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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风神无名

二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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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52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十三 大姊魂游完宿愿 小姨病起续前缘
书名:二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
生死由来一样情,豆萁燃豆并根生,存亡姊妹能相念,可笑阋墙亲弟兄。
话说唐宪宗元和年间,有个侍御李十一郎,名行修,妻王氏夫人,乃是江西
廉使王仲舒女,贞懿贤淑,行修敬之如宾。王夫人有个幼妹,端妍聪慧,夫人极
爱他,常领他在身边鞠养,连行修也十分爱他,如自家养的一般,一日,行修在
族人处赴婚礼喜筵,就在这家歇宿。晚间忽做一梦,梦见自身再娶夫人,灯下把
新人认看,不是别人,正是王夫人的幼妹。猛然惊觉,心里甚是不快活。巴到天
明,连忙归家。进得门来,只见王夫人清早已起身了,闷坐着将手频频拭泪。行
修问着不答,行修便问家人道:“夫人为何如此?”家人辈齐道:“今早当厨老
奴在厨下自说,五更头做一梦,梦见相公再娶王家小娘子。夫人知道了,恐怕自
身有甚山高水低,所以悲哭了一早起了。”行修听罢,毛骨耸然,惊出一身冷汗,
想道:“如何与我所梦正合?”他两个是恩爱夫妻,心下十分不乐。只得勉强劝
谕夫人道:“此老奴颠颠倒倒,是个愚懵之人,其梦何足凭准!”口里虽如此说,
心下因是两梦不约而同,终久有些疑惑。
只见隔不多日,夫人生出病来,累医不效,两月而亡。行修哭得死而复苏。
书报岳父王公,王公举家悲恸。因不忍断了行修亲谊,回书还答,便有把幼女续
婚之意。行修伤悼正极,不忍说起这事,坚意回绝了岳父,于时有个卫秘书卫随,
最能广识天下奇人,见李行修如此思念夫人,突然对他说道:“侍御怀想亡夫人
如此深重,莫不要见他么?”行修道:“一死永别,如何能勾再见?”秘书道:
“侍御若要见亡夫人,何不去问稠桑王老?”行修道:“王老是何人?”秘书道:
“不必说破,侍御只牢牢记着稠桑王老四字,少不得有相会之处。”行修见说得
作怪,切切记之于心。
过了两三年,王公幼女越长成了,王公思念亡女,要与行修续亲,屡次着人
来说。行修不忍背了亡夫人,只是不从。此后,除授东台御史,奉诏出关,行次
稠桑驿。驿馆中先有敕使住下了,只得讨个官房歇宿,那店名就叫做稠桑店。行
修听得“稠桑”二字,触着便自上心,想道:“莫不甚么王老正在此处?”正要
跟寻间,只听得街上人乱嚷。行修走到店门边一看,只见一伙人团团围住一个老
者,你扯我扯,你问我问,缠得一个头昏眼暗。行修问店主人道:“这些人何故
如此?”主人道:“这个老儿姓王,是个希奇的人,善谈禄命,乡里人敬他如神,
故此见他走过,就缠住他问祸福。”行修想着卫秘书之言,道:“元来果有此人。”
便叫店主人快请他到店相见,店主人见行修是个出差御史,不敢稽延,拨开人丛,
走进去扯住他道:“店中有个李御史李十一郎奉请。”众人见说是官府请,放开
围让他出来,一哄多散了。到店相见,行修见是个老人,不要他行礼,就把想念
亡妻,有卫秘书指引来求他的话,说了一遍,便道:“不知老翁果有奇术,能使
亡魂相见否?”老人道:“十一郎要见亡夫人,就是今夜罢了。”老人前走,叫
行修打发开了左右,引了他一路走入一个土山中。又升一个数丈的高坡,坡侧隐
隐见有个丛林。老人便住在路旁,对行修道:“十一郎可走去林下,高声呼‘妙
子’,必有人应。应了便说道:‘传语九娘子,今夜暂借妙子同看亡妻。’”行
修依言,走去林间呼着,果有人应,又依着前言说了。
少顷,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走出来道:“九娘子差我随十一郎去。”说罢,
便折竹二枝,自跨了一枝,一枝与行修跨,跨上便同马一般快。行勾三四十里,
忽到一处,城阙壮丽,前经一大宫,宫前有门,女子道:“但循西廊,直北从南,
第二宫乃是贤夫人所居。”行修依言,趋至其处,果见十数年前一个死过的丫头
出来拜迎,请行修坐下。夫人就走出来,涕泣相见。行修伸诉离恨,一把抱住不
放,却待要再讲欢会,王夫人不肯道:“今日与君幽显异途,深不愿如此贻妾之
患。若是不忘平日之好,但得纳小妹为婚,续此姻亲,妾心愿毕矣。所要相见,
只此奉托。”言罢,女子已在门外厉声催叫道:“李十一郎速出!”行修不敢停
留,含泪而出。女子依前与他跨了竹枝同行,到了旧处,只见老人头枕一块石头,
眠着正睡。听得脚步响,晓得是行修到了,走起来问道:“可如意么?”行修道:
“幸已相会。”老人道:“须谢九娘子遣人相送。”行修依言,送妙子到林间,
高声称谢。回来问老人道:“此是何等人?”老人道:“此原上有灵应九子母祠
耳。”
老人复引行修到了店中,只见壁上灯盏荧荧,槽中马啖刍如故,仆夫等个个
熟睡。行修疑道做梦,却有老人尚在可证。老人当即辞行修而去。行修叹异了一
番,因念妻言谆恳,才把这段事情备细写与岳丈王公,从此遂续王氏之婚,恰应
前日之梦。正是: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
古来只有娥皇、女英姊妹两个,一同嫁了舜帝,其他姊妹亡故,不忍断亲,
续上小姨,乃是世间常事。从来没有个亡故的姊妹,怀此心愿,在地下撮合完成
好事的。今日小子先说此一段异事,见得人生只有这个情字至死不泯的。只为这
王夫人身子虽死,心中还念着亲夫恩爱,又且妹子是他心上喜欢的,一点情不能
忘,所以阴中如此主张,了其心愿。这个还是做过夫妇多时的,如此有情,未足
为怪。小子如今再说一个不曾做亲过的,只为不忘前盟,阴中完了自己姻缘,又
替妹子连成婚事,怪怪奇奇,真真假假,说来好听。有诗为证:还魂从古有,借
体亦其常。谁摄生人魄?行将宿愿偿。
这本话文,乃是元朝大德年间扬州有个富人,姓吴,曾做防御使之职,人都
叫他做吴防御。住居春风楼侧,生有二女,一个叫名兴娘,一个叫名庆娘,庆娘
小兴娘两岁,多在襁褓之中。邻居有个崔使君,与防御往来甚厚。崔家有子,名
曰兴哥,与兴娘同年所生,崔公即求聘兴娘为子妇,防御欣然相许,崔公以金凤
钗一只为聘礼。定盟之后,崔公合家多到远方为官去了。一去一十五年,竟无消
息回来。
此时兴娘已一十九岁,母亲见他年纪大了,对防御道:“崔家兴哥一去十五
年,不通音耗,今兴娘年已长成,岂可执守前说,错过他青春?”防御道:“一
言已定,千金不移。吾已许吾故人了,岂可因他无耗便欲食言?”那母亲终究是
妇人家见识,见女儿年长无婚,眼中看不过意,日日与防御絮聒,要另寻人家。
兴娘肚里,一心专盼崔生来到,再没有二三的意思,虽是亏得防御有正经,却看
见母亲说起激聒,便暗地恨命自哭。又恐怕父亲被母亲缠不过,一时更变起来,
心中长怀着忧虑,只愿崔家郎早来得一日也好。眼睛几望穿了,那里叫得崔家应?
看看饭食减少,生出病来,沉眠枕席,半载而亡,父母与妹及合家人等,多哭得
发昏章第十一。临入殓时,母亲手持崔家原聘这只金凤钗,抚尸哭道:“此是你
夫家之物,今你已死,我留之何益?见了徒增悲伤,与你戴了去罢!”就替他插
在髻上,盖了棺。三日之后,抬去殡在郊外了。家里设个灵座,朝夕哭奠。
殡过两个月,崔生忽然来到,防御迎进问道:“郎君一向何处?尊父母平安
否?”崔生告诉道:“家父做了宣德府理官,没于任所,家母亦先亡了数年。小
婿在彼守丧,今已服除,完了殡葬之事,不远千里,特到府上来完前约。”防御
听罢,不觉吊下泪来道:“小女兴娘薄命,为思念郎君成病,于两月前饮恨而终,
已殡在郊外了。郎君便早到得半年,或者还不到得死的地步。今日来时,却无及
了。”说罢又哭。崔生虽是不曾认识兴娘,未免感伤起来。防御道:“小女殡事
虽行,灵位还在。郎君可到他席前看一番,也使他阴魂晓得你来了。”噙着泪眼,
一手拽了崔生走进内房来,崔生抬头看时,但见:纸带飘摇,冥童绰约。飘摇纸
带,尽写着梵字金言;绰约冥童,对捧着银盆绣帨。一缕炉烟常袅,双台灯火微
荧。影神图画个绝色的佳人,白木牌写着新亡的长女。崔生看见了灵座,拜将下
去,防御拍着桌子大声道:“兴娘吾儿,你的丈夫来了!你灵魂不远,知道也未?”
说罢,放声大哭。合家见防御说得伤心,一齐号哭起来。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
生天,连崔生也不知陪下了多少眼泪。哭罢,焚了些楮钱,就引崔生在灵位前拜
见了妈妈。妈妈兀自哽哽咽咽的,还了个半礼。防御同崔生出到堂前来,对他道:
“郎君父母既没,道途又远,今既来此,可便在吾家住宿。不要论到亲情,只是
故人之子,即同吾子。勿以兴娘没故,自同外人。”即令人替崔生搬将行李来,
收拾门侧一个小书房与他住下了,朝夕看待,十分亲热。
将及半月,正值清明节届。防御念兴娘新亡,合家到他冢上挂钱祭扫。此时
兴娘之妹庆娘已是十七岁,一同妈妈抬了轿,到姊姊坟上去了,只留崔生一个在
家中看守。大凡好人家女眷,出外稀少,到得时节头边,看见春光明媚,巴不得
寻个事由来外边散心耍子。今日虽是到兴娘新坟上,心中怀着凄惨的,却是荒郊
野外,桃红柳绿,正是女眷们游耍去处。盘桓了一日,直到天色昏黑方才到家。
崔生步出门外等候,望见女轿二乘来了,走在门左迎接。前轿先进,后轿至前,
到生身边经过,只听得地下砖上铿的一声,却是轿中掉一件物事出来。崔生待轿
过了,急去拾起来看,乃是金凤钗一只,崔生知是闺中之物,急欲进去纳还,只
见中门已闭,元来防御合家在坟上辛苦了一日,又各带了些酒意,进得门,便把
来关了,收拾睡觉。崔生也晓得这个意思,不好去叫得门,且待明日未迟。
回到书房,把钗子放好在书箱中了,明烛独坐,思念婚事不成,只身孤苦,
寄迹人门,虽然相待如子婿一般,终非久计,不知如何是个结果。闷上心来,叹
了几声,上了床正要就枕,忽听得有人扣门响,崔生问道:“是那个?”不见回
言,崔生道是错听了,方要睡下去,又听得敲的毕毕剥剥。崔生高声又问,又不
见声响了。崔生心疑,坐在床沿,正要穿鞋到门边静听,只听得又敲响了,却只
不见则声。崔生忍耐不住,立起身来,幸得残灯未熄,重掭亮了拿在手里,开出
门来一看。灯却明亮,见得明白,乃是十七八岁一个美貌女子立在门外,看见门
开,即便褰起布帘走将进来。崔生大惊,吓得倒退了两步。那女子笑容可掬,低
声对生道:“郎君不认得妾耶?妾即兴娘之妹庆娘也。适才进门时,坠钗轿下,
故此乘夜来寻,郎君曾拾得否?”崔生见说是小姨,恭恭敬敬答应道:“适才娘
子乘轿在后,果然落钗在地,小生当时拾得,即欲奉还,见中门已闭,不敢惊动,
留待明日。今娘子亲寻至此,即当持献。”就在书箱取出,放在桌上道:“娘子
请拿了去。”女子出纤手来取钗,插在头上了,笑嘻嘻的对崔生道:“早知是郎
君拾得,妾亦不必乘夜来寻了。如今已是更阑时候,妾身出来了,不可复进。今
夜当借郎君枕席,侍寝一宵。”崔生大惊道:“娘子说那里话!令尊令堂待小生
如骨肉,小生怎敢胡行,有污娘子清德?娘子请回步,誓不敢从命的。”女子道:
“如今合家睡熟,并无一个人知道的。何不趁此良宵,完成好事?你我悄悄往来,
亲上加亲,有何不可?”崔生道:“欲人不知,莫若勿为!虽承娘子美情,万一
后边有些风吹草动,被人发觉,不要说道无颜面见令尊,传将出去,小生如何做
得人成?不是把一生行止多坏了?”女子道:“如此良宵,又兼夜深,我既寂寥,
你亦冷落,难得这个机会,同在一个房中,也是一生缘分。且顾眼前好事,管甚
么发觉不发觉!况妾自能为郎君遮掩,不至败露,郎君休得疑虑,挫过了佳期。”
崔生见他言词娇媚,美艳非常,心里也禁不住动火,只是想着防御相待之厚,不
敢造次,好象个小儿放纸炮,真个又爱又怕。却待依从,转了一念,又摇头道:
“做不得!做不得!”只得向女子哀求道:“娘子,看令姊兴娘之面,保全小生
行止罢!”女子见他再三不肯,自觉羞惭,忽然变了颜色,勃然大怒道:“吾父
以子侄之礼待你,留置书房,你乃敢于深夜诱我至此,将欲何为?我声张起来,
去告诉了父亲,当官告你,看你如何折辨?不到得轻易饶你!”声色俱厉。崔生
见他反跌一着,放刁起来,心里好生惧怕,想道:“果是老大的利害!如今既见
在我房中了,清浊难分,万一声张,被他一口咬定,从何分剖?不若且依从了他,
到还未见得即时败露,慢慢图个自全之策罢了。”正是:羝羊触藩,进退两难,
只得陪着笑,对女子道:“娘子休要声高,既承娘子美意,小生但凭娘子做主便
了。”女子见他依从,回嗔作喜道:“元来郎君恁地胆小的!”
崔生闭上了门,两个解衣就寝,有《西江月》为证:
旅馆羁身孤客,深闺皓齿韶容。合欢裁就两情浓,好对娇鸾雏凤。
认道良缘辐辏,谁知哑谜包笼?新人魂梦雨云中,还是故人情重。
两人云雨已毕,真是千恩万爱,欢乐不可名状。将至天明,就起身来辞了崔
生,闪将进去,崔生虽然得了些甜头,心中只是怀着个鬼胎,战兢兢的只怕有人
晓得,幸得女子来踪去迹,甚是秘密,又且身子轻捷,朝隐而入,暮隐而出,只
在门侧书房私自往来快乐,并无一个人知觉。
将及一月有余,忽然一晚对崔生道:“妾处深闺,郎处外馆。今日之事,幸
而无人知觉,诚恐好事多磨,佳期易阻。一旦声迹彰露,亲庭罪责,将妾拘系于
内,郎赶逐于外,在妾便自甘心,却累了郎之清德,妾罪大矣。须与郎从长商议
一个计策便好。”崔生道:“前日所以不敢轻从娘子,专为此也。不然,人非草
木,小生岂是无情之物?而今事已到此,还是怎的好?”女子道:“依妾愚见,
莫若趁着人未及知觉,先自双双逃去,在他乡外县居住了,深自敛藏,方可优游
偕老,不致分离,你心下如何?”崔生道:“此言固然有理,但我目下零丁孤苦,
素少亲知,虽要逃亡,还是向那边去好?”想了又想,猛然省起来道:“曾记得
父亲在日,常说有个旧仆金荣,乃是信义的人,见居镇江吕城,以耕种为业,家
道从容。今我与你两个前去投他,他有旧主情分,必不拒我,况且一条水路直到
他家,极是容易。”女子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今夜就走罢。”
商量已定,起个五更,收拾停当了,那个书房即在门侧,开了甚便。出了门,
就是水口,崔生走到船帮里,叫了一只小划子船,到门首下了女子,随即开船,
径到瓜州。打发了船,又在瓜洲另讨了一个长路船,渡了江,进了润州,奔丹阳,
又四十里,到了吕城。泊住了船,上岸访问一个村人道:“此间有个金荣否?”
村人道:“金荣是此间保正,家道殷富,且是做人忠厚,谁不认得?你问他则甚?”
崔生道:“他与我有些亲,特来相访。有烦指引则个。”村人把手一指道:“你
看那边有个大酒坊,间壁大门就是他家。”崔生问着了,心下喜欢,到船中安慰
了女子,先自走到这家门首,一直走进去。
金保正听得人声,在里面踱将出来道:“是何人下顾?”崔生上前施礼,保
正问道:“秀才官人何来?”崔生道:“小生是扬州府崔公之子。”保正见说了
扬州崔三字,便吃一惊道:“是何官位?”崔生道:“是宣德府理官,今已亡故
了。”保正道:“是官人的何人?”崔生道:“正是我父亲。”保正道:“这等
是衙内了,请问当时乳名可记得么?”崔生道:“乳名叫做兴哥。”保正道:
“说起来,是我家小主人也。”推崔生坐了,纳头就拜。问道:“老主人几时归
天的?”崔生道:“今已三年了。”保正就走去掇张椅桌,做个虚位,写一神主
牌放在桌上,磕头而哭。哭罢问道:“小主人今日何故至此?”崔生道:“我父
亲在日,曾聘定吴防御家小娘子兴娘——”保正不等说完,就接口道:“正是,
这事老仆晓得的,而今想已完亲事了么?”崔生道:“不想吴家兴娘为盼望吾家
音信不至,得了病症。我到得吴家,死已两月。吴防御不忘前盟,款留在家,喜
得他家小姨庆娘,为情顾盼,私下成了夫妇。恐怕发觉,要个安身之所;我没处
投奔,想着父亲在时,曾说你是忠义之人,住在吕城,故此带了庆娘一同来此,
你既不忘旧主,一力周全则个。”金保正听说罢,道:“这个何难!老仆自当与
小主人分忧。”便进去唤嬷嬷出来,拜见小主人;又叫他带了丫头到船边,接了
小主人娘子起来。老夫妻两个亲洒扫正堂,铺叠床帐,一如待主翁之礼。衣食之
类,供给周备,两个安心住下。
将及一年,女子对崔生道:“我和你住在此处,虽然安稳,却是父母生身之
恩,竟与他永绝了,毕竟不是个收场,心里也觉过不去。”崔生道:“事已如此,
说不得了。难道还好去相见得?”女子道:“起初一时间做的事,万一败露,父
母必然见责,你我离合,尚未可知。思量永久完聚,除了一逃,再无别着。今光
阴似箭,已及一年。我想爱子之心,人皆有之。父母那时不见了我,必然舍不得
的。今日若同你回去,父母重得相见,自觉喜欢,前事必不记恨,这也是料得出
的。何不拚个老脸,双双去见他一面,有何妨碍?”崔生道:“丈夫以四方为事,
只是这样潜藏在此,原非长算。今娘子主见如此,小生拚得受岳丈些罪责,为了
娘子,也是甘心的。既然做了一年夫妻,你家素有门望,料没有把你我重拆散了
再嫁别人之理。况有令姊旧盟未完,重续前好,正是应得。只须陪些小心往见,
元自不妨。”
两人计议已定,就央金荣讨了一只船,作别了金荣,一路行去。渡了江,进
瓜洲,前到扬州地方。看看将近防御家,女子对崔生道:“且把船歇在此处,未
要竟到门口,我还有话和你计较。”崔生叫船家住好了船,问女子道:“还有甚
么说话?”女子道:“你我逃窜一年,今日突然双双往见,幸得容恕,千好万好
了。万一怒发,不好收场。不如你先去见见,看着喜怒,说个明白。大约没有变
卦了,然后等他来接我上去,岂不婉转些?我也觉得有颜采。我只在此等你消息
就是。”崔生道:“娘子见得不差。我先去见便了。”跳上了岸,正待举步。女
子又把手招他转来道:“还有一说,女子随人私奔,原非美事。万一家中忌讳,
故意不认帐起来的事也是有的,须要防他。”伸手去头上拔那只金凤钗下来,与
他带去,道:“倘若言语支吾,将此钗与他们一看,便推故不得了。”崔生道:
“娘子恁地精细!”接将钗来,袋在袖里了,望着防御家里来。
到得堂中,传进去,防御听知崔生来了,大喜出见。不等崔生开口,一路说
出来道:“向日看待不周,致郎君住不安稳,老夫有罪,幸看先君之面,勿责老
夫!”崔生拜伏在地,不敢仰视,又不好直说,口里只称:“小婿罪该万死!”
叩头不止。防御倒惊骇起来道:“郎君有何罪过,口出此言?快快说个明白,免
老夫心里疑惑。”崔生道:“是必岳父高抬贵手,恕着小婿,小婿才敢出口。”
防御说道:“有话但说,通家子侄,有何嫌疑?”崔生见他光景是喜欢的,方才
说道:“小婿蒙令爱庆娘不弃,一时间结了私盟,房帷事密,儿女情多,负不义
之名,犯私通之律。诚恐得罪非小,不得已夤夜奔逃,潜匿村墟,经今一载,音
容久阻,书信难传。虽然夫妇情深,敢忘父母恩重?今日谨同令爱到此拜访,伏
望察其深情,饶恕罪责,恩赐偕老之欢,永遂于飞之愿!岳父不失为溺爱,小婿
得完美室家,实出万幸。只求岳父怜悯则个。”防御听罢大惊道:“郎君说的是
甚么话?小女庆娘卧病在床,经今一载。茶饭不进,转动要人扶靠,从不下床一
步。方才的话,在那里说起的?莫不见鬼了?”崔生见他说话,心里暗道:“庆
娘真是有见识!果然怕玷辱门户,只推说病在床上,遮掩着外人了。”便对防御
道:“小婿岂敢说谎?今日庆娘现在船中,岳父叫个人去接了起来,便见明白。”
防御只是冷笑不信,却对一个家僮说:“你可走到崔家郎船上去看看,与同来的
是什么人,却认做我家庆娘子,岂有此理!”
家僮走到船边,向船内一望,舱中悄然不见一人。问着船家,船家正低着头
艄上吃饭。家僮道:“你舱里的人那里去了?”船家道:“有个秀才官人上岸去
了,留个小娘子在舱中,适才看见也上去了。”家僮走来回复家主道:“船中不
见有什么人,问船家说有个小娘子上了岸了,却是不见。”防御见无影响,不觉
怒形于色道:“郎君少年,当诚实些;何乃造次妖妄,诬玷人家闺女,是何道理?”
崔生见他发出话来,也着了急,急忙袖中摸出这只金凤钗来,进上防御道:“此
即令爱庆娘之物,可以表信,岂是脱空说的?”防御接来看了,大惊道:“此乃
吾亡女兴娘殡殓时戴在头上的,钗已殉葬多时了,如何得在你手里?奇怪!奇怪!”
崔生却把去年坟上女轿归来,轿下拾得此钗,后来庆娘因寻钗夜出,遂成其夫妇,
恐怕事败,同逃至旧仆金荣处住了一年,方才又同来的说话,备细述了一遍。防
御惊得呆了,道:“庆娘见在房中床上卧病,郎君不信,可以去看得的。如何说
得如此有枝有叶?又且这钗如何得出世?真是蹊跷的事!”执了崔生的手,要引
他房中去看病人,证辨真假。
却说庆娘果然一向病在床上,下地不得。那日外厢正在疑惑之际,庆娘托地
在床上走将起来,竟望堂前奔出。家人看见奇怪,同防御的嬷嬷一哄的多随了出
来,嚷道:“一向动不得的,如今忽地走将起来。”只见庆娘到得堂前,看见防
御便拜。防御见是庆娘,一发吃惊道:“你几时走起来的?”崔生心里还暗道是
船里走进去的,且听他说甚么。只见庆娘道:“儿乃兴娘也,早离父母,远殡荒
郊。然与崔郎缘分未断。今日到此,别无他意,特为崔郎方便,要把爱妹庆娘续
其婚姻。如肯从儿之言,妹子病体,当即痊愈;若有不肯,儿去,妹也死了。”
合家听说,个个惊骇,看他身体面庞,是庆娘的;声音举止却是兴娘,都晓得亡
魂归来附体说话了。防御正色责他道:“你既已死了,如何又在人世,妄作胡为,
乱惑生人?”庆娘又说着兴娘的话道:“儿死去见了冥司,冥司道儿无罪,不行
拘禁,得属后土夫人帐下,掌传笺奏。儿以世缘未尽,特向夫人给假一年,来与
崔郎了此一段姻缘。妹子向来的病,也是儿假借他精魄,与崔郎相处来。今限满
当去,岂可使崔郎自此孤单,与我家遂同路人?所以特来拜求父母,是必把妹子
许了他,续上前姻。儿在九泉之下,也放得心下了。”防御夫妻见他言词哀切,
便许他道:“吾儿放心!只依着你主张,把庆娘嫁他便了。”兴娘见父母许出,
便喜动颜色,拜谢防御道:“多感父母肯听儿言,儿安心去了。”走到崔生面前,
执了崔生的手,哽哽咽咽哭起来道:“我与你恩爱一年,自此别了。庆娘亲事,
父母已许我了,你好作娇客。与新人欢好时节,不要竟忘了我旧人!”言毕大哭。
崔生见说了来踪去迹,方知一向与他同住的,乃是兴娘之魂。今日听罢叮咛之语,
虽然悲切,明知是小姨身体,又在众人面前,不好十分亲近得。只见兴娘的魂语
分付已罢,大哭数声,庆娘身体蓦然倒了。众人惊惶,前来看时,口中已无气了;
摸他心头,却温温的,急把生姜汤灌下。将有一个时辰,方醒转来,病体已好,
行动如常。问他前事,一毫也不晓得。人丛之中,举眼一看,看见崔生站在里头,
急急遮了脸,望中门奔了进去。崔生如梦初醒,惊疑了半日始定。
防御就拣个黄道吉日,将庆娘与崔生合了婚。花烛之夜,崔生见过庆娘惯的,
且是熟分;庆娘却不十分认得崔生的,老大羞惭。真个是:一个闺中弱质,
与新郎未经半晌交谈;一个旅邸故人,共娇面曾做一年相识。一个只耳畔声音稍
异,面目无差;一个但见眼前光景皆新,心胆尚怯。一个还认蝴蝶梦中寻故友,
一个正在海棠枝上试新红。却说崔生与庆娘定情之夕,只见庆娘含苞未破,元红
尚在,仍是处子之身。崔生悄地问他道:“你令姊借你的身体,陪伴了我一年,
如何你身子还是好好的?”庆娘怫然不悦道:“你自撞见了姊姊鬼魂,做作出来
的,干我甚事?说到我身上来!”崔生道:“若非令姊多情,今日如何能够与你
成亲?此恩不可忘了。”庆娘道:“这个也说得是,万一他不明不白,不来周全
此事,借我的名头,出了我偌多时丑,我如何做得人成?只你心里到底认是我随
你逃走了的,岂不羞死人!今幸得他有灵,完成你我的事,也是他十分情分了。”
次日,崔生感兴娘之情不已,思量荐度他。却是身边无物,只得就将金凤钗
到市上货卖,卖得钞二十锭,尽买香烛楮锭,赍到琼花观中,命道士建蘸三昼夜,
以报恩德。蘸事已毕,崔生梦中见一个女子来到,崔生却不认得。女子道:“妾
乃兴娘也,前日是假妹子之形,故郎君不曾相识。却是妾一点灵性,与郎君相处
一年了。今日郎君与妹子成亲过了。妾所以才把真面目与郎相见。”遂拜谢道:
“蒙郎荐拔,尚有余情。虽隔幽明,实深感佩。小妹庆娘,禀性柔和,郎好看觑
他。妾从此别矣。”崔生不觉惊哭而酲。庆娘枕边见崔生哭醒来,问其缘故,崔
生把兴娘梦中说话,一一对庆娘说。庆娘问道:“你见他如何模样?”崔生把梦
中所见容貌,备细说来。庆娘道:“真是我姊也!”不觉也哭将起来。庆娘再把
一年中相处事情,细细问崔生。崔生逐件和庆娘备说始末根由,果然与兴娘生前
情性,光景无二。两人感叹奇异,亲上加亲,越然过得和睦了。自此兴娘别无影
响。要知只是一个情字为重,不忘崔生,做出许多事体来,心愿既完,便自罢了。
此后,崔生与庆娘年年到他坟上拜扫。后来崔生出仕,讨了前妻封诰,遗命
三人合葬。曾有四句口号,道着这本话文:大姊精灵,小姨身体。到得圆成,无
此无彼。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被发现和仪琳一起偷西瓜,赔了银两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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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52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十四 庵内看恶鬼善神 井中谭前因后果
书名:二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经云: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来世因,今生作者是。
话说南京新桥有一人,姓丘,字伯皋,平生忠厚志诚,奉佛甚谨;性喜施舍,
不肯妄取人一毫一厘,最是个公直有名的人。一日独坐在家内屋檐之下,朗声诵
经。忽然一个人背了包裹,走到面前来。放下包裹在地,向伯皋作一个揖道:
“借问老丈一声。”伯皋慌忙还礼道:“有甚话?”那人道:“小子是个浙江人,
在湖广做买卖,来到此地,要寻这里一个丘伯皋,不知住在何处?”伯皋道:
“足下问彼住处,敢是与他旧相识么?”那人道:“一向不曾相识,只是江湖上
闻得这人是个长者,忠信可托。今小子在途路间,有些事体要干累他,故此动问。”
伯皋道:“在下便是丘伯皋。足下既是远来相寻,请到里面来细讲。”立起身来
拱进堂内坐定,问道:“足下高姓?”那人道:“小子姓南,贱号少营。”伯皋
道:“有何见托?”少营道:“小子有些事体,要到北京会一个人,两月后可回
了。”手指着包裹道:“这里头颇有些东西,今单身远走,路上干系,欲要寄顿
停当,方可起程。世上的人,便是亲眷朋友最相好的,撞着财物交关,就未必保
得心肠不变。一路闻得吾丈大名,是分毫不苟的人,所以要将来寄放在此,安心
北去,回来叩领。即此便是干累老丈之处,别无他事。”伯皋道:“这个当得。
但请足下封记停当,安放舍下。只管放心自去,万无一失。”少营道:“如此多
谢。”当下依言把包裹封记好了,交与伯皋拿了进去。伯皋见他是远来的人,整
治酒饭待他,他又要置办上京去的几件物事,未得动身。伯皋就留他家里住宿两
晚,方才别去。
过了两个多月不见他来,看看等至一年有余,杳无音耗。伯皋问着北来的浙
江人,没有一个晓得他的。要差人到浙江去问他家里,又不晓得他地头住处。相
遇着浙人便问南少营,全然无人认得。伯皋道:“这桩未完事,如何是了?”没
计奈何,巷口有一卜肆甚灵,即时去问卜一卦。哪占卦的道:“卦上已绝生气,
行人必应沉没在外,不得回来。”伯皋心下委决不开,归来与妻子商量道:“前
日这人,与我素不相识,忽然来寄此包裹,今一去不来,不知包内是甚么东西。
意欲开来看一看,这人道我忠厚可托,故一面不相识,肯寄我处,如何等不得他
来?欲待不看,心下疑惑不过。我想只不要动他原物,便看一看,想也无害。”
妻子道:“自家没有欺心便是,看看何妨?”取将出来,觉得沉重,打开看时,
多是黄金白银,约有千两之数。伯皋道:“原来有这些东西在这里,为何却不来
了?启卦的说卦上已绝生气,莫不这人死了,所以不来?我而今有个主意,在他
包里取出五十金来,替他广请高僧,做一坛佛事,祈求佛力保佑他早早回来。倘
若真个死了,求他得免罪苦,早早受生,也是我和他相与一番。受寄多时,尽了
一片心,不便是这样埋没了他的。”妻子道:“若这人不死,来时节动了他五十
两,怎么回他?”伯皋道:“我只把这实话对他讲,说是保佑他回来的,难道怪
我不成?十分不认帐,我填还他也罢了。佛天面上,那里是使了屈钱处?”算计
已定,果然请了几众僧人,做了七昼夜功果。伯皋是致诚人,佛前至心祈祷,愿
他生得早归,死得早脱。功果已罢,又是几时,不见音信,眼见得南少营不来了。
伯皋虽无贪他东西念头,却没个还处。自佛事五十两之外,已此是入己的财物。
伯皋心里常怀着不安,日远一日,也不以为意了。
伯皋一向无子,这番佛事之后,其妾即有妊孕。明年生下一男,眉目疏秀,
甚觉可喜,伯皋夫妻十分爱惜。养到五六岁,送他上学,取名丘俊。岂知小聪明
甚有,见了书就不肯读,只是赖学。到得长大来,一发不肯学好,专一结识了一
班无赖子弟,嫖赌行中一溜,撒漫使钱,戒训不下。村里人见他如此作为,
尽皆叹息道:“丘伯皋做了一世好人,生下后代,乃是败子。天没眼睛,好善无
报!”如此过了几时,伯皋与他娶了妻,生有一子,指望他渐渐老成,自然收心。
不匡丘俊有了妻儿,越加狂肆,连妻儿不放在心上,弃着不管。终日只是三街两
市,和着酒肉朋友串哄,非赌即嫖,整个月不回家来,便是到家,无非是取
钱钞,要当头。伯皋气忿不过。
一日,伯皋出外去,思量他在家非为,哄他回来锁在一间空室里头,周围多
是墙壁,只留着一个圆洞,放进饮食。就是生了双翅,也没处飞将出来。伯皋去
了多时,丘俊坐在房里,真如囹圄一般。其大娘甚是怜他,恐怕他愁苦坏了。一
日早起,走到房前,在壁缝中张他一张,看他在里面怎生光景。不看万事全休,
只这一看,那一惊非小可!正是: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雪水来。丘俊的大
娘,看见房里坐的不是丘俊的模样,吃了一惊。仔细看时,俨然是向年寄包裹的
客人南少营。大娘认得明白,不敢则声,嘿嘿归房。恰好丘伯皋也回来,妻子说
着怪异的事,伯皋猛然大悟道:“是了,是了。不必说了,原是他的东西,我怎
管得他浪费?枉做冤家!”登时开了门,放了丘俊出来,听他仍旧外边浮浪。快
活不多几时,酒色淘空的身子,一口气不接,无病而死。伯皋算算所费,恰正是
千金的光景。明晓得是因果,不十分在心上,只收拾孙子过日,望他长成罢了。
后边人议论丘俊是南少营的后身,来取这些寄下东西的,不必说了。只因丘
伯皋是个善人,故来与他家生下一孙,衍着后代,天道也不为差。但只是如此忠
厚长者,明受人寄顿,又不曾贪谋了他的,还要填还本人,还得尽了方休,何况
实负欠了人,强要人的打点受用,天岂容得你过?所以冤债相偿,因果的事,说
他一年也说不了。小子而今说一个没天理的,与看官们听一听。钱财本有定数,
莫要欺心胡做。试看古往今来,只是一本帐簿。
却说元朝至正年间,山东有一人姓元名自实,田庄为生,家道丰厚;性质愚
纯,不通文墨,却也忠厚认真,一句说话两个半句的人。同里有个姓缪的千户,
与他从幼往来相好。一日缪千户选授得福建地方官职,收拾赴任,缺少路费,要
在自实处借银三百两。自实慨然应允,缪千户写了文券送过去。自实道:“通家
至爱,要文券做甚么?他日还不还,在你心里。你去做官的人,料不赖了我的。”
此时自实恃家私有余,把这几两银子也不放在心中,竟自不收文券,如数交与他
去,缪千户自去上任了。
真是事有不测。至正末年间,山东大乱,盗贼四起。自实之家,被群盗劫掠
一空,所剩者田地屋宇,兵戈扰攘之中,又变不出银子来。恋着住下,又恐性命
难保,要寻个好去处避兵。其时福建被陈友定所据,七郡地方,独安然无事。自
实与妻子商量道:“目今满眼兵戈,只有福建平静;况缪君在彼为官,可以投托。
但道途阻塞,人口牵连,行动不得。莫若寻个海船,搭了他由天津出海,直趋福
州。一路海洋,可以径达,便可挈家而去了。”商量已定,收拾了些零剩东西,
载了一家上了海船,看了风讯开去。不则几时,到了福州地面。
自实上岸,先打听缪千户消息。见说缪千房正在陈友定幕下当道用事,威权
隆重,门庭赫奕,自实喜之不胜,道是来得着了。匆忙之中,未敢就去见他,且
回到船里对妻子说道:“问着了缪家,他正在这里兴头,便是我们的造化了。”
大家欢喜。自实在福州城中赁下了一个住居,接妻子上来,安顿行李停当,思量
要见缪千户。转一个念头道:“一路受了风波,颜色憔悴,衣裳蓝褛,他是兴头
的时节,不要讨他鄙贱,还宜从容为是。”住了多日,把冠服多整饰齐楚,面庞
也养得黑色退了,然后到门求见。门上人见是外乡人,不肯接帖。问其来由,说
是山东。门上人道:“我们本官最怕乡里来缠,门上不敢禀得,怕惹他恼燥。等
他出来,你自走过来觌面见他,须与吾们无干。他只这个时节出来快了。”自实
依言站着等候。果然不多一会,缪千户骑着马出来拜客。自实走到马前,躬身打
拱。缪千户把眼看到别处,毫厘不象认得的。自实急了,走上前去说了山东土音,
把自己姓名大声叫喊。缪千户听得,只得叫拢住了马,认一认,假作吃惊道:
“元来是我乡亲,失瞻,失瞻!”下马来作了揖,拉了他转到家里来,叙了宾主
坐定。一杯茶罢,千户自立起身来道:“适间正有小事要出去,不得奉陪。且请
仁兄回寓,来日薄具小酌,奉请过来一叙。”自实不曾说得甚么,没奈何且自别
过。
等到明日,千户着个人拿了一个单帖来请自实。自实对妻子道:“今日请我,
必有好意。”欢天喜地,不等再邀,跟着就走。到了衙内,千户接着。自实只说
道长久不见,又远来相投,怎生齐整待他。谁知千户意思甚淡,草草酒果三杯,
说些地方上大概的话,略略问问家中兵戈光景、亲眷存亡之类,毫厘不问着自实
为何远来,家业兴废若何。比及自实说着遭劫逃难,苦楚不堪,千户听了,也只
如常,并无惊骇怜恤之意。至于借银之事,头也不提起,谢也不谢一声。自实几
番要开口,又想道:“刚到此地,初次相招,怎生就说讨债之事?万一冲撞了他,
不好意思。”只得忍了出门。到了下处,旅寓荒凉,柴米窘急。妻子问说,“何
不与缪家说说前银,也好讨些来救急。”自实说初到不好启齿,未曾说得的缘故。
妻子怨怅道:“我们万里远来,所干何事?专为要投托缪家。今特特请去一番,
却只贪着他些微酒食,碍口识羞,不把正经话提起,我们有甚么别望头在那里?”
自实被埋怨得不耐烦,踌躇了一夜,次日早起,就到缪千户家去求见。千户
见说自实到来,心里已有几分不象意了。免不得出来见他,意思甚倦,叙得三言
两语,做出许多勉强支吾的光景出来。自实只得自家开口道:“在下家乡遭变,
拚了性命挈家海上远来,所仗惟有兄长。今日有句话,不揣来告。”千户不等他
说完,便接口道:“不必兄说,小弟已知。向者承借路费,于心不忘,虽是一宦
萧条,俸入微薄,恰是故人远至,岂敢辜恩?兄长一面将文券简出来,小弟好照
依数目打点,陆续奉还。”看官你道此时缪千户肚里,岂是忘记了当初借银之时,
并不曾有文券的?只是不好当面赖得,且把这话做出推头,等他拿不出文券来,
便不好认真催逼,此乃负心人起赖端的圈套处。自实是个老实人,见他说得蹊跷
了,吃惊道:“君言差矣!当初乡里契厚,开口就相借,从不曾有甚么文契。今
日怎么说出此话来?”千户故意妆出正经面孔来道:“岂有是理!借负往来,全
凭文券,怎么说个没有?或者兵火之后君家自失去了,容或有之。然既与兄旧交,
而今文券有无也不必论,自然处来还兄,只是小弟也在不足之乡,一时性急不得。
从容些个,勉强措办才妙。”
自实听得如此说了,一时也难相逼,只得唯唯而出。一路想:“他说话古怪,
明是欺心光景,却是既到此地,不得不把他来作傍。他适才也还有从容处还的话,
不是绝无生意的,还须忍耐几日,再去求他。只是我当初要好的不是,而今权在
他人之手,就这般烦难了。”归来与妻子说知,大家叹息了一回,商量还只是求
他为是。只得挨着面皮,走了几次。常只是这些说话,推三阻四;一千年也不赖,
一万年也不还。耳朵里时时好听,并不见一分递过手里来。欲待不走时,又别无
生路。自实走得一个不耐烦,正所谓:羝羊触藩,进退两难。
自实枉自奔波多次,竟无所得。日挨一日,倏忽半年。看看已近新正,自实
客居萧索,合家嗷嗷,过岁之计,分毫无处。自实没奈何了,只得到缪家去,见
了千户,一头哭,一头拜将下去道:“望兄长救吾性命则个!”千户用手扶起道:
“何至于此?”自实道:“新正在迩,妻子饥寒,囊乏一钱,瓶无一粒粟,如何
过得日子?向者所借银两,今不敢求还,任凭尊意应济多少,一丝一毫,尽算是
尊赐罢了。就是当时无此借贷一项,今日故人之谊,也求怜悯一些。”说罢大哭。
千户见哭得慌了,也有些不安,把手指数一数道:“还有十日,方是除夜。兄长
可在家专待,小弟分些禄米,备些柴薪之费,送到贵寓,以为兄长过岁之资,但
勿以轻微为怪,便见相知。”自实穷极之际,见说肯送些东西了,心下放掉了好
些,道:“若得如此,且延残喘到新年,便是盛德无尽。”欢喜作别。临别之时,
千户再三叮嘱道:“除夕切勿他往,只在贵寓等着便是。”自实领诺。归到寓中,
把千户之言对妻子说了,一家安心。
到了除日,清早就起来坐在家里等候。欲要出去寻些过年物事,又恐怕一时
错过,心里还想等有些钱钞到手了,好去运动。呆呆等着,心肠扒将出来。叫一
个小厮站在巷口,看有甚么动静,先来报知。去了一会,小厮奔来道:“有人挑
着米来了。”自实急出门一看,果然一个担夫挑着一担米,一个青衣人前头拿了
帖儿走来。自实认道是了。只见走近门边,担夫并无歇肩之意,那个青衣人也径
自走过了。自实疑心道:“必是不认得吾家,错走过了。”连忙叫道:“在这里,
可转来。”那两个并不回头,自实只得赶上前去问青衣人道:“老哥,送礼到那
里去的?”青衣人把手中帖与自实看道:“吾家主张员外送米与馆宾的,你问他
则甚?”自实情知不是,佯佯走了转来,又坐在家里。一会,小厮又走进来,道:
“有一个公差打扮的,肩上驮了一肩钱走来了。”自实到门边探头一望,道:
“这番是了。”只见那公差打扮的经过门首,脚步不停,更跑得紧了些。自实越
加疑心,跑上前问时,公差答道:“县里知县相公,送这些钱与他乡里过节的。”
自实又见不是,心里道:“别人家多纷纷送礼,要见只在今日这一日了,如何我
家的偏不见到?”自实心里好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身子好象钅敄盘
上蚂蚁,一霎也站脚不住。看看守到下午,竟不见来,落得探头探脑,心猿意马。
这一日,一件过年的东西也不买得。到街前再一看,家家户户多收拾起买卖,开
店的多关了门,只打点过新年了。自实反为缪家所误,粒米束薪,家里无备,妻
子只是怨怅啼哭。别人家欢呼畅饮,爆竹连天,自实攒眉皱目,凄凉相对。自实
越想越气,双脚乱跳,大骂:“负心的狠贼,害人到这个所在!”一愤之气,箱
中翻出一柄解腕刀来,在磨石上磨得雪亮。对妻子道:“我不杀他,不能雪这口
气!我拚着这命抵他,好歹三推六问,也还迟死几时,明日绝早清晨,等他一出
门来,断然结果他了。”妻子劝他且耐性,自实那里按纳得下?捏刀在手,坐到
天明。鸡鸣鼓绝,径望缪家门首而去。
且说这条巷中间,有一个小庵,乃自实家里到缪家必由之路。庵中有一道者
号轩辕翁,年近百岁,是个有道之士。自实平日到缪家时经过此庵,每走到里头
歇足,便与庵主轩辕翁叙一会闲话。往来既久,遂成熟识。此日是正月初一日元
旦,东方将动,路上未有行人。轩辕翁起来开了门,将一张桌当门放了,点上两
枝蜡烛,朝天拜了四拜;将一卷经摊在桌上,中间烧起一炉香,对着门坐下,朗
声而诵。诵不上一两板,看见街上天光熹微中,一个人当前走过,甚是急遽,认
得是原自实。因为怕断了经头,由他自去,不叫住他。这个老人家道眼清明,看
元自实在前边一面走,后面却有许多人跟着。仔细一看,那里是人?乃是奇形异
状之鬼,不计其数,跳舞而行。但见:或握刀剑,或执椎凿;披头露体,势甚凶
恶。轩辕翁住了经不念,口里叫声道:“怪哉!”把性定一回,重把经念起。不
多时,见自实复走回来,脚步懒慢。轩辕翁因是起先诧异了,嘿嘿看他自走,不
敢叫破。自实走得过,又有百来个人跟着在后。轩辕翁着眼细看,此番的人,多
少比前差不远,却是打扮大不相同,尽是金冠玉珮之士。但见:或挈幢盖,或举
旌幡;和容悦色,意甚安闲。轩辕翁惊道:“这却是甚么缘故?岁朝清早,所见
如此,必是元生死了,适间乃其阴魂。故到此不进门来,相从的多是神鬼。然恶
往善归,又怎么解说?”心下狐疑未决。一面把经诵完了,急急到自实家中访问
消耗。
进了元家门内,不听得里边动静。咳嗽一声,叫道:“有客相拜。”自实在
里头走将出来,见是个老人家,新年初一相拜,忙请坐下。轩辕翁说了一套随俗
的吉利话,便问自实道:“今日绝清早,足下往何处去?去的时节甚是匆匆,回
来的时节甚是缓慢,其故何也?愿得一闻。”自实道:“在下有一件不平的事,
不好告诉得老丈。”轩辕翁道:“但说何妨?”自实把缪千户当初到任借他银两、
而今来取只是推托,希图混赖,及年晚哄送钱米、竟不见送,以致狼狈过年的事,
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轩辕翁也顿足道:“这等恩将仇报,其实可恨!这样人必有
天报!足下今日出门,打点与他寻闹么?”自实道:“不敢欺老丈,昨晚委实气
了一晚,吃亏不过,把刀磨快了,巴到天明,意要往彼门首,等他清早出来,一
刀刺杀了,以雪此恨。及至到了门首,再想一想,他固然得罪于我,他尚有老母
妻子,平日与他通家往来的,他们须无罪,不争杀了千户一人,他家老母妻子就
要流落他乡了。思量自家一门流落之苦,如此难堪,怎忍叫他家也到这地位!宁
可他负了我,我不可做那害人的事,所以忍住了这口气,慢慢走了来。心想未定,
不曾到老丈处奉拜得,却教老丈先降,得罪,得罪。”轩辕翁道:“老汉不是来
拜年,其实有桩奇异,要到宅上奉访。今见足下诉说这个缘故,当与足下称贺了。”
自实道:“有何可贺?”轩辕翁道:“足下当有后禄,适间之事,神明已知道了。”
自实道:“怎见得?”轩辕翁道:“方才清早足下去时节,老汉看见许多凶鬼相
随;回来时节,多换了福神。老汉因此心下奇异。今见足下所言如此,乃知一念
之恶,凶鬼便至;一念之善,福神便临。如影随形,一毫不爽。暗室之内,造次
之间,万不可萌一毫恶念,造罪损德的。足下善念既发,鬼神必当嘿佑,不必愁
恨了。”自实道:“虽承老丈劝慰,只是受了负心之骗,一个新岁,钱米俱无,
光景难堪。既不杀得他,自家寻个死路罢,也羞对妻子了。”轩辕翁道:“休说
如此短见的话!老汉庵中尚有余粮,停会当送些过来,权时应用。切勿更起他念!”
自实道:“多感,多感。”轩辕翁作别而去。
去不多时,果然一个道者领了轩辕翁之命,送一挑米、一贯钱到自实家来。
自实枯渴之际,只得受了,转托道者致谢庵主。道者去后,自实展转思量:“此
翁与我向非相识,尚承其好意如此,叵耐缪千户负欠了我的,反一毛不拔。本为
他远来相投,今失了望,后边日子如何过得?我要这性命也没干!况且此恨难消。
据轩辕翁所言,神鬼如此之近,我阳世不忍杀他,何不寻个自尽,到阴间告理他
去?必有伸诉之处。”遂不与妻子说破,竟到三神山下一个八角井边,叹了一口
气,仰天喊道:“皇天有眼,我元自实被人赖了本钱,却教我死于非命!可怜,
可怜!”说罢,扑通的跳了下来。
自实只道是水淹将来,立刻可死。谁知道井中可煞作怪,自实脚踏实地,点
水也无。伸手一摸,两边俱是石壁削成,中间有一条狭路,只好容身。自实将手
托着两壁,黑暗中只管向前,依路走去。走够有数百步远,忽见有一线亮光透入。
急急望亮处走去,须臾壁尽路穷,乃是一个石洞小口。出得口时,豁然天日明朗,
别是一个世界。又走了几十步,见一所大宫殿,外边门上牌额四个大金字,乃是
“三山福地”。自实瞻仰了一会,方敢举步而入。但见:古殿烟消,长廊昼静。
徘徊四顾,阒无人踪。钟磬一声,恍来云外。自是洞天福地,宜有神仙在此藏;
绝非俗境尘居,不带夙缘那得到?
自实立了一晌,不见一个人面。肚里饥又饥,渴又渴,腿脚又酸,走不动了。
见面前一个石坛,且是洁净。自实软倒来,只得眠在石坛旁边歇息一回。忽然里
边走出一个人来,乃是道士打扮。走到自实跟前,笑问自实道:“翰林已知客边
滋味了么?”自实吃了一惊,道:“客边滋味,受得够苦楚了,如何呼我做翰林?
岂不大差!”道士道:“你不记得在兴庆殿草诏书了么?”自实道:“一发好笑,
某乃山东鄙人,布衣贱士,生世四十,目不知书。连京里多不曾认得,晓得甚么
兴庆殿?草甚么诏书?”道士道:“可怜!可怜!人生换了皮囊,便为嗜欲所汩,
饥寒所困,把前事多忘记了。你来此间,腹中已饿了么?”自实道:“昨晚忿恨
不食,直到如今。为寻死地到此,不期误入仙境。却是腹中又饿,口中又渴,腿
软筋麻,当不得,暂卧于此。”道士袖里摸出大梨一颗、大枣数枚,与自实道:
“你认得这东西么?此交梨火枣也。你吃了下去,不惟免了饥渴,兼可晓得过去
之事。”自实接来手中,正当饥渴之际,一口气吃了下去,不觉精神爽健。瞑目
一想,惺然明悟,记得前生身为学士,在大都兴庆殿侧草诏,尤如昨日。一毂辘
扒将起来,拜着道士道:“多蒙仙长佳果之味,不但解了饥渴,亦且顿悟前生。
但前生既如此清贵,未知作何罪业,以致今生受报,弄得如此没下梢了?”道士
道:“你前世也无大罪,但在职之时,自恃文学高强,忽略后进之人,不肯加意
汲引,故今世罚你愚懵,不通文义;又妄自尊大,拒绝交游,毫无情面,故今世
罚你漂泊,投人不着。这也是一还一报,天道再不差的。今因你一念之善,故有
分到此福地与吾相遇,救你一命。”道士因与自实说世间许多因果之事,某人是
善人,该得好报;某人是恶人,该得恶报;某人乃是无厌鬼出世,地下有十个炉
替他铸横财,故在世贪饕不止,贿赂公行,他日福满,当受幽囚之祸;某人乃多
杀鬼王出世,有阴兵五百,多是铜头铁额的,跟随左右,助其行虐,故在世杀害
良民,不戢军士,他日命衰,当受割截之殃。其余凡贪官污吏,富室豪民,及矫
情干誉、欺世盗名种种之人,无不随业得报,一一不爽。
自实见说得这等利害明白,打动了心中事,遂问道:“假似缪千户欺心混赖,
负我多金,反致得无聊如此,他日岂无报应?”道士道:“足下不必怪他。他乃
是王将军的库子,财物不是他的,他岂得妄动耶?”自实道:“见今他享荣华,
我受贫苦,眼前怎么当得?”道士道:“不出三年,世运变革,地方将有兵戈大
乱,不是这光景了。你快择善地而居,免受池鱼之祸。”自实道:“在下愚昧,
不识何处可以躲避?”道士道:“福宁可居,且那边所在与你略有缘分,可偿得
你前日好意贷人之物,不必想缪家还了。此皆子善念所至也。今到此已久,家人
悬望,只索回去罢!”自实道:“起初自井中下来,行了许多暗路,今不能重记;
就寻着了旧路,也上去不得,如何归去?”道士道:“此间别有一径可以出外,
不必从旧路了。”因指点山后一条路径,叫自实从此而行。自实再拜称谢,道士
自转身去了。
自实依着所指之径,行不多时,见一个穴口,走将出来,另有天日。急回头
认时,穴已不见。自实望去百步之外,远远有人行走,奔将去问路,元来即是福
州城外,遂急急跑回家来。家人见了又惊又喜,道:“那里去了这几日?”自实
道:“我今日去,就是今日来,怎么说几日?”家人道:“今日是初十了,自那
日初一出门,到晚不见回来,只道在轩辕翁庵里。及至去问时,却又说不曾来,
只疑心是有甚么山高水低。轩辕翁说:‘你家主人还有后禄,定无他事。’所以
多勉强宽解。这几日杳然无信,未免慌张。幸得来家却好了。”自实把愤恨投井,
谁知无水不死,却遇见道士,奇奇怪怪许多说话,说了一遍,道:“闻得仙家日
月长,今吾在井只得一晌,世上却有十日。这道士多分是仙人,他的说话,必定
有准。我们依言搬在福宁去罢,不要恋恋缪家的东西,不得到手,反为所误了。”
一面叫人收拾起来,打点上路。自实走到轩辕翁庵中,别他一别,说迁去之意。
轩辕翁问:“为何发此念头?”自实把井中之事说了一遍。轩辕翁跌足道:“可
惜足下不认得人!这道士,乃芙容真人也。我修炼了一世,不能相遇,岂知足下
当面错过!仙家之言,不可有违!足下迁去为上,老汉也自到山中去了。若住在
此地,必为乱兵所杀。”
自实别了回来,一径领了妻子,同到福宁。此时天下扰乱,赋役繁重,地方
多有逃亡之屋。自实走去,寻得几间可以收拾得起的房子,并叠瓦砾,将就修葺
来住。挥锄之际,铮然有声,掘将下去,却是石板一块。掇将开来,中有藏金数
十锭。合家见了不胜之喜,恐怕有人看见,连忙收拾在箱匣中了。自实道:“井
中道士所言,此间与吾有些缘分,可还所贷银两,正谓此也。”将来秤一秤,果
是三百金之数,不多不少。自实道:“井中人果是仙人,在此住料然不妨。”从
此安顿了老小,衣食也充足了些,不愁冻馁,放心安居。后来张士诚大军临福州,
陈平章遭掳,一应官吏多被诛戮。缪千户一家,被王将军所杀,尽有其家资。自
实在福宁竟得无事,算来恰恰三年。道士之言,无一不验,可见财物有定数,他
人东西强要不得的。为人一念,善恶之报,一些不差的。有诗为证:一念起时神
鬼至,何况前生夙世缘!方知富室多慳吝,只为他人守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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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53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十五 徐茶酒乘闹劫新人 郑蕊珠鸣冤完旧案
书名:二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词云:
瑞气笼清晓。卷珠帘、次第笙歌,一时齐奏。无限神仙离蓬岛,凤驾鸾车初
到。
见拥个、仙娥窈窕。玉佩玎珰风缥缈,望娇姿,一似垂杨袅。天上有,世间
少。
刘郎正是当年少。更那堪、天教付与,最多才貌。玉树琼枝相映耀,谁与安
排忒好?有多少、风流欢笑。直待来春成名了,马如龙、绿绶欺芳草。同富贵,
又偕老。这首词名《贺新郎》,乃是宋时辛稼轩为人家新婚吉席而作。天下喜事,
先说洞房花烛夜,最为热闹。因是这热闹,就有趁哄打劫的了。吴兴安吉州富家
新婚,当夜有一个做贼的,趁着人杂时节,溜将进去,伏在新郎的床底下了,打
点人静后,出来卷取东西。怎当这人家新房里头,一夜停火到天明。床上新郎新
妇,云雨欢浓了一会,枕边切切私语,你问我答,烦琐不休,说得高兴,又弄起
那话儿来,不十分肯睡。那贼躲在床下,只是听得肉麻不过,却是不曾静悄。又
且灯火明亮,气也喘不得一口,何况脱身出来做手脚?只得耐心伏着不动,水火
急时,直等日间床上无人时节,就床下暗角中撒放。如此三日夜,毕竟下不得手,
肚中饿得难堪。顾不得死活,听得人声略定,拚着命越越走出,要寻路逃去。火
影下早被主家守宿人瞧见,叫一声“有贼!”前后人多爬起来,拿住了。先是一
顿拳头脚尖,将绳捆着,整备天明送官。贼人哀告道:“小人其实不曾偷得一毫
物事,便做道不该进来,适间这一顿臭打也折算得过了。千万免小人到官,放了
出去,小人自有报效之处。”主翁道:“谁要你报效!你每这样歹人,只是送到
官府,打死了才干净。”贼人道:“十分不肯饶我,我到官自有说话。你每不要
懊悔!”主翁见他说得倔强,更加可恨,又打了几个巴掌。
捆到次日,申破了地方,一同送到县里去。县官审问时,正是贼有贼智,那
贼人不慌不忙的道:“老爷详察,小人不是个贼,不要屈了小人!”县官道:
“不是贼,是甚么样人,躲在人家床下?”贼人道:“小人是个医人,只为这家
新妇,从小有个暗疾,举发之时,疼痛难当,惟有小人医得,必要亲手调治,所
以一时也离不得小人。今新婚之夜,只怕旧疾举发,暗约小人随在房中,防备用
药,故此躲在床下。这家人不认得,当贼拿了。”县官道:“那有此话?”贼人
道:“新妇乳名瑞姑,他家父亲,宠了妾生子女,不十分照管他。母亲与他一路,
最是爱惜。所以有了暗疾,时常叫小人私下医治。今若叫他到官,自然认得小人,
才晓得不是贼。”知县见他丁一确二说着,有些信将起来,道:“果有这等事,
不要冤屈了平人。而今只提这新妇当堂一认就是了。”
原来这贼躲在床下这三夜,备细听见床上的说话。新妇果然有些心腹之疾,
家里常医的,因告诉丈夫,被贼人记在肚里。恨这家不饶他,当官如此攀出来。
不惟可以遮饰自家的罪,亦且可以弄他新妇到官,出他家的丑。这是那贼人惫赖
之处。那晓县官竟自被他哄了,果然提将新妇起来。富家主翁急了,负极去求免
新妇出官,县官那里肯听?富家翁又告情愿不究贼人罢了,县官大怒道:“告别
人做贼也是你,及至要个证见,就说情愿不究,可知是诬赖平人为盗。若不放新
妇出来质对,必要问你诬告。”富家翁计无所出,方悔道:“早知如此,放了这
猾贼也罢,而今反受他累了。”
衙门中一个老吏,见这富家翁傍徨,问知其故,便道:“要破此猾贼也不难,
只要重重谢我。我去禀明了,有方法叫他伏罪。”富家翁许了谢礼十两。老吏去
禀县官道:“这家新妇初过门,若出来与贼盗同辨公庭,耻辱极矣!老爷还该惜
其体面。”县官道:“若不出来,怎知贼的真假?”老吏道:“吏典到有一个愚
见。想这贼潜藏内室,必然不曾认得这妇人的,他却混赖其妇有约。而今不必其
妇到官,密地另使一个妇人代了,与他相对。他认不出来,其诬立见,既可以辨
贼,又可以周全这家了。”县官点头道:“说得有理。”就叫吏典悄地去唤一娼
妇打扮了良家,包头素衣,当贼人面前带上堂来,高声禀道:“其家新妇瑞姑拿
到!”贼人不知是假,连忙叫道:“瑞姑,瑞姑,你约我到房中治病的,怎么你
公公家里拿住我做贼送官,你就不说一声?”县官道:“你可认得正是瑞姑了么?”
贼人道:“怎么不认得?从小认得的。”县官大笑道:“有这样奸诈贼人,险些
被你哄了。元来你不曾认得瑞姑,怎赖道是他约你医病?这是个娼妓,你认得真
了么?”贼人对口无言,县官喝叫用刑。贼人方才诉说不曾偷得一件,乞求减罪。
县官打了一顿大板,枷号示众。因为无赃,恕其徒罪。富家翁新妇方才得免出官。
这也是新婚人家一场大笑话,先说此一段做个笑本。小子的正话,也说着一
个新婚人家,弄出好些没头的官司,直到后来方得明白。本为花烛喜筵,弄作是
非苦海。不因天网恢恢,哑谜何时得解?
