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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林风

史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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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1:57 | 显示全部楼层

内篇 直书第二十四

夫人禀五常,士兼百行,邪正有别,曲直不同。若邪曲者,人之所贱,而小
人之道也;正直者,人之所贵,而君子之德也。然世多趋邪而弃正,不践君子之
迹,而行由小人者,何哉?语曰:“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故宁
顺从以保吉,不违忤以受害也。况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其有贼臣逆
子,淫乱君主,苟直书其事,不掩其瑕,则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言之
若是,吁可畏乎!
夫为于可为之时则从,为于不可为之时则凶。如董狐之书法不隐,赵盾之为
法受屈,彼我无忤,行之不疑,然后能成其良直,擅名今古。至若齐史之书崔弑,
马迁之述汉非,韦昭仗正于吴朝,崔浩犯讳于魏国,或身膏斧钺,取笑当时;或
书填坑窖,无闻后代。夫世事如此,而责史臣不能申其强项之风,励其匪躬之节,
盖亦难矣。是以张俨发愤,私存《嘿记》之文;孙盛不平,窃撰辽东之本。以兹
避祸,幸而获全。足以验世途之多隘,知实录之难遇耳。
然则历考前史,徵诸直词,虽古人糟粕,真伪相乱,而披沙拣金,有时获宝。
案金行在历,史氏尤多。当宣、景开基之始,曹、马构纷之际,或列营渭曲,见
屈武侯,或发仗云台,取伤成济。陈寿、王隐,咸杜口而无言,陆机、虞预,各
栖毫而靡述。至习鉴齿,乃申以死葛走达之说,抽戈犯跸之言。历代厚诬,一朝
如雪。考斯人之书事,盖近古之遗直欤?次有宋孝王《风俗传》、王劭《齐志》,
其叙述当时,亦务在审实。案于时河朔王公,箕裘未陨;邺城将相,薪构仍存。
而二子书其所讳,曾无惮色。刚亦不吐,其斯人欤?
盖列士徇名,壮夫重气,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若南、董之仗气直
书,不避强御;韦、崔之肆情奋笔,无所阿容。虽周身之防有所不足,而遗芳余
烈,人到於今称之。与夫王沈《魏书》,假回邪以窃位,董统《燕史》,持诌媚
以偷荣,贯三光而洞九泉,曾未足喻其高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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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1:58 | 显示全部楼层

内篇 曲笔第二十五

肇有人伦,是称家国。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亲疏既辨,等差有别。盖“子
为父隐,直在其中”,《论语》之顺也;略外别内,掩恶扬善,《春秋》之义也。
自兹已降,率由旧章。史氏有事涉君亲,必言多隐讳,虽直道不足,而名教存焉。
其有舞词弄札,饰非文过,若王隐、虞预毁辱相凌,子野、休文释纷相谢。用舍
由乎臆说,威福行乎笔端,斯乃作者之丑行,人伦所同疾也。亦有事每凭虚,词
多乌有:或假人之美,藉为私惠;或诬人之恶,持报己仇。若王沈《魏录》述贬
甄之诏,陆机《晋史》虚张拒葛之锋,班固受金而始书,陈寿借米而方传。此又
记言之奸贼,载笔之凶人,虽肆诸市朝,投畀豺虎可也。
然则史之不直,代有其书,苟其事已彰,则今无所取。其有往贤之所未察,
来者之所不知,今略广异闻,用标先觉。案《后汉书·更始传》称其懦弱也,其
初即位,南面立,朝群臣,羞愧流汗,刮席不敢视。夫以圣公身在微贱,已能结
客报仇,避难绿林,名为豪杰。安有贵为人主,而反至于斯者乎?将作者曲笔阿
时,独成光武之美;谀言媚主,用雪伯升之怨也。且中兴之史,出自东观,或明
皇所定,或马后攸刊,而炎祚灵长,简书莫改,遂使他姓追选,空传伪录者矣。
陈氏《国志·刘后主传》云:“蜀无史职,故灾祥靡闻。”案黄气见于姊归,群
鸟堕于江水,成都言有景星出,益州言无宰相气,若史官不置,此事从何而书?
盖由父辱受髡,故加兹谤议者也。
古者诸侯并争,胜负无恒,而他善必称,己恶不讳。逮乎近古,无闻至公,
国自称为我长,家相谓为彼短。而魏收以元氏出于边裔,见侮诸华,遂高自标举,
比桑乾于姬、汉之国;曲加排抑,同建邺于蛮貊之邦。夫以敌国相仇,交兵结怨,
载诸移檄,庸可致诬,列诸缃素,难为妄说。苟未达此义,安可言于史邪?夫史
之曲笔诬书,不过一二,语其罪负,为失已多。而魏收杂以寓言,殆将过半,固
以仓颉已降,罕见其流,而李氏《齐书》称为实录者,何也?盖以重规亡考未达,
伯起以公辅相加,字出大名,事同元叹,既无德不报,故虚美相酬。然必谓昭公
知礼,吾不信也。语曰:“明其为贼,敌乃可服。”如王劭之抗词不挠,可以方
驾古人。而魏书持论激扬,称其有惭正直。夫不彰其罪,而轻肆其诛,此所谓兵
起无名,难为制胜者。寻此论之作,盖由君懋书法不隐,取咎当时。或有假手史
臣,以复私门之耻,不然,何恶直丑正,盗憎主人之甚乎!
盖霜雪交下,始见贞松之操;国家丧乱,方验忠臣之节。若汉末之董承、耿
纪,晋初之诸葛、毌丘,齐兴而有刘秉、袁粲,周灭而有王谦、尉迥,斯皆破家
殉国,视死犹生。而历代诸史,皆书之曰逆,将何以激扬名教,以劝事君者乎!
古之书事也,令贼臣逆子惧;今之书事也,使忠臣义士羞。若使南、董有灵,必
切齿于九泉之下矣。
自梁、陈已降,隋、周而往,诸史皆贞观年中群公所撰,近古易悉,情伪可
求。至如朝廷贵臣,必父祖有传,考其行事,皆子孙所为,而访彼流俗,询诸故
老,事有不同,言多爽实。昔秦人不死,验苻生之厚诬;蜀老犹存,知葛亮之多
枉。斯则自古所叹,岂独于今哉!
盖史之为用也,记功司过,彰善瘅恶,得失一朝,荣辱千载。苟违斯法,岂
曰能官。但古来唯闻以直笔见诛,不闻以曲词获罪。是以隐侯《宋书》多妄,萧
武知而勿尤;伯起《魏史》不平,齐宣览而无谴。故令史臣得爱憎由己,高下在
心,进不惮于公宪,退无愧于私室,欲求实录,不亦难乎?呜呼!此亦有国家者
所宜惩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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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2:00 | 显示全部楼层

内篇 鉴识第二十六

夫人识有通塞,神有晦明,毁誉以之不同,爱憎由其各异。盖三王之受谤也,
值鲁连而获申;五霸之擅名也,逢孔宣而见诋。斯则物有恒准,而鉴无定识,欲
求铨核得中,其唯千载一遇乎!况史传为文,渊浩广博,学者苟不能探赜索隐,
致远钩深,乌足以辩其利害,明其善恶。
观《左氏》之书,为传之最,而时经汉、魏,竟不列于学官,儒者皆折此一
家,而盛推二《传》。夫以丘明躬为鲁史,受经仲尼,语世则并生,论才则同耻。
彼二家者,师孔氏之弟子,预达者之门人,才识本殊,年代又隔,安得持彼传说,
比兹亲受者乎!加以二《传》理有乖僻,言多鄙野,方诸《左氏》,不可同年。
故知《膏肓》、《墨守》,乃腐儒之妄述;卖饼、太官,诚智士之明鉴也。
逮《史》、《汉》继作,踵武相承。王充著书,既甲班而乙马;张辅持论,
又劣固而优迁。然此二书,虽互有修短,递闻得失,而大抵同风,可为连类。张
晏云:迁殁后,亡《龟策》、《日者传》,褚先生补其所缺,言词鄙陋,非迁本
意。案迁所撰《五帝本纪》、七十列传,称虞舜见阨陋,遂匿空而出;宣尼既
殂,门人推奉有若。其言之鄙,又甚于兹,安得独罪褚生,而全宗马氏也?刘轨
思商榷汉史,雅重班才,惟讥其本纪不列少帝,而辄编高后。案弘非刘氏,而窃
养汉宫。时天下无主,吕宗称制,故借其岁月,寄以编年。而野鸡行事,自具
《外戚》。譬夫成为孺子,史刊摄政之年;厉亡流彘,历纪共和之日。而周、召
二公,各世家有传。班氏式遵曩例,殊合事宜,岂谓虽浚发于巧心,反受嗤于拙
目也。
刘祥撰《宋书·序录》,历说诸家晋史,其略云:“法盛《中兴》,荒庄少
气,王隐、徐广,沦溺容华。”夫史之叙事也,当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
其事核,若斯而已可也。必令同文举之含异,等公干之有逸,如子云之含章,类
长卿之飞藻,此乃绮扬绣合,雕章缛彩,欲称实录,其可得乎?以此诋诃,知其
妄施弹射矣。
夫人废兴,时也。穷达,命也。而书之为用,亦复如是。盖《尚书》古文,
《六经》之冠冕也,《春秋左氏》,三《传》之雄霸也。而自秦至晋,年逾五百,
其书隐没,不行于世。既而梅氏写献,杜侯训释,然后见重一时,擅名千古。若
乃《老经》撰于周日,《庄子》成于楚年,遭文、景而始传,值嵇、阮而方贵。
若斯流者,可胜纪哉!故曰“废兴,时也。穷达,命也。”适使时无识宝,世缺
知音,若《论衡》之未遇伯喈,《太玄》之不逢平子,逝将烟烬火灭,泥沉雨绝,
安有殁而不朽,扬名于后世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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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篇 探赜第二十七

古之述者,岂徒然哉!或以取舍难明,或以是非相乱。由是《书》编典诰,
宣父辨其流;《诗》列风雅,卜商通其义。夫前哲所作,后来是观,苟夫其指归,
则难以传授。而或有妄生穿凿,轻究本源,是乖作者之深旨,误生人之耳目,其
为谬也,不亦甚乎!
昔夫子之刊鲁史,学者以为感麟而作。案子思有言:吾祖厄于陈、蔡,始作
《春秋》。夫以彼聿修,传诸诒厥,欲求实录,难为爽误。是则义包微婉,因攫
莓而创词;时逢西狩,乃泣麟而绝笔。传者徒知其一,而未知其二,以为自反袂
拭面,称吾道穷,然后追论五始,定名三叛。此岂非独学无友,孤陋寡闻之所致
耶?
孙盛称《左氏春秋》书吴、楚则略,荀悦《汉纪》述匈奴则简,盖所以贱夷
狄而贵诸夏也。案春秋之时,诸国错峙,关梁不通,史官所书,罕能周悉。异乎
炎汉之世,四海之家,马迁乘传,求自古遗文,而州郡上计,皆先集太史,若斯
之备也。况彼吴、楚者,僻居南裔,地隔江山,去彼鲁邦,尤为迂阔,丘明所录,
安能备诸?且必以蛮夷而固略也,若驹支预于晋会,长狄埋于鲁门,葛卢之辨牛
鸣,郯子之知鸟职,斯皆边隅小国,人品最微,犹复收其琐事,见于方册。安有
主盟上国,势迫宗周,争长诸华,威陵强晋,而可遗之者哉?又荀氏著书,抄撮
班史,其取事也,中外一概,夷夏皆均,非是独简胡乡,而偏详汉室。盛既疑丘
明之摈吴、楚,遂诬仲豫之抑匈奴,可谓强奏庸音,持为足曲者也。
盖明月之珠,不能无瑕;夜光之璧,不能无类。故作者著书,或有病累。而
后生不能诋诃其过,又更文饰其非,遂推而广之,强为其说者,盖亦多矣。如葛
洪有云:“司马迁发愤作《史记》百三十篇,伯夷居列传之首,以为善而无报也;
项羽列于本纪,以为居高位者,非关有德也。”案史之所书也,有其事则记,无
其事则缺。寻迁之驰鹜今古,上下数千载,春秋已往,得其遗事者,盖唯首阳之
二子而已。然适使夷、齐生于秦代,死于汉日,而乃升之传首,庸谓有情。今者
考其先后,随而编次,斯则理之恒也,乌可怪乎?必谓子长以善而无报,推为传
首,若伍子胥、大夫种、孟轲、墨翟、贾谊、屈原之徒,或行仁而不遇,或尽忠
而受戮,何不求其品类,简在一科,而乃异其篇目,各分为卷。又迁之纰缪,其
流甚多。夫陈胜之为世家,既云无据;项羽之称本纪,何求有凭。必谓遭彼腐刑,
怨刺孝武,故书违凡例,志存激切。若先黄、老而后《六经》,进奸雄而退处士,
此之乖刺,复何为乎?
隋内史李德林著论,称陈寿蜀人,其撰《国志》,党蜀而抑魏。刊之国史,
以为格言。案曹公之创王业也,贼杀母后,幽逼主上,罪百田常,祸千王莽。文
帝临戎不武,为国好奢,忍害贤良,疏忌骨肉。而寿评皆依违其事,无所措言。
刘主地居汉宗,仗顺而起,夷险不挠,终始无瑕。方诸帝王,可比少康、光武;
譬以侯伯,宜辈秦缪、楚庄。而寿评抑其所长,攻其所短。是则以魏为正朔之国,
典午攸承;蜀乃僣伪之君,中朝所嫉。故曲称曹美,而虚说刘非,安有背曹而向
刘,疏魏而亲蜀也?夫无其文而有其说,不亦凭虚亡是者耶?
习凿齿之撰《汉晋春秋》,以魏为伪国者,此盖定邪正之途,明顺逆之理耳。
而檀道鸾称其当桓氏执政,故撰此书,欲以绝彼瞻乌,防兹逐鹿。历观古之学士,
为文以讽其上者多矣。若齐冏失德,《豪士》于焉作赋;贾后无道,《女史》由
其献箴。斯皆短什小篇,可率尔而就也。安有变三国之体统,改五行之正朔,勒
成一史,传诸千载,而籍以权济物议,取诫当时。岂非劳而无功,博而非要,与
夫班彪《王命》,一何异乎?求之人情,理不当尔。
自二京板荡,五胡称制,崔鸿鸠诸伪史,聚成《春秋》,其所列者,十有六
家而已。魏收云:鸿世仕江左,故不录司马、刘、萧之书,又恐识者尤之,未敢
出行于外。按于时中原乏主,海内横流,逖彼东南,更为正朔。适使素王再出,
南史重生,终不能别有异同,忤非其议。安得以伪书无录,而犹罪归彦鸾者乎?
且必以崔氏祖宦吴朝,故情私南国,必如是,则其先徙居广固,委质慕容,何得
书彼南燕,而与群胡并列!爱憎之道,岂若是邪?且观鸿书之纪纲,皆以晋为主,
亦犹班《书》之载吴、项,必系汉年,陈《志》之述孙、刘,皆宗魏世。何止独
遗其事,不取其书而已哉!但伯起躬为《魏史》,传列《岛夷》,不欲使中国著
书,推崇江表,所以辄假言崔志,用纾魏羞。且东晋之书,宋、齐之史,考其所
载,几三百篇,而伪邦坟籍,仅盈百卷。若使收矫鸿之失,南北混书,斯则四分
有三,事归江外。非唯肥瘠非类,众寡不均;兼以东南国史,皆须纪传区别。兹
又体统不纯,难为编次者矣。收之矫妄,其可尽言乎!
于是考众家之异说,参作者之本意,或出自胸怀,枉申探赜;或妄加向背,
辄有异同。而流俗腐儒,后来末学,习其狂狷,成其诖误,自谓见所未见,闻所
未闻,铭诸舌端,以为口实。唯智者不惑,无所疑焉。

[发帖际遇]: 林风发现石破天准备用银票擦屁股,赶紧送上两卷草纸,换回一张银票,兑换银两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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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篇 摸拟第二十八

夫述者相效,自古而然。故列御寇之言理也,则凭李叟;扬子云之草《玄》
也,全师孔公。符朗则比迹于庄周,范晔则参踪于贾谊。况史臣注记,其言浩博,
若不仰范前哲,何以贻厥后来?
盖摸拟之体,厥途有二:一曰貌同而心异,二曰貌异而心同。何以言之?盖
古者列国命官,卿与大夫有别。必于国史所记,则卿亦呼为大夫,此《春秋》之
例也。当秦有天下,地广殷、周,变诸侯为帝王,目宰辅为丞相。而谯周撰《古
史考》,思欲摈抑马《记》,师仿孔《经》。其书李斯之弃市也,乃云“秦杀其
大夫李斯”。夫以诸侯之大夫名天子之丞相,以此而拟《春秋》,所谓貌同而心
异也。
当春秋之世,列国甚多,每书他邦,皆显其号。至于鲁国,直云我而已。如
金行握纪,海内大同,君靡客主之殊,臣无彼此之异。而干宝撰《晋纪》,至天
子之葬,必云“葬我某皇帝”。且无二君,何我之有?以此而拟《春秋》,又所
谓貌同而心异也。
狄灭二国,君死城屠;齐桓行霸,兴亡继绝。《左传》云:“邢迁如归,卫
国忘亡。”言上下安堵,不失旧物也。如孙皓暴虐,人不聊生,晋师是讨,后予
相怨。而干宝《晋纪》云:“吴国既灭,江外忘亡。”岂江外安典午之善政,同
归命之未灭乎?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
春秋诸国,皆用夏正。鲁以行天子乐礼,故独用周家正朔。至如书“元年春
王正月”者,年则鲁君之年,月则周王之月。如曹、马受命,躬为帝王,非是以
诸侯守藩,行天子班历。而孙盛《魏》、《晋》二《阳秋》,每书年首,必云
“某年春帝正月”。夫年既编帝纪,而月又列帝名。以此而拟《春秋》,又所谓
貌同而心异也。
五始所作,是曰《春秋》;三《传》并兴,各释经义。如“公羊传”屡云:
“何以书?记某事也。”此则先引《经》语,而继以释辞,势使之然,非史体也。
如吴均《齐春秋》,每书灾变,亦曰:“何以书?记异也。”夫事无他议,言从
己出,辄自问而自答者,岂是叙事之理者邪?以此而拟《公羊》,又所谓貌同而
心异也。
且《史》、《汉》每于列传首书人名字,至传内有呼字处,则于传首不详。
如《汉书·李陵传》称陇西任立政,“陵字立政曰:‘少公,归易耳。’”夫上
不言立政之字,而辄言“字立政曰少公”者,此省文,从可知也。至令狐德棻
《周书》于《伊娄穆传》首云“伊娄穆字奴干”,既而续云太祖“字之曰:‘奴
干作仪同面向我也。’”夫上书其字,而下复曰字,岂是事从简易,文去重复者
邪?以此而拟《汉书》,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
昔《家语》有云:“苍梧人娶妻而美,以让其兄。虽则为让,非让道也。”
又扬子《法言》曰:“士有姓孔字仲尼”,其文是也,其质非也。如向之诸子,
所拟古作,其殆苍梧之让,姓孔字仲尼者欤?盖语曰: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异。
必以先王之道,持今世之人,此韩子所以著《五蠢》之篇,称宋人有守株之说也。
世之述者,锐志于奇,喜编次古文,撰叙今事,而巍然自谓《五经》再生,《三
史》重出,多见其无识者矣。
惟夫明识之士则不然。何则?所拟者非如图画之写真,镕铸之象物,以此而
似彼也。其所以为似者,取其道术相会,义理玄同,若斯而已。亦犹孔父贱为匹
夫,栖皇放逐,而能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亦何必居九五之位,处南面之尊,
然后谓之连类者哉!
盖《左氏》为书,叙事之最。自晋已降,景慕者多,有类效颦,弥益其丑。
然求诸偶中,亦可言焉。盖君父见害,臣子所耻,义当略说,不忍斥言。故《左
传》叙桓公在齐遇害,而云“彭生乘公,公薨于车”。如干宝《晋纪》叙愍帝殁
于平阳,而云:“晋人见者多哭,贼惧,帝崩。”以此而拟《左氏》,所谓貌异
而心同也。
夫当时所记或未尽,则先举其始,后详其末,前后相会,隔越取同。若《左
氏》成七年,郑获楚锺仪以献晋,至九年,晋归锺仪于楚以求平,其类是也。至
裴子野《宋略》叙索虏临江,太子劭使力士排徐湛、江湛僵仆,于是始与劭有隙。
其后三年,有江湛为元凶所杀事。以此而拟《左氏》,亦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凡列姓名,罕见其字。苟前后互举,则观者自知。如《左传》上言羋斟,则
下曰叔牂,前称子产,则次见国侨,其类是也。至裴子野《宋略》亦然。何者?
上书桓玄,则下云敬道;后叙殷铁,则先著景仁。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
异而心同也。
《左氏》与《论语》,有叙人酬对,苟非烦词积句,但是往复唯诺而已,则
连续而说,去其“对曰”、“问曰”等字。如裴子野《宋略》云:李孝伯问张畅
“卿何姓?”曰“姓张。”“张长史乎?”以此而拟《左氏》、《论语》,又所
谓貌异而心同也。
善人君子,功业不书,见于应对,附彰其美。如《左传》称楚武王欲伐随,
熊率且比曰:“季梁在,何益!”至萧方等《三十国春秋》说朝廷闻慕容隽死,
曰:“中原可图矣!”桓温曰:“慕容恪在,其忧方大!”以此而拟《左氏》,
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夫将叙其事,必预张其本,弥缝混说,无取睠言。如《左传》称叔辄闻日
蚀而哭,昭子曰:“子叔其将死乎?”秋八月,叔辄卒。至王劭《齐志》称张伯
德梦山上挂丝,占者曰:“其为幽州刺史乎?”秋七月,拜为幽州刺史。以此而
拟《左氏》,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盖文虽缺略,理甚昭著,此丘明之体也。至如叙晋败于邲,先济者赏,而
云:“上、中、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夫不言攀舟乱,以刃断指,而但曰
“舟指可掬”,则读者自睹其事矣。至王劭《齐志》述高季式破敌于韩陵,追奔
逐北,而云“夜半方归,槊血满袖”。夫不言奋槊深入,击刺甚多,而但称“槊
血满袖”,则闻者亦知其义矣。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大抵作者,自魏已前,多效《三史》,从晋已降,喜学《五经》。夫史才文
浅而易摸,经文义深而难拟,既难易有别,故得失亦殊。盖貌异而心同者,摸拟
之上也;貌同而心异者,摸拟之下也。然人皆好貌同而心异,不尚貌异而心同者,
何哉?盖鉴识不明,嗜爱多僻,悦夫似史而憎夫真史,此子张所以致讥于鲁侯,
有叶公好龙之喻也。袁山松云:“书之为难也有五:烦而不整,一难也;俗而不
典,二难也;书不实录,三难也;赏罚不中,四难也;文不胜质,五难也。”夫
拟古而不类,此乃难之极者,何为独阙其目乎?呜呼!自子长以还,似皆未睹斯
义。后来明达,其鉴之哉!

