧则几乎可以被视作‘抽象艺术’:一根马鞭便是一匹骏马、两面小旗就成一部兵车,连那千军万马也只是十几位龙套演员挥舞着大旗在舞台上穿梭而已……
向问天搭救前教主,从书中描写看,宛如孤胆英雄007,是一个人的选择,‘个人英雄主义’的动作,半途邂逅令狐冲,这才得一臂助。但《笑傲》一书“企图刻画中国3000年政治之普遍现象”,明乎此,我们就会晓得:救任我行出狱绝对不是向问天一个人的战争。
向问天在教中居于二、三号地位,垂20年,权力根基极其巩固,必然有大批的拥趸、心腹、走卒。救任,首先是向问天这一派政治势力的共同抉择。另外,日月神教教徒虽经多年洗脑,要求无条件忠于教主,奉之如天日。但令狐冲初上黑木崖便深有所感:“东方不败待属下如此无礼,如何能令人为他尽忠效力?一于教众所以没有反叛,只是迫于淫威、不敢轻举妄动而已”。东方不败与杨莲亭的倒行逆施,煎迫这班奴才到日暮途穷地步,总有一天他们会痛感‘时日曷丧与汝偕亡’!
当惯了奴才,让神教教徒们独来独往、自行其是未免太难。《孔子集语》:“以民臣之义,则不可一日无君矣;不可一日无君,犹不可一日无天也”。日月神教怎么可以没有太阳?逼到没有活路,他们也会反抗,推翻旧太阳,拥抱新阳光。向问天是新教主的第一备选人,但向问天本人既不存作大领袖的野心,自忖凭自己的实力与东方不败斗法胜算极微。这时,拥任我行复辟成为向问天与一切企图改变现状的教中势力的唯一选择。
观乎凉亭一役,魔教众人追缉‘反教大叛徒向问天’,其中确有几个想‘不吃老本要立新功’的货色,大部分人半真半假、虚应故事而已,说是追捕,倒不如说是送行。
任我行复位,魔教教徒深入开展了对东方不败的揭批工作,种种谩骂、指控,匪夷所思,令狐冲不觉失笑。他是局外人,不通神教教义,当然会觉得不可思议。实则,从日月神教的角度看,这是一项必需的‘去神化’的宗教仪式,旨在将东方不败拉下‘神’坛,还原为‘人’,最终糟践成‘鬼’,宣布他是假太阳,是‘毒日’、‘暴日’,是要去除多年罩在他头上的‘神圣性’的光晕。毕竟12年内东方不败占据‘日坛’的核心位置,接受教众顶礼膜拜。此时,教徒说什么话,真的、假的,对的、错的,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一个决然与‘旧日’一刀两断的态度。需要人人表态,才好过关。
日月神教并非华夏特产,‘太阳崇拜’曾是全人类各民族的共同历史记忆。日本信奉神道教,崇仰的神祗乃是日神——天照大神,而天皇就是天照大神的子孙,是太阳神在人间的代表,被视为“现人神”,1946年1月1日,在麦克阿瑟‘建议’下,日本裕仁天皇发表《神格否定宣言》,宣布天皇并非神子神孙,从而否定了天皇的神格。虽然被迫自我羞辱,然而这也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文明的‘神-人’转换方式了。
东方不败没有这么好的运道。
终于那颗沉沦海底的藠日喷薄而出,被天狗吞食的太阳重新照临下土。‘一统江湖’在东方不败,仅仅是一个构思,任我行复出,才真正得以切实推行,而‘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欢呼,终于响彻寰宇!
2006、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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