却说直隶苏州府嘉定县有一人家,姓郑,也是经纪行中人,家事不为甚大。
生有一女,小名蕊珠,这倒是个绝世佳人,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
许下本县一个民家,姓谢,是谢三郎,还未曾过门。这个月里拣定了吉日,谢家
要来娶去。三日之前,蕊珠要整容开面,郑家老儿去唤整容匠。元来嘉定风俗,
小户人家女人篦头剃脸,多用着男人。其时有一个后生,姓徐名达,平时最是不
守本分,心性奸巧好淫,专一打听人家女子那家生得好,那家生得丑,因为要象
心看着内眷,特特去学了那栉工生活,得以进入内室;又去做那婚筵茶酒,得以
窥看新人。如何叫得茶酒?即是那边傧相之名,因为赞礼时节,在旁高声“请茶!”
“请酒!”多是他口里说的,所以如此称呼。这两项生意,多傍着女人行止,他
便一身兼做了。此时郑家就叫他与女儿蕊珠开面。徐达带了篦头家伙,一径到郑
家内里来。蕊珠做女儿时节,徐达未曾见一面;而今却叫他整容,煞是看得亲切。
徐达一头动手,一头觑玩,身子如雪狮子向火,那话儿如吃石髓的海燕,看看硬
起来,可惜碍着前后有人,恨不就势一把抱住弄他一会。郑老儿在旁看见模样,
识破他有些轻薄意思。等他用手一完,急打发他出到外边来了。
徐达看得浑身似火,背地里手铳也不知放了几遭,心里掉不下,晓得嫁去谢
家,就设法到谢家包做了吉日的茶酒。到得那日,郑老儿亲送女儿过门。只见出
来迎接的傧相,就是前日的栉工徐达。心下一转道:“元来他又在此。”比至新
人出轿,行起礼来,徐达没眼看得,一心只在新娘子身上,口里哩嗹罗嗹,
把礼数多七颠八倒起来。但见:东西错认,左右乱行。信口称呼,亲翁忽为亲妈;
无心赞喝,该“拜”反做该“兴”。见过泰山,又请岳翁受礼;参完堂上,还叫
父母升厅。不管嘈坏郎君,只是贪看新妇。徐达乱嘈嘈的行过了许多礼数,新娘
子花烛已过,进了房中,算是完了,只要款待送亲吃喜酒。
这谢家民户人家,没甚人力,谢翁与谢三郎只好陪客在外边,里头妈妈率了
一二个养娘,亲自厨房整酒;有个把当直的,搬东搬西,手忙脚乱,常是来不迭
的。徐达相礼,到客人坐定了席,正要“请汤”,“请酒”是件赞唱,忽然不见
了他。两三次汤送到,只得主人自家请过吃了。将至终席,方见徐达慌慌张张在
后面走出来,喝了两句。比至酒散,谢翁见茶酒如此参前失后,心中不喜,要叫
他来埋怨几句,早又不见。当值的道:“方才往前面去了。”谢翁道:“怎么寻
了这样不晓事的?如此淘气!”亲家翁不等茶酒来赞礼,自起身谢了酒。
谢三郎走进新房,不见新娘子在内,疑他床上睡了,揭帐一看,仍然是张空
床。前后照着,竟不见影。跑至厨房问人时,厨房中人多嚷道:“我们多只在这
里收拾,新娘子花烛过了,自坐房中,怎么倒来问我们?”三郎叫了当值的,后
来各处找寻,到后门一看,门又关得好好的。走出堂前说了,合家惊惶。当值的
道:“这个茶酒,一向不是个好人,方才喝礼时节看他没心没想,两眼只看着新
人,又两次不见了他,而今竟不知那里去了。莫不是他有甚么奸计藏过了新人么?”
郑老儿道:“这个茶酒,元不是好人。小女前日开面也是他,因见他轻薄态度,
正心里怪恨,不想宅上茶酒也用着他。”郑家随来的仆人也说道:“他元是个游
嘴光棍,这篦头赞礼,多是近新来学了撺哄过日子的,毕竟他有缘故,去还不远,
我们追去。”谢家当值的道:“他要内里拐出新人,必在后门出后巷里去了。方
才后门关好,必是他复身转来关了,使人不疑,所以又到堂前敷衍这一回。必定
从前面转至后巷去了,故此这会不见,是他无疑。”
此时是新婚人家,{?亶}子火把多有在家里,就每人点着一根,两家仆人与
同家主共是十来个,开了后门,多望后巷里赶来。元来谢家这条后门路,是一个
直巷,也无弯曲,也无傍路。火把照起,明亮犹同白日,一望去多是看见的。远
远见有两三个人走,前头差一段路,去了两个,后边有一个还在那里。疾忙赶上
拿住,火把一照,正是徐茶酒,问道:“你为何在这里?”徐达道:“我有些小
事,等不得酒散,我要回去。”众人道:“你要回去,直不得对本家说声?况且
好一会不见了你,还在这里行走,岂是回去的?你好好说,拐将新娘子那里去了?”
徐达支吾道:“新娘子在你家里,岂是我掌礼人包管的?”众人打的打,推的推,
喝道:“且拿这游嘴光棍到家里拷问他出来!”一群人拥着徐达,到了家里。两
家亲翁一同新郎各各盘问,徐达只推不知。一齐道:“这样顽皮赖骨,私下问他,
如何肯说!绑他在柱上,待天明送到官去,难道当官也赖得?”遂把徐达做一团
捆住,只等天明。此时第一个是谢三郎扫兴了。不能够握雨携云,整备着鼠牙雀
角;喜筵前枉唤新郎,洞房中依然独觉。众人闹闹嚷嚷簇拥着徐达,也有吓他的,
也有劝他的,一夜何曾得睡?徐达只不肯说。
须臾,天已大明,谢家父子教众人带了徐达,写了一纸状词,到县堂上告准,
面禀其故。知县惊异道:“世间有此事?”遂唤徐达问道:“你拐的郑蕊珠那里
去了?”徐达道:“小人是婚筵的茶酒,只管得行礼的事,怎晓得新人的去向?”
谢公就把他不辞而去、在后巷赶着之事,说了一遍。知县喝叫用刑起来,徐达虽
然是游花光棍,本是柔脆的人,熬不起刑。初时支吾两句,看看当不得了,只得
招道:“小人因为开面时,见他美貌,就起了不良之心。晓得嫁与谢家,谋做了
婚筵茶酒,预先约会了两个同伴埋伏在后门了。趁他行礼已完,外边只要上席。
小人在里面一看,只见新人独坐在房中,小人哄他还要行礼,新人随了小人走出,
新人却不认得路,被小人引他到了后门,就把新人推与门外二人。新人正待叫喊,
却被小人关好了后门,望前边来了,仍旧从前边抄至后巷,赶着二人。正要奔脱,
看见后面火把明亮,知是有人赶来,那两个人顾不得小人,竟自飞跑去了。小人
有这个新人在旁,动止不得。恰好路旁有个枯井,一时慌了,只得抱住了他,撺
了下去,却被他们赶着,拿了送官。这新人现在井中,只此是实。”知县道:
“你在他家时,为何不说?”徐达道:“还打点遮掩得过,取他出井来受用。而
今熬刑不起,只得实说了。”知县写了口词,就差一个公人押了徐达,与同谢、
郑两家人,快到井边来勘实回话。
一行人到了井边,郑老儿先去望一望,井底下黑洞洞,不见有甚声响,疑心
女儿此时毕竟死了,扯着徐达狠打了几下,道:“你害我女儿死了,怕不偿命!”
众人劝住道:“且捞了起来,不要厮乱,自有官法处他。”郑老儿心里又慌又恨,
且把徐达咬住一块肉,不肯放,徐达杀猪也似叫喊。这边谢公叫人停当了竹兜绳
索,一面下井去救人。一个胆大些的家人,紥缚好了,挂将下去。井中无水,用
手一摸,果然一个人蹲倒在里面。推一推看,已是不动的了。抱将来放在兜中,
吊将上去。众人一看,那里是甚么新娘子?却是一个大胡须的男子,鲜血模糊,
头多打开的了。众人多吃了一惊。郑老儿将徐达又是一巴掌,道:“这是怎么说?”
连徐达看见,也吓得呆了。谢公道:“这又是甚么蹊跷的事?”对了井中问下边
的人道:“里头还有人么?”井里应道:“并无甚么了,接了我上去。”随即放
绳下去,接了那个家人上来,一齐问道:“井中还有甚么?”家人道:“止有些
石块在内,是一个干枯的井,方才黑洞洞的摸起来的人,不知死活,可正是新娘
子么?”众人道:“是一个死了的胡子,那里是新人?你看么!”押差公人道:
“不要鸟乱了,回复官人去,还在这个入娘的身上寻究新人下落。”郑、谢两老
儿多道:“说得是。”就叫地方人看了尸首,一同公人去禀白县官。
知县问徐达道:“你说把郑蕊珠推在井中,而今井中却是一个男尸,且说郑
蕊珠那里去了?这尸是那里来的?”徐达道:“小人只见后边赶来,把新人推下
井里是实。而今却是一个男尸,连小人也猜不出了。”知县道:“你起初约会这
两个同伴,叫做甚么名字?必是这二人的缘故了。”徐达道:“一个张寅,一个
李卯。”知县写了名字住址,就差人去拿来。瓮中捉鳖,立时拿到,每人一夹棍,
只招得道:“徐达相约后门等待,后见他推出新人来,负了就走。徐达在后赶来,
正要同去,望见后面火把齐明,喊声大震,我们两个胆怯了,把新人掉与徐达,
只是拚命走脱了。已后的事,一些也不知,又对着徐达道:“你当时将的新人,
那里去了?怎不送了出来,要我们替你吃苦?”徐达对口无言,知县指着徐达道:
“还只是你这奴才奸巧!”喝叫再夹起来,徐达只喊得是小人该死,说来说去,
只说到推在井中,便再说不去了。知县便叫郑、谢两家父亲与同媒妁人等,又拘
齐两家左右邻里,备细访问。多只是一般不知情,没有甚么别话,也没有一个认
得这尸首的。知县出了一张榜文,召取尸亲家属认领埋葬,也不曾有一个说起的。
郑、谢两家自备了赏钱,知县又替他写了榜文,访取郑蕊珠下落,也没有一个人
晓得影响的。知县断决不开,只把徐达收在监中,五日一比。谢三郎苦毒,时时
催禀。县官没法,只得做他不着,也不知打了多多少少。徐达起初一时做差了事,
到此不知些头脑,教他也无奈何,只好巴过五日,吃这番痛棒,也没个打听的去
处,也没个结局的法儿,真正是没头的公事,表过不提。
再说郑蕊珠那晚被徐达拐至后门,推与二人,便见把后门关了,方晓得是歹
人的做作。欲待叫着本家人,自是新来的媳妇,不曾知道一个名姓,一时叫不出
来,亦且门已关了,便口里喊得两句“不好了”,也没人听得。那些后生背负着
只是走,心里正慌,只见后面赶来,两个人撇在地上竟自去了。那个徐达一把抱
来,丢在井里。井里无水,又不甚深,只跌得一下,毫无伤损。听见上面众人喧
嚷,晓得是自己家人,又火把齐明,照得井里也光,郑蕊珠负极叫喊救人,怎当
得上边人拿住徐达,你长我短,嚷得一个不耐烦。妇人声音,终究娇细,又在井
里,那个听见?多簇拥着徐达,吆吆喝喝一路去了。郑蕊珠听得人声渐远,只叫
得苦,大声啼哭。看看天色明亮,蕊珠想道:“此时上边未必无人走动。”高叫
两声“救人!”又大哭两声,果然惊动了上边两个人。只因这两个人走将来,有
分教:黄尘行客,翻为坠井之魂;绿鬓新人,竟作离乡之妇。
说那两个人,是河南开封府杞县客商,一个是赵申,一个是钱巳,合了本钱,
同到苏、松做买卖,得了重利,正要回去,偶然在此经过。闻得啼哭喊叫之声却
在井中出来,两个多走到井边,望下一看。此时天光照下去,隐隐见是个女人,
问道:“你是甚么人在这里头?”下边道:“我是此间人家新妇,被强盗劫来丢
在此的,快快救我出来,到家自有重谢。”两人听得,自商量道:“从来说‘救
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是个女人,怎能勾出来?没人救他,必定是死。我
每撞着也是有缘,行囊中有长绳,我每坠下去救了他起来。”赵申道:“我溜撒
些,等我下去。”钱巳道:“我身子坌,果然下去不得,我只在上边吊着绳头,
用些笨气力罢。”也是赵申悔气到了,见是女子,高兴之甚,揎拳裸袖,把绳缚
在腰间,双手吊着绳。钱巳一脚踹着绳头,双手提着绳,一步步放将下去。到了
下边,见是没水的,他就不慌不忙对郑蕊珠道:“我救你则个。”郑蕊珠道:
“多谢大恩。”赵申就把身上绳头解下来,将郑蕊珠腰间如法缚了,道:“你不
要怕,只把双手吊着绳,上边自提你上去,缚得牢,不掉下来的。快上去了,把
绳来吊我。”郑蕊珠巴不得出来,放着胆吊了绳,上边钱巳见绳急了,晓得有人
吊着,尽气力一扯一扯的,吊出井来。钱巳抬头一看,却是一个艳妆的女子,虽
然鬓乱钗横,却是天姿国色。猛地井里现身,疑是龙宫拾得。
大凡人不可有私心,私心一起,就要干出没天理的够当来,起初钱巳与赵申
商量救人,本是好念头;一下子救将起来,见是个美貌女子,就起了打偏手之心。
思量道:“他若起来,必要与我争,不能够独享,况且他囊中本钱尽多,而今生
死之权,操在我手。我不放他起来,这女子与囊橐多是我的了。”歹念正起,听
得井底下大叫道:“怎不把绳下来?”钱巳发一个狠道:“结果了他罢!”在井
旁掇起一块大石头来,照着井中叫声:“下去!”可怜赵申眼盼盼望着上边放绳
下来,岂知是块石头?不曾提防的,回避不及,打着脑盖骨,立时粉碎,呜呼哀
哉了。
郑蕊珠在井中出来,见了天日,方抖擞衣服,略定得性。只见钱巳如此做作,
惊得魂不附体,口里只念阿弥陀佛。钱巳道:“你不要慌,此是我仇人,故此哄
他下去,结果了他性命。”郑蕊珠心里道:“是你的仇人,岂知是我的恩人!”
也不敢说出来,只求送在家里去。钱巳道:“好自在的话!我特特在井里救你出
来,是我的人了,我怎肯送还你家去?我是河南开封富家,你到我家里,就做我
家主婆,享用富贵了。快随我走!”郑蕊珠昏天黑地,不认得这条路是那里,离
家是近是远,又没个认得的人在旁边,心中没个主见。钱巳催促他走动道:“你
若不随我,仍旧撺你在井中,一石头打死了,你见方才那个人么?”郑蕊珠惧怕,
思量无计,只得随他去。正是:才脱风狂子,又逢轻薄儿。情知不是伴,事急且
相随。
钱巳一路分付郑蕊珠,教道他到家见了家人,只说苏州讨来的;有人来问赵
申时,只回他还在苏州就是了。不多几日,到了开封杞县,进了钱巳家里,谁知
钱巳家中还有一个妻子万氏,小名叫做虫儿。其人狠毒的甚,一见郑蕊珠,就放
出手段来,无所不至摆布他。将他头上首饰,身上衣服,尽多夺下,只许他穿着
布衣服。打水做饭,一应粗使生活,要他一身支当。一件不到,大棒打来。郑蕊
珠道:“我又不是嫁你家的,你家又不曾出银子讨我的。平白地强我来,怎如此
毒打得我!”那个万虫儿那里听你分诉?也不问着来历,只说是小老婆,就该一
味吃醋蛮打罢了。万虫儿一向做人恶劣,是邻里妇人,没一个不相骂断的。有一
个邻妈,看见他如此毒打郑蕊珠,心中常抱不平。忽听见郑蕊珠口中如此说话,
心里道:“又不嫁,又不讨,莫不是拐来的?做这样阴骘事,坑着人家儿女!”
把这话留在心上。
一日,钱巳出到外边去了。郑蕊珠打水,走到邻妈家借水桶。邻妈留他坐着,
问道:“看娘子是好人家出身,为何宅上爹娘肯远嫁到此,吃这般磨折?”郑蕊
珠哭道:“那里是爹娘嫁我来的!”邻妈道:“这等,怎得到此?”郑蕊珠把身
许谢家,初婚之夜被人拐出、抛在井中之事,说了一遍。邻妈道:“这等,是钱
家在井中救出了你,你随他的了。”郑蕊珠道:“那里是!其时还有一个人下井,
亲身救我起来的。这个人好苦!指望我出井之后,就将绳接他,谁知钱家那厮狠
毒,就把一块大石头丢下去,打死了那人,拉了我就走。我彼时一来认不得家里,
二来怕他那杀人手段,三来他说道到家就做家主婆,岂知堕落在此受这样磨难!”
邻妈道:“当初你家的与前村赵家一同出去为商,今赵家不回来,前日来问你家
时,说道还在苏州,他家信了。依小娘子说起来,那下井救你吃打死的,必是赵
家了。小娘子何不把此情当官告明了,少不得牒送你回去,可不免受此间之苦?”
郑蕊珠道:“只怕我跟人来了,也要问罪。”邻妈道:“你是妇人家,被人迫诱,
有何可罪?我如今替你把此情先对赵家说了,赵家必定告状,再与你写一张首状,
当官递去。你只要实说,包你一些罪也没有,且得还乡见父母了。”郑蕊珠道:
“若得如此,重见天日了。”
计较已定,邻妈一面去与赵家说了。赵家赴县理告,这边郑蕊珠也拿首状到
官。杞县知县问了郑蕊珠口词,即时差捕钱巳到官。钱巳欲待支吾,却被郑蕊珠
是长是短,一口证定。钱巳抵赖不去,恨恨的向郑蕊珠道:“我救了你,你倒害
我!”郑蕊珠道:“那个救我的,你怎么打杀了他?”钱巳无言。赵家又来求判
填命。知县道:“杀人情真,但皆系口词,尸首未见,这里成不得狱。这是嘉定
县地方做的事,郑蕊珠又是嘉定县人,尸首也在嘉定县,我这里只录口词成招,
将一行人连文卷押解到嘉定县,结案就是了。”当下先将钱巳打了三十大板,收
在牢中。郑蕊珠召保,就是邻妈替他递了保状,且喜与那个恶妇万虫儿不相见了。
杞县一面叠成文卷,佥了长解,把一干人多解到苏州府嘉定县来。
是日正逢五日比较之期,嘉定知县带出监犯徐达,恰好在那里比较。开封府
杞县的差人投了文,当堂将那解批上姓名逐一点过,叫到郑蕊珠,蕊珠答应。徐
达抬头一看,却正是这个失去的郑蕊珠,是开面时认得亲切的,大叫道:“这正
是我的冤家!我不知为你打了多少,你却在那里来?莫不是鬼么?”知县看见,
问徐达道:“你为甚认得那妇人?”徐达道:“这个正是井里失去的新人,不消
比较小人了。”知县也骇然道:“有这等事?”唤郑蕊珠近前,一一细问,郑蕊
珠照前事细说了一遍。知县又把来文逐一简看,方晓得前日井中死尸,乃赵申被
钱巳所杀。遂吊取赵申尸首,令仵作人简验得头骨碎裂,系是生前被石块打伤身
死。将钱巳问成死罪,抵赵申之命。徐达拐骗虽事不成,祸端所自,问三年满徒。
张寅、李卯各不应罪。郑蕊珠所遭不幸,免科,给还原夫谢三郎完配。赵申尸骨,
家属领埋,系隔省,埋讫,释放宁家。知县发落已毕,笑道:“若非那边弄出,
解这两个人来,这件未完何时了结也!”嘉定一县传为新闻。
可笑谢三郎,好端端的新妇,直到这日方得到手,已是个弄残的了。又为这
事坏了两条性命,其祸皆在男人开面上起的。所以内外之防,不可不严也。男子
何当整女容?致令恶少起顽凶。今朝试看含香蕊,已动当年函谷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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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53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十六 懵教官爱女不受报 穷庠生助师得令终
书名:二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
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
这首诗乃是广文先生所作,道他做官清苦处。盖因天下的官,随你至卑极小
的,如仓大使、巡简司,也还有些外来钱。惟有这教官,管的是那几个酸子,有
体面的,还来送你几分节仪,没体面的,终年面也不来见你,有甚往来交际?所
以这官极苦。然也有时运好,撞着好门生,也会得他气力起来,这又是各人的造
化不同。浙江温州府,曾有一个廪膳秀才,姓韩名赞卿,屡次科第,不得中式。
挨次出贡,到京赴部听选,选得广东一个县学里的司训。那个学直在海边,从来
选了那里,再无人去做的。你道为何?元来与军民府州一样,是个有名无实的衙
门。有便有几十个秀才,但是认得两个上大人的字脚,就进了学,再不退了。平
日只去海上寻些道路,直到上司来时,穿着衣巾,摆班接一接,送一送,就是他
向化之处了。不知国朝几年间曾创立得一个学舍,无人来住,已自东倒西歪。旁
边有两间舍房,住一个学吏,也只管记记名姓簿籍,没事得做,就合着秀才一伙
去做生意。这就算做一个学了。韩赞卿悔气,却选着了这一个去处。曾有走过广
里的备知详细,说了这样光景,合家恰象死了人一般,哭个不歇。韩赞卿家里穷
得火出,守了一世书窗,指望巴个出身,多少挣些家私。今却如此遭际,没计奈
何。韩赞卿道:“难道便是这样罢了不成?穷秀才结煞,除了去做官,再无路可
走了。我想朝廷设立一官,毕竟也有个用处。见放着一个地方,难道是去不得、
哄人的?也只是人自怕了,我总是没事得做,拚着穷骨头去走一遭。或者撞着上
司可怜,有些别样处法,作成些道路,就强似在家里坐了。”遂发一个狠,决意
要去。亲眷们阻当,他多不肯听,措置了些盘缠,别了家眷,冒冒失失,竟自赴
任。到了省下,见过几个上司,也多说道:“此地去不得,住在会城,守几时,
别受些差委罢。”韩赞卿道:“朝廷命我到此方行教,岂有身不履其地算得为官
的?是必到任一番,看如何光景。”上司闻知,多笑是迂儒腐气,凭他自去了。
韩赞卿到了海边地方,寻着了那个学吏,拿出吏部急字号文凭与他看了。学
吏吃惊道:“老爹,你如何直走到这里来?”韩赞卿道:“朝廷教我到这里做教
官,不到这里,却到那里?”学吏道:“旧规但是老爹们来,只在省城住下,写
个谕帖来知会我们,开本花名册子送来,秀才廪粮中扣出一个常例,一同送到,
一件事就完了。老爹每俸薪自在县里去取,我们不管。以后升除去任,我们总不
知道了。今日如何却竟到这里?”韩赞卿道:“我既是这里官,须管着这里秀才。
你去叫几个来见我。”学吏见过文凭,晓得是本管官,也不敢怠慢,急忙去寻几
个为头的积年秀才,与他说知了。秀才道:“奇事,奇事!有个先生来了。”一
传两,两传三,一时会聚了十四五个,商量道:“既是先生到此,我们也该以礼
相见。”有几个年老些的,穿戴了衣巾,其余的只是常服,多来拜见先生。韩赞
卿接见已毕,逐个问了姓,叙些寒温,尽皆欢喜。略略问起文字大意,一班儿都
相对微笑,老成的道:“先生不必拘此,某等敢以实情相告。某等生在海滨,多
是在海里去做生计的,当道恐怕某等在内地生事,作成我们穿件蓝袍,做了个秀
才羁縻着,唱得几个喏、写得几字就是了。其实不知孔夫子义理是怎么样的,所
以再没有先生们到这里的。今先生辛辛苦苦来走这番,这所在不可久留;却又不
好叫先生便如此空回去。先生且安心住两日,让吾们到海中去去,五日后却来见
先生,就打发先生起身,只看先生造化何如。”说毕,哄然而散。韩赞卿听了这
番说话,惊得呆了,做声不得。只得依傍着学吏,寻间民房权且住下。
这些秀才去了五日,果然就来,见了韩赞卿道:“先生大造化,这五日内生
意不比寻常,足足有五千金,够先生下半世用了。弟子们说过的话,毫厘不敢入
己,尽数送与先生,见弟子们一点孝意。先生可收拾回去,是个高见。”韩赞卿
见了许多东西,吓了一跳,道:“多谢列位盛意,只是学生带了许多银两,如何
回去得?”众秀才说:“先生不必忧虑,弟子们着几个与先生做伴,同送过岭,
万无一失。”韩赞卿道:“学生只为家贫无奈,选了这里,不得不来;岂知遇着
列位,用情如此!”众秀才道:“弟子从不曾见先生面的。今劳苦先生一番,周
全得回去,也是我们弟子之事,已后的先生不消再劳了。”当下众秀才替韩赞卿
打叠起来,水陆路程舟车之类,多是众秀才备得停当,有四五个陪他一路起身。
但到泊舟所在,有些人来相头相脚,面生可疑的,这边秀才不知口里说些甚么,
抛个眼色,就便走开了去。直送至交界地方,路上太平的了,然后别了韩赞卿告
回。韩赞卿谢之不尽,竟带了重资回家。一个穷儒,一旦饶裕了。可见有造化的,
只是这个教官,又到了做不得的地方,也原有起好处来。
在下为何把这个教官说这半日?只因有一个教官做了一任回来,贫得彻骨,
受了骨肉许多的气;又亏得做教官时一个门生之力,挣了一派后运,争尽了气,
好结果了。正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任是亲儿女,还随阿堵移。
话说浙江湖州府近太湖边地方,叫做钱篓。有一个老廪膳秀才,姓高名广,
号愚溪,为人忠厚,生性古执。生有三女,俱已适人过了。妻石氏已死,并无子
嗣。止有一侄,名高文明,另自居住,家道颇厚。这高愚溪积祖传下房屋一所,
自己在里头住,侄儿也是有分的。只因侄儿自挣了些家私,要自家象意,见这祖
房坍塌下来修理不便,便自己置买了好房子,搬出去另外住了。若论支派,高愚
溪无子,该是侄儿高文明承继的。只因高愚溪讳言这件事,况且自有三女,未免
偏向自己骨血,有积趱下的束脩本钱,多零星与女儿们去了。后来挨得出贡,选
授了山东费县教官,转了沂州,又升了东昌府。做了两三任归来,囊中也有四五
百金宽些。看官听说,大凡穷家穷计,有了一二两银子,便就做出十来两银子的
气质出来。况且世上人的眼光极浅,口头最轻,见一两个箱儿匣儿略重些,便猜
道有上千上万的银子在里头。还有凿凿说着数目,恰象亲眼看见、亲手兑过的一
般,总是──一刬的穷相。彼时高愚溪带得些回来,便就声传有上千的数目了。
三个女儿晓得老子有些在身边,争来亲热,一个赛一个的要好。高愚溪心里欢喜
道:“我虽是没有儿子,有女儿们如此殷勤,老景也还好过。”又想一想道:
“我总是留下私蓄,也没有别人得与他,何不拿些出来分与女儿们了?等他们感
激,越坚他每的孝心。”当下取三百两银子,每女儿与他一百两。女儿们一时见
了银子,起初时千欢万喜,也自感激;后来闻得说身边还多,就有些过望起来,
不见得十分足处。大家唧哝道:“不知还要留这偌多与那个用?”虽然如此说,
心里多想他后手的东西,不敢冲撞,只是赶上前的讨好。侄儿高文明照常往来,
高愚溪不过体面相待,虽也送他两把俸金、几件人事,恰好侄儿也替他接风洗尘,
只好直退。侄儿有些身家,也不想他的,不以为意。
那些女儿闹哄了几日,各要回去,只剩得老人家一个在这些败落旧屋里面居
住,觉得凄凉。三个女儿,你也说,我也说,多道:“来接老爹家去住几时。”
各要争先,愚溪笑道:“不必争,我少不得要来看你们的。我从头而来,各住几
时便了。”别去不多时,高愚溪在家清坐了两日,寂寞不过,收拾了些东西,先
到大儿女家里住了几时。第二个第三个女儿,多着人来相接。高愚溪以次而到,
女儿们只怨怅来得迟,住得不长远。过得两日,又来接了。高愚溪周而复始,住
了两巡。女儿们殷殷勤勤,东也不肯放,西也不肯放。高愚溪思量道:“我总是
不生得儿子,如今年已老迈,又无老小,何苦独自个住在家里?有此三个女儿轮
转供养,够过了残年了。只是白吃他们的,心里不安。前日虽然每人与了他百金,
他们也费些在我身上了。我何不与他们说过,索性把身边所有尽数分与三家,等
三家轮供养了我,我落得自由自在。这边过几时,那边过几时,省得老人家还要
去买柴籴米,支持辛苦,最为便事。”把此意与女儿们说了,女儿们个个踊跃从
命,多道:“女儿养父亲是应得的,就不分得甚么,也说不得。”高愚溪大喜,
就到自屋里把随身箱笼有些实物的,多搬到女儿家里来了。私下把箱笼东西拼拼
凑凑,还有三百多两,装好汉发个慷慨,再是一百两一家,分与三个女儿,身边
剩不多些甚么了。三个女儿接受,尽皆欢喜。
自此高愚溪只轮流住在三个女儿家里过日,不到自家屋里去了。这几间祖屋,
久无人住,逐渐坍将下来。公家物事,卖又卖不得。女儿们又撺掇他说:“是有
分东西,何不拆了些来?”愚溪总是不想家去住了,道是有理。但见女婿家里有
些甚么工作修造之类,就去悄悄载了些作料来增添改用。东家取了一条梁,西家
就想一根柱,甚至猪棚屋也取些椽子板障来拉一拉,多是零碎取了的。侄儿子也
不好小家子样来争,听凭他没些搭煞的,把一所房屋狼籍完了。祖宗缔造本艰难,
公物将来弃物看。自道婿家堪毕世,宁知转眼有炎寒?
且说高愚溪初时在女婿家里过日,甚是热落,家家如此。以后手中没了东西,
要做些事体,也不得自由,渐渐有些不便当起来。亦且老人家心性,未免有些嫌
长嫌短,左不是右不是的难为人。略不象意,口里便恨恨毒毒的说道:“我还是
吃用自家的,不吃用你们的。”聒絮个不住。到一家,一家如此。那些女婿家里
未免有些厌倦起来,况且身边无物,没甚么想头了。就是至亲如女儿,心里较前
也懈了好些,说不得个推出门,却是巴不得转过别家去了,眼前清净几时。所以
初时这家住了几时,未到满期,那家就先来接他;而今就过日期也不见来接,只
是巴不得他迟来些,高愚溪见未来接,便多住了一两日,这家子就有些言语出来
道:“我家住满了,怎不到别家去?”再略动气,就有的发话道:“当初东西三
家均分,又不是我一家得了的。”言三语四,耳朵里听不得。高愚溪受了一家之
气,忿忿地要告诉这两家。怎当得这两家真是一个娘养的,过得两日,这些光景
也就现出来了。闲话中间对女儿们说着姊妹不是,开口就护着姊妹伙的。至于女
婿,一发彼此相为,外貌解劝之中,带些尖酸讥评,只是丈人不是,更当不起。
高愚溪恼怒不过,只是寻是寻非的吵闹,合家不宁。数年之间,弄做个老厌物,
推来攮去,有了三家,反无一个归根着落之处了。
看官,若是女儿女婿说起来,必定是老人家不达时务,惹人憎嫌;若是据着
公道评论,其实他分散了好些本钱,把这三家做了靠傍,凡事也该体贴他意思一
分,才有人心天理,怎当得人情如此,与他的便算己物,用他的便是冤家。况且
三家相形,便有许多不调匀处。假如要请一个客,做个东道,这家便嫌道:“何
苦定要在我家请?”口里应承时,先不爽利了。就应承了去,心是懈的,日挨一
日,挨得满了,又过了一家。到那家提起时,又道:“何不在那边时节请了,偏
要留到我家来请?”到底不请得,撒开手。难道遇着大小一事,就三家各派不成?
所以一件也成不得了。怎教老人家不气苦?这也是世态,自然到此地位的,只是
起初不该一味溺爱女儿,轻易把家事尽情散了。而今权在他人之手,岂得如意?
只该自揣了些已也罢,却又是亲手分过银子的,心不甘伏。欲待别了口气,别走
道路,又手无一钱,家无片瓦,争气不来,动弹不得。要去告诉侄儿,平日不曾
有甚好处到他,今如此行径没下梢了。恐怕他们见笑,没脸嘴见他。左思右想,
恨道:“只是我不曾生得儿子,致有今日!枉有三女,多是负心向外的,一毫没
干,反被他们赚得没结果了!”使一个性子,噙着眼泪走到路旁一个古庙里坐着,
越想越气,累天倒地的哭了一回。猛想道:“我做了一世的儒生,老来弄得这等
光景,要这性命做甚么?我把胸中气不忿处,哭告菩萨一番,就在这里寻个自尽
罢了。”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高愚溪正哭到悲切之处,恰好侄儿高文明在外边收债回
来,船在岸边摇过,只听得庙里哭声,终是关着天性,不觉有些动念。仔细听着,
象是伯伯的声音,便道:“不问是不是,这个哭,哭得好古怪,就住拢去看一看,
怕做甚么?”叫船家一橹邀住了船,船头凑岸,扑的跳将上去,走进庙门,喝道:
“那个在此啼哭?”各抬头一看,两下多吃了一惊。高文明道:“我说是伯伯的
声音,为何在此?”高愚溪见是自家侄儿,心里悲酸起来,越加痛切。高文明道:
“伯伯,老人家休哭坏了身子,且说与侄儿,受了何人的气以致如此?”高愚溪
道:“说也羞人,我自差了念头,死靠着女儿,不留个后步,把些老本钱多分与
他们了。今日却没一个理着我了,气忿不过,在此痛哭,告诉神明一番,寻个自
尽。不想遇着我侄,甚为有愧!”高文明道:“伯伯怎如此短见!姊妹们是女人
家见识,与他认甚么真?”愚溪道:“我宁死于此,不到他三家去了。”高文明
道:“不去也凭得伯伯,何苦寻死?”愚溪道:“我已无家可归,不死何待?”
高文明道:“侄儿不才,家里也还奉养得伯伯一口起,怎说这话?”愚溪道:
“我平时不曾有好处到我侄,些些家事多与了别人,今日剩得个光身子,怎好来
扰得你!”高文明道:“自家骨肉,如何说个扰字?”愚溪道:“便做道我侄不
弃,侄媳妇定嫌憎的。我出了偌多本钱,买别人嫌憎过了,何况孑然一身!”高
文明道:“侄儿也是个男子汉,岂由妇人作主!况且侄妇颇知义理,必无此事。
伯伯只是随着侄儿到家里罢了,再不必迟疑,快请下船同行。”高文明也不等伯
子回言,一把扯住衣袂,拉了就走,竟在船中载回家来。
高文明先走进去,对娘子说着伯伯苦恼、思量寻死的话,高娘子吃惊道:
“而今在那里了?”高文明道:“已载他在船里回来了。”娘子道:“虽然老人
家没搭煞,讨得人轻贱,却也是高门里的体面,原该收拾了回家来,免被别家耻
笑!”高文明还怕娘子心未定,故意道:“老人家虽没用了,我家养这一群鹅在
圈里,等他在家早晚看看也好的,不到得吃白饭。”娘子道:“说那里话!家里
不争得这一口,就吃了白饭,也是自家骨肉,又不养了闲人。没有侄儿叫个伯子
来家看鹅之理!不要说这话,快去接了他起来。”高文明道:“即如此说,我去
请他起来,你可整理些酒饭相待。”说罢,高文明三脚两步走到船边,请了伯子
起来,到堂屋里坐下,就搬出酒肴来,伯侄两人吃了一会。高愚溪还想着可恨之
事,提起一两件来告诉侄儿,眼泪簌簌的下来,高文明只是劝解,自此且在侄儿
处住下了。三家女儿知道,晓得老儿心里怪了,却是巴不得他不来。虽体面上也
叫个人来动问动问,不曾有一家说来接他去的。那高愚溪心性古撇,便接也不肯
去了。
一直到了年边,三个女儿家才假意来说接去过年,也只是说声,不见十分殷
勤。高愚溪回道不来,也就住了。高文明道:“伯伯过年,正该在侄儿家里住的,
祖宗影神也好拜拜。若在姊妹们家里,挂的是他家祖宗,伯伯也不便。”高愚溪
道:“侄儿说得是,我还有两个旧箱笼,有两套圆领在里头,旧纱帽一顶,多在
大女儿家里,可着人去取了来,过年时也好穿了拜拜祖宗。”高文明道:“这是
要的,可写两个字去取。”随着人到大女儿家里去讨这些东西。那家子正怕这厌
物再来,见要这付行头,晓得在别家过年了,恨不得急烧一付退送纸,连忙把箱
笼交还不迭。高愚溪见取了这些行头来,心里一发晓得女儿家里不要他来的意思,
安心在侄儿处过年。大凡老休在屋里的小官,巴不得撞个时节吉庆,穿着这一付
红闪闪的,摇摆摇摆,以为快乐。当日高愚溪着了这一套,拜了祖宗,侄儿侄媳
妇也拜了尊长。一家之中,甚觉和气,强似在别人家了。只是高愚溪心里时常不
快,道是不曾掉得甚么与侄儿,今反在他家打搅,甚为不安。就便是看鹅的事他
也肯做,早是侄儿不要他去。
同枝本是一家亲,才属他门便路人。直待酒阑人散后,方知叶落必归根。
一日,高愚溪正在侄儿家闲坐,忽然一个人公差打扮的,走到面前拱一拱手
道:“老伯伯,借问一声,此间有个高愚溪老爹否?”高愚溪道:“问他怎的?”
公差道:“老伯伯指引一指引,一路问来,说道在此间,在下要见他一见,有些
要紧说话。”高愚溪道:“这是个老朽之人,寻他有甚么勾当?”公差道:“福
建巡按李爷,山东沂州人,是他的门生。今去到任,迂道到此,特特来访他,找
寻两日了。”愚溪笑道:“则我便是高广。”公差道:“果然么?”愚溪指着壁
间道:“你不信,只看我顶破纱帽。”公差晓得是实,叫声道:“失敬了。”转
身就走。愚溪道:“你且说山东李爷叫甚名字?”公差道:“单讳着一个某字。”
愚溪想了一想道:“原来是此人。”公差道:“老爹家里收拾一收拾,他等得不
耐烦。小的去禀,就来拜了。”公差访得的实,喜喜欢欢自去了。高愚溪叫出侄
儿高文明来,与他说知此事。高文明道:“这是兴头的事,贵人来临,必有好处。
伯伯当初怎么样与他相处起的?”愚溪道:“当初吾在沂州做学正,他是童生新
进学,家里甚贫,出那拜见钱不起。有半年多了,不能够来尽礼。斋中两个同僚,
撺掇我出票去拿他,我只是不肯,后来访得他果贫,去唤他来见。是我一个做主,
分文不要他的。斋中见我如此,也不好要得了。我见这人身虽寒俭,意气轩昂,
模样又好,问他家里,连灯火之资多难处的。我到助了他些盘费回去,又替他各
处赞扬,第二年就有了一个好馆。在东昌时节,又府里荐了他。归来这几时不相
闻了。后来见说中过进士,也不知在那里为官。我已是老迈之人,无意世事,总
不记在心上,也不去查他了。不匡他不忘旧情,一直到此来访我。”高文明道:
“这也是一个好人了。”
正说之间,外边喧嚷起来,说一个大船泊将拢来了,一齐来看。高文明走出
来,只见一个人拿了红帖,竟望门里直奔。高文明接了,拿进来看。高愚溪忙将
古董衣服穿戴了,出来迎接。船舱门开处,摇摇摆摆,踱上个御史来。那御史生
得齐整,但见:胸蟠豸绣,人避骢威。揽辔想象澄清,停车动摇山岳。霜飞白简,
一笔里要管闲非;清比黄河,满面上专寻不是。若不为学中师友谊,怎肯来林外
野人家?那李御史见了高愚溪,口口称为老师,满面堆下笑来,与他拱揖进来。
李御史退后一步,不肯先走,扯得个高愚溪气喘不迭,涎唾鼻涕乱来,李御史带
着笑,只是谦逊,高愚溪强不过,只得扯着袖子占先了些,一同行了,进入草堂
之中。御史命设了毯子,纳头四拜,拜谢前日提携之恩。高愚溪还礼不迭。拜过,
即送上礼帖,候敬十二两,高愚溪收下,整椅在上面。御史再三推辞,定要旁坐,
只得左右相对。御史还不肯占上,必要愚溪右手高些才坐了。御史提起昔日相与
之情,甚是感谢,说道:“侥幸之后,日夕想报师恩,时刻在念。今幸适有此差,
道由贵省,迂途来访。不想高居如此乡僻。”高愚溪道:“可怜,可怜。老朽那
得有居?此乃舍侄之居,老朽在此趁住的。”御史道:“老师当初必定有居。”
愚溪道:“老朽拙算,祖居尽废。今无家可归,只得在此强颜度日。”说罢,不
觉硬咽起来。老人家眼泪极易落的,扑的掉下两行来。御史恻然不忍,道:“容
门生到了地方,与老师设处便了。”愚溪道:“若得垂情,老朽至死不忘。”御
史道:“门生到任后,便着承差来相候。”说够一个多时的话,起身去了。
愚溪送动身,看船开了,然后转来,将适才所送银子来看一看,对侄儿高文
明道:“此封银子,我侄可收去,以作老汉平日供给之费。”高文明道:“岂有
有此理!供养伯伯是应得的,此银伯伯留下随便使用。”高愚溪道:“一向打搅,
心实不安,手中无物,只得靦颜过了。今幸得门生送此,岂有累你供给了,我白
收物事自用之理?你若不收我的,我也不好再住了。”高文明推却不得,只得道:
“既如此说,侄儿取了一半去,伯伯留下一半别用罢。”高愚溪依言,各分了六
两。自李御史这一来,闹动了太湖边上,把这事说了几日。女儿家知道了,见说
送来银子分一半与侄儿了,有的不气干,道:“光辉了他家,又与他银子!”有
的道:“这些须银子也不见几时用,不要欣羡他!免得老厌物来家也够了。料没
得再有几个御史来送银子。”各自唧哝不题。
且说李御史到了福建,巡历地方,祛蠹除奸,雷厉风行,且是做得利害。一
意行事,随你天大分上,挽回不来。三月之后,即遣承差到湖州公干,顺便赍书
一封,递与高愚溪,约他到任所。先送程仪十二两,教他收拾了,等承差公事已
毕,就接了同行。高愚溪得了此信,与侄儿高文明商量,伯侄两个一同去走走。
收拾停当,承差公事已完,来促起身。一路上多是承差支持,毫不费力,不二十
日已到了省下。此时察院正巡历漳州,开门时节,承差进禀:“请到了高师爷。”
察院即时送了下处,打轿出拜。拜时赶开闲人,叙了许多时说话。回到衙内,就
送下程,又分付办两桌酒,吃到半夜方散。外边见察院如此绸缪,那个不钦敬?
府县官多来相拜,送下程,尽力奉承。大小官吏,多来掇臀捧屁,希求看觑,把
一个老教官抬在半天里。因而有求荐奖的,有求免参论的,有求出罪的,有求免
赃的,多来钻他分上。察院密传意思,教且离了所巡境地,或在省下,或游武夷,
已叮嘱了心腹府县。其有所托之事,钉好书札,附寄公文封筒进来,无有不依。
高愚溪在那里半年,直到察院将次复命,方才收拾回家。总计所得,足足有二千
余两白物。其余土产货物、尺头礼仪之类甚多,真叫做满载而归。只这一番,比
似先前自家做官时,倒有三四倍之得了。伯侄两人满心欢喜,到了家里,搬将上
去。邻里之间,见说高愚溪在福建巡按处抽丰回来,尽来观看。看见行李沉重,
货物堆积,传开了一片,道:“不知得了多少来家。”
三家女儿知道了,多着人来问安:又各说着要接到家里去的话。高愚溪只是
冷笑,心里道:“见我有了东西,又来亲热了。”接着几番,高愚溪立得主意定,
只是不去。正是:自从受了卖糖公公骗,至今不信口甜人。这三家女儿,见老子
不肯来,约会了一日,同到高文明家里来。见高愚溪,个个多撮得笑起,说道:
“前日不知怎么样冲撞了老爹,再不肯到家来了。今我们自己来接,是必原到我
每各家来住住。”高愚溪笑道:“多谢,多谢。一向打搅得你们够了,今也要各
自揣己,再不来了。”三个女儿,你一句,我一句,说道:“亲的只是亲,怎么
这等见弃我们?”高愚溪不耐烦起来,走进房中,去了一会,手中拿出三包银子
来,每包十两,每一个女儿与他一包,道:“只此见我老人家之意,以后我也再
不来相扰,你们也不必再来相缠了。”又拿一个柬帖来付高文明,就与三个女儿
看一看。众人争上前看时,上面写道:“平日空囊,止有亲侄收养;今兹余橐,
无用他姓垂涎!一生宦资,已归三女;身后长物,悉付侄儿。书此为照。女儿中
颇有识字义者,见了此纸,又气忿,又没趣,只得各人收了一包,且自各回家里
去了。
高愚溪罄将所有,尽交付与侄儿。高文明那里肯受,说道:“伯伯留些防老,
省得似前番缺乏了,告人便难。高愚溪道:“前番分文没有时,你兀自肯白养我;
今有东西与你了,倒怠慢我不成?我老人家心直口直,不作久计了,你收下我的,
一家一计过去,我到相安。休分彼此,说是你的我的。”高文明依言,只得收了。
以后尽心供养,但有所需,无不如意。高愚溪到底不往女儿家去,善终于侄儿高
文明之家。所剩之物尽归侄儿,也是高文明一点亲亲之念不衰,毕竟得所报也。
广文也有遇时人,自是人情有假真。不遇门生能报德,何缘爱女复思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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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53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十七 伪汉裔夺妾山中 假将军还姝江上
书名:二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云:
曾闻盗亦有道,其间多有英雄。若逢真正豪杰,偏能掉臂于中。
昔日宋相张齐贤,他为布衣时,值太宗皇帝驾幸河北,上太平十策。太宗大
喜,用了他六策,余四策斟酌再用。齐贤坚执道:“是十策皆妙,尽宜亟用。”
太宗笑其狂妄,还朝之日,对真宗道:“我在河北得一宰相之才,名曰张齐贤,
留为你他日之用。”真宗牢记在心,后来齐贤登进士榜,却中在后边。真宗见了
名字,要拔他上前,争奈榜已填定,特旨一榜尽赐及第,他日直做到宰相。
这个张相未遇时节,孤贫落魄,却倜傥有大度,一日偶到一个地方,投店中
住止。其时适有一伙大盗劫掠归来,在此经过,下在店中造饭饮酒,枪刀森列,
形状狰狞。居民恐怕拿住,东逃西匿,连店主多去躲藏。张相剩得一身在店内,
偏不走避。看见群盗吃得正酣,张相整一整巾帻,岸然走到群盗面前,拱一拱手
道:“列位大夫请了,小生贫困书生,欲就大夫求一醉饱,不识可否?”群盗见
了容貌魁梧,语言爽朗,便大喜道:“秀才乃肯自屈,何不可之有?但是吾辈粗
疏,恐怕秀才见笑耳。”即立起身来请张相同坐。张相道:“世人不识诸君,称
呼为盗,不知这盗非是龌龊儿郎做得的。诸君多是世上英雄,小生也是慷慨之士,
今日幸得相遇,便当一同欢饮一番,有何彼此?”说罢,便取大碗斟酒,一饮而
尽。群盗见他吃得爽利,再斟一碗来,也就一口吸干,连吃个三碗。又在桌上取
过一盘猪蹄来,略擘一擘开,狼飧虎咽,吃个罄尽。群盗看了,皆大惊异,共相
希咤道:“秀才真宰相器量!能如此不拘小节,决非凡品。他日做了宰相,宰制
天下,当念吾曹为盗多出于不得已之情。今日尘埃中,愿先结纳,幸秀才不弃!”
各各身畔将出金帛来赠,你强我赛,堆了一大堆。张相毫不推辞,一一简取,将
一条索子捆缚了,携在手中,叫声聒噪,大踏步走出店去。此番所得倒有百金,
张相尽付之酒家,供了好些时酣畅。只此一段气魄,在贫贱时就与人不同了。这
个是胆能玩盗的,有诗为证:等闲卿相在尘埃,大嚼无惭亦异哉!自是胸中多磊
落,直教剧盗也怜才。
山东莱州府掖县有一个勇力之士邵文元,义气胜人,专要路见不平,拔刀相
助。有人在知县面前谤他恃力为盗,知县初到不问的实,寻事打了他一顿。及至
知县朝觐入京,才出境外,只见一人骑着马,跨着刀,跑到面前,下马相见。知
县认得是邵文元,只道他来报仇,吃了一惊,问道:“你自何来?”文元道:
“小人特来防卫相公入京,前途剧贼颇多,然闻了小人之名,无不退避的。”知
县道:“我无恩于你,你怎到有此好心?”文原道:“相公前日戒训小人,也只
是要小人学好;况且相公清廉,小人敢不尽心报效?”知县心里方才放了一个大
疙瘩。文元随至中途,别了自去,果然绝无盗警。
一日出行,过一富翁之门,正撞着强盗四十余人在那里打劫他家,将富翁捆
缚住,着一个强盗将刀加颈,吓他道:“如有官兵救应,即先下手!”其余强盗
尽劫金帛。富翁家里有一个钱堆,高与屋齐,强盗算计拿他不去,尽笑道:“不
如替他散了罢。”号召居民,多来分钱。居民也有怕事的不敢去,也有好事的去
看光景,也有贪财大胆的,拿了家伙称心的兜取,弄得钱满阶墀。邵文元闻得这
话,要去玩弄这些强盗,在人丛中侧着肩膊,挨将进去,高声叫道:“你们做甚
的?做甚的?”众人道:“强盗多着哩!不要惹事!”文原走到邻家,取一条铁
叉,立在门内,大叫道:“邵文元在此!你们还了这家银子,快散了罢!”富翁
听得,恐怕强盗见有救应,即要动刀,大叫道:“壮士快不要来!若来,先杀我
了。”文元听得,权且走了出来。群盗齐把金银装在囊中,驮在马背上,有二十
驮。仍绑押了富翁,送出境外二十里,方才解缚。富翁披发狼狈而归。谁知文元
自出门外,骑着马,即远远随来,看见富翁已回,急鞭马追赶。强盗见是一个人,
不以为意。文原喝道:“快快把金银放在路旁!汝等认得邵文元否?”强盗闻其
名,正慌张未答。文原道:“汝等迟迟,且着你看一个样!”飕的一箭,已把内
中一个射下马来,死了。群盗大惊,一齐下马跪在路旁,告求饶命。文元喝道:
“留下东西,饶你命去罢!”强盗尽把囊物丢下,空身上马逃遁而去。文元就在
人家借几匹马,负了这些东西,竟到富翁家里,一一交还。富翁迎着,叩头道:
“此乃壮士出力夺来之物,已不是我物了。愿送至君家,吾不敢吝。”文原怒叱
道:“我哀怜你家横祸,故出力相助,吾岂贪私邪!”尽还了富翁,不顾而去,
这个是力能制盗的,有诗为证:白昼探丸势已凶,不堪壮士笑谈中。挥鞭能返相
如璧,尽却酬金更自雄。
再说一个见识能作弄强盗的汪秀才,做回正话。看官要知这个出处,先须听
我《潇湘八景》:云暗龙堆古渡,湖连鹿角平田。薄暮长杨垂首,平明秀麦齐肩。
人羡春游此日,客愁夜泊如年——潇湘夜雨。湘妃初理云鬟,龙女忽开晓镜。银
盘水面无尘,玉魄天心相映。一声铁笛风清,两岸画阑人静——洞庭秋月。八桂
城南路杳,苍梧江月音稀。昨夜一天风色,今朝百道帆飞。对镜且看妾面,倚楼
好待郎归——远浦归帆。湖平波浪连天,水落汀沙千里。芦花冷澹秋容,鸿雁差
池南徙。有时小棹经过,又遣几群惊起——平沙落雁。轩帝洞庭声歇,湘灵宝瑟
香销。湖上长烟漠漠,山中古寺迢迢。钟击东林新月,僧归野渡寒潮——烟屿晚
钟。湖头俄顷阴晴,楼上徘徊晚眺。霏霏雨障轻过,闪闪夕阳回照。渔翁东岸移
舟,又向西弯垂钓——渔村夕阳。石港湖心野店,板桥路口人家。少妇箧中麦芡,
村翁筒里鱼虾。蜃市依稀海上,岚光咫尺天涯——山市晴岚。陇头初放梅花,江
面平铺柳絮。楼居万玉丛中,人在水晶深处。一天素幔低垂,万里孤舟归去——
江天暮雪。此八词多道着楚中景致。乃一浙中缙绅所作,楚中称道此词颇得真趣,
人人传诵的。这洞庭湖八百里,万山环列,连着三江,乃是盗贼渊薮。国初时,
伪汉陈友谅据楚称王,后为太祖所灭。今其子孙住居瑞昌、兴国之间,号为柯陈,
颇称蕃衍。世世有勇力出众之人,推立一个为主;其族负险善斗,劫掠客商。地
方有亡命无赖,多去投入伙中。官兵不敢正眼觑他,虽然设立有游击、把总等巡
游武官,提防地方非常事变,却多是与他们豪长通同往来,地方官不奈他何的,
宛然宋时梁山泊光景。
且说黄州府黄冈县有一个汪秀才,身在黉官,家事富厚,家僮数十,婢妾盈
房。做人倜傥不羁,豪侠好游,又兼权略过人,凡事经他布置,必有可观,混名
称他为汪太公,盖比他吕望一般智术。他房中有一爱妾,名曰回风,真个有沉鱼
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更兼吟诗作赋,驰马打弹,是少年场中之事,无所不
能。汪秀才不惟宠冠后房,但是游行再没有不带他同走的。怎见得回风的标致?
云鬓轻梳蝉翼,翠眉淡扫春山。朱唇缀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碎玉。花生丹脸,
水剪双眸。意态自然,技能出众。直教杀人壮士回头觑,便是入定禅师转眼看。
一日,汪秀才领了回风来到岳州,登了岳阳楼,望着洞庭浩渺,巨浪拍天。
其时冬月水落,自楼上望君山,隔不多些水面。遂出了岳州南门,拏舟而渡,不
上数里,已到山脚。顾了肩舆,与回风同行十余里,下舆谒湘君祠。右数十步榛
莽中,有二妃冢,汪秀才取酒来与回风各酹一杯。步行半里,到崇胜寺之外,三
个大字是“有缘山”。汪秀才不解,回风笑道:“只该同我们女眷游的,不然何
称有缘?”汪秀才去问僧人,僧人道:“此处山灵妒人来游,每将渡,便有恶风
浊浪阻人。得到此地者,便是有缘,故此得名。”汪秀才笑对回风道:“这等说
来,我与你今日到此,可谓侥幸矣。”其僧遂指引汪秀才许多胜处,说有轩辕台,
乃黄帝铸鼎于此;酒香亭,乃汉武帝得仙酒于此;朗吟亭,乃吕仙遗迹;柳毅井,
乃柳毅为洞庭君女传书处。汪秀才别了僧人,同了回风,由方丈侧出去,登了轩
辕台。凭栏四顾,水天一色,最为胜处。又左侧过去,是酒香亭。绕出山门之左,
登朗吟亭。再下柳毅井,旁有传书亭。亭前又有刺橘泉许多古迹。
正游玩间,只见山脚下走起一个大汉来,仪容甚武,也来看玩。回风虽是遮
遮掩掩,却没十分好躲避处。那大汉看见回风美色,不转眼的上下瞟觑,跟定了
他两人,步步傍着不舍。汪秀才看见这人有些尴尬,急忙下山。将到船边,只见
大汉也下山来,口里一声胡哨,左近一只船中吹起号头答应,船里跳起一二十彪
形大汉来,对岸上大汉声喏。大汉指定回风道:“取了此人献大王去!”众人应
一声,一齐动手,犹如鹰拿燕雀,竟将回风抢到那只船上,拽起满篷,望洞庭湖
中而去,汪秀才只叫得苦。这湖中盗贼去处,窟穴甚多,竟不知是那一处的强人
弄的去了。凄凄惶惶,双出单回,甚是苦楚。正是:不知精爽落何处,疑是行云
秋水中。
汪秀才眼看爱姬失去,难道就是这样罢了?他是个有擘划的人,即忙着人四
路找听,是省府州县闹热市镇去处,即贴了榜文:“但有知风来报的,赏银百两。”
各处传遍道汪家失了一妾,出着重赏招票。从古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汪秀才
一日到省下来,有一个都司向承勋,是他的相好朋友,摆酒在黄鹤楼请他。饮酒
中间,汪秀才凭栏一望,见大江浩渺,云雾苍茫,想起爱妾回风不知在烟水中那
一个所在,投袂而起,亢声长歌苏子瞻《赤壁》之句云:“渺渺兮予怀,望美人
兮天一方。”歌之数回,不觉潸然泪下。向都司看见,正要请问,旁边一个护身
的家丁慨然向前道:“秀才饮酒不乐,得非为家姬失去否?”汪秀才道:“汝何
以知之?”家丁道:“秀才遍榜街衢,谁不知之!秀才但请与我主人尽饮,管还
秀才一个下落。”汪秀才纳头便拜道:“若得知一个下落,百觥也不敢辞。”向
都司道:“为一女子,直得如此着急?且满饮三大卮,教他说明白。”汪秀才即
取大卮过手,一气吃了三巡。再斟一卮,奉与家丁道:“愿求壮士明言,当以百
金为寿。”家丁道:“小人是兴国州人,住居阖闾山下,颇知山中柯陈家事体。
为头的叫做柯陈大官人,有几个兄弟,多有勇力,专在江湖中做私商勾当。他这
一族最大,江湖之间各有头目,惟他是个主。前日闻得在岳州洞庭湖劫得一美女
回来,进与大官人,甚是快活,终日饮酒作乐。小人家里离他不上十里路,所以
备细得知。这个必定是秀才家里小娘子了。”汪秀才道:“我正在洞庭湖失去的,
这消息是真了。”向都司便道:“他这人慷慨好义,虽系草窃之徒,多曾与我们
官府往来,上司处也私有进奉,盘结深固,四处响应,不比其他盗贼,可以官兵
缉拿得的。若是尊姬被此处弄了去,只怕休想再合了,天下多美妇人,仁兄只宜
丢开为是。且自畅饮,介怀无益。”汪秀才道:“大丈夫生于世上,岂有爱姬被
人所据,既已知下落不能用计夺转来的?某虽不才,誓当返此姬,以博一笑。”
向都司道:“且看仁兄大才,谈何容易!”当下汪秀才放下肚肠,开怀畅饮而散。
次日,汪秀才即将五十金送与向家家丁,以谢报信之事。就与都司讨此人去
做眼,事成之后,再奉五十金,以凑百两。向都司笑汪秀才痴心,立命家丁到汪
秀才处听凭使用,看他怎么作为。家丁接了银子,千欢万喜,头颠尾颠,巴不得
随着他使唤了。就向家丁问了柯陈家里弟兄名字。汪秀才胸中算计已定,写下一
状,先到兵巡衙门去告。兵巡看状,见了柯陈大等名字,已自心里虚怯,对这汪
秀才道:“这不是好惹的。你无非只为一妇女小事,我若行个文书下去,差人拘
拿对理,必要激起争端,致成大祸,决然不可。”汪秀才道:“小生但求得一纸
牒文,自会去与他讲论曲直,取讨人口,不须大人的公差,也不到得与他争竞,
大人可以放心。”兵巡见他说得容易,便道:“牒文不难,即将汝状判准,排号
用印,付汝持去就是了。”汪秀才道:“小生之意,也只欲如此,不敢别求多端,
有此一纸,便可了一桩公事来回复。”兵巡似信不信,分付该房如式端正,付与
汪秀才。
汪秀才领了此纸,满心欢喜,就象爱姬已取到手了一般的,来见向都司道:
“小生状词已准,来求将军助一臂之力。”都司摇头道:“若要我们出力,添拨
兵卒,与他厮斗,这决然不能的。”汪秀才道:“但请放心,多用不着,我自有
人。只那平日所驾江上楼船,要借一只,巡江哨船,要借二只,与平日所用伞盖
旌旗冠服之类,要借一用。此外不劳一个兵卒相助,只带前日报信的家丁去就够
了。”向都司道:“意欲何为?”汪秀才道:“汉家自有制度,此时不好说得,
做出便见。”向都司依言,尽数借与汪秀才。汪秀才大喜,罄备了一个多月粮食,
唤集几十个家人;又各处借得些号衣,多打扮了军士,一齐到船上去撑驾开江。
鼓吹喧阗,竟象武官出汛一般。有诗为证:舳舻千里传赤壁,此日江中行画袴。
将军汉号是楼船,这回投却班生笔。
汪秀才驾了楼船,领了人从,打了游击牌额,一直行到阖闾山江口来。未到
岸四五里,先差一只哨船载着两个人前去。一个是向家家丁。一个是心腹家人汪
贵,拿了一张硬牌,去叫齐本处地方居民,迎接新任提督江洋游击。就带了几个
红帖,把汪姓去了一画,帖上写名江万里,竟去柯陈大官人家投递。几个兄弟,
每人一个帖子,说新到地方的官,慕大名就来相拜。两人领命去了。汪秀才分付
舡户,把舡慢慢自行。且说向家家丁是个熟路,得了汪家重赏,有甚不依他处?