[发帖际遇]: 林风去天宁寺抢夺连城宝藏,侥幸抢到无毒的宝藏,卖掉得到银两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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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2:02 | 显示全部楼层

内篇 书事第二十九

昔荀悦有云:“立典有五志焉:一曰达道义,二曰彰法式,三曰通古今,四
曰著功勋,五曰表贤能。”干宝之释五志也:“体国经野之言则书之,用兵征伐
之权则书之,忠臣、烈士、孝子、贞妇之节则书之,文诰专对之辞则书之,才力
技艺殊异则书之。”于是采二家之所议,征五志之所取,盖记言之所网罗,书事
之所总括,粗得于兹矣。然必谓故无遗恨,犹恐未尽者乎?今更广以三科,用增
前目:一曰叙沿革,二曰明罪恶,三曰旌怪异。何者?礼仪用舍,节文升降则书
之;君臣邪僻,国家丧乱则书之;幽明感应,祸福萌兆则书之。于是以此三科,
参诸五志,则史氏所载,庶几无阙。求诸笔削,何莫由斯?
但自古作者,鲜能无病。苟书而不法,则何以示后?盖班固之讥司马迁也,
“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
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又傅玄之贬班固也,“论国体则饰主阙而折忠臣,叙
世教则贵取容而贱直节,述时务则谨辞章而略事实。此其所失也。”寻班、马二
史,咸擅一家,而各自弹射,递相疮痏。夫虽自卜者审,而自见为难,可谓笑他
人之未工,忘已事之已拙。上智犹其若此,而况庸庸者哉!苟目前哲之指踪,校
后来之所失,若王沈、孙盛之伍,伯起、德棻之流,论王业则党悖逆而诬忠义,
叙国家则抑正顺而褒篡夺,述风俗则矜夷狄而陋华夏。此其大较也。必伸以纠摘,
穷其负累,虽擢发而数,庸可尽邪!子曰:“于予何诛?”于此数家见之矣。
抑又闻之,怪力乱神,宣尼不语;而事鬼求福,墨生所信。故圣人于其间,
若存若亡而已。若吞燕卵而商生,启龙漦而周灭,厉坏门以祸晋,鬼谋社而亡曹,
江使返璧于秦皇,圯桥授书于汉相,此则事关军国,理涉兴亡,有而书之,以彰
灵验,可也。而王隐、何法盛之徒所撰晋史,乃专访州闾细事,委巷琐言,聚而
编之,目为《鬼神》传录,其事非要,其言不经。异乎《三史》之所书,《五经》
之所载也。
范晔博采众书,裁成汉典,观其所取,颇有奇工。至于《方术》篇及诸蛮夷
传,乃录王乔、左慈、廪君、盘瓠,言唯迂诞,事多诡越。可谓美玉之瑕,白圭
之玷。惜哉!无是可也。又自魏、晋已降,著述多门,《语林》、《笑林》、
《世说》、《俗说》,皆喜载调谑小辩,嗤鄙异闻,虽为有识所讥,颇为无知所
说。而斯风一扇,国史多同。至如王思狂躁,起驱蝇而践笔,毕卓沈湎,左持螯
而右杯,刘邕榜吏以膳痂,龄石戏舅而伤赘,其事芜秽,其辞猥杂。而历代正史,
持为雅言。苟使读之者为之解颐,闻之者为之抚掌,固异乎记功书过,彰善瘅恶
者也。
大抵近代史笔,叙事为烦。榷而论之,其尤甚者有四:夫祥瑞者,所以发挥
盛德,幽赞明王。至如凤皇来仪,嘉禾入献,秦得若雉,鲁获如麕。求诸《尚书》、
《春秋》,上下数千载,其可得言者,盖不过一二而已。爰及近古则不然。凡祥
瑞之出,非关理乱,盖主上所惑,臣下相欺,故德弥少而瑞弥多,政逾劣而祥逾
盛。是以桓、灵受祉,比文、景而为丰;刘、石应符,比曹、马而益倍。而史官
征其谬说,录彼邪言,真伪莫分,是非无别。其烦一也。
当春秋之时,诸侯力争,各擅雄伯,自相君臣。《经》书某使来聘,某君来
朝者,盖明和好所通,盛德所及。此皆国之大事,不可阙如。而自《史》、《汉》
已还,相承继作。至于呼韩入侍,肃慎来庭,如此之流,书之可也。若乃藩王岳
牧,朝会京师,必也书之本纪,则异乎《春秋》之义。夫臣谒其君,子觐其父,
抑惟恒理,非复异闻。载之简策,一何辞费?其烦二也。
若乃百职迁除,千官黜免,其可以书名本纪者,盖惟槐鼎而已。故西京撰史,
唯编丞相、大夫;东观著书,止列司徒、太尉。而近世自三公以下,一命已上,
苟沾厚禄,莫不备书。且一人之身,兼预数职,或加其号而阙其位,或无其实而
有其名。赞唱为之口劳,题署由其力倦。具之史牍,夫何足观?其烦三也。
夫人之有传也,盖唯书其邑里而已。其有开国承家,世禄不坠,积仁累德,
良弓无改,项籍之先,世为楚将,石建之后,廉谨相承,此则其事尤异,略书于
传可也。其失之者,则有父官令长,子秩丞郎,声不著于一乡,行无闻于十室,
而乃叙其名位,一二无遗。此实家谍,非关国史。其烦四也。
于是考兹四事,以观今古,足验积习忘返,流宕不归,乖作者之规模,违哲
人之准的也。孔子曰:“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其斯之
谓矣。
亦有言或可记,功或可书,而纪阙其文,传亡其事者。何则?始自太上,迄
于中古,其间文籍,可得言焉。夫以仲尼之圣也,访诸郯子,始闻少皞之官;叔
向之贤也,询彼国侨,载辨黄能之祟。或八元才子,因行父而获传;或五羖大夫,
假赵良而见识。则知当时正史,流俗所行,若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之书,虞、
夏、商、周春秋、梼杌之记,其所缺略者多矣。
既而汲冢所述,方《五经》而有残,马迁所书,比《三传》而多别,裴松补
陈寿之阙,谢绰拾沈约之遗,斯又言满五车,事逾三箧者矣。夫记事之体,欲简
而且详,疏而不漏。若烦则尽取,省则多捐,此乃忘折中之宜,失均平之理。惟
夫博雅君子,知其利害者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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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2:04 | 显示全部楼层

内篇 人物第三十

夫人之生也,有贤不肖焉。若乃其恶可以诫世,其善可以示后,而死之日,
名无得而闻焉,是谁之过欤?盖史官之责也。
观夫文籍肇创,史有《尚书》,知远疏通,网罗历代。至如有虞进贤,时崇
元凯;夏氏中微,国传寒浞;殷之亡也,是生飞廉、恶来;周之兴也,实有散宜、
闳夭。若斯人者,或为恶纵暴,其罪滔天;或累仁积德,其名盖世。虽时淳俗质,
言约义简,此而不载,阙孰甚焉。
洎夫子修《春秋》,记二百年行事,《三传》并作,史道勃兴。若秦之由余、
百里奚,越之范蠡、大夫种,鲁之曹沫、公仪休,齐之宁戚、田穰苴,斯并命代
大才,挺身杰出。或陈力就列,功冠一时;或杀身成仁,声闻四海。苟师其德业,
可以治国字人;慕其风范,可以激贪励俗。此而不书,无乃太简。
又子长著《史记》也,驰鹜穷古今,上下数千载。至如皋陶、伊尹、傅说,
仲山甫之流,并列经诰,名存子史,功烈尤显,事迹居多。盍各采而编之,以为
列传之始,而断以夷、齐居首,何龌龊之甚乎?既而孟坚勒成《汉书》,牢笼一
代,至于人伦大事,亦云备矣。其间若薄昭、杨仆、颜驷、史岑之徒,其事所以
见遗者,盖略小而存大耳。夫虽逐麋之犬,不复顾兔,而鸡肋是弃,能无惜乎?
当三国异朝,两晋殊宅,若元则、仲景,时才重于许、洛;何桢、许询,文雅高
于扬、豫。而陈寿《国志》、王隐《晋史》,广列诸传,而遗此不编。此亦网漏
吞舟,过为迂阔者。
观东汉一代,贤明妇人,如秦嘉妻徐氏,动合礼仪,言成规矩,毁形不嫁,
哀恸伤生,此则才德兼美者也。董祀妻蔡氏,载诞胡子,受辱虏廷,文词有余,
节概不足,此则言行相乖者也。至蔚宗《后汉》,传标《列女》,徐淑不齿,而
蔡琰见书。欲使彤管所载,将安准的?
裴几原删略《宋史》,时称简要。至如张祎阴受君命,戕贼零陵,乃守道不
移,饮鸩而绝。虽古之鉏麑义烈,何以加诸?鲍照文宗学府,驰名海内,方于汉
代褒、朔之流。事皆阙如,何以申其褒奖?
夫天下善人少而恶人多,其书名竹帛者,盖唯记善而已。故太史公有云:
“自获麟以来,四百余年,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废而不载,余甚惧焉。”
即其义也。至如四凶列于《尚书》三叛见于《春秋》,西汉之纪江充、石显,东
京之载梁冀、董卓,此皆干纪乱常,存灭兴亡所系。既有关时政,故不可阙书。
但近史所刊,有异于是。至如不才之子,群小之徒,或阴情丑行,或素餐尸
禄,其恶不足以曝扬,其罪不足以惩戒,莫不搜其鄙事,聚而为录,不其秽乎?
抑又闻之,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而斗筲之才,何足算也。若《汉传》之有傅宽、
靳歙,《蜀志》之有许慈,《宋书》之虞丘进,《魏史》之王幰,若斯数子者,
或才非拔萃,或行不逸群,徒以片善取知,微功见识,阙之不足为少,书之唯益
其累。而史臣皆责其谱状,征其爵里,课虚成有,裁为列传,不亦烦乎?
语曰:“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故贤良可记,而简牍无闻,斯乃詧
所不该,理无足咎。至若愚智毕载,妍媸靡择,此则燕石妄珍,齐竽混吹者矣。
夫名刊史册,自古攸难;事列《春秋》,哲人所重。笔削之士,其慎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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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2:06 | 显示全部楼层

内篇 覈才第三十一

夫史才之难,其难甚矣。《晋令》云:“国史之任,委之著作,每著作郎初
至,必撰名臣传一人。”斯盖察其所由,苟非其才,则不可叨居史任。
历观古之作者,若蔡邕、刘峻、徐陵、刘炫之徒,各自谓长于著书,达于史
体,然观侏儒一节,而他事可知。案伯喈于朔方上书,谓宜广班氏《天文志》。
夫《天文》之于《汉史》,实附赘之尤甚者也。必欲申以掎摭,但当锄而去之,
安可仍其过失,而益其芜累?亦奚异观河倾之患,而不遏以隄防,方欲疏而导
之,用速怀襄之害。述史如此,将非练达者欤?孝标持论谈理,诚为绝伦。而
《自叙》一篇,过为烦碎;《山栖》一志,直是文章。谅难以偶迹迁、固,比肩
陈、范者也。孝穆在齐,有志梁史,及还江左,书竟不成。嗟乎!以徐公文体,
而施诸史传,亦犹灞上儿戏,异乎真将军,幸而量力不为,可谓自卜者审矣。光
伯以洪儒硕学,而迍邅不遇。观其锐情自叙,欲以垂示将来,而言皆浅俗,理无
要害。岂所谓“诵《诗》三百,虽多亦奚以为”者乎!
昔尼父有言:“文胜质则史。”盖史者当时之文也,然朴散淳销,时移世异,
文之与史,较然异辙。故以张衡之文,而不闲于史;以陈寿之史,而不习于文。
其有赋述《两都》,诗裁《八咏》,而能编次汉册,勒成宋典。若斯人者,其流
几何?
是以略观近代,有齿迹文章,而兼修史传。其为式也,罗含、谢客宛为歌颂
之文,萧绎、江淹直成铭赞之序,温子昇尤工复语,卢思道雅好丽词,江总猖獗
以沉迷,庾信轻薄而流宕。此其大较也。然向之数子所撰者,盖不过偏记、杂说、
小卷、短书而已,犹且乖滥踳驳,一至于斯。而况责之以刊勒一家,弥纶一代,
使其始末圆备,表里无咎,盖亦难矣。
但自世重文藻,词宗丽淫,于是沮诵失路,灵均当轴。每西省虚职,东观
儜才,凡所拜授,必推文士。遂使握管怀铅,多无铨综之识;连章累牍,罕逢
微婉之言。而举俗共以为能,当时莫之敢侮。假令其间有术同彪、峤,才若班、
荀,怀独见之明,负不刊之业,而皆取窘于流俗,见嗤于朋党。遂乃哺糟歠醨,
俯同妄作,披褐怀王,无由自陈。此管仲所谓“用君子而以小人参之,害霸之道”
者也。
昔傅玄有云:“观孟坚《汉书》,实命代奇作。及与陈宗、尹敏、杜抚、马
严撰中兴纪传,其文曾不足观。岂拘于时乎?不然,何不类之甚者也。是后刘珍、
朱穆、卢植、杨彪之徒,又继而成之。岂亦各拘于时,而不得自尽乎?何其益陋
也?”嗟乎!拘时之患,其来尚矣。斯则自古所叹,岂独当今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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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篇 序传第三十二

盖作者自叙,其流出于中古乎?屈原《离骚经》,其首章上陈氏族,下列祖
考;先述厥生,次显名字。自叙发迹,实基于此。降及司马相如,始以自叙为传。
然其所叙者,但记自少及长,立身行事而已。逮于祖先所出,则蔑尔无闻。至马
迁又征三闾之故事,放文园之近作,模楷二家,勒成一卷。于是扬雄遵其旧辙,
班固酌其余波,自叙之篇,实烦于代。虽属辞有异,而兹体无易。
寻马迁《史记》,上自轩辕,下穷汉武,疆宇修阔,道路绵长。故其自叙,
始于氏出重黎,终于身为太史。虽上下驰骋,终不越《史记》之年。班固《汉书》,
止叙西京二百年事耳。其自叙也,则远征令尹,起楚文王之世;近录《宾戏》,
当汉明帝之朝。包括所及,逾于本书远矣。而后来叙传,非止一家,竞学孟坚,
从风而靡。施于家谍,犹或可通,列于国史,多见其失者矣。
然自叙之为义也,苟能隐己之短,称其所长,斯言不谬,即为实录。而相如
《自序》,乃记其客游临邛,窃妻卓氏,以《春秋》所讳,持为美谈。虽事或非
虚,而理无可取。载之于传,不其愧乎!又王充《论衡》之《自纪》也,述其父
祖不肖,为州闾所鄙,而己答以瞽顽舜神,鲧恶禹圣。夫自叙而言家世,固当以
扬名显亲为主,苟无其人,阙之可也。至若盛矜于己,而厚辱其先,此何异证父
攘羊,学子名母?必责以名教,实三千之罪人也。
夫自媒自衒,士女之丑行。然则人莫我知,君子不耻。案孔氏《论语》有云: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不如某之好学也。”又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
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又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又曰:
“吾之先友尝从事于斯矣。”则圣达之立言也,时亦扬露己才,或托讽以见其情,
或选辞以显其迹,终不盱衡自伐,攘袂公言。且命诸门人“各言尔志”,由也不
让,见嗤无礼。历观扬雄已降,其自叙也,始以夸尚为宗。至魏文帝、傅玄、梅
陶、葛洪之徒,则又逾于此者矣。何则?身兼自善,行有微能,皆剖析具言,一
二必载。岂所谓宪章前圣,谦以自牧者欤?
又近古人伦,喜称阀阅。其荜门寒族,百代无闻,而骍角挺生,一朝暴贵,
无不追述本系,妄承先哲。至若仪父、振铎,并为曹氏之初;淳维、李陵,俱称
拓拔之始。河内马祖,迁、彪之说不同;吴兴沈先,约、烱之言有异。斯皆不
因真律,无假宁楹,直据经史,自成矛盾。则知扬姓之寓西蜀,班门之雄朔野,
或胄纂伯侨,或家传熊绎,恐自我作故,失之弥远者矣。盖谄祭非鬼,神所不歆;
致敬他亲,人斯悖德。凡为叙传,宜详此理。不知则阙,亦何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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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篇 烦省第三十三

昔荀卿有云:远略近详。则知史之详略不均,其为患者久矣。
及干令昇《史议》,历诋诸家,而独归美《左传》,云:“丘明能以三十卷
之约,括囊二百四十年之事,靡有孑遗。斯盖立言之高标,著作之良模也。”又
张世伟著《班马优劣论》,云:“迁叙三千年事,五十万言,固叙二百四十年事,
八十万言。是班不如马也。”然则自古论史之烦省者,咸以左氏为得,史公为次,
孟坚为甚。自魏、晋已还,年祚转促,而为其国史,亦不减班《书》。此则后来
逾烦,其失弥甚者矣。
余以为近史芜累,诚则有诸,亦犹古今不同,势使之然也。辄求其本意,略
而论之。何者?当春秋之时,诸侯力争,各闭境相拒,关梁不通。其有吉凶大事,
见知于他国者,或因假道而方闻,或以通盟而始赴。苟异于是,则无得而称。鲁
史所书,实用此道。至如秦、燕之据有西北,楚、越之大启东南,地僻界于诸戎,
人罕通于上国。故载其行事,多有阙如。且其书自宣、成以前,三纪而成一卷,
至昭、襄已下,数年而占一篇。是知国阻隔者,记载不详,年浅近者,撰录多备。
此丘明随闻见而成传,何有故为简约者哉!
及汉氏之有天下也,普天率土,无思不服。会计之吏,岁奏于阙廷;輶轩之
使,月驰于郡国。作者居府于京兆,征事于四方,用使夷夏必闻,远近无隔。故
汉氏之史,所以倍增于《春秋》也。
降及东京,作者弥众。至如名邦大都,地富才良,高门甲族,代多髦俊。邑
老乡贤,竞为别录;家牒宗谱,各成私传。于是笔削所采,闻见益多。此中兴之
史,所以又广于《前汉》也。
夫英贤所出,何国而无?书之则与日月长悬,不书则与烟尘永灭。是以谢承
尤悉江左,京洛事缺于三吴;陈寿偏委蜀中,巴、梁语详于二国。如宋、齐受命,
梁、陈握纪,或地比《禹贡》一州,或年方秦氏二世。夫地之偏小,年之窘迫,
适使作者采访易洽,巨细无遗,耆旧可询,隐讳咸露。此小国之史,所以不减于
大邦也。
夫论史之烦省者,但当要其事有妄载,苦于榛芜,言有阙书,伤于简略,斯
则可矣。必量世事之厚薄,限篇第以多少,理则不然。且必谓丘明为省也,若介
葛辨犠于牛鸣,叔孙志梦于天压,楚人教晋以拔旆,城者讴华以弃甲。此而毕书,
岂得谓之省邪?且必谓《汉书》为烦也,若武帝乞浆于柏父,陈平献计于天山,
长沙戏舞以请地,杨仆怙宠而移关。此而不录,岂得谓之烦邪?由斯而言,则史
之烦省不中,从可知矣。
又古今有殊,浇淳不等。帝尧则天称大,《书》惟一篇;周武观兵孟津,言
成三誓;伏犠止画八卦,文王加以《系辞》。俱为大圣,行事若一,其丰俭不类,
悬隔如斯。必以古方今,持彼喻此,如蚩尤、黄帝交战阪泉,施于春秋,则城濮、
鄢陵之事也。有穷篡夏,少康中兴,施于两汉,则王莽、光武之事也。夫差既灭,
句践霸世,施于东晋,则桓玄、宋祖之事也。张仪、马错为秦开蜀,施于三国,
则邓艾、锺会之事也。而往之所载,其简如彼;后之所书,其审如此。若使同后
来于往世,限一概以成书,将恐学者必诟其疏遗,尤其率略者矣。而议者苟嗤沈、
萧之所记,事倍于孙、习;华、谢之所编,语烦于班、马,不亦谬乎!故曰:
“论史之烦省者,但当求其事有妄载,言有缺书,斯则可矣。必量世事之厚薄,
限篇第以多少,理则不然。”其斯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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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篇 杂述第三十四