领了家人汪贵,一同下在哨船中了,顷刻到了岸边,掮了硬牌上岸,各处一说,
多晓得新官船到,整备迎接。家丁引了汪贵同到一个所在,元来是一座庄子,但
见:冷气侵人,寒风扑面。三冬无客过,四季少人行。团团苍桧若龙形,郁郁青
松如虎迹。已升红日,庄门内鬼火荧荧;未到黄昏,古涧边悲风飒飒。盆盛人酢
酱,板盖铸钱炉。蓦闻一阵血腥来,元是强人居止处。
家丁原是地头人,多曾认得柯陈家里的,一径将帖儿进去报了。柯陈大官人
认得向家家丁是个官身,有甚么疑心?与同兄弟柯陈二、柯陈三等会集商议道:
“这个官府甚有吾每体面,他既以礼相待,我当以礼接他。而今吾每办了果盒,
带着羊酒,结束鲜明,一路迎将上去。一来见我每有礼体,二来显我每弟兄有威
风。看他举止如何,斟酌待他的厚薄就是了。”商议已定,外报游府船到江口,
一面叫轿夫打轿拜客,想是就起来了。柯陈弟兄果然一齐戎装,点起二三十名喽
罗,牵羊担酒,擎着旗幡,点着香烛,迎出山来。
江秀才船到泊里,把借来的纱帽红袍穿着在身,叫齐轿夫,四抬四插抬上岸
来。先是地方人等声喏已过,柯陈兄弟站着两傍,打个躬,在前引导,汪秀才分
付一径抬到柯陈家庄上来。抬到厅前,下了轿,柯陈兄弟忙掇一张坐椅摆在中间。
柯陈大开口道:“大人请坐,容小兄弟拜见。”汪秀才道:“快不要行礼,贤昆
玉多是江湖上义士好汉,下官未任之时,闻名久矣。今幸得守此地方,正好与诸
公义气相与,所以特来奉拜。岂可以官民之礼相拘?只是个宾主相待,倒好久长。”
柯陈兄弟跪将下去,汪秀才一手扶起,口里连声道:“快不要这等,吾辈豪杰不
比寻常,决不要拘于常礼。”柯陈兄弟谦逊一回,请汪秀才坐了,三人侍立。汪
秀才急命取坐来,分左右而坐。柯陈兄弟道游府如此相待,喜出非常,急忙治酒
相款。汪秀才解带脱衣,尽情欢宴,猜拳行令,不存一毫形迹。行酒之间,说着
许多豪杰勾当,掀拳裸袖,只恨相见之晚。柯陈兄弟不唯心服,又且感恩,多道:
“若得恩府如此相待,我辈赤心报效,死而无怨。江上有警,一呼即应,决不致
自家作孽,有负恩府青目。”汪秀才听罢,越加高兴,接连百来巨觥,引满不辞,
自日中起,直饮至半夜,方才告别下船。此一日算做柯陈大官人的酒,第二日就
是柯陈二做主,第三日就是柯陈三做主,各各请过。柯陈大官人又道:“前日是
仓卒下马,算不得数。”又请吃了一日酒,俱有金帛折席。汪秀才多不推辞,欣
然受了。
酒席已完,回到船上,柯陈兄弟多来谢拜,汪秀才留住在船上,随命治酒相
待。柯陈兄弟推辞道:“我等草泽小人,承蒙恩府不弃,得献酒食,便为大幸,
岂敢上叨赐宴?”汪秀才道:“礼无不答,难道只是学生叨扰,不容做个主人还
席的?况我辈相与,不必拘报施常规。前日学生到宅上,就是诸君作主;今日诸
君见顾,就是学生做主。逢场作戏,有何不可!”柯陈兄弟不好推辞。早已排上
酒席,摆设已完。汪秀才定席已毕,就有带来一班梨园子弟,上场做戏。做的是
《桃园结义》、《千里独行》许多豪杰襟怀的戏文,柯陈兄弟多是山野之人,见
此花哄,怎不贪看?岂知汪秀才先已密密分付行船的,但听戏文锣鼓为号,即便
魆地开船。趁着月明,沿流放去,缓缓而行,要使舱中不觉。行来数十余里,戏
文方完。兴未肯阑,仍旧移席团坐,飞觞行令,乐人清唱,劝酬大乐。汪秀才晓
得船已行远,方发言道:“学生承诸君见爱,如此倾倒。可谓极欢。但胸中有一
件小事,甚不便于诸君,要与诸君商量一个长策。”柯陈兄弟愕然道:“不知何
事?但请恩府明言,愚兄弟无不听令。”汪秀才叫从人掇一个手匣过来,取出那
张榜文来捏在手中,问道:“有一个汪秀才告着诸君,说道劫了他爱妾,有此事
否?”柯陈兄弟两两相顾,不好隐得。柯陈大回言道:“有一女子在岳州所得,
名曰回风,说是汪家的。而今见在小人处,不敢相瞒。”汪秀才道:“一女子是
小事,那汪秀才是当今豪杰,非凡人也。今他要去上本奏请征剿,先将此状告到
上司,上司密行此牒,托与学生勾当此事。学生是江湖上义气在行的人,岂可兴
兵动卒前来搅扰?所以邀请诸君到此,明日见一见上司,与汪秀才质证那一件公
事。”柯陈兄弟见说,惊得面如土色,道:“我等岂可轻易见得上司?一到公庭
必然监禁,好歹是死了!”人人思要脱身,立将起来,推窗一看,大江之中,烟
水茫茫,既无舟楫,又无崖岸,巢穴已远,救应不到,再无个计策了。正是:有
翅膀飞腾天上,有鳞甲钻入深渊。既无窟地升天术,目下灾殃怎得延?
柯陈兄弟明知着了道儿,一齐跪下道:“恩府救命则个!”汪秀才道:“到
此地位,若不见官,学生难以回复;若要见官,又难为公等。是必从长计较,使
学生可以销得此纸,就不见官罢了。”柯陈兄弟道:“小人愚昧,愿求恩府良策。”
汪秀才道:“汪生只为一妾着急,今莫若差一只哨船飞棹到宅上,取了此妾来船
中,学生领去,当官交付还了他,这张牒文可以立销,公等可以不到官了。”柯
陈兄弟道:“这个何难!待写个手书与当家的,做个执照,就取了来了。”汪秀
才道:“事不宜迟,快写起来。”柯陈大写下执照,汪秀才立唤向家家丁与汪贵
两个到来。他一个是认得路的,一个是认得人的,悄地分付,付与执照,打发两
只哨船一齐棹去,立等回报。船中且自金鼓迭奏,开怀吃酒。柯陈兄弟见汪秀才
意思坦然,虽觉放下了些惊恐,也还心绪不安,牵筋缩脉,汪秀才只是一味豪兴,
谈笑洒落,饮酒不歇。
候至天明,两只哨船已此载得回风小娘子,飞也似的来报,汪秀才立教请过
船来。回风过船,汪秀才大喜,叫一壁厢房舱中去,一壁厢将出四锭银子来,两
个去的人各赏一锭,两船上各赏一锭。众人齐声称谢。分派已毕,汪秀才再命斟
酒三大觥,与柯陈兄弟作别道:“此事已完,学生竟自回复上司,不须公等在此
了。就此请回。”柯陈兄弟感激,称谢救命之恩。汪秀才把柯陈大官人须髯捋一
捋道:“公等果认得汪秀才否?我学生便是。那里是甚么新升游击,只为不舍得
爱妾,做出这一场把戏。今爱妾仍归于我,落得与诸君游宴数日,备极欢畅,莫
非结缘。多谢诸君,从此别矣!”柯陈兄弟如梦初觉,如醉方醒,才放下心中疙
瘩,不觉大笑道:“元来秀才诙谐至此,如此豪放不羁,真豪杰也!吾辈粗人,
幸得陪侍这几日,也是有缘。小娘子之事,失于不知,有愧!有愧!”各解腰间
所带银两出来,约有三十余两,赠与汪秀才道:“聊以赠小娘子添妆。”汪秀才
再三推却不得,笑而受之。柯陈兄弟求差哨船一送。汪秀才分付送至通岸大路,
即放上岸。柯陈兄弟殷勤相别,登舟而去。
汪秀才房舱中唤出回风来,说前日惊恐的事,回风呜咽告诉。汪秀才道:
“而今仍归吾手,旧事不必再提,且吃一杯酒压惊。”两人如渴得浆,吃得尽欢,
遂同宿于舟中。
次日起身,已到武昌码头上。来见向都司道:“承借船只家伙等物,今已完
事,一一奉还。”向都司道:“尊姬已如何了?”汪秀才道:“叨仗尊庇,已在
舟中了。”向都司道:“如何取得来?”汪秀才把假妆新任、拜他赚他的话,备
细说了一遍,道:“多在尊使肚里,小生也仗尊使之力不浅。”向都司道:“有
此奇事!真正有十二分胆智,才弄得这个伎俩出来。仁兄手段,可以行兵。”当
下汪秀才再将五十金送与向家家丁,完前日招票上许出之数。另顾下一船,装了
回风小娘子;再与向都司讨了一只哨船护送,并载家僮人等。安顿已定,进去回
复兵巡道,缴还原牒。兵巡道问道:“此事已如何了,却来缴牒?”汪秀才再把
始终之事。备细一禀。兵巡道笑道:“不动干戈,能入虎穴,取出人口,真奇才
奇想!秀才他日为朝廷所用,处分封疆大事,料不难矣。”大加赏叹。汪秀才谦
谢而出,遂载了回风,还至黄冈。黄冈人闻得此事,尽多惊叹道:“不枉了汪太
公之名,真不虚传也!”有诗为证:自是英雄作用殊,虎狼可狎与同居。不须窃
伺骊龙睡,已得探还颔下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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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54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十八 程朝奉单遇无头妇 王通判双雪不明冤
书名:二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云:人命关天地,从来有报施。其间多幻处,造物显其奇。
话说湖广黄州府有一地方,名曰黄圻嶛,最产得好瓜。有一老圃,以瓜为
业,时时手自灌溉,受惜倍至。圃中诸瓜,独有一颗结得极大,块垒如斗。老圃
特意留着,待等味熟,要献与豪家做孝顺的。一日,手中持了锄头,去圃中掘菜,
忽见一个人揜々缩缩在那瓜地中。急赶去看时,乃是一个乞丐,在那里偷瓜吃,
把个篱笆多扒开了。仔细一认,正不见了这颗极大的,已被他打碎,连瓤连子,
在那里乱啃。老圃见偏摘掉了加意的东西,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提起
手里锄头,照头一下。却元来不禁打,打得脑浆迸流,死于地下。老圃慌了手脚,
忙把锄头锄开一楞地来,把尸首埋好,上面将泥铺平。且喜是个乞丐,并没个亲
人来做苦主讨命,竟没有人知道罢了。
到了明年,其地上瓜愈盛,仍旧一颗独结得大,足抵得三四个小的,也一般
加意爱惜,不肯轻采。偶然县官衙中有个害热渴的,想得个大瓜清解,各处买来,
多不中意,累那买办衙役比较了几番。衙役急了,四处寻访,见说老圃瓜地专有
大瓜,遂将钱与买。进圃选择,果有一瓜比常瓜大数倍,欣然出了十个瓜的价钱,
买了去。送进衙中,衙中人大喜,见这个瓜大得异常,集了众人共剖。剖将开来,
瓤水乱流。多嚷道:“可惜好大瓜,是烂的了。”仔细一看,多把舌头伸出,半
晌缩不进去。你道为何?原来满桌都是鲜红血水,满鼻是血腥气的。众人大惊,
禀知县令。县令道:“其间必有冤事。”遂叫那买办的来问道:“这瓜是那里来
的?”买办的道:“是一个老圃家里地上的。”县令道:“他怎生法儿养得这瓜
恁大?唤他来,我要问他。”
买办的不敢稽迟,随去把个老圃唤来当面。县令问道:“你家的瓜,为何长
得这样大?一圃中多是这样的么?”老圃道:“其余多是常瓜,只有这颗,不知
为何恁大。”县令道:“往年也这样结一颗儿么?”老圃道:“去年也结一颗,
没有这样大,略比常瓜大些。今年这颗大得古怪,自来不曾见这样。”县令笑道:
“此必异种,他的根毕竟不同,快打轿,我亲去看。”当时抬至老圃家中,叫他
指示结瓜的处所。县令教人取锄头掘将下去,看他根是怎么样的,掘不多深,只
见这瓜的根在泥中土,却象种在一件东西里头的。扒开泥土一看,乃是个死人的
口张着。其根直在里面出将起来。众人发声喊,把锄头乱挖开来,一个死尸全见。
县令叫挖开他口中,满口尚是瓜子。县令叫把老圃锁了,问其死尸之故。老圃赖
不得,只得把去年乞丐偷瓜吃、误打死了埋在地下的事,从实说了。县令道:
“怪道这瓜瓤内的多是血水,元来是这个人冤气所结,他一时屈死,膏液未散,
滋长这一棵根苗来。天教我衙中人渴病,拣选大瓜,得露出这一场人命。乞丐虽
贱,生命则同;总是偷窃,不该死罪。也要抵偿。”把老圃问成殴死人命绞罪,
后来死于狱中。
可见人命至重。一个乞丐死了,又没人知见的,埋在地下已是一年,又如此
结出异样大瓜来,弄一个明白,正是天理昭彰的所在。而今还有一个因这一件事,
露出那一件事来,两件不明不白的官司,一时显露,说着也古怪。有诗为证:从
来见说没头事,此事没头真莫猜。及至有时该发露,一头弄出两头来。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直隶徽州府有一个富人姓程。他那边土俗,但是有资财
的,就呼为朝奉;盖宋时有朝奉大夫,就象称呼富人为员外一般,总是尊他。这
个程朝奉拥着巨万家私,真所谓饱暖生淫欲,心里只喜欢的是女色。见人家妇女
生得有些姿容的,就千方百计,必要弄他到手才住。随你费下几多东西,他多不
吝,只是以成事为主。所以花费的也不少,上手的也不计其数。自古道天道祸淫,
才是这样贪淫不歇,便有希奇的事体做出来,直教你破家辱身,急忙分辨得来,
已吃过大亏了,这是后话。
且说徽州府岩子街有一个卖酒的,姓李,叫做李方哥。有妻陈氏,生得十分
娇媚,丰采动人。程朝奉动了火,终日将买酒为由,甜言软语哄动他夫妻二人。
虽是缠得熟分了,那陈氏也自正正气气,一时也勾搭不上。程朝奉道:“天下的
事,惟有利动人心,这家子是贫难之人,我拚舍着一主财,怕不上我的钩?私下
钻求,不如明买。”一日对李方哥道:“你一年卖酒得利多少?”李方哥道:
“靠朝奉福荫,借此度得夫妻两口,便是好了。”程朝奉道:“有得赢余么?”
李方哥道:“若有得一两二两赢余,便也留着些做个根本;而今只好绷绷拽拽,
朝升暮合过去,那得赢余?”程朝奉道:“假如有个人帮你十两五两银子做本钱,
你心下何如?”李方哥道:“小人若有得十两五两银子,便多做些好酒起来,开
个兴头的糟坊,一年之间度了口,还有得多。只是没寻那许多东西。就是有人肯
借,欠下了债要赔利钱,不如守此小本经纪罢了。”朝奉道:“我看你做人也好,
假如你有一点好心到我,我便与你二三十两,也不打紧。”李方哥道:“二三十
两是朝奉的毫毛,小人得了却一生一世受用不尽了。只是朝奉怎么肯?”朝奉道:
“肯到肯,只要你好心。”李方哥道:“教小人怎么样的才是好心?”朝奉笑道:
“我喜欢你家里一件物事,是不费你本钱的,我借来用用,仍旧还你。若肯时,
我即时与你三十两。”李方哥道:“我家里那里有朝奉用得着的东西?况且用过
就还,有甚么不奉承了朝奉,却要朝奉许多银子?”朝奉笑道:“只怕你不肯。
你肯了,又怕你妻子不舍得。你且两个去商量一商量,我明日将了银子来与你现
成讲兑。今日空口说白话,未好就明说出来。”笑着去了。
李方哥晚上把这些话与陈氏说道:“不知是要我家甚么物件?”陈氏想一想
道:“你听他油嘴,若是别件动用物事,又说道借用就还的,随你奢遮宝贝,也
用不得许多贯钱,必是痴心想到我身上来讨便宜的说话了。你男子汉放些主意出
来,不要被他腾倒。”李方哥笑笑道:“那有此话!”隔了一日,程朝奉果然拿
了一包银子来,对李方哥道:“银子已现有在此,打点送你的了。只看你每意思
如何。”朝奉当面打开包来,白灿灿的一大包,李方哥见了,好不眼热,道:
“朝奉明说是要怎么,小人好如命奉承。”朝奉道:“你是个晓事人,定要人说
个了话,你自想家里是甚东西是我用得着的,又这般值钱就是了。”李方哥道:
“教小人没想处,除了小人夫妻两口身子,要值上十两银子的家伙,一件也不曾
有。”朝奉笑道:“正是身上的,那个说是身子外边的?”李方哥通红了脸道:
“朝奉没正经!怎如此取笑?”朝奉道:“我不取笑,现钱买现货,愿者成交。
若不肯时,也只索罢了,我怎好强得你?”说罢,打点袖起银子了。自古道:清
酒红人面,黄金黑世心。李方哥见程朝奉要收拾起银子,便呆着眼不开口,尽有
些沉吟不舍之意。程朝奉早已瞧科,就中取着三两多重一锭银子,塞在李方哥袖
子里道:“且拿着这锭去做样,一样十锭就是了。你自家两个计较去。”李方哥
半推半就的接了。程朝奉正是会家不忙,见接了银子,晓得有了机关,说道:
“我去去再来讨回音。”
李方哥进到内房,与妻陈氏说道:“果然你昨日猜得不差,元来真是此意。
被我抢白了一顿,他没意思,把这锭银子作为陪礼,我拿将来了。”陈氏道:
“你不拿他的便好,拿了他的,已似有肯意了。他如何肯歇这一条心?”李方哥
道:“我一时没主意拿了,他临去时就说:‘象得我意,十锭也不难。’我想我
与你在此苦挣一年,挣不出几两银子来。他的意思,倒肯在你身上舍主大钱,我
每不如将计就计哄他,与了他些甜头,便起他一主大银子,也不难了。也强如一
盏半盏的与别人论价钱。”李方哥说罢,就将出这锭银子放在桌上,陈氏拿到手
来看一看道:“你男子汉见了这个东西,就舍得老婆养汉了?”李方哥道:“不
是舍得,难得财主家倒了运来想我们,我们拚忍着一时羞耻,一生受用不尽了。
而今总是混帐的世界,我们又不是甚么阀阅人家,就守着清白,也没人来替你造
牌坊,落得和同了些。”陈氏道:“是倒也是,羞人答答的,怎好兜他?”李方
哥道:“总是做他的本钱不着,我而今办着一个东道在房里,请他晚间来吃酒,
我自到外边那里去避一避。等他来时,只说我偶然出外就来的,先做主人陪他饮
酒,中间他自然撩拨你,你看着机会,就与他成了事。等得我来时,事已过了,
可不是不知不觉的落得赚了他一主银子?”陈氏道:“只是有些害羞,使不得。”
李方哥道:“程朝奉也是一向熟的,有甚么羞?你只是做主人陪他吃酒,又不要
你先去兜他,只看他怎么样来,才回答他就是,也没甚么羞处。”陈氏见说,算
来也不打紧的,当下应承了。
李方哥一面办治了东道,走去邀请程朝奉,说道:“承朝奉不弃,晚间整酒
在小房中,特请朝奉一叙,朝奉就来则个。”程朝奉见说,喜之不胜,道:“果
然利动人心,他已商量得情愿了。今晚请我,必然就成事。”巴不得天晚前来赴
约。从来好事多磨,程朝奉意气洋洋走出街来,只见一般儿朝奉姓汪的,拉着他
水口去看甚么新来的表子王大舍,一把拉了就走。程朝奉推说没工夫得去,他说:
“有甚么贵干?”程朝奉心忙里,一时造不出来。汪朝奉见他没得说,便道:
“原没事干,怎如此推故扫兴?”不管三七二十一,同了两三个少年子弟,一推
一攮的,牵的去了。到了那里,汪朝奉看得中意,就秤银子办起东道来,在那里
入马,程朝奉心上有事,被带住了身子,好不耐烦。三杯两盏,逃了席就走,已
有二更天气。此时李方哥已此寻个事由,避在朋友家里了,没人再来相邀的。程
朝奉径自急急忙忙走到李家店中,见店门不关,心下意会了。进了店,就把门拴
着。那店中房子苦不深邃,抬眼望见房中灯烛明亮,酒肴罗列,悄无人声。走进
看时,不见一个人影,忙把桌上火移来一照,大叫一声“不好了!”正是:分开
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雪水来。程朝奉看时,只见满地多是鲜血,一个没头的妇
人淌在血泊里,不知是甚么事由,惊得牙齿捉对儿厮打。抽身出外,开门便走,
到了家里,只是打颤,蹲站不定,心头丕丕的跳。晓得是非要惹到身上,一味惶
惑不题。
且说李方哥在朋友家里捱过了更深,料道程朝奉与妻子事体已完,从容到家,
还好趁吃杯儿酒。一步步踱将回来,只见店门开着,心里道:“那朝奉好不精细,
既要私下做事,门也不掩掩着。”走到房里,不见甚么朝奉,只有个没头的尸首
躺在地下。看看身上衣服,正是妻子,惊得乱跳道:“怎的起?怎的起?”一头
哭,一头想道:“我妻子已是肯的,有甚么言语冲撞了他,便把来杀了?须与他
讨命去!”连忙把家里收拾干净了,锁上了门,径奔到程朝奉家敲门。程朝奉不
知好歹,听得是李方哥声音,正要问他个端的,慌忙开出门来,李方哥一把扭住
道:“你干的好事!为何把我妻子杀了?”程朝奉道:“我到你家,并不见一人,
只见你妻子已杀倒在地,怎说是我杀了?”李方哥道:“不是你是谁?”程朝奉
道:“我心里爱你的妻子,若是见了,奉承还恐不及,舍得杀他?你须访个备细,
不要冤我!”李方哥道:“好端端两口住在家里,是你来起这些根由,而今却把
我妻子杀了,还推得那个?和你见官去,好好还我一个人来!”
两下你争我嚷,天已大明,结扭了一直到府里来叫屈。府里见是人命事,准
了状,发与三府王通判审问这件事。王通判带了原、被两人,先到李家店中相验
尸首。相得是个妇人身体,被人用刀杀死的,现无头颅。通判着落地方把尸盛了,
带原、被告到衙门来,先问李方哥的口词。李方哥道:“小人李方哥,妻陈氏,
是开酒店度日的。是这程某看上了小人妻子,乘小人不在,以买酒为由来强奸他。
想是小人妻子不肯,他就杀死了。”通判问:“程某如何说?”程朝奉道:“李
方夫妻卖酒,小人是他的熟主顾。李方昨日来请小人去吃酒,小人因有事去得迟
了些。到他家里,不见李方,只见他妻子不知被何人杀死在房,小人慌忙走了家
来,与小人并无相干。”通判道:“他说你以买酒为由去强奸他,你又说是他请
你到家;他既请你,是主人了,为何他反不在家?这还是你去强奸是真了。”程
朝奉道:“委实是他来请小人,小人才去的。当面在这里,老爷问他,他须赖不
过。”李方道:“请是小人请他的,小人未到家,他先去强奸,杀了人了。”王
通判道:“既是你请他,怎么你未到家,他到先去行奸杀人?你其时不来家做主
人,到在那里去了?其间必有隐情。”取夹棍来,每人一夹棍,只得多把实情来
说了。李方哥道:“其实程某看上了小人妻子,许了小人银两,要与小人妻子同
吃酒。小人贪利,不合许允,请他吃酒是真。小人怕碍他眼,只得躲过片时。后
边到家,不想妻子被他杀死在地,他逃在家里去了。”程朝奉道:“小人喜欢他
妻子,要营勾他是真。他已自许允请小人吃酒了,小人为甚么反要杀他?其实到
他家时,妻子已不知为何杀死了。小人慌了,走了回家,实与小人无干。”通判
道:“李方请吃酒,卖奸是真;程某去时,必是那妇人推拒,一时杀了也是真。
平白地要谋奸人妻子,原不是良人行径,这人命自然是程某抵偿了。”程朝奉道:
“小人不合见了美色,辄起贪心,是小人的罪了。至于人命,委实不知。不要说
他夫妇商同请小人吃酒,已是愿从的了;即使有些勉强,也还好慢慢央求,何至
下手杀了他?”王通判恼他奸淫起祸,那里听他辨说?要把他问个强奸杀人死罪。
却是死人无头,又无行凶器械,成不得招。责了限期,要在程朝奉身上追那颗头
出来。正是:官法如炉不自由,这回惹着怎干休?方知女色真难得,此日何来美
妇头?
程朝奉比过几限,只没寻那颗头处。程朝奉诉道:“便做道是强奸不从,小
人杀了,小人藏着那颗头做甚么用,在此挨这样比较?”王通判见他说得有理,
也疑道是或者另有人杀了这妇人,也不可知。且把程朝奉与李方哥多下在监里了,
便叫拘集一干邻里人等,问他事体根由与程某杀人真假。领里人等多说:“他们
是主雇家,时常往来的,也未见甚么奸情事。至于程某是个有身家的人,贪淫的
事或者有之,从来也不曾见他做甚么凶恶歹事过来。人命的事,未必是他。”通
判道:“既未必是程某,你地方人必晓得李方家的备细,与谁有仇,那处可疑,
该推详得出来。”邻里人等道:“李方平日卖酒,也不见有甚么仇人。他夫妻两
口做人多好,平日与人斗口的事多没有的。这黑夜间不知何人所杀,连地方人多
没猜处。”通判道:“你们多去外边访一访。”
众人领命正要走出,内中一个老者走上前来禀道:“据小人愚见,猜着一个
人,未知是否。”通判道:“是那个?”只因说出这个人来,有分交:乞化游僧,
明投三尺之法;沉埋朽骨,趁白十年之冤。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
来迟。老者道:“地方上向有一个远处来的游僧,每夜敲梆高叫,求人布施,已
一个多月了。自从那夜李家妇人被杀之后,就不听得他的声响了。若道是别处去
了,怎有这样恰好的事?况且地方上不曾见有人布施他的,怎肯就去?这个事着
实可疑。”通判闻言道:“杀人作歹,正是野僧本等,这疑也是有理的。只那寻
这个游僧处?”老者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老爷唤那程某出来说与他知道,
他家道殷富,要明白这事,必然不吝重赏。这游僧也去不久,不过只在左近地方,
要访着他也不难的。”通判依言,狱中带出程朝奉来,把老者之言说与他。程朝
奉道:“有此疑端,便是小人生路。只求老爷与小人做主,出个广捕文书,着落
几个应捕四处寻访,小人情愿立个赏票,认出谢金就是。”当下通判差了应捕出
来,程朝奉托人邀请众应捕说话,先送了十两银子做盘费,又押起三十两,等寻
得着这和尚,即时交付,众应捕应承去了。
元来应捕党与极多,耳目最众,但是他们上心的事,没有个访拿不出的。见
程朝奉是可扰之家,又兼有了厚赠,怎不出力?不上一年,已访得这叫夜僧人在
宁国府地方乞化,夜夜街上叫了转来,投在一个古庙里宿歇。众应捕带了一个地
方人,认得面貌是真,正是在岩子镇叫夜的了。众应捕商量道:“人便是这个人
了,不知杀人是他不是他,就是他了,没个凭据,也不好拿得他,只可智取。”
算计去寻了一件妇人衣服,把一个少年些的应捕打扮起来,装做了妇人模样。一
同众人去埋伏在一个林子内,是街上回到古庙必经之地。守至更深,果然这僧人
叫夜转来。攐了梆,正自独行,林子里假做了妇人,低声叫道:“和尚,还我
头来!”初时一声,那僧人已吃了一惊,立定了脚,昏黑之中,隐隐见是个穿红
的妇人,心上虚怯不过了。只听得一声不了。又叫:“和尚,还我头来!”连叫
不止。那僧人慌了,颤笃笃的道:“头在你家上三家铺架上不是?休要来缠我!”
众人听罢,情知杀人事已实,胡哨一声,众应捕一齐钻出,把个和尚捆住,道:
“这贼秃!你岩子镇杀了人,还躲在这里么?”先是一顿下马威,打软了,然后
解到府里来。
通判问应捕如何拿得着他,应捕把假装妇人吓他、他说出真情才擒住他的话
禀明白了。带过僧人来。僧人明知事已露出,混赖不过,只得认道:“委实杀了
妇人是的。”通判道:“他与你有甚么冤仇,杀了他?”僧人道:“并无冤仇,
只因那晚叫夜,经过这家门首。见店门不关,挨身进去,只指望偷盗些甚么。不
晓得灯烛明亮,有一个美貌的妇人盛装站立在床边,看见了不由得心里不动火,
抱住求奸。他抵死不肯,一时性起,拔出戒刀来杀了,提了头就走。走将出来,
才想道要那头做甚么?其时把来挂在上三家铺架上了。只是恨他那不肯,出了这
口气。当时连夜走脱此地,而今被拿住,是应得偿他命的,别无他话。”通判就
出票去提那上三家铺上人来,问道:“和尚招出人头在铺架上,而今那里去了?”
铺上人道:“当时实有一个人头挂在架上,天明时见了,因恐怕经官受累,悄悄
将来移上前去十来家赵大门首一棵树上挂着。已后不知怎么样了。”通判差人押
了这三家铺人,来提赵大到官。赵大道:“小人那日早起,果然见树上挂着一颗
人头。心中惊惧,思要首官,诚恐官司牵累,当下悄地拿到家中埋在后园了。”
通判道:“而今现在那里么?”赵大道:“小人其时就怕后边或有是非,要留做
证见,埋处把一棵小草树记认着的,怎么不现在?”通判道:“只怕其间有诈伪,
须得我亲自去取验。”
通判即时打轿,抬到赵大家里,叫赵大在前引路。引至后园中,赵大指着一
处道:“在这底下。”通判叫从人掘将下去,刚钯得土开,只见一颗人头连泥带
土,毂碌碌滚将出来。众人发声喊道:“在这里了!”通判道:“这妇人的尸首,
今日方得完全。”从人把泥土拂去。仔细一看,惊道:“可又古怪!这妇人怎生
是有髭须的?”送上通判看时,但见这颗人头:双眸紧闭,一口牢关。颈子上也
是刀刃之伤,嘴儿边却有须髯之覆。早难道骷髅能作怪,致令得男女会差池?王
通判惊道:“这分明是一个男子的头,不是那妇人的了!这头又出见得作怪,其
中必有跷蹊。”喝道:“把赵大锁了!”寻那赵大时,先前看见掘着人头不是妇
人的,已自往外跑了。王通判就走出赵大前边屋里,叫抬张桌儿做公座坐了,带
那赵大的家属过来,且问这颗人头的事。赵大妻子一时难以支吾,只得实招道:
“十年前赵大曾有个仇人姓马,被赵大杀了,带这头来埋在这里的。”通判道:
“适才赵大在此,而今躲在那里了?”妻子道:“他方才见人头被掘将出来,晓
得事发,他一径出门,连家里多不说那里去了。”王通判道:“立刻的事,他不
过走在亲眷家里,料去不远,快把你家甚么亲眷住址,一一招出来。”妻子怕动
刑法,只得招道:“有个女婿姓江,做府中令史,必是投他去了。”通判即时差
人押了妻子,竟到这江令史家里来拿。通判坐在赵大家里,立等回话。果然瓮中
捉鳖,手到拿来。
且说江令史是衙门中人,晓得利害,见丈人赵大急急忙忙走到家来,说道:
“是杀人事发,思要藏避。”令史恐怕累及身家,不敢应承,劝他往别处逃走。
赵大一时未有去向,心里不决。正踌躇间,公差已押着妻子来要人了。江令史此
时火到身上,且自图灭熄,不好隐瞒,只得付与公差,仍带到赵大自己家里来。
妻子路上已自对他说道:“适才老爷问时,我已实说了。你也招了罢,免受痛苦。”
赵大见通判时,果然一口承认。通判问其详细,赵大道:“这姓马的先与小人有
些仇隙,后来在山路中遇着,小人因在那里砍柴,带得刀在身边,把他来杀了。
恐怕有人认得,一时传遍,这事就露出来,所以既剥了他的衣服,就割下头来藏
到家里。把衣服烧了,头埋在园中。后来马家不见了人,寻问时,只见有人说山
中有个死尸,因无头的,不知是不是,不好认得。而今事已经久,连马家也不提
起了。这埋头的去处,与前日妇人之头相离有一丈多地。只因有这个头在地里,
恐怕发露,所以前日埋那妇人头时,把草树记认的。因为隔得远,有胆气掘下去,
不知为何一掘到先掘着了。这也是宿世冤业,应得填还。早知如此,连那妇人的
头也不说了。”通判道:“而今妇人的头,毕竟在那里?”赵大道:“只在那一
块,这是记认不差的。”通判又带他到后园,再命从人打旧掘处掘下去,果然又
掘出一颗头来。认一认,才方是妇人的了。通判笑道:“一件人命,却问出两件
人命来,莫非天意也!”
锁了赵大,带了两颗人头,来到府中,出张牌去唤马家亲人来认。马家儿子
见说,才晓得父亲不见了十年,果是被人杀了,来补状词,王通判准了。把两颗
人头,一颗给与马家埋葬去,一颗唤李方哥出来认看,果是其妻的了。把叫夜僧
与赵大各打三十板,多问成了死罪。程朝奉不合买奸,致死人命,问成徒罪,折
价纳赎。李方哥不合卖奸,问杖罪的决。断程朝奉出葬埋银六两,给与李方哥葬
那陈氏。三家铺人不合移尸,各该问罪。因不是这等,不得并发赵大人命,似乎
天意明冤,非关人事,释罪不究。
王通判这件事问得清白,一时清结了两件没头事,申详上司,各各称奖,至
今传为美谈。只可笑程朝奉空想一个妇人,不得到手,枉葬送了他一条性命,自
己吃了许多惊恐,又坐了一年多监,费掉了百来两银子,方得明白,有甚便宜处?
那陈氏立个主意不从夫言,也不见得被人杀了。至于因此一事,那赵大久无对证
的人命,一并发觉,越见得天心巧处。可见欺心事做不得一些的。有诗为证:冶
容诲淫从古语,会见金夫不自主。称觞已自不有躬,何怪启宠纳人侮。彼黠者徒
恣强暴,将此头颅向何许?幽冤郁积十年余,彼处有头欲出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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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55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十 瘗遗骸王玉英配夫 偿聘金韩秀才赎子
书名:二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
晋世曾闻有鬼子,今知鬼子乃其常。既能成得雌雄配,也会生儿在冥壤。
话说国朝隆庆年间,陕西西安府有一个易万户,以卫兵入屯京师。同乡有个
朱工部相与得最好。两家妇人各有妊孕。万户与工部偶在朋友家里同席,一时说
起,就两下指腹为婚。依俗礼各割衫襟,彼此互藏,写下合同文字为定。后来工
部建言,触忤了圣旨,钦降为四川泸州州判。万户升了边上参将,各奔前程去了。
万户这边生了一男,传闻朱家生了一女,相隔既远,不能够图完前盟。过了几时,
工部在谪所水土不服,全家不保,剩得一两个家人,投托着在川中做官的亲眷,
经纪得丧事回乡,殡葬在郊外。其时万户也为事革任回卫,身故在家了。
万户之子易大郎,年已长大,精熟武艺,日夜与同伴驰马较射。一日正在角
逐之际,忽见草间一兔儿腾起。大郎舍了同伴,挽弓赶去。赶到一个人家门口,
不见了兔儿。望内一看,元来是一所大宅院。宅内一个长者走出来,衣冠伟然,
是个士大夫模样,将大郎相了一相道:“此非易郎么?”大郎见是认得他的,即
下马相揖。长者拽了大郎之手,步进堂内来,重见过礼,即分付里面治酒相款。
酒过数巡,易大郎请问长者姓名。长者道:“老夫与易郎葭莩不薄,老夫教易郎
看一件信物。”随叫书童在里头取出一个匣子来,送与大郎开看。大郎看时,内
有罗衫一角,文书一纸,合缝押字半边,上写道:“朱、易两姓,情既断金,家
皆种玉。得雄者为婿,必谐百年。背盟者天厌之,天厌之!隆庆某年月日朱某、
易某书,坐客某某为证。”大郎仔细一看,认得是父亲万户亲笔,不觉泪下交顾。
只听得后堂传说:“孺人同小姐出堂。”大郎抬眼看时,见一个年老妇人,珠冠
绯袍,拥一女子,袅袅婷婷,走出厅来。那女子真色淡容,蕴秀包丽,世上所未
曾见。长者指了女子对大郎道:“此即弱息,尊翁所订以配君子者也。”大郎拜
见孺人已过,对长者道:“极知此段良缘,出于先人成命;但媒约未通,礼仪未
备,奈何?”长者道:“亲口交盟,何须执伐!至于仪文末节,更不必计较。郎
君倘若不弃,今日即可就甥馆,万勿推辞!”大郎此时意乱心迷,身不自主。女
子已进去妆梳,须臾出来行礼,花烛合卺,悉依家礼仪节。是夜送归洞房,两情
欢悦,自不必说。
正是欢娱夜短,大郎匆匆一住数月,竟不记得家里了。一日忽然念着道:
“前日骤马到此,路去家不远,何不回去看看就来?”把此意对女子说了。女子
禀知父母,那长者与孺人坚意不许。大郎问女子道:“岳父母为何不肯?”女子
垂泪道:“只怕你去了不来。”大郎道:“那有此话!我家里不知我在这里,我
回家说声就来。一日内的事,有何不可?”女子只不应允。大郎见他作难,就不
开口。又过了一日,大郎道:“我马闲着,久不骑坐,只怕失调了。我须骑出去
盘旋一回。”其家听信。大郎走出门,一上了马,加上数鞭,那马四脚腾空,一
跑数里。马上回头看那旧处,何曾有甚么庄院?急盘马转来一认,连人家影迹也
没有。但见群冢累累,荒藤野蔓而已。归家昏昏了几日,才与朋友们说着这话。
有老成人晓得的道:“这两家割襟之盟,果是有之;但工部举家已绝,郎君所遇,
乃其幽宫。想是夙缘未了,故有此异。幽明各路,不宜相侵,郎君勿可再往!”
大郎听了这话,又眼见奇怪,果然不敢再去。
自到京师袭了父职回来,奉上司檄文,管署卫印事务。夜出巡堡,偶至一处,
忽见前日女子怀抱一小儿迎上前来,道:“易郎认得妾否?郎虽忘妾,襁中之儿,
谁人所生?此子有贵徵,必能大君门户。今以还郎,抚养他成人,妾亦藉手不负
于郎矣。”大郎念着前情,不复顾忌,抱那儿子一看,只见眉清目秀,甚是可喜。
大郎未曾娶妻有子的,见了好个孩儿,岂不快活?走近前去,要与那女子重叙离
情,再说端的。那女子忽然不见,竟把怀中之子掉下去了。大郎带了回来。后来
大郎另娶了妻,又断弦,再续了两番,立意要求美色。娶来的皆不能如此女之貌,
又绝无生息,惟有得此子长成,勇力过人,兼有雄略。大郎因前日女子有“大君
门户”之说,见他不凡,深有大望。一十八岁了,大郎倦于戎务,就让他袭了职。
以累建奇功,累官至都督,果如女子之言。
这件事,全似晋时范阳卢充与崔少府女金椀幽婚之事,然有地有人,不是
将旧说附会出来的。可见姻缘未完,幽明配合,鬼能生子之事往往有之。这还是
目前的鬼,魂气未散,更有几百年鬼也会与人生子,做出许多话柄来,更为奇绝。
要知此段话文,先听几首七言绝句为证:洞里仙人路不遥,洞庭烟雪昼潇潇。莫
教吹笛城头阁,尚有销魂乌鹊桥。(其一)莫讶鸳鸾会有缘,桃花结子已千年。
尘心不识蓝桥路,信是蓬莱有谪仙。(其二)朝暮云骖闽楚关,青鸾信不断尘寰。
乍逢仙侣抛桃打,笑我清波照雾鬟。(其三)这三首乃女鬼王玉英忆夫韩庆云之
诗。那韩庆云是福建福州府福清县的秀才,他在本府长乐县蓝田石尤岭地方开馆
授徒。一日散步岭下,见路旁有枯骨在草丛中,心里恻然道:“不知是谁人遗骸,
暴露在此。吾闻收掩胔骼,仁人之事。今此骸无主,吾在此间开馆,即为吾所见,
即是吾责了。”就归向邻家借了锄耰畚锸之类,又没个人帮助,亲自动手,瘗埋
停当。撮土为香,滴水为酒,以安他魂灵,致敬而去。
是夜独宿书馆,忽见篱外毕毕剥剥,敲得篱门响。韩生起来,开门出看,乃
是一个端丽女子。韩生慌忙迎揖。女子道:“且到尊馆,有话奉告。”韩生在前
引导,同至馆中。女子道:“妾姓王,名玉英,本是楚中湘潭人氏。宋德祐年间,
父为闽州守,将兵御元人,力战而死。妾不肯受胡虏之辱,死此岭下。当时人怜
其贞义,培土掩覆。经今二百余年,骸骨偶出。蒙君埋藏,恩最深重,深夜来此,
欲图相报。”韩生道:“掩骸小事,不足挂齿;人鬼道殊,何劳见顾?”玉英道:
“妾虽非人,然不可谓无人道。君是读书之人,幽婚冥合之事,世所常有。妾蒙
君葬埋,便有夫妻之情;况夙缘甚重,愿奉君枕席,幸勿为疑。”韩生孤馆寂寥,
见此美妇,虽然明说是鬼,然行步有影,衣衫有缝,济济楚楚,绝无鬼意。又且
说话明白可听,能不动心?遂欣然留与同宿。交感之际,一如人道,毫无所异。
韩生与之相处一年有余,情同伉俪。忽一日,对韩生道:“妾于去年七月七
日与君交接,腹已受妊,今当产了。”是夜即在馆中产下一儿。初时韩生与玉英
往来,俱在夜中,生徒俱散,无人知觉。今已有子,虽是玉英自己乳抱,却是婴
儿啼声,瞒不得人许多,渐渐有人知觉,但亦不知女子是谁,婴儿是谁,没个人
家主名,也没人来查他细帐。只好胡猜乱讲,总无实据。传将开去,韩生的母亲
也知道了,对韩生道:“你山间处馆,恐防妖魅。外边传说你有私遇的事,果是
怎么样的?可实对我说。”韩生把掩骸相报及玉英姓名说话,备细述一遍。韩母
惊道:“依你说来,是个多年之鬼了,一发可虑!”韩生道:“说也奇怪,虽是
鬼类,实不异人,已与儿生下一子了。”韩母道:“不信有这话!”韩生道:
“儿岂敢造言欺母亲?”韩母道:“果有此事,我未有孙,正巴不得要个孙儿。
你可抱归来与我看一看,方信你言是真。”韩生道:“待儿与他说着。”果将母
亲之言与玉英说知。玉英道:“孙子该去见婆婆,只是儿受阳气尚浅,未可便与
生人看见,待过几时再处。”韩生回复母亲,韩母不信,定要捉破他踪迹,不与
儿子说知。
忽一日,自己魆地到馆中来。玉英正在馆中楼上,将了果子喂着儿子。韩母
一直闯将上楼去。玉英望见有人,即抱着儿子,从窗外逃走。喂儿的果子,多遗
弃在地。看来像是莲肉,拾起仔细一看,元来是峰房中白子。韩母大惊道:“此
必是怪物!”教儿子切不可再近他。韩生口中唯唯,心下实舍不得。等得韩母去
了,玉英就来对韩生道:“我因有此儿在身,去来不便。今婆婆以怪物疑我,我
在此地也无颜。我今抱了他回故乡湘潭去,寄养在人间,他日相会罢。”韩生道:
“相与许久,如何舍得离别?相念时节,教小怎生过得?”玉英道:“我把此儿
寄养了,自身去来由我。今有二竹筴留在君所,倘若相念,及有甚么急事要相见,
只把两筴相击,我当自至。”说罢,即飘然而去。
玉英抱此儿到了湘潭,写七字在儿衣带上道:“十八年后当来归。”又写他
生年月日在后边了,弃在河旁。湘潭有个黄公,富而无子,到河边遇见,拾了回
去养在家里。玉英已知,来对韩生道:“儿已在湘潭黄家,吾有书在衣带上,以
十八年为约,彼时当得相会,一同归家。今我身无累,可以任从去来了。”此后
韩生要与玉英相会,便击竹筴;玉英既来,凡有疾病祸患,与玉英言之,无不立
解。甚至他人祸福,玉英每先对韩生说过,韩生与人说,立有应验。外边传出去,
尽道韩秀才遇了妖邪,以妖言惑众。恰好其时主人有女淫奔于外,又有疑韩生所
遇之女,即是主人家的。弄得人言肆起,韩生声名颇不好听。玉英知道,说与韩
生道:“本欲相报,今反相累。”渐渐来得稀疏,相期一年只来一番,来必以七
夕为度。韩生感其厚意,竟不再娶。如此一十八年,玉英来对韩生道:“衣带之
期已至,岂可不去一访之?”韩生依言,告知韩母,遂往湘潭。正是:阮修倡论
无鬼,岂知鬼又生人?昔有寻亲之子,今为寻子之亲。
且说湘潭黄翁一向无子,偶至水滨,见有弃儿在地,抱取回家。看见眉清目
秀,聪慧可爱,养以为子。看那衣带上面有“十八年后当来归”七字,心里疑道:
“还是人家嫡妾相忌,没奈何抛下的?还是人家生得儿女多了,怕受累弃着的?
既已抛弃,如何又有十八年之约?此必是他父母既不欲留,又不忍舍,明白记着,
寄养人家,他日必来相访。我今现在无子,且收来养着,到十八年后再看如何。”
黄翁自拾得此儿之后,忽然自己连生二子。因将所拾之儿取名鹤龄,自己二子分
开他二字,一名鹤算,一名延龄,一同送入学堂读书。鹤龄敏慧异常,过目成诵;
二子虽然也好,总不及他。总丱之时,三人一同游庠。黄翁欢喜无尽,也与二子
一样相待,毫无差别。二子是老来之子,黄翁急欲他早成家室,目前生孙,十六
七岁多与他毕过了姻。只有鹤龄因有衣带之语,怕父母如期来访,未必不要归宗,
是以独他迟迟未娶。却是黄翁心里过意不去道:“为我长子,怎生反未有室家?”
先将四十金与他定了里中易氏之女。那鹤龄也晓得衣带之事,对黄翁道:“儿自
幼蒙抚养深恩,已为翁子;但本生父母既约得有期,岂可娶而不告?虽蒙聘下妻
室,且待此期已过,父母不来,然后成婚,未为迟也。”黄翁见他讲得有理,只
得凭他。既到了十八年,多悬悬望着,看有甚么动静。
一日,有个福建人在街上与人谈星命,访至黄翁之家,求见黄翁。黄翁心里
指望三子立刻科名,见是星相家,无不延接。闻得远方来的,疑有异术,遂一面
请坐,将着三子年甲央请推算。谈星的假意推算了一回,指着鹤龄的八字对黄翁
道:“此不是翁家之子,他生来不该在父母身边的,必得寄养出外,方可长成。
及至长成之后,即要归宗,目下已是其期了。”黄公见他说出真底实话,面色通
红道:“先生好胡说!此三子皆我亲子,怎生有寄养的话说!况说的更是我长子,
承我宗祧,那里还有宗可归处?”谈星的大笑道:“老翁岂忘衣带之语乎?”黄
翁不觉失色道:“先生何以知之?”谈星的道:“小生非他人,即是十八年前弃
儿之韩秀才也。恐翁家不承认,故此假扮做谈星之人,来探踪迹。今既在翁家,
老翁必不使此子昧了本姓。”黄翁道:“衣带之约,果然是真,老汉岂可昧得!
况我自有子,便一日身亡,料已不填沟壑,何必赖取人家之子?但此子为何见弃?
乞道其详。”韩生道:“说来事涉怪异,不好告诉。”黄翁道:“既有令郎这段
缘契,便是自家骨肉,说与老夫知道,也好得知此子本末。”韩生道:“此子之
母,非今世人,乃二百年前贞女之魂也。此女在宋时,父为闽官,御敌失守,全
家死节。其魂不泯,与小生配合生儿。因被外人所疑,他说家世湘潭,将来贵处
寄养。衣带之字,皆其亲书。今日小生到此,也是此女所命,不想果然遇着,敢
请一见。”黄翁道:“有如此作怪异事!想令郎出身如此,必当不凡。今令郎与
小儿共是三兄弟,同到长沙应试去了。”韩生道:“小生既远寻到此,就在长沙,
也要到彼一面。只求老翁念我天性父子,恩使归宗,便为万幸。”黄翁道:“父
子至亲,谊当使君还珠。况是足下冥缘,岂可间隔?但老夫十八年抚养,已不必
说;只近日下聘之资,也有四十金。子既已归足下,此聘金须得相还。”韩生道:
“老翁恩德难报,至于聘金,自宜奉还。容小生见过小儿之后,归与其母计之,
必不敢负义也。”
韩生就别了黄翁,径到长沙,访问黄翁三子应试的下处。已问着了,就写一
帖传与黄翁大儿子鹤龄。帖上写道:“十八年前与闻衣带事人韩某。”鹤龄一见
衣带说话,感动于心,惊出请见道:“足下何处人氏?何以知得衣带事体?”韩
生看那鹤龄时:年方弱冠,体不胜衣。清标固禀父形,嫣质犹同母貌。恂恂儒雅,
尽道是十八岁书生;邈邈源流,岂知乃二百年鬼子!韩生看那鹤龄模样,俨然与
王玉英相似,情知是他儿子,遂答道:“小郎君可要见写衣带的人否?”鹤龄道:
“写衣带之人,非吾父即吾母。原约在今年,今足下知其人,必是有的信,望乞
见教。”韩生道:“写衣带之人,即吾妻王玉英也。若要相见,先须认得我。”
鹤龄见说,知是其父,大哭抱住道:“果是吾父,如何舍得弃了儿子一十八年?”
韩生道:“汝母非凡女,乃二百年鬼仙,与我配合生儿,因乳养不便,要寄托人
间。汝母原籍湘潭,故将至此地。我实福建秀才,与汝母姻缘也在福建。今汝若
不忘本生父母,须别了此间义父,还归福建为是。”鹤龄道:“吾母如今在那里?
儿也要相会。”韩生道:“汝母倏去倏来,本无定所,若要相会,也须到我闽中。”
鹤龄至性所在,不胜感动。两弟鹤算、延龄在旁边听见说着要他归福建说话,少
年心性,不觉大怒起来,道:“那里来这野汉,造此不根之谈,来诱哄人家子弟,
说着不达道理的说话!好端端一个哥哥,却教他到福建去,有这样胡说的?”那
家人每见说,也多嗔怪起来,对鹤龄道:“大官人不要听这个游方人,他每专打
听着人家事体,来撰造是非哄诱人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的扯,推的推,要
搡他出去。韩生道:“不必罗唣!我已在湘潭见过了你老主翁,他只要完得聘金
四十两,便可赎回,还只是我的儿子。你们如何胡说!”众人那里听他?只是推
他出去为净。鹤龄心下不安,再三恋恋,众人也不顾他。两弟狠狠道:“我兄无
主意,如何与这些闲棍讲话!饶他一顿打,便是人情了。”鹤龄道:“衣带之语,
必非虚语,此实吾父来寻盟。他说道曾在湘潭见过爹爹来,回去到家里必知端的。”
鹤算,延龄两人与家人只是不信,管住了下处门首,再不放他进去与鹤龄相见了。
韩生自思儿子虽得见过,黄家婚聘之物,理所当还。今没个处法还得他,空
手在此,一年也无益,莫要想得儿子归去,不如且回家去再做计较。心里主意未
定,到了晚间,把竹筴击将起来。王玉英即至,韩生因说着已见儿子,黄家要偿
取聘金方得赎回的话。玉英道:“聘金该还,此间未有处法,不如且回闽中,别
图机会。易家亲事,亦是前缘,待取了聘金,再到此地完成其事,未为晚也。”
韩生因此决意回闽,一路浮湘涉湖,但是波浪险阻,玉英便到舟中护卫,至于盘
缠缺乏,也是玉英暗地资助,得以到家。到家之日,里邻惊骇,道是韩生向来遇
妖,许久不见,是被妖魅拐到那里去,必然丧身在外,不得归来了。今见好好还
家,以为大奇,平日往来的多来探望。韩生因为众人疑心坏了他,见来问的,索
性一一把实话从头至尾备述与人,一些不瞒。众人见他不死,又果有儿子在湘潭,
方信他说话是实。反共说他遇了仙缘,多来慕羡他。不认得的,尽想一识其面。
有问韩生为何不领了儿子归来,他把聘金未曾还得、湘潭养父之家不肯的话说了。
有好事的多愿相助,不多几时,凑上了二十余金,尚少一半。夜间击筴,与王玉
英商量。玉英道:“既有了一半,你只管起身前去,途中有凑那一半之处。”
韩生随即动身,到了半路,在江边一所古庙边经过,玉英忽来对韩生道:
“此庙中神厨里坐着,可得二十金,足还聘金了。”韩生依言,泊船登岸。走入
庙里看时,只见:庙门颓败,神路荒凉。执挝的小鬼无头,拿簿的判官没帽。庭
中多兽迹,狐狸在此宵藏;地上少人踪,魍魉投来夜宿。存有千年香火样,何曾
一陌纸钱飘!韩生到神厨边揭开帐幔来看,灰尘堆来有寸多厚,心里道:“此处
那里来的银子?”然想着玉英之言未曾有差,且依他说话,爬上去蹲在厨里。喘
息未定,只见一个人慌慌忙忙走将进来,将手在案前香炉里乱塞。塞罢,对着神
道声喏道:“望菩萨遮盖遮盖,所罚之咒,不要作准。”又见一个人在外边嚷进
来道:“你欺心偷过了二十两银子,打点混赖,我与你此间神道面前罚个咒。罚
得咒出,便不是你。”先来那个人,便对着神道口里念诵道:“我若偷了银子,
如何如何。”后来这个人见他赌得咒出,遂放下脸子道:“果是与你无干,不知
在那里错去了。”先来那个人,把身子抖一抖,两袖洒一洒道:“你看我身边须
没藏处。”两个唧唧哝哝,一路说着,外边去了。
韩生不见人来了,在神厨里走将出来,摸一摸香炉,看适间藏的是甚么东西,
摸出一个大纸包来,打开看时,是一包成锭的银子,约有二十余两。韩生道:
“惭愧,眼见得这先入来的,瞒起同伴的银子藏在这里,等赌过咒搜不出时,慢
慢来取用。岂知已先为鬼神所知,归我手也!欲待不取,总来是不义之财;欲待
还那失主,又明显出这个人的偷窃来了。不如依着玉英之言,且将去做赎子之本,
有何不可?”当下取了,出庙下船,船里从容一秤,果有二十两重,分毫不少,
韩生大喜。
到了湘潭,径将四十金来送还黄翁聘礼,求赎鹤龄。黄翁道:“婚盟已定,
男女俱已及时,老夫欲将此项与令郎完了姻亲,此后再议归闽。唯足下乔梓自做
主张,则老夫事体也完了。”韩生道:“此皆老翁玉成美意,敢不听命?”黄翁
着媒人与易家说知此事。易家不肯起来道:“我家初时只许嫁黄公之子,门当户
对,又同里为婚,彼此俱便;今闻此子原籍福建,一时配合了,他日要离了归乡,
相隔着四五千里,这怎使得?必须讲过,只在黄家不去的,其事方谐。”媒人来
对黄翁说了。黄翁巴不得他不去的,将此语一一告诉韩生道:“非关老夫要留此
子,乃亲家之意如此。况令郎名在楚籍,婚在楚地,还闽之说,必是不妥,为之
奈何?”韩生也自想有些行不通,再击竹筴与玉英商量。玉英道:“一向说易家
亲事是前缘,既已根绊在此,怎肯放去?兄妾本籍湘中,就等儿子做了此间女婿,
成立在此也好。郎君只要父子相认,何必归闽?”韩生道:“闽是吾乡,我母还
在,若不归闽,要此儿子何用?”玉英道:“事数到此,不由君算。若执意归闽,
儿子婚姻便不可成。郎君将此儿归闽中,又在何处另结良缘?不如且从黄、易两
家之言,成了亲事,他日儿子自有分晓也。”韩生只得把此意回复了黄翁,一凭
黄翁主张。黄翁先叫鹤龄认了父亲,就收拾书房与韩生歇下了。然后将此四十两
银子,支分作花烛之费。到易家道了日子。易家见说不回福建了,无不依从。
成亲之后,鹤龄对父韩生说,要见母亲一面。韩生说与玉英,玉英道:“是
我自家的儿子,正要见他。但此间人多,非我所宜。可对儿子说,人静后房中悄
悄击筴,我当见他夫妇两人一面。”韩生对鹤龄说知,就把竹筴密付与他,鹤龄
领着去了。等到黄昏,鹤龄击筴,只见一个淡妆女子在空中下来,鹤龄夫妻知是
尊嫜,双双跪下。玉英抚摹一番,道:“好一对儿子媳妇,我为你一点骨血,精
缘所牵,二百年贞静之性,不得安闲。今幸已成房立户,我愿已完矣。”鹤龄道:
“儿子颇读诗书,曾见古今事迹。如我母数百年精魂,犹然游戏人间,生子成立,
诚为稀有之事。不知母亲何术致此,望乞见教。”玉英道:“我以贞烈而死,后
土录为鬼仙,许我得生一子,延其血脉。汝父有掩骸之仁,阴德可纪,故我就与
配合生汝,以报其恩。此皆生前之注定也。”鹤龄道:“母亲既然灵通如此,何
不即留迹人间,使儿媳辈得以朝夕奉养?”玉英道:“我与汝父有缘,故得数见
于世,然非阴道所宜。今日特为要见吾儿与媳妇一面,故此暂来,此后也不再来
了。直待归闽之时,石尤岭下再当一见。吾儿前程远大,勉之!勉之!”说罢,
腾空而去。
鹤龄夫妻恍恍自失了半日,才得定性。事虽怪异,想着母亲之言,句句有头
有尾。鹤龄自叹道:“读尽稗官野史,今日若非身为之子,随你传闻,岂肯即信
也!”次日与黄翁及两弟说了,俱各惊骇。鹤龄随将竹筴交还韩生,备说母亲夜
来之言。韩生道:“今汝托义父恩庇,成家立业,俱在于此,归闽之期,知在何
时?只好再过几时,我自回去看婆婆罢了。”鹤龄道:“父亲不必心焦,秋试在
即,且待儿子应试过了,再商量就是。”从此韩生且只在黄家住下。
鹤龄与两弟俱应过秋试。鹤龄与鹤算一同报捷,黄翁、韩生尽皆欢喜。鹤龄
要与鹤算同去会试,韩生住湘潭无益,思量暂回闽中。黄翁赠与盘费,鹤龄与易
氏各出所有送行。韩生仍到家来,把上项事一一对母亲说知。韩母见说孙儿娶妇
成立,巴不得要看一看,只恨不得到眼前,此时连媳妇是个鬼也不说了。次年,
鹤龄鹤算春榜连捷,鹤龄给假省亲,鹤算选授福州府闽县知县,一同回到湘潭。
鹤算接了黄翁,全家赴任;鹤龄也乘此便带了妻易氏附舟到闽访亲。登堂拜见祖
母,喜庆非常。韩生对儿子道:“我馆在长乐石尤岭,乃与汝母相遇之所,连汝
母骨骸也在那边。今可一同到彼,汝母必来相见。前日所约,原自如此。”遂合
家同到岭下。
方得驻足馆中,不须击筴,玉英已来。拜韩母,道:“今孙儿媳妇多在婆婆
面前,况孙儿已得成名,妾所以报郎君者已尽。妾幽阴之质,不宜久在阳世周旋,
只因夙缘,故得如此。今合门完聚,妾事已了,从此当静修玄理,不复再入尘寰
矣。”韩生道:“往还多年,情非朝夕。即为儿子一事,费过多少精神!今甫得
到家,正可安享子媳之奉,如何又说要别的话来?”鹤龄夫妇涕泣请留。玉英道:
“冥数如此,非人力所强。若非数定,几曾见有二百年之精魂还能同人道生子,
又在世间往还二十多年的事?你每亦当以数自遣,不必作人间离别之态也。”言
毕,翩然而逝。鹤龄痛哭失声,韩母与易氏各各垂泪,惟有韩生不十分在心上,
他是惯了的,道夜静击筴,原自可会。岂知此后随你击筴,也不来了。守到七夕
常期,竟自杳然,韩生方忽忽如有所失,一如断弦丧偶之情。思他平时相与时节,
长篇短咏,落笔数千言,清新有致,皆如前三首绝句之类,传出与人,颇为众口
所诵。韩生取其所作成集,计有十卷,因曾赋“万鸟鸣春”四律,韩生即名其集
为《万鸟鸣春》,流布于世。
韩生后来去世,鹤龄即合葬之石尤岭下。鹤龄改复韩姓,别号黄石,以示不
忘黄家及石尤岭之意。三年丧毕,仍与易氏同归湘潭,至今闽中盛传其事。二百
年前一鬼魂,犹能生子在乾坤。遗骸掩处阴功重,始信骷髅解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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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55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十一 行孝子到底不简尸 殉节妇留待双出柩
书名:二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云:
削骨蒸肌岂忍言?世人借口欲伸冤。典刑未正先残酷,法吏当知善用权。话
说戮尸弃骨,古之极刑。今法被人殴死者,必要简尸。简得致命伤痕,方准抵偿,
问入死罪,可无冤枉,本为良法。自古道法立弊生。只因有此一简,便有许多奸
巧做出来。那把人命图赖人的,不到得就要这个人偿命,只此一简,已够奈何着
他了。你道为何?官府一准简尸,地方上搭厂的就要搭厂钱,跟官、门、皂、轿
夫、吹手多要酒饭钱,仵作人要开手钱、洗手钱,至于官面前桌上要烧香钱、朱
墨钱、笔砚钱,毡条坐褥俱被告人所备。还有不肖佐贰要摆案酒,要折盘盏,各
项名色甚多,不可尽述。就简得雪白无伤,这人家已去了七八了。就问得原告招
诬,何益于事?所以奸徒与人有仇,便思将人命为奇货。官府动笔判个“简”字,
何等容易!道人命事应得的,岂知有此等害人不小的事?除非真正人命,果有重
伤简得出来,正人罪名,方是正条。然刮骨蒸尸,千零百碎,与死的人计较,也
是不忍见的。律上所以有“不愿者听”及“许尸亲告递免简”之例,正是圣主曲
体人情处。岂知世上惨刻的官,要见自己风力,或是私心嗔恨被告,不肯听尸亲
免简,定要劣撅做去,以致开久殓之棺,掘久埋之骨,随你伤人子之心,堕旁观
之泪,他只是硬着肚肠不管。原告不执命,就坐他受贿;亲友劝息,就诬他私和。
一味蛮刑,打成狱案。自道是与死者伸冤,不知死者惨酷已极了。这多是绝子绝
孙的勾当!
闽中有一人,名曰陈福生,与富人洪大寿家佣工,偶因口语不逊,被洪大寿
痛打一顿。那福生才吃得饭过,气郁在胸,得了中懑之症,看看待死。临死对妻
子道:“我被洪家长痛打,致恨而死。但彼是富人,料扌班他不倒,莫要听了人
教唆赖他人命,致将我尸首简验,粉骨碎身。只略与他说说,他怕人命缠累,必
然周给后事,供养得你每终身,便是便益了。”妻子听言,死后果去见那家长,
但道:“因被责罚之后,得病不痊,今已身死。惟家长可怜孤寡,做个主张。”
洪大寿见因打致死,心里虚怯的,见他说得揣己,巴不得他没有说话,给与银两,
厚加殡殓,又许了时常周济他母子,已此无说了。
陈福生有个族人陈三,混名陈喇虎,是个不本分好有事的,见洪大寿是有想
头的人家,况福生被打而死,不为无因,就来撺掇陈福生的妻子,教他告状执命。
妻子道:“福生的死,固然受了财主些气,也是年该命限;况且死后,他一味好
意,殡殓有礼,我们翻脸子不转,只自家认了悔气罢。”喇虎道:“你每不知事
体,这出银殡殓,正好做告状张本。这样富家,一条人命,好歹也起发他几百两
生意,如何便是这样住了?”妻子道:“贫莫与富斗。打起官司来,我们先要银
子下本钱,那里去讨?不如做个好人住手,他财主每或者还有不亏我处。”陈喇
虎见说他不动,自到洪家去吓诈道:“我是陈福生族长,福生被你家打死了,你
家私买下了他妻子,便打点把一场人命糊涂了。你们须要我口净,也得大家吃块
肉儿;不然,明有王法,不到得被你躲过了!”洪家自恃福生妻子已无说话,天
大事已定,旁边人闲言闲语,不必怕他。不教人来兜揽,任他放屁喇撒一出,没
兴自去。
喇虎见无动静,老大没趣,放他不下。思量道:“若要告他人命,须得是他
亲人。他妻子是扶不起的了,若是自己出名,告他不得。我而今只把私和人命首
他一状,连尸亲也告在里头,须教他开不得口!”登时写下一状往府里首了。
府里见是人命,发下理刑馆。那理刑推官,最是心性惨刻的,喜的是简尸,
好的是入罪,是个拆人家的祖师。见人命状到手,访得洪家巨富,就想在这桩事
上显出自己风力来。连忙出牌拘人,吊尸简验。陈家妻子实是怕事,与人商量道:
“递了免简,就好住得。”急写状去递。推官道:“分明是私下买和的情了。”
不肯准状。洪家央了分上去说:“尸亲不愿,可以免简。”推官一发怒将起来道:
“有了银子,王法多行不去了?”反将陈家妻子拶出,定要简尸。没奈何只得抬
出棺木,解到尸场,聚齐了一干人众,如法蒸简。仵作人晓得官府心里要报重的,
敢不奉承?把红的说紫,青的说黑,报了致命伤两三处。推官大喜,道是“拿得
倒一个富人,不肯假借,我声名就重了”。立要问他抵命。怎当得将律例一查,
家长殴死雇工人,只断得埋葬,问得徒赎,并无抵偿之条,只落得洪家费掉了些
银子,陈家也不得安宁。陈福生殓好入棺了,又狼狼籍籍这一番,大家多事;陈
喇虎也不见沾了甚么实滋味,推官也不见增了甚么好名头,枉做了难人。
一场人命结过了,洪家道陈氏母子到底不做对头,心里感激,每每看管他二
人,不致贫乏。陈喇虎指望个小富贵,竟落了空,心里常怀怏怏。一日在外酒醉,
晚了回家,忽然路上与陈福生相遇。福生埋怨道:“我好好的安置在棺内,为你
妄想吓诈别人,致得我尸骸零落,魂魄不安,我怎肯干休?你还我债去!”将陈
喇虎按倒在地,满身把泥来搓擦。陈喇虎挣紥不得,直等后边人走来,陈福生放
手而去。喇虎闷倒在地,后边人认得他的,扶了回家。家里道是酒醉,不以为意。
不想自此之后,喇虎浑身生起癞来,起床不得,要出门来扛帮教唆,做些惫懒的
事,再不能够了。淹缠半载,不能支持。到临死才对家人说着:“路上遇陈福生,
嫌我出首简了他尸,以此报我。我不得活了。”说罢就死。死后家人信了人言,
道癞疾要缠染亲人,急忙抬出,埋于浅土,被狗子乘热拖将出来,吃了一半。此
乃陈喇虎作恶之报。
却是陈福生不与打他的洪大寿为仇,反来报替他执命的族人,可见简尸一事,
原非死的所愿,做官的人要晓得,若非万不得已,何苦做那极惨的勾当!倘若尸
亲苦求免简,也该依他为是。至于假人命,一发不必说,必待审得人命逼真,然
后行简定罪。只一先后之着,也保全得人家多了。而今说一情愿自死不肯简父尸
的孝子,与看官每听一听。父仇不报忍模糊,自有雄心托湛卢。枭獍一诛身已绝,
法官还用简尸无?
话说国朝万历年间,浙江金华府武义县有一个人姓王名良,是个儒家出身。
有个族侄王俊,家道富厚,气岸凌人,专一放债取利,行凶剥民。就是族中支派,
不论亲疏,但与他财利交关,锱铢必较,一些面情也没有的。王良不合曾借了他
本银二两,每年将束脩上利,积了四五年,还过他有两倍了。王良意思,道自家
屋里还到此地,可以相让,此后利钱便不上紧了些。王俊是放债人心性,那管你
是叔父?道:“逐年还煞只是利银,本钱原根不动,利钱还须照常,岂算还过多
寡?”一日,在一族长处会席,两下各持一说,争论起来。王俊有了酒意,做出
财主的样式,支手舞脚的发挥。王良气不平,又自恃尊辈,喝道:“你如此气质,
敢待打我么?”王俊道:“便打了,只是财主打了欠债的!”趁着酒性,那管尊
卑,扑的一掌打过去。王良不提防的,一交跌倒。王俊索性赶上,拳头脚尖一齐
来。族长道:“使不得!使不得!”忙来劝时,已打得不亦乐乎了。大凡酒德不
好的人,酒性发了,也不认得甚么人,也不记得甚么事;但只是使他酒风,狠戾
暴怒罢了,不管别人当不起的。当下一个族侄把个叔子打得七损八伤,族长劝不
住,猛力解开,教人负了王良家去。王俊没个头主,没些意思,耀武扬威,一路
吆吆喝喝也走去了。
讵知王良打得伤重,次日身危。王良之子王世名,也是个读书人,父亲将死
之时,唤过分付道:“我为族子王俊殴死,此仇不可忘!”王世名痛哭道:“此
不共戴天之仇,儿誓不与俱生人世!”王良点头而绝。王世名拊膺号恸,即具状
到县间,告为立杀父命事,将族长告做见人。县间准行,随出牌吊尸到官,伺候
相简。王俊自知此事决裂,到不得官,苦央族长处息,任凭要银多少,总不计论;
处得停妥,族长分外酬谢,自不必说。族长见有些油水,来劝王世名罢讼道:
“父亲既死,不可复生。他家有的是财物,怎与他争得过?要他偿命,必要简尸。
他使用了仵作,将伤报轻了,命未必得偿,尸骸先吃这番狼籍,大不是算。依我
说,乘他惧怕成讼之时,多要了他些,落得做了人家,大家保全得无事,未为非
策。”王世名自想了一回道:“若是执命,无有不简尸之理。不论世情敌他不过,
纵是偿得命来,伤残父骨,我心何忍?只存着报仇在心,拚得性命,那处不着了
手?何必当官拘着理法,先将父尸经这番惨酷?又三推六问,几年月日才正得典
刑?不如目今权依了他们处法,诈痴佯呆,住了官司,且保全了父骨,别图再报。”
回复族长道:“父亲委是冤死,但我贫家,不能与做头敌,只凭尊长所命罢了。”
族长大喜,去对王俊说了,主张将王俊膏腴田三十亩与王世名,为殡葬父亲、养
膳老母之费。王世名同母当官递个免筒,族长随递个息词,永无翻悔。王世名一
一依听了,来对母亲说道:“儿非见利忘仇,若非如此,父骨不保。儿所以权听
其处分,使彼绝无疑心也。”世名之母,妇女见识,是做人家念头重的,见得了
这些肥田,可以享受,也自甘心罢了。
世名把这三十亩田所收花利,每岁藏贮封识,分毫不动。外边人不晓得备细,
也有议论他得了田业、息了父命的,世名也不与人辨明。王俊怀着鬼胎,倒时常
以礼来问候叔母。世名虽不受他礼物,却也象毫无嫌隙的,照常往来。有时撞着
杯酒相会,笑语酬酢,略无介意。众人又多有笑他忘了父仇的。事已渐冷,径没
人提起了。怎知世名日夜提心吊胆,时刻不忘!悄地铸一利剑,镂下两个篆字,
名曰“报仇”,出入必佩。请一个传真的绘画父像,挂在斋中,就把自己之形,
也图在上面,写他持剑侍立父侧。有人问道:“为何画作此形?”世名答道:
“古人出必佩剑,故慕其风,别无他意。”有诗为证:戴天不共敢忘仇?画笔常
将心事留。说与旁人浑不解,腰间宝剑自飕飕。且说王世名日间对人嘻笑如常,
每到归家,夜深人静,便抚心号恸。世名妻俞氏晓得丈夫心不忘仇,每对他道:
“君家心事,妾所洞知。一日仇死君手,君岂能独生?”世名道:“为了死孝,
吾之职分,只恐仇不得报耳!若得报,吾岂愿偷生耶?”俞氏道:“君能为孝子,
妾亦能为节妇。”世名道:“你身是女子,出口大易,有好些难哩!”俞氏道:
“君能为男子之事,安见妾身就学那男子不来?他日做出便见。”世名道:“此
身不幸,遭罹仇难,娘子不以儿女之见相阻,却以男子之事相勉,足见相成了。”
夫妻各相爱重。
五载之内,世名已得游泮,做了秀才,妻俞氏又生下一儿。世名对俞氏道:
“有此呱呱,王氏之脉不绝了。一向怀仇在心,隐忍不报者,正恐此身一死,斩
绝先祀,所以不敢轻生做事,如今我死可瞑目!上有老母,下有婴儿,此汝之责,
我托付已过,我不能再顾了。”遂仗剑而出。也是王俊冤债相寻,合该有事。他
新相处得一个妇女在乡间,每饭后不带仆从,独往相叙。世名打听在肚里,晓得
在蝴蝶山下经过,先伏在那边僻处了。王俊果然摇摇摆摆,独自一人踱过岭来。
世名正是恩人相见,分外眼明。仇人相见,分外眼睁。看得明白,飕的钻将过来,
喝道:“还我父亲的命来!”王俊不堤防的吃了一惊,不及措手,已被世名劈头
一剁。说时迟,那时快,王俊倒在地下挣紥。世名按倒,枭下首级,脱件衣服下
来包裹停当,带回家中。见了母亲,大哭拜道:“儿已报仇,头在囊中。今当为
父死,不得侍母膝下了。”拜罢,解出首级到父灵位前拜告道:“仇人王俊之头,
今在案前,望父阴灵不远,儿今赴官投死去也。”随即取了历年所收田租帐目,
左手持刀,右手提头,竟到武义县中出首。
此日县中传开,说王秀才报父仇杀了人,拿头首告,是个孝子。一传两,两
传三,哄动了一个县城。但见:人人竖发,个个伸眉。竖发的恨那数载含冤,伸
眉的喜得今朝吐气。挨肩叠背,老人家挤坏了腰脊厉声呼;裸袖舒拳,小孩子踏
伤了脚指号咷哭。任侠豪人齐拍掌,小心怯汉独惊魂。王世名到了县堂,县门
外喊发连天,何止万人挤塞!武义县陈大尹不知何事,慌忙出堂坐了,问其缘故。
王世名把头与剑放下,在阶前跪禀道:“生员特来投死。”陈大尹道:“为何?”
世名指着头道:“此世名族人王俊之头,世名父亲被此人打死,昔年告得有状。
世名法该执命,要他抵偿,但不忍把父尸简验,所以只得隐忍;今世名不烦官法,
后刃其人,以报父仇,特来投到请死,乞正世名擅杀之罪。”大尹道:“汝父之
事,闻和解已久,如何忽有此举?”世名道:“只为要保全父尸,先凭族长议处,
将田三十亩养膳老母。世名一时含糊应承,所收花息,年年封贮,分毫不动,今
既已杀却仇人,此项义不宜取,理当入官,写得有簿籍在此,伏乞验明。”大尹
听罢,知是忠义之士,说道:“君行孝子之事,不可以文法相拘。但事干人命,
须请详上司,为主,县间未可擅便,且召保候详。王俊之头,先着其家领回候验。”
看的人恐怕县官难为王秀才,个个伸拳裸臂,候他处分。见说申详上司,不拘禁
他,方才散去。
陈大尹晓得众情如此,心里大加矜念,把申文多写得恳切,说“先经王俊殴
死王良是的。今王良之子世名报仇杀了王俊,论来也是一命抵一命;但王世名不
由官断,擅自杀人,也该有罪。本人系是生员,特为申详断决。”申文之外,又
加上禀揭,替他周全,说“孝义可敬,宜从轻典”。上司见了,也多叹羡,遂批
与金华县汪大尹,会同武义审决这事。汪大尹访问端的,备知其情,一心要保全
他性命,商量道:“须把王良之尸一简,若果然致命伤重,王俊原该抵偿,王世
名杀人之罪就轻了。”会审之时,汪大尹如此倡言。王世名哭道:“当初专为不
忍暴残父尸,故隐忍数年,情愿杀人而自死。岂有今日仇已死了,反为要脱自身,
重简父尸之理?前日杀仇之日,即宜自杀。所以来造邑庭,正来受朝庭之法,非
求免罪也!大人何不见谅如此?”汪大尹道:“若不简父尸,杀人之罪,难以自
解。”王世名道:“原不求解,望大人放归别母,即来就死。”汪尹道:“君是
孝子烈士,自来投到者,放归何妨?但事须断决,可归家与母妻再一商量。倘肯
把父尸一简,我就好周全你了。此本县好意,不可错过。”
王世名主意已定,只不应承。回来对母亲说汪大尹之意。母亲道:“你待如
何?”王世名道:“岂有事到今日,反失了初心?儿久已拚着一死,今特来别母
而去耳!”说罢,抱头大哭。妻俞氏在旁,也哭做了一团。俞氏道:“前日与君
说过,君若死孝,妾亦当为夫而死。”王世名道:“我前日已把老母与婴儿相托
于你,我今不得已而死,你与我事母养子,才是本等,我在九原亦可瞑目。从死
之说,万万不可,切莫轻言!”俞氏道:“君向来留心报仇,誓必身死,别人不
晓,独妾知之。所以再不阻君者,知君立志如此。君能捐生,妾亦不难相从,故
尔听君行事。今事已至此,若欲到底完翁尸首,非死不可。妾岂可独生以负君乎!”
世名道:“古人言:‘死易,立孤难。’你若轻一死,孩子必绝乳哺,是绝我王
家一脉,连我的死也死得不正当了。你只与我保全孩子,便是你的大恩。”俞氏
哭道:“既如此,为君姑忍三岁。三岁之后,孩子不须乳哺了,此时当从君地下,
君亦不能禁我也!”正哀惨间,外边有二三十人喧嚷,是金华、武义两学中秀才
与王世名曾往来相好的,乃汪、陈两令央他们来劝王秀才。还把前言来讲道:
“两父母意见相同,只要轻兄之罪。必须得一简验,使仇罪应死,兄可得生。特
使小弟辈来达知此意,与兄商量。依小弟辈愚见,尊翁之死,实出含冤,仇人本
所宜抵。今若不从简验,兄须脱不得死罪,是以两命抵得他一命,尊翁之命,原
为徒死。况子者亲之遗体,不忍伤既死之骨,却枉残现在之体,亦非正道。何如
勉从两父母之言,一简以白亲冤,以全遗体,未必非尊翁在天之灵所喜,惟兄熟
思之。”王世名道:“诸兄皆是谬爱小弟,肝膈之言。两令君之意,弟非不感激。
但小弟提着简尸二字,便心酸欲裂,容到县堂再面计之。”众秀才道:“两令之
意,不过如此。兄今往一决,但得相从,事体便易了。弟辈同伴兄去相讲一遭。”
王世名即进去拜了母亲四拜,道:“从此不得再侍膝下了。”又拜妻俞氏两拜,
托以老母幼子。大哭一场,噙泪而出,随同众友到县间来。
两个大尹正会在一处,专等诸生劝他的回话。只见王世名一同诸生到来,两
大尹心里暗喜道:“想是肯从所议,故此同来也。”王世名身穿囚服,一见两大
尹即称谢道:“多蒙两位大人曲欲全世名一命。世名心非木石,岂不知感恩?但
世名所以隐忍数年,甘负不孝之罪于天地间,靦颜嘻笑者,正为不忍简尸一事。
今欲全世名之命,复致残久安之骨,是世名不是报仇,明是自杀其父了。总是看
得世名一死太重,故多此议论。世名已别过母妻,特来就死,惟求速赐正罪。”
两大尹相顾持疑,诸生辈杂遝乱讲,世名只不改口。汪大尹假意作色道:“杀人
者死。王俊既以殴死致为人杀,论法自宜简所殴之尸有伤无伤,何必问尸亲愿简
与不愿简!吾们只是依法行事罢了。”王世名见大尹执意不回,愤然道:“所以
必欲简视,止为要见伤痕,便做道世名之父毫无伤,王俊实不宜杀,也不过世名
一死当之,何必再简?今日之事,要动父亲尸骸必不能够;若要世名性命,只在
顷刻可了,决不偷生以负初心!”言毕,望县堂阶上一头撞去,眼见得世名被众
人激得焦燥,用得力猛,早把颅骨撞碎,脑浆迸出而死。囹圄自可从容入,何必
须臾赴九泉?只为书生拘律法,反令孝子不回旋。
两大尹见王秀才如此决烈,又惊又惨,一时做声不得。两县学生一齐来看王
秀才,见已无救,情义激发,哭声震天,对两大尹道:“王生如此死孝,真为难
得。今其家惟老母、寡妻、幼子,身后之事,两位父母主张从厚,以维风化。”
两大尹不觉垂泪道:“本欲相全,岂知其性烈如此!前日王生曾将当时处和之产,
封识花息,当官交明,以示义不苟受;今当立一公案,以此项给其母妻,为终老
之资,庶几两命相抵。独多着王良一死无着落,即以买和产业周其眷属,亦为得
平。”诸生众口称是。两大尹随各捐俸金十两,诸生共认捐三十两,共成五十两,
召王家亲人来将尸首领回,从厚治丧。两学生员为文以祭之云:“呜呼王生,父
死不鸣。刃加仇颈,身即赴冥。欲全其父,宁弃其生。一时之死,千秋之名,哀
哉尚飨!”诸生读罢祭文,放声大哭。哭得山摇地动,闻之者无不泪流。哭罢,
随请王家母妻拜见,面送赙仪,说道:“伯母尊嫂,宜趁此资物,出丧殡殓。”
王母道:“谨领尊命。即当与儿媳商之。”俞氏哭道:“多承列位盛情。吾夫初
死,未忍遽殡,尚欲停丧三年,尽妾身事生之礼。三年既满,然后议葬,列位伯
叔不必性急。”
诸生不知他甚么意思,各自散去了。此后但是亲戚来往,问及出柩者,俞氏
俱以言阻说,必待三年。亲戚多道:“从来说入土为安,为何要拘定三年?”俞
氏只不肯听,停丧在家。直至服满除灵,俞氏痛哭一场,自此绝食,旁人多不知
道。不上十日,肚肠饥断,呜呼哀哉了!学中诸生闻之,愈加希奇,齐来吊视。
王母诉出媳妇坚贞之性,矢志从夫,三年之中,如同一日,使人不及提防,竟以
身殉。今止剩三岁孤儿与老身,可怜可怜。诸生闻言恸哭不已,齐去禀知陈大尹。
大尹惊叹道:“孝子节妇,出于一家,真可敬也!”即报各上司,先行奖恤,候
抚按具题旌表。诸生及亲戚又义助含殓,告知王母,择日一同出柩。方知俞氏初
时必欲守至三年,不肯先葬其夫者,专为等待自己双双同出也。远近闻之,人人
称叹。巡按马御史奏闻于朝,下诏旌表其门曰“孝烈”。建坊褒荣,有《孝烈传
志》行于世。父死不忍简,自是人子心。怀仇数年余,始得伏斧綍。岂肯自吝死,
复将父骨侵?法吏拘文墨,枉效书生忱。宁知侠烈士,一死无沉吟!彼妇激余风,
三年蓄意深。一朝及其期,地下遂相寻。似此孝与烈,堪为薄俗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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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55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十二 张福娘一心贞守 朱天锡万里符名
书名:二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云:
耕牛无宿草,仓鼠有余粮。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话说天下凡事,皆由前定。如近在目前,远不过数年,预先算得出,还不足
为奇;尽有世间未曾有这样事,未曾生这个人,几十年前先有前知的道破了,或
是几千里外恰相凑着的,真令人梦想不到,可见数皆前定也。
且说宋时宣和年间,睢阳有一官人,姓刘名梁,与孺人年皆四十外了,屡生
子不育,惟剩得一幼女。刘官人到京师调官去了,这幼女在家,又得病而死,将
出瘗埋。孺人看他出门,悲痛不胜,哭得发昏,倦坐在椅上。只见一个高髻妇人
走将进来道:“孺人何必如此悲哭?”孺人告诉他屡丧嗣息,止存幼女,今又夭
亡,官人不在家这些苦楚。那妇人道:“孺人莫心焦,从此便该得贵子了。官人
已有差遣,这几日内就归。归来时节,但往城西魏十二嫂处,与他寻一领旧衣服
留着,待生子之后,借一个大银盒子,把衣裙铺着,将孩子安放盒内,略过少时,
抱将出来,取他一个小名,或是合住,或是蒙住,即易长易养,再无损折了。可
牢牢记取老身之言!”孺人妇道家心性,最喜欢听他的是这些说话。见话得有枝
有叶,就问道:“姥姥何处来的,晓得这样事?”妇人道:“你不要管我来处去
处。我怜你哭得悲切,又见你贵子将到,故教你个法儿,使你以后生育得实了。”
孺人问高姓大名,后来好相谢。妇人道:“我惯救人苦恼,做好事,不要人谢的。”
说罢走出门外,不知去向。
果然过得五日,刘官人得调滁州法曹掾,归到家里。孺人把幼女夭亡,又逢
着高髻妇人的说话,说了一遍。刘官人感伤了一回,也是死怕了儿女的心肠,见
说着妇人之言,便做个不着,也要试试看。况说他得差回来,已此准了,心里有
些信他。次日即出西门,遍访魏家。走了二里多路,但只有姓张、姓李、姓王、
姓赵,再没有一家姓魏。刘官人道:“眼见得说话作不得准了。”走回转来,到
了城门边,走得口渴,见一茶坊,进去坐下吃个泡茶。问问主人家,恰是姓魏。
店里一个后生,是主人之侄,排行十一。刘官人见他称呼出来,打动心里,问魏
十一道:“你家有兄弟么?”十一道:“有兄弟十二。”刘官人道:“令弟有嫂
子了么?”十一道:“娶个弟妇,生过了十个儿子,并无一个损折。见今同居共
食,贫家支撑,甚是烦难。”刘官人见有了十二嫂,又是个多子的,谶兆相合,
不觉大喜。就把实情告诉他,说屡损幼子及妇人教导向十二嫂假借旧衣之事。今
如此多子,可见魇样之说不为虚妄的。十一见是个官人,图个往来,心里也喜欢,
忙进去对兄弟说了。魏十二就取了自穿的一件旧绢中单衣出来,送与刘官人。刘
官人身边取出带来纸钞二贯答他。魏家兄弟断不肯受,道:“但得生下贵公子之
时,吃杯喜酒,日后照顾寒家照顾够了。”刘官人称谢,取了旧衣回家。
不多几时,孺人果然有了妊孕,将五个月,夫妻同赴滁州之任。一日在衙对
食,刘官人对孺人道:“依那妇人所言,魏十二嫂已有这人,旧衣已得,生子之
兆,显有的据了。却要个大银盒子,吾想盛得孩子的盒子,也好大哩。料想自置
不成,甚样人家有这样盒子好去借得?这却是荒唐了。”孺人道:“正是这话,
人家料没有的。就有,我们从那里知道,好与他借?只是那姥姥说话,句句不妄,
且看应验将来。”夫妻正在疑惑间,刘官人接得府间文书,委他查盘滁州公库。
刘官人不敢迟慢,分付库吏取齐了簿籍,凡公库所有,尽皆简出备查。滁州荒僻,
库藏萧索,别不见甚好物,独内中存有大银盒二具。刘官人触着心里,又疑道:
“何故有此物事?”试问库吏,库吏道:“近日有个钦差内相谭稹,到浙西公干,
所过州县必要献上土宜。那盛土宜的,俱要用银做盒子,连盒子多收去,所以州
中备得有此。后来内相不打从滁州过,却在别路去了。银盒子得以不用,留在库
中收贮,作为公物。”刘官人记在心里,回与孺人说其缘故,共相诧异。
过个几月,生了一子,遂到库中借此银盒,照依妇人所言,用魏十二家旧衣
衬在底下,把所生儿子眠在盒子中间,将有一个时辰,才抱他出来,取小名做蒙
住。看那盒子底下,镌得有字,乃是宣和庚子年制。想起妇人在睢阳说话的时节,
那盒子还未曾造起,不知为何他先知道了。这儿子后名孝韪,字正甫,官到兵部
侍郎,果然大贵。高髻妇人之言,无一不验,真是数已前定。并那件物事,世间
还不曾有,那贵人已该在这里头眠一会,魇样得长成,说过在那里了,可不奇么?
而今说一个人在万里之外,两不相知,这边预取下的名字,与那边原取下的
竟自相同。这个定数,还更奇哩。要知端的,先听小子四句口号:有母将雏横遣
离,谁知万里遇还时。试看两地名相合,始信当年天赐儿。
这回书也是说宋朝苏州一个官人,姓朱字景先,单讳着一个铨字。淳熙丙申
年间,主管四川茶马使,有个公子名逊,年已二十岁。聘下妻室范氏,是苏州大
家。未曾娶得过门,随父往任。那公子青春正当强盛,衙门独处无聊,欲念如火,
按纳不下。央人对父亲朱景先说,要先娶一妾,以侍枕席。景先道:“男子未娶
妻,先娶妾,有此礼否?”公子道:“固无此礼,而今客居数千里之外,只得反
经行权,目下图个伴寂寥之计。他日娶了正妻,遣还了他亦无不可。”景先道:
“这个也使得。只恐他日溺于情爱,更遣就烦难了。”公子道:“说过了话,男
子汉做事,一刀两段,有何烦难?”景先许允,公子遂托衙门中一个健捕胡鸿,
出外访寻。胡鸿访得成都张姓家里,有一女子名曰福娘,姿容美丽,性格温柔。
来与公子说了,将着财礼银五十两,取将过来为妾。福娘与公子年纪相仿,正是:
少女少郎,其乐难当。两情欢爱,如胶似漆。
过了一年,不想苏州范家见女儿长成,女婿远方随任,未有还期,恐怕耽搁
了两下青春,一面整办妆奁,父亲范翁亲自伴送到任上成亲。将入四川境中,先
着人传信到朱家衙内,已知朱公子一年之前,娶得有妾,便留住行李不行,写书
去与亲家道:“先妻后妾,世所恒有。妻未成婚,妾已入室,其义何在?今小女
于归戒途,吉礼将成,必去骈枝,始谐连理。此白。”看官听说:这个先妾后妻
果不是正理,然男子有妾亦是常事。今日既已娶在室中了,只合讲明了嫡庶之分,
不得以先后至有僣越,便可相安,才是处分得妥的。争奈人家女子,无有不妒,
只一句有妾,即已不相应了。必是逐得去,方拔了眼中之钉。与他商量,岂能相
容!做父亲的有大见识,当以正言劝勉,说媵妾虽贱,也是良家儿女,既已以身
事夫,便亦是终身事体,如何可轻说一个去他?使他别嫁,亦非正道。到此地位,
只该大度含容,和气相与,等人颂一个贤惠,他自然做小伏低,有何不可?若父
亲肯如此说,那未婚女子虽怎生嫉妒,也不好渗渗濑濑,就放出手段要长要短的。
当得人家父亲护着女儿,不晓得调停为上,正要帮他立出界墙来,那管这一家增
了好些难处的事!只这一封书去,有分交:锦窝爱妾,一朝剑析延津;远道孤儿,
万里珠还合浦。正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无缘对面不相逢,有
缘千里能相会。
朱景先接了范家之书,对公子说道:“我前日曾说过的,今日你岳父以书相
责,原说他不过。他又说必先遣妾,然后成婚。你妻已送在境上,讨了回话然后
前进。这也不得不从他了。”公子心里,委是不舍得张福娘,然前日要娶妾时,
原说过了娶妻遣还的话;今日父亲又如此说,丈人又立等回话,若不遣妾,便成
亲不得。真也是左难右难,眼泪从肚子里落下来,只得把这些话与张福娘说了。
张福娘道:“当初不要我时,凭得你家。今既娶了进门,我没有得罪,须赶我去
不得。便做讨大娘来时,我只是尽礼奉事他罢了,何必要得我去?”公子道:
“我怎么舍得你去?只是当初娶你时节,原对爹爹说过,待成正婚之日,先行送
还。今爹爹把前言责我,范家丈人又带了女儿住在境上,要等送了你去,然后把
女儿过门。我也处在两难之地,没奈何了。”张福娘道:“妾乃是贱辈,唯君家
张主。君家既要遣去,岂可强住以阻大娘之来?但妾身有件不得已事,要去也去
不得了。”公子道:“有甚不得已事?”张福娘道:“妾身上已怀得有孕,此须
是君家骨血。妾若回去了,他日生出儿女来,到底是朱家之人,难道又好那里去
得不成?把似他日在家守着,何如今日不去的是。”公子道:“你若不去,范家
不肯成婚,可不担搁了一生婚姻正事?就强得他肯了,进门以后必是没有好气,
相待得你刻薄起来,反为不美。不如权避了出去,等我成亲过了,慢慢看个机会
劝转了他,接你来同处,方得无碍。”张福娘没奈何,正是:人生莫作妇人身,
百年苦乐由他人。福娘主意不要回去,却是堂上主张发遣,公子一心要遵依丈人
说话,等待成亲。福娘四不拗六,徒增些哭哭啼啼,怎生撇强得过?只得且自回
家去守着。
这朱家即把此信报与范家。范翁方才同女儿进发。昼夜兼程,行到衙中,择
吉成亲。朱公子男人心性,一似荷叶上露水珠儿,这边缺了,那边又圆,且全了
范氏伉俪之欢,管不得张福娘仳离之苦。夫妻两下,且自过得恩爱,此时便没有
这妾也罢了。
明年,朱景先茶马差满,朝廷差少卿王渥交代,召取景先还朝。景先拣定八
月离任,此时福娘已将分娩,央人来说,要随了同归苏州。景先道:“论来有了
妊孕,原该带了同去为是;但途中生产,好生不便,且看他造化。若得目下即产,
便好带去了。”福娘再三来说:“已嫁从夫,当时只为避取大娘,暂回母家,原
无绝理。况腹中之子,是那个的骨血,可以弃了竟去么?不论即产与不产,嫁鸡
逐鸡飞,自然要一同去的。”朱景先是仕宦中人,被这女子把正理来讲,也有些
说他不过,说与夫人劝化范氏媳妇,要他接了福娘来衙中,一同东归。范氏已先
见公子说过两番,今翁姑来说,不好违命。他是诗礼之家出身的,晓得大体,一
面打点接取福娘了。怎当得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朱公子是色上要紧的
人,看他未成婚时,便如此忍耐不得,急于取妾,以致害得个张福娘上不得,下
不得,岂不是个喉急的?今与范氏夫妻,你贪我爱,又遣了张福娘,新换了一番
境界,把从前毒火多注在一处,朝夜探讨,早已染了痨怯之症,吐血丝,发夜热,
医家只戒少近女色。景先与夫人商量道:“儿子已得了病,一个媳妇,还要劝他
分床而宿;若张氏女子再娶将来,分明是油锅内添上一把柴了。还只是立意回了
他,不带去罢。只可惜他已将分娩,是男是女,这是我朱家之后,舍不得撇他。”
景先道:“儿子媳妇,多是青年,只要儿子调理得身体好了,那怕少了孙子?趁
着张家女子尚未分娩,黑白未分,还好辞得他。他若不日之间产下一子,到不好
撇他了。而今只把途间不便生产去说,十分说不倒时,权约他日后来相接便是。”
计议已定,当下力辞了张福娘,离了成都,归还苏州去了。
张福娘因朱家不肯带去,在家中哭了几场,他心里一意守着腹中消息。朱家
去得四十日后,生下一子,因道少不得要归朱家,只当权寄在四川,小名唤做寄
儿。福娘既生得有儿子,就甘贫守节,誓不嫁人。随你父母乡里,百般说谕,并
不改心。只绩纺补纫,资给度日,守那寄儿长成。寄儿生得眉目疏秀,不同凡儿。
与里巷同伴一般的孩童戏耍,他每每做了众童的头,自称是官人,把众童呼来喝
去,俨然让他居尊的模样。到了七八岁,张福娘送他上学从师,所习诗书,一览
成诵。福娘一发把做了大指望,坚心守去,也不管朱家日后来认不认的事了。
且不说富娘苦守教子。那朱家自回苏州,与川中相隔万里,彼此杳不闻知。
过了两年是庚子岁,公子朱逊病不得痊,呜呼哀哉。范氏虽做了四年夫妻,到有
两年不同房,寸男尺女皆无。朱景先又只生得这个公子,并无以下小男小女,一
死只当绝了后代了。有诗为证:不孝有三无后大,谁料儿亡竟绝孙?早知今日凄
凉景,何故当时忽妾妊!朱景先虽然仕宦荣贵,却是上奉老母,下抚寡媳,膝下
并无儿孙,光景孤单,悲苦无聊,再无开眉欢笑之日。直至乙巳年,景先母太夫
人又丧,景先心事,一发只有痛伤。此时连前日儿子带妊还妾之事,尽多如隔了
一世的,那里还记得影响起来?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四川后任茶马王渥少卿,闻知朱景先丁了母优,因是他
交手的前任官,多有首尾的,特差人赍了赙仪奠帛,前来致吊,你道来的是甚么
人?正是那年朱公子托他讨张福娘的旧役健步胡鸿。他随着本处一个巡简邹圭到
苏州公干的便船,来至朱家。送礼已毕,朱景先问他川中旧事,是件备陈。朱景
先是个无情无绪之人,见了手下旧使役的,偏喜是长是短的婆儿气,消遣闷怀。
那胡鸿住在朱家了几时,讲了好些闲说话,也看见朱景先家里事体光景在心,便
问家人道:“可惜大爷青年短寿,今不曾生得有公子,还与他立个继嗣么?”家
人道:“立是少不得立他一个,总是别人家的肉,那里煨得热?所以老爷还不曾
提起。”胡鸿道:“假如大爷留得一股真骨血在世上,老爷喜欢么?”家人道:
“可知道喜欢,却那里讨得出?”胡鸿道:“有是有些缘故在那里,只不知老爷
意思怎么样。”家人见说得蹊跷,便问道:“你说的话那里起?”胡鸿道:“你
每岂忘记了大爷在成都曾娶过妾么?”家人道:“娶是娶过,后来因娶大娘子,
还了他娘家了。”胡鸿道:“而今他生得有儿子。”家人道:“他别嫁了丈夫,
就生得有儿子,与我家有甚相干?”胡鸿道:“冤屈!冤屈!他那曾嫁人?还是
你家带去的种哩!家人道:“我每不敢信你这话。对老爷说了,你自说去!”
家人把胡鸿之言,一一来禀朱景先。朱景先却记起那年离任之日,张家女子
将次分娩,再三要同到苏州之事,明知有遗腹在彼地。见说是生了儿子,且惊且
喜,急唤胡鸿来问他的信。胡鸿道:“小人不知老爷主意怎么样,小人不敢乱讲
出来。”朱景先道:“你只说前日与大爷做妾的那个女子,而今怎么样了就是!”
胡鸿道:“不敢瞒老爷说,当日大爷娶那女子,即是小人在里头做事的,所以备
知端的。大爷遣他出去之时,元是有娠,后来老爷离任得四十多日,即产下一个
公子了。”景先道:“而今见在那里?”胡鸿道:“这个公子,生得好不清秀伶
俐,极会读书。而今在娘身边,母子相守,在那里过日。”景先道:“难道这女
子还不嫁人?”胡鸿道:“说这女子也可怜,他缝衣补裳,趁钱度日,养那儿子,
供给读书,不肯嫁人。父母多曾劝他,乡里也有想他的,连小人也巴不得他有这
日,在里头再嫌两数银子。怎当得心坚如铁,再说不入。后来看见儿子会读了书,
一发把这条门路绝了。”景先道:“若果然如此,我朱氏一脉可以不绝,莫大之
喜了。只是你的说话可信么?”胡鸿道:“小人是老爷旧役,从来老实,不会说
谎。况此女是小人的首尾,小人怎得有差?”景先道:“虽然如此,我嗣续大事
非同小可。今路隔万里,未知虚实。你一介小人,岂可因你一言,造次举动得?”
胡鸿道:“老爷信不得小人一个的言语,小人附舟来的是巡简邹圭,他也是老爷
的旧吏。老爷问他,他备知端的。”朱景先见说话有来因,巴不得得知一个详细,
即差家人请那邹巡简来。
邹巡简见是旧时本官相召,不敢迟慢。忙写了禀帖,来见朱景先。朱景先问
他蜀中之事,他把张福娘守贞教子,与那儿子聪明俊秀不比寻常的话,说了一遍,
与胡鸿所说,分毫不差。景先喜得打跌,进去与夫人及媳妇范氏备言其故,合家
惊喜道:“若得如此,绝处逢生,祖宗之大庆也!”景先分付备治酒饭,管待邹
巡简,与邹巡简商量川中接他母子来苏州说话。邹巡简道:“此路迢遥,况一个
女人,一个孩子,跋涉艰难,非有大力,不能周全得直到这里。小官如今公事已
完,早晚回蜀。恩主除非乘此便,致书那边当道,支持一路舟车之费,小官自当
效犬马之力,着落他母子起身,一径到府上,方可无误。”景先道:“足下所言,
实是老成之见。下官如今写两封书,一封写与制置使留尚书,一封即写与茶马王
少卿,托他周置一应路上事体,保全途中母子无虞。至于两人在那里收拾起身之
事,全仗足下与胡鸿照管停当,下官感激不尽,当有后报。”邹巡简道:“此正
小官与胡鸿报答恩主之日,敢不随便尽心、曲护小公子到府?恩主作速写起书来,
小官早晚即行也。”朱景先遂一面写起书来,书云:“铨不禄,母亡子夭,目前
无孙。前发蜀时,有成都女子张氏为儿妾,怀娠留彼。今据旧胥巡简邹圭及旧役
胡鸿俱言,业已获雄,今计八龄矣。遗孽万里,实系寒宗如线。欲致其还吴,而
伶仃母子,跋涉非易。敢祈鼎力覆庇,使舟车无虞,非但骨肉得以会合,实令祖
宗藉以绵延,感激非可名喻也。铨白。”一样发书二封,附与邹巡简将去,就便
赏了胡鸿,致谢王少卿相吊之礼,各厚赠盘费,千叮万嘱,两人受托而去。朱景
先道是既有上司主张,又有旧役帮衬,必是停当得来的,合家日夜只望好音不题。
且说邹巡简与胡鸿回去,到了川中,邹巡简将留尚书的书去至府中递过。胡
鸿也回复了王少卿的差使,就递了旧茶马朱景先谢帖,并书一封。王少卿遂问胡
鸿这书内的详细,胡鸿一一说了。王少卿留在心上,就分付胡鸿道:“你先去他
家通此消息,教母子收拾打叠停当了,来禀着我。我早晚乘便周置他起身就路便
是。”胡鸿领旨,竟到张家见了福娘,备述身被差遣、直到苏州朱家作吊太夫人
的事。福娘忙问:“朱公子及合家安否?”胡鸿道:“公子已故了五六年了。”
张福娘大哭一场,又问公子身后事体。胡鸿道:“公子无嗣,朱爷终日烦恼,偶
然说起娘子这边有了儿子,娘子教他读书,苦守不嫁。朱爷不信,遂问得邹巡简
之言相同,十分欢喜。有两封书,托这边留制使与王少卿,要他每设法护送着娘
子与小官人到苏州。我方才见过少卿了,少卿叫我先来通知你母子,早晚有便,
就要请你们动身也。”张福娘前番要跟回苏州,是他本心。因不得自由,只得强
留在彼,又不肯嫁人,如此苦守。今见朱家要来接他,正是叶落归根事务,心下
岂不自喜?一面谢了胡鸿报信,一面对儿子说了,打点东归,只看王少卿发付。
王少卿因会着留制使,同提起朱景先托致遗孙之事,一齐道:“这是完全人家骨
肉的美事,我辈当力任之。”适有蜀中进士冯震武要到临安,有舟东下,其路必
经苏州。且舟中宽厂,尽可附人。王少卿知得,报与留制使,各发柬与冯进士说
了。如此两位大头脑去说那些小附舟之事,你道敢不依从么?冯进士分付了船户,
将好舱口分别得内外的,收拾洁净,专等朱家家小下船。留制使与王少卿各赠路
费、茶果银两,即着邹巡简、胡鸿两人赍发张福娘母子动身,复着胡鸿防送到苏
州。张福娘随别了自家家里,同了八岁儿子寄儿,上在张进士船上。张进士晓得
是缙绅家属,又是制使茶马使所托,加意照管,自不必说。一路进发,尚未得到。
这边朱景先家里,日日盼望消息,真同大旱望雨。一日,遇着朝廷南郊礼成,
大赍恩典,侍从官员当荫一子,无子即孙。朱景先待报有子孙来,目前实是没有;
待说没有来,已着人四川勾当去了,虽是未到,不是无指望的。难道虚了恩典不
成?心里计较道:“宁可先报了名字去,他日可把人来补荫。”主意已定,只要
取下一个名字就好填了。想一想道:“还是取一个甚么名字好?”有恩须赁子和
孙,争奈庭前未有人!万里已迎遗腹孽,先将名讳报金门。朱景先辗转了一夜,
未得佳名。次早心下猛然道:“蜀中张氏之子,果收拾回来,此乃数年绝望之后
从天降下来的,岂非天赐?《诗》云:‘天赐公纯古段。’取名天赐,既含蓄天
幸得来的意思,又觉字义古雅,甚妙,甚妙!”遂把“有孙朱天赐”填在册子上,
报到仪部去,准了恩荫,只等蜀中人来顶补。
不多几时,忽然胡鸿复来叩见,将了留尚书、王少卿两封回书来禀道:“事
已停当,两位爷给发盘缠,张小娘子与小公子多在冯进士船上附来,已到河下了。”
朱景先大喜,正要着人出迎,只见冯进士先将帖来进拜。景先接见冯进士,诉出
留、王二大人相托,顺带令孙母子在船上来,幸得安稳,已到府前说话。朱景先
称谢不尽,答拜了冯进士,就接取张福娘母子上来。张福娘领了儿子寄儿,见了
翁姑与范氏大娘,感起了旧事,全家哭做了一团。又教寄儿逐位拜见过,又合家
欢喜。朱景先问张福娘道:“孙儿可叫得甚么名字?”福娘道:“乳名叫寄儿,
两年之前,送入学堂从师,那先生取名天锡。”朱景先大惊道:“我因仪部索取
恩荫之名,你每未来到,想了一夜,才取这两个字,预先填在册子上送去,岂知
你每万里之外,两年之前,已取下这两个字作名了?可见天数有定若此,真为奇
怪之事!”合家叹异。那朱景先忽然得孙,直在四川去认将来,已此是新闻了;
又两处取名适然相同,走进门来,只消补荫,更为可骇。传将开去,遂为奇谈。
后来朱天锡袭了恩荫,官位大显,张福娘亦受封章。这是他守贞教子之报。有诗
为证:娶妾先妻亦偶然,岂知弃妾更心坚。归来万里由前定,善念阴中必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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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56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十三 杨抽马甘请杖 富家郎浪受惊
书名:二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云:
敕使南来坐画船,袈裟犹带御炉烟。无端撞着曹公相,二十皮鞭宿宿缘。
这四句诗乃是国朝永乐年间少师姚广孝所作。这个少师乃是僧家出身,法名
道衍,本贯苏州人氏。他虽是个出家人,广有法术,兼习兵机,乃元朝刘秉忠之
流。太祖分封诸王,各选一高僧伴送之国。道衍私下对燕王说道:“殿下讨得臣
去作伴,臣当送一顶白帽子与大王戴。”“白”字加在“王”字上,乃是个“皇”
字,他藏着哑谜,说辅佐他做皇帝的意思。燕王也有些晓得他不凡,果然面奏太
祖,讨了他去。后来赞成靖难之功,出师胜败,无不未卜先知。燕兵初来时,燕
王问道:“利钝如何?”他说:“事毕竟成,不过废得两日工夫。”后来败于东
昌,方晓得“两日”是个“昌”字。他说道:“此后再无阻了。”果然屡战屡胜,
燕王直正大位,改元永乐。道衍赐名广孝,封至少师之职。虽然受了职衔,却不
肯留发还俗,仍旧光着个头,穿着蟒龙玉带,长安中出入。文武班中晓得是他佐
命功臣,谁不钦敬?
一日,成祖皇帝御笔亲差他到南海普陀落伽山进香,少师随坐了几号大样官
船,从长江中起行。不则数日,来到苏州码头上,湾船在姑苏馆驿河下。苏州是
他父母之邦,他有心要上岸观看风俗,比旧同异如何。屏去从人,不要跟随,独
自一个。穿着直裰在身,只做野僧打扮,从胥门走进街市上来行走。正在看玩之
际,忽见喝道之声远远而来。市上人虽不见十分惊惶,却也各自走开在两边了让
他。有的说是管粮曹官人来了。少师虽则步行,自然不放他在眼里的,只在街上
摇摆不避。须臾之间,那个官人看看抬近,轿前皂快人等高声喝骂道:“秃驴怎
不回避!”少师只是微微冷笑。就有两个应捕把他推来抢去。少师口里只说得一
句道:“不得无礼,我怎么该避你们的?”应捕见他不肯走开,道是冲了节,一
把拿住。只等轿到面前,应捕口禀道:“一个野僧冲道,拿了听候发落。”轿上
那个官人问道:“你是那里野和尚,这等倔强?”少师只不作声。那个官人大怒,
喝教:“拿下打着!”众人喏了一声,如鹰拿燕雀,把少师按倒在地,打了二十
板。少师再不分辨,竟自忍受了。才打得完,只见府里一个承差同一个船上人,
飞也似跑来道:“那里不寻得少师爷到,却在这里!”众人惊道:“谁是少师爷?”
承差道:“适才司道府县各爷,多到钦差少师姚老爷船上迎接,说着了小服,从
胥门进来了,故此同他船上水手急急赶来。各位爷多在后面来了,你们何得在此
无理?”众人见说,大惊失色,一哄而散,连抬那官人的轿夫,把个官来撇在地
上了,丢下轿子,恨不爷娘多生两只脚,尽数跑了。刚刚剩下得一个官人在那里。
元来这官人姓曹,是吴县县丞。当下承差将出绳来,把县丞拴下,听候少师
发落。须臾,守巡两道、府县各官多来迎接,把少师簇拥到察院衙门里坐了,各
官挨次参见已毕。承差早已各官面前禀过少师被辱之事,各官多跪下待罪,就请
当面治曹县丞之罪。少师笑道:“权且寄府狱中,明日早堂发落。”当下把县丞
带出,监在府里。各官别了出来,少师是晚即宿于察院之中。次早开门,各官又
进见。少师开口问道:“昨日那位孟浪的官人在那里?”各官禀道:“见监府狱,
未得钧旨,不敢造次。”少师道:“带他进来。”各官道是此番曹县丞不得活了。
曹县丞也道性命只在霎时,战战兢兢,随着解人膝行到庭下,叩头请死。少师笑
对各官道:“少年官人不晓事。即如一个野僧在街上行走,与你何涉,定要打他?”
各官多道:“这是有眼不识泰山,罪应万死,只求老大人自行诛戮,赐免奏闻,
以宽某等失于简察之罪,便是大恩了。”少师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个柬贴来与
各官看,即是前诗四句。各官看罢,少师哈哈大笑道:“此乃我前生欠下他的。
昨日微服闲步,正要完这夙债。今事已毕,这官人原没甚么罪过,各请安心做官
罢了,学生也再不提起了。”众官尽叹伏少师有此等度量,却是少师是晓得过去
未来事的,这句话必非混帐之语。看官若不信,小子再说宋时一个奇人,也要求
人杖责了前欠的,已有个榜样过了。这人却有好些奇处,听小子慢慢说来,做回
正话。从来有奇人,其术堪玩世。一切真实相,仅足供游戏。
话说宋朝蜀州江源一个奇人,姓杨名望才,字希吕。自小时节,不知在那里
遇了异人,得了异书,传了异术。七八岁时,在学堂中便自跷蹊作怪。专一聚集
一班学生,要他舞仙童,跳神鬼,或扮个刘关张三战吕布,或扮个尉迟恭单鞭夺
槊。口里不知念些甚么,任凭随心搬演。那些村童无不一一按节跳舞,就象教师
教成了一般的,旁观着实好看。及至舞毕,问那些童子,毫厘不知。
一日,同学的有钱数百文在书笥中,并没人知道。杨生忽地向他借起钱来。
同学的推说没有,杨生便把手指掐道:“你的钱有几百几十几文见在笥中,如何
赖道没有?”众学生不信,群然启那同学的书笥看,果然一文不差。于是传将开
去,尽道杨家学生有希奇术数。年纪渐大,长成得容状丑怪,双目如鬼,出口灵
验。远近之人多来请问吉凶休咎,百发百中。因为能与人抽简禄马,川中起他一
个混名,叫做杨抽马。但是经过抽马说的,近则近应,远则远应,正则正应,奇
则奇应。且略述他几桩怪异去处:
杨家住居南边,有大木一株,荫蔽数丈。忽一日写个帖子出去,贴在门首道:
“明日午未间,行人不可过此,恐有奇祸。”有人看见,传说将去道:抽马门首
有此帖子,多来争看。看见了的,晓得抽马有些古怪,不敢不信,相戒明日午未
时候,切勿从他门首来走。果然到了其期,那株大木忽然催仆下来,盈塞街市,
两旁房屋略不少损。这多是杨抽马魇样过了,所以如此。又恐怕人不知道,失误
伤犯,故此又先通示,得免于祸。若使当时不知,在街上摇摆时节,不好似受了
孙行者金箍棒一压,一齐做了肉饼了?
又常持缣帛入市货卖。那买的接过手量着,定是三丈四丈长的,价钱且是相
应。买的还要讨他便宜,短少些价值,他并不争论。及至买成,叫他再量量看,
出得多少价钱,原只长得多少。随你是量过几丈的,价钱只有尺数,那缣也就只
几尺长了。
出去拜客,跨着一匹骡子,且是雄健。到了这家门内,将骡系在庭柱之下,
宾主相见茶毕,推说别故暂出,不牵骡去。骡初时叫跳不住,去久不来,骡亦不
作声,看看缩小。主人怪异,仔细一看,乃是纸剪成的。
四川制置司有三十年前一宗案牍,急要对勘。年深尘积,不知下落。司中吏
胥徬徨终日,竟无寻处。有人教他请问杨抽马,必知端的。吏胥来问,抽马应声
答道:在某屋某柜第几沓下。依言去寻,果然即在那里翻出来。
一日,眉山琛禅师造门相访,适有乡客在座。那乡客新得一马,黑身白鼻,
状颇骏异。杨抽马见了道:“君此马不中骑,只该送与我罢了。君若骑他,必有
不利之处。”乡客大怒道:“先生造此等言语,意欲吓骗吾马。吾用钱一百千买
来的,乘坐未久,岂肯轻为你赚去么?”抽马笑道:“我好意替你解此大厄,你
不信我,也是你的命了。今有禅师在此为证,你明年五月二十日,宿冤当有报应,
切宜记取,勿可到马房看他刍秣;又须善护左肋,直待过了此日,还可望再与你
相见耳。”乡客见他说得荒唐,又且利害,越加忿怒,不听而去。到了明年此日,
乡客那里还把言语放在心上,果然亲去喂马。那匹马忽然跳跃起来,将双蹄乱踢,
乡客倒地。那马见他在地上了,急向左肋用力一踹,肋骨齐断。乡客叫得一声:
“阿也!”连吼是吼,早已后气不接,呜呼哀哉。琛禅师问知其事,大加惊异。
每向人说杨抽马灵验,这是他亲经目见的说话。
虞丞相自荆襄召还,子公亮遣书来叩所向。抽马答书道:“得苏不得苏,半
月去作同佥书。”其时佥书未有带“同”字的,虞公不信。以后守苏台,到官十
五日,果然召为同佥书枢密院事。时钱处和先为佥书,故加“同”字。其前知不
差如此。
果州教授关寿卿,名耆孙,有同僚闻知杨抽马之术,央他遣一仆,致书问休
咎。关仆未至,抽马先知,已在家分付其妻道:“快些造饭,有一关姓的家仆来
了,须要待他。”其妻依言造饭。饭已熟了,关仆方来。未及进门,抽马迎着笑
道:“足下不问自家事,却为别人来奔波么?”关仆惊拜道:“先生真神仙也!”
其妻即将所造之饭款待此仆,抽马答书,备言祸福而去。
元来他这妻子姓苏,也不是平常的人。原是一个娼家女子,模样也只中中,
却是拿班做势,不肯轻易见客。及至见过的客,他就评论道某人是好,某人是歹,
某人该兴头,某人该落泊,某人有结果,某人没散场。恰象请了一个设帐的相士
一般。看了气色,是件断将出来。却面前不十分明说,背后说一两句,无不应验
的。因此也名重一时,来求见的颇多,王孙公子,车马盈门。中意的晚上也留几
个,及至有的往来熟了,欲要娶他,只说道:“目前之人皆非吾夫也!”后来一
见杨抽马这样丑头怪脸,偏生喜欢道:“吾夫在此了。”抽马一见苏氏,便象一
向认得的一般道:“元来吾妻混迹于此。”两个说得投机,就把苏氏娶了过来。
好一似桃花女嫁了周公,家里一发的阴阳有准,祸福无差。杨抽马之名越加著闻。
就是身不在家,只消到他门里问着,也是不差的。所以门前热闹,家里喧阗,王
侯贵客,无一日没有在座上的。
忽地一日,抽马在郡中,郡中中走出两个皂隶来,少不得是叫做张千、李万,
多是认得抽马的,齐来声喏。抽马一把拉他两人出郡门来,道:“请两位到寒舍,
有句要紧话相央则个。”那两个是公门中人,见说请他到家,料不是白差使,自
然愿随鞭镫,跟着就行。抽马道:“两位平日所用官杖,望乞就便带了去。”张
千、李万道:“到宅上去,要官杖子何用?难道要我们去打那个不成?”抽马道:
“有用得着处,到彼自知端的。”张千、李万晓得抽马是个古怪的人,莫不真有
甚么事得做,依着言语,各掮了一条杖子,随到家来。抽马将出三万钱来,送与
他两个。张千、李万道:“不知先生要小人那厢使唤,未曾效劳,怎敢受赐?”
抽马道:“两位受了薄意,然后敢相烦。”张千、李万道:“先生且说将来。可
以效得犬马的,自然奉命。”抽马走进去唤妻苏氏出来,与两位公人相见。张千、
李万不晓其意,为何出妻见子?各怀着疑心,不好做声。只见抽马与妻每人取了
一条官杖,奉与张千、李万道:“在下别无相烦,止求两位牌头将此杖子,责我
夫妻二人每人二十杖,便是盛情不浅。”张千、李万大惊道:“那有此话!”抽
马道:“两位不要管,但依我行事,足见相爱。”张千、李万道:“且说明是甚
么缘故?”抽马道:“吾夫妇目下当受此杖,不如私下请牌头来完了这业债,省
得当场出丑。两位是必见许则个。”张千、李万道:“不当人子!不当人子!小
人至死也不敢胡做。”抽马与妻叹息道:“两位毕竟不肯,便是数已做定,解禳
不去了。有劳两位到此,虽然不肯行杖,请收了钱去。”张千、李万道:“尊赐
一发出于无名。”抽马道:“但请两位收去,他日略略用些盛情就是。”张千、
李万虽然推托,公人见钱,犹如苍蝇见血,一边接在手里了,道:“既蒙厚赏,
又道是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他日有用着两小人处,水火不避便了。”两人真是
无功受赏,头轻脚重,欢喜不胜而去。
且说杨抽马平日祠神,必设六位:东边二位空着虚座,道是神位;西边二位
却是他夫妻二人坐着作主;底下二位,每请一僧一道同坐。又不知奉的是甚么神,
又不从僧,又不从道,人不能测。地方人见他行事古怪,就把他祠神诡异,说是
“左道惑众,论法当死”,首在郡中。郡中准词,差人捕他到官,未及讯问,且
送在监里。狱吏一向晓得他是有手段的跷蹊作怪人,惧怕他的术法利害,不敢加
上械杻,曲意奉承他。却又怕他用术逃去,没寻他处,心中甚是忧惶。抽马晓
得狱吏的意思了,对狱吏道:“但请足下宽心,不必虑我。我当与妻各受刑责,
其数已定,万不可逃,自当含笑受之。”狱吏道:“先生有神术,总使数该受刑,
岂不能趋避?为何自来就他?”抽马道:“此魔业使然,避不过的。度过了厄,
始可成道耳。”狱吏方才放下了心。果然杨抽马从容在监,并不作怪。
郡中把他送在司理杨忱处议罪。司理晓得他是法术人,有心护庇他,免不得
外观体面,当堂鞫讯一番。杨抽马不辨自己身上事,仰面对司理道:“令叔某人,
这几时有信到否?可惜,可惜!”司理不知他所说之意,默然不答。只见外边一
人走将进来,道是成都来的人,正报其叔讣音。司理大惊退堂,心服抽马之灵。
其时司理有一女久病,用一医者陈生之药,屡服无效。司理私召抽马到衙,意欲
问他。抽马不等开口便道:“公女久病,陈医所用某药,一毫无益的,不必服他。
此乃后庭朴树中小蛇为祟,我如今不好治得,因身在牢狱,不能役使鬼神。待我
受仗后以符治之,可即平安,不必忧虑。”司理把所言对夫人说。夫人道:“说
来有因。小姐未病之前,曾在后园见一条小蛇,缘在朴树上,从此心中恍惚得病
起的。他既知其根由,又说能治,必有手段。快些周全他出狱,要他救治则个。”
司理有心出脱他,把罪名改轻,说“原非左道惑众死罪,不过术人妄言祸福”,
只问得个不应、决杖。申上郡堂去,郡守依律科断,将抽马与妻苏氏各决臀杖二
十。元来那行杖的皂隶,正是前日送钱与他的张千、李万。两人各怀旧恩,又心
服他前知,加意用情,手腕偷力,蒲鞭示辱而已。抽马与苏氏尽道业数该当,又
且轻杖,恬然不以为意。受杖归来,立书一符,又写几字,作一封送去司理衙中,
权当酬谢周全之意。司理拆开,见是一符,乃教他挂在树上的,又一红纸有六字,
写道:“明年君家有喜。”司理先把符来试挂,果然女病洒然。留下六字,看明
年何喜。果然司理兄弟四人,明年俱得中选。
抽马奇术如此类者,不一而足。独有受杖一节,说是度厄,且预先要求皂隶
自行杖责解禳。及后皂隶不敢依从,毕竟受杖之时,用刑的仍是这两人,真堪奇
绝。有诗为证:祸福从来有宿根,要知受杖亦前因。请君试看杨抽马,有术何能
强避人?