在昔三坟、五典、春秋、梼杌,即上代帝王之书,中古诸侯之记。行诸历代,
以为格言。其余外传,则神农尝药,厥有《本草》;夏禹敷土,实著《山经》;
《世本》辨姓,著自周室;《家语》载言,传诸孔氏。是知偏记小说,自成一家。
而能与正史参行,其所由来尚矣。
爰及近古,斯道渐烦。史氏流别,殊途并鹜。榷而为论,其流有十焉:一曰
偏纪,二曰小录,三曰逸事,四曰琐言,五曰郡书,六曰家史,七曰别传,八曰
杂记,九曰地理书,十曰都邑簿。夫皇王受命,有始有卒,作者著述,详略难均。
有权记当时,不终一代,若陆贾《楚汉春秋》、乐资《山阳载记》、王韶《晋安
陆纪》、姚最《梁后略》,此之谓偏纪者也。普天率土,人物弘多,求其行事,
罕能周悉,则有独举所知,编为短部,若戴逵《竹林名士》、王粲《汉末英雄》、
萧世诚《怀旧志》、卢子行《知己传》。此之谓小录者也。国史之任,记事记言,
视听不该,必有遗逸。于是好奇之士,补其所亡,若和峤《汲冢纪年》、葛洪
《西京杂纪》、顾协《琐语》、谢绰《拾遗》。此之谓逸事者也。街谈巷议,时
有可观,小说卮言,犹贤于已。故好事君子,无所弃诸,若刘义庆《世说》、裴
荣期《语林》、孔思尚《语录》、阳玠松《谈薮》。此之谓琐言者也。汝、颍奇
士,江、汉英灵,人物所生,载光郡国。故乡人学者,编而记之,若圈称《陈留
耆旧》、周斐《汝南先贤》、陈寿《益部耆旧》、虞预《会稽典录》。此之谓郡
书者也。高门华胄,奕世载德,才子承家,思显父母。由是纪其先烈,贻厥后来,
若扬雄《家谍》、殷敬《世传》、《孙氏谱记》、《陆宗系历》。此之谓家史者
也。贤士贞女,类聚区分,虽百行殊途,而同归于善。则有取其所好,各为之录,
若刘向《列女》、梁鸿《逸民》、赵采《忠臣》、徐广《孝子》。此之谓别传者
也。阴阳为炭,造化为工,流形赋象,于何不育。求其怪物,有广异闻,若祖台
《志怪》、干宝《搜神》、刘义庆《幽明》、刘敬叔《异苑》。此之谓杂记者也。
九州土宇,万国山川,物产殊宜,风化异俗,如各志其本国,足以明此一方,若
盛弘之《荆州记》、常璩《华阳国志》、辛氏《三秦》、罗含《湘中》。此之谓
地理书者也。帝王桑梓,列圣遗尘,经始之制,不恒厥所。苟能书其轨则,可以
龟镜将来,若潘岳《关中》、陆机《洛阳》、《三辅黄图》、《建康宫殿》。此
之谓都邑簿者也。
大抵偏纪、小录之书,皆记即日当时之事,求诸国史,最为实录。然皆言多
鄙朴,事罕圆备,终不能成其不刊,永播来叶,徒为后生作者削稿之资焉。逸事
者,皆前史所遗,后人所记,求诸异说,为益实多。即妄者为之,则苟载传闻,
而无铨择。由是真伪不别,是非相乱。如郭子横之《洞冥》,王子年之《拾遗》,
全构虚辞,用惊愚俗。此其为弊之甚者也。琐言者,多载当时辨对,流俗嘲谑,
俾夫枢机者藉为舌端,谈话者将为口实。及蔽者为之,则有诋讦相戏,施诸祖宗,
亵狎鄙言,出自床第,莫不升之纪录,用为雅言,固以无益风规,有伤名教者矣。
郡书者,矜其乡贤,美其邦族,施于本国,颇得流行,置于他方,罕闻爱异。其
有如常璩之详审,刘昺之该博,而能传诸不朽,见美来裔者,盖无几焉。家史者,
事惟三族,言止一门,正可行于室家,难以播于邦国。且箕裘不堕,则其录犹存;
苟薪构已亡,则斯文亦丧者矣。别传者,不出胸臆,非由机杼,徒以博采前史,
聚而成书。其有足以新言,加之别说者,盖不过十一而已。如寡闻末学之流,则
深所嘉尚;至于探幽索隐之士,则无所取材。杂记者,若论神仙之道,则服食炼
气,可以益寿延年;语魑魅之途,则福善祸淫,可以惩恶劝善,斯则可矣。及谬
者为之,则苟谈怪异,务述妖邪,求诸弘益,其义无取。
地理书者,若朱赣所采,浃于九州;阚骃所书,殚于四国。斯则言皆雅正,
事无偏党者矣。其有异于此者,则人自以为乐土,家自以为名都,竞美所居,谈
过其实。又城池旧迹,山水得名,皆传诸委巷,用为故实,鄙哉!都邑簿者,如
宫阙、陵庙、街廛、郭邑,辨其规模,明其制度,斯则可矣。及愚者为之,则烦
而且滥,博而无限,论榱楝则尺寸皆书,记草木则根株必数,务求详审,持此为
能。遂使学者观之,瞀乱而难纪也。于是考兹十品,征彼百家,则史之杂名,其
流尽于此矣。至于其间得失纷糅,善恶相兼,既难为覼缕,故粗陈梗概。且同自
郐,无足讥焉。
又案子之将史,本为二说。然如《吕氏》、《淮南》、《玄晏》、《抱朴》,
凡此诸子,多以叙事为宗,举而论之,抑亦史之杂也,但以名目有异,不复编于
此科。
盖语曰:“众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历观自古,作者著述多矣。虽复门
千户万,波委云集。而言皆琐碎,事必丛残。固难以接光尘于《五传》,并辉烈
于《三史》。古人以比玉屑满箧,良有旨哉!
然则刍荛之言,明王必择;葑菲之体,诗人不弃。故学者有博闻旧事,多识
其物,若不窥别录,不讨异书,专治周、孔之章句,直守迁、固之纪传,亦何能
自致于此乎?且夫子有云:“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知之次也。”苟如是,
则书有非圣,言多不经,学者博闻,盖在择之而已。

[发帖际遇]: 林风参与红花会陈家洛的计划:成功绑架乾隆,得到奖励银两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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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篇 辨职第三十五

夫设官分职,儜绩课能,欲使上无虚授,下无虚受,其难矣哉!昔汉文帝
幸诸将营,而目周亚夫为真将军。嗟乎!必于史职求真,斯乃特为难遇者矣。
史之为务,厥途有三焉。何则?彰善贬恶,不避强御,若晋之董狐,齐之南
史,此其上也。编次勒成,郁为不朽,若鲁之丘明,汉之子长,此其次也。高才
博学,名重一时,若周之史佚,楚之倚相,此其下也。苟三者并阙,复何为者哉?
昔鲁叟之修《春秋》也,不藉三桓之势;汉臣之著《史记》也,无假七贵之
权。而近古每有撰述,必以大臣居首。案《晋起居注》载康帝诏,盛称著述任重,
理藉亲贤,遂以武陵王领秘书监。寻武陵才非河献,识异淮南,而辄以彼藩翰,
董斯邦籍,求诸称职,无闻焉尔。既而齐撰礼书,和士开总知;唐修《本草》,
徐世勣监统。夫使辟阳、长信指挥马、郑之前,周勃、张飞弹压桐、雷之右,斯
亦怪矣。
大抵监史为难,斯乃尤之尤者。若使直若南史,才若马迁,精勤不懈若扬子
云,谙识故事若应仲远,兼斯具美,督彼群才,使夫载言记事,藉为模楷,搦管
操觚,归其仪的,斯则可矣。但今之从政则不然,凡居斯职者,必恩幸贵臣,凡
庸贱品,饱食安步,坐啸画诺,若斯而已矣。夫人既不知善之为善,则亦不知恶
之为恶。故凡所引进,皆非其才,或以势利见升,或以干祈取擢。遂使当官效用,
江左以不落为谣,拜职辨名,洛中以职闲为说。言之可为大噱,可为长叹也。
曾试论之,世之从仕者,若使之为将也,而才无韬略;使之为吏也,而术靡
循良;使之属文也,而匪闲于辞赋;使之讲学也,而不习于经典。斯则负乘致寇,
悔吝旋及。虽五尺儿童,犹知调笑者矣。唯夫修史者则不然。或当官卒岁,竟无
刊述,而人莫之省也;或辄不自揆,轻弄笔端,而人莫之见也。由斯而言,彼史
曹者,崇扃峻宇,深附九重,虽地处禁中,而人同方外。可以养拙,可以藏愚,
绣衣直指所不能绳,强项申威所不能及。斯固素餐之窟宅,尸禄之渊薮也。凡有
国有家者,何事于斯职哉!
昔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又语云:“虽无
老成人,尚有典刑。”观历代之置史臣,有同嬉戏,而竟不废其职者,盖存夫爱
礼,吝彼典刑者乎!昔丘明之修《传》也,以避时难;子长之立《记》也,藏于
名山;班固之成《书》也,出自家庭;陈寿之草《志》也,创于私室。然则古来
贤俊,立言垂后,何必身居廨宇,迹参僚属,而后成其事乎?
是以深识之士,知其若斯,退居清静,杜门不出,成其一家,独断而已。岂
与夫冠猴献状,评议其得失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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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篇 自叙第三十六

予幼奉庭训,早游文学。年在纨绮,便受《古文尚书》。每苦其辞艰琐,难
为讽读。虽屡逢捶挞,而其业不成。尝闻家君为诸兄讲《春秋左氏传》,每废书
而听。逮讲毕,即为诸兄说之。因窃叹曰:“若使书皆如此,吾不复怠矣。”先
君奇其意,于是始授以《左氏》,期年而讲诵都毕。于时年甫十有二矣。所讲虽
未能深解,而大义略举。父兄欲令博观义疏,精此一经。辞以获麟已后,未见其
事,乞且观余部,以广异闻。次又读《史》、《汉》、《三国志》。既欲知古今
沿革,历数相承,于是触类而观,不假师训。自汉中兴已降,迄乎皇家实录,年
十有七,而窥览略周。其所读书,多因假赁,虽部帙残缺,篇第有遗,至于叙事
之纪纲,立言之梗概,亦粗知之矣。
但于时将求仕进,兼习揣摩,至于专心诸史,我则未暇。洎年登弱冠,射策
登朝,于是思有余闲,获遂本愿。旅游京洛,颇积岁年,公私借书,恣情披阅。
至如一代之史,分为数家,其间杂记小书,又竞为异说,莫不钻研穿凿,尽其利
害。加以自小观书,喜谈名理,其所悟者,皆得之襟腑,非由染习。故始在总角,
读班、谢两《汉》,便怪《前书》不应有《古今人表》,《后书》宜为更始立纪。
当时闻者,共责以为童子何知,而敢轻议前哲。于是郝然自失,无辞以对。其后
见《张衡》、《范晔集》,果以二史为非。其有暗合于古人者,盖不可胜纪。始
知流俗之士,难与之言。凡有异同,蓄诸方寸。
及年以过立,言悟日多,常恨时无同好,可与言者。维东海徐坚,晚与之遇,
相得甚欢,虽古者伯牙之识锺期,管仲之知鲍叔,不是过也。复有永城朱敬则、
沛国刘允济、义兴薛谦光、河南元行冲、陈留吴兢、寿春裴怀古,亦以言议见许,
道术相知。所有扬榷,得尽怀抱。每云:“德不孤,必有邻,四海之内,知我者
不过数子而已矣。”
昔仲尼以睿圣明哲,天纵多能,睹史籍之繁文,惧览之者之不一,删《诗》
为三百篇,约史记以修《春秋》,赞《易》道以黜入索,述《职方》以除九丘,
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迄于周。其文不刊,为后王法。自兹厥后,史籍逾
多,苟非命世大才,孰能刊正其失?嗟予小子,敢当此任!其于史传也,尝欲自
班、马已降,讫于姚、李、令狐、颜、孔诸书,莫不因其旧义,普加厘革。但以
无夫子之名,而辄行夫子之事,将恐致惊末俗,取咎时人,徒有其劳,而莫之见
赏。所以每握管叹息,迟回者久之。非欲之而不能,实能之而不敢也。
既朝廷有知意者,遂以载笔见推。由是三为史臣,再入东观。每惟皇家受命,
多历年所,史官所编,粗惟纪录。至于纪传及志,则皆未有其书。长安中,会奉
诏预修《唐史》。及今上即位,又敕撰《则天大圣皇后实录》。凡所著述,尝欲
行其旧议。而当时同作诸士及监修贵臣,每与其凿枘相违,龃龉难入。故其所载
削,皆与俗浮沈。虽自谓依违苟从,然犹大为史官所嫉。嗟乎!虽任当其职,而
吾道不行;见用于时,而美志不遂。郁怏孤愤,无以寄怀。必寝而不言,嘿而无
述,又恐没世之后,谁知予者。故退而私撰《史通》,以见其志。
昔汉世刘安著书,号曰《淮南子》。其书牢笼天地,博极古今,上自太公,
下至商鞅。其错综经纬,自谓兼于数家,无遗力矣。然自《淮南》已后,作者无
绝。必商榷而言,则其流又众。盖仲尼既殁,微言不行;史公著书,是非多谬。
由是百家诸子,诡说异辞,务为小辨,破彼大道,故扬雄《法言》生焉。儒者之
书,博而寡要,得其糟粕,失其菁华。而流俗鄙夫,贵远贱近,传兹牴牾,自相
欺惑,故王充《论衡》生焉。民者,冥也,冥然罔知,率彼愚蒙,墙面而视。或
讹音鄙句,莫究本源,或守株胶柱,动多拘忌,故应劭《风俗通》生焉。五常异,
百行殊执,能有兼偏,知有长短。苟随才而任使,则片善不遗,必求备而后用,
则举世莫可,故刘劭《人物志》生焉。夫开国承家,立身立事,一文一武,或出
或处,虽贤愚壤隔,善恶区分,苟时无品藻,则理难铨综,故陆景《典语》生焉。
词人属文,其体非一,譬甘辛殊味,丹素异彩,后来祖述,识昧圆通,家有诋诃,
人相掎摭,故刘勰《文心》生焉。
若《史通》之为书也,盖伤当时载笔之士,其义不纯。思欲辨其指归,殚其
体统。夫其书虽以史为主,而余波所及,上穷王道,下掞人伦,总括万殊,包吞
千有。自《法言》已降,迄于《文心》而往,固以纳诸胸中,曾{滞心}不芥者矣。
夫其为义也,有与夺焉,有褒贬焉,有鉴诫焉,有讽刺焉。其为贯穿者深矣,其
为网罗者密矣,其所商略者远矣,其所发明者多矣。盖谈经者恶闻服、杜之嗤,
论史者憎言班、马之失。而此书多讥往哲,喜述前非。获罪于时,固其宜矣。犹
冀知音君子,时有观焉。尼父有云:“罪我者《春秋》,知我者《春秋》。”抑
斯之谓也。
昔梁征士刘孝标作《叙传》,其自比于冯敬通者有三。而予辄不自揆,亦窃
比于扬子云者有四焉。何者?扬雄尝好雕虫小技,老而悔其少作。余幼喜诗赋,
而壮都不为,耻以文士得名,期以述者自命。其似一也。扬雄草《玄》,累年不
就,当时闻者,莫不哂其徒劳。余撰《史通》,亦屡移寒暑。悠悠尘俗,共以为
愚。其似二也。扬雄撰《法言》,时人竞尤其妄,故作《解嘲》以训之。余著
《史通》,见者亦互言其短,故作《释蒙》以拒之。其似三也。扬雄少为范踆、
刘歆所重,及闻其撰《太玄经》,则嘲以恐盖酱瓿。然刘、范之重雄者,盖贵其
文彩若《长扬》、《羽猎》之流耳。如《太玄》深奥,理难探赜。既绝窥逾,故
加讥诮。余初好文笔,颇获誉于当时。晚谈史传,遂减价于知己。其似四也。夫
才唯下劣,而迹类先贤。是用铭之于心,持以自慰。
抑犹有遗恨,惧不似扬雄者有一焉。何者?雄之《玄经》始成,虽为当时所
贱,而桓谭以为数百年外,其书必传。其后张衡、陆绩果以为绝伦参圣。夫以
《史通》方诸《太玄》,今之君山,即徐、朱等数君是也。后来张、陆,则未之
知耳。嗟乎!傥使平子不出,公纪不生,将恐此书与粪土同捐,烟烬俱灭。后之
识者,无得而观。此予所以抚卷涟洏,泪尽而继之以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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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 史官建置第一

夫人寓形天地,其生也若蜉蝣之在世,如白驹之过隙,犹且耻当年而功不立,
疾没世而名不闻。上起帝王,下穷匹庶,近则朝廷之士,远则山林之客,谅其于
功也名也,莫不汲汲焉,孜孜焉。夫如是者何哉?皆以图不朽之事也。何者而称
不朽乎?盖书名竹帛而已。
向使世无竹帛,时缺史官,虽尧、舜之与桀、纣,伊、周之与莽、卓,夷、
惠之与跖,蹻,商、冒之与曾、闵,俣一从物化。坟土未干,则善恶不分,妍
媸永灭者矣。苟史官不绝,竹帛长存,则其人已亡,杳成空寂,而其事如在,皎
同星汉。
用使后之学者,坐披囊箧,而神交万古,不出户庭,而穷览干载,见贤而思
齐,见不贤而内自省。若乃《春秋》成而逆子惧,南史至而贼臣书,其记事载言
也则如彼,其劝善惩恶也又如此。由斯而言,则史之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
急务,为国家之要道。有国有家者,其可缺之哉!故备陈其事,编之于后。
盖史之建官,其来尚矣。昔轩辕氏受命,仓颉、沮诵实居其职。至于三代,
其数渐繁。案《周官》、《礼记》,有太史、小史、内史、外史、左史、右史之
名。太史掌国之六典,小史掌邦国之志,内史掌书王命,外史掌书使乎四方,左
史记言,右史记事。《曲礼》曰:“史载笔,大事书之于策,小事简牍而已。”
《大戴礼》曰:“太子既冠成人,免于保傅,则有司过之史。”《韩诗外传》云:
“据法守职而不敢为非者,太史令也。”斯则史官之作,肇自黄帝,备于周室,
名目既多,职务咸异。至于诸侯列国亦各有史官,求其位号,一同王者。
至于孔甲、尹逸,名重夏、殷,史佚、倚相,誉高周、楚,晋则伯黡司籍,
鲁则丘明受经,此并历代史臣之可得言者。降及战国,史氏无废。盖赵鞅,晋之
一大夫尔,有直臣书过,操简笔于门下。田文,齐之一公子尔,每坐对宾客,侍
史记于屏风。至若秦、赵二主渑池交会,各命其御史书某年某月鼓瑟、鼓缶。此
则《春秋》“君举必书”之义也。
然则官虽无缺,而书尚有遗,故史臣等差,莫辨其序。案《吕氏春秋》曰:
“夏太史终古见桀惑乱,载其图法出奔商。商太史向挚见纣迷乱,载其图法出奔
周。晋太史屠黍见晋之乱,亦以其法归周。”又《春秋》晋、齐太史书赵、崔之
弑;郑公孙黑强与于盟,使太史书其名,且曰七子。昭二年,晋韩宣子来聘,观
书于太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然则诸史之任,
太史其最优乎?至秦有天下,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章》。此则自夏迄秦,斯职
无改者矣。
汉兴之世,武帝又置太史公位在丞相上,以司马谈为之。汉法,天下计书先
上太史,副上丞相。叙事如《春秋》。及谈卒,子迁嗣。迁卒,宣帝以其官为令,
行太史公文书而已。
寻自古太史之职,虽以著述为宗,而兼掌历象、日月、阴阳、管数。司马迁
既殁,后之续《史记》者,若褚先生、刘向、冯商、扬雄之徒,并以别职来知史
务。于是太史之署,非复记言之司。故张衡、单飏、王立、高堂隆等,其当官见
称,唯知占侯而已。
当王莽代汉,改置柱下五史,秩如御史。听事,侍傍记迹言行,盖效古者动
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此其义也。汉氏中兴,明帝以班固为兰台令史,诏
撰《光武本纪》及诸列传、《载记》。又杨子山为郡上计吏,献所作《哀牢传》,
为帝所异,征诣兰台。斯则兰台之职,盖当时著述之所也。自章、和已后,图籍
盛于东观。凡撰汉记,相继在乎其中,而都谓著作,竟无他称。
当魏太和中,始置著作郎,职隶中书,其官即周之左史也。晋元康初,又职
隶秘书,著作郎一人,谓之大著作,专掌史任,又置佐著作郎八人,宋、齐已来,
以“佐”名施于“作”下。
旧事,佐郎职知博采,正郎资以草传,如正、佐有失,则秘监职思其忧。其
有才堪撰述,学综文史,虽居他官,或兼领著作。亦有虽为秘书监,而仍领著作
郎者。
若中朝之华峤、陈寿、陆机、束晳,江左之王隐、虞预、干宝、孙盛,宋之
徐爰、苏宝生,梁之沈约、裴子野,斯并史官之尤美,著作之妙选也。而齐、梁
二代又置修史学士,陈氏因循,无所变革,若刘陟、谢昊、顾野王、许善心之类
是也。
至若偏隅僣国,夷狄伪朝,求其史官,亦有可言者。案《蜀志》称王崇补东
观,许盖掌礼仪,又郤正为秘书郎,广求益部书籍。斯则典校无缺,属辞有所矣。
而陈寿评云“蜀不置史官”者,得非厚诬诸葛乎?别有《曲笔》篇,言之详矣
吴归命侯时,有左右二国史之职,薛莹为其左,华覈为其右。又周处自左国
史迁东观令。以斯考察,则其班秩可知。
伪汉嘉平初,公师彧以太中大夫领左国史,撰其国君臣纪传。前凉张骏时,
刘庆迁儒林郎、中常侍,在东苑撰其国书。蜀李与西凉朝记事,委之门下。南凉
主乌孤初定霸基,欲造国纪,以其参军郭韶为国纪祭酒,使撰录时事。自馀伪主,
多置著作宫,若前赵之和苞,后燕之董统是也。
元魏初称制,即有史臣,杂取他官,不恒厥职。故如崔浩、高闾之徒,唯知
著述,而未列名号。其后始于秘书置著作局,正郎二人,佐郎四人。其佐三史者,
不过一二而已。普泰以来,三史稍替,别置修史局,其职有六人。
当代都之时,史臣每上奉王言,下询国俗,兼取工于翻译者,来直史曹。及
洛京之末,朝议又以为国史当专任代人,不宜归之汉士。于是以谷纂、山伟更主
文籍。凡经二十余年,其事缺而不载。斯盖犹秉夷礼,有互乡之风者焉。
高齐及周,迄于隋氏,其史官以大臣统领者,谓之监修。国史自领,则近循
魏代,远效江南,参杂其间,变通而已。
唯周建六官,改著作之正郎为上士,佐郎为下士,名谥虽易,而班秩不殊。
如魏收之擅名河朔,柳虬之独步关右,王劭、魏澹展效于开皇之朝,诸葛颖、
刘炫宣功于大业之世,亦各一时也。
暨皇家之建国也,乃别置史馆,通籍禁门。西京则与鸾渚为邻,东都则与凤
池相接。而馆宇华丽,酒馔丰厚,得厕其流者,实一时之美事。
至咸亨年,以职司多滥,高宗喟然而称曰:“朕甚懵焉。”乃命所司曲加推
择,如有居其职而缺其才者,皆不得预于修撰。由是史臣拜职,多取外司,著作
一曹,殆成虚设。凡有笔削,毕归馀官。
始自武德,迄乎长寿,其间若李仁实以直辞见惮,敬播以叙事推工,许敬宗
之矫妄,牛凤及之狂惑,此其善恶尤著者也。
又按《晋令》,著作郎掌起居注,撰录诸言行勋伐旧载史籍者。元魏置起居
令史,每行幸宴会,则在御左右,记录帝言及宾客酬对。后别置修起居注二人,
多以馀宫兼掌。
至隋,以吏部散官及校书、正字闲于述注者修之,纳言兼领其事。炀帝以为
古有内史、外史,今既有著作,宜立起居。遂置起居舍人二员,职隶中书省,如
庾自直、崔祖浚、虞世南、蔡允恭等咸居其职,时谓得人。
皇家因之,又加置起居郎二人,职与舍人同。每天子临轩,侍立于玉阶之下,
郎居其左,舍人居其右。人主有命,则逼阶延首而听之,退而编录,以为起居注。
龙朔中,改名左史、右史。今上即位,仍从国初之号焉。高祖、太宗时,有令狐
德棻、吕才、萧钧、褚遂良、上官仪;高宗、则天时,有李安期、顾胤、高智周、
张太素、凌季友。斯并当时得名,朝廷所属者也。
夫起居注者,编次甲子之书,至于策命、章奏、封拜、薨免,莫不随事记录,
言惟详审,凡欲撰帝纪者,皆称之以成功。今为载笑之别曹,立言贰职。故略述
其事,附于斯篇。
又按《诗·邶风·静女》之三章,君子取其彤管。夫彤管者,女史记事规诲
之所执也。古者人君,外朝则有国史,内朝则有女史,内之与外,其任皆同。故
晋献惑乱,骊姬夜泣,床笫之私,房中之事,不得掩焉。楚昭王宴游,蔡姬对以
其愿,王顾谓史:“书之,蔡姬许从孤死矣。”夫宴私而有书事之册,盖受命者
即女史之流乎?
至汉武帝时,有《禁中起居注》;明德马皇后撰《明帝起居注》。凡斯著述,
似出宫中,求其职司,未闻位号。隋世王劭上疏,请依古法,复置女史之班,具
录内仪,付于外省。文帝不许,遂不施行。
大抵自古史官,其沿革废置如此。夫仲尼修《春秋》,公羊高作《传》。汉、
魏之陆贾、鱼拳,晋、宋之张璠、范晔,虽身非史职,而私撰国书。若斯人者,
有异于是,故不复详而录之。
夫为史之道,其流有二。何者?书事记言,出自当时之简;勒成删定,归于
后来之笔。然则当时草创者,资乎博闻实录,若董狐、南史是也;后来经始者,
贵乎俊识通才,若班固、陈寿是也。必论其事业,前后不同。然相须而成,其归
一揆。
观夫周、秦已往,史官之取人,其详不可得而闻也。至于汉、魏已降,则可
得而言。然多窃虚号,有声无实。按刘、曹二史,皆当代所撰,能成其事者,盖
唯刘珍、蔡邕、王沈、鱼拳之徒耳。而旧史载其同作,非止一家,如王逸、阮籍
亦预其列。且叔师研寻章句,儒生之腐者也。嗣宗沈湎曲蘖,酒徒之狂者也。斯
岂能错综时事,裁成国典乎?
而近代趋竞之士,尤喜居于史职,至于措辞下笔者,十无一二焉,既而书成
缮写,则署名同献;爵赏既行,则攘袂争受。遂使是非无准,真伪相杂,生则厚
诬当时,死则致惑来代。而书之谱传,借为美谈;载之碑碣,增其壮观。昔魏帝
有言:“舜、禹之事,吾知之矣”。此其效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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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2:11 | 显示全部楼层