杨抽马术数高奇,语言如响,无不畏服。独有一个富家子与抽马相交最久,
极称厚善;却带一味狎玩,不肯十分敬信。抽马一日偶有些事干,要钱使用,须
得二万。囊中偶乏,心里想道:“我且蒿恼一个人着。”来向富家借贷一用。富
家子听言,便有些不然之色。看官听说,大凡富人没有一个不慳吝的。惟其看得
钱财如同性命一般,宝惜倍至,所以钱神有灵,甘心跟着他走;若是把来不看在
心上,东手接来西手去的,触了钱神嗔怒,岂肯到他手里来?故此非慳不成富家,
才是富家一定慳了。真个“说了钱便无缘”。这富家子虽与杨抽马相好,只是见
他兴头有术,门面撮哄而已。忽然要与他借贷起来,他就心中起了好些歹肚肠。
一则说是江湖行术之家,贪他家事,起发他的,借了出门,只当舍去了;一则说
是朋友面上,就还得本钱,不好算利;一则说是借惯了手脚,常要歆动,是开不
得例子的。只回道是:“家间正在缺乏,不得奉命。”抽马见他推辞,哈哈大笑
道:“好替你借,你却不肯。这只教你吃些惊恐,看你借我不迭。那时才见手段
哩!”自此见富家子再不提起借钱之事。富家子自道回绝了他,甚是得意。
偶然那一日独自在书房中歇宿,时已黄昏人定,忽闻得叩门之声。起来开看,
只见一个女子闪将入来,含颦万福道:“妾东家之女也。丈夫酒醉逞凶,横相逼
逐,势不可当。今夜已深,不可远去,幸相邻近,愿借此一宿。天未明,即当潜
回家里,以待丈夫酒醒。”富家子看其模样,尽自飘逸有致,私自想道:“暮夜
无知,落得留他伴寝。他说天未明就去,岂非神鬼不觉的?”遂欣然应允道:
“既蒙娘子不弃,此时没人知觉,安心共寝一宵,明早即还尊府便了。”那妇人
并无推拒,含笑解衣,共枕同衾,忙行云雨。一个孤馆寂寥,不道佳人猝至;一
个夜行凄楚,谁知书舍同欢?两出无心,略觉情形忸怩;各因乍会,翻惊意态新
奇。未知你弱我强,从容试看;且自抽离添坎,热闹为先。行事已毕,俱各困倦。
睡到五更,富家子恐天色乍明,有人知道,忙呼那妇人起来。叫了两声,推
了两番,既不见声响答应,又不见身子展动。心中正疑,鼻子中只闻得一阵阵血
腥之气,甚是来得狠。富家子疑怪,只得起来挑明灯盏,将到床前一看,叫声
“阿也!”正是:分开八片顶阳骨,浇下一桶雪水来。你道却是怎么?元来昨夜
那妇人,身首已斫做三段,鲜血横流,热腥扑鼻,恰象是才被人杀了的。富家子
慌得只是打颤,心里道:“敢是丈夫知道,赶来杀了他,却怎不伤着我?我虽是
弄了两番,有些疲倦,可也忒睡得死。同睡的人被杀了,怎一些也不知道?而今
事已如此,这尸首在床,血痕狼籍,倏忽天明,他丈夫定然来这里讨人,岂不决
撒?若要并叠过,一时怎能干净得?这祸事非同小可!除非杨抽马他广有法术,
或者可以用甚么障眼法儿,遮掩得过。须是连夜去寻他!”
也不管是四更五更,日里夜里,正是慌不择路,急走出门,望着杨抽马家里
乱乱撺撺跑将来,擂鼓也似敲门,险些把一双拳头敲肿了,杨抽马方才在里面答
应,出来道:“是谁?”富家子忙道:“是我,是我。快开了门有话讲!”此时
富家子正是急惊风撞着了慢郎中。抽马听得是他声音,且不开门,一路数落他道:
“所贵朋友交厚,缓急须当相济。前日借贷些少,尚自不肯,今如此黑夜,来叫
我甚么干?”富家子道:“有不是处且慢讲,快与我开开门着。”抽马从从容容
把门开了。富家子一见抽马,且哭且拜道:“先生救我奇祸则个!”抽马道:
“何事恁等慌张?”富家子道:“不瞒先生说,昨夜黄昏时分,有个邻妇投我,
不合留他过夜。夜里不知何人所杀,今横尸在家,乃飞来大祸。望乞先生妙法救
解。”抽马道:“事体特易。只是你不肯顾我缓急,我顾你缓急则甚?”富家子
道:“好朋友!念我和你往来多时,前日偶因缺乏,多有得罪;今若救得我命,
此后再不敢吝惜在先生面上了。”抽马笑道:“休得惊慌,我写一符与你拿去,
贴在所卧室中,亟亟关了房门,切勿与人知道。天明开看,便知端的。”富家子
道:“先生勿耍我!倘若天明开看仍复如旧,可不误了大事?”抽马道:“岂有
是理!若是如此,是我符不灵,后来如何行术?况我与你相交有日,怎误得你?
只依我行去,包你一些没事便了。”富家子道:“若果蒙先生神法救得,当奉钱
百万相报。”抽马笑道:“何用许多!但只原借我二万足矣。”富家子道:“这
个敢不相奉!”
抽马遂提笔画一符与他,富家子袖了急去,幸得天尚未明,慌慌忙忙依言贴
在房中。自身走了出来,紧把房门闭了。站在外边,牙齿还是捉对儿厮打的,气
也不敢多喘。守至天大明了,才敢走至房前。未及开门,先向门缝窥看,已此不
见甚么狼藉意思。急急开进看时,但见干干净净一床被卧,不曾有一点渍污,那
里还见什么尸首?富家子方才心安意定,喜欢不胜。随即备钱二万,并分付仆人
携酒持肴,特造抽马家来叩谢。抽马道:“本意只求贷二万钱,得此已够,何必
又费酒肴之惠?”富家子道:“多感先生神通广大,救我难解之祸,欲加厚酬,
先生又分付只须二万。自念莫大之恩,无可报谢,聊奉卮酒,图与先生遣兴笑谈
而已。”抽马道:“这等,须与足下痛饮一回。但是家间窄隘无趣,又且不时有
人来寻,搅扰杂沓,不得快畅。明日携此酒肴,一往郊外尽兴何如?”富家子道:
“这个绝妙!先生且留此酒肴自用。明日再携杖头来,邀先生郊外一乐可也。”
抽马道:“多谢,多谢。”遂把二万钱与酒肴,多收了进去。
富家子别了回家,到了明日,果来邀请出游,抽马随了他到郊外来。行不数
里,只见一个僻净幽雅去处,一条酒帘子,飘飘扬扬在那里。抽马道:“此处店
家洁静,吾每在此小饮则个。”富家子即命仆人将盒儿向店中座头上安放已定,
相拉抽马进店,相对坐下,唤店家取上等好酒来。只见里面一个当垆的妇人,应
将出来,手拿一壶酒走到面前。富家子抬头看时,吃了一惊。元来正是前夜投宿
被杀的妇人,面貌一些不差,但只是象个初病起来的模样。那妇人见了富家子,
也注目相视,暗暗痴想,象个心里有甚么疑惑的一般。富家子有些鹘突,问道:
“我们与你素不相识,你见了我们,只管看了又看,是甚么缘故?”那妇人道:
“好教官人得知,前夜梦见有人邀到个所在,乃是一所精致书房,内中有少年留
住,那个少年模样颇与官人有些厮象,故此疑心。”富家子道:“既然留住,后
来却怎么散场了?”妇人道:“后来直至半夜方才醒来,只觉身子异常不快,陡
然下了几斗鲜血,至今还是有气无力的。平生从来无此病,不知是怎么样起的。”
杨抽马在旁只不开口,暗地微笑。富家子晓得是他的作怪,不敢明言。私下念着
一晌欢情,重赏了店家妇人,教他服药调理。杨抽马也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张符
来付与妇人,道:“你只将此符贴在睡的床上,那怪梦也不做,身体也自平复了。”
妇人喜欢称谢。
两人出了店门,富家子埋怨杨抽马道:“前日之事,正不知祸从何起,元来
是先生作戏。既累了我受惊,又害了此妇受病,先生这样耍法不是好事。”抽马
道:“我只召他魂来诱你,你若主意老成,那有惊恐?谁教你一见就动心营勾他,
不惊你惊谁?”富家子笑道:“深夜美人来至,遮莫是柳下惠、鲁男子也忍耐不
住,怎教我不动心?虽然后来吃惊,那半夜也是我受用过了。而今再求先生致他
来与我叙一叙旧,更感高情,再容酬谢。”抽马道:“此妇与你元有些小前缘,
故此致得他魂来,不是轻易可以弄术的,岂不怕鬼神责罚么?你夙债原少我二万
钱,只为前日若不如此,你不肯借。偶尔作此顽耍勾当。我原说二万之外,要也
无用。我也不要再谢,你也不得再妄想了。”富家子方才死心塌地敬服抽马神术。
抽马后在成都卖卜,不知所终。要知虽是绝奇术法,也脱不得天数的。异术在身,
可以惊世。若非夙缘,不堪轻试。杖既难逃,钱岂妄觊?不过前知,游戏三昧。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暑假期间在洛阳绿竹巷参加《任盈盈琴箫兴趣班》,恭喜你学会了《笑傲江湖》,增加声望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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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56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十四 任君用恣乐深闺 杨太尉戏宫馆客
书名:二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
黄金用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此语只伤身后事,岂知现报在生前!
且说世间富贵人家,没一个不广蓄姬妾。自道是左拥燕姬,右拥赵女,娇艳
盈前,歌舞成队,乃人生得意之事。岂知男女大欲,彼此一般,一人精力要周旋
几个女子,便已不得相当;况富贵之人,必是中年上下,取的姬妾,必是花枝也
似一般的后生,枕席之事,三分四路,怎能够满得他们的意,尽得他们的兴?所
以满闺中不是怨气,便是丑声。总有家法极严的,铁壁铜墙,提铃喝号,防得一
个水泄不通,也只禁得他们的身,禁不得他们的心。略有空隙就思量弄一场把戏,
那有情趣到你身上来?只把做一个厌物看承而已,似此有何好处?费了钱财,用
了心机,单买得这些人的憎嫌。试看红拂离了越公之宅,红绡逃了勋臣之家,此
等之事,不一而足。可见生前已如此了,何况一朝身死,树倒猢猻散,残花嫩蕊,
尽多零落于他人之手。要那做得关盼盼的,千中没有一人。这又是身后之事,管
不得许多,不足慨叹了。争奈富贵之人,只顾眼前,以为极乐,小子在旁看的,
正替你担着愁布袋哩!
宋朝有个京师士人,出游归来,天色将晚。经过一个人家后苑,墙缺处,苦
不甚高,看来象个跳得进的。此时士人带着酒兴,一跃而过,只见里面是一所大
花园子,好不空阔。四周一望,花木丛茂,路径交杂,想来煞有好看。一团高兴,
随着石砌阶路转弯抹角,渐走渐深,悄不见一个人,只管踱的进去,看之不足。
天色有些黑下来了,思量走回,一时忘了来路。正在追忆寻索,忽地望见红纱灯
笼远远而来,想道:“必有贵家人到。”心下慌忙,一发寻不出原路来了。恐怕
撞见不便,思量躲过,看见道左有一小亭,亭前太湖石畔有叠成的一个石洞,洞
口有一片小毡遮着。想道:“躲在这里头去,外面人不见,权可遮掩过了,岂不
甚妙?”忙将这片小毡揭将开来,正要藏身进去,猛可里一个人在洞里钻将出来,
那一惊可也不小。士人看那人时,是一个美貌少年,不知为何先伏在这里头。忽
见士人揭开来,只道抄他跟脚的,也自老大吃惊,急忙奔窜,不知去向了。士人
道:“惭愧!且让我躲一躲着。”于是吞声忍气,蹲伏在内,只道必无人见。
岂知事不可料,冤家路窄,那一盏红灯纱笼偏生生地向那亭子上来。士人洞
中是暗处,觑出去看那灯亮处较明,乃是十来个少年妇人,靓妆丽服,一个个妖
冶举止,风骚动人。士人正看得动火。不匡那一伙人一窝蜂的多抢到石洞口,众
手齐来揭毡。看见士人面貌生疏,俱各失惊道:“怎的不是那一个了?”面面厮
觑,没做理会。一个年纪略老成些的妇人,夺将纱灯在手,提过来把士人仔细一
照,道:“就这个也好。”随将纤手拽着士人的手,一把挽将出来。士人不敢声
问,料道没甚么歹处,软软随他同走。引到洞房曲室,只见酒肴并列。众美争先,
六博争雄,交杯换盏,以至搂肩交颈,揾脸接唇,无所不至。几杯酒下肚,一个
个多兴热如火,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推士人在床上了,齐攒入帐中,脱裤的脱
裤,抱腰的抱腰,不知怎的一个轮法,排头弄将过来。士人精泄,就有替他品咂
的,摸弄的,不由他不再举。幸喜得士人是后生,还放得两枝连珠箭。却也无休
无歇,随你铁铸的,也怎有那样本事?厮炒得不耐烦,直到五鼓,方才一个个逐
渐散去。士人早已弄得骨软筋麻,肢体无力,行走不动了。那一个老成些的妇人,
将一个大担箱放士人在内,叫了两三个丫鬟扛抬了,到了墙外,把担箱倾了士人
出来,急把门闭上了,自进去了。
此时天色将明,士人恐怕有人看见,惹出是非来,没奈何强打精神,一步一
步挨了回来,不敢与人说知。过了几日,身体健旺,才到旧所旁边打听缺墙内是
何处。听得人说是蔡太师家的花园,士人伸舌头出来,一时缩不进去,担了一把
汗,再不敢打从那里走过了。
看官,你想当时这蔡京太师,何等威势,何等法令!有此一班儿姬妾,不知
老头子在那里昏寐中,眼睛背后任凭他们这等胡弄,约下了一个惊去了,又换了
一个,恣行淫乐,如同无人。太师那里拘管得来?也只为多蓄姬妾,所以有只等
丑事。同时称高、童、杨、蔡四大奸臣,与蔡太师差不多权势的杨戩太尉,也有
这样一件事,后来败露,妆出许多笑柄来,看官不厌,听小子试道其详。
满前娇丽恣淫荒,雨露谁曾得饱尝?自有阳台成乐地,行云何必定襄王?话
说宋时杨戩太尉,恃权怙宠,靡所不为,声色之奉,姬妾之多,一时自蔡太师而
下,罕有其比。一日,太尉要到郑州上冢,携带了家小同行,是上前的几位夫人,
与各房随使的养娘侍婢,多跟的西去。余外有年纪过时了些的,与年幼未谙承奉
的,又身子娇怯怕历风霜的,月信方行,轿马不便的,剩下不去。合着养娘侍婢
们,也还共有五六十人留在宅中。太尉心性猜忌,防闭紧严,中门以外直至大门
尽皆锁闭,添上朱笔封条,不通出入。惟有中门内前廊壁间挖一孔,装上转轮盘,
在外边传将食物进去。一个年老院奴姓李的在外监守,晚间督人巡更,鸣锣敲梆,
通夕不歇,外边人不敢正眼觑视他。内宅中留不下去的,有几位奢遮出色,乃太
尉宠幸有名的姬妾,一个叫得瑶月夫人,一个叫得筑玉夫人,一个叫得宜笑姐,
一个叫得餐花姨姨,同着一班儿侍女,关在里面。日长夜永,无事得做,无非是
抹骨牌,斗百草,戏秋千,蹴气球,消遣过日。然意味有限,那里当得什么兴趣?
况且间将就扯拽过了,晚间寂寞,何以支吾?这个筑玉夫人,原是长安玉工之妻,
资性聪明,仪容美艳,私下也通些门路,京师传有盛名。杨太尉偶得瞥见,用势
夺来,十分宠爱,立为第七位夫人,呼名筑玉,靓妆标致,如玉琢成一般的人,
也就暗带着本来之意。他在女伴中伶俐异常,妖淫无赛。太尉在家之时,尚兀自
思量背地里溜将个把少年进来取乐,今见太尉不在,镇日空闲,清清锁闭着怎叫
他不妄想起来?
太尉有一个馆客,姓任,表字君用,原是个读书不就的少年子弟,写得一笔
好字,也代做得些书启简札之类,模样俊秀,年纪未上三十岁。总角之时,多曾
与太尉后庭取乐过来,极善诙谐帮衬,又加心性熨贴,所以太尉喜欢他,留在馆
中作陪客。太尉郑州去,因是途中姬妾过多,轿马上下之处,恐有不便,故留在
家间外舍不去。任生有个相好朋友,叫做方务德,是从幼同窗。平时但是府中得
暇,便去寻他闲话饮酒。此时太尉不在家,任生一发身畔无事,日里只去拉他各
处行走,晚间或同宿娼家,或独归书馆,不在话下。
且说筑玉夫人晚间寂守不过,有个最知心的侍婢,叫做如霞,唤来床上做一
头睡着,与他说些淫欲之事,消遣闷怀。说得高兴,取出行淫的假具,教他缚在
腰间,权当男子行事。如霞依言而做,夫人也自哼哼渼渼,将腰往上乱耸乱颠,
如霞弄得兴头上,问夫人道:“可比得男子滋味么?”夫人道:“只好略取解馋,
成得什么正经?若是真男子滋味,岂止如此?”如霞道:“真男子如此直钱,可
惜府中到闲着一个在外舍。”夫人道:“不是任君用么?”如霞道:“正是。”
夫人道:“这是太尉相公最亲爱的客人,且是好个人物,我们在里头窥见他常自
动火的。”如霞道:“这个人若设法得他进来,岂不妙哉?”夫人道:“果然此
人闲着,只是墙垣高峻,岂能飞入?”如霞道:“只好说耍,自然进来不得。”
夫人道:“待我心生一计,定要取他进来。”如霞道:“后花园墙下便是外舍书
房,我们明日早起,到后花园相相地头,夫人怎生设下好计弄进来,大家受用一
番。”夫人笑道:“我未曾到手,你便思想分用了。”如霞道:“夫人不要独吃
自疴,我们也大家有兴,好做帮手。”夫人笑道:“是是。”一夜无话。
到得天明,梳洗已毕,夫人与如霞开了后花园门去摘花戴,就便去相地头。
行至秋千架边,只见绒索高悬。夫人看了,笑一笑道:“此件便有用他处了。”
又见修树梯子倚在太湖石畔,夫人叫如霞道:“你看你看,有此二物,岂怕内外
隔墙?”如霞道:“计将安出?”夫人道:“且到那对外厢的墙边,再看个明白,
方有道理。”如霞领着夫人到两株梧桐树边,指着道:“此外正是外舍书房,任
君用见今独居在内了。”夫人仔细相了一相,又想了一想,道:“今晚端的只在
此处取他进来一会,不为难也。”如霞道:“却怎么?”夫人道:“我与你悄地
把梯子拿将来,倚在梧桐树旁,你走上梯子,再在枝干上踏上去两层,即可以招
呼得外厢听见了。”如霞道:“这边上去不难,要外厢听见也不打紧,如何得他
上来?”夫人道:“我将几片木板,用秋千索缚住两头,隔一尺多缚一片板,收
将起来只是一捆,撒将直来便似梯子一般。如与外边约得停当了,便从梯子走到
梧桐枝上去,把索头紥紧在丫叉老干,生了根,然后将板索多抛向墙外挂下去,
分明是张软梯,随你再多几个也次第上得来,何况一人乎?”如霞道:“妙哉!
妙哉!事不宜迟,且如法做起来试试看。”笑嘻嘻且向房中取出下来块小木板,
递与夫人。夫人叫解将秋千索来,亲自紥缚得坚牢了,对如霞道:“你且将梯儿
倚好,走上梯去,望外边一望,看可通得个消息出去?倘遇不见人,就把这法儿
先坠你下去,约他一约也好。”
如霞依言,将梯儿靠稳,身子小巧利便,一毂碌溜上枝头,望外边书舍一看,
也是合当有事,恰恰任君用同方务德外边游耍过了夜,方才转来,正要进房。墙
里如霞笑指道:“兀的不是任先生?”任君用听得墙头上笑声,抬头一看,却见
是个双鬟女子指着他说话,认得是宅中如霞。他本是少年的人,如何禁架得定?
便问道:“姐姐说小生什么?”如霞是有心招风揽火的,答道:“先生这早在外
边回来,莫非昨晚在那处行走么?”任君用道:“小生独处难捱,怪不得要在外
边走走。”如霞道:“你看我墙内那个不是独处的?你何不到里面走走,便大家
不独了?”任君道:“我不生得双翅,飞不进来。”如霞道:“你果要进来,我
有法儿,不消飞得。”任君用向墙上唱一个肥喏道:“多谢姐姐,速教妙方。”
如霞道:“待禀过了夫人,晚上伺候消息。”说罢了,溜下树来。任君用听得明
白,不胜侥幸道:“不知是那一位夫人,小生有此缘分,却如何能进得去?且到
晚上看消息则个。”一面只望着日头下去。正是:无端三足乌,团圆光皎灼。安
得后羿弓,射此一轮落!
不说任君用巴天晚,且说筑玉夫人在下边看见如霞和墙外讲话,一句句多听
得的,不待如霞回复,各自心照,笑嘻嘻的且回房中。如霞道:“今晚管不寂寞
了。”夫人道:“万一后生家胆怯,不敢进来,这样事也是有的。”如霞道:
“他方才恨不得立地飞了进来。听得说有个妙法,他肥喏就唱不迭,岂有胆怯之
理?只准备今宵取乐便了。”筑玉夫人暗暗欢喜。床上添铺异锦,炉中满〓名香。
榛松细果贮教尝,美酒佳茗预放。久作阱中猿马,今思野外鸳鸳。安排芳饵钓檀
郎,百计图他欢畅。词寄《西江月》。
是日将晚,夫人唤如霞同到园中,走到梯边,如霞仍前从梯子溜在梧桐枝去,
对着墙外大声咳嗽。外面任君用看见天黑下来,正在那里探头探脑,伺候声响。
忽闻有人咳嗽,仰面瞧处,正是如霞在树枝高头站着。忙道:“好姐姐,望穿我
眼也。快用妙法,等我进来!”如霞道:“你在此等着,就来接你。”急下梯来
对夫人道:“那人等久哩!”夫人道:“快放他进来!”如霞即取早间紥缚停当
的索子,拿在腋下,望梯上便走,到树枝上牢系两头。如霞口中叫声道:“着!”
把木板绳索向墙外一撒,那索子早已挂了下去,任君用外边凝望处,见一件物事
抛将出来,却是一条软梯索子,喜得打跌。将脚试踹,且是结得牢实,料道可登。
踹着木板,双手吊索,一步一步吊上墙来。如霞看见,急跑下来道:“来了!来
了!”夫人觉得有些害羞,走退一段路,在太湖石畔坐着等候。
任君用跳过了墙,急从梯子跳下,一见如霞,向前双手抱住道:“姐姐恩人,
快活杀小生也!”如霞啐一声道:“好不识羞的,不要馋脸!且去前面见夫人。”
任君用道:“是那一位夫人?”如霞道:“是第七位筑玉夫人。”任君用道:
“可正是京师极有名标致的么?”如霞道:“不是他还有那个?”任君用道:
“小生怎敢就去见他?”如霞道:“是他想着你,用见识教你进来的,你怕怎地?”
任君道:“果然如此,小生何以克当?”如霞道:“不要虚谦逊,造化着你罢了,
切莫忘了我引见的。”任君用道:“小生以身相谢,不敢有忘。”一头说话,已
走到夫人面前。如霞抛声道:“任先生已请到了。”任君用满脸堆下笑来,深深
拜揖道:“小生下界凡夫,敢望与仙子相近。今蒙夫人垂盼,不知是那世里积下
的福!”夫人道:“妾处深闺,常因太尉晏会,窥见先生丰采,渴慕已久。今太
尉不在,闺中空闲,特邀先生一叙,倘不弃嫌,妾之幸也。”任君用道:“夫人
抬举,敢不执鞭坠镫?只是他日太尉知道,罪犯非同小可。”夫人道:“太尉昏
昏的,那里有许多背后眼?况如此进来,无人知觉。先生不必疑虑,且到房中去
来。”夫人叫如霞在前引路,一只手挽着任君用同行。任君用到此魂灵已飞在天
外,那里还顾什么利害?随着夫人轻手轻脚竟到房中。
此时天已昏黑,各房寂静。如霞悄悄摆出酒肴,两人对酌;四目相视,甜语
温存。三杯酒下肚,欲心如火,偎偎抱抱,共入鸳帷,两人之乐不可名状。本为
旅馆孤栖客,今向蓬莱顶上游。偏是乍逢滋味别,分明织女会牵牛。两人云雨尽
欢,任君用道:“久闻夫人美名,今日得同枕席,天高地厚之恩,无时可报。”
夫人道:“妾身颇慕风情,奈为太尉拘禁,名虽朝欢暮乐,何曾有半点情趣?今
日若非设法得先生进来,岂不辜负了好天良夜,自此当永图偷聚,虽极乐而死,
妾亦甘心矣。”任君用道:“夫人玉质冰肌,但得挨皮靠肉,福分难消。何况亲
承雨露之恩,实遂于飞之愿!总然事败,直得一死了。”两人笑谈欢谑,不觉东
方发白。如霞走到床前来,催起身道:“快活了一夜也够了,趁天色未明不出去
了,更待何时?”任君用慌忙披衣而起,夫人不忍舍去,执手留连,叮咛夜会而
别,吩咐如霞送出后园中,原从来时的方法,在索上挂将下去,到晚夕仍旧进来。
真个是:朝隐而出,暮隐而入。果然行不由径,早已非公至室。
如此往来数晚,连如霞也弄上了手,滚得热做一团。筑玉夫人心欢喜,未免
与同伴中笑语之间,有些精神恍惚,说话没头没脑的,露出些马脚来。同伴里面
初时不觉,后来看出意态,颇生疑心。到晚上有心的,多方察听,已见了些声响。
大家多是吃得杯儿的,巴不得寻着些破绽,同在浑水里搅搅,只是没有找着来踪
去迹。
一日,众人偶然高兴,说起打秋千,一哄的走到架边,不见了索子,大家寻
将起来,筑玉夫人与如霞两个多做不得声。原来先前两番,任群用出去了,便把
索子解下藏过,以防别人看见,以后多次,便有些托大了,晓得夜来要用,不耐
烦去解他。任群用虽然出去了,索子还吊在树枝上,挂向外边,未及收拾,却被
众人寻见了,道:“兀的不是秋千索?如何缚在这里树上,抛向外边去了?”宜
笑姐年纪最小,身子轻便,见有梯在那里,便溜在树枝上去,吊了索头,收将进
来。众人看见一节一节缚着木板,共惊道:“奇怪,奇怪!可不有人在此出入的
么?”筑玉夫人通红了脸,半响不敢开言。瑶月夫人道:“眼见得是什么人在此
通内了,我们该传与李院公查出,等候太尉来家,禀知为是。”口里一头说,一
头把眼来瞅着筑玉夫人。筑玉夫人只低了头。餐花姨姨十分瞧科了,笑道:“筑
玉夫人为何不说一句,莫不心下有事?不如实对姐妹们说了,通同作个商量,到
是美事。”如霞料是瞒不过了,对筑玉夫人道:“此事若不通众,终须大家炒坏,
便要独做也做不成了,大家和同些说明白了罢。”众人拍手道:“如霞姐说得有
理,不要瞒着我们了。”筑玉夫人才把任生在此墙外做书房,用计取他进来的事
说了一遍。瑶月夫人道:“好姐姐,瞒了我们做这样好事!”宜笑姐道:“而今
不必说了,既是通同知道,我每合伴取些快乐罢了。”瑶月夫人故意道:“做的
自做,不做的自不做,怎如此说!”餐花姨姨道:“就是不做,姐妹情分,只是
帮衬些为妙。”宜笑姐道:“姨姨说得是。”大家哄笑而散。
原来瑶月夫人,内中与筑玉夫人两下最说得来,晓得筑玉有此私事,已自上
心要分他的趣了,碍着众人在面前,只得说假撇清的话。比及众人散了,独自走
到筑玉房中,问道:“姐姐,今夜来否?”筑玉道:“不瞒姐姐说,连日惯了的,
为什么不来?”瑶月笑道:“来时仍是姐姐独乐么?”筑玉道:“姐姐才说不做
的自不做。”瑶月道:“才方是大概说话,我便也要学做做儿的。”筑玉道:
“姐姐果有此意,小妹理当奉让。今夜唤他进来,送到姐姐房中便了。”瑶月道:
“我与他又不厮熟,羞答答的,怎好就叫他到我房中?我只在姐姐处做个帮户便
使得。”筑玉笑道:“这件事用不着人帮。”瑶月道:“没奈何,我初次害羞,
只好顶着姐姐的名尝一尝滋味,不要说破是我,等熟分了再处。”筑玉道:“这
等,姐姐须权躲躲过,待他到我床上脱衣之后,吹息了灯,掉了包就是。”瑶月
道:“好姐姐彼此帮衬些个。”筑玉道:“这个自然。”两个商量已定。
到得晚来,仍叫如霞到后花园,把索儿收将出去,叫了任君用进来。筑玉夫
人打发他先睡好了,将灯吹灭,暗中拽出瑶月夫人来,推他到床上去。瑶月夫人
先前两个说话时,已自春心荡样,适才闪在灯后偷觑任君用进来,暗处看明处较
清,见任君用俊俏风流态度,着实动了眼里火,趁着筑玉夫人来拽他,心里巴不
得就到手;况且黑暗之中不消顾忌,也没什么羞耻,一毂碌钻进床去。床上任君
用只道是筑玉夫人,轻车熟路,也不等开口,翻过身就弄起来。瑶月夫人欲心已
炽,猛力承受。弄到间深之处,任君用觉得肌肤凑理与那做作态度,略是有些异
样;又且不见则声,未免有些疑惑,低低叫道:“亲亲的夫人,为甚么今夜不开
了口?”瑶月夫人不好答应。任君用越加盘问,瑶月转闭口息,声气也不敢出,
急得任君用连叫奇怪,按住身子不动。
筑玉在床沿边站着,听这一会。听见这些光景,不觉失笑,轻轻揭帐,将任
君用狠打一下道:“天杀的,便宜了你!只管絮叨甚么?今夜换了个胜我十倍的
瑶月夫人,你还不知哩!”任君用才晓得果然不是,便道:“不知又是那一位夫
人见怜,小生不曾叩见,辄敢放肆了!”瑶月夫人方出声道:“文诌诌甚么!晓
得便罢。”任君用听了娇声细语,不由不兴动,越加鼓煽起来。瑶月夫人乐极道:
“好知心姐姐,肯让我这一会,快活死也!”阴精早泄,四肢懈散。筑玉夫人听
得,当不住兴发,也脱下衣服跳上床来。任君用且喜旗枪未倒,瑶月已自风流兴
过,连忙帮衬,放下身来,推他到筑玉夫人那边去。任君用换了对主,另复交锋
起来。正是:倚翠偎红情最奇,巫山暗暗雨云迷。风流一似偷香蝶,才过东来又
向西。
不说三人一床高兴,且说宜笑姐、餐花姨姨日里见说其事,明知夜间任君用
必然进内,要去约瑶月夫人同守着他,大家取乐。且自各去吃了夜饭,然后走到
瑶月夫人房中,早已不见夫人,心下疑猜,急到筑玉夫人处探听。房外遇见如霞,
问道:“瑶月夫人在你处否?”如霞笑道:“老早在我这里,今在我夫人床上睡
哩。”两人道:“同睡了,那人来时却有些不便。”如霞道:“有甚不便?且是
便得忒煞,三人做一头了。”两人道:“那人已进来了么?”如霞道:“进来进
来,此时进进出出得不耐烦。”宜笑姐道:“日里他见我说了合伴取乐,老大撇
清,今反是他先来下手。”餐花姨姨道:“偏是说乔话的最要紧。”宜笑姐道:
“我两个炒进去,也不好推拒得我每。”餐花姨道:“不要不要!而今他两个弄
一个,必定消乏,那里还有甚么本事轮得到我每?”附着宜笑姐的耳朵说道:
“不如耐过了今夜,明日我每先下些功夫,弄到了房里,不怕他不让我每受用!”
宜笑姐道:“说得有理。”两下各自归房去了,一夜无词。
次日早放了任君用出去。如霞到夫人床前说昨晚宜笑、餐花两人来寻瑶月夫
人的说话。瑶月听得,忙问道:“他们晓得我在这里么?”如霞道:“怎不晓得!”
瑶月惊道:“怎么好?须被他们耻笑!”筑玉道:“何妨!索性连这两个丫头也
弄在里头了,省得彼此顾忌。那时小任也不必早去夜来,只消留在这里,大家轮
流,一发无些阻碍。有何不可?”瑶月道:“是到极是,只是今日难见他们。”
筑玉道:“姐姐,今日只如常时,不必提起什么。等他们不问便罢,若问时,我
便乘机兜他在里面做事便了。”瑶月放下心肠。因是夜来因倦,直睡到晌午起来,
心里暗暗得意乐事,只提防宜笑、餐花两人要来饶舌,见了带些没意思。岂知二
人已自有了主意,并不说破一字,两个夫人各像没些事故一般,怡然相安,也不
提起。
到了晚来,宜笑姐与餐花姨商量,竟往后花园中迎候那人。两人走到那里,
躲在僻处。瞧那树边,只见任君用已在墙头上过来,从梯子下地,整一整巾帻,
抖一抖衣裳,正举步要望里面走去。宜笑姐抢出来喝道:“是何闲汉?越墙进来
做什么!”餐花姨也走出来一把扭住道:“有贼!有贼!”任君用吃了一惊,慌
得颤抖抖道:“是……是……是里头两位夫人约我进来的,姐姐休高声。”宜笑
姐道:“你可是任先生么?”任君用道:“小生正是任君用,并无假冒。”餐花
姨道:“你偷奸了两位夫人,罪名不小。你要官休?私休?”任君用道:“是夫
人们教我进来的,非干小生大胆。却是官休不得,情愿私休。”宜笑姐道:“官
休时,拿你亲付李院公,等太尉回来,禀知处分,叫你了不得。既情愿私休,今
晚不许你到两位夫人处去,只随我两个悄悄到里边,凭我们处置。”任君用笑道:
“这里头料没有苦楚够当,只随两位姐姐去罢了。”当下三人捏手捏脚,一直领
到宜笑姐自己房中,连餐花姨也留做了一床,翻云覆雨,倒凤颠鸾,自不必说。
这边筑玉、瑶月两位夫人等到黄昏时候,不见任生到来,叫如霞拿灯去后花
园中,隔墙支会一声。到得那里,将灯照着树边,只见秋千索子挂向墙里边来了。
原来任君用但是进来了,便把索子收向墙内,恐防挂在外面有人瞧见,又可以随
着尾他踪迹,故收了进来,以此为常。如霞看见,晓得任生已自进来了,忙来回
复道:“任先生进来过了,不到夫人处,却在那里?”筑玉夫人想了一想,笑道:
“这等,有人剪着绺去也。”瑶月夫人道:“料想只在这两个丫头处。”即着如
霞去看。如霞先到餐花房中,见房门闭着,内中寂然。随到宜笑房前,听得房内
笑声哈哈,床上轧轧震动不住,明知是任生在床上做事。如霞好不口馋,急跑来
对两个夫人道:“果然在那里,正弄得兴哩。我们快去炒他。”瑶月夫人道:
“不可不可。昨夜他们也不捉破我们,今若去炒,便是我们不是,须要伤了和气。”
筑玉道:“我正要弄他两个在里头,不匡他先自留心已做下了,正合我的机谋。
今夜且不可炒他,我与他一个见识,绝了明日的出路,取笑他慌张一回,不怕不
打做一团。”瑶月道:“却是如何?”筑玉道:“只消叫如霞去把那秋千索解将
下来藏过了,且看他明日出去不得,看他们怎地瞒得我们?”如霞道:“有理,
有理!是我们做下这些机关,弄得人进来。怎么不通知我们一声,竟自邀截了去?
不通,不通!”手提了灯,一性子跑到后花园,溜上树去把索子解了下来,做一
捆抱到房中来,道:“解来了,解来了。”筑玉夫人道:“藏下了,到明日再处,
我们睡休。”两个夫人各自归房中,寂寂寞寞睡了。正是:一样玉壶传漏出,南
宫夜短北宫长。
那边宜笑、餐花两人搂了任君用,不知怎生狂荡了一夜。约了晚间再会,清
早打发他起身出去。任君用前走,宜笑、餐花两人蓬着头尾在后边悄悄送他,同
到后花园中。任生照常登梯上树,早不见了索子软梯,出墙外去不得,依旧走了
下来,道:“不知那个解去了索子?必是两位夫人见我不到,知了些风,有些见
怪,故意难我。而今怎生别寻根索子弄出去罢!”宜笑姐道:“那里有这样粗索
吊得人起、坠得下去的?”任君用道:“不如等我索性去见见两位夫人,告个罪,
大家商量。”餐花姨姨道:“只是我们不好意思些。”三人正踌躇间,忽见两位
夫人同了如霞赶到园中来,拍手笑道:“你们瞒了我们干得好事!怎不教飞了出
去?”宜笑姐道:“先有人干过了,我们学样的。”餐花道:“且不要斗口,原
说道大家帮衬,只为两位夫人撇了我们,自家做事,故此我们也打一场偏手。而
今不必说了,且将索子出来,放了他出去。”筑玉夫人大笑道:“请问还要放出
去做甚么?既是你知我见,大家有分了,便终日在此还碍着那个?落得我们成群
合伙喧哄过日。”一齐笑道:“妙!妙!夫人之言有理。”筑玉便挽了任生,同
众美步回内庭中来。
从此,任生昼夜不出,朝欢暮乐,不是与夫人每并肩叠股,便与姨姐们作对
成双,淫欲无休。身体劳疲,思量要歇息一会儿,怎由得你自在?没奈何,求放
出去两日,又没个人肯。各人只将出私钱,买下肥甘物件,进去调养他。虑恐李
院奴有言,各凑重赏买他口净。真是无拘无忌,受用过火了。所谓志不可满,乐
不可极。福过灾生,终有败日。
任生在里头快活了一月有余。忽然一日,外边传报进来说:“太尉回来了。”
众人多在睡梦昏迷之中,还未十分准信。不知太尉立时就到,府门院门豁然大开。
众人慌了手脚,连忙着两个送任生出后花园,叫他越墙出去。任生上得墙头,底
下人忙把梯子掇过,口里叫道:“快下去!快下去!”不顾死活,没头的奔了转
来。那时多着了忙,那曾仔细?竟不想不曾系得秋千索子,却是下去不得,这边
没了梯子又下来不得,想道:“有人撞见,煞是利害。”欲待奋身跳出,争奈淘
虚的身子,手脚酸软,胆气虚怯,挣着便簌簌的抖,只得骑着墙檐脊上坐着,好
似羝羊触藩,进退两难。
自古道冤家路儿窄。谁想太尉回来,不问别事,且先要到院中各处墙垣上看
有无可疑踪迹,一径走到后花园来。太尉抬起头来,早已看见墙头上有人。此时
任生在高处望下,认得是太尉自来,慌得无计可施,只得把身子伏在脊上。这叫
得兔子掩面,只不就认得是他,却藏不得身子。太尉是奸狡有余的人,明晓得内
院墙垣有甚事却到得这上头,毕竟连着闺门内的话,恐怕传播开去反为不雅,假
意扬声道:“这墙垣高峻,岂是人走得上去的?那上面有个人,必是甚邪祟凭附
着他了,可寻梯子扶下来问他端的。”左右从人应声去掇张梯子,将任生一步步
扶掖下地。任生明明听得太尉方才的说话,心生一计,将错就错,只做懵朦不省
人事的一般,任凭众人扯扯拽拽,拖至太尉跟前。太尉认一认面庞,道:“兀的
不是任君用么?原何这等模样?必是着鬼了。”任生紧闭双目,只不开言。太尉
叫去神乐观里请个法师来救解。
太尉的威令谁敢稽迟?不一刻法师已到。太尉叫他把任生看一看,法师捏鬼
道:“是个着邪的。”手里仗了剑,口里哼了几句咒语,喷了一口净水,道:
“好了,好了。”任生果然睁开眼来道:“我如何却在这里?”太尉道:“你方
才怎的来?”任生诌出一段谎来道:“夜来独坐书房,恍惚之中,有五个锦衣花
帽的将军来说,要随他天宫里去抄写什么。小生疑他怪样,抵死不肯。他叫众人
扯捉,腾空而起。小生慌忙吊住树枝,口里喊道:‘我是杨太尉爷馆宾,你们不
得无礼。’那些小鬼见说出杨太尉三个字,便放松了手,推跌下来,一时昏迷不
省,不知却在太尉面前。太尉几时回来的?这里是那里?”旁边人道:“你方才
被鬼迷在墙头上伏着,是太尉教救下来的。这里是后花园。”太尉道:“适间所
言,还是何神怪?”法师道:“依他说来,是五通神道,见此独居无伴,作怪求
食的。今与小符一纸贴在房中,再将些三牲酒果安一安神,自然平稳无事。”太
尉吩咐当直的依言而行,送了法师回去,任生扶在馆中将息。任生心里道:“惭
愧!天字号一场是非,早被瞒过了也。”
任生因是几时琢丧过度了,精神原是虚耗的,做这被鬼迷了、要将息的名头,
在馆中调养了十来日。终是少年易复,渐觉旺相。进来见太尉,称谢道:“不是
太尉请法师救治,此时不知怎生被神鬼所迷,丧了残生也不见得。”太尉也自忻
然道:“且喜得平安无事。老夫与君用久阔,今又值君用病起,安排几品,畅饮
一番则个。”随命取酒共酌,猜枚行令,极其欢洽。任生随机应变,曲意奉承。
酒间,任生故意说起遇鬼之事,要探太尉心上如何。但提起,太尉便道:“使君
用独居遇魅,原是老夫不是。”着实安慰。任生心下私喜道:“所做之事,点滴
不漏了。只是众美人几时能够再会?此生只好做梦罢了。”书房静夜,常是相思
不歇;却见太尉不疑,放下了老大的鬼胎。不担干系,自道侥幸了。岂知太尉有
心,从墙头上见了任生,已瞧科了九分在肚里。及到筑玉夫人房中,不想那条做
软梯的索子,自那夜取笑,将来堆在壁间,终日喧哄,已此忘了,一时不曾藏得
过。被太尉看在眼里,料道此物,正是接引人进来的东西了。即将如霞拷问,如
霞吃苦不过,一一招出。太尉又各处查访,从头彻尾的事,无一不明白了。却只
毫不发觉出来,待那任生一如平时,宁可加厚些。正是:腹中怀剑,笑里藏刀,
撩他虎口,怎得开交!
一日,太尉召任生吃酒,直引至内书房中。欢饮之时,唤两个歌姬出来唱曲,
轮番劝酒。任生见了歌姬,不觉想起内里相交过的这几位来,心事悒怏,只是吃
酒,被灌得酩酊大醉。太尉起身走了进去,歌姬也随时进来了,只留下任生,正
在椅子上打盹。忽然,四五个壮士走到面前,不由分说,将任生捆缚起来。任生
此时醉中,不知好歹,口里胡言乱语,没个清头。早被众人抬放一张卧榻上,一
个壮士,拔出风也似一把快刀来,任生此时正是:命如五鼓衔山月,身似三更油
尽灯。
看官,你道若是要结果任生性命,也是太尉家惯做的事;况且任生造下罪业
不小,除之亦不为过,何必将酒诱他在内室了,然后动手?原来不是杀他,那处
法实是希罕。只见拿刀的壮士褪下任生腰裤,将左手扯他的阳物出来,右手飕的
一刀割下,随即剔出双肾。任生昏梦之中叫声“阿呀!”痛极晕绝。那壮士即将
神效止疼生肌的药敷在伤处,放了任生捆缚,紧闭房门而出。这几个壮士是谁?
乃是平日内里所用阉工,专与内相净身的。太尉怪任生淫污了他的姬妾,又平日
喜欢他知趣,着人不要径自除他,故此吩咐这些阉工把来阉割了。因是阉割的见
不得风,故引入内里密室之中,古人所云“下蚕室”正是此意。太尉又吩咐如法
调治他,不得伤命,饮食之类务要加意。任生疼得十死九生,还亏调理有方,得
以不死。明知太尉洞晓前事,下此毒手,忍气吞声,没处申诉。且喜留得性命。
过了十来日,勉增挣紥起来,讨些汤来洗面。但见下颏上微微几茎髭须,尽脱在
盆内。急取镜来照时,俨然成了一个太监之相。看那小肚之下,结起一个大疤,
这一条行淫之具,已丢向东洋大海里去了。任生摸了一摸,泪如雨下。有诗为证:
昔日花丛多快乐,今朝独坐闷无聊。始知裙带乔衣食,也要生来有福消。
任君用自被阉割之后,杨太尉见了便带笑容,越加待得他殷勤,索性时时引
他到内室中,与妻妾杂坐宴饮耍笑。盖为他身无此物,不必顾忌,正好把来做玩
笑之具了。起初,瑶月、筑玉等人,凡与他有一手者,时时说起旧情,还十分怜
念他;却而今没蛇得弄,中看不中吃,要来无干。任生对这些旧人道:“自太尉
归来,我只道今生与你们永无相会之日了。岂知今日时时可以相会,却做了个无
用之物,空咽唾津,可怜,可怜!”自此任生十日有九日在太尉内院,希得出外;
又兼颏净声雌,太监嘴脸,怕见熟人,一发不敢到街上闲走。平时极往来得密的
方务德,也有半年不见他面。务德曾到太尉府中探问,乃太尉吩咐过的,尽说道
他死了。
一日,太尉带了姬妾出游相国寺,任生随在里头。偶然独自走至大悲阁下,
恰恰与方务德撞见。务德看去,模样虽像任生,却已脸皮改变;又闻得有已死之
说,心里踌躇不敢上前相认,走了开去。任生却认得是务德不差,连忙呼道:
“务德,务德,你为何不认我故人了?”务德方晓得真是任生,走来相揖。任生
一见故友,手握着手,不觉呜咽流涕。务德问他许久不见,及有甚伤心之事。任
生道:“小弟不才遭变,一言难尽。”遂把前后始末之事,细述一遍。道:“一
时狂兴,岂知受祸如此!”痛哭不止。务德道:“你受用太过,故折罚至此。已
成往事,不必追悔。今后只宜出来相寻同辈,消遣过日。”任生道:“何颜复与
友朋相见?贪恋余生,苟延旦夕罢了。”务德大加嗟叹而别。后来打听任生郁郁
不快,不久竟死于太尉府中。这是行淫的结果。方务德每见少年好色之人,即举
任君用之事以为戒。看官听说,那血气未定后生们,固当谨慎;就是太尉虽然下
这等毒手,毕竟心爱姬妾被他弄过了,此亦是富贵人多蓄妇女之鉴。堪笑累垂一
肉具,喜者夺来怒削去。寄语少年渔色人,大身勿受小身累。又一诗笑杨太尉云:
削去淫根淫已过,尚留残质共婆娑。譬如宫女寻奄尹,一样多情奈若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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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56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十五 错调情贾母詈女 误告状孙郎得妻
书名:二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
妇女轻自缢,就里别贞淫。若非能审处,枉自命归阴。
话说妇人短见,往往没奈何了,便自轻生。所以缢死之事,惟妇人极多,然
有死得有用的,有死得没用的。湖广黄州蕲水县有一个女子陈氏,年十四岁嫁与
周世文为妻。世文年纪更小似陈氏两岁,未知房室之事。其母马氏是个寡妇,却
是好风月淫澜之人。先与奸夫蔡凤鸣私通,后来索性赘他入室,作做晚夫。欲心
未足,还要吃一看二。有个方外僧人性月,善能养龟,广有春方,也与他搭上了。
蔡凤鸣正要学些抽添之法,借些药力帮衬,并不吃醋撚酸,反与僧人一路宣淫,
晓夜无度。有那媳妇陈氏在面前走动,一来碍眼,二来也带些羞惭,要一网兜他
在里头。况且马氏中年了,那两个奸夫见了少艾女子,分外动火,巴不得到一到
手。三人合伴,百计来哄诱他,陈氏只是不从。婆婆马氏怪他不肯学样,羞他道:
“看你独造了贞节牌坊不成!”先是毒骂,渐加痛打。蔡凤鸣假意旁边相劝,便
就捏捏撮撮撩拨他。陈氏一头受打,一头口里乱骂凤鸣道:“由婆婆自打,不干
你这野贼事,不要你来劝得!”婆婆道:“不知好歹的贱货!必要打你肯顺随了
才住。”陈氏道:“拚得打死,决难从命!”蔡凤鸣趁势抱住道:“乖乖,偏要
你从命,不舍得打你。”马氏也来相帮,扯裤揿腿,强要奸他。怎当得陈氏乱颠
乱滚,两个人用力,只好捉得他身子住,那里有闲空凑得着道儿行淫?原来世间
强奸之说,原是说不通的。落得马氏费坏了些气力,恨毒不过,狠打了一场才罢。
陈氏受这一番作践,气忿不过,跑回到自己家里,哭诉父亲陈东阳。那陈东
阳是个市井小人,不晓道理的,不指望帮助女儿,反说道:“不该逆着婆婆,凡
事随顺些,自不讨打。”陈氏晓得分理不清的,走了转来,一心只要自尽。家里
还有一个太婆,年纪八十五了,最是疼他的。陈氏对太婆道:“媳妇做不得这样
狗彘的事,寻一条死路罢,不得伏侍你老人家了。却是我决不空死,我决来要两
个同去!”太婆道:“我晓得你是个守志的女子,不肯跟他们狐做。却是人身难
得,快不要起这样念头!”陈氏主意已定,恐怕太婆老人家婆儿气,又或者来防
闲着他,假意道:“既是太婆劝我,我只得且忍着过去。”是夜在房,竟自缢死。
死得两日,马氏晚间取汤澡牝,正要上床与蔡凤鸣快活,忽然一阵冷风过处,
见陈氏拖出舌头尺余,当面走来。叫声“不好了!媳妇来了!”蓦然倒地,叫唤
不醒。蔡凤鸣看见,吓得魂不附体,连夜逃走英山地方,思要躲过。不想心慌不
择路,走脱了力。次日发寒发热,口发谵语,不上几日也死了。眼见得必是陈氏
活拿了去。此时是六月天气。起初陈氏死时,婆婆恨他,不曾收殓。今见显报如
此,邻里喧传,争到周家来看。那陈氏停尸在低檐草屋中,烈日炎蒸,面色如生,
毫不变动。说起他死得可怜,无不垂涕。又见恶姑奸夫俱死,又无不拍手称快。
有许多好事儒生,为文的为文,作传的作传,备了牲礼,多来祭奠。呈明上司,
替他立起祠堂。后来察院采风,奏知朝廷,建坊旌表为烈妇,果应着马氏“独造
牌坊”之谶。这个缢死,可不是死得有用的了?莲花出水,不染泥淤。均之一死,
唾骂在姑!
湖广又有承天府景陵县一个人家,有姑嫂两人。姑未嫁出,嫂也未成房,尚
多是女子,共居一个小楼上。楼后有别家房屋一所,被火焚过,余下一块老大空
地,积久为人堆聚粪秽之场。因此楼墙后窗,直见街道。二女闲空,就到窗边看
街上行人往来光景。有邻家一个学生,朝夕在这街上经过,貌甚韶秀。二女年俱
二八,情欲已动,见了多次,未免妄想起来。便两相私语道:“这个标致小官,
不知是那一家的。若得与他同宿一晚,死也甘心。”
正说话间,恰好有个卖糖的小厮,唤做四儿,敲着锣在那里后头走来。姑嫂
两人多是与他买糖厮熟的,楼窗内把手一招,四儿就挑着担,走转向前门来,叫
道:“姑娘们买糖?”姑嫂多走下楼来,与他买了些糖,便对他道:“我问你一
句说话:方才在你前头走的小官,是那一家的?”四儿道:“可是那生得齐整的
么?”二女道:“正是。”四儿道:“这个是钱朝奉家哥子。”二女道:“为何
日日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四儿道:“他到学堂中去读书。姑娘问他怎的?”
二女笑道:“不怎的,我们看见问问着。”四儿年纪虽小,倒是点头会意的人,
晓得二女有些心动,便道:“姑娘喜欢这哥子,我替你们传情,叫他来耍耍何如?”
二女有些羞缩,多红了脸,半晌方才道:“你怎么叫得他来?”四儿道:“这哥
子在书房中,我时常挑担去卖糖,极是熟的。他心性好不风月!说了两位姑娘好
情,他巴不得在里头的。只是门前不好来得,却怎么处?”二女笑道:“只他肯
来,我自有处。”四儿道:“包管我去约得来。”二女就在汗巾里解下一串钱来,
递与四儿道:“与你买果子吃。烦你去约他一约,只叫他在后边粪场上走到楼窗
下来,我们在楼上窗里抛下一个布兜,兜他上来就是。”四儿道:“这等,我去
说与他知道了,讨了回音来复两位姑娘。”三个多是孩子家,不知甚么利害,欢
欢喜喜各自散去。四儿走到书房来寻钱小官,撞着他不在书房,不曾说得,走来
回复。把锣敲得响,二女即出来问,四儿便说未得见他的话。二女苦央他再去一
番,千万等个回信。四儿去了一会,又走来道:“偏生今日他不在书房中,待走
到他家里去与他说。”二女又千叮万嘱道:“不可忘了。”似此来去了两番。
对门有一个老儿,姓程,年纪七十来岁,终日坐在门前一只凳上,朦胧着双
眼,看人往来。见那卖糖的四儿在对门这家去了又来,频敲糖锣;那里头两个女
人,但是敲锣,就走出来与他交头接耳。想道:“若只是买糖,一次便了,为何
这等藤缠?里头必有缘故。”跟着四儿到僻净处,便一把扯住问道:“对门这两
个女儿,托你做些甚么私事?你实对我说了,我与你果儿吃。”四儿道:“不做
甚么事。”程老儿道:“你不说,我只不放你。”四儿道:“老人家休缠我,我
自要去寻钱家小哥。”程老儿道:“想是他两个与那小官有情,故此叫你去么?”
四儿被缠不过,只得把实情说了。程老儿带着笑说道:“这等,今夜若来就成事
了。”四儿道:“却不怎的。”程老儿笑嘻嘻的扯着四儿道:“好对你说,作成
了我罢。”四儿拍手大笑道:“他是女儿家,喜欢他小官,要你老人家做甚么?”
程老儿道:“我老则老,兴趣还高。我黑夜里坐在布兜内上去了,不怕他们推了
我出来。那时临老入花丛,我之愿也。”四儿道:“这是我哄他两个了,我做不
得这事。”程老儿道:“你若依着我,我明日与你一件衣服穿;若不依我,我去
对他家家主说了,还要拿你这小猴子去摆布哩!”四儿有些着忙了,道:“老爹
爹果有此意,只要重赏我,我便假说是钱小官,送了你上楼罢。”程老儿便伸手
腰间,钱袋内摸出一块银子来,约有一钱五六分重,递与四儿道:“你且先拿了
这些须去,明日再与你衣服。”四儿千欢万喜,果然不到钱家去,竟诌一个谎,
走来回复二女道:“说与钱小官了,等天黑就来。”二女喜之不胜,停当了布匹
等他,一团春兴。
谁知程老儿老不识死,想要剪绺。四儿走来回了他话,他就呆呆等着日晚。
家里人叫他进去吃晚饭,他回说:“我今夜有夜宵主人,不来吃了。”磕磕撞撞,
撞到粪场边来。走到楼窗下面,咳嗽一声。时已天黑不辨色了,两女听得人声,
向窗外一看,但见黑魆魆一个人影。料道是那话来了,急把布来每人捏紧了一头,
放将中段下去。程老儿见布下来了,即兜在屁股上坐好。楼上见布中已重,知是
有人,扯将起来。那程老儿老年的人,身体干枯,苦不甚重。二女趁着兴高,用
力一扯,扯到窗边。要伸手扶他,楼中火光照出窗外,却是一个白头老人,吃了
一惊。手臂索软,布扯不牢,一个失手,程老儿早已头轻脚重,跌下去了。二女
慌忙把布收进,颤笃笃的关了楼窗,一场扫兴,不在话下。
次日,程老儿家见家主夜晚不回,又不知在那一家宿了,分头去亲眷家问,
没个踪迹。忽见粪场墙边一个人死在那里,认着衣服,正是程翁。报至家里,儿
子每来看着,不知其由。只道是老人家脚蹉,自跌死了的。齐哭着,扛抬回去,
一面开丧入殓,家里嚷做一堆。那卖糖的四儿还不晓得缘故,指望讨夜来信息,
希冀衣服。莽莽走来,听见里面声喧,进去看看,只见程老儿直挺挺的躺在板上,
心里明知是昨夜做出来的,不胜伤感,点头叹息。程家人看见了道:“昨夜晚上
请吃晚饭时,正见主翁同这个小厮在那里唧哝些甚么,想是牵他到那处去。今日
却死在墙边。那厢又不是街路,死得跷蹊!这小厮必定知情。”众人齐来一把拿
住道:“你不实说,活活打死你才住!”四儿慌了,只得把昨日的事一一说了,
道:“我只晓得这些缘故,以后去到那里,怎么死了,我实不知。”程家儿子们
听了这话,道:“虽是我家老子老没志气,牵头是你。这条性命,断送在你身上,
干休不得!”就把四儿缚住,送到官司告理。四儿到官,把首尾一十一五说了。
事情干连着二女,免不得出牌行提。二女见说,晓得要出丑了,双双缢死楼上。
只为一时没正经,不曾做得一点事,葬送了三条性命。这个缢死,可不是死得没
用的了?二美属目,眷眷恋童。老翁夙孽,彼此凶终。
小子而今说一个缢死的,只因一吊,倒吊出许多妙事来。正是:失马未为祸,
其间自有缘。不因俱错认,怎得两团圆?
话说吴淞地方有一个小官人,姓孙,也是儒家子弟。年方十七,姿容甚美。
隔邻三四家,有一寡妇姓方,嫁与贾家。先年其夫亡故,止生得一个女儿,名唤
闰娘。也是十七岁,貌美出群。只因家无男子,止是娘女两个过活,雇得一个秃
小厮使唤。无人少力,免不得出头露面。邻舍家个个看见的,人人称羡。孙小官
自是读书之人,又年纪相当,时时撞着。两下眉来眼去,各自有心。只是方妈妈
做人刁钻,心性凶暴,不是好惹的人。拘管女儿甚是严紧,日里只在面前,未晚
就收拾女儿到房里去了。虽是贾闰娘有这个孙郎在肚里,只好空自咽唾。孙小官
恰象经布一般,不时往来他门首,只弄得个眼熟,再无便处下手。幸喜得方妈妈
见了孙小官,心里也自爱他一分的,时常留他吃茶,与他闲话,算做通家子弟,
还得频来走走,捉空与闰娘说得句把话。闰娘恐怕娘疑心,也不敢十分兜揽。似
此多时,孙小官心痒难熬,没个计策。
一日,贾闰娘穿了淡红褂子,在窗前刺绣。孙小官走来,看见无人,便又把
语言挑他。贾闰娘提防娘瞧着,只不答应。孙小官不离左右的踅了好两次,贾闰
娘只怕露出破绽,轻轻的道:“青天白日,只管人面前来晃做甚么?”孙小官听
得,只得走了去。思量道:“适间所言,甚为有意。教我青天白日不要来晃,敢
是要我夜晚些来?或有个机会也不见得。”等到傍晚,又踅来贾家门首呆呆立着。
见贾家门已闭了。忽听得呀的一响,开将出来。孙小官未知是那个,且略把身子
退后,望把门开去走出一个人来。影影看去,正是着淡红褂子的。孙小官喜得了
不得,连忙尾来,只见走入坑厕里去了。孙小官也跳进去,拦腰抱住道:“亲亲
姐姐,我被你想杀了!你叫我日里不要来,今已晚了,你怎生打发我?”那个人
啐了一口道:“小入娘贼!你识做那个哩?”元来不是贾闰娘,是他母亲方妈妈,
为晚了,到坑厕上收拾马子。因是女儿换下褂子在那里,他就穿了出来。孙小官
一心想着贾闰娘,又见衣服是日里的打扮,娘女们身分必定有些厮像,眼花撩乱
认错了。直等听得声音,方知是差讹,打个失惊,不要命的一道烟跑了去。
方妈妈吃了一场没意思,气得颤抖抖的,提了马子回来,想着道:“适才小
猢猻的言语,甚有跷蹊,必是女儿与他做下了。有甚么约会,认错了我,故作此
行径,不必说得。”一忿之气,走进房来对女儿道:“孙家小猢猻在外头叫你,
快出去!”贾闰娘不知一些清头,说道:“甚么孙家李家,却来叫我?”方妈妈
道:“你这臭淫妇约他来的,还要假撇清?”贾闰娘叫起屈来道:“那里说起!我
好耽耽坐在这里,却与谁有约来?把这等话脏污我!”方妈妈道:“方才我走出
去,那小猢猻急急赶来,口口叫姐姐,不是认做了你这臭淫妇么?做了这样龌龊
人,不如死了罢!”贾闰娘没口得分剖,大哭道:“可不是冤杀我!我那知他这
些事体来?”方妈妈道:“你浑身是口,也洗不清。平日不调得喉惯,没些事体,
他怎敢来动手动脚?”方妈妈平日本是难相处的人,就碎聒得一个不了不休。贾
闰娘欲待辨来,往常心里本是有他的,虚心病,说不出强话;欲待不辨来,其实
不曾与他有勾当,委是冤屈。思量一转,泪如泉涌,道:“以此一番,防范越严,
他走来也无面目,这姻缘料不能够了。况我当不得这擦刮,受不得这腌臜,不
如死了,与他结个来生缘罢!”哭了半夜,趁着方妈妈炒骂兴阑,精神疲倦,昏
昏熟睡,轻轻床上起来,将束腰的汗巾悬梁高吊。正是:未得野鸳交颈,且做羚
羊挂角。
且说方妈妈一觉睡醒,天已大明,口里还唠唠叨叨说昨夜的事,带着骂道:
“只会引老公招汉子,这时候还不起来,挺着尸做甚么!”一头碎聒,一头穿衣
服。静悄悄不见有人声响,嚷道:“索性不见则声,还嫌我做娘的多嘴哩!”夹
着气蛊,跳下床来。抬头一看,正见女儿挂着,好似打秋千的模样,叫声“不好
了!”连忙解了下来,早已满口白沫,鼻下无气了。方妈妈又惊又苦又懊悔,一
面抱来放倒在床上,捶胸跌脚的哭起来。哭了一会,狠的一声道:“这多是孙家
那小入娘贼,害了他性命。更待干罢,必要寻他来抵偿,出这口气!”又想道:
“若是小入娘贼得知了这个消息,必定躲过我。且趁着未张扬时,去赚得他来,
留住了,当官告他,不怕他飞到天外去。”忙叫秃小厮来,不与他说明,只教去
请孙小官来讲话。
孙小官正想着昨夜之事,好生没意思。闻知方妈妈请他,一发心里缩缩朒
朒起来,道:“怎倒反来请我?敢怕要发作我么?”却又是平日往来的,不好
推辞得,只得含着些羞惭之色,随着秃小厮来到。见了方妈妈,方妈妈撮起笑容
来道:“小哥夜来好莽撞!敢是认做我小女么?”孙小官面孔通红,半晌不敢答
应。方妈妈道:“吾家与你家门当户对,你若喜欢着我女儿,只消明对我说,一
丝为定,便可成事。何必做那鼠窃狗偷没道理的勾当?”孙小官听了这一片好言,
不知是计,喜之不胜道:“多蒙妈妈厚情!待小子去备些薄意,央个媒人来说。”
方妈妈道:“这个且从容。我既以口许了你,你且进房来,与小女相会一相会,
再去央媒也未迟。”孙小官正像尼姑庵里卖卵袋,巴不得要的,欢天喜地随了方
妈妈进去。方妈妈到得房门边,推他一把道:“在这里头,你自进去。”孙小官
冒冒失失,踹脚进了房。方妈妈随把房门拽上了,铿的一声下了锁,隔着板障大
声骂道:“孙家小猢猻听着,你害我女儿吊死了,今挺尸在床上,交付你看守着。
我到官去告你因奸致死,看你活得成活不成!”孙小官初时见关了门,正有些慌
忙,道不知何意。及听得这些说话,方晓得是方妈妈因女儿死了,赚他来讨命。
看那床上果有个死人躺着,老大惊惶;却是门儿已锁,要出去又无别路。在里头
哀告道:“妈妈,是我不是。且不要经官,放我出来再商量着。”门外悄没人应。
元来方妈妈叫秃小厮跟着,已去告诉了地方,到县间递状去了。
孙小官自是小小年纪,不曾经过甚么事体,见了这个光景,岂不慌怕?思量
道:“弄出这人命事来,非同小可!我这番定是死了。”叹口气道:“就死也罢,
只是我虽承姐姐顾盼好情,不曾沾得半分实味。今却为我而死,我免不得一死偿
他。无端的两条性命,可不是前缘前世欠下的业债么?”看着贾闰娘尸骸,不觉
伤心大哭道:“我的姐姐,昨日还是活泼泼与我说话的,怎今日就是这样了,却
害着我!”正伤感间,一眼觑那贾闰娘时:
双眸虽闭,一貌犹生。袅袅腰肢,如不舞的迎风杨柳;亭亭体态,象不动的
出水芙蕖。宛然美女独眠时,只少才郎同伴宿。
孙小官见贾闰娘颜面如生,可怜可爱,将自己的脸偎着他脸上,又把口呜嘬
一番,将手去摸摸肌肤,身体还是和软的,不觉兴动起来。心里想道:“生前不
曾沾着滋味,今旁无一人,落得任我所为。我且解他的衣服开来,虽是死的,也
弄他一下,还此心愿,不枉把性命赔他。就揭开了外边衫子与裙子,把裤子解了
带扭。褪将下来,露出雪白也似两腿。看那牝处,尚自光洁无毛。真是阴沟渥丹,
火齐欲吐,两腿中间,兀自气腾腾的。孙小官按不住欲心如火,腾地跳上身去,
分开两股,将铁一般硬的玉茎对着牝门,用些唾津润了,弄将进去,抽拽起来,
嘴对着嘴,恣意亲咂。只见贾闰娘口鼻中渐渐有些气息,喉中咯咯声响。原来起
初放下时,被汗巾勒住了气,一时不得回转,心头温和,原不曾死。方妈妈性子
不好,一看见死了,就耐不得,只思报仇害人,一下子奔了出去,不曾仔细解救。
今得孙小官在身体上腾那,气便活动;口鼻之间,又接着真阳之气,恹恹的苏醒
转来。
孙小官见有些奇异,反惊得不敢胡动;跳下身来,忙把贾闰娘款款扶起。闰
娘得这一起,胸口痰落,忽地叫声“哎呀!”早把双眼朦胧闪开。看见是孙小官
扶着他,便道:“我莫不是梦里么?”孙小官道:“姐姐,你险些杀害我也!”
闰娘道:“我妈妈在那里了,你到得这里?”孙小官道:“你家妈妈道你死了,
哄我到此,反锁着门,当官告我去了。不想姐姐却得重醒转来。而今妈妈未来,
房门又锁得好好的,可不是天叫我两个成就好事了?”闰娘道:“昨夜受妈妈吵
聒不过,拚着性命。谁知今日重活,又得见哥哥在此,只当另是一世人了!”孙
小官抱住要云雨。闰娘羞阻道:“妈妈昨日没些事体,尚且百般丑骂;若今日知
道与哥哥有些甚么,一发了不得!”孙小官道:“这是你妈妈自家请我上门的,
须怪不得别人。况且姐姐你适才未醒之时,我已先做了点点事了,而今不必推掉
得。”闰娘见说,自看身体上,才觉得裙幰俱开,阴中生楚,已知着了他手;况
且原是心爱的人,有何不情愿?只算任凭他舞弄。孙小官重整旗枪,两下交战起
来:一个朦胧初醒,一个热闹重兴。烈火干柴,正是相逢对手;疾风暴雨,还饶
未惯娇姿。不怕隔垣听,喜的是房门静闭;何须牵线合,妙在那觌面成交。两意
浓时,好似渴中新得水;一番乐处,真为死去再还魂。两人无拘无管、尽情尽意
乐了一番。闰娘道:“你道妈妈回家来见了却怎么?”孙小官道:“我两人已成
了事,你妈妈来家,推也推我不出去,怕他怎么?谁叫他锁着你我在这里的?”
两人情投意合,亲爱无尽。也只诓妈妈就来,谁知到了天晚,还不见回。闰娘自
在房里取着火种,到厨房中做饭与孙小官吃。孙小官也跟着相帮动手,已宛然似
夫妻一般。至晚妈妈竟不来家,两人索性放开肚肠,一床一卧,相偎相抱睡了。
自不见有这样凑趣帮衬的事!那怕方妈妈住在外边过了年回来。这厢不题。
且说方妈妈这日哄着孙小官锁禁在房了,一径到县前来叫屈。县官唤进审问,
方妈妈口诉因奸致死人命事情。县官不信道:“你们吴中风俗不好,妇女刁泼。
必是你女儿病死了,想要图赖邻里的。”方妈妈说:“女儿不从缢死,奸夫现获
在家。只求差人押小妇人到家。便可扭来,登堂究问。如有虚诳,情愿受罪。”
县官见他说得的确,才叫个吏典将纸笔责了口词,准发该房出牌行拘。方妈妈终
是个女流,被衙门中刁难,要长要短的,诈得不耐烦,才与他差得个差人出来。
差人又一时不肯起身,藤缠着要钱,羁绊住身子。转眼已是两三日,方得同了差
人,来到自家门首。方妈妈心里道:“不诓一出门担阁了这些时,那小猢猻不要
说急死,饿也该饿得零丁了。”先请公差到堂屋里坐下,一面将了钥匙去开房门。
只听得里边笑语声响,心下疑惑道:“这小猢猻在里头,却和那个说话?”忙开
进去,抬眼看时,只见两个人并肩而坐,正在那里知心知意的商量。方妈妈惊得
把双眼一擦,看着女儿道:“你几时又活了?”孙小官笑道:“多承把一个死令
爱交我相伴,而今我设法一个活令爱还了。这个人是我的了。”方妈妈呆了半晌,
开口不得。思量没收场,只得拗曲作直,说道:“谁叫你私下通奸?我已告在官
了。”孙小官道:“我不曾通奸,是你锁我在房里的,当官我也不怕。”方妈妈
正有些没摆布处,心下踌躇,早忘了支分公差。
外边公差每焦燥道:“怎么进去不出来了?打发我们回复官人去!”方妈妈
只得走出来,把实情告诉公差道:“起初小女实是缢死了,故此告这状;不想小
女仍复得活,而今怎生去回得官人便好?”公差变起脸来道:“匾大的天,凭你
掇出掇入的?人命重情,告了状,又说是不死。你家老子做官也说不通!谁教你
告这样谎状?”方妈妈道:“人命不实,奸情是真。我也不为虚情,有烦替我带
人到官,我自会说。”就把孙小官交付与公差。孙小官道:“我须不是自家走来
的,况且人又不曾死,不犯甚么事,要我到官何干?”公差道:“这不是这样说。
你牌上有名,有理没理,你自见官分辨,不干我们事。我们来一番,须与我们差
使钱去。”孙小官道:“我身子被这里妈妈锁住,饿了几日。而今拚得见官,那
里有使用?但凭妈妈怎样罢了!”当下方妈妈反输一帖,只得安排酒饭,款待了
公差。公差还要连闰娘带去,方妈妈求免女儿出官。公差道:“起初说是死的,
也少不得要相验尸首;而今是个活的,怎好不见得官?”贾闰娘闻知,说道:
“果要出丑,我不如仍旧缢死了罢。”方妈妈没奈何,苦苦央及公差。公差做好
做歉了一番;又送了东西,公差方肯住手。只带了孙小官同原告方妈妈到官回复。
县官先叫方妈妈问道:“你且说女儿怎么样死的?”方妈妈因是女儿不曾死,
头一句就不好答应,只得说:“爷爷,女儿其实不曾死。”县官道:“不死,怎
生就告人因奸致死?”方妈妈道:“起初告状时节是死的;爷爷准得状回去,不
想又活了。”县官道:“有这样胡说!原说吴下妇人刁,多是一派虚情。人不曾
死,就告人命,好打!”方妈妈道:“人虽不死,奸情实是有的。小妇人现获正
身在此。”县官就叫孙小官上去问道:“方氏告你奸情,是怎么说?”孙小官道:
“小人委实不曾有奸。”县官道:“你方才是那里拿出来的?”孙小官道:“在
贾家房里。”县官道:“可知是行奸被获了。”孙小官道:“小人是方氏骗去锁
在房里,非小人自去的,如何是小人行奸?”县官又问方妈妈道:“你如何骗他
到家?”方妈妈道:“他与小妇人女儿有奸,小妇人知道了,骂了女儿一场,女
儿当夜缢死。所以小妇人哄他到家锁住了,特来告状。及至小妇人到得家里,不
想女儿已活,双双的住在房里了几日,这奸情一发不消说起了。”孙小官道:
“小人与贾家女儿邻居,自幼相识,原不曾有一些甚么事。不知方氏与女儿有何
话说,却致女儿上吊。道是女儿死了,把小人哄到家里,一把锁锁住,小人并不
知其由。及至小人慌了,看看女儿尸首时,女儿忽然睁开双目,依然活在床上。
此时小人出来又出来不得,便做小人是柳下惠、鲁男子时,也只索同这女儿住在
里头了。不诓一住就是两三日,却来拿小人到官。这不是小人自家走进去住在里
头的,须怪小人不得。望爷爷详情。”县官见说了,笑将起来道:“这说的是真
话。只是女儿今虽不死,起初自缢,必有隐情。”孙小官道:“这是他娘女自有
相争,小人却不知道。”县官叫方氏起来问道:“且说你女儿为何自缢?”方妈
妈道:“方才说过,是与孙某有奸了。”县官道:“怎见得他有奸?拿奸要双,
你曾拿得他着么?”方妈妈道:“他把小妇人认做了女儿,赶来把言语调戏,所
以疑心他有奸。”县官笑道:“疑心有奸,怎么算得奸?以前反未必有这事,是
你疑错了;以后再活转来,同住这两日夜,这就不可知。却是你自锁他在房里成
就他的,此莫非是他的姻缘了。况已死得活,世所罕有,当是天意。我看这孩子
仪容可观,说话伶俐。你把女儿嫁了他,这些多不消饶舌了。”方妈妈道:“小
妇人原与他无仇,只为女儿死了,思量没处出这口气,要摆布他;今女儿不死,
小妇人已自悔多告了这状了。只凭爷爷主张。”
县官大笑道:“你若不出来告状,女儿与女婿怎能够先相会这两三日?”遂
援笔判道:“孙郎贾女,貌若年当。疑奸非奸,认死不死。欲絷其钻穴之身,反
遂夫同衾之乐。似有天意,非属人为。宜效绸缪,以消怨旷。”判毕,令吏典读
与方妈妈、孙小官听了,俱各喜欢,两两拜谢而出。孙小官就去择日行礼,与贾
闰娘配为夫妇。这段姻缘,分明在这一吊上成的。有诗为证:
姻缘分定不须忙,自有天公作主张。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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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六 王渔翁舍镜崇三宝 白水僧盗物丧双生
书名:二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云:
资财自有分定,贪谋枉费踌躇。假使取非其物,定为神鬼揶揄。
话说宋时淳熙年间,临安府市民沈一,以卖酒营生,家居官巷口,开着一个
大酒坊。又见西湖上生意好,在钱塘门外丰楼买了一所库房,开着一个大酒店。
楼上临湖玩景,游客往来不绝。沈一日里在店里监着酒工卖酒,傍晚方回家去。
日逐营营,算计利息,好不兴头。
一日,正值春尽夏初,店里吃酒的甚多,到晚未歇,收拾不及,不回家去,
就在店里宿了。将及二鼓时分,忽地湖中有一大船,泊将拢岸。鼓吹喧阗,丝管
交沸。有五个贵公子各戴花帽,锦袍玉带,挟同姬妾十数辈,径到楼下。唤酒工
过来问道:“店主人何在?”酒工道:“主人沈一今日不回家去,正在此间。”
五客多喜道:“主人在此更好,快请相见。”沈一出来见过了,五客道:“有好
酒,只管拿出来,我每不亏你。”沈一道:“小店酒颇有,但凭开量洪饮,请到
楼上去坐。”五客拥了歌童舞女,一齐登楼,畅饮更余,店中百来坛酒吃个罄尽。
算还酒钱,多是雪花白银。沈一是个乖觉的人,见了光景想道:“世间那有一样
打扮的五个贵人?况他容止飘然,多有仙气;只这用了无数的酒,决不是凡人了,
必是五通神道无疑。既到我店,不可错过了。”一点贪心忍不住,向前跪拜道:
“小人一生辛苦经纪,赶趁些微末利钱,只够度日。不道十二分天幸,得遇尊神,
真是夙世前缘,有此遭际。愿求赐一场小富贵。”五客多笑道:“要与你些富贵
也不难,只是你所求何等事?”沈一叩头道:“小人市井小辈,别不指望,只求
多赐些金银便了。”五客多笑着点头道:“使得,使得。”即叫一个黄巾力士听
使用,力士向前声喏。五客内中一个为首的唤到近身,附耳低言,不知分付了些
甚么,领命去了。须臾回复,背上负一大布囊来掷于地。五客教沈一来,与他道:
“此一囊金银器皿,尽以赏汝。然须到家始看,此处不可泄露!”沈一伸手去隔
囊捏一捏,捏得囊里块块累累,其声铿锵,大喜过望,叩头称谢不止。俄顷鸡鸣,
五客率领姬妾上马,笼烛夹道,其去如飞。
沈一心里快活,不去再睡,要驮回到家开看。虑恐入城之际,囊里狼犺,
被城门上盘诘,拿一个大锤,隔囊锤击,再加蹴踏匾了,使不闻声,然后背在肩
上,急到家里。妻子还在床上睡着未起,沈一连声喊道:“快起来!快起来!我
得一主横财在这里了,寻秤来与我秤秤看。”妻子道:“甚么横财!昨夜家中柜
里头异常响声,疑心有贼,只得起来照看,不见甚么。为此一夜睡不着,至今未
起。你且先去看看柜里着,再来寻秤不迟。”沈一走去取了钥匙,开柜一看,那
里头空空的了。原来沈一城内城外两处酒坊,所用铜锡器皿家伙,与妻子金银首
饰,但是值钱的多收拾在柜内,而今一件也不见了,惊异道:“奇怪!若是贼偷
了去,为何锁都不开的!”妻子见说柜里空了,大哭起来道:“罢了!罢了!一
生辛苦,多没有了!”沈一道:“不妨,且将神道昨夜所赐来看看,尽够受用哩!”
慌忙打开布袋来看时,沈一惊得呆了。说也好笑,一件件拿出来看,多是自家柜
里东西。只可惜被夜来那一顿锤踏,多弄得歪的歪,匾的匾,不成一件家伙了。
沈一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被这伙泼毛神作弄了。”妻子问其缘故,乃说:
“昨夜遇着五通神道,求他赏赐金银,他与我这一布囊。谁知多是自家屋里东西,
叫个小鬼来搬去的。”妻子道:“为何多打坏了?”沈一道:“这却是我怕东西
狼犺,撞着城门上盘诘,故此多敲打实落了。那知有这样,自家害着自家了!”
沈一夫妻多气得不耐烦,重新唤了匠人,逐件置造过,反费了好些工食。不指望
横财,倒折了本。传闻开去,做了笑话。沈一好些时不敢出来见人。只因一念贪
痴,妄想非分之得,故受神道侮弄如此。可见世上不是自家东西,不要欺心贪他
的。小子说一个欺心贪别人东西,不得受用,反受显报的一段话,与看官听一听,
冷一冷这些欺心要人的肚肠。有诗为证:异宝归人定夙缘,岂容旁睨得重涎!试
看欺隐皆成祸,始信冥冥自有权。
话说宋朝隆兴年间,蜀中嘉州地方有一个渔翁,姓王名甲,家住岷江之旁,
世代以捕鱼为业。每日与同妻子棹着小舟,往来江上,撒网施罟。一日所得,恰
好供给一家。这个渔翁虽然行业落在这里头了,却一心好善敬佛。每将鱼虾市上
去卖,若够了一日食用,便肯将来布施与乞丐,或是寺院里打斋化饭,禅堂中募
化腐菜,他不拘一文二文,常自喜舍不吝。他妻子见惯了的,况是女流,愈加信
佛,也自与他一心一意,虽是生意浅薄,不多大事,没有一日不舍两文的。
一日正在江中棹舟,忽然看见水底一物,荡漾不定,恰象是个日头的影一般,
火采闪烁,射人眼目。王甲对妻子道:“你看见么?此下必有奇异,我和你设法
取他起来,看是何物。”遂教妻子理网,搜的一声撒将下去。不多时,掉转船头
牵将起来,看那网中光亮异常。笑道:“是甚么好物事呀?”取上手看,却元来
是面古镜,周围有八寸大小,雕镂着龙凤之文,又有篆书许多字,字形象符箓一
般样,识不出的。王甲与妻子看了道:“闻得古镜值钱,这个镜虽不知值多少,
必然也是件好东西。我和你且拿到家里藏好,看有识者,才取出来与他看看,不
要等闲亵渎了。”看官听说,原来这镜果是有来历之物,乃是轩辕黄帝所造,采
着日精月华,按着奇门遁甲,拣取年月日时,下罅开铸,上有金章宝篆,多是秘
笈灵符。但此镜所在之处,金银财宝多来聚会,名为“聚宝之镜”。只为王甲夫
妻好善,也是夙世前缘,合该兴旺,故此物出现却得取了回家。自得此镜之后,
财物不求而至:在家里扫地也扫出金屑来,垦田也垦出银窖来,船上去撒网也牵
起珍宝来,剖蚌也剖出明珠来。
一日在江边捕鱼,只见滩上有两件小白东西,赶来赶去,盘旋数番,急跳上
岸。将衣襟兜住,却似莲子两大块小石子,生得明净莹洁,光彩射人,甚是可爱。
藏在袖里,带回家来放在匣中。是夜即梦见两个白衣美女,自言是姊妹二人,特
来随侍。醒来想道:“必是二石子的精灵,可见是宝贝了。”把来包好,结在衣
带上。隔得几日,有一个波斯胡人特来寻问,见了王甲道:“君身上有宝物,愿
求一看。”王甲推道:“没甚宝物。”胡人道:“我远望宝气在江边,跟寻到此,
知在君家。及见君走出,宝气却在身上,千万求看一看,不必瞒我。”王甲晓得
是个识宝的,身上取出与他看。胡人看了,啧啧道:“有缘得遇此宝,况是一双,
尤为难得。不知可肯卖否?”王甲道:“我要他无用,得价也就卖了。”胡人见
说肯卖,不胜之喜道:“此宝本没有定价,今我行囊止有三万缗,尽数与君买了
去罢。”王甲道:“吾无心得来,不识何物。价钱既不轻了,不敢论量,只求指
明要此物何用。”胡人道:“此名澄水石,放在水中,随你浊水皆清。带此泛海,
即海水皆同湖水,淡而可食。”王甲:“只如此,怎就值得许多?”胡人道:
“吾本国有宝池,内多奇宝,只是淤泥浊水,水中有毒。人下去的,起来无不即
死。所以要取宝的,必用重价募着舍性命的下水。那人死了,还要养赡他一家。
如今有了此石,只须带在身边,水多澄清,如同凡水,任从取宝总无妨了。岂不
值钱?”王甲道:“这等,只买一颗去够了,何必两颗多要?便等我留下一颗也
好。”胡人道:“有个缘故,此宝形虽两颗,气实相联。彼此相逐,才是活物,
可以长久。若拆开两处,用不多时就枯槁无用,所以分不得的。”王甲想胡人识
货,就取出前日的古镜出来求他赏识。胡人见了,合掌顶礼道:“此非凡间之宝,
其妙无量,连咱也不能尽知其用,必是世间大有福的人方得有此。咱就有钱,也
不敢买,只买此二宝去也够了。此镜好好藏着,不可轻觑了他!”王甲依言,把
镜来藏好,遂与胡人成了交易,果将三万缗买了二白石去。
王甲一时富足起来,然还未舍渔船生活。一日天晚,遇着风雨,棹船归家。
望见江南火把明亮,有人唤船求渡,其声甚急。王甲料此时没有别舟,若不得渡,
这些人须吃了苦。急急冒着风棹过去载他。元来是两个道士,一个穿黄衣,一个
穿白衣。下在船里了,摇过对岸。道士对王甲道:“如今夜黑雨大,没处投宿,
得到宅上权歇一宵,实为万幸。”王甲是个行善的人,便道:“家里虽蜗窄,尚
有草榻可以安寝,师父每不妨下顾的。”遂把船拴好,同了两道士到家里来,分
付妻子安排斋饭。两道士苦辞道:“不必赐飧,只求一宿。”果然茶水多不吃,
径到一张竹床上,一铺睡了。王甲夫妻夜里睡觉,只听得竹床粟喇有声,扑的一
响,象似甚重物跌下地来的光景。王甲夫妻猜道:“莫不是客人跌下床来?然是
人跌,没有得这样响声。”王甲疑心,暗里走出来。听两道士宿处寂然没一些声
息,愈加奇怪。走转房里,寻出火种点起个灯来,出外一照,叫声“阿也!”原
来竹床压破,两道士俱落在床底下,直托托的眠着。伸手去一摸,吓得舌头伸了
出去,半个时辰缩不进来。你道怎么?但见这两个道士:冰一般冷,石一样坚。
俨焉两个皮囊,块然一双宝体。黄黄白白,世间无此不成人;重重痴痴,路上非
斯难算客。
王甲叫妻子起来道:“说也希罕,两个客人不是生人,多变得硬硬的了。”
妻子道:“变了何物?”王甲道:“火光之下,看不明白,不知是铜是锡,是金
是银,直待天明才知分晓。”妻子道:“这等会作怪通灵的,料不是铜锡东西。”
王甲道:“也是。”渐渐天明,仔细一看,果然那穿黄的是个金人,那穿白的是
一个银人,约重有千百来斤。王甲夫妻惊喜非常,道此是天赐,只恐这等会变化
的,必要走了那里去。急急去买了一二十篓山炭,归家炽煽起来,把来销熔了。
但见黄的是精金,白的是纹银。王甲前此日逐有意外之得,已是渐饶;又卖了二
石子,得了一大主钱。今又有了这许多金银,一发瓶满瓮满,几间破屋没放处了。
王甲夫妻是本分的人,虽然有了许多东西,也不想去起造房屋,也不想去置
买田产,但把渔家之事阁起不去弄了,只是安守过日。尚且无时无刻没有横财到
手,又不消去做得生意,两年之间,富得当不得。却只是夫妻两口,要这些家私
竟没用处,自己反觉多得不耐烦起来,心里有些惶惧不安。与妻子商量道:“我
家自从祖上到今,只是以渔钓为生计。一日所得,极多有了百钱,再没去处了。
今我每自得了这宝镜,动不动上千上万,不消经求,凭空飞到,梦里也是不打点
的。我每且自思量着:我与你本是何等之人,骤然有这等非常富贵?只恐怕天理
不容。况我每粗衣淡饭便自过日,要这许多来何用?今若留着这宝镜在家,只有
得增添起来。我想天地之宝,不该久留在身边,自取罪业。不如拿到峨眉山白水
禅院,舍在圣像上,做了圆光,永做了佛家供养,也尽了我每一片心,也结了我
每一个缘,岂不为美?”妻子道:“这是佛天面上好看的事,况我每知时识务,
正该如此。”
于是两个志志诚诚,吃了十来日斋,同到寺里献此宝镜。寺里住持僧法轮问
知来意,不胜赞叹道:“此乃檀越大福田事!”王甲央他写成意旨,就使邀集合
寺僧众,做一个三日夜的道场。办斋粮,施衬钱,费过了数十两银钱。道场已毕,
王甲即将宝镜交付住持法轮,作别而归。法轮久已知得王甲家里此镜聚宝,乃谦
词推托道:“这件物事,天下至宝,神明所惜。檀越肯将来施作佛供,自是檀越
结缘,吾僧家何敢与其事?檀越自奉着置在三宝之前,顶礼而去就是了。贫僧不
去沾手。”王甲夫妻依言,亲自把宝镜安放佛顶后面停当,拜了四拜,别了法轮
自回去了。
谁知这个法轮,是个奸狡有余的僧人。明知这镜是至宝,王甲巨富皆因于此,
见说肯舍在佛寺,已有心贪他的了。又恐怕日后翻悔,原来取去,所以故意说个
“不敢沾手”,他日好赖。王甲去后,就取将下来,密唤一个绝巧的铸镜匠人,
照着形模,另铸起一面来。铸成,与这面宝镜分毫无异,随你识货的人也分别不
出的。法轮重谢了匠人,教他谨言。随将新铸之镜装在佛座,将真的换去藏好了。
那法轮自得此镜之后,金银财物,不求自至,悉如王甲这两年的光景,以致衣钵
充牣,买祠部度牒度的僮奴,多至三百余人。寺刹兴旺,富不可言。王甲回去,
却便一日衰败一日起来。元来人家要穷,是不打紧的。不消得盗劫火烧,只消有
出无进,七颠八倒,做事不着,算计不就,不知不觉地渐渐消耗了。况且王甲起
初财物原是来得容易的,慷慨用费,不在心上。好似没底的吊桶一般,只管漏了
出去。不想宝镜不在手里,更没有得来路,一用一空,只够有两年光景,把一个
大财主仍旧弄做个渔翁身分,一些也没有了。
俗语说得好:宁可无了有,不可有了无。王甲泼天家事弄得精光,思量道:
“我当初本是穷人,只为得了宝镜,以致日遇横财,如此富厚。若是好端端放在
家中,自然日长夜大,那里得个穷来?无福消受,却没要紧的舍在白水寺中了。
而今这寺里好生兴旺,却教我仍受贫穷,这是那里说起的事?”夫妻两个,互相
埋怨道:“当初是甚主意,怎不阻当一声?”王甲道:“而今也好处,我每又不
是卖绝与他,是白白舍去供养的。今把实情去告诉住持长老,原取了来家。这须
是我家的旧物,他也不肯不得。若怕佛天面上不好看,等我每照旧丰富之后,多
出些布施,庄严三宝起来,也不为失信行了。”妻子道:“说得极是,为甚么睁
着眼看别人富贵,自己受穷?作急去取了来,不可迟了。”商议已定,明日王甲
径到峨眉山白水禅院中来。昔日轻施重宝,是个慷慨有量之人;今朝重想旧踪,
无非穷蹙无聊之计。一般檀越,贫富不同;总是登临,苦乐顿别。
且说王甲见了住持法轮,说起为舍镜倾家,目前无奈,只得来求还原物。王
甲口里虽说,还怕法轮有些甚么推故。不匡法轮见说,毫无难色,欣然道:“此
原是君家之物,今日来取,理之当然。小僧前日所以毫不与事,正为后来必有重
取之日,小僧何苦又在里头经手?小僧出家人,只这个色身,尚非我有,何况外
物乎?但恐早晚之间,有些不测,或被小人偷盗去了,难为檀越好情,见不得檀
越金面。今得物归其主,小僧睡梦也安,何敢吝惜!”遂分付香积厨中办斋。管
待了王甲已毕,却令王甲自上佛座,取了宝镜下来。王甲捧在手中,反复仔细转
看,认是旧物宛然,一些也无疑心。拿回家里来,与妻子看过,十分珍重,收藏
起了。指望一似前日,财物水一般涌来。岂知一些也不灵验,依然贫因。时常拿
出镜子来看看,光彩如旧,毫不济事。叹道:“敢是我福气已过,连宝镜也不灵
了?”梦里也不道是假的,有改字陈朝驸马诗为证:“镜与财俱去,镜归财不归。
无复珍奇影,空留明月辉。”
王甲虽然宝藏镜子,仍旧贫穷。那白水禅院只管一日兴似一日。外人闻得的,
尽疑心道:“必然原镜还在僧处,所以如此。”起先那铸镜匠人打造时节,只说
寺中住待无非看样造镜,不知其中就里。今见人议论,说出王家有镜聚宝,舍在
寺中,被寺僧偷过,致得王家贫穷、寺中丰富一段缘由,匠人才省得前日的事,
未免对人告诉出来。闻知的越恨那和尚欺心。却是王甲有了一镜,虽知其假,那
从证辨?不好再向寺中争论得,只得吞声忍气,自恨命薄。妻子叫神叫佛,冤屈
无申,没计奈何。法轮自谓得计,道是没有尽藏的,安然享用了。
看官,你道若是如此,做人落得欺心,倒反便宜,没个公道了。怎知量大福
亦大,机深祸亦深。法轮用了心机,藏了别人的宝镜,自发了家,天理不容,自
然生出事端来。汉嘉来了一个提点刑狱使者,姓浑名耀,是个大贪之人。闻得白
水寺僧十分富厚,已自动了顽涎。后来察听闻知有镜聚宝之说,想道:“一个僧
家要他上万上千,不为难事。只是万千也有尽时,况且动人眼目。何如要了他这
镜,这些财富尽跟了我走,岂不是无穷之利?亦且只是一件物事,甚为稳便。”
当下差了一个心腹吏典,叫得宋喜,特来白水禅院,问住持要借宝镜一看。只一
句话,正中了法轮的心病,如何应承得?回吏典道:“好交提控得知,几年前有
个施主,曾将古镜一面舍在佛顶上,久已讨回去了。小寺中那得有甚么宝镜?万
望提控回言一声。”宋喜道:“提点相公坐名要问这宝镜,必是知道些甚么来历
的,今如何回得他?”法轮道:“委实没有,叫小僧如何生得出来?”宋喜道:
“就是恁地,在下也不敢回话,须讨嗔怪!”法轮晓得他作难,寺里有的是银子,
将出十两来送与吏典道:“是必有烦提控回一回,些小薄意,勿嫌轻鲜!”宋喜
见了银子,千欢万喜道:“既承盛情,好歹替你回一回去。”
法轮送吏典出了门,出身转来,与亲信的一个行者真空商量道:“此镜乃我
寺发迹之本,岂可轻易露白,放得在别人家去?不见王家的样么?况是官府来借,
他不还了,没处叫得撞天屈。又是瞒着别人家的东西,明白告诉人不得的事。如
今只是紧紧藏着,推个没有,随他要得急时,做些银子不着,买求罢了。”真空
道:“这个自然。怎么好轻与得他?随他要了多少物事去,只要留得这宝贝在,
不愁他的。”师徒两个愈加谨密不题。
且说吏典宋喜去回浑提点相公的话,提点大怒道:“僧家直恁无状!吾上司
官取一物,辄敢抗拒不肯?”宋喜道:“他不是不肯,说道原不曾有。”提点道:
“胡说!吾访得真实在这里,是一个姓王的富人舍与寺中,他却将来换过,把假
的还了本人,真的还在他处。怎说没有?必定你受了他贿赂,替他解说。如取不
来,连你也是一顿好打!”宋喜慌了道:“待吏典再去与他说,必要取来就是。”
提点道:“快去!快去!没有镜子,不要思量来见我!”宋喜唯唯而出,又到白
水禅院来见住持,说:“提点相公必要镜子,连在下也被他焦燥得不耐烦。而今
没有镜子,莫想去见得他!”法轮道:“前日已奉告过,委实还了施主家了。而
今还那里再有?”宋喜道:“相公说得丁一卯二的,道有姓王的施主舍在寺中,
以后来取,你把假的还了他,真的自藏了。不知那里访问在肚里的,怎好把此话
回得他?”法轮道:“此皆左近之人见小寺有两贯浮财,气苦眼热,造出些无端
说话。”宋喜道:“而今说不得了。他起了风,少不得要下些雨。既没有镜子,
须得送些甚么与他,才熄得这火。”法轮道:“除了镜子,随分要多少,敝寺也
还出得起。小僧不敢吝,凭提空怎么分付。”宋喜道:“若要周全这事,依在下
见识,须得与他千金,才打得他倒。”法轮道:“千金也好处,只是如何送去?”
宋喜道:“这多在我,我自有送进的门路方法。”法轮道:“只求停妥得,不来
再要便好。”即命行者真空,在箱内取出千金,交与宋喜明白;又与三十两另谢
了宋喜。
宋喜将的去,又藏起了二百,止将八百送进提点衙内,禀道:“僧家实无此
镜,备些镜价在此。”宋喜心里道:“量便是宝镜,也未必值得许多,可以罢了。”
提点见了银子,虽然也动火的,却想道:“有了聚宝的东西,这七八百两只当毫
毛,有甚希罕!叵耐这贼秃,你总是欺心赖别人的,怎在你手里了,就不舍得拿
出来?而今只是推说没有,又不好奈何得!”心生一计道:“我须是刑狱重情衙
门,我只把这几百两银做了赃物,坐他一个私通贿赂、夤缘刑狱、污蔑官府的罪
名,拿他来敲打,不怕不敲打得出来。”当下将银八百两封贮库内,即差下两个
公人,竟到白水禅院拿犯法住持僧人法轮。
法轮见了公人来到,晓得别无他事,不过宝镜一桩前件未妥。分付行者真空
道:“提点衙门来拿我,我别无词讼干连,料没甚事。他无非生端,诈取宝镜,
我只索去见一见,看他怎么说话,我也讲个明白。他住了手,也不见得。前日宋
提控送了这些去,想是嫌少,拚得再添上两倍,量也有数。你须把那话藏好些,
一发露形不得了!”真空道:“师父放心!师父到衙门要甚使用,只管来取。至
于那话,我一面将来藏在人寻不到的去处,随你甚么人来,只不认帐罢了。”法
轮道:“就是指了我名来要,你也决不可说是有的。”两下约定,好管待两个公
人;又重谢了差使钱了,两个公人各各欢喜。法轮自恃有钱,不怕官府,挺身同
了公人竟到提点衙门来。
浑提点升堂。见了法轮,变起脸来,拍案大怒道:“我是生死衙门,你这秃
贼,怎么将着重贿,营谋甚事?见获赃银在库,中间必有隐情,快快招来!”法
轮道:“是相公差吏典要取镜子,小寺没有镜子,吏典教小僧把银子来准的。”
提点道:“多是一刬胡说!那有这个道理?必是买嘱私情,不打不招!”喝叫
皂隶拖翻,将法轮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收在监中了。提点私下又教宋喜去
把言词哄他,要说镜子的下落。法轮咬定牙关,只说:“没有镜子,宁可要银子。
去与我徒弟说,再凑些送他,赎我去罢!”宋喜道:“他只是要镜子,不知可是
增些银子完得事体的,待我先讨个消息再商量。”宋喜把和尚的口语回了提点,
提点道:“与他熟商量,料不肯拿出来,就是敲打他也无益。我想他这镜子,无
非只在寺中。我如今密地差人把寺围了,只说查取犯法赃物,把他家资尽数抄将
出来,简验一过,那怕镜子不在里头!”就分付吏典宋喜,监押着四个公差,速
行此事。宋喜受过和尚好处的,便暗把此意通知法轮,法轮心里思量道:“来时
曾嘱付行者,行者说把镜子藏在密处,料必搜寻不着,家资也不好尽抄没了我的。”
遂对宋喜道:“镜子原是没有,任凭箱匣中搜索也不妨,只求提控照管一二,有
小徒在彼,不要把家计东西乘机散失了,便是提控周全处。小僧出去另有厚报。”
宋喜道:“这个当得效力。”别了法轮,一同公差到白水禅院中来,不在话下。
且说白水禅院行者真空,原是个少年风流淫浪的僧人;又且本房饶富,尽可
凭他撒漫。只是一向碍着住持师父,自家象不得意。目前见师父官提了去,正中
下怀,好不自由自在。俗语云:偷得爷钱没使处。平日结识的私情、相交的表子,
没一处不把东西来乱塞乱用,费掉了好些过了。又偷将来各处寄顿下,自做私房,
不计其数。猛地思量道:“师父一时出来,须要查算,却不决撒?况且根究镜子
起来,我未免也不缠在里头。目下趁师父不在,何不卷掳了这偌多家财,连镜子
多带在身边了,星夜逃去他州外府,养起头发来做了俗人,快活他下半世,岂不
是好?”算计已定,连夜把箱笼中细软值钱的,并叠起来,做了两担。次日,自
己挑了一担,顾人挑了一担,众人面前只说到州里救师父去,竟出山门去了。
去后一日,宋喜才押同四个公差来到,声说要搜简住持僧房之意。寺僧回说:
“本房师父在官,行者也出去了,止有空房在此。”公差道:“说不得!我们奉
上司明文,搜简违法赃物,那管人在不在?打进去便了!”当即毁门而入,在房
内一看,里面止是些觕重家火,椅桌狼犺,空箱空笼,并不见有甚么细软贵
重的东西了。就将房里地皮翻了转来,并不见有甚么镜子在那里。宋喜道:“住
持师父叮嘱我,教不要散失了他的东西。今房里空空,却是怎么呢?”合寺僧众
多道:“本房行者不过出去看师父消息,为甚把房中搬得恁空?敢怕是乘机走了!”
四个公差见不是头,晓得没甚大生意,且把遗下的破衣旧服乱卷掳在身边了,问
众僧要了本房僧人在逃的结状,一同宋喜来回复提点。提点大怒道:“这些秃驴,
这等奸猾!分明抗拒我,私下教徒弟逃去了,有甚难见处?”立时提出法轮,又
加一顿臭打。那法轮本在深山中做住持,富足受用的僧人,何曾吃过这样苦?今
监禁得不耐烦,指望折些银子,早晚得脱;见说徒弟逃家,家私已空,心里已此
苦楚。更是一番毒打,真个雪上加霜,怎经得起?到得监中,不胜狼狈,当晚气
绝。提点得知死了,方才歇手。眼见得法轮欺心,盗了别人的宝物,受此果报。
有诗为证:赝镜偷将宝镜充,翻令施主受贫穷。今朝财散人离处,四大元来本是
空。
且说行者真空,偷窃了住持东西,逃出山门;且不顾师父目前死活,一径打
点他方去享用。把目前寄顿在别人家的物事,多讨了拢来,同寺中带出去的放做
一处,驾起一辆大车,装载行李,顾个脚夫推了前走。看官,你道住持偌大家私,
况且金银体重,岂是一车载得尽的?不知宋时尽行官钞,又叫得纸币,又叫得官
会子,一贯止是一张纸;就有十万贯,止是十万张纸,甚是轻便。那住持固然有
金银财宝,这个纸钞兀自有了几十万,所以携带不难。行者身边藏了宝镜,押了
车辆,穿山越岭,待往黎州而去。到得竹公溪头,忽见大雾漫天,寻路不出。一
个金甲神人闪将出来,躯长丈许,面有威容。身披锁子黄金,手执方天画戟。大
声喝道:“那里走?还我宝镜来!”惊得那推车的人,丢了车子,跑回旧路,只
恨爷娘不生得四只脚,不顾行者死活,一道烟走了。那行者也不及来照管车子,
慌了手脚,带着宝镜只是望前乱窜,走入林子深处。忽地起阵狂风,一个斑斓猛
虎跳将出来,照头一扑,把行者拖的去了。眼见得真空欺心,盗了师父的物件,
害了师父的性命,受此果报。有诗为证:盗窃原为非分财,况兼宝镜鬼神猜。早
知虎口应难免,何不安心守旧来?
再说渔翁王甲,讨还寺中宝镜,藏在家里,仍旧贫穷;又见寺中日加兴旺,
外人纷纷议论,已晓得和尚欺心调换,没处告诉。他是个善人,只自家怨怅命薄。
夫妻两个,说着宝镜在家时节许多妙处,时时叹恨而已。一日,夫妻两个同得一
梦,见一金甲神人分付道:“你家宝镜今在竹公溪头,可去收拾了回家。”两人
醒来,各述其梦。王甲道:“此乃我们心里想着,所以做梦。”妻子道:“想着
做梦,也或有之,不该两个相同。敢是我们还有些造化,故神明有此警报?既有
地方的,便到那里去寻一寻看也好。”
王甲次日问着竹公溪路径,穿山度岭,走到溪头。只见一辆车子倒在地上,
内有无数物件,金银钞币,约莫有数十万光景。左右一看,并无人影,想道:
“此一套无主之物,莫非是天赐我的么?梦中说宝镜在此,敢怕也在里头?”把
车内逐一简过,不见有镜子。又在前后地下草中四处寻遍,也多不见。笑道:
“镜子虽不得见,这一套富贵,也够我下半世了。不如趁早取了他去,省得有人
来。”整起车来推到路口,顾一脚夫推了,一直到家里来。对妻子道:“多蒙神
明指点,去到溪口寻宝镜。宝镜虽不得见,却见这一车物事在那里。等了一会,
并没个人来,多管是天赐我的,故取了家来。”妻子当下简看,尽多是金银宝钞,
一一收拾,安顿停当,夫妻两人不胜之喜。只是疑心道:“梦里原说宝镜,今虽
得此横财,不见宝镜影踪,却是何故?还该到那里仔细一寻。”王甲道:“不然,
我便明日再去走一遭。”到了晚间,复得一梦,仍旧是个金甲神人来说道:“王
甲,你不必痴心。此镜乃神天之宝,因你夫妻好善,故使暂出人间,作成你一段
富贵,也是你的前缘。不想两入奸僧之手。今奸僧多已受报,此镜仍归天上去矣,
你不要再妄想。昨日一车之物,原即是宝镜所聚的东西,所以仍归于你。你只坚
心好善,就这些也享用不尽了。”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王甲逐句记得明白,
一一对妻子说。明知天意,也不去寻镜子了。夫妻享有寺中之物,尽够丰足,仍
旧做了嘉陵富翁。此乃好善之报,亦是他命中应有之财,不可强也。休慕他人富
贵,命中所有方真。若要贪图非分,试看两个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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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5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十七 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
书名:二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
窈渺神奇事,文人多寓言。其间应有实,岂必尽虚玄?
话说世间稗官野史中,多有纪载那遇神遇仙、遇鬼遇怪、情欲相感之事。其
间多有偶因所感撰造出来的,如牛僧孺《周秦行纪》,道是僧孺落第时,遇着薄
太后,见了许多异代、本朝妃嫔美人,如戚夫人、齐潘妃、杨贵妃、昭君、绿珠,
诗词唱和,又得昭君伴寝许多怪诞的话。却乃是李德裕与牛僧孺有不解之仇,教
门客韦瓘作此记诬着他。只说是他自己做的,中怀不臣之心,妄言污蔑妃后,要
坐他族灭之罪。这个记中事体,可不是一些影也没有的了?又有那《后土夫人传》,
说是韦安道遇着后土之神,到家做了新妇,被父母疑心是妖魅,请明崇俨行五雷
天心正法,遣他不去。后来父母教安道自央他去,只得去了,却要安道随行。安
道到他去处,看见五岳四渎之神多来朝他,又召天后之灵,嘱他予安道官职钱钞。
安道归来,果见天后传令洛阳城中访韦安道,与他做魏王府长史,赐钱五百万,
说得有枝有叶。元来也是借此讥着天后的。后来宋太宗好文,太平兴国年间,命
史官编集从来小说,以类分载,名为《太平广记》。不论真的假的,一总收拾在
内。议论的道:“上自神祗仙子,下及昆虫草木,无不受了淫亵污点。”道是其
中之事,大略是不可信的。不知天下的事,才有假,便有真。那神仙鬼怪,固然
有假托的,也原自有真实的。未可执了一个见识,道是虚妄的事。只看《太平广
记》以后许多记载之书,中间尽多遇神遇鬼的,说得的的确确,难道尽是假托出
来不成?
只是我朝嘉靖年间,蔡林屋所记《辽阳海神》一节,乃是千真万真的。盖是
林屋先在京师,京师与辽阳相近,就闻得人说有个商人遇着海神的说话,半疑半
信。后见辽东一个佥宪、一个总兵到京师来,两人一样说话,说得详细,方信其
实。也还只晓得在辽的事,以后的事不明白。直到林屋做了南京翰林院孔目,撞
着这人来游雨花台。林屋知道了,着人邀请他来相会,特问这话,方说得始末根
由,备备细细。林屋叙述他觌面自己说的话,作成此传,无一句不真的。方知从
古来有这样事的,不尽是虚诞了。说话的,毕竟那个人是甚么人?那个事怎么样
起?看官,听小子据着传文,敷演出来。正是:怪事难拘理,明神亦赋情。不知
精爽质,何以恋凡生?
话说徵州商人姓程名宰,表字士贤,是彼处渔村大姓。世代儒门,少时多曾
习读诗书。却是徽州风俗,以商贾为第一等生业,科第反在次着。正德初年,与
兄程寀将了数千金,到辽阳地方为商,贩卖人参、松子、貂皮、东珠之类。往来
数年,但到处必定失了便宜,耗折了资本,再没一番做得着。徽人因是专重那做
商的,所以凡是商人归家,外而宗族朋友,内而妻妾家属,只看你所得归来的利
息多少为重轻。得利多的,尽皆爱敬趋奉;得利少的,尽皆轻薄鄙笑。犹如读书
求名的中与不中归来的光景一般。程宰弟兄两人因是做折了本钱,怕归来受人笑
话,羞惭惨沮,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不思量还乡去了。那徽州有一般做大商贾的,
在辽阳开着大铺子,程宰兄弟因是平日是惯做商的,熟于帐目出入,盘算本利。
这些本事,是商贾家最用得着的。他兄弟自无本钱,就有人出些束脩,请下了他
专掌帐目,徽州人称为二朝奉。兄弟两人,日里只在铺内掌帐,晚间却在自赁的
下处歇宿。那下处一带两间,兄弟各驻一间,只隔得中间一垛板壁。住在里头,
就象客店一般湫隘,有甚快活?也是没奈何了,勉强度日。
如此过了数年,那年是戊寅年秋间了,边方地土,天气早寒。一日晚间,风
雨暴作,程宰与兄各自在一间房中,拥被在床,想要就枕。因是寒气逼人,程宰
不能成寐,翻来覆去,不觉思念家乡起来。只得重复穿了衣服,坐在床里,浩叹
数声。自想如此凄凉情状,不如早死了到干净。此时灯烛已灭,又无月光,正在
黑暗中苦挨着寒冷。忽地一室之中,豁然明朗,照耀如同白日,室中器物之类,
纤毫皆见。程宰心里疑惑,又觉异香扑鼻,氤氲满室,毫无风雨之声,顿然和暖,
如江南二三月的气候起来。程宰越加惊愕,自想道:“莫非在梦境中了?”不免
走出外边,看是如何。他原披衣服在身上的,亟跳下床来,走到门边开出去看。
只见外边阴黑风雨,寒冷得不可当,慌忙奔了进来。才把门关上,又是先前光景,
满室明朗,别是一般境界。程宰道:“此必是怪异。”心里慌怕,不敢移动脚步,
只在床上高声大叫。其兄程寀止隔得一层壁,随你喊破了喉咙,莫想答应一声。
程宰着了急,没奈何了,只得钻在被里,把被连头盖了,撒得紧紧,向里壁
睡着。图得个眼睛不看见,凭他怎么样了。却是心里明白,耳朵里听得出的:远
远的似有车马喧阗之声,空中管弦金石音乐迭奏,自东南方而来。看看相近,须
臾之间,已进房中。程宰轻轻放开被角,露出眼睛偷看。只见三个美妇人,朱颜
绿鬓,明眸皓齿,冠帔盛饰,有像世间图画上后妃的打扮,浑身上下,金翠珠玉,
光采夺目;容色风度,一个个如天上仙人,绝不似凡间模样,年纪多只可二十余
岁光景。前后侍女无数,尽皆韶丽非常,各有执事,自分行列。但见:或提罅,
或挥扇;或张盖,或带剑;或持节,或捧琴;或秉烛花,或挟图书;或列宝玩,
或荷旌幛;或拥衾褥,或执巾帨;或奉盘匜,或擎如意;或举肴核,或陈屏障;
或布几筵;或陈音乐。虽然纷纭杂沓,仍自严肃整齐,只此一室之中,随从何止
数百!说话的,你错了,这一间空房,能有多大,容得这几百人?若一个个在这
扇房门里走将进来,走也走他一两个更次,挤也要挤坍了。看官,不是这话,列
位曾见《维摩经》上的说话么?那维摩居士,止方丈之室,乃有诸天皆在室内,
又容得十万八千狮子坐,难道是地方着得去?无非是法相神通。今程宰一室有限,
那光明境界无尽。譬如一面镜子能有多大?内中也着了无尽物像。这只是个现相,
所以容得数百个人,一时齐在面前,原不是从门里一个两个进来的。
闲话休絮,且表正事。那三个美人内中一个更觉齐整些的,走到床边,将程
宰身上抚摩一过,随即开莺声、吐燕语,微微笑道:“果然睡熟了么?吾非是有
害于人的,与郎君有夙缘,特来相就,不必见疑。且吾已到此,万无去理;郎君
便高声大叫,必无人听见,枉自苦耳。不如作速起来,与吾相见。”程宰听罢,
心里想道:“这等灵变光景,非是神仙,即是鬼怪。他若要摆布着我,我便不起
来,这被头里岂是躲得过的?他既说是有夙缘,或者无害也不见得。我且起来见
他,看是怎地。”遂一毂辘跳将起来,走下卧床,整一整衣襟,跪在地下道:
“程宰下界愚夫,不知真仙降临,有失迎迓,罪合万死,伏乞哀怜。”美人急将
纤纤玉手,一把拽将起来道:“你休惧怕,且与我同坐着。”挽着程宰之手,双
双南面坐下。那两个美人,一个向西,一个向东,相对侍坐。坐定,东西两美人
道:“今夕之会,数非偶然,不要自生疑虑。”即命侍女设酒进馔,品物珍美,
生平目中所未曾睹。才一举箸,心胸顿爽。美人又命取红玉莲花卮进酒。卮形绝
大,可容酒一升。程宰素不善酌,竭力推辞不饮。美人笑道:“郎怕醉么?此非
人间曲糵所酝,不是吃了迷性的,多饮不妨。”手举一卮,亲奉程宰。程宰不过
意,只得接了到口,那酒味甘芳,却又爽滑清冽,毫不粘滞。虽醴泉甘露的滋味
有所不及。程宰觉得好吃,不觉一卮俱尽。美人又笑道:“郎信吾否?”一连又
进数卮,三美人皆陪饮。程宰越吃越清爽,精神顿开,略无醉意。每进一卮,侍
女们八音齐奏,音调清和,令人有超凡遗世之想。
酒阑,东西二美人起身道:“夜已向深,郎与夫人可以就寝矣。”随起身褰
帷拂枕,叠被铺床,向南面坐的美人告去,其余侍女,一同随散。眼前凡百具器,
霎时不见。门户皆闭,又不知打从那里去了。当下止剩得同坐的美人一个,挽着
程宰道:“众人已散,我与郎解衣睡罢。”程宰私自想道:“我这床上布衾草褥,
怎么好与这样美人同睡的?”举眼一看,只见枕衾帐褥,尽皆换过,锦绣珍奇,
一些也不是旧时的了。程宰虽是有些惊惶,却已神魂飞越,心里不知如何才好,
只得一同解衣登床。美人卸了簪珥,徐徐解开髻发绺辫,总绾起一窝丝来。那发
又长又黑,光明可鉴。脱下里衣,肌肤莹洁,滑若凝脂,侧身相就,程宰汤着,
遍体酥麻了。真个是:丰若有余,柔若无骨。云雨初交,流丹浃藉。若远若近,
宛转娇怯。俨如处子,含苞初坼。
程宰客中荒凉,不意得了此味,真个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实出望外,喜之
如狂。美人也自爱着程宰,枕上对他道:“世间花月之妖,飞走之怪,往往害人。
所以世上说着便怕,惹人憎恶。我非此类,郎慎勿疑。我得与郎相遇,虽不能大
有益于郎,亦可使郎身体康健,资用丰足。倘有患难之处,亦可出小力周全。但
不可漏泄风声,就是至亲如兄,亦慎勿使知道。能守吾戒,自今以后便当恒奉枕
席,不敢有废;若一有漏言,不要说我不能来,就有大祸临身,吾也救不得你了!
慎之,慎之!”程宰闻言甚喜,合掌罚誓道:“某本凡贱,误蒙真仙厚德,虽粉
骨碎身,不能为报。既承法旨,敢不铭心?倘违所言,九死无悔!”誓毕,美人
大喜,将手来勾着程宰之颈,说道:“我不是仙人,实海神也。与郎有夙缘甚久,
故来相就耳。”话语缠绵,恩爱万状。不觉邻鸡已报晓二次。美人揽衣起道:
“吾今去了,夜当复来,郎君自爱。”说罢,又见昨夜东西坐的两个美人,与众
侍女齐到床前,口里多称:“贺喜夫人郎君!”美人走下床来,就有捧家火的侍
女,各将梳洗应用的物件,伏侍梳洗罢。仍带簪珥冠帔,一如昨夜光景。美人执
着程宰之手,叮咛再四不可泄漏,徘徊眷恋,不忍舍去。众女簇拥而行,尚回顾
不止。人间夫妇,无此爱厚。
程宰也下了床,穿了衣服,伫立细看,如痴似呆,欢喜依恋之态,不能自禁。
转眼间室中寂然,一无所见。看那门窗,还是昨日关得好好的。回头再看看房内,
但见:土坑上铺一带荆筐,芦席中拖一条布被。欹颓墙角,堆零星几块煤烟;坍
塌地垆,摆缺绽一行瓶罐。浑如古庙无香火,一似牢房不洁清。程宰恍然自失道:
“莫非是做梦么?”定睛一想,想那饮食笑语,以及交合之状、盟誓之言,历历
有据,绝非是梦寐之境,肚里又喜又疑。
顷刻间天已大明,程宰思量道:“吾且到哥哥房中去看一看。莫非夜来事体,
他有些听得么?”走到间壁,叫声“阿哥!”程寀正在床上起来,看见了程宰,
大惊道:“你今日面上神彩异常,不似平日光景,甚么缘故?”程宰心里踌躇道:
“莫非果有些甚么怪样,惹他们疑心?”只得假意说道:“我与你时乖运蹇,失
张失志,落魄在此,归家无期。昨夜暴冷,愁苦的当不得,展转悲叹,一夜不曾
合眼,阿哥必然听见的。有甚么好处,却说我神彩异常起来?”程寀道:“我也
苦冷,又想着家乡,通夕不寐。听你房中静悄悄地不闻一些声响,我怪道你这样
睡得熟,何曾有愁叹之声?却说这个话!”程宰见哥哥说了,晓得哥哥不曾听见
夜来的事了,心中放下了疙瘩,等程寀梳洗了,一同到铺里来。
那铺里的人见了程宰,没一个不吃惊道:“怎地今日程宰哥面上,这等光彩?”
程寀对兄弟笑道:“我说么?”程宰只做不晓得,不来接口。却心里也自觉神思
清爽,肌肉润泽,比平日不同,暗暗快活,惟恐他不再来了。是日频视晷影,恨
不速移。刚才傍晚,就回到下处,托言腹痛,把门扃闭,静坐虔想,等待消息。
到得街鼓初动,房内忽然明亮起来,一如昨夜的光景。程宰顾盼间,但见一对香
垆前导,美人已到面前。侍女止是数人,仪从之类稀少,连那傍坐的两个美人也
不来了。美人见程宰嘿坐相等,笑道:“郎果有心如此,但须始终如一方好。”
即命侍女设馔进酒,欢谑笑谈,更比昨日熟分亲热了许多。须臾彻席就寝,侍女
俱散。顾看床褥,并不曾见有人去铺设,又复锦绣重叠。程宰心忖道:“床上虽
然如此,地下尘埃秽污,且看是怎么样的?”才一起念,只见满地多是锦裀铺衬,
毫无寸隙了。是夜两人绸缪好合,愈加亲狎。依旧鸡鸣两度,起来梳妆而去。
此后人定即来,鸡鸣即去,率以为常,竟无虚夕。每来必言语喧闹,音乐铿
锵,兄房只隔层壁,到底影响不闻,也不知是何法术如此。自此情爱愈笃。程宰
心里想要甚么物件,即刻就有,极其神速。一日,偶思闽中鲜荔枝,即有带叶百
余颗,香味珍美,颜色新鲜,恰象树上才摘下的。又说:“此味只有江南杨梅可
以相匹。”便有杨梅一枝,坠于面前;枝上有二万余颗,甘美异常。此时已是深
冬,况此二物皆不是北地所产,不知何自得来。又一夕谈及鹦鹉,程宰道:“闻
得说有白的,惜不曾见。”才说罢,更有几只鹦鹉飞舞将来,白的五色的多有。
或诵佛经,或歌诗赋,多是中土官话。
一日,程宰在市上看见大商将宝石二颗来卖,名为硬红。色若桃花,大似拇
指,索价百金。程宰夜间与美人说起,口中啧啧称为罕见。美人抚掌大笑道:
“郎如此眼光浅,真是夏虫不可语冰!我教你看着。”说罢,异宝满室:珊瑚有
高丈余的,明珠有如鸡卵的,五色宝石有大如栲栳的,光艳夺目,不可正视。程
宰左顾右盼,应接不暇。须臾之间,尽皆不见。程宰自思:“我夜间无欲不遂,
如此受用;日里仍是人家佣工。美人那知我心事来!”遂把往年贸易耗折了数千
金,以致流落于此告诉一遍,不胜嗟叹。美人又抚掌大笑道:“正在欢会时,忽
然想着这样俗事来,何乃不脱洒如此!虽然,这是郎的本业,也不要怪你。我再
教你看一个光景。”说罢,金银满前,从地上直堆至屋梁边,不计其数。美人指
着问程宰道:“你可要么?”程宰是个做商人的,见了偌多金银,怎不动火?心
热口馋,支手舞脚,却待要取。美人将箸去馔碗内夹肉一块,掷程宰面上道:
“此肉粘得在你面上么?”程宰道:“此是他肉,怎粘得在吾面上?”美人指金
银道:“此亦是他物,岂可取为己有?若目前取了些,也无不可;只是非分之物,
得了反要生祸。世人为取了不该得的东西,后来加倍丧去的,或连身子不保的,
何止一人一事?我岂忍以此误你!你若要金银,你可自去经营,吾当指点路径,
暗暗助你,这便使得。”程宰道:“只这样也好了。”
其时是己卯初夏,有贩药材到辽东的,诸药多卖尽,独有黄柏、大黄两味卖
不去,各剩下千来斤。此是贱物,所值不多。那卖药的见无人买,只思量丢下去
了。美人对程宰道:“你可去买了他的,有大利钱在里头。”程宰去问一问价钱,
那卖的巴不得脱手,略得些就罢了。程宰深信美人之言,料必不差。身边积有佣
工银十来两,尽数买了他的归来,搬到下处。哥子程寀看见累累堆堆偌多东西,
却是两味草药。问知是十多两银子买的,大骂道:“你敢失心疯了?将了有用的
银子,置这样无用的东西!虽然买得贱,这偌多几时脱得手去,讨得本利到手?