外篇 古今正史第二

《易》曰:“上古结绳以理,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儒者云:“伏羲氏始
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又曰:“伏羲、神农、黄帝
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
言常道也。”《春秋传》载楚左史能读三坟、五典。《礼记》曰:“外史掌三皇、
五帝之书。”由斯而言,则坟、典文义,三、五史策,至于春秋之时犹大行于世。
爰及后古,其书不传,惟唐、虞已降,可得言者。然自尧而往,圣贤犹述,求其
一二,仿佛存焉。而后来诸子,广造奇说,其语不经,其书非圣。故马迁有言:
“神农已前,吾不知矣。”班固亦曰:“颛顼之事,未可明也。”斯则坟、典所
记,无得而称者焉。右说三坟五典
案尧、舜相承,已见坟、典;周监二代,各有书籍。至孔子讨论其义,删为
《尚书》,始自唐尧,下终秦穆,其言百篇,而各为之序。
属秦为不道,坑儒禁学,孔子之末孙曰忠,壁藏其书。汉室龙兴,旁求儒雅,
闻故秦博士伏胜能传其业,诏太常使掌故晁错受焉。时伏生年且百岁,言不可晓,
口授其书,才二十九篇。自是传其学者有欧阳氏、大小夏侯。宣帝时,复有河内
女子,得《泰誓》一篇献之,与伏生所诵合三十篇,行之于世。其篇所载年月,
不与序相符会,又与《左传》、《国语》、《孟子》所引《泰誓》不同,故汉、
魏诸儒,咸疑其谬。
《古文尚书》者,即孔忠所藏,科斗之文字也。鲁恭王坏孔子旧宅,始得之
于壁中。博士孔安国以校伏生所诵,增多二十五篇,更以隶古字写之,编为四十
六卷。司马迁屡访其事,故多有古说。安国又受诏为之训传。值武帝末,巫蛊事
起,经籍道息,不获奏上,藏诸私家。刘向取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脱误
甚众。至于后汉,孔子之本遂绝。其有见于经典者,诸儒皆谓之逸书。王肃亦注
《今文尚书》,而大与古文孔传相类,或肃私见其本而独秘之乎?
晋元帝时,豫章内史梅颐始以孔《传》奏上,而缺《舜典》一篇,乃取肃之
《尧典》,从“慎徽”以下分为《舜典》以续之。自是欧阳、大小夏侯家等学,
马融、郑玄、王肃诸注废,而古文孔传独行,列于学官,永为世范。齐建武中,
吴兴人姚方兴采马、王之义以造孔传《舜典》,云于大航购得,诣阙以献。举朝
集议,咸以为非及江陵板荡,其文入北,中原学者得而异之,博士刘炫遂取此一
篇列诸本第。古今人所习《尚书·舜典》,元出于姚氏者焉。右说《尚书》
当周室微弱,诸侯力争,孔子应聘不遇,自卫而归。乃与鲁君子左丘明观书
于太史氏,因鲁史记而作《春秋》。上遵周公遗制,下明将来之法,自隐及哀十
二公行事。
经成以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丘明恐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为传,明夫子不
以空言说经也。《春秋》所贬当世君臣,其事实皆形于传,故隐其书而不宣,所
以免时难也。
及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羊》、《穀梁》、《邹》、《夹》之传。邹氏无
师,夹氏有录无书,故不显于世,汉兴,董仲舒、公孙弘并治《公羊》,其传习
者有严、颜二家之学。宣帝即位,闻卫太子私好《穀梁》,乃召名儒蔡千秋、萧
望之等大议殿中,因置博士。
平帝初,立《左氏》。逮于后汉,儒者数廷毁之。会博士李封卒,遂不复补。
逮和帝元兴十一年,郑兴父子奏请重立学官。至魏、晋,其书渐行,而二《传》
亦废。今所用《左氏》本,即杜预所注者。右说《春秋》。
又当春秋之世,诸侯国自有史。故孔子求众家史记,而得百二十国书。如楚
之书,郑之志,鲁之春秋,魏之纪年,此其可得言者。
左丘明既配经立传,又撰诸异同,号曰《外传国语》,二十一篇。斯盖采书、
志等文,非唯鲁之史记而已。
楚、汉之际,有好事者,录自古帝王,公侯、卿大夫之世,终乎秦末,号曰
《世本》,十五篇。春秋之后,七雄并争,秦并诸侯,则有《战国策》三十三篇。
汉兴,太中大夫陆贾纪录时功,作《楚汉春秋》九篇。右说《左传》。
孝武之世,太史公司马谈欲错综古今,勒成一史,其意未就而卒。子迁乃述
父遗志,采《左传》、《国语》,删《世本》、《战国策》,据楚、汉列国时事,
上自黄帝,下讫麟止,作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凡百三
十篇,都谓之《史记》。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言,藏诸名山,副在京
师,以俟后圣君子。
至宣帝时,迁外孙杨惲祖述其书,遂宣布焉。而十篇未成,有录而已。元、
成之间,褚先生更补其缺,作《武帝纪》、《三王世家》、《龟策》、《日者》
等传,辞多鄙陋,非迁本意也。
晋散骑常侍巴西谯周,以迁书周、秦已上或采家人诸子,不专据正经,于是
作《古史考》二十五篇,皆凭旧典,以纠其谬。今则与《史记》并行于代焉。右
说《史记》
《史记》所书,年止汉武,太初以后,阙而不灵。其后刘向、向子歆及诸好
事者,若冯商、卫衡、扬雄、史岑、梁审、肆仁、晋冯、段肃、金丹、冯衍、韦
融、萧奋、刘恂等相次撰续,迄于哀、平间,犹名《史记》。
至建武中,司徒掾班彪以为其言鄙俗,不足以踵前史;又雄、歆褒美伪新,
误后惑众,不当垂之后代者也。于是采其旧事;旁贯异闻,作《后传》六十五篇。
其子固以父所撰未尽一家,乃起元高皇,终乎王莽,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综
其行事,上下通洽,为《汉书》纪、表、志、传百篇。其事未毕,会有上书云固
私改作《史记》者,有诏京兆书系,悉录家书封上。固弟超诣阙自陈,明帝引见,
言固续父所作,不敢改易旧书,帝意乃解。即出固,征诣校书,受诏卒业。经二
十余载,至章帝建初中乃成。
固后坐窦氏事,卒于洛阳狱,书颇散乱,莫能综理。其妹曹大家,博学能属
文,奉诏校叙。又选高才郎马融等十人,从大家受读。其八表乃《天文志》等,
犹未克成,多是待诏东观马续所作。而《古今人表》尤不类本书。
始自汉末,迄乎陈世,为其注解者凡三十五家,至于专门受业,遂与《五经》
相亚。
初,汉献帝以固书文繁难省,乃诏侍中荀悦依《左氏传》体,删为《汉纪》
三十篇,命秘书给纸笔。经五六年乃就。其言简要,亦与纪传并行。右说《汉书》
在汉中兴,明帝始诏班固与睢阳令陈宗、长陵令尹敏、司隶从事孟异作《世
祖本纪》,并撰功臣及新市、平林、公孙述事,作列传、载记二十八篇。
自是以来,春秋考纪亦以焕炳,而忠臣义士莫之撰勒。于是又诏史官谒者仆
射刘珍及谏议大夫李尤杂作记、表、名臣、节士、儒林、外戚诸传,起自建武,
讫乎永初。事业垂竟,而珍、尤继卒。复命待中伏无忌与谏议大夫黄景作诸王、
王子、功臣、恩泽侯表、南于单、西羌传、地理志。至元嘉元年,复令太中大夫
边韶、大军营司马崔寔、议郎朱穆、曹寿杂作《孝穆》、《崇》及《顺烈皇后传》,
又增《外戚传》入思安等后,《儒林列传》入崔篆诸人。寔、寿又与议郎延笃杂
作《百官表》,顺帝功臣《孙程》、《郭愿》及《郑众》、《蔡伦》等传。凡百
十有四篇,号曰《汉纪》。熹平中,光禄大夫马日磾、议郎蔡邕、杨彪、卢植著
作东观,接续纪传之可成者,而邕别作《朝会》、《车服》二志。后坐事徙朔方,
上书求还,续成十志。会董卓作乱,大驾西迁,史臣废弃,旧文散佚。及在许都,
杨彪颇存注记。至于名贤君子,自永初已下阙续。魏黄初中,唯著《先贤表》,
故《汉记》残缺,至晋无成。
泰始中,秘书丞司马彪始讨论众书,缀其所闻,起元兴武,终于孝献,录世
十二,编年二百,通综上下,旁引庶事,为纪、志、传凡八十篇,号曰《续汉书》。
又散骑常侍华峤删定《东观记》为《汉后书》,帝纪十二、皇后纪二、典十、列
传七十、谱三,总九十七篇。其十典竟不成而卒。自斯已往,作者相继,为编年
者四族,创纪传者五家,推其所长,华氏居最。而遭晋室东徙,三惟一存。
至宋宣城太守范晔,乃广集学徒,穷览旧籍,删烦补略,作《后汉书》,凡
十纪、十志、八十列传,合为百篇。会晔以罪被收,其十志亦未成而死。先是,
晋东阳太守袁宏抄撮《汉氏后书》,依荀悦体,著《后汉纪》三十篇。世言汉中
兴史者,唯范、袁二家而已。右说《后汉书》
魏史,黄初、太和中始命尚书卫觊、缪袭草创纪传,累载不成。又命侍中韦
诞、应璩,秘书监王沈、大将军从事中郎阮藉,司徒右长史孙该、司隶校尉傅玄
等,复共撰定。其后王沈独就其业,勒成《魏书》四十四卷。其书多为时讳,殊
非实录。
吴大帝之季年,始命太史丁孚、郎中项峻撰《吴书》。孚、峻俱非史才,其
文不足纪录。至少帝时,更敕韦曜、周昭、薛莹、梁广、华覈访求往事,相与记
述。并作之中,曜、莹为首。当归命侯时,昭广先亡,曜、莹徙黜,史官久阙,
书遂无闻。覈表请召曜、莹续成前史,其后曜独终其书,定为五十五卷。
至晋受命,海内大同,著作陈寿乃集三国史,撰为《国志》凡六十五篇。夏
侯湛时亦著《魏书》,见寿所作,便坏已草而罢。及寿卒,梁州大中正范頵表言
《国志》明乎得失,辞多劝戒,有益风化,愿垂采录。于是诏下河南尹,就家写
其书。
先是,魏时京兆鱼豢私撰《魏略》,事止明帝。其后孙盛撰《魏氏春秋》,
王隐撰《蜀记》,张勃撰《吴录》,异闻错出,其流最多。宋文帝以《国志》载
事伤于简略,乃命中书郎裴松之兼采众书,补注其阙。由是世言《三国志》者,
以裴《注》为本焉。右说《三国志》
晋史,洛京时,著作郎陆机始撰《三祖纪》,佐著作郎束晳又撰十志。会中
朝丧乱,其书不存。先是,历阳令陈郡王铨有著述才,每私录晋事及功臣行状,
未就而卒。子隐博学多闻,受父遗业,西都事迹,多所详究。过江为著作郎,受
诏撰晋史。为其同僚虞预所诉,坐事免官。家贫无资,书未遂就,乃依征西将军
瘐亮于武昌镇。亮给其纸笔,由是获成,凡为《晋书》八十九卷。咸康六年,始
诣阙奏上。隐虽好述作,而辞拙才钝。其书编次有序者,皆铨所修;章句混漫者,
必隐所作。时尚书郎领国史干宝亦撰《晋纪》,自宣迄愍七帝,五十三年,凡二
十二卷。其书简略,直而能婉,甚为当时所称。
晋江左史官,自邓粲、孙盛、檀道鸾、王韶之已下,相次继作。远则偏记两
帝,近则唯叙八朝。至宋湘东太守何法盛,始撰《晋中兴书》,勒成一家,首尾
该备。齐隐士东莞臧荣绪又集东、西二史,合成一书。
皇家贞观中,有诏以前后晋史十有八家,制作虽多,未能尽善,乃敕史官更
加纂录。采正典与杂说数十余部,兼引伪史十六国书,为纪十、志十二、列传七
十、载记三十,并叙例、目录合为百三十二卷。自是言晋史者,皆弃其旧本,竞
从新撰者焉。右说《晋书》。
宋史,元嘉中,著作郎何承天草创纪传。自此以外,悉委奉朝请山谦之补承
天残缺。后又命裴松之续成国史。松之寻卒,史佐孙冲之表求别自创立,为一家
之言。孝建初,又敕南台侍御史苏宝生续造诸传,元嘉名臣皆其所撰。宝生被诛。
大明六年,又命著作郎徐爰踵成前作。爰因何、山、苏所述,勒成一书,其《臧
质》、《鲁爽》、《王僧达》诸传,又皆孝武自造,而序事多虚,难以取信。自
永光已后,至禅让十余年中,阙而不载。至齐著作沈约,更补缀所遗,制成新史。
始自义熙肇号,终乎昇明三年。为纪十、志三十、列传六十,合百传,名曰《宋
书》。
永明末,其书既行,河东裴子野更删为《宋略》二十卷。沈约见而叹曰:
“吾所不逮也。”由是世之言宋史者,以裴《略》为上,沈《书》次之。右说
《宋书》。
齐史,江淹始受诏著述,以为史之所难,无出于志,故先著十《志》,以见
其才。沈约复撰齐史二十篇。梁天建中,太尉录事萧子显启撰齐史,书成表奏之。
诏付秘阁。起昇明之年,尽永元之代。为纪八、志十一、列传四十,合成五十九
篇。
时奉朝请吴均亦表请撰齐史,乞给起居注并群臣行状。有诏:“齐氏故事,
布在流俗,闻见既多,可自搜访也。”均遂撰《齐春秋》三十篇。其书称梁帝为
齐明佐命,帝恶其实,诏燔之。然其私本竟能与萧氏所撰并传于后。右说《齐书》。
梁史,武帝时,沈约与给事中周兴嗣、步兵校尉鲍行卿、秘书监谢昊相承撰
录,已有百篇。值承圣沦没,并从焚荡。庐江何之元、沛国刘璠以所闻见,穷其
始末,各撰《梁典》三十篇,而纪传之书未有其作。陈祠部郎中姚察有志撰勒,
施功未周。但既当朝务,兼知国史,至于陈亡,其书不就。
陈史,初有吴郡顾野王、北地傅縡各为撰史学士,其武、文二帝纪即顾、
傅所修。太建初,中书郎陆琼续撰诸篇,事伤繁杂,姚察就加删改,粗有条贯。
及江东不守,持以入关。隋文帝尝索梁、陈事迹,察具以所成每篇续奏,而依违
荏苒,竟未绝笔。
皇家贞观初,其子思廉为著作郎,奉诏撰成三史。于是凭其旧稿,加以新录,
弥历九载,方始毕功。定为《梁书》五十卷、《陈书》三十六卷,今并行世焉。
右说《梁书》、《陈书》。
十六国史,前赵刘聪时,领左国史公师彧撰《高祖本纪》及功臣传二十人,
甚得良史之体,凌修谮其讪谤光帝,聪怒而诛之。刘曜时,平舆子和苞撰《汉赵
记》十篇,事止当年,不终曜灭。
后赵石勒令其臣徐光、宗历、傅畅、郑愔等撰《上党国记》、《起居注》、
《赵书》。其后又令王兰、陈安、程阴、徐机等相次撰述。至石虎,并令刊削,
使勒功业不传。其后燕太傅长史田融、宋尚书库部郎郭仲产、北中郎参军王度追
撰二石事,集为《邺都记》、《赵记》等书。
前燕有起居注,杜辅全录以为《燕纪》。后燕建兴元年,董统受诏草创后书,
著本纪并佐命功臣、王公列传,合三十卷。慕容垂称其叙事富赡,足成一家之言。
但褒述过美,有惭董史之直。其后申秀、范亨各取前后二燕合成一史。
南燕,有赵郡王景晖,尝事德超,撰二主起居注。超亡,仕于冯氏,官至中
书令,仍撰《南燕录》六卷。
蜀初号曰成,后改称汉。李势散骑常侍常璩撰《汉之书》十卷。后入晋秘阁,
改为《蜀李书》。璩又撰《华阳国志》,具载李氏兴灭。
前凉,张骏十五年,令其西曹边浏集内外事,以付秀才索绥,作《凉国春秋》
五十卷。又张重华护军参军刘庆在东菀专修国史二十余年,著《凉记》十二卷。
建康太守索晖、从事中郎刘昞又各著《凉书》。
前秦史官,初有赵渊、车敬、梁熙、韦谭相继著述。苻坚尝取而观之,见苟
太后幸李威事,怒而焚灭其本。后著作郎董朏追录旧语,十不一存。及宋武帝入
关,曾访秦国事,又命梁州刺史吉翰问诸仇池,并无所获。先是,秦秘书郎赵整
修撰国史,值秦灭,隐于商洛山,著书不辍,有冯翊、车频助其经费。整卒,翰
乃启频纂成其书,以元嘉九年起,至二十八年方罢,定为三卷。而年月失次,首
尾不伦。河东裴景仁又正其讹僻,删为《秦纪》十一篇。
后秦,扶风马僧虔、何东卫隆景并著《秦史》。及姚氏之灭,残缺者多。泓
从弟和都,仕魏为佐民尚书,又追撰《秦纪》十卷。
夏,天水赵思群、北地张渊,于真兴、承光之世,并受命著其国书。及统万
之亡,多见焚烧。
西凉与西秦,其史或当代所书,或他邦所录。段龟龙记吕氏,宗钦记沮渠氏,
郭韶记秃发氏,韩显宗记冯氏。唯有四者可知,自馀不详谁作。
魏氏黄门侍郎崔鸿,乃考覈众家,辨其同异,除烦补阙,错综纲纪,易其国
书曰录,主纪曰传,都谓之《十六国春秋》。鸿始以景明之初求诸国逸史,逮正
始元年,鸠集稽备,而犹阙蜀事,不果成书。推求十有五年,始于江东购获,乃
增其篇目,勒为十卷。鸿殁后,永安中,其子缮写奏上,请藏诸秘阁。由是伪史
宣布,大行于时。右说《十六国春秋》。
元魏史,道武时,始令邓渊著国纪,唯为十卷,而条例未成。暨乎明元,废
而不述。神?二年,又诏集诸文士崔浩、浩弟鉴、高谠、邓颍、晁继、范亨、黄
辅等撰国书,为三十卷。又特命浩总监史任,务从实录。复以中书郎高允、散骑
侍郎张伟并参著作,续成前史书,叙述国事,无隐所恶,而刊石写之,以示行路。
浩坐此夷三族,同作死者百二十八人。自是遂废史官。至文成帝和平元年,始复
其职,而以高允典著作,修国记。允年已九十,手目俱衰。时有校书郎刘模,长
于缉缀,乃令执笔而口占授之。如是者五六岁。所成篇卷,模有力焉。初,国记
自邓、崔以下,皆相承作编年体。至孝文太和十一年,诏秘书丞李彪,著作郎崔
光始分为纪传异科。宣武时,命邢峦追撰《孝文起居注》。既而崔光、王遵业补
续,下讫孝明之世。温子昇复修《孝庄纪》,济阴王晖业撰《辨宗室录》。魏史
官私所撰,尽于斯矣。
齐天保二年,敕秘书监魏收博采旧闻,勒成一史又命刁柔、辛元植、房延祐、
<目击>仲让、裴昂之,高孝幹等助其编次。收所取史官,惧相凌忽,故刁、辛诸子
并乏史才,唯以仿佛学流,凭附得进。于是大征百家谱状,斟酌以成《魏书》。
上自道武,下终孝靖,纪传与志凡百三十卷。收谄齐氏,於魏室多不平。既党北
朝,又厚诬江左。性憎胜己,喜念旧恶,甲门盛德与之有怨者,莫不被以丑言,
没其善事。迁怒所至,毁及高曾。书成始奏,诏收于尚书省与诸家论讨。前后列
诉者百有余人。时尚书令杨遵彦,一代贵臣,势倾朝野,收撰其家传甚美,是以
深被党援。诸讼史者皆获重罚,或有毙于狱中。群怨谤声不息。孝昭世,敕收更
加研审,然后宣布于外。武成尝访诸群臣,犹云不实,又令治改,其所变易甚多。
由是世薄其书,号为“秽史”。
至隋开皇,敕著作郎魏澹与颜之推、辛德源更撰《魏书》,矫正收失。澹以
西魏为真,东魏为伪,故文、恭列纪,孝靖称传。合纪、传、论例,总九十二篇。
炀帝以澹书犹未能善,又敕左仆射杨素别撰,学士潘徽、褚亮、欧阳询等佐之。
会素薨而止。今世称魏史者,犹以收本为主焉。右说《魏书》
高齐史,天统初,太常少卿祖孝征述献武起居,名曰《黄初传天录》。时中
书侍郎陆元规常从文宣征讨,著《皇帝实录》,唯记行师,不载它事。自武平后,
史官阳休之、杜台卿、祖崇儒、崔子发等相继注记。
逮于齐灭,隋秘书监王劭、内史令李德林并少仕邺中,多识故事。王乃凭述
起居注,广以异闻,造编年书,号曰《齐志》,时有六卷。李在齐预修国史,创
纪传书二十七卷。自开皇初,奉诏续撰,增多齐史三十八篇,以上送官,藏之秘
府。皇家贞观初,敕其子中书舍人百药仍其旧录,杂采它书,演为五十卷。今之
言齐史者,惟王、李二家云。右说《北齐书》。
宇文周史,大统年有秘书丞柳虬兼领著作,直辞正色,事有可称。至隋开皇
中,秘书监牛弘追撰《周纪》十有八篇,略叙纪纲,仍皆抵忤。皇家贞观初,敕
秘书丞令狐德棻、秘书郎岑文本共加修缉,定为《周书》五十卷。右说《后周书》。
隋史,当开皇仁寿时,王劭为书八十卷,以类相从,定其篇目。至于编年、
纪传,并阙其体。炀帝世,惟有王胄等所修《大业起居注》。及江都之祸,仍多
散逸。皇家贞观初,敕中书侍郎颜师古、给事中孔颖达共撰成《隋书》五十五卷,
与新撰《周书》并行于时。
初,太宗以梁、陈及齐、周、隋氏并未有书,乃命学士分修。事具于上。仍
使秘书监魏征总知其务,凡有赞论,征多预焉。始以贞观三年创造,至十八年方
就,合为《五代纪传》,并目录凡二百五十二卷。书成,下于史阁。惟有十志,
断为三十卷,寻拟续奏,未有其文。又诏左仆射于志宁、太史令李淳风、著作郎
韦安仁、符玺郎李延寿同撰。其先撰史人,唯令狐德棻重预其事。太宗崩后,刊
勒始成。其篇第虽编入《隋书》其实别行,俗称为《五代史志》。右说《隋书》。
惟大唐之受命也,义宁、武德间,工部尚书温大雅首撰《创业起居注》三篇。
自是司空房玄龄、给事中许敬宗、著作佐郎敬播相次立编年体,号为“实录”。
迄乎三帝,世有其书。
贞观初,姚思兼廉撰纪传,粗成三十卷。至显庆元年,太尉长孙无忌与于志
宁、令狐德棻、著作郎刘胤之、杨仁卿、起居郎顾胤等,因其旧作,缀以后事,
复为五十卷。虽云繁杂,时有可观。龙朔中,敬宗又以太子少师总统史任。更增
前作,混成百卷。如《高宗本纪》及永徽名臣、四夷等传,多是其所造。又起草
十志,未半而终。敬宗所作纪传,或曲希时旨,或猥饰私憾,凡有毁誉,多非实
录。必方诸魏伯起,亦犹张衡之蔡邕焉。其后左史李仁实续撰《于志宁》、《许
敬宗》、《李义府》等传,载言记事,见推直笑。惜其短岁,功业未终。至长寿
中,春官侍郎牛凤及又断自武德,终于弘道,撰为《唐书》百有十卷。凤及以喑
聋不才,而辄议一代大典,凡所撰录,皆索责私家行状,而世人叙事罕能自远。
或言皆比兴,全类詠歌,或语多鄙朴,实同文案,而总入编次,了无厘革。其
有出自胸臆,申其机杼,发言则嗤鄙怪诞,叙事则参差倒错。故阅其篇第,岂谓
可观;披其章句,不识所以。既而悉收姚、许诸本,欲使其书独行。由是皇家旧
事,残缺殆尽。
长安中,余与正谏大夫朱敬则、司封郎中徐坚、左拾遗吴兢奉诏更撰《唐书》,
勒成八十卷,神龙元年又与坚、兢等重修《则天实录》,编为二十卷,夫旧史之
坏,其乱如绳,错综艰难,期月方毕。虽言无可择,事多遗恨,庶将来削稿,犹
有凭焉。
大抵自古史臣撰录,其梗概如此。盖属词比事,以月系年,为史氏之根本,
作生人之耳目者,略尽于斯矣。自馀偏记小说,则不暇具而论之,右说《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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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 疑古第三