有这样失算的事!”谁知隔不多日,辽东疫疠盛作,二药各铺多卖缺了,一时价
钱腾贵起来,程宰所有多得了好价,卖得罄尽,共卖了五百余两。程寀不知就里,
只说是兄弟偶然造化到了,做着了这一桩生意,大加欣羡道:“幸不可屡侥,今
既有了本钱,该图些傍实的利息,不可造次了。”程宰自有主意,只不说破。
过了几日,有个荆州商人贩彩缎到辽东的,途中遭雨湿塺<黑>,多发
了斑点,一匹也没有颜色完好的。荆商日夜啼哭,惟恐卖不去,只要有捉手便可
成交,价钱甚是将就。美人又对程宰道:“这个又该做了。”程宰罄将前日所得
五百两银子,买了他五百匹,荆商大喜而去。程寀见了道:“我说你福薄,前日
不意中得了些非分之财,今日就倒灶了。这些彩缎,全靠颜色,颜色好时,头二
两一匹还有便宜;而今斑斑点点,那个要他?这五百两不撩在水里了?似此做生
意,几时能够挣得好日回家?”说罢大恸。众商伙中知得这事,也有惜他的,也
有笑他的。谁知时运到了,自然生出巧来。程宰顿放彩缎,不上一月,江西宁王
宸濠造反,杀了巡抚孙公、副使许公,谋要顺流而下,破安庆,取南京,僣宝位。
东南一时震动。朝迁急调辽兵南讨,飞檄到来,急如星火。军中戎装旗帜之类,
多要整齐,限在顷刻。这个边地上,那里立地有这许多缎匹?一时间价钱腾贵起
来,只买得有就是,好歹不论。程宰所买这些斑斑点点的,尽多得了三倍的好价
钱。这一番除了本钱五百两,分外足足撰了千金。
庚辰秋间,又有苏州商人贩布三万匹到辽阳,陆续卖去,已有二万三四千匹
了。剩下粗些的,还有六千多匹。忽然家信到来,母亲死了,急要奔丧回去。美
人又对程宰道:“这件事又该做了。”程宰两番得利,心知灵验,急急去寻他讲
价。那苏商先卖去的,得利已多了,今止是余剩,况归心已急,只要一伙卖,便
照原来价钱也罢。程宰遂把千金,尽数买了他这六千多匹回来。明年辛巳三月,
武宗皇帝驾崩,天下人多要戴着国丧。辽东远在塞外,地不产布,人人要件白衣,
一时那讨得许多布来?一匹粗布,就卖得七八钱银子。程宰这六千匹,又卖了三
四千两。如此事体,逢着便做,做来便希奇古怪,得利非常,记不得许多。四五
年间,展转弄了五七万两,比昔年所折的,到多了几十倍了。正是:人弃我堪取,
奇赢自可居。虽然神暗助,不得浪贪图。
且说辽东起初闻得江西宁王反时,人心危骇,流传讹言,纷纷不一。有的说
在南京登基了,有的说兵过两淮了,有的说过了临清到德州了。一日几番说话,
也不知那句是真,那句是假。程宰心念家乡切近,颇不自安。私下问美人道:
“那反叛的到底如何?”美人微笑道:“真天子自在湖、湘之间,与他甚么相干!
他自要讨死吃,故如此猖狂,不日就擒了,不足为虑!”此是七月下旬的说,再
过月余,报到,果然被南赣巡抚王阳明擒了解京。程宰见美人说天子在湖、湘,
恐怕江南又有战争之事,心中仍旧惧怕,再问美人。美人道:“不妨,不妨。国
家庆祚灵长,天下方享太平之福。只在一二年了。”后来嘉靖自湖广兴藩,入继
大统,海内安宁,悉如美人之言。
到嘉靖甲申年间,美人与程宰往来,已是七载。两情缱绻,犹如一日。程宰
囊中幸已丰富,未免思念故乡起来。一夕,对美人道:“某离家已二十年了,一
向因本钱耗折,回去不得。今蒙大造,囊资丰饶,已过所望。意欲暂与家兄归到
乡里,一见妻子,便当即来。多不过一年之期,就好到此永奉欢笑,不知可否?”
美人听罢,不觉惊叹道:“数年之好,止于此乎?郎宜自爱,勉图后福。我不能
伏侍左右了。”希歔泣下,悲不自胜。程宰大骇道:“某暂时归省,必当速来,
以图后会。岂敢有负恩私?夫人乃说此断头话。”美人哭道:“大数当然,彼此
做不得主。郎适发此言,便是数当永诀了。”言犹未已,前日初次来的东西二美
人,及诸侍女仪从之类,一时皆集。音乐竞奏,盛设酒筵。美人自起酌酒相劝,
追叙往时初会与数年情爱,每说一句,哽咽难胜。程宰大声号恸,自悔失言,恨
不得将身投地,将头撞壁。两情依依,不能相舍。诸女前来禀白道:“大数已终,
法驾齐备,速请夫人登途,不必过伤了。”美人执着程宰之手,一头垂泪,一头
分付道:“你有三大难,今将近了,时时宜自警省,至期吾自来相救。过了此后,
终身吉利,寿至九九,吾当在蓬菜三岛,等你来续前缘。你自宜居心清净,力行
善事,以副吾望。吾与你身虽隔远,你一举一动,吾必晓得。万一做了歹事,以
致堕落,犯了天条,吾也无可周全了。后会迢遥,勉之,勉之!”叮宁了又叮宁,
何止十来番?程宰此时神志俱丧,说不出一句话,只好唯唯应承,苏苏落泪而已。
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限期。
须臾,邻鸡群唱,侍女催促,诀别启行。美人还回头顾盼了三四番,方才寂然一
无所见。但有:
蟋蟀悲鸣,孤灯半灭;凄风萧飒,铁马玎珰。曙星东升,银河西转。顷刻之
间,已如隔世。
程宰不胜哀痛,望着空中禁不住的号哭起来。才发得声,哥子程寀隔房早已
听见,不象前番,随你间壁翻天覆地,总不知道的。哥子闻得兄弟哭声,慌忙起
来问其缘故。程宰支吾道:“无过是思想家乡。”口里强说,声音还是凄咽的。
程寀道:“一向流落,归去不得。今这几年来,生意做得着,手头饶裕,要归不
难,为何反哭得这等悲切起来?从来不曾见你如此,想必有甚伤心之事,休得瞒
我!”程宰被哥子说破,晓得瞒不住,只得把昔年遇合美人、夜夜的受用,及生
意所以做得着、以致丰富,皆出美人之助,从头至尾述了一遍。程寀惊异不已,
望空礼拜。明日与客商伴里说了,辽阳城内外没一个不传说程士贤遇海神的奇话。
程宰自此终日郁郁不乐,犹如丧偶一般。与哥子商量收拾南归。
其时有个叔父在大同做卫经历,程宰有好几时不相见了,想道:“今番归家,
不知几时又到得北边。须趁此便打那边走一遭,看叔叔一看去。”先打发行李资
囊,付托哥子程寀监押,从潞河下在船内,沿途等候着他。他自己却雇了一个牲
口,由京师出居庸关,到大同地方见了叔父。一家骨肉,久别相聚,未免留连几
日,不得动身。晚上睡去,梦见美人走来催促道:“祸事到了,还不快走!”程
宰记得临别之言,慌忙向叔父告行。叔父又留他饯别,直到将晚方出得大同城门。
时已天黑,程宰道总是前途赶不上多少路罢了,不如就在城外且安宿了一晚,明
日早行。睡到三鼓,梦中美人又来催道:“快走!快走!大难就到,略迟脱不去
了!”程宰当时惊醒,不管天早天晚,骑了牲口忙赶了四五里路,只听得炮声连
响,回头看那城外时,火光烛天,照耀如同白日,元来是大同军变。且道如何是
大同军变?大同参将贾鉴,不给军士行粮;军士鼓噪,杀了贾鉴。巡抚都御史张
文锦出榜招安,方得平静。张文锦密访了几个为头的,要行正法,正差人出来擒
拿。军士重番鼓噪起来,索性把张巡抚也杀了,据了大同,谋反朝廷。要搜寻内
外壮丁一同叛逆,故此点了火把出城,凡是饭店经商,尽被拘刷,转去,收在伙
内,无一得脱。若是程宰迟了些个,一定也拿将去了。此是海神来救了第一遭大
难了。
程宰得脱,兼程到了居庸。夜宿关外。又梦见美人来催道:“趁早过关,略
迟一步,就有牢狱之灾了。”程宰又惊将起来,店内同宿的多不曾起身。他独自
一个急到关前,挨门而进。行得数里,忽然宣府军门行将文书来。因为大同反乱,
恐有奸细混入京师,凡是在大同来进关者,不是公差吏人有官文照验在身者,尽
收入监内,盘诘明白,方准释放。是夜与程宰同宿的人,多被留住下在狱中。后
来有到半年方得放出的,也有染了病竟死在狱中的。程宰若非文书未到之前先走
脱了,便干净无事,也得耐烦坐他五七月的监。此是海神来救他第二遭的大难了。
程宰赶上了潞河船只,见了哥子,备述一路遇难,因梦中报信得脱之故,两
人感念不已。一路无话,已到了淮安府高邮湖中。忽然黑雾密布,狂风怒号。水
底老龙惊,半空猛虎啸。左掀右荡,浑如落在簸箕中;前蹻后攧,宛似滚起
饭锅内。双桅折断,一舵飘零。等闲要见阎王,立地须游水府。正在危急之中,
程宰忽闻异香满船,风势顿息。须臾黑雾四散,中有彩云一片,正当船上。云中
现出美人模样来,上半身毫发分明,下半身霞光拥蔽,不可细辨。程宰明知是海
神又来救他,况且别过多时,不能厮见,悲感之极,涕泗交下。对着云中只是磕
头礼拜,美人也在云端举手答礼,容色恋恋,良久方隐。船上人多不见些甚么,
但见程宰与空中施礼之状,惊疑来问。程宰备说缘故如此,尽皆瞻仰。此是海神
来救他第三遭的大难,此后再不见影响了。
后来程宰年过六十,在南京遇着蔡林屋时,容颜只象四十来岁的,可见是遇
着异人无疑。若依着美人蓬莱三岛之约,他日必登仙路也。但不知程宰无过是个
经商俗人,有何缘分得有此一段奇遇?说来也不信,却这事是实实有的。可见神
仙鬼怪之事,未必尽无。有诗为证:流落边关一俗商,却逢神眷不寻常。宁知钟
爱缘何许?谈罢令人欲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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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5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十八 两错认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杨二郎正本
书名:二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云:李代桃僵,羊易牛死。世上冤情,最不易理。
话说宋时南安府大庾县,有个吏典黄节,娶妻李四娘。四娘为人心性风月,
好结识个把风流子弟,私下往来。向与黄节生下一子,已是三岁了。不肯收心。
只是贪淫。一日黄节因有公事,住在衙门中了。十来日,四娘与一个不知姓名的
奸夫说通了,带了这三岁儿子一同逃去。出城门不多路,那儿子见眼前光景生疏,
啼哭不止。四娘好生不便,竟把儿子丢弃在草中,自同奸夫去了。大庾县中有个
手力人李三,到乡间行公事。才出城门,只听得草地里有小儿啼哭之声,急往前
一看,见是一个小儿眠在草里,擂天倒地价哭。李三看了,心中好生不忍,又不
见一个人来睬他,不知父母在那里去了。李三走去抱扶着他,那小儿半日不见了
人,心中虚怯,哭得不耐烦。今见个人来偎傍,虽是面生些,也倒忍住了哭,任
凭他抱了起来。元来这李三不曾有儿女,看见欢喜。也是合当有事,道是天赐与
他小儿,一径的抱了回家。家人见孩子生得清秀,尽多快活,养在家里,认做是
自家的了。
这边黄节衙门中出来,回到家里,只见房闼寂静,妻子多不见了。骇问邻舍,
多道是:“押司出去不多日,娘子即抱着小哥不知那里去了,关得门户寂悄悄的。
我们只道到那里亲眷家去,不晓得备细。”黄节情知妻四娘有些毛病的,着了忙,
各处亲眷家问,并无下落。黄节只得写下了招子,各处访寻,情愿出十贯钱做报
信的谢礼。
一日,偶然出城数里,恰恰经过李三门首。那李三正抱着这拾来的儿子,在
那里与他作耍。黄节仔细一看,认得是自家的儿子,喝问李三道:“这是我的儿
子,你却如何抱在此间!我家娘子那里去了?”李三道:“这儿子吾自在草地上
拾来的,那晓得甚么娘子?”黄节道:“我妻子失去,遍贴招示,谁不知道?今
儿子既在你处,必然是你作奸犯科,诱藏了我娘子,有甚么得解说?”李三道:
“我自是拾得的,那知这些事?”黄节扭住李三,叫起屈来,惊动地方邻里,多
走将拢来。黄节告诉其事,众人道:“李三元不曾有儿子,抱来时节实是有些来
历不明,却不知是押司的。”黄节道:“儿子在他处了,还有我娘子不见,是他
一同拐了来的。”众人道:“这个我们不知道。”李三发极道:“我那见甚么娘
子?那日草地上,只见得这个孩子在那里哭,我抱了回家。今既是押司的,我认
了悔气,还你罢了,怎的还要赖我甚么娘子?”黄节道:“放你娘的屁!是我赖
你?我现有招贴在外的。你这个奸徒,我当官与你说话!”对众人道:“有烦列
位与我带一带,带到县里来。事关着拐骗良家子女,是你地方邻里的干系,不要
走了人!”李三道:“我没甚欺心事,随你去见官,自有明白,一世也不走。”
黄节随同了众人押了李三,抱了儿子,一直到县里来。黄节写了纸状词,把
上项事一一禀告县官。县官审问李三。李三只说路遇孩子抱了归来是实,并不知
别项情由。县官道:“胡说!他家不见了两个人,一个在你家了,这一个又在那
里?这样奸诈,不打不招。”遂把李三上起刑法来,打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只不肯招。那县里有与黄节的一般吏典二十多个,多护着吏典行里体面,一齐来
跪禀县官,求他严行根究。县官又把李三重加敲打,李三当不过,只得屈招道:
“因为家中无子,见黄节妻抱了儿子在那里,把来杀了,盗了他儿子回来,今被
捉获,情愿就死。”县官又问:“尸首今在何处?”李三道:“恐怕人看见,抛
在江中了。”县官录了口词,取了供状,问成罪名,下在死囚牢中了。分付当案
孔目做成招状,只等写完文卷,就行解府定夺。孔目又为着黄节,把李三狱情做
得没些漏洞。其时乃是绍兴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文卷已完,狱中取出李三解府。
系是杀人重犯,上了鐐肘,戴了木枷,跪在庭下,专听点名起解。忽然阴云四合,
空中雷电交加,李三身上枷杻尽行脱落。霹雳一声,当案孔目震死在堂上,二
十多个吏典,头上吏巾皆被雷风掣去。县官惊得浑身打颤。须臾性定,叫把孔目
身尸验看,背上有朱红写的“李三狱冤”四个篆字。县官便叫李三问时。李三兀
自痴痴地立着,一似失了魂的,听得呼叫,然后答应出来。县官问道:“你身上
枷杻,适才怎么样解了的?”李三道:“小人眼前昏黑,犹如梦里一般,更不
知一些甚么,不晓得身上枷杻怎地脱了。”县官明知此事有冤,遂问李三道:
“你前日孩子果是怎生的?”李三道:“实实不知谁人遗下,在草地上啼哭,小
人不忍,抱了回家。至于黄节夫妻之事,小人并不知道,是受刑不过屈招的。”
县官此时又惊又悔道:“今日看起来,果然与你无干。”当时遂把李三释放,叫
黄节与同差人别行寻缉李四娘下落。后来毕竟在别处地方寻获,方知天下事专在
疑似之间冤枉了人。这个李三若非雷神显灵,险些儿没辨白处了。
而今说着国朝一个人,也为妻子随人走了,冤屈一个邻舍往来的,几乎累死,
后来却得明白。与大庾这件事有些仿佛。待小子慢慢说来,便知端的。
佳期误泄桑中约,好事讹牵月下绳。只解推原平日状,岂知局外有翻更。
话说北直张家湾有个居民,姓徐名德,本身在城上做长班。有妻莫大姐,生
得大有容色,且是兴高好酒,醉后就要趁着风势撩拨男子汉,说话勾搭。邻舍有
个杨二郎,也是风月场中人,年少风流,闲荡游耍过日,没甚根基。与莫大姐终
日调情,你贪我爱,弄上了手。外边人无不知道,虽是莫大姐平日也还有个把梯
己人往来,总不如与杨二郎过得恩爱。况且徐德在衙门里走动,常有个月期程不
在家里,杨二郎一发便当,竟象夫妻一般过日。后来徐德挣得家事从容了,衙门
中寻了替身,不消得日日出去,每有时节歇息在家里,渐渐把杨二郎与莫大姐光
景看了些出来。细访邻里街坊,也多有三三两两说话。徐德一日对莫大姐道:
“咱辛辛苦苦了半世,挣得有碗饭吃了,也要装些体面,不要被外人笑话便好。”
莫大姐道:“有甚笑话?”徐德道:“钟不扣不鸣,鼓不打不响。欲人不知,莫
若不为。你做的事,外边那一个不说的?你瞒咱则甚?咱叫你今后仔细些罢了。”
莫大姐被丈夫道着海底眼,虽然撒娇撒痴,说了几句支吾门面说话,却自想平日
忒做得渗濑,晓得瞒不过了,不好十分强辨得,暗地忖道:“我与杨二郎交好,
情同夫妻,时刻也闲不得的。今被丈夫知道,必然防备得紧,怎得象意?不如私
下与他商量,卷了些家财,同他逃了去。他州外府,自由自在的快活,岂不是好!”
藏在心中。
一日,看见徐德出去,便约了杨二郎密商此事。杨二郎道:“我此间又没甚
牵带,大姐肯同我去,要走就走。只是到外边去,须要有些本钱,才好养得口活。”
莫大姐道:“我把家里细软尽数卷了去,怕不也过几时?等住定身子,慢慢生发
做活就是。”杨二郎道:“这个就好了。一面收拾起来,得便再商量走道儿罢了。”
莫大姐道:“说与你了,待我看着机会,拣个日子,悄悄约你走路。你不要走漏
了消息。”杨二郎道:“知道。”两个趁空处又做了一点点事,千分万付而去。
徐德归来几日,看见莫大姐神思撩乱,心不在焉的光景,又访知杨二郎仍来
走动,恨着道:“等我一时撞着了,怕不斫他做两段!”莫大姐听见,私下教人
递信与杨二郎:“目下切不要到门前来露影。”自此杨二郎不敢到徐家左近来。
莫大姐切切在心,只思量和他那里去了便好,已此心不在徐家,只碍着丈夫一个
是眼中钉了。大凡女人心一野,自然七颠八倒,如痴如呆,有头没脑,说着东边,
认着西边,没情没绪的。况且杨二郎又不得来,茶里饭里多是他,想也想痴了。
因是闷得不耐烦,问了丈夫,同了邻舍两三个妇女们约了,要到嶽庙里烧一炷香。
此时徐德晓得这婆娘不长进,不该放他出去才是。却是北人直性,心里道:“这
几时拘系得紧了,看他恍恍惚惚,莫不生出病来?便等他外边去散散。”北方风
俗,女人出去,只是自行,男子自有勾当,不大肯跟随走的。当下莫大姐自同一
伙女伴,带了纸马酒盒,抬着轿,飘飘逸逸的出门去了。只因此一去,有分交:
闺中佚女,竟留烟月之场;枕上情人,险作囹圄之鬼。直待海清终见底,方令盆
覆得还光。
且说齐化门外有一个倬峭的子弟,姓郁名盛,生性淫荡,立心刁钻,专一不
守本分,勾搭良家妇女。又喜讨人便宜,做那昧心短行的事。他与莫大姐是姑舅
之亲,一向往来,两下多有些意思,只是不曾得便,未上得手。郁盛心里道是一
桩欠事,时常记念的。一日在自己门前闲立,只见几乘女娇抬过,他窥头探脑去
看那轿里抬的女眷,恰好轿帘隙处,认得是徐家的莫大姐。看了轿上挂着纸钱,
晓得是嶽庙进香,又有闲的挑着盒担,乃是女眷们游耍吃酒的。想道:“我若厮
赶着他们去,闲荡一番,不过插得些寡趣,落得个眼饱,没有实味。况有别人家
女眷在里头,便插趣也有好些不便。不若我整治些酒馔在此,等莫大姐转来。我
是亲眷人家,邀他进来,打个中火,没人说得。亦且莫大姐尽是贪杯高兴,十分
有情的,必不推拒。那时趁着酒兴营勾他,不怕他不成这事。好计,好计!”即
时奔往闹热胡同,只拣可口的鱼肉晕肴、榛松细果,买了偌多,撮弄得齐齐整整。
正是:安排扑鼻芳香饵,专等鲸鲵来上钩。
却说莫大姐同了一班女伴,到庙里烧过了香,各处去游耍。挑了酒盒,野地
上随着好坐处,即便摆着吃酒。女眷们多不十分大饮,无非吃下三数杯,晓得莫
大姐量好,多来劝他。莫大姐并不推辞,拿起杯来就吃就干,把带来的酒吃得罄
尽,已有了七八分酒意。天色将晚,然后收拾家火,上轿抬回。回至郁家门前,
郁盛瞧见,忙至莫大姐轿前施礼道:“此是小人家下,大姐途中口渴了,可进里
面告奉一茶。”莫大姐醉眼朦胧,见了郁盛是表亲,又是平日调得情惯的,忙叫
住轿,走出轿来与郁盛万福道:“元来哥哥住在这里。”郁盛笑容满面道:“请
大姐里面坐一坐去。”莫大姐带着酒意,踉踉跄跄的跟了进门。别家女轿晓得徐
家轿子有亲眷留住,各自先去了。徐家的轿夫住在门口等候。
莫大姐进得门来,郁盛邀至一间房中,只见酒果肴馔,摆得满桌。莫大姐道:
“甚么道理要哥哥这们价费心?”郁盛道:“难得大姐在此经过,一杯淡酒,聊
表寸心而已。”郁盛是有意的,特地不令一个人来伏侍,只是一身陪着,自己斟
酒,极尽殷勤相劝。正是:茶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莫大姐本是已有酒的,更
加郁盛慢橹摇船捉醉鱼,靦腆着面庞央救不过,又吃了许多。酒力发作,乜
斜了双眼,淫兴勃然,倒来丢眼色,说风话。郁盛挨在身边同坐了,将着一杯酒,
你呷半口,我呷半口,又噙了一口够着脖子度将过去,莫大姐接来咽下去了,就
把舌头伸过口来,郁盛咂了一回。彼此春心荡漾,偎抱到床中,褪下小衣,弄将
起来。一个醉后掀腾,一个醒中摩弄。醉的如迷花之梦蝶,醒的似采蕊之狂蜂。
醉的一味兴浓,担承愈勇;醒的半兼趣胜,玩视偏真。此贪彼爱不同情,你醉我
醒皆妙境。
两人战到间深之处,莫大姐不胜乐畅,口里哼哼的道:“我二哥,亲亲的肉,
我一心待你,只要同你一处去快活了罢!我家天杀的不知趣,又来拘管人,怎如
得二哥这等亲热有趣?”说罢,将腰下乱颠乱耸,紧紧抱住郁盛不放,口里只叫
“二哥亲亲”。元来莫大姐醉得极了,但知快活异常,神思昏迷,忘其所以。真
个醉里醒时言,又道是酒道真性,平时心上恋恋的是杨二郎,恍恍惚惚,竟把郁
盛错认。干事的是郁盛,说的话多是对杨二郎的话。郁盛原晓得杨二郎与他相厚
的,明明是醉里认差了。郁盛道:“叵耐这浪淫妇,你只记得心上人,我且将计
就计,餂他说话,看他说甚么来?”就接口道:“我怎生得同你一处去快活?”
莫大姐道:“我前日与你说的,收拾了些家私,和你别处去过活,一向不得空便。
今秋分之日,那天杀的进城上去,有那衙门里勾当。我与你趁那晚走了罢。”郁
盛道:“走不脱却怎么?”莫大姐道:“你端正下船儿,一搬下船,连夜摇了去。
等他城上出来知得,已此赶不着了。”郁盛道:“夜晚间把甚么为暗号?”莫大
姐道:“你只在门外拍拍手掌,我里头自接应你。我打点停当好几时了,你不要
错过。”口里糊糊涂涂,又说好些,总不过肉麻说话。郁盛只拣那几句要紧的,
记得明明白白在心。
须臾云收雨散,莫大姐整一整头髻,头眩眼花的走下床来。郁盛先此已把酒
饭与轿夫吃过了,叫他来打着轿,挽扶莫大姐上轿去了。郁盛回来,道是占了采
头,心中欢喜。却又得了他心腹里的话,笑道:“诧异,诧异,那知他要与杨二
郎逃走,尽把相约的事对我说了。又认我做了杨二郎,你道好笑么?我如今将错
就错,雇下了船,到那晚剪他这绺,落得载他娘在别处去受用几时,有何不可?”
郁盛是个不学好的人,正挠着他的痒处,以为得计。一面料理船只,只等到期行
事,不在话下。
且说莫大姐归家,次日病了一日酒。昨日到郁家之事,犹如梦里,多不十分
记得,只依稀影响,认做已约定杨二朗日子过了。收拾停当,只待起身。岂知杨
二郎处虽曾说过两番,晓得有这个意思,反不曾精细叮咛得,不做整备的。到了
秋分这夜,夜已二鼓,莫大姐在家里等候消息。只听得外边拍手响,莫大姐心照,
也拍拍手。开门出去,黑影中见一个人在那里拍手,心里道是杨二郎了。急回身
进去,将衣囊箱笼,逐件递出。那人一件件接了,安顿在船中。莫大姐恐怕有人
瞧见,不敢用火,将房中灯打灭了,虚锁了房门,黑里走出。那人扶了上船,如
飞把船开了。船中两个多是低声细语,况是慌张之际,莫大姐只认是杨二郎,急
切辨不出来。莫大姐失张失志,历碌了一日,下得船才心安。倦将起来,不及做
甚么事,说得一两句话,那人又不十分回答。莫大姐放倒头,和衣就睡着了去。
比及天明,已在潞河,离家有百十里了。撑开眼来看那舱里同坐的人,不是
杨二郎,却正是齐化门外的郁盛。莫大姐吃了一惊道:“如何却是你?”郁盛笑
道:“那日大姐在嶽庙归来途中,到家下小酌,承大姐不弃,赐与欢会。是大姐
亲口约下我的,如何倒吃惊起来?”莫大姐呆了一回,仔细一想,才省起前日在
他家吃酒,酒中淫媾之事,后来想是错认,把真话告诉了出来。醒来记差,只说
是约下杨二郎了,岂知错约了他?今事已至此,说不得了,只得随他去。只是怎
生发付杨二郎呵?因问道:“而今随着哥哥到那里去才好?”郁盛道:“临清是
个大码头去处,我有个主人在那里。我与你那边去住了,寻生意做。我两个一窝
儿作伴,岂不快活?”莫大姐道:“我衣囊里尽有些本钱,哥哥要营运时,足可
生发度日的。”郁盛道:“这个最好。”从此莫大姐竟同郁盛到临清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徐德衙门公事已毕,回到家里,家里悄没一人,箱笼什物皆
已搬空。徐德骂道:“这歪刺姑一定跟得奸夫走了!”问一问邻舍,邻舍道:
“小娘子一个夜里不知去向。第二日我们看见门是锁的了,不晓得里面虚实。你
老人家自想着,无过是平日有往来的人约的去。”徐德道:“有甚么难见处?料
只在杨二郎家里。”邻舍道:“这猜得着,我们也是这般说。”徐德道:“小人
平日家丑,须瞒列位不得。今日做出事来,眼见得是杨二郎的缘故。这事少不得
要经官,有烦两位做一做见证。而今小人先到杨家去问一问下落,与他闹一场则
个。”邻舍道:“这事情那一个不知道的?到官时,我们自然讲出公道来。”徐
德道:“有劳,有劳。”当下一忿之气,奔到杨二郎家里。恰好杨二郎走出来,
徐德一把扭住道:“你把我家媳妇子拐在那里去藏过了?”杨二郎虽不曾做这事,
却是曾有这话关着心的,骤然闻得,老大吃惊。口里嚷道:“我那知这事?却来
赚我!”徐德道:“街坊上那一个不晓得你营勾了我媳妇子?你还要赖哩!我与
你见官去,还我人来!”杨二郎道:“不知你家嫂子几时不见了,我好耽耽在家
里,却来问我要人,就见官,我不相干!”徐德那听他分说,只是拖住了交付与
地方,一同送到城上兵马司来。
徐德衙门情熟,为他的多。兵马司先把杨二郎下在铺里。次日,徐德就将奸
拐事情,在巡城察院衙门告将下来,批与兵马司严究。兵马审问杨二郎,杨二郎
初时只推无干。徐德拉同地方,众口证他有奸。兵马喝叫加上刑法,杨二郎熬不
过,只得招出平日通奸往来是实。兵马道:“奸情既真,自然是你拐藏了。”杨
二郎道:“只是平日有奸,逃去一事,委实与小的无涉。”兵马又唤地方与徐德
问道:“他妻子莫氏还有别个奸夫么?”徐德道:“并无别人,只有杨二郎奸稔
是真。”地方也说道:“邻里中也只晓杨二郎是奸夫,别一个不见说起。”兵马
喝杨二郎道:“这等还要强辨!你实说拐来藏在那里?”杨二郎道:“其实不在
小的处,小的知他在那里?”兵马大怒,喝叫重重夹起,必要他说。杨二郎只得
又招道:“曾与小的商量要一同逃去,这说话是有的。小的不曾应承,故此未约
得定,而今却不知怎的不见了。”兵马道:“既然曾商量同逃,而今走了,自然
知情。他无非私下藏过,只图混赖一时,背地里却去奸宿。我如今收在监中,三
日五日一比,看你藏得到底不成!”遂把杨二郎监下,隔几日就带出鞫问一番。
杨二郎只是一般说话,招不出人来。徐德又时时来催禀,不过做杨二郎屁股不着,
打得些屈棒,毫无头绪。杨二郎正是俗语所云:从前作事,没兴齐来。乌狗吃食,
白狗当灾。杨二郎当不过屈打,也将霹诬枉禁事情在上司告下来,提到别衙门去
问。却是徐德家里实实没了人,奸情又招是真的,不好出脱得他。有矜疑他的,
教他出了招帖,许下赏钱,募人缉访。然是十个人内倒有九个说杨二郎藏过了是
真的,那个说一声其中有冤枉?此亦是杨二郎淫人妻女应受的果报。女色从来是
祸胎,奸淫谁不惹非灾?虽然逃去浑无涉,亦岂无端受枉来?
且不说这边杨二郎受累,累年不决的事。再表郁盛自那日载了莫大姐到了临
清地方,赁间闲房住下,两人行其淫乐,混过了几时。莫大姐终久有这杨二郎在
心里,身子虽现随着郁盛,毕竟是勉强的,终日价没心没想,哀声叹气。郁盛起
初绸缪,相处了两个月,看看两下里各有些嫌憎,不自在起来。郁盛自想道:
“我目下用他的,带来的东西须有尽时;我又不会做生意,日后怎生结果?况且
是别人的妻子,留在身边,到底怕露将出来,不是长便。我也要到自家里去的,
那里守得定在这里?我不如寻个主儿卖了他。他模样尽好,到也还值得百十两银
子。我得他这些身价,与他身边带来的许多东西,也尽够受用了。”打听得临清
渡口驿前乐户魏妈妈家里,养许多粉头,是个兴头的鸨儿,要的是女人,寻个人
去与他说了。魏妈只做访亲来相探望,看过了人物,还出了八十两价钱,交兑明
白,只要抬人去。郁盛哄着莫大姐道:“这魏妈妈是我家外亲,极是好情分。你
我在此异乡,图得与他做个相识往来,也不寂寞。魏妈妈前日来望过了你,你今
日也去还拜他一拜才是。”莫大姐女眷心性,巴不得寻个头脑外边去走走的。见
说了,即便梳妆起来。
武武郁盛就去顾了一乘轿,把莫大姐竟抬到魏妈妈家里。莫大姐看见魏妈妈
笑嘻嘻相头相脚,只是上下看觑,大剌剌的不十分接待。又见许多粉头在面前,
心里道:“甚么外亲?看来是个々人家了。”吃了一杯茶,告别起身。魏
妈妈笑道:“你还要到那里去?”莫大姐道:“家去。”魏妈妈道:“还有甚么
家里?你已是此间人了。”莫大姐吃一惊道:“这怎么说?”魏妈妈道:“你家
郁官儿得了我八十两银子,把你卖与我家了。”莫大姐道:“那有此话!我身子
是自家的,谁卖得我!”魏妈妈道:“甚么自家不自家?银子已拿得去了,我那
管你!”莫大姐道:“等我去和那天杀的说个明白!”魏妈妈道:“此时他跑自
家的道儿,敢走过七八里路了,你那里寻他去?我这里好道路,你安心住下了罢,
不要讨我杀威棒儿吃!”莫大姐情知被郁盛所赚,叫起撞天屈来,大哭了一场。
魏妈妈喝住,只说要打,众粉头做好做歉的来劝住。莫大姐原是立不得贞节牌坊
的,到此地位,落了圈套,没计奈何,只得和光同尘,随着做娼妓罢了。此亦是
莫大姐做妇女不学好,应受的果报。妇女何当有异图?贪淫只欲闪亲夫。今朝更
被他人闪,天报昭昭不可诬。
莫大姐自从落娼之后,心里常自想道:“我只图与杨二郎逃出来快活,谁道
醉后错记,却被郁盛天杀的赚来,卖我在此。而今不知杨二郎怎地在那里?我家
里不见了人,又不知怎样光景?”时常切切于心。有时接着相投的孤老,也略把
这些前因说说。只好感伤流泪,那里有人管他这些唠叨?光阴如箭,不觉已是四
五个年头。一日,有一个客人来嫖宿饮酒,见了莫大姐,目不停瞬,只管上下瞧
觑。莫大姐也觉有些面染,两下疑惑。莫大姐开口问道:“客官贵处?”那客人
道:“小子姓幸名逢,住居在张家湾。”莫大姐见说张家湾三字,不觉潸然泪下,
道:“既在张家湾,可晓得长班徐德家里么?”幸客惊道:“徐德是我邻人,他
家里失去了嫂子几年。适见小娘子面庞有些厮像,莫不正是徐嫂子么?”莫大姐
道:“奴正是徐家媳妇,被人拐来坑陷在此。方才见客人面庞,奴家道有些认得,
岂知却是日前邻舍幸官儿。”元来幸逢也是风月中人,向时看见莫大姐有些话头,
也曾咽着干唾的,故此一见就认得。幸客道:“小娘子你在此不打紧,却害得一
个人好苦。”莫大姐道:“是那个?”幸客道:“你家告了杨二郎,累了几年官
司,打也不知打了多少,至今还在监里,未得明白。”莫大姐见说,好不伤心,
轻轻对幸客道:“日里不好尽言,晚上留在此间,有句说话奉告。”
幸客是晚就与莫大姐同宿了。莫大姐悄悄告诉他,说委实与杨二郎有交,被
郁盛冒充了杨二郎,拐来卖在这里,从头至尾一一说了。又与他道:“客人可看
平日邻舍面上,到家说知此事,一来救了奴家出去;二来说清了杨二郎,也是阴
功;三来吃了郁盛这厮这样大亏,等得见了天日,咬也咬他几口!”幸客道:
“我去说,我去说。杨二郎、徐长班多是我一块土上人,况且贴得有赏单。今我
得实,怎不去报?郁盛这厮有名刁钻,天理不容,也该败了。”莫大姐道:“须
得密些才好。若漏了风,怕这家又把我藏过了。”幸客道:“只你知我知,而今
见人再不要提起。我一到彼就出首便是。”两人商约已定。幸客竟自回转张家湾,
来见徐德道:“你家嫂子已有下落,我亲眼见了。”徐德道:“见在那里?”幸
逢道:“我替你同到官面前,还你的明白。”
徐德遂同了幸逢齐到兵马司来。幸逢当官递上一纸首状,状云:“首状人幸
逢,系张家湾民,为举首略卖事。本湾徐德,失妻莫氏,告官未获。今逢目见本
妇,身在临清乐户魏鸨家,倚门卖奸。本妇称系市棍郁盛略卖在彼是的,贩良为
娼,理合举首。所首是实。”兵马即将首状判准在案。一面申文察院,一面密差
兵番拿获郁盛,到官刑鞫。郁盛抵赖不过,供吐前情明白。当下收在监中,俟莫
氏到时质证定罪。随即奉察院批发明文,押了原首人幸逢与本夫徐德,行关到临
清州,眼同认拘莫氏及买良为娼乐户魏鸨,到司审问,原差守提临清州里即忙添
差公人,一同行拘。一干人到魏家,好似瓮中捉鳖,手到拿来。临清州点齐了,
发了批回,押解到兵马司来。杨二郎彼时还在监中,得知这事,连忙写了诉状,
称是“与己无干,今日幸见天日”等情,投递兵马司。准了,等候一同发落。
其时人犯齐到听审,兵马先唤莫大姐问他。莫大姐将郁盛如何骗他到临清,
如何哄他卖娼家,一一说了备细。又唤魏鸨儿问道:“你如何买了良人之妇?”
魏妈妈道:“小妇人是个乐户,靠那取讨娼妓为生。郁盛称说自己妻子愿卖,小
妇人见了是本夫做主的,与他讨了。岂知他是拐来的?”徐德走上来道:“当时
妻子失去,还带了家里许多箱笼资财去。今人既被获,还望追出赃私,给还小人。”
莫大姐道:“郁盛哄我到魏家,我只走得一身去,就卖绝在那里。一应所有,多
被郁盛得了,与魏家无干。”兵马拍桌道:“那郁盛这样可恶!既拐了人去奸宿
了,又卖了他身子,又没了他资财,有这等没天理的!”喝叫重打。郁盛辩道:
“卖他在娼家,是小人不是,甘认其罪。至于逃去,是他自跟了小人走的,非干
小人拐他。”兵马问莫大姐道:“你当时为何跟了他走?不实说出来,讨拶!”
莫大姐只得把与杨二郎有奸、认错了郁盛的事,一一招了。兵马笑道:“怪道你
丈夫徐德告着杨二郎。杨二郎虽然屈坐了监几年,徐德不为全诬。莫氏虽然认错,
郁盛乘机盗拐,岂得推故?”喝教把郁盛打了四十大板,问略贩良人军罪,押追
带去赃物给还徐德;莫氏身价八十两,追出入官;魏妈买良,系不知情,问个不
应罪名;出过身价,有几年卖奸得利,不必偿还;杨二郎先有奸情,后虽无干,
也问杖赎,释放宁家;幸逢首事得实,量行给赏。判断已明,将莫大姐发与原夫
徐德收领。徐德道:“小人妻子背了小人逃出了几年,又落在娼家了,小人还要
这滥淫妇做甚么!情愿当官休了,等他别嫁个人罢。”兵马道:“这个由你。且
保领出去,自寻人嫁了他,再与你立案罢了。”
一干人众各到家里。杨二郎自思:“别人拐去了,却冤了我坐了几年监,更
待干罢。”告诉邻里,要与徐德厮闹。徐德也有些心怯,过不去,转央邻里和解。
邻里商量调停这事,议道:“总是徐德不与莫大姐完聚了。现在寻人别嫁,何不
让与杨二郎娶了,消释两家冤仇?”与徐德说了,徐德也道负累了他,便依议也
罢。杨二郎闻知,一发正中下怀,笑道:“若肯如此,便多坐了几时,我也永不
提起了。”邻里把此意三面约同,当官禀明。兵马备知杨二郎顶缸坐监,有些屈
在里头。依地方处分,准徐德立了婚书,让与杨二郎为妻。莫大姐称心象意,得
嫁了旧时相识。因为吃过了这些时苦,也自收心学好,不似前时惹骚招祸,竟与
杨二郎到了底。这莫非是杨二郎的前缘。然也为他吃苦不少了,不为美事。后人
当以此为鉴。枉坐囹圄已数年,而今方得保婵娟。何如自守家常饭,不害官司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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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5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十九 神偷寄兴一枝梅 侠盗惯行三昧戏
书名:二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
剧贼从来有贼智,其间妙巧亦无穷。若能收作公家用,何必疆场不立功?
自古说孟尝君养食客三千,鸡鸣狗盗的多收拾在门下。后来被秦王拘留,无
计得脱。秦王有个爱姬传语道:“闻得孟尝君有领狐白裘,价值千金。若将来送
了我,我替他讨个人情,放他归去。”孟尝君当时只有一领狐白裘,已送上秦王
收藏内库,那得再有?其时狗盗的便献计道:“臣善狗偷,往内库去偷将出来便
是。”你道何为狗偷?乃是此人善做狗嗥。就假做了狗,爬墙越壁,快捷如飞,
果然把狐白裘偷了出来,送与秦宫爱姬,才得善言放脱。连夜行到函谷关,孟尝
君恐怕秦王有悔,后面追来,急要出关。当得关上直等鸡鸣才开。孟尝君着了急,
那时食客道:“臣善鸡鸣,此时正用得着。”就曳起声音,学作鸡啼起来,果然
与真无二。啼得两三声,四下群鸡皆啼,关吏听得,把关开了,孟尝君才得脱去。
孟尝君平时养了许多客,今脱秦难,却得此两小人之力,可见天下寸长尺技,俱
有用处。而今世上只重着科目,非此出身,纵有奢遮的,一概不用。所以有奇巧
智谋之人,没处设施,多赶去做了为非作歹的勾当。若是善用人材的收拾将来,
随宜酌用,未必不得他气力,且省得他流在盗贼里头去了。
且如宋朝临安有个剧盗,叫做“我来也”,不知他姓甚名谁。但是他到人家
偷盗了物事,一些踪影不露出来,只是临行时壁上写着“我来也”三个大字。第
二日人家看见了字,方才简点家中,晓得失了贼。若无此字,竟是神不知鬼不觉
的,煞好手段!临安中受他蒿恼不过,纷纷告状。府尹责着缉捕使臣,严行挨查,
要获着真正写“我来也”三字的贼人。却是没个姓名,知是张三李四?拿着那个
才肯认帐?使臣人等受那比较不过,只得用心体访。元来随你巧贼,须瞒不过公
人。占风望气,定然知道的。只因拿得甚紧,毕竟不知怎的缉着了他的真身,解
到临安府里来。府尹升堂,使臣禀说缉着了真正“我来也”,虽不晓得姓名,却
正是写这三字的。府尹道:“何以见得?”使臣道:“小人们体访甚真,一些不
差。”那个人道:“小人是良民,并不是甚么‘我来也’,公人们比较不过,拿
小人来冒充的。”使臣道:“的是真正的,贼口听他不得!”府尹只是疑心。使
臣们禀道:“小人们费了多少心机,才访得着。若被他花言巧语脱了出去,后来
小人们再没处拿了。”府尹欲待要放,见使臣们如此说,又怕是真的,万一放去
了,难以寻他,再不好比较缉捕的了只得权发下监中收监。
那人一到监中,便好言对狱卒道:“进监的旧例,该有使费。我身边之物,
尽被做公的搜去。我有一主银两,在嶽庙里神座破砖之下,送与哥哥做拜见钱。
哥哥只做去烧香,取了来。”狱卒似信不信,免不得跑去一看,果然得了一包东
西,约有二十余两。狱卒大喜,遂把那人好好看待,渐加亲密。一日,那人又对
狱卒道:“小人承蒙哥哥盛情,十分看待得好。小人无可报效,还有一主东西在
某处桥垛之下,哥哥去取了,也见小人一点敬意。”狱卒道:“这个所在,是往
来之所,人眼极多,如何取得?”那人道:“哥哥将个筐篮,盛着衣服,到那河
里去洗,摸来放在篮中,就把衣服盖好,却不拿将来了?”狱卒依言,如法取了
来,没人知觉。简简物事,约有百金之外,狱卒一发喜谢不尽,爱厚那人,如同
骨肉。晚间买酒请他,酒中那人对狱卒道:“今夜三更,我要到家里去看一看,
五更即来,哥哥可放我出去一遭。”狱卒思量道:“我受了他许多东西,他要出
去,做难不得。万一不来了怎么处?”那人见狱卒迟疑,便道:“哥哥不必疑心。
小人被做公的冒认做‘我来也’,送在此间。既无真名,又无实迹,须问不得小
人的罪。小人少不得辨出去,一世也不私逃的。但请哥哥放心,只消两个更次,
小人仍旧在此了。”狱卒见他说得有理,想道:“一个不曾问罪的犯人,就是失
了,没甚大事。他现与了我许多银两,拚得与他使用些,好歹糊涂得过,况他未
必不来的。”就依允放了他。
那人不由狱门,竟在屋檐上跳了去。屋瓦无声,早已不见。到得天未大明,
狱卒宿酒未醒,尚在朦胧,那人已从屋檐跳下,摇起狱卒道:“来了,来了。”
狱卒惊醒,看了一看道:“有这等信人!”那人道:“小人怎敢不来,有累哥哥?
多谢哥哥放了我去,已有小小谢意,留在哥哥家里,哥哥快去收拾了来,小人就
要别了哥哥,当官出监去了。”狱卒不解其意,急回到家中。家中妻子说:“有
件事,正要你回来得知。昨夜更鼓尽时,不知梁上甚么响,忽地掉下一个包来,
解开看时,尽是金银器物,敢是天赐我们的?”狱卒情知是那人的缘故,急摇手
道:“不要露声!快收拾好了,慢慢受用。”狱卒急转到监中,又谢了那人。须
臾府尹升堂,放告牌出,只见纷纷来告盗情事,共有六七纸,多是昨夜失了盗,
墙壁上俱写得有“我来也”三字,恳求着落缉捕。府尹道:“我原疑心前日监的,
未必是真‘我来也’,果然另有这个人在那里,那监的岂不冤枉?”即叫狱卒来
分付,快把前日监的那人放了,另行责着缉捕使臣,定要访个真正“我来也”解
官,立限比较。岂知真的却在眼前放去了?只有狱卒心里明白,伏他神机妙用。
受过重贿,再也不敢说破。
看官,你道如此贼人智巧,可不是有用得着他的去处么?这是旧话不必说。
只是我朝嘉靖年间,苏州有个神偷懒龙,事迹颇多。虽是个贼,煞是有义气,兼
带着戏耍,说来有许多好笑好听处。有诗为证:谁道偷无道?神偷事每奇。更看
多慷慨,不是俗偷儿。
话说苏州亚字城东玄妙观前第一巷,有一个人,不晓得他的姓名,后来他自
号懒龙,人只称呼他是懒龙。其母村居,偶然走路遇着天雨,走到一所枯庙中避
着,却是草鞋三郎庙。其母坐久,雨尚不住,昏昏睡去。梦见神道与他交感,归
来有妊。满了十月,生下这个懒龙来。懒龙生得身材小巧,胆气壮猛,心机灵变,
度量慷慨。且说他的身体行径:柔若无骨,轻若御风。大则登屋跳梁,小则扪墙
摸壁。随机应变,看景生情。撮口则为鸡犬狸鼠之声;拍手则作箫鼓弦索之弄。
饮啄有方,律吕相应;无弗酷肖,可使乱真。出没如鬼神,去来如风雨。果然天
下无双手,真是人间第一偷。懒龙不但伎俩巧妙,又有几件希奇本事,诧异性格:
自小就会着了靴在壁上走,又会说十三省乡谈,夜间可以连宵不睡,日间可以连
睡几日,不茶不饭,象陈抟一般。有时放量一吃,酒数斗,饭数升,不彀一饱;
有时不吃起来,便动几日不饿。鞋底中用稻草灰做衬,走步绝无声响;与人相扑,
掉臂往来,倏忽如风。想来《剑侠传》中白猿公,《水浒传》中鼓上蚤,其矫捷
不过如此。
自古道性之所近。懒龙既有这一番唓嗻,便自藏埋不住,好与少年无赖
的人往来,习成偷儿行径。一时偷儿中高手,有芦茄茄(骨瘦如青芦枝,探丸白
打最胜)、刺毛鹰(见人辄隐伏,形如虿醯能宿梁壁上)、白搭膊(以素练为腰
缠,角上挂大铁钩,以钩向上抛掷,遇罥挂便攀缘腰缠上升;欲下亦借钩力,梯
其腰缠,翩然而落)。这数个,多是吴中高手,见了懒龙手段,尽皆心伏,自以
为不及。懒龙原没甚家缘家计,今一发弃了,到处为家,人都不晓得他歇在那一
个所在。白日行都市中,或闪入人家,但见其影,不见其形。暗夜便窃入大户朱
门寻宿处,玳瑁梁间,鸳鸯楼下,绣屏之内,画阁之中,缩做刺猬一团,没一处
不是他睡场,得便就做他一手。因是终日会睡,变幻不测如龙,所以人叫他懒龙。
所到之处,但得了手,就画一枝梅花在壁上,在黑处将粉写白字,在粉墙将煤写
黑字,再不空过。所以人又叫他做一枝梅。
嘉靖初年,洞庭两山出蛟,太湖边山崖崩塌,露出一古冢朱漆棺。宝物无数,
尽被人盗去无遗。有人传说到城,懒龙偶同亲友泛湖,因到其处,看见藤蔓缠棺,
已被斩断。开发棺中,惟枯骸一具,冢旁有断碑模糊。懒龙道是古来王公之墓,
不觉恻然,就与他掩蔽了。即时出些银两,雇本处土人聚土埋藏好了,把酒浇奠。
奠毕将行,懒龙见草中一物碍脚,俯首取起,乃是古铜镜一面。急藏袜中,不与
人见。及到城中,将往僻处,刷净泥滓细看,那镜小小,只有四五寸,面上精光
闪烁,背上鼻钮四傍,隐起穷奇饕餮、鱼龙波浪之形,满身青绿,尽蚀朱砂水银
之色。试敲一下,其声泠然。晓得是件宝贝,将来佩带身边。到得晚间将来一照,
暗处皆明,雪白如昼。懒龙得了此镜,出入不离,夜行更不用火,一发添了一助。
别人怕黑时节,他竟同日里行走,偷法愈便。却是懒龙虽是偷儿行径,却有几件
好处:不肯淫人家妇女,不入良善与患难之家,与人说了话,再不失信。亦且仗
义疏财,偷来东西随手撒与贫穷负极之人。最要薅恼那慳吝财主、无义富人,逢
场作戏,做出笑话。因此到所在,人多倚草附木,成行逐队来皈依他,义声赫然。
懒龙笑道:“吾无父母妻子可养,借这些世间余财聊救贫人。正所谓损有余补不
足,天道当然,非关吾的好义也。”
一日,有人传说一个大商下千金在织人周甲家,懒龙要去取他的。酒后错认
了所在,误入了一个人家,其家乃是个贫人,房内止有一张大几,四下一看,别
无长物。既已进了房中,一时不好出去,只得伏在几下,看见贫家夫妻对食,盘
餐萧瑟。夫满面愁容,对妻道:“欠了客债要紧,别无头脑可还,我不如死了罢!”
妻子道:“怎便寻死?不如把我卖了,还好将钱营生。”说罢,夫妻泪如雨下。
懒龙忽然跳将出来,夫妻慌怕。懒龙道:“你两个不必怕我,我乃懒龙也。偶听
人言,来寻一个商客,错走至此。今见你每生计可怜,我当送二百金与你,助你
经营。快不可别寻道路,如此苦楚!”夫妻素闻其名,拜道:“若得义士如此厚
恩,吾夫妻死里得生了!”懒龙出了门去。一个更次,门内铿然一响,夫妻走起
看时,果然一个布囊,有银二百两在内,乃是懒龙是夜取得商人之物。夫妻喜跃
非常,写个懒龙牌位,奉事终身。
有一贫儿,少时与懒龙游狎,后来消乏。与懒龙途中相遇,身上蓝缕,自觉
羞惭,引扇掩面而过。懒龙掣住其衣,问道:“你不是某舍么?”贫儿幹蹐道:
“惶恐,惶恐。”懒龙道:“你一贫至此,明日当同你入一大家,取些来付你,
勿得妄言!”贫儿晓得懒龙手段,又是不哄人的。明日傍晚来寻懒龙,懒龙与他
共至一所,乃是士夫家池馆。但见暮鸦缭乱,碧树蒙笼。万籁凄清,四隅寂静。
懒龙吩咐贫儿止住在外,自己竦身攀树,逾垣而入,许久不出。贫儿屏气吞声,
蹲踞墙外。又被群犬嚎吠,赶来咋啮,贫儿绕墙走避。微听得墙内水响,倏有一
物如没水鸬鹚,从林影中堕地。仔细看看,却是懒龙,浑身沾湿,状甚狼狈。对
贫儿道:“吾为你几乎送了性命。里面黄金无数,可以斗量。我已取到了手,因
为外边犬吠得紧,惊醒里面的人,追将出来,只得丢弃道旁,轻身走脱。此乃子
之命也。”贫儿道:“老龙平日手到拿来,今日如此,是我命薄!”叹息不胜。
懒龙道:“不必烦恼!改日别作道理。”贫儿怏怏而去。
过了一个多月,懒龙路上又遇着他,哀告道:“我穷得不耐烦了,今日去卜
问一卦,遇着上上大吉,财爻发动。先生说:当有一场飞来富贵,是别人作成的。
我想不是老龙,还那里指望?”懒龙笑道:“吾几乎忘了。前日那家金银一箱,
已到手了。若竟把来与你,恐那家发觉,你藏不过,做出事来。所以权放在那家
水池内,再看动静。今已个月期程,不见声息,想那家不思量追访了,可以取之
无碍。晚间当再去走遭。”贫儿等到薄暮,来约懒龙同往。懒龙一到彼处,但见:
度柳穿花,捷若飞鸟。驰波溅沫,矫似游龙。须臾之间,背负一箱而出。急到僻
处开看,将着身带宝镜一照,里头尽是金银。懒龙分文不取,也不问多少,尽数
与了贫儿,吩咐道:“这些财物,可够你一世了,好好将去用度。不要学我懒龙
混帐,半生不做人家。”贫儿感激谢教,将着做本钱,后来竟成富家。懒龙所行
之事,每多如此。
说话的,懒龙固然手段高强,难道只这等游行无碍,再没有失手时节?看官
听说,他也有遇着不巧,受了窘迫,却会得逢急智生,脱身溜撒。曾有一日走到
人家,见衣橱开着,急向里头藏身,要取橱中衣服。不匡这家子临上床时,将衣
橱关好,上了大锁,竟把懒龙锁在橱内了。懒龙出来不得,心生一计,把橱内衣
饰紧缠在身,又另包下一大包,俱挨着橱门,口里就做鼠咬衣裳之声。主人听得,
叫起老妪来道:“为何把老鼠关在橱内了?可不咬坏了衣服?快开了橱,赶了出
来!”老妪取火开橱,才开得门,那挨着门口包儿,先滚了下地,说时迟,那时
快,懒龙就这包滚下来头里,一同滚将出来,就势扑灭了老妪手中之火。老妪吃
惊大叫一声。懒龙恐怕人起难脱,急取了那个包,随将老妪要处一拨,扑的跌倒
在地,望外便走。房中有人走起,地上踏着老妪,只说是贼,拳脚乱下。老妪喊
叫连天,房外人听房里嚷乱,尽奔将来。点起火一照,见是自家人厮打,方喊得
住,懒龙不知已去过几时了。
有一织纺人家,客人将银子定下绸罗若干。其家夫妻收银箱内,放在床里边,
夫妻同寝在床,夜夜小心谨守。懒龙知道,要取他的。闪进房去,一脚踏了床沿,
挽手进床内掇那箱子。妇人惊醒,觉得床沿上有物,暗中一摸,晓得是只人脚,
急用手抱住不放,忙叫丈夫道:“快起来,吾捉住贼脚在这里了!”懒龙即将其
夫之脚,用手抱住一掐,其夫负痛,忙喊道:“是我的脚!是我的脚!”妇人认
是错拿了夫脚,即时把手放开。懒龙便掇了箱子如飞出房,夫妻两人还争个不清,
妻道:“分明拿的是贼脚,你却教放了。”夫道:“现今我脚掐得生疼,那里是
贼脚?”妻道:“你脚在里床,我拿的在外床,况且吾不曾掐着。”夫道:“这
等,是贼掐我的脚,你只不要放那只脚便是。”妻道:“我听你喊将起来,慌忙
之中认是错了,不觉把手放松,你便抽得去了。着了他贼见识,定是不好了。”
摸摸里床箱子,果是不见。夫妻两个,我道你错,你道我差,互相埋怨不了。
懒龙又走在一个买衣服的铺里,寻着他衣库,正要拣好的卷他。黑暗难认,
却把身边宝镜来照。又道是隔墙须有耳,门外岂无人?谁想隔邻人家,有人在楼
上做房。楼窗看见间壁衣库亮光一闪,如闪电一般,情知有些尴尬,忙敲楼窗向
铺里叫道:“隔壁仔细,家中敢有小人了!”铺中人惊起,口喊“捉贼”。懒龙
听得在先,看见庭中有一只大酱缸,上盖篷筸,懒龙慌忙揭起,蹲在缸中,仍复
反手盖好。那家人提着灯各处一照,不见影响,寻到后边去了。懒龙在缸里想道:
“方才只有缸内不曾开看,今后头寻不见,此番必来,我不如往看过的所在躲去。”
又思身上衣已染酱,淋漓开来,掩不得踪迹。”便把衣服卸在缸内,赤身脱出来,
把脚踪印些酱迹在地下,一路到门,把门开了,自己翻身进来,仍入衣库中藏着。
那家人后头寻了一转,又将火到前边来,果然把酱缸盖揭开,看时,却有一套衣
服在内,认得不是家里的,多道这分明是贼的衣裳了。又见地下脚迹,自缸边直
到门边,门已洞开。尽皆道:“贼见我们寻,慌躲在酱缸里面,我们后边去寻时,
他却脱下衣服逃走了。可惜看得迟了些个,不然,此时已被我们拿住。”店主人
家道:“赶得他去也罢了,关好了门,歇息罢。”一家尽道贼去无事,又历碌了
一会,放倒了头,大家酣睡。讵知贼还在家里。懒龙安然住在锦绣丛中,把上好
衣服绕身系束得紧峭,把一领青旧衣外面盖着;又把细软好物,装在一条布被里
面,打做个包儿。弄了大半夜,寂寂负了从屋檐上跳出,这家子没一人知觉。
跳到街上,正走时,天尚黎明,有三四一起早行的人,前来撞着。见懒龙独
自一个负着重囊,侵早行走,疑他来路不正气。遮住道:“你是甚么人?在那里
来?说个明白,方放你走。”懒龙口不答应,伸手在肘后摸出一包,团圞如球,
抛在地下就走。那几个人多来抢看,见上面牢卷密紥,道他必是好物,争行来解。
解了一层又有一层,就象剥笋壳一般。且是层层捆得紧,剥了一尺多,里头还不
尽,剩有拳头大一块,疑道不知裹着甚么。众人不肯住手,还要夺来解看。那先
前解下的,多是敝衣破絮,零零落落,堆得满地。正在闹嚷之际,只见一伙人赶
来道:“你们偷了我家铺里衣服,在此分赃么!”不由分说,拿起器械蛮打将来。
众人呼喝不住,见不是头,各跑散了。中间拿住一个老头儿,天色黯黑之中,也
不来认面庞,一步一棍,直打到铺里。老头儿口里乱叫乱喊道:“不要打,不要
打,你们错了。”众人多是兴头上,人住马不住,那里听他?
看看天色大明,店主人仔细一看,乃是自家亲家翁,在乡里住的。连忙喝住
众人,已此打得头虚面肿,店主人忙陪不是,置酒请罪。因说失贼之事,老头儿
方诉出来道:“适才同两三个乡里人作伴到此。天未明亮,因见一人背驮一大囊
行走,正拦住盘问,不匡他丢下一件包裹,多来夺看,他乘闹走了。谁想一层一
层多是破衣败絮,我们被他哄了,不拿得他,却被这里人不分皂白,混打这番,
把同伴人惊散。便宜那贼骨头,又不知走了多少路了。”众人听见这话,大家惊
悔。邻里闻知某家捉贼,错打了亲家公,传为笑话。原来那个球,就是懒龙在衣
橱里把闲工结成,带在身边,防人尾追,把此抛下做缓兵之计的。这多是他临危
急智、脱身巧妙之处。有诗为证:巧技承蜩与弄丸,当前卖弄许多般。虽然贼态
何堪述,也要临时猝智难。
懒龙神偷之名,四处布闻。卫中巡捕张指挥访知,叫巡军拿去。指挥见了问
道:“你是个贼的头儿么?”懒龙道:“小人不曾做贼?怎说是贼的头儿?小人
不曾有一毫赃私犯在公庭,亦不曾见有窃盗贼伙扳及小人。小人只为有些小智巧,
与亲戚朋友作耍之事,间或有之。爷爷不要见罪小人,或者有时用得小人着,水
里火里,小人不辞。”指挥见他身材小巧,语言爽快,想道无赃无证,难以罪他;
又见说肯出力,思量这样人有用处,便没有难为的意思。正说话间,有个阊门陆
小闲,将一只红嘴绿鹦哥来献与指挥。指挥教把锁镫挂在檐下,笑对懒龙道:
“闻你手段通神,你虽说戏耍无赃,偷人的必也不少。今且权恕你罪,我只要看
你手段:你今晚若能偷得我这鹦哥去,明日送来还我,凡事不计较你了。”懒龙
道:“这个不难,容小人出去,明早送来。”懒龙叩头而出。指挥当下分付两个
守夜军人:“小心看守架上鹦哥,倘有疏失,重加责治。”两个军人听命,守宿
在檐下,一步不敢走离。虽是眼皮压将下来,只得勉强支持。一阵盹睡,闻声惊
醒,甚是苦楚。
夜已五鼓,懒龙走在指挥书房屋脊上,挖开椽子,溜将下来。只见衣架上有
一件沉香色潞绸披风,几上有一顶华阳巾,壁上拄一盏小行灯,上写着“苏州卫
堂”四字。懒龙心思有计,登时把衣巾来穿戴了,袖中拿出火种,吹起烛煤,点
了行灯,提在手里,装着老张指挥声音步履,仪容气度,无一不象。走到中堂壁
门边,把门谊开了,远远放住行灯,踱出廊檐下来。此时月色蒙胧,天光昏惨,
两个军人大盹小盹,方在困倦之际。懒龙轻轻剔他一下道:“天色渐明,不必守
了,出去罢。”一头说,一头伸手去提了鹦哥锁镫,望中门里面摇摆了进去。两
个军人闭眉刷眼,正不耐烦,听得发放,犹如九重天上的赦书来了,那里还管甚
么好歹?一道烟去了。
须臾天明,张指挥走将出来,鹦哥不见在檐下,急唤军人问他。两个多不在
了,忙叫拿来,军人还是残梦未醒。指挥喝道:“叫你们看守鹦哥,鹦哥在那里?