盖古之史氏,区分有二焉:一曰记言,二曰记事。而古人所学,以言为首。
至若虞、夏之典,商、周之诰,仲虺、周任之言,史佚、臧文之说,凡有游谈、
专对、献策、上书者,莫不引为端绪,归其的准。其于事也则不然。至若少昊之
以鸟名官,陶唐之御龙拜职。夏氏之中衰也,其盗有后羿、寒浞;齐邦之始建也,
其君有蒲姑、伯陵。斯并开国承家,异闻其事。而后世学者,罕传其说。唯夫博
物君子,或粗知其一隅。此则记事之史不行,而记言之书见重,断可知矣。及左
氏之为《传》也,虽义释本《经》,而语杂它事。遂使两汉儒者,嫉之若仇。故
二《传》大行,擅名于世。又孔门之著录也,《论语》专述言辞,《家语》兼陈
事业。而自古学徒相授,唯称《论语》而已。由斯而谈,并古人轻事重言之明效
也。然则上起唐尧,下终秦穆,其《书》所录,唯有百篇。而《书》之所载,以
言为主。至于废兴行事,万不记一。语其缺略,可胜道哉!故令后人有言,唐、
虞以下帝王之事,未易明也。
案《论语》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又曰:“成事不说,遂事
不谏,既往不咎。”又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夫圣人立教,其言若
是。在于史籍,其义亦然。是以美者因其美而美之,虽有其恶,不加毁也,恶者
因其恶而恶之,虽有其美,不加誉也。故孟子曰:“尧、舜不胜其美,桀、纣不
胜其恶。”魏文帝:“舜、禹之事,吾知之矣。”汉景帝曰:“言学者,无言汤、
武受命,不为愚。”斯并曩贤精鉴,已有先觉。而拘于礼法,限以师训,虽口不
能言,而心知其不可者,盖亦多矣。
又案鲁史之有《春秋》也,外为贤者,内为本国,事靡洪纤,动皆隐讳。斯
乃周公之格言。然何必《春秋》,在于六《经》,亦皆如此。故观夫子之刊书也,
夏桀让汤,武王斩纣,其事甚著,而芟夷不存。观夫子之定礼也,隐、闵非命,
恶、视不终,而奋笔昌言,云“鲁无篡弑”。观夫子之删《诗》也,凡诸《国风》,
皆有怨剌,在于鲁国,独无其章。观夫子之《论语》也,君娶于吴,是为同姓,
而司败发问,对以“知礼”。斯验世人之饰智矜愚,爱憎由己者多矣。
加以古文载事,其词简约,推者难详,缺漏无补。遂令后来学者莫究其源,
蒙然靡察,有如聋瞽。今故讦其疑事,以著于篇。凡有十条,列之于后。
盖《虞书》之美放勋也,云“克明俊德。”而陆贾《新语》又曰:“尧、舜
之人,比屋可封。”盖因《尧典》成文而广造奇说也。案《春秋传》云:高阳、
高辛二氏各有才子八人,谓之“元”、“凯”。此十六族也。世济其美,不陨其
名,以至于尧,尧不能举。帝鸿氏、少昊氏、颛顼氏各有不才子,谓之“浑沌”、
“穷奇”、“梼杌”。此三族也,世济其凶,增其恶名,以至于尧,尧不能去。
缙云氏亦有不才子,天下谓之“饕餮”,以比三族,俱称“四凶”。而尧亦不能
去。斯则当尧之世,小人君子,比肩齐列,善恶不分,贤愚共贯。且《论语》有
云:舜举咎繇,不仁者远。是则当咎繇未举,不仁甚多,弥验尧时,群小在位者
矣。又安得谓之“克明俊德”、“比屋可封”者乎?其疑一也。
《尧典·序》又云:“将逊于位,让于虞舜。”孔氏《注》曰:“尧知子丹
朱不肖,故有禅位之志。”案《汲冢琐语》云:“舜放尧于平阳。”而书云其地
有城,以“囚尧”为号。识者凭斯异说,颇为禅授为疑。然则观此二书,已足为
证者矣,而犹有所未睹也。何者?据《山海经》谓放勋之子为帝丹朱,而列君于
帝者,得非舜虽废尧,仍立尧子,俄又夺其帝者乎?观近古有奸雄奋发,自号勤
王,或废父而立其子,或黜兄而奉其弟,始则示相推戴,终亦成其篡夺。求诸历
代,往往而有。必以古方今,千载一揆。斯则尧之授舜,其事难明,谓之让国,
徒虚语耳。其疑二也。
《虞书·舜典》又云:“五十载,陟方乃死。”《注》云:“死苍梧之野,
因葬焉。”案苍梧者,于楚则川号汨罗,在汉则邑称零桂。地总百越,山连五岭。
人风婐婳,地气歊瘴。虽使百金之子,犹惮经履其途;况以万乘之君,而堪
巡幸其国?且舜必以精华既竭,形神告劳,捨兹宝位,如释重负。何得以垂殁
之年,更践不毛之地?兼复二纪不从,怨旷生离,万里无依,孤魂溘尽,让王高
蹈,岂其若是者乎?历观自古人君废逐,若夏桀放于南巢,赵迁迁于房陵,周王
流彘,楚帝徙郴,语其艰棘,未有如斯之甚者也。斯则陟方之死,其殆文命之志
乎?其疑三也。
《汲冢书》云:“舜放尧于平阳,益为启所诛。”又曰:“太甲杀伊尹,文
丁杀季历。”凡此数事,语异正经。其书近出,世人多不之信也。案舜之放尧,
无事别说,足验其情,已于此篇前言之详矣。夫唯益与伊尹见戮,并于正书,犹
无其证。推而论之,如启之诛益,仍可覆也。何者?舜废尧而立丹朱,禹黜舜而
立商均,益手握机权,势同舜、禹,而欲因循故事,坐膺天禄。其事不成,自贻
伊咎。观夫近古篡夺,桓独不全,马仍反正。若启之诛益,亦由晋之杀玄乎?若
舜、禹相代,事业皆成,唯益覆车,伏辜夏后,亦犹桓效曹、马,而独致元兴之
祸者平?其疑四也。
《汤誓序》云:“汤伐桀,战于鸣条。”又云:“汤放桀于南巢,唯有惭德。”
而《周书·殷祝》篇称“桀让汤王位”云云。此则有异于《尚书》。如《周书》
之所说,岂非汤既胜桀,力制夏人,使桀推让,归王于己。盖欲比迹尧、舜,袭
其高名者乎?又案《墨子》云:汤以天下让务光,而使人说曰:汤欲加恶名于汝。
务光遂投清泠之泉而死。汤乃即位无疑。然则汤之饰让,伪迹甚多。考墨家所言,
雅与《周书》相会。夫《书》之作,本出《尚书》,孔父截翦浮词,裁成雅诰,
去其鄙事,直云“惭德”,岂非欲灭汤之过,增桀之恶者乎?其疑五也。
夫《五经》立言,千载犹仰,而求其前后,理甚相乖。何者?称周之盛也,
则云三分有二,商纣为独夫;语殷之败也,又云纣有臣亿万人,其亡流血漂杵。
斯则是非无准,向背不同者焉。又案武王为《泰誓》,数纣过失,亦犹近代之有
吕相为晋绝秦,陈琳为袁檄魏,欲加之罪,能无辞乎?而后来诸子,承其伪说,
竞列纣罪,有倍《五经》。故子贡曰:桀、纣之恶不至是,君子恶居下流。班生
亦云:安有据妇人临朝!刘向又曰:世人有弑父害君,桀、纣不至于是,而天下
恶者,必以桀、纣为先。此其自古言辛、癸之罪,将非厚诬者平?其疑六也。
《微子之命》篇《序》云:“杀武庚”。案禄父即商纣之子也。属社稷倾覆,
家国沦亡,父首枭悬,母躯分裂,永言怨耻,生人莫二。向使其侯服事周,而全
躯保其妻子也,仰天俯地,何以为生?含齿戴发,何以为貌?既而合谋二叔,徇
节三监,虽君亲之怨不除,而臣子之诚可见,考诸名教,生死无惭。议者苟以其
功业不成,便以顽人为目。必如是,则有君若夏少康,有臣若伍子胥,向若陨仇
雪怨,众败身灭,亦当隶迹丑徒,编名逆党者邪?其疑七也。
《论语》曰:“大矣!周之德也,三分天下有其二,犹服事殷。”案《尚书
·序》云:“西伯戡黎,殷始咎周。”夫姬氏爵乃诸侯,而辄行征伐,结怨王室,
殊无愧畏。此则《春秋》荆蛮之灭诸姬,《论语》季氏之伐颛臾也。又案某书曰:
朱雀云云,文王受命称王云云。夫天无二日,地惟一人,有殷犹存,而王号遽立,
此即《春秋》楚及吴、越僣号而陵天子也。然则戡黎灭崇,自同王者,服事之道,
理不如斯。亦犹近者魏司马文王害权臣,黜少帝,坐加九锡,行驾六马。及其殁
也,而荀勖犹谓之人臣以终。盖姬之事殷,当比马之臣魏,必称周德之大者,不
亦虚为其说乎?其疑八也。
《论语》曰:“太伯可谓至德也已。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案《吕
氏春秋》所载云云,斯则太王钟爱厥孙,将立其父。太伯年居长嫡,地实妨贤。
向若强颜苟视,怀疑不去,大则类卫伋之诛,小则同楚建之逐,虽欲勿让,君亲
其立诸?且太王之殂,太伯来赴,季历承考遗命,推让厥昆。太伯以形质已残,
有辞获免。原夫毁兹玉体,从彼被发者,本以外绝嫌疑,内释猜忌,譬雄鸡自断
其尾,用获免于人犠者焉。又案《春秋》,晋士蒍见申生之将废也,曰:为吴太
伯,犹有令名。斯则太伯、申生,事如一体。直以出处有异,故成败不同。若夫
子之论太伯也,不美其因病成妍,转祸为福,斯则当矣。如云“可谓至德”者,
无乃谬为其誉乎?其疑九也。
《尚书·金縢》篇云:“管、蔡流言,公将不利于孺子。”《左传》云:
“周公杀管叔而放蔡叔,夫岂不爱,王室故也。”案《尚书·君奭》篇《序》云:
“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为左右。召公不说。”斯则旦行不臣之礼,挟震
主之威,迹居疑似,坐招讪谤。虽奭以亚圣之德,负明允之才,目睹其事,犹怀
愤懑。况彼二叔者,才处中人,地居下国,侧闻异议,能不怀猜?原其推戈反噬,
事由误我。而周公自以不諴,遽加显戮,与夫汉代之赦淮南,明帝之宽阜陵,一
何远哉!斯则周公于友于之义薄矣。而《书》之所述,用为美谈者,何哉?其疑
十也。
大抵自《春秋》以前,《尚书》之世,其作者述事如此。今取其正经雅言,
理有难晓,诸子异说,义或可凭,参而会之,以相研核。如异于此,则无论焉。
夫远古之书,与近古之史,非唯繁约不类,固亦向背皆殊。何者?近古之史也,
言唯详备,事罕甄择,使夫学者睹一邦之政,则善恶相参;观一主之才,而贤愚
殆半。至于远古则不然。夫其所录也,略举纲维,务存褒讳,寻其终始,隐没者
多。尝试言之,向使汉、魏、晋、宋之君生于上代,尧、舜、禹、汤之主出于中
叶,俾史官易地而书,各叙时事,校其得失,固未可量。若乃轮扁称其糟粕,孔
氏述其传疑,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武成》之篇,吾取其二三简。推此
而言,则远古之书,其妄甚矣。岂比夫王沈之不实,沈约之多诈,若斯而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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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 惑经第四

昔孔宣父以大圣之德,应运而生,生人以来,未之有也。故使三千弟子、七
十门人,钻仰不及,请益无倦。然则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其间切磋酬对,颇亦
互闻得失。何者?睹仲由之不悦,则矢天厌以自明;答言偃之弦歌,则称戏言以
释难。斯则圣人之设教,其理含弘,或援誓以表心,或称非以受屈。岂与夫庸儒
末学,文过饰非,使夫问者缄辞杜口,怀疑不展,若斯而已哉?嗟夫!古今世殊,
师授路隔,恨不得亲膺洒扫,陪五尺之童;躬奉德音,抚四科之友。而徒以研寻
蠹简,穿凿遗文,菁华久谢,糟粕为偶。遂使理有未达,无由质疑。是用握卷踌
躇,挥毫悱愤。傥梁木斯坏,魂而有灵,敢效接舆之歌,辄同林放之问。但孔氏
之立言行事,删《诗》赞《易》,其义既广,难以具论。今惟摭其史文,评之于
后。
何者?赵孟以无辞伐国,贬号为人;杞伯以夷礼来朝,降爵称子,虞班晋上,
恶贪贿而先书;楚长晋盟,讥无信而后列。此则人伦臧否,在我笔端,直道而行,
夫何所让?奚为齐、郑及楚,国有弑君,各以疾赴,遂皆书卒?夫臣弑其君,子
弑其父,凡在含识,皆知耻惧。苟欺而可免,则谁不愿然?且官为正卿,反不讨
贼;地居冢嫡,药不亲尝。遂皆被以恶名,播诸来叶。必以彼三逆,方兹二弑,
躬为枭獍,则漏网遗名;迹涉瓜李,乃凝脂显录。嫉恶之情,岂其若是?其所未
谕一也。
又案齐荼野幕之戮,事起阳生。楚灵乾谿之缢,祸由观从。而《春秋》捐其
首谋,舍其亲弑,亦何异鲁酒薄而邯郸围,城门火而池鱼及。必如是,则邾之阍
者私憾射姑,以其君卞急而好洁,可行欺以激怒,遂倾瓶水以沃庭,俾废炉而烂
卒。斯亦罪之大者,奚不书弑乎?其所未谕二也。
盖明镜之照物也,妍媸必露,不以毛嫱之面或有疵瑕,而寝其鉴也;虚空之
传响也,清浊必闻,不以绵驹之歌时有误曲,而辍其应也。夫史官执简,宜类于
斯。苟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善恶必书,斯为实录。观夫子修《春秋》也,
多为贤者讳。狄实灭卫,因桓耻而不书;河阳召王,成文美而称狩。斯则情兼向
背,志怀彼我。苟书法其如是也,岂不使为人君者,靡惮宪章,虽玷白圭,无惭
良史也乎?其所未谕三也。
哀八年及十三年,公再与吴盟,而皆不书。桓二年,公及戎盟则书之。戎实
豺狼,非我族类。夫非所讳而仍讳,谓当耻而无耻,求之折衷,未见其宜。其所
未谕四也。
诸国臣子,非卿不书,必以地来奔,则虽贱亦志。斯岂非国之大事,不可限
以常流者耶?如阳虎盗入于讙,拥阳关而外叛,《传》具其事,《经》独无闻,
何哉?且弓玉云亡,犹获显记;城邑失守,反不沾书。略大存小,理乖惩劝。其
所未谕五也。
案诸侯世嫡,嗣业居丧,既未成君,不避其讳。此《春秋》之例也。何为般、
野之殁,皆以名书,而恶、视之殂,直云“子卒”。其所未谕六也。
凡在人伦,不得其死者,邦君已上,皆谓之弑,卿士以上通谓之杀。此《春
秋》之例也。案桓二年,书曰:“宋督弑其君与夷及其大夫孔父”。僖十年,又
曰:“晋里克弑其君卓及大夫荀息”。夫臣当为杀,而称及,与君弑同科。苟弑、
杀不分,则君臣靡别者矣。其所未谕七也。
夫臣子所书,君父是党,虽事乖正直,而理合名教。如鲁之隐、桓戕弑,昭、
哀放逐,姜氏淫奔,子般夭酷。斯则邦之孔丑,讳之可也。如公送晋葬,公与吴
盟,为齐所止,为邾所败,盟而不至,会而后期,并讳而不书,岂非烦碎之甚?
且案汲冢竹书、《晋春秋》及《纪年》之载事也,如重耳出奔,惠公见获,书其
本国,皆无所隐。唯《鲁春秋》之记其国也,则不然。何者?国家事无大小,苟
涉嫌疑,动称耻讳,厚诬来世,奚独多乎!其所未谕八也。
案昭十二年,齐纳北燕伯于阳。“伯于阳”者何?公子阳生也。子曰:“我
乃知之矣”。在侧者曰:“子苟知之,何以不革?”曰:“如尔所不知何?”夫
如是,夫子之修《春秋》,皆遵彼乖僻,习其讹谬,凡所编次,不加刊改者矣。
何为其间则一褒一贬,时有弛张;或沿或革,曾无定体,其所未谕九也。
又书事之法,其理宜明。使读者求一家之废兴,则前后相会;讨一人之出入,
则始末可寻。如定六年书“郑灭许,以许男斯归。”而哀元年书“许男与楚围蔡。”
夫许既灭矣,君执家亡,能重列诸侯,举兵围国者何哉?盖其间行事,必当有说。
《经》既不书,《传》又阙载,缺略如此,寻绎难知,其所未谕十也。
案晋自鲁闵公已前,未通于上国。至僖二年灭下阳已降,渐见于《春秋》。
盖始命行人自达于鲁也,而《琐语》、《晋春秋》载鲁国闵公时事,言之甚详。
斯则闻事必书,无假相赴者也。盖当时国史,它皆仿此。至于夫子所修也则不然。
凡书异国,皆取来告。苟有所告,虽小必书;如无其告,虽大亦阙。故宋飞六鹢,
小事也,以有告而书之;晋灭三邦,大事也,以无告而阙之。用使巨细不均,繁
省失中,比夫诸国史记,奚事独为疏阔?寻兹例之作也,盖因周礼旧法,鲁策成
文。夫子既撰不刊之书,为后王之则,岂可仍其过失,而不中规矩者乎?其所未
谕十一也。
盖君子以博闻多识为工,良史以实录直书为贵。而《春秋》记它国之事,必
凭来者之辞;而来者所言,多非其实。或兵败而不以败告,君弑而不以弑称,或
宜以名而不以名,或应以氏而不以氏,或春崩而以夏闻,或秋葬而以冬赴。皆承
其所说而书遂使真伪莫分,是非相乱。其所未谕十二也。
凡所未谕,其类尤多,静言思之,莫究所以。岂“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
者欤?将“某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者欤?如其与夺,诸谢不敏。
又世人以夫子固天攸纵,将圣多能,便谓所著《春秋》,善无不备。而审形
者少,随声者多,相与雷同,莫之指实,榷而为论,其虚美者有五焉。
案古者国有史官,具列时事,观汲冢所记,皆与鲁史符同。至如周之东迁,
其说稍备;隐、桓已上,难得而详。此之烦省,皆与《春秋》不别。又“获君曰
止。”“诛臣曰刺,”“杀其大夫曰杀,”“执我行人”,“郑弃其师,”“陨
石于宋五。”诸如此句,多是古史全文。则知夫子之所修者,但因其成事,就加
雕饰,仍旧而已,有何力哉?加以史策有阙文,时月有失次,皆存而不正,无所
用心,斯又不可得而殚说矣。而太史公云:夫子“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
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其虚美一也。
又案:宋襄公执滕子而诬之以得罪,楚灵王弑郏敖而赴之以疾亡,《春秋》
皆承告而书,曾无变革。是则无辜者反加以罪,有罪者得隐其辜,求诸劝戒,其
义安在?而左丘明论《春秋》之义云:“或求名而不得,或欲盖而名彰,”“善
人劝焉,淫人惧焉。”其虚美二也。
又案,《春秋》之所书,本以褒贬为主。故《国语》晋司马侯对其君悼公曰:
“以其善行,以其恶戒,可谓德义矣。”公曰:“孰能?”对曰:“羊舌肸习于
《春秋》。”至于董狐书法而不隐,南史执简而累进,又甯殖出君,而卒之犹名
在策书。故知当时史臣各怀直笔,斯则有犯必死,书法无捨者矣。自夫子之修
《春秋》也,盖他邦之篡贼其君者有三,本国之弑逐其君者有七,莫不缺而靡录,
使其有逃名者。而孟子云:“孔子成《春秋》,乱臣贼子惧。”无乃乌有之谈欤?
其虚美三也。
又案《春秋》之文,虽有成例,或事同书异,理殊画一。故太史公曰:“孔
氏著《春秋》,隐、桓之间则彰,至定、哀之际则微,为其切当世之文罔,而褒
忌讳之辞也。”斯则危行言逊,吐刚茹柔,推避以求全,依违以免祸。孟子云:
“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其虚美四也。
又案,赵穿杀君而称宣子之弑,江乙亡布而称令尹所盗,此则春秋之世,有
识之士莫不微婉其辞,隐晦其说。斯盖当时之恒事,习俗所常行。而班固云:
“仲尼殁而微言绝。”观微言之作,岂独宣父者邪?其虚美五矣。
考兹众美,征其本源,良由达者相承,儒教传授,既欲神其事,故谈过其实。
语曰:“众善之,必察焉。”孟子曰:“尧、舜不胜其美,桀、纣不胜其恶。”
寻世之言《春秋》者,得非睹众善而不察,同尧、舜之多美者乎?
昔王充设论,有《问孔》之篇。虽《论语》群言,多见指摘,而《春秋》杂
义,曾未发明。是用广彼旧疑,增其新觉,将来学者,幸为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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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 申左第五