你们倒在外边来!”军人道:“五更时,恩主亲自出来取了鹦哥进去,发放小人
们归去的,怎么反问小人要鹦哥?”指挥道:“胡说!我何曾出来?你们见鬼了。”
军人道:“分明是恩主亲自出来,我们两个人同在那里,难道一齐眼花了不成?”
指挥情知尴尬,走到书房,仰见屋椽有孔道,想必在这里着手去了。正持疑间,
外报懒龙将鹦哥送到。指挥含笑出来,问他何由偷得出去,懒龙把昨夜着衣戴巾、
假装主人取进鹦哥之事,说了一遍。指挥惊喜,大加亲幸。懒龙也时常有些小孝
顺,指挥一发心腹相托,懒龙一发安然无事了。普天下巡捕官偏会养贼,从来如
此。有诗为证:猫鼠何当一处眠?总因有味要垂涎。由来捕盗皆为盗,贼党安能
不炽然?
虽如此说,懒龙果然与人作戏的事体多,曾有一个博徒在赌场得了采,背负
千钱回家,路上撞见懒龙。博徒指着钱戏懒龙道:“我今夜把此钱放在枕头底下,
你若取得去,明日我输东道;若取不去,你请我吃东道。”懒龙笑道:“使得,
使得。”博徒归到家中,对妻子说:“今日得了采,把钱藏在枕下了。”妻子心
里欢喜,杀了一只鸡,烫酒共吃。鸡吃不完,还剩下一半,收拾在厨中,上床同
睡,又说了与懒龙打赌赛之事。夫妻相戒,大家醒觉些个。岂知懒龙此时已在窗
下,一一听得。见他夫妇惺憁,难以下手。心生一计,便走去灶下,拾根麻骨
放在口中,嚼得腷膊有声,竟似猫儿吃鸡之状。妇人惊起道:“还有老大半只
鸡,明日好吃一餐,不要被这亡人拖了去。”连忙走下床来,去开厨来看。懒龙
闪入天井中,将一块石头抛下井里,“洞”的一声响。博徒听得惊道:“不要为
这点小小口腹,失脚落在井中了,不是耍处。”急出门来看时,懒龙已隐身入房,
在枕下挖钱去了。夫妇两人黑暗里叫唤相应,方知无事,挽手归房。到得床里,
只见枕头移开,摸那钱时,早已不见。夫妻互相怨怅道:“清清白白两个人,又
不曾睡着,却被他当面作弄了去,也倒好笑。”到得天明,懒龙将钱来还了,来
索东道。博徒大笑,就勒下几百放在袖里,与懒龙前到酒店中买酒请他。两个饮
酒中间,细说昨日光景,拍掌大笑。
酒家翁听见来问其故,与他说了。酒家翁道:“一向闻知手段高强,果然如
此。”指着桌上锡酒壶道:“今夜若能取得此壶去,我明日也输一个东道:“懒
龙笑道:“这也不难。”酒家翁道:“我不许你毁门坏户,只在此桌上,凭你如
何取去。”懒龙道:“使得,使得。”起身相别而去。酒家翁到晚,分付牢关门
户,自家把灯四处照了,料道进来不得。想道:“我停灯在桌上了,拚得坐着守
定这壶,看他那里下手!”酒家翁果然坐至夜分,绝无影响。意思有些不耐烦了,
倦怠起来,瞌睡到了。起初还着实勉强,支撑不过,就斜靠在桌上睡去,不觉大
鼾。懒龙早已在门外听得,就悄悄的扒上屋脊,揭开屋瓦,将一猪脬紧紥在细竹
管上。竹管是打通中节的,徐徐放下,插入酒壶口中。酒店里的壶,多是肚宽颈
窄的,懒龙在上边把一口气从竹管里吹出去,那猪脬在壶内涨将开来,已满壶中。
懒龙就掐住竹管上眼,便把酒壶提将起来,仍旧盖好屋瓦,不动分毫。酒家翁一
觉醒来,桌上灯还未灭,酒壶已失。急起四下看时,窗户安然,毫无漏处,竟不
知甚么神通摄得去了。
又一日,与二三少年同立在北潼子门酒家。河下船中有个福建公子,令从人
将衣被在船头上晒曝,锦绣璨烂,观者无不啧啧。内中有一条被,乃是西洋异锦,
更为奇特。众人见他如此炫耀,戏道:“我们用甚法取了他的,以博一笑才好?”
尽推懒龙道:“此时懒龙不逞伎俩,更待何时?”懒龙笑道:“今夜让我弄了他
来,明日大家送还他,要他赏钱,同诸公取醉。”懒龙说罢,先到混堂把身子洗
得洁净,再来到船边看相动静。守到更点二声,公子与众客尽带酣意,潦倒模糊,
打一个混同铺,吹灭了灯,一齐藉地而寝。懒龙倏忽闪烁,已杂入众客铺内,挨
入被中,说着闽中乡谈,故意在被中挨来挤去。众客睡不象意,口里和罗埋怨。
懒龙也作闽音说睡话,趁着挨挤杂闹中,扯了那条异锦被,卷作一束,就作睡起
要泻溺的声音,公然拽开舱门,走出泻溺,径跳上岸去了,船中诸人一些不觉。
及到天明,船中不见锦被,满舱闹嚷,公子甚是叹惜。与众客商量,要告官又不
直得,要住了又不舍得,只得许下赏钱一千,招人追寻踪迹。懒龙同了昨日一干
人下船中,对公子道:“船上所失锦被,我们已见在一个所在。公子发出赏钱,
与我们弟兄买酒吃,包管寻来奉还。”公子立教取出千钱来放着,待被到手即发。
懒龙道:“可叫管家随我们去取。”公子分付亲随家人,同了一伙人,走到徽州
当内,认着锦被,正是原物。亲随便问道:“这是我船上东西,为何在此?”当
内道:“早间一人拿此被来当。我们看见此锦不是这里出的,有些疑心,不肯当
钱与他。那个人道:‘你每若放不下时,我去寻个熟人来保着,秤银子去就是。’
我们说这个使得。那人一去竟不来了。我原道必是来历不明的,既是尊舟之物,
拿去便了。等那个来取时,小当还要捉住了他,送到船上来。”众人将了锦被去
还了公子,就说当中说话。公子道:“我们客边的人,但得原物不失罢了,还要
寻那贼人怎的?”就将出千钱,送与懒龙等一伙报事的人。众人收受,俱到酒店
里破除了。原来当里去的人,也是懒龙央出来,把锦被卸脱在那里,好来请赏的。
如此作戏之事,不一而足。正是:胪传能发冢,穿窬何足薄?若托大儒言,是名
善戏谑。
懒龙固然好戏,若是他心中不快意的,就连真带耍,必要扰他。有一伙小偷,
置酒邀懒龙游虎丘。船经山塘,暂停米店门口河下,穿出店中买柴沽酒。米店中
人嫌他停泊在此,出入搅扰,厉声推逐,不许系缆。众偷不平争嚷。懒龙丢个眼
色道:“此间不容借走,我们移船下去些,别寻好上岸处罢了,何必动气?”遂
教把船放开,众人还忿忿。懒龙道:“不须角口,今夜我自有处置他所在。”众
人请问,懒龙道:“你们去寻一只站船来。今夜留一樽酒、一个榼及暖酒家火、
薪炭之类,多安放船中。我要归途一路赏月色到天明,你们明日便知,眼下不要
说破。”是夜虎丘席罢,众人散去。懒龙约他明日早会,止留得一个善饮的为伴,
一个会行船的持篙,下在站船中回来。经过米店河头,店中已扃闭得严密。其时
河中赏月、归舟吹唱过往的甚多,米店里头人安心熟睡,懒龙把船贴米店板门住
下。日间看在眼里,有米一囤在店角落中,正临水次近板之处。懒龙袖出小刀,
看板上有节处一挖,那块木节囫囵的落了出来,板上老大一孔。懒龙腰间摸出竹
管一个,两头削如藕披,将一头在板孔中插入米囤,略摆一摆,只见囤内米簌簌
的从管里泻将下来,就如注水一般。懒龙一边对月举杯,酣呼跳笑,与泻米之声
相杂,来往船上多不知觉。那家子在里面睡的,一发梦想不到了。看看斗转参横,
管中没得泻下,想米囤中已空,看那船舱也满了,便叫解开船缆,慢慢的放了船
去,到一僻处,众偷皆来。懒龙说与缘故,尽皆抚掌大笑。懒龙拱手道:“聊奉
列位众分,以答昨夜盛情。”竟自一无所取。那米店直到开囤,才知其中已空,
再不晓得是几时失去、怎么样失了的。
苏州新兴百柱帽,少年浮浪的,无不戴着装幌。南园侧东道堂白云房一起道
士,多私下置一顶,以备出去游耍,好装俗家。一日夏月天气,商量游虎丘,已
叫下酒船。有个纱王三,乃是王织纱第三个儿子,平日与众道士相好,常合伴打
平火。众道士嫌他惯讨便宜,且又使酒难堪,这番务要瞒着了他。不想纱王三已
知道此事,恨那道士不来约他,却寻懒龙商量,要怎生败他游兴。懒龙应允,即
闪到白云房,将众道常戴板巾尽取了来。纱王三道:“何不取了他新帽,要他板
巾何用?”懒龙道:“若他失去了新帽,明日不来游山了,有何趣味?你不要管,
看我明日消遣他。”纱王三终是不解其意,只得由他。明日,一伙道士轻衫短帽,
装束做少年子弟,登舟放浪。懒龙青衣相随下船,蹲坐舵楼。众道只道是船上人,
船家又道是跟的侍者,各不相疑。开得船时,众道解衣脱帽,纵酒欢呼。懒龙看
个空处,将几顶新帽卷在袖里,腰头摸出昨日所取几顶板巾,放在其处。行到斟
酌桥边,拢船近岸,懒龙已望岸上跳将去了。一伙道士正要着衣帽登岸潇洒,寻
帽不见,但有常戴的纱罗板巾,压摺整齐,安放做一堆在那里。众道大嚷道:
“怪哉!怪哉!我们的帽子多在那里去了?”船家道:“你们自收拾,怎么问我?
船不漏针,料没失处。”众道又各处寻了一遍,不见踪影。问船家道:“方才你
船上有个穿青的瘦小汉子,走上岸去,叫来问他一声,敢是他见在那里?”船家
道:“我船上那有这人?是跟随你们下来的。”众道嚷道:“我们几曾有人跟来?
这是你串同了白日撞偷了我帽子去了。我们帽子几两一顶结的,决不与你干休!”
扭住船家不放。船家不伏,大声嚷乱。岸上聚起无数人来,蜂拥争看。人丛中走
出一个少年子弟,扑的跳下船来道:“为甚么喧闹?”众道与船家各各告诉一番。
众道认得那人,道是决帮他的。不匡那人正色起来,反责众道道:“列位多是羽
流,自然只戴板巾上船;今板巾多在那里,再有甚么百柱帽?分明是诬诈船家了。”
看的人听见,才晓得是一伙道士,板巾见在,反要诈船上赔帽子。发起喊来,就
有那地方游手好闲几个揽事的光棍来出尖,伸拳掳手道:“果是贼道无理,我们
打他一顿,拿来送官。”那人在船里摇手止住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等他
们去了罢。”那人忙跳上岸。众道怕惹出是非来,叫快开了船。一来没了帽子,
二来被人看破,装幌不得了,不好登山,怏怏而回,枉费了一番东道,落得扫兴。
你道跳下船来这人是谁?正是纱王三。懒龙把板巾换了帽子,知会了他,趁扰攘
之际,特来证实道士本相,扫他这一场。道士回去,还缠住船家不歇。纱王三叫
人将几顶帽子送将来还他,上复道:“已后做东道,要洒浪那帽子时,千万通知
一声。”众道才晓得是纱王三耍他。又曾闻懒龙之名,晓得纱王三平日与他来往,
多是懒龙的做作了。
其时邻境无锡有个知县,贪婪异常,秽声狼藉。有人来对懒龙道:“无锡县
官衙中金宝山积,无非是不义之财,何不去取他些来,分惠贫人也好?”懒龙听
在肚里,既往无锡地方,晚间潜入官舍中,观看动静。那衙里果然富贵,但见连
箱锦绮,累架珍奇。原宝不用纸包,叠成行列;器皿半非陶就,摆满金银。大象
口中牙,蠢婢将来揭火;犀牛头上角,小儿拿去盛汤。不知夏楚追呼,拆了人家
几多骨肉;更嫌苞苴混滥,卷了地方到处皮毛。费尽心要传家里子孙,腆着面且
认民之父母。懒龙看不尽许多奢华,想道:“重门深锁,外边梆铃之声不绝,难
以多取。”看见一个小匣,十分沈重,料必是精金白银,溜在身边。心里想道:
“官府衙中之物,省得明日胡猜乱猜,屈了无干的人。”摸出笔来,在他箱架边
墙上,画着一枝梅花,然后轻轻的从屋檐下望衙后出去了。
过了两三日,知县简点宦囊,不见一个专放金子的小匣儿,约有二百余两金
子在内,价值一千多两银子。各处寻看,只见旁边画着一枝梅,墨迹尚新。知县
吃惊道:“这分明不是我衙里人了。卧房中谁人来得,却又从容画梅为记?此不
是个寻常之盗,必要查他出来。”遂唤取一班眼明手快的应捕,进衙来看贼迹。
众应捕见了壁上之画,吃惊道:“复官人,这贼小的们晓得了,却是拿不得的。
此乃苏州城中神偷,名曰懒龙,身到之处,必写一枝梅在失主家为认号。其人非
比等闲手段,出有入无;更兼义气过人,死党极多,寻他要紧,怕生出别事来。
失去金银还是小事,不如放舍罢了,不可轻易惹他。”知县大怒道:“你看这班
奴才,既晓得了这人名字,岂有拿不得的!你们专惯与贼通同,故意把这等话党
庇他,多打一顿大板才好!今要你们拿贼,且寄下在那里。十日之内,不拿来见
我,多是一个死!”应捕不敢回答。知县即唤书房写下捕盗批文,差下捕头两人,
又写下关子,关会长、吴二县,必要拿那懒龙到官。
应捕无奈,只得到苏州来走一遭。正进阊门,看见懒龙立在门口,应捕把他
肩胛拍一拍道:“老龙,你取了我家官人的东西罢了,卖弄甚么手段画着梅花?
今立限与我们,必要拿你到官,却是如何?”懒龙不慌不忙道:“不劳二位费心,
且到店中坐坐细讲。”懒龙拉了两个应捕一同到店里来,占副座头吃酒。懒龙道:
“我与两位商量:你家县主果然要得我紧,怎么好累得两位?只要从容一日,待
我送个信与他,等他自然收了牌票,不敢问两位要我,何如?”应捕道:“这个
虽好,只是你取得他的忒多了,他说多是金子,怎么肯住手?我们不同得你去,
必要为你受亏了。”懒龙道:“就是要我去,我的金子也没有了。”应捕道:
“在那里了?”懒龙道:“当下就与两位分了。”应捕道:“老龙不要取笑!这
样话当官不是耍处。”懒龙道:“我平时不曾说诳语,原不取笑。两位到宅上去
一看便见。”扯着两个人耳朵说道:“只在家里瓦沟中去寻就有。”应捕晓得他
手段,忖道:“万一当官这样说起来,真个有赃在我家里,岂不反受他累?”遂
商量道:“我们不敢要老龙去了,而今老龙待怎么分付?”懒龙诈道:“两位请
先到家,我当随至。包管知县官人不敢提起,决不相累就罢了。”腰间摸出一包
金子,约有二两重,送与两人道:“权当盘费。”从来说公人见钱,如苍蝇见血。
两个应捕看见赤艳艳的黄金,怎不动火?笑欣欣接受了,就想:“此金子未必不
就是本县之物。”一发不敢要他同去了。两下别过。
懒龙连夜起身,早到无锡,晚来已闪入县令衙中。县官有大、小孺人,这晚
在大孺人房中宿歇,小孺人独自在帐中。懒龙揭起帐来,伸手进去一摸,摸着顶
上青丝髻,真如盘龙一般。懒龙将剪子轻轻剪下,再去寻着印箱,将来撬开,把
一盘发髻塞在箱内,仍与他关好了。又在壁上画下一枝梅,别样不动分毫,轻身
脱走。次日,小孺人起来,忽然头发纷披,觉得异样,将手一摸,顶髻俱无,大
叫起来。合衙惊怪,多跑将来问缘故。小孺人哭道:“谁人使促掐,把我的头发
剪去了?”忙报知县来看。知县见帐里坐着一个头陀,不知那里作怪起。想着平
日绿云委地,好不可爱;今却如此模样,心里又痛又惊。道:“前番金子失去,
尚在严捉未到:今番又有歹人进衙了。别件犹可,县印要紧。”亟取印箱来看,
看见封皮完好,锁钥俱在。随即开来看时,印章在上格不动,心里略放宽些。又
见有头发缠绕,掇起上格,底下一堆髻发,散在箱里。再简点别件,不动分毫。
又见壁上画着一枝梅,连前凑做一对了。知县吓得目睁口呆,道:“元来又是前
番这人!见我追得急了,他弄这神通出来报信与我。剪去头发,分明说可以割得
头去;放在印箱里,分明说可以盗得印去。这贼直如此利害!前日应捕们劝我不
要惹他,元来果是这等。若不住手,必遭大害。金子是小事,拚得再做几个富户
不着,便好补填了。不要追究的是。”连忙掣签,去唤前日差往苏州下关文的应
捕来销牌。
两个应捕自那日与懒龙别后,来到家中。依他说话,各自家里屋瓦中寻,果
然各有一包金子,上写着日月封记,正是前日县间失贼的日子。不知懒龙几时送
来藏下的。应捕老大心惊,噙着指头道:“早是不拿他来见官。他一口招出,搜
了赃去,浑身口洗不清。只是而今怎生回得官人的话?”叫了伙计,正自商量踌
躇,忽见县里差签来到。只道是拿违限的,心里慌张;谁知却是来叫销牌的!应
捕问其缘故,来差把衙中之事一一说了,道:“官人此时好不惊怕,还敢拿人?”
应捕方知懒龙果不失信,已到这里弄了神通去了,委实好手段!
嘉靖末年,吴江一个知县治行贪秽,心术狡狠。忽差心腹公人,赍了聘礼,
到苏城求访懒龙,要他到县相见。懒龙应聘而来,见了知县禀道:“不知相公呼
唤小人那厢使用?”知县道:“一向闻得你名,有一机密事要你做去。”懒龙道:
“小人是市井无赖,既蒙相公青目,要干何事,小人水火不避。”知县屏退左右,
密与懒龙商量道:“叵耐巡按御史到我县中,只管来寻我的不是。我要你去察院
衙里偷了他印信出来,处置他不得做官了,方快我心!你成了事,我与你百金之
赏。”懒龙道:“管取手到拿来,不负台旨。”果然去了半夜,把一颗察院印信
弄将出来,双手递与知县。知县大喜道:“果然妙手!虽红线盗金盒,不过如此
神通罢了。”急取百金赏了懒龙,分付快些出境,不要留在地方。懒龙道:“多
谢相公厚赐,只是相公要此印怎么?”知县笑道:“此印已在我手,料他奈何我
不得了。”懒龙道:“小人蒙相公厚德,有句忠言要说。”知县道:“怎么?”
懒龙道:“小人躲在察院梁上半夜,偷看巡按爷烛下批详文书,运笔如飞,处置
极当。这人敏捷聪察,瞒他不过的。相公明日不如竟将印信送还,只说是夜巡所
获,贼已逃去。御史爷纵然不能无疑,却是又感又怕,自然不敢与相公异同了。”
县令道:“还了他的,却不依旧让他行事去?岂有此理!你自走你的路,不要管
我!”懒龙不敢再言,潜踪去了。
却说明日察院在私衙中开印来用,只剩得空匣。叫内班人等遍处寻觅,不见
踪迹。察院心里道:“再没处去。那个知县晓得我有些不象意他,此间是他地方,
奸细必多,叫人来设法过了。我自有处。”分付众人不得把这事泄漏出去,仍把
印匣封锁如常,推说有病,不开门坐堂。一应文移,权发巡捕官收贮。一连几日。
知县晓得这是他心病发了,暗暗笑着,却不得不去问安。察院见传报知县来到,
即开小门请进。直请到内衙床前,欢然谈笑。说着民风土俗、钱粮政务,无一不
剖胆倾心,津津不已。一茶未了,又是一茶。知县见察院如此肝鬲相待,反觉局
蹐,不晓是甚么缘故。正絮话间,忽报厨房发火,内班门皂、厨役纷纷赶进,只
叫:“烧将来了!爷爷快走!”察院变色,急走起来,手取封好的印匣亲付与知
县道:“烦贤令与我护持了出去,收在县库,就拨人夫快来救火!”知县慌忙失
错,又不好推得,只得抱了空匣出来。此时地方水夫俱集,把火救灭,只烧得厨
房两间,公廨无事。察院分付把门关了。这个计较,乃是失印之后察院预先吩咐
下的。知县回去思量道:“他把这空匣交在我手,若仍旧如此送还,他开来不见
印信,我这干系须推不去。”展转无计,只得润开封皮,把前日所偷之印仍放匣
中,封锁如旧。明日升堂,抱匣送还。察院就留住知县,当堂开验印信,印了许
多前日未发放的公文,就于是日发牌起马,离却吴江,却把此话告诉了巡抚都堂。
两个会同,把这知县不法之事参奏一本,论了他去。知县临去时,对衙门人道:
“懒龙这人是有见识的,我悔不用其言,以至于此。”正是:枉使心机,自作之
孽,无梁不成,反输一帖。
懒龙名既流传太广,未免别处贼情也有疑猜着他的,时时有些株连着身上。
适遇苏州府库失去元宝十来锭,做公的私自议论道:“这失去得没影响,莫非是
懒龙?”懒龙却其实不曾偷。见人错疑了他,反要打听明白此事。他心疑是库吏
知情,夜藏府中公廨黑处,走到库吏房中静听。忽听库吏对其妻道:“吾取了库
银,外人多疑心懒龙,我落得造化了。却是懒龙怎肯应承?我明日把他一生做贼
的事迹,纂成一本送与府主,不怕不拿他来做顶缸。”懒龙听见,心里思量道:
“不好,不好。本是与我无干,今库吏自盗,他要卸罪,官面前暗栽着我。官吏
一心,我又不是没一点黑迹的,怎辨得明白?不如逃去了为上着,免受无端的拷
打。”连夜起身,竟走南京。诈妆了双盲的,在街上卖卦。苏州府太仓夷亭有个
张小舍,是个有名极会识贼的魁首。偶到南京街上撞见了,道:“这盲子来得蹊
跷!”仔细一相,认得是懒龙诈妆的,一把扯住,引他到僻静处道:“你偷了库
中原宝,官府正在追捕你,你却遁来这里,妆此模样躲闪么?你怎生瞒得我这双
眼过?”懒龙挽了小舍的手道:“你是晓得我的,该替我分剖这件事,怎么也如
此说?那库里银子,是库吏自盗了。我曾听得他夫妻二人床中私语,甚是的确。
他商量要推在我身上,暗在官府处下手。我恐怕官府信他说话,故逃亡至此。你
若到官府处把此事首明,不但得了府中赏钱,亦且辨明了我事,我自当有薄意孝
敬你。今不要在此处破我的道路!”
小舍原受府委要访这事的,今得此的信,遂放了懒龙,走回苏州出首。果然
在库吏处,一追便见,与懒龙并无干涉。张小舍首盗得实,受了官赏。过了几时,
又到南京撞见懒龙,仍妆着盲子在街上行走。小舍故意撞他一肩道:“你苏州事
已明,前日说的话怎么忘了?”懒龙道:“我不曾忘,你到家里灰堆中去看,便
晓得我的薄意了。”小舍欣然道:“老龙自来不掉谎的。”别了回去,到得家里,
便到灰中一寻,果然一包金银同着白晃晃一把快刀,埋在灰里。小舍伸舌道:
“这个狠贼!他怕我只管缠他,故虽把东西谢我,却又把刀来吓我。不知几时放
下的,真是神手段!我而今也不敢再惹他了。”
懒龙自小舍第二番遇见,回他苏州事明,晓得无碍了。恐怕终久有人算他,
此后收拾起手段,再不试用。实实卖卜度日,栖迟长干寺中数年,竟得善终。虽
然做了一世剧贼,并不曾犯官刑、刺臂字。至今苏州人还说他狡狯耍笑事体不尽。
似这等人,也算做穿窬小人中大侠了。反比那面是背非、临财苟得、见利忘义一
班峨冠博带的不同。况兼这番神技,若用去偷营劫寨,为间作谍,那里不干些事
业?可惜太平之世,守文之时,只好小用伎俩,供人话柄而已。正是:世上于今
半是君,犹然说得未均匀,懒龙事迹从头看,岂必穿窬是小人!

[发帖际遇]: 胡斐要去和程灵素约会,出门前风神无名帮他打整了一下络腮胡,得到打赏银两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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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58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四十 宋公明闹原宵杂剧
书名:二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贵耳集》、《瓮天脞语》纪事 即空观填词)
○第一折 提纲
(末上)
〔青玉案〕东风未放花千树,早吹陨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
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靥盈盈暗香去。众里寻香千百
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李师师手破新橙,周待制惨赋离情。
小旋风簪花禁苑,及时雨元夜观灯。
○第二折 破橙
(生扮周美成上 用支思韵)
〔仙吕引子〕〔紫苏丸〕穷秀才学问不中使,是门庭那堪投止!甚因缘得逗
女娇姿?总君王禁不住相思死。
〔忆秦娥〕香馥馥,樽前有个人如玉。人如玉,翠翘金凤,内家装束。娇羞
爱把眉儿蹙,逢人只唱相思曲。相思曲,一声声是,怨红愁绿。自家周邦彦,字
美成,钱塘人氏。才学拟扬云,曾献《汴都》之赋;风流欺柳七,同传乐府之名。
典册高文,不晓是翰墨林中大手;淫词艳曲,多认做繁华队里当家。只得混俗和
光,偷闲寄傲。见作开封监税,权为吏隐金门。此间有个上厅行首李师师,乃是
当今道君皇帝所幸。此女风情不凡,委是烟花魁首,亦且善能赏鉴,钟爱文人。
小生蒙彼不弃,忝在相知。今日天气寒冷,料想官家不出来了,不免步至他家,
取醉一回则个。(行介)
〔仙吕过曲〕〔醉扶归〕他九重兀自关情事,我三生结下小缘儿,两字温柔
是证明师。尽树起莺花帜,任奇葩开暖向南枝,这芳香自惹蜂蝶恣。(旦扮李师
师上)
〔前腔〕舞裙歌扇烟花市,便珠宫蕊殿,有甚参差?谁许轻来觑罘罳,须不
是闲阶址!花胡同排下个海神祠,破题儿先把君王试。
奴家李师师是也。谁人在客堂中?上前看去。(相见介)呀!元来是周官人,
甚风吹得到此?(生)小生心绪无聊,愿与贤卿一谈。想今日天气严寒,官家不
出,故尔造访。(旦)既如此,小妹暖酒,与官人敌寒清话。丫鬟,取酒过来!
(丑扮丫鬟持酒上)有酒。(旦送介)
〔桂枝香〕高贤来至,撩人清思。俺这家门户呵!假饶终日喧阗,只算做黄
昏独自。论知心有几?论知心有几?多情相视,甘当陪侍。
(合)意孜孜,最是疼人处,吹灯带笑时。(生)
〔前腔〕迂疏寒士,馋穷酸子。谢娘行眼底种情,早赏识胸中奇字。论知音
有几?论知音有几?这般怜才谁似?办取志诚无二。(合前)(小生扮宋道君,
道服带二内侍上)
〔赚〕美玉于斯,微服潜行有所之。风流事,谁知王者必无私?(内侍喝)
驾到!(生旦慌介)(旦)忙趋俟。(生)书生俏胆无双翅,(躲床下介)且向
床阴作伏雌。(小生)听宣示,从容祗对无迁次。(旦拜介)妾当万死,妾当万
死!
(小生)赐卿平身。(旦)愿官家万岁!(小生)爱卿坐了讲话。(旦谢恩
介)圣驾光临,龙体劳顿,臣妾敢奉卮酒上寿。(内作乐,旦送酒介)(小生)
朕有新物,可以下酒。(袖出橙介)(旦)芳香酷烈,此地所未有也。(小生)
此江南初进到,与卿同之。(旦)容臣妾手破,以刀作齑,配盐下酒。(小生进
酒介)
〔棹角儿序〕这新橙芳香正滋,驿传来江南初至。须不是一骑红尘,也烦着
几多星使。试看他下并刀,醮吴盐,胜金齑,同玉脍,手似凝脂。(吹笙合唱)
寒威方肆,兽烟袅丝。笑欣欣调笙坐对,醉眼迷眵。
(小生)酒兴已阑,朕将还宫矣。(旦)臣妾有一言,向官家敢道么?(小
生)恕卿无罪。(旦附耳,作低唱)
〔前腔〕问今宵谁行侍私?(小生笑介)不要管他。(旦)这些时犹烦唇齿。
听严城鼓已三挝,六街中少人行止。试看他露霜浓,骑马滑;到不如休,回去,
着甚嗟咨?(合前)
(小生)爱卿爱朕,言之有理。传与内侍,明早还宫。(搂旦肩介)
〔尾声〕留侬此处欢情恣,抵多少昭阳殿里梦回时。(合)怎知道,行雨行
云在别一司。(同下)
(生作床下出介)奇哉,奇哉!吓杀我也!侥幸杀我也!你看他剖橙而食,
促膝而谈,欲去欲留,相调相谑。若中史官在旁,也该载入起居注了。小臣何缘,
得以亲见亲闻?不免将一时光景,作一新词,以记其事。(词寄《少年游》念介)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词已
写完,明日与师师看了,以博一笑。
〔皂罗袍〕偶到阳台左次,遇东皇雨露,正洒旁枝。新橙剖出傲霜姿,玉笙
按就纤纤指。低声厮诨,含娇带嗤。不如休去,殷勤致辞,怕官家不押个鸳鸯字?
未许流莺过院墙,天家于此赋《高唐》。
大鹏飞在梧桐上,自有旁人说短长。
○第三折 讯灯
(外扮宋公明,领从人上 用江阳韵)
〔中吕引子〕〔粉蝶儿〕四海无人,谁知俺满怀忠壮!这些时且自埋藏,借
山东烟水寨,三关兴旺。问谁当?这横行一时无两。
一水洼中能出令,万山深处自鸣金。包身义胆奇男子,也自称名在绿林。我
乃山东宋江,表字公明。现为梁山寨主,替天行道。人多称我为及时雨。目下天
气严寒,不知山下有甚事体。且待众兄弟到来,试问则个。(众扮梁山泊好汉,
净扮李逵,照常上场诗,通姓名,相见介)(外)众兄弟,山下有甚事来?(众)
启哥哥得知,朱贵酒店里拿得一班莱州府灯匠,往东京进灯的。未敢擅便,押在
关前听令。(外)休得要惊吓他,押上堂来我问咱。(众)得令。(杂扮灯匠挑
灯上)朝为田舍郎,献灯忠义堂。寨主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众)灯匠当面。
(外)
〔中吕过曲〕〔尾犯序〕率土戴君王。岂是吾侪,不晓伦常?诌佞盈朝,致
闾阎尽荒。灯匠,无非是繁华景物,才显出精工伎俩。争知道,脂膏尽处,黄雀
觑螳螂!(杂叩头介)
〔前腔换头〕应当,灯铺乃官行。里甲排门,痛比钱粮。今年官家大张灯火,
庆赏元宵,着落本州解造五架好灯。这灯呵!妙手雕镂,号玲珑玉光。(外)我
多取了你的,你待如何?(杂)惊惶!若还是山中尽取,难销破京师业帐。(作
悲介)从何处,重寻儿女,更一度哭爹娘!
(外)听之可伤!我逗你耍来。若取了你的,恐怕你吃苦,不当稳便。只取
你小的一架,值多少价钱?(杂)本钱二十两。大王跟前,不敢说价。(外)就
与你二十两。其余的你们自解官。(杂)多谢大王。双手劈开生死路,一身跳出
是非门。(下)(外)众兄弟,据灯匠所言,京师十分好灯,我欲往看一遭。
〔前腔换头〕京华靡丽乡。少长山东,未得徜徉。改换规模,到天边日旁。
(众)斟量,若还遇风波竞险,须难免干戈闹嚷。分明是,龙居浅地,索是要提
防。
(外)我日间只在客店里藏身,夜晚入城看灯,不足为虑。且听我分拨:我
与柴进、戴宗、燕青一路,史进与穆弘一路,鲁智深与武松一路,朱仝与刘唐一
路。只此四路人,暗地相随,缓急策应。其余兄弟,尽数在家守寨。(净李逵云)
说东京好灯,我也要去走一遭。(外)你如何去得?(净)我如何去不得?(外)
你生性不善,面庞丑恶。(净)几曾见我那里吓杀了别人家大的小的?若不带我
去,我独自一个先赶到东京,杀他一场,大家看不安稳。(外)既然要去,只打
扮做伴当,跟随着我,不许惹事便了。
〔前腔〕王都本上邦。须胜似军州,马壮人强。此去私游,要行踪敛藏。
(众)须仗,一队队分行布摆,一步步回头顾望。从今日,长安梦里,搅起是非
场。
(外)明日黄道吉日,就此起行。(众)得令。
且解征袍脱茜巾,洛阳如锦旧知闻。
相逢何用通名姓,世上于今半是君。(众调阵下)
○第四折 词忤
(旦扮李师师上 用庚青韵)
〔南吕过曲〕〔一江风〕是生来落得排场胜,那个曾红定?但相逢便有姻缘,
暮雨朝云,暂主巫山令。嫦娥不恁撑,君王取次行。是风流占尽无余剩。
妾身李师师。前日正与周美成饮笑,恰遇官家到来,仓忙避在床下。后来官
家语言动止,尽为美成所见。美成填作一词,眼前说话,尽作词中佳料。似此才
人,真堪爱敬。今日无事在此,且把此词展玩一遍则个。(小生道服,扮道君上)
〔前腔〕离宫闱喜踏闲花径,种下风流性。但相从可意冤家,别样温柔,反
似多侥幸。知他是怎生?拚倾若个城。任朝端絮不了穷三圣。
已到师师家了。师师那里?(旦迎驾介)臣妾候迎圣驾,愿官家万岁!(小
生)赐卿平身。爱卿,朕因元宵将近,暂息万机。乘此清闲,访卿夜话。(旦)
臣妾洁除几席,专候驾临。(小生看案上介)爱卿在此看些甚么?(见词介)原
来是一首词。(念前词介)此乃前日与卿晚夕的光景,何人隐括入词?(旦)不
敢隐瞒,实出周邦彦之笔。(小生)周邦彦为何知得这等亲切,似目见耳闻的一
般?(旦)臣妾万死。前日偶与周邦彦在此闲话,适遇驾到,邦彦无处躲避,窜
伏床下。故彼时官家与臣妾举动言语,悉被窥见,作此词以纪其事。(小生怒介)
轻薄如此,可恨!可恨!
〔锁寒窗〕是何方劣相酸丁,混入花丛举止轻!看论黄数黑,画景描形。机
关逗处,唇枪厮逞。怎当他风狂行径!(合)思量,直恁不相应,便早遣离神京。
(旦跪介)邦彦之罪,皆臣妾之罪也。望天恩宽宥!(起介)
〔前腔〕念他们白面书生,得见天颜喜倍增。任一时风欠,写就新声。知他
那是违条干令?总歌讴太平时境。(合)思量,有恁不相应,便早遣离神京?
(小生)这个断难饶他。明日分付开封府,逐他出城便了。
(旦)一曲新词话不投,(小生)明朝谪遣向边州。
(合)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第五折 闯禁
(末儒巾扮柴进,贴小帽扮燕青,同上 用齐微韵)
(末)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则俺是梁山泊上第十位头领,小旋风柴进。
这个兄弟,是第三十六位头领,浪子燕青。随俺哥哥宋公明下山,到东京看灯。
哥哥在城外住下,俺和这个兄弟先进城来探听光景,做一番细作。早已入城来了
也。
〔北正宫〕〔端正好〕却离了水云乡,早来到繁华地。路旁人不索猜疑,满
朝中不及俺那山间位,衠一味怀忠义。
(贴)哥哥,来到东华门外。你看,街上的人好不多也!(末)
〔滚绣球〕景色奇,士女齐。满街衢游人如蚁,大多来肉眼愚眉。(手指介)
兄弟,你看那戴翠花,着锦衣,一班儿纷纷济济,走将来别是容仪。多管是堂中
珠履三千客,须不似山上兜鍪八面威,煞有跷蹊。
兄弟,俺到酒坊中坐下。你去看那锦衣花帽的,与我赚将一个来者。(贴)
理会得。(丑扮王班直上)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俺乃穿宫班直老王的便是。
方才宫中承应出来,且到街上走一走。(贴迎揖介)观察,小人声喏!(丑作不
认介)你是何人?咱不认得。(贴)小人的东人和观察是旧交,特使小人来相请。
观察莫不姓张?(丑)俺自姓王。(贴)小人贪慌失措了。正是叫小人请王观察。
(丑)你主人是谁?(贴)观察同小人去,见面就晓得。(丑)而今在那里?
(贴)在这阁儿里。(走到介,对末云)请到王观察来了。(末迎介)
〔倘秀才〕见说着良朋遇值,(揖介)忙举手当前拜礼。(丑还礼介)在下
眼拙,失忘了足下,愿求大名。(末笑介)俺是恁二十年前一旧知。这些时离别
久,往来稀,今朝厮会。
(丑想介)其实一时想不起。(末)小弟且不说,等兄长再想。想不出时,
只是罚酒。(杂送酒肴上,末送酒介)
〔滚绣球〕俺这里殷勤待举觞,尊兄且莫推。谁教你贵人忘记?辞不得罚盏
淋漓。(丑)在下吃不得急酒,醉了须误了点名。(末)正要问兄长,头上为何
戴这朵翠花?(丑)官家庆赏元宵,我们左右内外,共有二十四班,每班二百四
十人,通共五千七百六十人。每人皆赐衣袄一领,翠叶金花一枝,上有小小金牌
一个,凿着“与民同乐”四字,因此每日在这里点视,如有宫花锦袄,便能够入
内里去。(末)小弟却不省得。元来是打扮乔,入内直。便饮一醉不妨。总无过
随行逐队,料非关违误了军机。小的每旋一杯热酒来,奉敬兄长者。(贴取酒下
药介,末奉酒介)兄长饮此一杯,小弟敢告姓名。(丑)在下实想不起,愿求大
名。(末灌酒介,丑饮介)(末)你早忘眼底人千里,且尽尊前酒一杯,则交我
含笑微微。
(丑作醉倒介)(末)早已麻倒了也!且脱他锦衣花帽下来,待俺穿戴了,
充做入直的,到内里看一遭去。(换衣帽介)兄弟,你扶他去床上睡着。酒保来
问时,只说这观察醉了,那官人出去未回。好生支吾者。(贴)不必分付,自有
道理。(扶丑下)(末)俺如此服色进内去,料没挡拦也呵。(行介)
〔倘秀才〕本是个水浒中魔君下世,权做了皇城内当筵傀儡。抵多少壮士还
家尽锦衣。从此去,到宫闱,没些儿回避。
呀,你看禁门上并无阻碍,一直到了紫宸殿。殿门上多有金锁锁着,进去不
得。且转过凝晖殿。殿旁有路,转将入去,原来又是一个偏殿,牌上金书“睿思
殿”三字。侧首一扇朱红槅子,且喜开着,不免闪将入去。
〔滚绣球〕幸逢着殿宇开,闯入个锦绣堆。耀人睛帘垂翡翠,看不迭案满珠
玑。则见架上签,尽典籍。奚超墨龙文象笔,薛涛笺子石端溪。御屏上山河一统
皆图画,比及俺水泊三关也在范围。这的是帝王宏规。
转过御屏后边,元来这是素面,却有几个大字在上,待我看者。(念介)山
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呀,好不利害也!
〔叨叨令〕御屏上写得淋淋侵侵地,多是些绿林中一派参参差差讳。列两行
墨印分分明明配,俺哥哥早占了高高强强位。(拔刀介)俺待取下来也么哥,俺
待取下来也么哥!(作挖下走介)急抽身,且自慌慌忙忙退。
已把四字挖下,急走出殿门回去者。
〔滚绣球〕这事儿好骇惊,这事儿忒罕希。到那帝王家一同儿戏,俏一似出
函关夜度鸣鸡。(贴上接介)哥哥来了也。看得如何?(末)且禁声,莫笑嘻,
干着的一桩机密,免教他姓字高题。(将字与贴看介)略施万丈深潭计,已在骊
龙颔下归。落得便宜。
(贴)请问哥哥,这是甚么意思?(末)此处耳目较近,不便细说,到下处
见了大哥,自知明白。且脱下衣帽咱。(换衣帽介)(贴)这人还未醒,把衣服
交与店家罢。(叫介)酒保!(酒保上)官人有何分付?(末)俺和这王观察是
兄弟,恰才他醉了,俺替他去内里点名了回来。他还未醒,俺却在城外住,恐怕
误了城门。剩下的酒钱,多赏了你。他的服色号衣,多在这里,你等他醒来,交
付还他。俺们自去了。(酒保)官人但请放心,男女自会伏侍。(笑介)这样好
主顾,剩钱多赏了我。明日再来下顾一下顾。若要号衣用时,我在戏房中借一付
与你。(下)(末)
〔尾声〕俺入宫的俏冥冥已将望帝春心递,那醉酒的黑越越兀自庄周晓梦迷。
却不道他是何人我是谁,借得宫花压帽低,天子门庭去复回,御墨鲜妍满袖携。
少不得惊动官家心下疑,索尽宫中甚处追?空对屏儿三叹息,怎知俺小旋风爷爷
亲身来看过了你?
(同下)(丑吊场上)一觉好睡也。酒保,方才请我的官人那里去了?(内
应)他见你醉了,替你去点了名回来,你还未醒。恐怕误了城门,他出城去了,
留下号衣在此还你。(丑)好没来由!又不知姓张姓李,说是我的故人,请我吃
得酩酊,敢是拐我当酒吃的?酒保,他会钞过不曾?(内)会钞过了。(丑)奇
怪!酒钱又不欠,衣服又在此,他拐我甚么?我不是落得吃的了?看来我是个刷
子,他也是个痴人。诗云:有人请吃酒,问着不开口。灌我醺醺醉,他自往外走。
这样好主人,十番撞着九。好造化!好造化!(笑下)
○第六折 折柳
(生扮周美成上 用先天韵)
〔双调引子〕〔捣练子〕愁脉脉,意悬悬,夺去微官不值的钱。只恨原宵将
近矣,嫦娥从此隔天边。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下
官周美成,只因今上微行妓馆,偶得窃窥,度一新词,致触圣怒。宣示蔡京丞相,
着落开封府,要按发我课税不登。府尹说:“惟有此官,课额增羡。”蔡京道:
“圣意如此,只索迁就屈坐。”劾上一本,随传圣旨:“周邦彦职事废弛,日下
押出国门。”好不冤枉也!我想一官甚轻,不做也罢。只是原宵在即,良辰美景,
万民同乐,独我一人不得与观。这也犹可,怎生撇得下心上李师师呵!他着人来
说,要到十里长亭送我起程,敢待来也?(旦上)
〔海棠春〕何处是离筵?举步心如箭。
呀,美成已在此了。(相见介)(旦)官人,风波忽起,离别须臾。无限衷
情,特来面语。(生)贤卿远至,足感深情。只是我事出无端,非意所料,这分
别好难割舍呵!(旦)小妹聊具一杯,与君话别。(生)生受你。想小生呵!
〔仙吕入双调过曲〕〔园林好〕书生命,随方受邅;书生态,无人见怜。投
至得娘行缱绻,侥幸煞并香肩,平白地降灾愆。(旦)
〔前腔〕遇君王,承恩最偏;遇多才,钟情更专。强消受皇躬垂眷,一谜里
慕英贤,怎知道事相牵!(生)想那日呵!
〔江儿水〕寒夜挑灯话,炉中火正燃。君王蓦地来游宴,躲避慌忙身还颤,
眼睁睁馋口涎空咽,刬地芳心思展。(合)一曲新词,到做了《阳关》三转。
(旦)
〔前腔〕当日心中事,君前不敢言。谁知魆地龙颜变,判案些时无情面。笑
啼两下恩成怨,教我如何过遣!(合前)(生)
〔五供养〕穷神活现,一个新橙,剖出冤缠。开封遵圣意,不论羡余钱。官
评坐贬,端只为床头铨选。一霎分离去,怎俄延!(合)何日归来,旧家庭院?
(旦)
〔前腔〕君王不辨,扫煞风光,当甚传宣?知心从避地,无计可回天。奴身
命蹇,禁不住泪痕如线。愁看原宵月,两地自为圆。(合前)
(旦)君家以词得名,以词得罪。今日之别,岂可无词?(生)小生试吟一
首,以纪折柳之情。(词寄《兰陵王》)(念介)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
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惜,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
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
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
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吹笛。沉思前
事,似梦里,泪暗滴!
〔玉交枝〕题词一遍,谢承他举贤荐贤。而今再把词来显,真个是旧病难痊。
鸳鸯拆开为短篇,长吟只怕还重谴。(合)拚今宵孤身自眠,又何妨重重写怨!
(旦)
〔前腔〕心中生羡,看词章风流似前。虽经折挫留余喘,尚兀自挥洒联翩。
本是连枝并头铁石坚,到做了伯劳东去西飞燕。(合前)(生)俺和你就此拜别。
(拜介)(生)
〔川拨棹〕辞卿面,记平时相燕婉。再不能整宿停眠,再不能整宿停眠。立
斯须三生有缘。(合)怎教人着去鞭?任从他足不前。(旦)
〔前腔换头〕诉不了离愁只自煎,揾不了啼妆只自湮。从此去度日如年,从
此去度日如年,愿君家长途保全。(合前)(生)
〔尾声〕临行执手还相恋,归向君王一句言,道床下人儿今去的远。
一番清话又成空,满纸离愁曲未终。
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分付与东风。
○第七折 赐环
(贴扮燕青上 用齐微入声韵)
〔商调引子〕〔绕地游〕来游上国,到处无人识,向章台寻消问息。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清风引出来。俺浪子燕青,前日随着柴大官人进城探
路。被柴大官人计入禁苑,挖出御屏上四字。俺宋公明哥哥晓得官家时刻不忘,
思量寻个关节,讨个招安。那角妓李师师,与官家打得最熟。今欲到他家饮一巡
儿酒,看取机会,着我先去送贽见之礼。来到此间,不免扯个谎哄他。里面有人
么?(丑扮妈妈上)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是那个?(贴拜介)是我。(丑)
小哥高姓?(贴)老娘忘了?小人是张乙的儿子张闲便是。从小在外,今日方归。
老娘怎不认识了?(丑想介)你不是太平桥下的小张闲么?(贴)正是。(丑)
你那里去了?许多时不见。(贴)小人一向不在家,不得来看老娘。如今伏侍个
山东梁客人,是燕南、河北第一个有名的财主,来此间做买卖。一者就赏原宵,
二者要求娘子一面。怎敢说在宅上出入?只求同席一饮,称心满意。先送一百两
金子为进见之礼,与娘子打些头面器皿。若得往来往来,还有罕物相送。(出礼
物介)(丑看,伸舌介)好赤金也,火块一般的!只一件,我女儿今日为送周监
税,出城去了,却不在家,怎么是好?(贴)少不得回来的,小人便闲坐一坐,
等个回音。(小生上)
〔绕地游后〕和风丽日,忆娇姿来相探觅,是光阴怎生闲得?
自家道君皇帝便是。前日睿思殿上,失去了“山东宋江”四字,想城中必有
奸细,已分付盘诘去了。心下好生不快,且与师师闲话去。(内喝)驾到!(丑
慌介)官家来了,怎么好!女儿不在,谁人接待?张小乙哥,便与我支应一番则
个。(贴)我正要认一认官家,借此机会上前答应去。(叩头介)男女万死,叩
头陛下,愿陛下万岁!(小生)师师怎么不见?(贴)师师城外去了。(小生)
你是何人?(贴)男女是师师中表兄弟,一向出外,今日回来。(小生)抬起头
来我看。(贴抬头介)(小生)怪道也一般俊秀的。你既是师师兄弟,必有技艺。
(贴)男女吹弹歌舞,多晓得些。(小生)赐卿平身,唱曲奉酒。(贴送酒。随
意唱时曲一只介)(小生)此时已是更余,师师还未见到,可恼!可恼!(旦愁
妆上)
〔忆秦娥〕愁如织,归来别泪还频滴。还频滴,翠帏春梦,江南行客。(见
介)(贴暗下)(小生)更余兀守方岑寂,何来俏脸添悲戚?添悲戚,向时淹润,
这番狼藉。
(怒介)你看啼痕满面,憔悴不胜。适自何来,意态如此?(旦)臣妾万死!
臣妾知周邦彦得罪,押出国门,略致一杯相别。不知官家来此,接待不及,臣妾
罪当万死!(小生冷笑介)痴妮子!只是与那酸子相厚。这酸子轻口薄舌,专会
做词。今日你去送别,曾有词否?从实奏来。(旦)有《兰陵王》调一词。(小
生)你起来唱一遍看。(旦)容臣妾奉一杯,歌此词为官家寿。(小生)使得。
(旦送酒介)
〔商调过曲〕〔二郎神〕柳阴直,在烟中丝丝弄碧。曾见隋堤凡几历,飘绵
拂水,从来专送行色。无奈登临望故国,谁怜惜京华倦客!算长亭,年来岁去,
柔条折过千尺。
〔集贤宾〕闲寻旧日踪与迹,趁哀弦灯照离席。榆火梨花知在即,一霎时催
了寒食。风高箭急,待回首,迢遥多驿。人在北,怎生不恨情堆积!
〔琥珀猫儿坠〕萦回别浦,津堠已岑寂,冉冉斜阳春景极。念相携素手露桥
笛。凄恻,前事沉思,暗泪空滴!
(小生笑介)好词,好词!关情之处,令人泪落,真一时名手!怪不得他咬
文嚼字。明日元宵佳节,正须好词,不免赦其罪犯,召他转来为大晟乐正,供应
词章。传旨与两府施行去。(旦叩头介)如此,多谢天恩。(小生笑介)连你也
欢喜了。
〔尾声〕道一声赦也欢交集,词去词来还则是词上力。(旦)可正是成败萧
何一笑值。
(旦)新词动听不争多,成也萧何败也何。
(小生)遇饮酒时须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下)
(旦吊场)(丑引贴见旦介)小乙哥,过来见了姐姐。(旦)我正要问,这
是那一个?(丑)儿,这是太平桥张小乙哥。他引了一个大财主,是山东梁员外,
送了一百两金子为见礼,要与你吃一杯儿酒。因你未回,留他在此。恰遇圣驾到
来,无人接待,亏得他认做了你的中表兄弟,支持答应,俄延这一会,等得你回
来。也是个道地人儿!(贴)小人有幸,得瞻天表,且候着了娘子。小人回去回
复员外,还着他几时来?(旦)明日是原宵,驾幸上清宫,必然不来,却请员外
过来少叙便是。(贴)小人理会得。正是:嫦娥曾有约,(丑、旦)明夜早些来。
(同下)
○第八折 狎游
(外宋江上 用萧豪韵)
〔双调引子〕〔梅花引〕留连客舍已元宵,谁能识,恁根苗?(末柴进上)
凭是宫庭,鱼服曾行到。(合)宿卫重重成底事?待看尽莺花春色饶。
(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差之一时,失之千里。俺宋江不到东京看灯,
怎晓得御屏上写下名字?亏得俺柴进兄弟取了出来。这两日闻得城门上堤防甚紧,
却是人山人海,谁识得破?俺一来要进去观灯,二来要与当今打得热的李师师往
来一番,觑个机会。昨日燕青兄弟已到他家,约定了今日,又兼得见了官家回来。
俺想若得我宋江遇见,可不将胸中之事,表白一遍?讨得个招安,也不见得。
(末)哥哥,招安也不是这样容易讨的。借这机会通些消息,或者有用,也未可
知。目今且落得去游耍一番。(贴燕青上)欲赴天边约,须教月下来。哥哥,此
时正好进城了。(外)我与柴大官人做伴,同去走遭。戴宗、李逵两个兄弟,扮
做伴当,远远跟着便了。(同行介)
〔仙吕入双调过曲〕〔六么令〕官街乱嘈,趁着人多,早过城壕。无人认识
大英豪。齐胡混,醉酕醄。镇闻满市皆喧笑,镇闻满市皆喧笑。
(贴)从此小街进去,便是李家瓦子了。(众行介)
〔前腔〕笙歌院落,煞是撩人,一曲魂消。君王外宅贮多娇。灯光映,月轮
高。画栏十二珠帘悄,画栏十二珠帘悄。(旦同鸨、女童上)
〔前腔〕游人似潮,明日相期,佳客游遨。此时月色上花梢。(贴)近前去,
把门敲。(旦出见,迎外、末介)(外、末)慕名特地来相造,慕名特地来相造。
(相见礼介)(贴向旦指外介)这位就是员外。(旦)昨日张闲多谈大雅,
又蒙厚赐;今辱左顾,绮阁生光。(外)山僻之客,孤陋寡闻;得睹花容,生平
愿足。(旦)这位官人,是员外何人?(外)是表弟华巡简。(旦)多是贵客。
夙世有缘,得遇二君,草草杯盘,以奉长者。(外)在下山乡,未曾见此富贵。
花魁娘子,名播寰宇。求见一面,如登天之难;何况促膝笑谈,亲赐杯酒?(旦)
员外奖誉太过,何敢当此?丫鬟,将酒过来!
〔二犯江儿水〕〔五马江儿水〕逢霁色,皇都春早,融和雪正消。看争驰玉
勒,竞睹金鳌,赛蓬莱结就的岛。迤逦御香飘,群仙不待邀。楼接层霄,铁
锁星桥,大家来看一个饱。〔朝原歌〕幸遇着风流俊髦,厮觑了轩昂仪表。〔一
机锦〕不枉了两相辉灯月交。
(外)多蒙厚款。美酒佳肴,清歌妙舞,鄙人遇此,如在天上。不胜酒狂,
意欲乱道一词,尽诉胸中郁结,呈上花魁尊听。(末)哥哥,花魁美情,正当请
教。(外)待不才先诉心事呵!
〔前腔〕问何处堪容狂啸?天南地北遥。借山东烟水,暂买春宵,凤城中春
正好。薄幸怎生消?神仙体态娇。(起介)想汀蓼洲蒿,皓月空高,雁行飞,三
匝绕。(做裸袖揎拳势介)谁识我忠肝共包!只等待金鸡消耗。(拍桌介)愁万
种,醉乡中两鬓萧。
(末)表兄从来酒后如此,娘子勿笑。(旦)酒以合欢,何拘于礼?只是员
外言语含糊,有许多不明处。(外)借纸笔来,写出请教。(旦)取笔砚过来,
向员外告珠玉。(外写介,词寄《念奴娇》,念介)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
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
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
九,只等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
白。(旦)细观此词,员外是何等之人?心中有甚不平之事?奴家文义浅薄,解
不出来,求员外明言。(外欲语介)(内叫)圣驾到后门了!(旦慌介)不能相
陪,望乞恕罪!(急下)(外对末、贴介)我正要诉出心事,却又去接驾了。我
们且未可去,躲在暗处瞧一回。(末、贴)大哥有些酒意了,小心些则个。(外)
晓得。
始信桃源有路通,这回陡遇主人翁。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各虚下)
○第九折 闹灯
(净扮李逵,大帽青衣,内抹额束腰。杂扮戴宗随上。用东钟韵)
(净)浩气冲天冠斗牛,英雄事业未曾酬。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邪誓不
休!俺黑旋风李逵便是。俺大哥好没来由,看灯看灯,竟与柴大官人、燕小乙哥
走入人家吃酒去了。却教我与戴院长,扮做伴当,跟随在门外坐守。这可
是俺耐烦的?不要恼起俺杀人放火的性子来,把这家子来杀个罄尽!(做势介)
(戴)哥哥怎生对你说来?(净)只怕大哥又说我生事,俺且权忍片时也呵。
〔北双调〕〔新水令〕看长安灯火照天红,似俺这老苍头也大家来胡哄。恕
面生也花世界,少拜识也锦胡同。偌大英雄,偌大英雄,替他每守门阑,太知重!
(虚下)(小生、旦上)
〔南仙吕入双调过曲〕〔步步娇〕三五良宵冰轮涌,帝辇宸游动。
(旦)今日该驾幸上清宫,欢情那处浓?(小生)朕今日幸上清宫方回,教
太子在宣德殿赐万民御酒,御弟在千步廊买市,约下杨太尉同到卿家。久等不至,
只得自来。(旦)不道馀恩,又得陪从。(小生)今日佳辰,宜有佳词。传旨宣
周邦彦。(旦)斟酒泛金钟,这些时值得佳词供。(生上)小臣周邦彦。闻得陛
下在此,特来献元宵新词。(小生)念与朕听。(生念介)(词寄《解语花》)
风销焰蜡,露浥烘垆,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
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帝城放夜。
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惟只见、
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小生)好词!好词!得景得情。
才子佳人,俱在朕前。可喜,可喜。周邦彦升为大晟乐府待制,赐与御酒三杯。
(生饮酒谢恩介)(同唱)斟酒泛金钟,这些时值得佳词供。(同下)(净上、
戴随上)(净)
〔北〕〔折桂令〕渐更阑,古寺声钟。等的人心热肠鸣,坐的来背曲腰躬。
须知俺兄弟排连,尽多是江湖志量,怎走入花月樊笼?一壁厢主人情重,那堪俺
坐客心慵。折倒威风,做哑妆聋。这的是黑爹爹性格温柔,今日里学得个举止从
容。(下)(外、末、贴上)
〔南〕〔江儿水〕万里君门远,乘舆蓦地逢,天颜有喜亲承奉。(外)何不
急趁樽前无拦纵,把一生忠义多相控?(末、贴)这个使不得。便亲写下招安何
用?打破沙锅,少不得受那奸邪搬弄。(下)(净、戴上)(净)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俺则待向章台猛去冲,(戴)这里头没你的勾当。
(净)莽儿郎认不得鸾和凤。俺则待踏长街,独自游,(戴)我不与你去,你须
失了队。(净)急忙里认不出桃源洞。因此上权做个不惺憁,酩子里且包笼。
困腾腾眼底生春梦,实丕丕心头拽闷弓。难容,无明火浑身迸!宋公明也!尊兄,
这儿也算不公!(坐场上介)(丑扮杨太尉上)
〔南〕〔侥侥令〕君王曾有约,游戏晚来同。(作走进门,戴走避,净坐不
理介)(丑)是何处儿郎真懵懂,见我贵人来,不敛踪!
(问净介)你是那里的狗弟子孩儿?见了俺杨太尉,站也不站起来。从人拿
住者!(净大喊,脱衣帽,露内戎装介)
〔北〕〔收江南〕呀,要知咱名姓呵,须教认得黑旋风!(将丑打倒介)一
拳儿打个倒栽葱。(丑跌介,戴劝介)使不得,使不得!(净)方才泄俺气填胸。
(放火介)不是俺性凶,不是俺性凶,只教你今朝风月两无功。(净大喊介)梁
山泊好汉全伙方在此!(外、末、贴急上)
〔南〕〔园林好〕听喧闹鱼游釜中,急奔脱鸟飞出笼。浑一似山崩潮涌,你
看官家也从地道走了。惊凤辇,离花丛。回首处,隔巫峰。
(内喊介)休教走了黑旋风!(外)燕小乙哥,黑厮性发了,只怕有失,你
是他降手,快去接了他出城!(净舞介)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谁人来犯俺锋?谁人来犯俺锋?(贴扑净跌介)
(净看贴起笑介)元来是旧降手又相逢。(贴)不要生事,随哥哥去罢。(净随
众走介)恁道是保护哥哥第一功,顿金锁走蛟龙。须知是做郎君要担怕恐。(扮
高俅追败下)(五虎将上接介)(净同众唱)看明晃晃旌旗簇拥,雄纠纠貔虎相
从。宋公明翠乡一梦,杨太尉伤司告讼。俺呵,一班儿弟兄逞雄,脱离着祸丛。
呀,这的是闹东京一场传诵。
〔北〕〔清江引〕宋三郎岂是柔情种?只要把机关送。惹起黑天蓬,好事成
虚哄,则落得闹元宵一会儿哄。
周美成盖世逞词豪,宋公明一曲《念奴娇》。
李师师两事传佳话,合编成妆点《闹原宵》。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在海边沙滩上捡到一支圣火令,当废铜卖了,获得银两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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