古之人言《春秋》、三《传》者多矣,战国之世,其事罕闻。当前汉专用
《公羊》,宣皇已降,《穀梁》又立于学。至成帝世,刘歆始重《左氏》,而竟
不列学官。大抵自古重两《传》而轻《左氏》者,固非一家,美《左氏》而讥两
《传》者,亦非一族。互相攻击,各用朋党,哤聒纷竞,是非莫分。然则儒者
之学,苟以专精为主,至于治章句,通训释,斯则可矣。至于论大体,举宏纲,
则言罕兼统,理无要害。故使今古疑滞,莫得而申者焉。
必扬榷而论之,言《传》者固当以《左氏》为首。但自古学《左氏》者,谈
之又不得其情,如贾逵撰《左氏长义》,称在秦者为刘氏,乃汉室所宜推先。但
取悦当时,殊无足采。又案桓谭《新论》曰:“《左氏传》于《经》犹衣之表里。”
而《东观汉记》陈元奏云:“光武兴立《左氏》,而桓谭、卫宏并共诋訾,故中
道而废。”班固《艺文志》云:丘明与孔子观鲁史记而作《春秋》,有所贬损,
事形于《传》,惧罹时难,故隐其书。末世口说流行,遂有《公羊》、《穀梁》、
《邹氏》诸传。而于《固集》复有难《左氏》九条三评等科。夫以一家之言,一
人之说,而参差相背,前后不同。斯又不足观也。
夫解难者以理为本,如理有所阙,欲令有识心伏,不亦难乎?今聊次其所疑,
列之于后。
盖《左氏》之义有三长,而二《传》之义有五短。案《春秋》昭二年:韩宣
子来聘,观书于太史氏,见《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
德与周子所以王也。”然《春秋》之作,始自姬旦,成于仲尼。丘明之《传》,
所有笔削及发凡例,皆得周典,传孔子教,故能成不刊之书,著将来之法。其长
一也。又案哀三年,鲁司铎火,南宫敬叔命周人出御书,子服、景伯命宰人出礼
书,其时于鲁文籍最备。丘明既躬为太史,博总群书,至如梼杌、纪年之流,
《郑书》、《晋志》之类,凡此诸籍,莫不毕睹。其《传》广包它国,每事皆详。
其长二也。《论语》子曰:“左丘明耻之,某亦耻之。”夫以同圣之才,而膺授
《经》之讬,加以达者七十,弟子三千,远自四方,同在一国,于是上询夫子,
下访其徒,凡所所摭,实广闻见。其长三也。
如穀梁、公羊者,生于异国,长自后来,语地则与鲁产相违,论时则与宣尼
不接。安得以传闻之说,与亲见者争先者乎?譬犹近世,汉之太史,晋之著作,
撰成国典,时号正书。既而《先贤》、《耆旧》、《语林》、《世说》,竞造异
端,强书它事。夫以传自委巷,而将班、马抗衡;访诸古老,而与干、孙并列。
斯则难矣。彼二《传》之方《左氏》,亦奚异于此哉?其短一也。《左氏》述臧
哀伯谏桓纳鼎,周内史美其谠言;王子朝告于诸侯,闵马父嘉其辨说。凡如此类,
其数实多。斯盖当时发言,形于翰墨;立名不朽,播于他邦。而丘明仍其本语,
就加编次。亦犹近代《史记》载乐毅、李斯之文语,《汉书》录晁错、贾生之笔。
寻其实也,岂是子长稿削,孟坚雌黄所构者哉?观二《传》所载。有异于此。其
录人言也,语乃龃龉文皆琐碎。夫如是者何哉?盖彼得史官之简书,此传流俗之
口说,故使隆促各异,丰俭不同。其短二也。寻《左氏》载诸大夫词令,行人应
答,其文典而美,其语博而奥,述远古则委曲如存,征近代则循环可覆。必料其
功用厚薄,指意深浅,谅非经营草创,出自一时,琢磨润色,独成一手。斯盖当
时国史已有成文,丘明但编而次之,配《经》称《传》而已也。如二《传》者,
记言载事,失彼菁华;寻源讨本,取诸胸臆。夫自我作故,无所准绳,故理甚迂
僻,言多鄙野,比诸《左氏》不可同年。其短三也。案二《传》虽以释《经》为
主,其缺漏不可殚论。如《经》云:“楚子麇卒”而《左传》云:公子围所杀。
及公、穀作《传》,重述《经》文,无所发明,依违而已。其短四也。《汉书》
载成方遂诈称戾太子,至于阙下。隽不疑曰:昔卫蒯聩得罪于先君,将入国,太
子辄拒而不纳,《春秋》是之。遂命执以属吏。霍光由是始重儒学。案隽生所引,
乃《公羊》正文。如《论语》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夫子不为也。何
则?父子争国,枭獍为曹,礼法不容,名教同嫉。而《公羊》释义,反以卫辄为
贤,是违父子之教,失圣人之旨,奖进恶徒,疑误后学。其短五也。若以彼三长,
校兹五短,胜负之理,断然可知。
必执二《传》之文,唯取依《经》为主。而于内则为国隐恶,于外则承赴而
书,求其本事,大半失实,已于《惑经》篇载之详矣。寻斯义之作也,盖是周礼
之故事,鲁国之遗文,夫子因而修之,亦存旧制而已。至于实录,付之丘明,用
使善恶毕彰,真伪尽露。向使孔《经》独用,《左传》不作,则当代行事,安得
而详者哉?盖语曰:仲尼修《春秋》,逆臣贼子惧。又曰:《春秋》之义也,欲
盖而彰,求名而亡,善人劝焉,淫人惧焉。寻《春秋》所书,实兼此义,而《左
传》所录,无愧斯言。此则《传》之与《经》,其犹一体,废一不可,相须而成。
如谓不然,则何者称为劝戒者哉?儒者苟讥左氏作《传》,多叙《经》外别事。
如楚、郑与齐三国之贼弑,隐、桓、昭、哀四君之篡逐。其外则承告于彼,其内
则隐讳如此。若无左氏立《传》,其事无由获知。然设使世人习《春秋》而唯取
两《传》也,则当其时二百四十年行事茫然阙如,俾后来学者,兀成聋瞽者矣。
且当秦、汉之世,《左氏》未行,遂使《五经》、杂史、百家诸子,其言河
汉,无所遵凭。故其记事也:当晋景行霸,公室方强,而云屠岸攻赵,有程婴、
杵臼之事;鲁侯御宋,得儁乘丘,而云庄公败绩,有马惊流矢之祸;楚、晋相
遇,唯在邲役,而云二国交战,置师于两棠;子罕相国,宋睦于晋,而云晋将
伐宋,觇哭阳门;鲁师灭项,晋止僖公,而云项实齐桓所灭。《春秋》为贤者讳;
襄年再盟,君臣和叶,而云诸侯失政,大夫皆执国权。其记时也:盖秦缪居春秋
之始,而云其女为荆平夫人;韩、魏处战国之时,而云其君陪楚庄葬马;《列子》
书论尼父而云生在郑穆公之年;扁鹊医疗虢公,而云时当赵简子之日;栾书仕于
周子,而云以晋文如猎,犯颜直言;荀息死于奚齐,而云观晋灵作台,累棋申诫。
式以先为后,或以后为先,月日颠倒,上下翻覆。古来君子,曾无所疑。及《左
传》既行,而其失自显。语其弘益,不亦多乎?而世之学者,犹未之悟,所谓忘
我大德,日用而不知者焉。
然自丘明之后,迄于魏灭。年将千祀,其书寝废。至晋太康年中,汲冢获书,
全同《左氏》。故束晳云:“若使此书出于汉世,刘歆不作五原太守矣。”于是
挚虞、束晳引其义以相明,王接、荀顗取其文以相证,杜预申以注释,干宝藉为
师范。由是世称实录,不复言非,其书渐行,物无异议。
故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于是授《春秋》于丘明,授
《孝经》于曾子。《史记》云:孔子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次《春秋》。七十
子之徒口授其传旨,有剌讥褒讳之文,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氏明惧弟子人各
异端,失其真意,故因孔氏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夫学者苟能征此
二说,以考三《传》,亦足以定是非,明真伪者矣。何必观汲冢而后信者乎?从
此而言,则于三《传》之优劣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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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 点繁第六

夫史之繁文,已于《叙事篇》言之详矣然凡俗难晓,下愚不移。虽六卷成言,
而三隅莫反。盖语曰:“百闻不如一见。”是以聚米为谷,贼虏之虚实可知;画
地成图,山川之形势易悉。昔陶隐居《本草》,药有冷热味者,朱墨点其名;阮
孝绪《七录》,书有文德殿者,丹笔写其字。由是区分有别,品类可知。今辄拟
其事,抄自古史传文有繁者,皆以笔点其繁上。凡字经点者,尽宜去之。如其间
有文句亏缺者,细书侧注于其右。或回易数字,或加足片言,俾分布得所,弥缝
无缺。庶观者易悟,其失自彰。知我摭实谈,非是苟诬前哲。
《孔子家语》曰:鲁公索氏将祭而忘其牲。孔子闻之曰:公索氏不及二年矣。
一年而亡。门人问曰:昔公索氏亡其祭牲,而夫子曰:不及二年,必亡。今果如
期而亡,夫子何以知然?《家语》曰:晋将伐宋,使觇之,宋阳门之介夫死,司
城子罕哭之哀。觇者死,言于晋侯曰:宋阳门之介夫死,而城子罕哭之哀,民咸
悦矣,宋始未可伐也。
《史记·五帝本纪》曰:诸侯之朝觐者,不之丹朱而之舜,百姓之狱讼者,
不之丹朱而之舜,讴歌者,皆不讴歌丹朱而讴歌舜。……舜年二十以孝闻,三十
而帝尧问可用者。……舜年二十以孝闻,年三十,尧举之。
《夏本纪》曰:禹之父曰鲧,鲧之父曰帝颛顼,颛顼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
曰黄帝。禹者黄帝之玄孙,而帝颛顼之孙也。禹之曾大父曰,昌意及父鲧,皆不
得在帝位为人臣者,鲧之子也。
《项羽本纪》曰:项籍者,字羽,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项
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其季父项梁,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
翦所杀者也。燕子梁,梁,籍季父也。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
《吕氏本纪》曰:吕太后者,高祖微时妃也。生孝惠帝。女鲁元太后公主。
及高祖为汉王,得定陶戚姬,爱幸,生赵隐王如意。高祖嫌孝惠为人仁弱,高祖
以为不类我,常欲废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类我。又戚姬幸,常独从上之关
东,日夜啼泣,欲立其子赵王如意以代太子。吕后年长,常留守,希见,上益疏。
如意立为赵王后,几代太子者数矣。赖大臣挣之,及留侯策,太子得无废。
《宋世家》曰:初,元公之孙纠,景公杀之。景公卒,纠之子宋公子特攻杀
太子而自立,是为昭公。昭公者,元公之曾庶孙也。昭公父公孙纠,纠父公子
礻耑秦。即元公少子也。景公杀昭公父纠,故昭公怨,杀太子而自立。
《三王世家》曰:大司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过听,使臣
去病待罪行间,宜专边塞之思虑,暴骸中野,无以报,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
诚见陛下忧劳天下,哀怜百姓以自忘,亏膳贬乐,损郎员,皇子赖天,能胜衣趋
拜。至今无位号,师傅官,陛下恭让,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识而言。窃不胜
犬马之必,昧死,原陛下诏有司,因盛夏吉时,定皇子位。惟陛下幸察,臣去病
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三月,乙亥,御史臣光守尚书令,奏未央宫,制曰:下
御史。六年,三月,戊申朔,乙亥,御史臣光守尚书令丞非下御史书到,言丞相
臣青翟,御史大夫臣汤,太常臣充,大行令臣息,太子太傅臣安行宗正事昧死上
言。大司马臣去病上疏曰:陛下过听,使臣去病待罪行间,宜专边塞之思虑,暴
骸中野,无以报,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诚见陛下忧劳天下,哀怜百姓以自忘,
亏膳,贬乐,损郎员。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至今无号位,师傅官,陛下恭让
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识而言。臣切不胜犬马之心,昧死,愿陛下诏有司,因
盛夏吉时,定皇子位。惟陛下幸察。制曰:下御史。臣谨与史二千石,二千石臣
贺等议曰:古者裂地立国,并建诸侯,以承天子,所以尊宗庙,重社稷也。今臣
去病上疏不忘其职,因以宣恩,乃道天子卑让自贬,以劳天下。虑皇子未有号位。
臣青翟臣汤等宜奉义尊职愚蠢不逮事。方今盛夏吉时,臣青翟臣汤等昧死,请立
皇子,臣闳臣旦臣胥为诸侯王。昧死请所立国名。
已上有言语相重者,今略点发如此。但此一篇所记,全宜削除,今辄具列于
斯,籍为鉴戒者尔。
凡为史者,国有诏诰,十分不当取其一焉。故汉元帝诏曰:“盖闻安民之道,
本由阴阳,间者阴阳错谬,风雨不时,朕之不德,庶几群公有敢言朕之过者,今
则不然,媮合苟从,未肯极言,朕甚悯焉。永惟蒸庶之饥寒,远离父母妻子,
劳于非业之作,卫于不居之宫,恐非所以佐阴阳之道也。其罢甘泉、建章宫卫士,
各令就农,百官各省费,条奏毋有所讳,有司勉之,毋犯四时之禁,丞相、御史
举天下明阴阳灾异者各三人。”及荀悦撰《汉纪》,略其文曰:“朕惟众庶之饥
寒,远离父母妻子,劳于非业之作,卫于不居之宫,其罢甘泉、建章宫卫士,各
令就农,丞相、御史,举天下明阴阳灾异者各三人。”自余钞撮,他皆仿此。近
则天朝诸撰史者,凡有制诰,一字不遗。唯去诏首称门下,诏尾去主者施行而已。
时武承嗣监修国史,见之大怒,谓史官曰:“公辈是何人?而敢辄减诏书!”自
是史官写诏书,虽门下赞诏亦录。后予闻此说,每嗢噱而已。必以《三王世家》
相比,其繁碎则又甚于斯。是知史官之愚,其来尚矣。今之作者,何独笑武承嗣
而已哉!
《魏公子传》曰:高祖始微少时,数闻公子贤。及即天子位,每过大梁,常
祠公子。高祖十二年,从击黥布还,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岁以四时奉祠公子。
太史公曰: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以征信陵君故事。说者云:当战国之
时,夷门者,城之东门也,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而信陵君之接岩穴隐
者,不耻下交,名冠诸侯,有以也。名冠诸侯不虚耳。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
不绝也。
《鲁仲连传》曰:仲连好奇伟倜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官任职,游好持高节。
游于赵。赵孝成王时,而秦王使白起破赵长平之军,前后四十余万,秦遂东围邯
郸,赵王恐,诸侯之救兵,莫敢击秦军;魏安厘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于
阴,不进;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因平原君谓赵王曰:秦所以急围赵者,
前与齐湣王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号。今齐湣王已益弱,方今惟秦雄天下,此非
必贪邯郸,其意欲复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
犹豫未有所决,此时鲁连适游赵地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
君,曰:事将奈何?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万之众于外,今又内
围邯郸而不能去。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此,胜也何敢言事。
鲁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
新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曰:胜请为绍则见之于先生。平原君遂
见新垣衍曰:东国有鲁连先生者,今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交之于将军。新垣衍
曰:吾闻鲁连先生,齐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连先生。
平原君曰:胜已泄之矣。新垣衍许诺,鲁仲连见新垣衍而无言,新垣衍曰:吾视
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平原君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所求于平原君者
也;曷为久居此重围之中而不去?鲁连……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使梁睹秦称
帝之害,则必且赵矣。新垣衍曰:秦称帝之害何如?鲁连曰:……吾将使秦王烹
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悦,曰: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乌能使秦王
烹醢梁王?鲁连曰:固也,吾将言之,……今秦万乘之国也,与梁亦万乘之国也,
俱据万乘之国,交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于是新垣衍起,
再拜而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适会魏公子无
忌夺晋鄙军以求赵,击秦军,秦军遂引而去。于是平原君欲封鲁连,鲁连辞让谢
使者三,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
《屈原贾生传》曰: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贾生名
谊,洛阳人也。云云乃以谪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贾生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
为寿不得长,又以谪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其词曰:……贾
生为长沙王太傅,后三年,有鸮飞入贾生舍,止于坐隅,楚人命鸮曰:鵩。贾生
既以谪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恐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其词曰:
……怀王骑,堕马而死,无后。贾生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余,亦死。贾生之
死,时年三十三矣。
《扁鹊仓公传》曰:太仓公者,齐太仓长,临淄人也。姓淳于氏,名意,少
而喜医方术。高后八年,更受师同郡元里公乘阳庆,庆年七十余,无子,使意尽
去其故方,更悉以禁方与之,传黄帝扁鹊之脉书,五色诊病。知人死生,决嫌疑,
定可治,乃药论甚精,受之三年,为人治病决死生多验。……诏召问所为治病死
生验者几何人?主名为谁?诏问故太仓长臣意方伎所长,及所能治病者,有其书
无有?皆安受学?受学几何岁?尝有所验?何县里人?何病?医药已,其病之状
皆何如?其悉而对。臣意对曰:自意少时,喜医药。医药方试之,多不验者。至
高后八年,得见师临淄元里公乘阳庆。庆年七十余,意得见事之。谓意曰:“尽
去而方书,非是也。庆有古先道遗传黄帝、扁鹊之脉书,五色诊病。知人死生,
决嫌疑,定可治,及药论书甚精。我家给富,心爱公,欲尽以我禁方书悉教公,”
臣意即曰:“幸甚,非意之所敢望也。”臣意即避席再拜,谒受其脉书上下经,
五色诊奇咳术,揆度阴阳外变药论石神接阴阳禁书,受读解验之,可一年所,明
岁即验之,有验。然尚未精也。要事之三年所,即尝以为人治诊病,决死生,有
验精良。今庆已死十年,臣意年尽三年,三十九岁也。齐侍御史成自言病头痛,
臣意诊其脉,告曰:君之病恶不可言也
《宋世家》初云:襄公嗣位后,仍谓为宋襄公,不去宋襄二字。《吴世家》
云阖闾,《越世家》云勾践,每于其号上加“吴王”、“越王”字,句句未尝
捨之。《孟尝君》传曰:“冯公形容状貌甚辨。”案形容、状貌同是一说,而
敷演重出,分为四言。凡如此流,不可胜载。其《十二诸侯表》曰:“孔子次
《春秋》,”“约其辞文,去其繁重。”又《屈原传》曰:“其文约,其辞微。”
观子长此言,实有深鉴。及自撰《史记》,榛芜若此,岂所谓非言之难而行之难
乎?
《汉书·龚遂传》曰:上遣使者征遂。议曹王生请从。功曹以为王生素嗜酒,
亡节度,不可使,遂不听。从至京师,王生日饮酒,不视太守。会遂引入宫,王
生醉,从后呼曰:“明府且止,愿有所白。”遂还,问其故,王生曰:“天子即
问君何以治渤海,君不可有所陈对,宜曰:‘皆圣主之德,非小臣之力也。’”
遂受其言,既至前,上果问以治状,遂对如王生言。天子悦其有让,笑曰:“君
安得长者之言而称之?”遂因前曰:“臣非知此,乃臣议曹教戒臣也。”上以遂
年老,不任公卿,拜为水衡都尉。议曹王生为水衡丞
《新晋书·袁宏传》曰:袁宏有逸才,文章绝美,曾为《咏史诗》,是其风
情所寄。少孤贫,以运租自业。谢尚时镇牛渚。秋夜乘月,率尔与左右微服泛江。
会宏在舫中,讽其所作《咏史诗》,咏声既清会亮,词又藻拔丽,遂驻听久之,
遣问焉,答云:“是袁临汝郎所诵诗。”即其咏史之作也。尚倾率有胜致,即迎
升舟,与之谈论,申旦不寐。自此名誉日茂云云。从桓温北伐,作《北征赋》,
皆其文之高者。尝与王珣、伏滔同在桓温坐,温令滔读其宏所作《北征赋》。至
“闻所传于相传,云获麟于此野;诞灵物以瑞德,奚受体于虞者!疚尼父之恸泣,
似实恸而非假;岂一性之足伤,乃致伤于天下。”其本至此便改韵。珣云:“此
赋方传千载,无容率尔。今于‘天下’之后,移韵徙事,然于写送之致,似为未
尽。”滔云:“得益写韵一句,或为小胜。”温曰:“卿思益之。”宏应声曰:
“感不绝于予心,愬流风而独写”云云。谢安尝赏其机对辩速,后安为扬州刺史,
宏自吏部郎出为东阳郡,乃祖道于冶亭,时贤皆集。谢安欲以卒迫试之,临别,
执其手,顾就左右取以一扇授之,曰:“聊以赠行。”宏应声答曰:“辄当奉扬
仁风,慰彼黎庶。”观者无叹服。时人叹其率而能要焉。
《十六国春秋》曰:郭瑀有女始笄,妙选良偶,有心于刘昞,遂别设一席
于座前,谓诸弟子曰:“吾有一女,年向成长,欲觅一快女婿。谁坐此席者,吾
当<女昬>焉。”昞遂奋衣来坐,神志湛然。曰:“向闻先生欲求快女婿,昞其
人也。”

[发帖际遇]: 林风偷拍五岳并派大会内幕,登上铁血晚报头条,刷新当晚销量,得到银两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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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 杂说上第七

○《春秋》(二条)
案《春秋》之书弑也,称君,君无道;称臣,臣之罪。如齐之简公,未闻失
德,陈恒构逆,罪莫大焉。而哀公十四年,书“齐人弑其君壬于舒州。”斯则贤
君见抑,而贼臣是党,求诸旧例,理独有违。但此是绝笔获麟之后,弟子追书其
事。岂由以索续组,不类将圣之能者乎?何其乖剌之甚也。
案《春秋左氏传》释《经》云:灭而不有其地曰入,如入陈,入郑,入许,
即其义也。至柏举之役,子常之败,庚辰吴入,独书以郢。夫诸侯列爵,并建国
都,惟取国名,不称都号。何为郢之见入,遗其楚名,比于他例,一何乖踳!
寻二《传》所载,皆云入楚,岂《左氏》之本,独为谬欤?
《左氏传》(二条)
《左氏》之叙事也,述行师则簿领盈视,哤聒沸腾;论备火,则区分在目,
修饰峻整;言胜捷,则收获都尽;记奔败,则披靡横前;申盟誓则慷慨有余;称
谲诈则欺诬可见;谈恩惠则煦如春日;纪严切则凛若秋霜;叙兴邦则滋味无量;
陈亡国则凄凉可悯。或腴辞润简牍,或美句入詠歌,跌宕而不群,纵横而自得。
若斯才者,殆将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闻,古今卓绝。如二《传》之叙事
也,榛芜溢句,疣赘满行,华多而少实,言拙而寡味。若必方于《左氏》也,非
唯不可为鲁、卫之政,差肩雁行,亦有云泥路阻,君臣礼隔者矣。
《左传》称仲尼曰:“鲍庄子之智不如葵,葵犹能卫其足。”夫有生而无识,
有质而无性者,其唯草木乎?然自古设比兴,而以草木方人者,皆取其善恶薰莸,
荣枯贞脆而已。必言其含灵畜智,隐身违祸,则无其义也。寻葵之向日倾心,本
不卫足,由人睹其形似,强为立名。亦由今俗文士,谓鸟鸣为啼,花发为笑。花
之与鸟,安有啼笑之情哉?必以人无喜怒,不知哀乐,便云其智不如花,花犹善
笑,其智不如鸟,鸟犹善啼,可谓之谠言者哉?如“鲍庄子之智不如葵,葵犹能
卫其足”,即其例也。而《左氏》录夫子一时戏言,以为千载笃论。成微婉之深
累,玷良直之高范,不其惜乎!
○《公羊传》(二条)
《公羊》云:“许世子止弑其君。”“曷为加弑?讥子道之不尽也。”其次
因言乐正子春之视疾,以明许世子之得罪。寻子春孝道,义感神明,固以方驾曾、
闵,连踪丁、郭。苟事亲不逮乐正,便以弑逆加名,斯亦拟失其流,责非其罪。
盖公羊、乐正,俱出孔父门人,思欲更相引重,曲加谈述。所以乐正行事,无理
辄书,致使编次不伦,比喻非类,言之可为嗤怪也。
语曰:“彭蠡之滨,以鱼食犬。”斯则地之所富,物不称珍。案齐密迩海隅,
鳞介惟错,故上客食肉,中客食鱼,斯即齐之旧俗也。然食鲂鲙鲤,诗人所贵,
必施诸他国,是曰珍羞。如《公羊传》云:晋灵公使勇士杀赵盾,见其方食鱼飧。
曰:“子为晋国重卿而食飧,是子之俭也。吾不忍杀子。”盖公羊生自齐邦,不
详晋物,以东土所贱,谓西州亦然。遂目彼嘉馔,呼为菲食,著之实录,以为格
言非惟与左氏有乖,亦于物理全爽者矣。
○《汲冢纪年》(一条)
语曰:“传闻不如所见。”斯则史之所述,其谬已甚,况乃传写旧记,而违
其本录者乎?至如虞、夏、商、周之《书》,《春秋》所记之说,可谓备矣。而
《竹书纪年》出于晋代,学者始知后启杀益,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共伯名
和;郑桓公,宣王之子。则与经典所载,乖剌甚多。又《孟子》曰:晋谓春秋为
乘。寻《汲冢琐语》,即乘之流邪?其《晋春秋》篇云:“平公疾,梦朱罴窥屏。”
《左氏》亦载斯事,而云“梦黄熊入门”。必有捨传闻而取所见,则《左传》
非而《晋》文实矣。呜呼!向若二书不出,学者为古所惑,则代成聋瞽,无由觉
悟也。
○《史记》(八条)
夫编年叙事,溷杂难辨:纪传成体,区别易观。昔读《太史公书》,每怪其
所采多是《周书》、《国语》、《世本》、《战国策》之流。近见皇家所撰《晋
史》,其所采亦多是短部小书,省功易阅者,若《语林》、《世说》、《搜神记》、
《幽明录》之类是也。如曹、干两氏《纪》,孙、檀二《阳秋》,则皆不之取。
故其中所载美事,遗略甚多。若以古方今,当然则知史公亦同其失矣。斯则迁之
所录,甚为肤浅,而班氏称其勤者,何哉?
孟坚又云,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服其善叙事。岂时无英秀,易为雄霸者
乎?不然,何虚誉之甚也。《史记·邓通传》云:“文帝崩,景帝立。”向若但
云景帝立,不言文帝崩,斯亦可知矣,何用兼书其事乎?又《仓公传》称其“传
黄帝、扁鹊之脉书。五色诊病,知人死生,决嫌疑,定可治。”诏召问其所长,
对曰:“传黄帝、扁鹊之脉书。”以下他文,尽同上说。夫上既有其事,下又载
其言,言事虽殊,委曲何别?案迁之所述,多有此类,而刘、扬服其善叙事也,
何哉?
太史公撰《孔子世家》,多采《论语》旧说,至《管晏列传》,则不取其本
书。以为时俗所有,故不复更载也。案《论语》行于讲肆,列于学官,重加编勒,
只觉繁费。如管、晏者,诸子杂家,经史外事,弃而不录,实杜异闻。夫以可除
而不除,宜取而不取,以斯著述,未睹厥义。
昔孔子力可翘关,不以力称。何者?大圣之德,具美者众,不可以一介标末,
持为百行端首也。至如达者七十,分以四科。而太史公述《儒林》,则不取游、
夏之文学;著《循吏》,则不言冉、季之政事;至于《货殖》为传,独以子贡居
先。掩恶扬善,既忘此义;成人之美,不其阙如?
司马迁《自序传》云:为太史公七年,而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乃喟然而
叹曰:是予之罪也,身亏不用矣。自叙如此,何其略哉!夫云“遭李陵之祸,幽
于缧绁”者乍似同陵陷没,以寘于刑:又似为陵所间,获罪于国。遂令读者难得
而详。赖班固载其《与任安书》,书中具述被刑所以。傥无此录,何以克明其事
者乎?
《汉书》载子长《与任少卿书》,历说自古述作,皆因患而起。末云:“不
韦迁蜀,世传《吕览》。”案吕氏之修撰也,广招俊客,比迹春、陵,共集异闻,
拟书《荀》、《孟》,思刊一字,购以千金,则当时宣布,为日久矣,岂以迁蜀
之后,方始传乎?且必以身既流移,书方见重,则又非关作者本因发愤著书之义
也。而辄引以自喻,岂其伦乎?若要多举故事,成其博学,何不云虞卿穷愁,著
书八篇?而曰“不韦迁蜀,世传《吕览》”。斯盖识有不该,思之未审耳。
昔《春秋》之时,齐有夙沙卫者,拒晋殿师,郭最称辱:伐鲁行唁,臧坚抉
死。此阉官见鄙,其事尤著者也。而太史公《与任少卿书》,论自古刑馀之人为
士君子所贱者,唯以弥子瑕为始,何浅近之甚邪?但夙沙出《左氏传》,汉代其
书不行,故子长不之见也。夫博考前古,而舍兹不载,至于乘传车,探禹穴,亦
何为者哉?
《魏世家》太史公曰:“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至于亡。’
余以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徒,曷益乎?”夫论成
败者,固当以人事为主,必推命而言,则其理悖矣。盖晋之获也,由夷吾之愎谏;
秦之灭也,由胡亥之无道;周之季也,由幽王之惑褒姒:鲁之逐也,由稠父之违
子家。然则败晋于韩,狐突已志其兆;亡秦者胡,始皇久铭其说;檿弧箕服,彰
于宣、厉之年;征褰与襦,显自文、武之世。恶名早著,天孽难逃。假使彼四君
才若桓、文,德同汤、武,其若之何?苟推此理而言,则亡国之君,他皆仿此,
安得于魏无讥者哉?夫国之将亡也若斯,则其将兴也亦然。盖妫后之为公子也,
其筮曰:八世莫之与京。毕氏之为大夫也,其占曰:万名其后必大。姬宗之在水
浒也,鸑鷟鸣于岐山:刘姓之在中阳也,蛟龙降于丰泽。斯皆瑞表于先,而福居
其后。向若四君德不半古,才不逮人,终能坐登大宝,自致宸极矣乎?必如史公
之议也,则亦当以其命有必至,理无可辞,不复嗟其智能,颂其神武者矣。夫推
命而论兴灭,委运而忘褒贬,以之垂诫,不其惑乎?自兹以后,作者著述,往往
而然。如鱼豢《魏略议》、虞世南《帝王论》,或叙辽东公孙之败,或述江左陈
氏之亡,其理并以命而言,可谓与子长同病者也。
○诸汉史(十条)
《汉书·孝成纪赞》曰:“成帝善修容仪,升车正立,不内顾,不疾言,不
亲指。临朝渊嘿,尊严若神,可谓穆穆天子之容貌矣。”又《五行志》曰:“成
帝好微行,选期门郎及私奴客十余人,皆白水袒帻,自称富平侯家。或乘小车,
御者在茵上,或皆骑,出入远至旁县。故谷永谏曰:陛下昼夜在路,独与小人相
随。乱服共坐,混淆无别。公卿百寮,不知陛下所在,积数年矣。”由斯而言,
则成帝鱼服嫚游,乌集无度,虽外饰严重,而内肆轻薄,人君之望,不其缺如。
观孟坚《纪》、《志》所言,前后自相矛盾者矣。
观太史公之创表也,于帝王则叙其子孙,于公侯则纪其年月,列行萦纡以相
属,编字戢孴而相排。虽燕、越万里,而于径寸之内犬牙可接;虽昭穆九代,
而于方尺之中雁行有叙,使读者阅文便睹,举目可详,此其所以为快也。如班氏
之《古今人表》者,唯以品藻贤愚,激扬善恶为务尔。既非国家递袭,禄位相承,
而以复界重行,狭书细字,比于他表,殆非其类欤!盖人列古今,本殊表限,必
吝而不去,则宜以志名篇。始自上上,终于下下,并当明为示榜,显列科条,以
种类为篇章,持优劣为次第。仍每于篇后云右若干品,凡若干人。亦犹《地理志》
肇述京华,末陈边塞,先列州郡,后言户口也。
自汉已降,作者多门,虽新书已行,而旧录仍在,必校其事,可得而言。案
刘氏初兴,书唯陆贾而已。子长述楚、汉之事,专据此书。譬夫行不由径,由不
由户,未之闻也。然观迁之所载,往往与旧不同。如郦生之初谒沛公,高祖之长
歌鸿鹄,非唯文句有别,遂乃事理皆殊。又韩王名信都,而辄去“都”留“信”,
用使称其姓名,全与淮阴不别。班氏一准太史,曾无驰张,静言思之,深所未了。
司马迁之《叙传》也,始自初生,及乎行历,事无臣细,莫不备陈,可谓审
矣。而竟不书其字者,岂墨生所谓大忘者乎?而班固仍其本传,了无损益,此又
韩子所以致守株之之说也。如固之为《迁传》也,其初宜云“迁字子长,冯翊阳
夏人,其序曰”云云。至于事终,则言“其自叙如此”。著述之体,不当如是耶?
马卿为《自叙传》,具在其集中。子长因录斯篇,即为列传,班氏仍旧,曾
无改夺。寻固于《马》、《扬》传末,皆云迁、雄之自叙如此。至于《相如》篇
下,独无此言。盖止凭太史之书,未见文园之集,故使言无画一,其例不纯。
《汉书·东方朔传》,委琐繁碎,不类诸篇。且不述其亡殁岁时及子孙继嗣,
正与《司马相如》、《司马迁》、《扬雄》传相类。寻其传体,必曼倩之自叙也。
但班氏脱略,故世莫之知。
苏子卿父建行事甚寡,韦玄成父贤德业稍多。《汉书》编苏氏之传,则先以
苏建标名;列韦相之篇,则不以韦贤冠首,并其失也。
班固称项羽贼义帝,自取灭亡。又云:于公高门以待封,严母扫地以待丧。
如固斯言,则深信夫天怨神怒,福善祸淫者矣。至于其赋《幽通》也,复以天命
久定,非人理所移,故善恶无征,报施多爽,斯则同现异说,前后自相矛盾者焉。
或问:张辅著《班马优劣论》云:“迁叙三千年事,五十万言,固叙二百年
事,八十万言,是固不如迁也。斯言为是乎?”答曰:“不然也。案《太史公书》
上起黄帝,下尽宗周,年代虽存,事迹殊略。至于战国已下,始有可观。然迁虽
叙三千年事,其间详备者,唯汉兴七十余载而已。其省也则如彼,其繁也则如此,
求诸折中,未见其宜。班氏《汉书》全取《史记》,仍去其《日者》、《仓公》
等传,以为其事繁芜,不足编次故也。若使马迁易地而处,撰成《汉书》,将恐
多言费辞,有逾班氏,安得以此而定其优劣邪?”
《汉书》断章,事终新室。如叔皮存殁,时入中兴,而辄引与前书共编者,
盖《序传》之恒例者耳。荀悦既删略班史,勒成《汉纪》,而彪《论王命》,列
在末篇。夫以规讽隗嚣,翼戴光武,忽以东都之事,擢居西汉之中,必如是,则
《宾戏》、《幽通》,亦宜同载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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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 杂说中第八

○诸晋史(六条)
东晋之史,作者多门,何氏《中兴》,实居其最。而为晋学者,曾未之知,
傥湮灭不行,良可惜也。王、檀著书,是晋史之尤劣者,方诸前代,其陆贾、褚
先生之比欤!道鸾不揆浅才,好出奇语,所谓欲益反损,求妍更媸者矣。
臧氏《晋书》称苻坚之窃号也,虽疆宇狭于石虎,至于人物则过之。案后石
之时,张据瓜、凉,李专巴、蜀,自辽而左。人属慕容,涉汉而南,地归司马。
逮于苻氏,则兼而有之。《禹贡》九州,实得其八。而言地劣于赵,是何言欤?
夫识事未精,而轻为著述,此其不知量也。张勔抄撮晋史,求其异同,而被褐此
言,不从沙汰,罪又甚矣。
夫学未该博,鉴非详正,凡所修撰,多聚异闻,其为踳驳,难以觉悟。案
应劭《风俗通》载楚有叶君祠,即叶公诸梁庙也。而俗云孝明帝时有河东王乔为
叶令,尝飞凫入朝。及干宝《搜神记》,乃隐应氏所通,而收流俗怪说。又刘敬
叔《异苑》称晋武库失火,汉高祖斩蛇剑穿屋而飞,其言不经。故梁武帝令殷芸
编诸《小说》,及萧方等撰《三十国史》,乃刊为正言。既而宋求汉事,旁取令
升之书;唐征晋语,近凭方等之录。编简一定,胶漆不移。故令俗之学者,说凫
履登朝,则云《汉书》旧记。谈蛇剑穿屋,必曰晋典明文。摭彼虚词,成兹实录。
语曰:“三人成市虎”。斯言其得之者乎!
马迁持论,称尧世无许由;应劭著录,云汉代无王乔,其言谠矣。至士安撰
《高士传》,具说箕山之迹;令升作《搜神记》,深信叶县之灵。此并向声背实,
捨真从伪,知而故为,罪之甚者。近者,宋临川王义庆著《世说新语》,上叙
两汉、三国及晋中朝、江左事。刘峻注释,摘其瑕疵,伪迹昭然,理难文饰。而
皇家撰《晋史》,多取此书。遂采康王之妄言,违孝标之正说。以此书事,奚其
厚颜。
汉吕后以妇人称制,事同王者。班氏次其年月,虽与诸帝同编;而记其事迹,
实与后妃齐贯。皇家诸学士撰《晋书》,首发凡例,而云班《汉》皇后除王、吕
之外,不为作传,并编叙行事,寄出《外戚》篇。案《外戚》篇所不载者,唯元
后耳。安得不引吕氏以为例乎?盖由读书不精,识事多阙,徒以本纪标目,以编
高后之年,遂疑外戚裁篇,不述娥姁之事。其为率略,不亦甚邪!
杨王孙布囊盛尸,裸身而葬。伊籍对吴,以“一拜一起,未足为劳”。求两
贤立身,各有此一事而已。而《汉书》、《蜀志》,为其立传。前哲致讥,言之
详矣。然杨能反经合义,足矫奢葬之愆。伊以敏辞辨对,可免“使乎”之辱。列
诸篇第,犹有可取。近者皇家撰《晋书》,著《刘伶》、《毕卓传》。其述事也,
直载其嗜酒沈湎,悖礼乱德,若斯而已,为传如此,复何所取者哉?
○《宋略》(一条)
裴几原删略宋史,定为二十篇。芟烦撮要,实有其力。而所录文章,颇伤芜
秽。如文帝《除徐傅官诏》、颜延年《元后哀册文》、颜峻《讨二凶檄》、孝武
《拟李夫人赋》、裴松之《上注国志表》、孔熙先《罪许曜词》。凡此诸文,是
尤不宜载者。
何则?羡、亮威权震主,负芒猜忌,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既而罪名具列,
刑书是正,则先所降诏,本非实录。而乃先后双载,坐令矛盾两伤。夫国之不造,
史有哀册。自晋、宋已还,多载于起居注,词皆虚饰,义不足观。必以“略”言
之,故宜去也。昔汉王数项,袁公檄曹,若不具录其文,难以暴扬其过。至于二
凶为恶,不言可知,无俟檄数,始明罪状。必刊诸国史,岂益异同。孝武作赋悼
亡,钟心内宠,情在儿女,语非军国。松之所论者,其事甚末,兼复文理非工。
熙先构逆怀奸,矫言欺众,且所为稿草,本未宣行。斯并同在编次,不加铨择,
岂非芜滥者邪?
向若除此数文,别存他说,则宋年美事,遗略盖寡。何乃应取而不取,宜除
而不除乎?但近代国史,通多此累,有同自郐,无足致讥。若裴氏者,众作之中,
所可与言史者,故偏举其事,以申掎摭去。
○后魏书(二条)
《宋书》载佛狸之入寇也,其间胜负,盖皆实录焉。《魏史》所书,则全出
沈本。如事有可耻者,则加减随意,依违饰言。至如刘氏献女请和,太武以师婚
不许,此言尤可怪也。何者?江左皇族,水乡庶族,若司马、刘、萧、韩、王,
或出于亡命,或起自俘囚,一诣桑乾,皆成禁脔。此皆魏史自述,非他国所传。
然则北之重南,其礼如此。安有黄旗之主,亲屈己以求婚,而白登之阵反怀疑而
不纳。其言河汉,不亦甚哉!观休文《宋典》,诚曰不工,必比伯起《魏书》,
更为良史。而收每云:“我视沈约,正如奴耳。”此可谓饰嫫母而夸西施,持鱼
目而笑明月者也。
近者沈约《晋书》,喜造奇说。称元帝牛金之子,以应“牛继马后”之征。
邺中学者王劭、宋孝王言之详矣。而魏收深嫉南国,幸书其短,著《司马叡传》,
遂具录休文所言。又崔浩谄事狄君,曲为邪说,称拓跋之祖,本李陵之胃。当时
众议抵斥,事遂不行。或有窃其书以渡江者,沈约撰《宋书·索虏传》,仍传伯
渊所述。凡此诸妄,其流甚多,傥无迹可寻,则真伪难辨者矣。
○北齐诸史(三条)
王劭国史,至于论战争,述纷扰,贾其馀勇,弥见所长。至如叙文宣逼孝靖
以受魏禅,二王杀杨、燕以废乾明,虽《左氏》载季氏逐昭公,秦伯纳重耳,栾
盈起于曲沃,楚灵败于乾豁,殆可连类也。又叙高祖破宇文于邙山,周武自晋阳
而平邺,虽《左氏》书城濮之役,鄢陵之战,齐败于鞍,吴师入郢,亦不是过也。
或问曰:王劭《齐志》,多记当时鄙言,为是乎?为非乎?对曰:古往今来,
名目各异,区分壤隔,称谓不同。所以晋、楚方言,齐、鲁俗语,《六经》诸子,
载之多矣。
自汉已降,风俗屡迁,求诸史籍,差睹其事。或君臣之目,施诸朋友;或尊
官之称,属诸君父。曲相崇敬,标以处士、王孙;轻加侮辱,号以仆父、舍长。
亦有荆楚训多为夥,庐江目桥为圯。南呼北人曰伧,西谓东胡曰虏。渠、们、底、
个,江左彼此之辞;乃、若、君、卿,中朝汝我之义。斯并因地而变,随时而革,
布在方册,无假推寻。足以知甿俗之有殊,验土风之不类。
然自二京失守,四夷称制,夷夏相杂,音句尤媸。而彦鸾、伯起,务存隐讳;
重规、德棻,志在文饰。遂使中国数百年内,其俗无得而言。
盖语曰:“知古而不知今,谓之陆沈。”又曰:“一物不知,君子所耻。”
是则时无远近,事无巨细,必藉多闻,以成博识。
如今之所谓者,若中州名汉,关右称羌,易臣以奴,呼母云姊。主上有大家
之号,师人致儿郎之说。凡如此例,其流甚多。必寻其本源,莫详所出。阅诸
《齐志》,则了然可知。由斯而言,劭之所录,其为弘益多矣。足以开后进之蒙
蔽,广来者之耳目。微君懋,吾几面墙于近事矣,而子奈何妄加讥诮者哉!
皇家修《五代史》,馆中坠稿仍存。皆因彼旧事,定为新史。观其朱墨所图,
铅黄所拂,犹有可识者。或以实为虚,以非为是。其北齐国史,皆称诸帝庙号,
及李氏撰《齐书》,其庙号有犯时讳者,即称谥焉。至于变世祖为文襄,改世宗
为武成。苟除兹“世”字,而不悟“襄”、“成”有别。诸如此谬,不可胜纪。
又其列传之叙事也,或以武定臣佐降在成朝,或以河清事迹擢居襄代。故时日不
接而隔越相偶,使读者瞀乱而不测,惊骇而多疑。嗟乎!因斯而言,则自古著书,
未能精谠,书成绝笔,而遽捐旧章。遂令玉石同烬,真伪难寻者,不其痛哉!
○周书
今俗所行周史,是令狐德棻等所撰。其书文而不实,雅而无检,真迹甚寡,
客气尤繁。
寻宇文初习华风,事由苏绰。至于军国词令,皆准《尚书》。太祖敕朝廷他
文,悉准于此。盖史臣所记,皆禀其规。柳虬之徒,从风而靡。案绰文虽去彼淫
丽,存兹典实。而陷于矫枉过正之失,乖夫适俗随时之义。苟记言若是,则其谬
逾多。爰及牛弘,弥尚儒雅。即其旧事,因而勒成。务累清言。罕逢佳句。
而令狐不能别求他述,用广异闻,唯凭本书,重加润色。遂使周氏一代之史,
多非实录者焉。
○《隋书》(一条)
昔贾谊上书,晁错对策。皆有益军国,足贻劝戒。而编于汉史,读者犹恨其
繁。如《隋书·王劭、袁充》两传,唯录其诡辞妄说,遂盈一篇。寻又申以诋诃,
尤其谄惑。夫载言示后者,贵于辞理可观。既以无益而书,岂若遗而不载。盖学
者神识有限,而述者注记无涯。以有限之神识,观无涯之注记,必如是,则阅之
心目,视听告劳;书之简编,缮写不给。呜呼!苟自古著述其皆若此也,则知李
斯之设坑阱,董卓之成帷盖,虽其所行多滥,终亦有可取焉。
案《隋史》讥王君懋撰齐、隋二史叙录繁碎。至如刘臻还宅,访子方知;王
劭思书,为奴所侮。此而毕载,为失更多。可谓尤而效之,罪之甚焉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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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 杂说下第九

○诸史(六条)
夫盛服饰者,以珠翠为先;工缋事者,以丹青为主。至若错综乖所,分有失
宜,则彩绚虽多,巧妙不足者矣。观班氏《公孙弘传赞》,直言汉之得人,盛于
武、宣二代,至于平津善恶,寂蔑无睹。持论如是,其义靡闻。必矜其美辞,爱
而不弃,则宜微有改易,列于《百官公卿表》后。庶寻文究理,颇相附会。以兹
编录,不犹愈乎?又沈侯《谢灵运传论》,全说文体,备言音律,此正可为《翰
林》之补亡,《流别》之总说耳。如次诸史传,实为乖越。陆士衡有云:“离之
则双美,合之则两伤,”信矣哉!
其有事可书而不书者,不应书而书者。至如班固叙事,微小必书,至高祖破
项垓下,斩首八万,曾不涉言。李《齐》于《后主纪》,则书幸于侍中穆提婆第,
于《孝昭纪》则不言亲戎以伐奚,于边疆小寇无不毕纪,如司马消难拥数州之地
以叛,曾不挂言,略大举小,其流非一。
昔刘勰有云:“自卿、渊已前,多役才而不课学;向、雄已后,颇引书以助
文。”然近史所载,亦多如是。故虽有王平所识,仅通十字;霍光无学,不知一
经。而述其言语,必称典诰。良由才乏天然,故事资虚饰者矣。
案《宋书》称武帝入关,以镇恶不伐,远方冯异;于渭滨游览,追思太公。
夫以宋祖无学,愚智所委,安能援引古事,以酬答群臣者乎?斯不然矣。
更有甚于此者,睹周、齐二国,俱出阴山,必言类互乡,则宇文尤甚。而牛
弘、王劭,并掌策书,其载齐言也,则浅俗如彼;其载周言也,则文雅若此。夫
如是,何哉?非两邦有夷夏之殊,由二史有虚实之异故也。夫以记宇文之言,而
动遵经典,多依《史》、《汉》,此何异庄子述鲋鱼之对而辩类苏、张,贾生叙
鵩鸟之辞而文同屈、宋,施于寓言则可,求诸实录则否矣。
世称近史编语,唯《周》多美辞。夫以博采古文而聚成今说,是则俗之所传
有《鸡九锡》、《酒孝经》、《房中志》、《醉乡记》,或师范《五经》,或规
模《三史》,虽文皆雅正,而事悉虚无,岂可便谓南、董之才,宜居班、马之职
也?
自梁室云季,雕虫道长。平头上尾,尤忌于时;对语丽辞,盛行于俗。始自
江外,被于洛中。而史之载言,亦同于此。假有辨如郦叟,吃若周昌,子羽修饰
而言,仲田率尔而对,莫不拘以文禁,一概而书,必求实录,多见其妄矣。
夫晋、宋已前,帝王传授,始自锡命,终于登极。其间笺疏款曲,诏策频烦。
虽事皆伪迹,言并饰让,犹能备其威仪,陈其文物,俾礼容可识,朝野具瞻。逮
于近古,我则不暇。至如梁武之居江陵,齐宣之在晋阳,或文出荆州,假称宣德
之令;或书成并部,虚云孝静之敕。凡此文诰,本不施行,必也载之起居,编之
国史,岂所谓撮其机要,翦裁浮辞者哉?但二萧《陈》、《隋》诸史,通多此失,
唯王劭所撰《齐志》,独无是焉。
夫以暴易暴,古人以为嗤。如彦渊之改魏收也,以非易非,弥见其失矣。而
撰《隋史》者,称澹大矫收失者,何哉?且以澹著书方于君懋,岂唯其间可容数
人而已,史臣美澹而讥劭者,岂所谓通鉴乎?语曰:“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其斯之谓矣!
○别传(九条)
刘向《列女传》云:“夏姬再为夫人,三为王后。”夫为夫人则难以验也,
为王后则断可知矣。案其时诸国称王,唯楚而已。如巫臣谏庄将纳姬氏,不言曾
入楚宫,则其为后当在周室。盖周德虽衰,犹称秉礼。岂可族称姬氏而妻厥同姓
者乎?且鲁娶于吴,谓之孟子。聚麀之诮,起自昭公。未闻其先已有斯事,礼之
所载,何其阙如!又以女子一身,而作嫔三代,求诸人事,理必不然。寻夫春秋
之后,国称王者有七。盖由向误以夏姬之生,当夫战国之世,称三为王后者,谓
历嫔七国诸王,校以年代,殊为乖剌。至于他篇兹例甚众。故论楚也,则平王与
秦穆同时;言齐也,则晏婴居宋景之后。今粗举一二,其流可知。
观刘向对成帝,称武、宣行事,世传失实,事具《风俗通》,其言可谓明鉴
者矣。及自造《洪范》、《五行》及《新序》、《说苑》、《列女》、《列仙》
诸传,而皆广陈虚事,多构伪辞。非其识不周而才不足,盖以世人多可欺故也。
呜呼!后生可畏,何代无人,而辄轻忽若斯者哉!夫传闻失真,书事失实,盖事
有不获已,人所不能免也。至于故为异说,以惑后来,则过之尤甚者矣!案苏秦
答燕易王,称有妇人将杀夫,令妾进其药酒,妾佯僵而覆之。又甘茂谓苏代云:
贫人女与富人女会绩,曰:“无以买烛,而子之光有余,子可分我余光,无损子
明。”此并战国之时,游说之士,寓言设理,以相比兴。及向之著书也,乃用苏
氏之说,为二妇人立传,定其邦国,加其姓氏,以彼乌有,特为指实,何其妄哉!
又有甚于此者,至如伯奇化鸟,对吉甫以哀鸣;宿瘤隐形,干齐王而作后。此则
不附于物理者矣。复有怀嬴失节,目为贞女刘安覆族,定以登仙。立言如是,岂
顾丘明之有传,孟坚之有史哉!
杨雄《法言》,好论司马迁而不及左丘明,常称《左氏传》唯有“品藻”二
言而已,是其鉴物有所不明者也。且雄哂子长爱奇多杂,又曰不依仲尼之笔,非
书也,《自序》又云不读非圣之书。然其撰《甘泉赋》,则云“鞭宓妃”云云,
刘勰《文心》已讥之矣。然则文章小道,无足致嗤。观其《蜀王本纪》,称杜魄
化而为鹃,荆尸变而为鳖,其言如是,何其鄙哉!所谓非言之难而行之难也。
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欲求不朽,弘之在人。何者交阯远居南裔,越裳之
俗也;敦煌僻处西域,昆戎之乡也。求诸人物,自古阙载。盖由地居下国,路绝
上京,史官注记,所不能及也。既而士燮著录,刘昞裁书,则磊落英才,粲然
盈瞩者矣。向使两贤不出,二郡无记,彼边隅之君子,何以取闻于后世乎?是知
著述之功,其力大矣,岂与夫诗赋小技校其优劣者哉?
自战国以下词人属文,皆伪立客主,假相酬答。至于屈原《离骚》辞,称遇
渔父于江渚;宋玉《高唐赋》,云梦神女于阳台。夫言并文章,句结音韵。以兹
叙事,足验凭虚。而司马迁、习凿齿之徒,皆采为逸事,编诸史籍,疑误后学,
不其甚邪!必如是,则马卿游梁,枚乘谮其好色;曹植至洛,宓妃睹于岩畔。撰
汉、魏史者,亦宜编为实录矣。
嵇康撰《高士传》,取《庄子》、《楚辞》二渔父事,合成一篇。夫以园吏
之寓言,骚人之假说,而定为实录,斯已谬矣。况此二渔父者,较年则前后别时,
论地则南北殊壤,而辄亻并之为一,岂非惑哉?苟如是,则苏代所言双擒蚌鹬,
伍胥所遇渡水芦中,斯并渔父善事,亦可同归一录,何止揄袂缁帷之林,濯缨沧
浪之水,若斯而已也。
庄周著书,以寓言为主;嵇康述《高士传》,多引其虚辞。至若神有混沌,
编诸首录。苟以此为实,则其流甚多,至如蛙鳖竞长,蚿蛇相邻,莺鸠笑而后
方,鲋鱼忿以作色。向使康撰《幽明录》、《齐谐记》,并可引为真事矣。夫识
理,何为而薄周、孔哉?
杜元凯撰《女记》,博采经籍前史,显录古老明言,而事有可疑,犹阙而不
载。斯岂非理存雅正,心嫉邪僻者乎?君子哉若人也!长者哉若人也!
《李陵集》有《与苏武书》,词采壮丽,音句流靡。观其文体,不类西汉人,
殆后来所为,假称陵作也。迁《史》缺而不载,良有以焉。编于《李集》中,斯
为谬矣。
○杂识(十条)
夫自古学者,谈称多矣。精于《公羊》者,尤憎《左氏》;习于《太史》者,
偏嫉孟坚。夫能以彼所长而攻此所短,持此之是而述彼之非,兼善者鲜矣。又观
世之学者,或躭玩一经,或专精一史。谈《春秋》者,则不知宗周既陨,而人有
六雄;论《史》、《汉》者,则不悟刘氏云亡,而地分三国。亦犹武陵隐士,灭
迹桃源,当此晋年,犹谓暴秦之地也。假有学穷千载,书总五车,见良直而不觉
其善,逢牴牾而不知其失,葛洪所谓藏书之箱箧,五经之主人。而夫有云:“虽
多亦安用为?”其斯之谓也。
夫邹好长缨,齐珍紫服,斯皆一时所尚,非百王不易之道也。至如汉代《公
羊》,擅名《三传》,晋年《庄子》,高视《六经》。今并挂壁不行,缀旒无绝。
岂与夫《春秋左氏》、《古文尚书》,虽暂废于一朝,终独高于千载。校其优劣,
可同年而语哉?
夫书名竹帛,物情所竞,虽圣人无私,而君子亦党。盖《易》之作也,本非
记事之流,而孔子《系辞》,辄盛述颜子,称其“殆庶”。虽言则无愧,事非虚
美,亦由视予犹父,门人日亲,故非所要言,而曲垂编录者矣。既而扬雄寂寞,
师心典诰,至于童乌稚子,蜀汉诸贤,《太玄》、《法言》,恣加褒赏,虽内举
不避,而情有所偏者焉。夫以宣尼叡哲,子云参圣,在于著述,不能忘私,则自
中庸以降,抑可知矣。如谢承《汉书》,偏党吴、越,魏收《代史》,盛夸胡塞,
复焉足怪哉?
子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大人儒。”儒诚有之,史亦宜然。盖左氏明、司
马迁,君子之史也;吴均、魏书,小人之史也。其薰莸不类,何相去之远哉?
“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史云史云,文饰云哉?何则?史有固当以好善
主,嫉恶为次。若司马迁、班叔皮,史之好善者也;晋董狐、齐南史,史之嫉恶
者也。必兼此二者,而重之以文饰,其唯左丘明乎!自兹以降,吾未之见也。
夫所谓直笔者,不掩恶不虚美,书之有益于褒贬,不书无损于劝诫。但举其
宏纲,存其大体而已。非谓丝毫必录,琐细无遗者也。如宋孝王、王劭之徒,其
所记也,喜论人帷薄不修,言貌鄙事,讦以为直,吾无取焉。
夫故立异端,喜造奇说,汉有刘向,晋有葛洪。近者沈约,又其甚也。后来
君子,幸为详焉。
昔魏史称朱异有口才,挚虞有笔才,故知喉舌翰墨,其辞本异。而近世作者,
撰彼口语,同诸笔文。斯皆以元瑜、孔璋之才,而处丘明、子长之任。文之与史,
何相乱之甚乎?
夫载笑立言,名流今古。如马迁《史记》,能成一家;扬雄《太玄》,可传
千载。此则其事尤大,记之于传可也。至于近代则不然。其有雕虫末伎,短才小
说,或为集不过数卷,或著书才至一篇,莫不一一列名,编诸传末。事同《七略》,
巨细必书,斯亦烦之甚者。
子曰:“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人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
下,民至于今称之。”若汉代青翟、刘舍,位登丞相,而班史无录;姜诗、赵壹,
身止计吏,而谢《书》有传。即其例也。今之修史者则不然。其有才德阙如,而
位宦通显,史臣载笔,必为立传。其所记也,止具其生前历官,殁后赠谥,若斯
而已矣。虽其间伸以状迹,粗陈一二,幺么恒事,曾何足观。始自伯起《魏书》,
迄乎皇家《五史》,通多此体。流荡忘归,《史》、《汉》之风,忽焉不嗣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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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外篇 汉书五行志错误第十

班氏著志,牜氏牾者多。在于《五行》,芜累尤甚。今辄条其错缪,定为四
科:一曰引书失宜,二曰叙事乖理,三曰释灾多滥,四曰古学不精。又于四科之
中,疏为杂目,类聚区分,编之如后。
第一科
引书失宜者,其流有四:一曰史记、《左氏》,交错相亻并;二曰《春秋》、
史记,杂乱难别;三曰屡举《春秋》,言无定体;四曰书名去取,所记不同。
其志叙言之不从也,先称史记周单襄公告鲁成公曰,晋将有乱。又称宣公六
年,郑公子曼满与王子伯廖语,欲为卿。案宣公六年,自《左传》所载也。夫上
论单襄,则持史记以标首;下列曼满,则遗《左氏》而无言。遂令读者疑此宣公,
亦出史记;而不云鲁后,莫定何邦。是非难悟,进退无准。此所谓史记、《左氏》
交错相亻并也。
《志》云:史记成公十六年,公会诸侯于周。案成公者,即鲁侯也。班氏凡
说鲁之某公,皆以《春秋》为冠。何则?《春秋》者,鲁史之号。言《春秋》则
知是鲁君。今引史记居先,成公在下,书非鲁史,而公舍鲁名。胶柱不移,守株
何甚。此所谓《春秋》、《史记》杂乱难别也。
案班《书》为志,本以汉为主。在于汉时,直记其帝号谥耳。至于它代,则
云某书、某国君,此其大例也。至如叙火不炎上,具《春秋》桓公十四年;次叙
稼穑不成,直云严公二十八年而已。夫以火、稼之间,别书汉、莽之事。年代已
隔,去鲁尤疏。洎乎改说异端,仍取《春秋》为始,而于严公之上,不复以《春
秋》建名。遂使汉帝、鲁公,同归一揆。必为永例,理亦可容。在诸异科,事又
不尔。求之画一,其例无恒。此所谓屡举《春秋》,言无定体也。
案本《志》叙汉以前事,多略其书名。至于服妖章,初云晋献公使太子率师,
佩以金玦。续云郑子臧好为聚鹬之冠。此二事之上,每加《左氏》为首。夫一言
可悉,而再列其名。省则都捐,繁则太甚。此所谓书名去取,所记不同也。
第二科
叙事乖理者,其流有五:一曰徒发首端,不副征验;二曰虚编古语,讨事不
终;三曰直引时谈,竟无它述;四曰科条不整,寻绎难知;五曰标举年号,详略
无准。
《志》曰:《左氏》昭公十五年,晋籍谈如周葬穆后。既除丧而燕。叔向曰:
王其不终乎!吾闻之,所乐必卒焉。今王一岁而有三年之丧二焉,于是乎与丧宾
燕,乐忧甚矣。礼,王之大经也。一动而失二礼,无大经矣,将安用之。案其后
七年,王室终如羊舌所说,此即其效也,而班氏了不言之。此所谓徒发首端,不
副征验也。
《志》云:《左氏》襄公二十九年,晋女齐语智伯曰:齐高子容、宋司徒皆
将不免。子容专,司徒侈,皆亡家之主也。专者速及,侈则将以力毙。九月,高
子出奔北燕,所载至此,更无他说。案《左氏》昭公二十年,宋司徒奔陈。而班
氏探诸本传,直写片言。阅彼全书,唯征半事。遂令学者疑丘明之说,有是有非;
女齐之言,或得或失。此所谓虚编古语,讨事不终也。
《志》云:成帝于鸿嘉、永始之载,好为微行,置私田于民间。谷永谏曰:
诸侯梦得田,占为失国。而况王蓄私田财物,为庶人之事乎。已下弗云成帝意悛
与不悛,谷永言效与不效。谏词虽具,诸事阙如。此所谓直引时谈,竟无它述者
也。
其述庶征之恒寒也,先云釐公十年冬,大雨雹。随载刘向之占,次云《公羊
经》曰“大雨雹”,续书董生之解。案《公羊经》所说,与上奚殊?而再列其辞,
俱云“大雨雹”而已。又此科始言大雪与雹,继言殒霜杀草,起自春秋,讫乎汉
代。其事既尽,乃重叙雹灾。分散相离,断绝无趣。夫同是一类,而限成二条。
首尾纷拏,而章句错糅。此所谓科条不整,寻绎难知者也。
夫人君改元,肇自刘氏。史官所录,须存凡例。案斯《志》之记异也,首列
元封年号,不详汉代何君;次言地节、河平,具述宣、成二帝。武称元鼎,每岁
皆书;哀曰建平,同年必录。此所谓标举年号,详略无准者也。
第三科
释灾多滥者,其流有八:一曰商榷前世,全违故实;二曰影响不接,牵引相
会;三曰敷演多端,准的无主;四曰轻持善政,用配妖祸;五曰但伸解释,不显
符应;六曰考核虽谠,义理非精;七曰妖祥可知,寝默无说;八曰不循经典,自
任胸怀。
《志》云:“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九鼎震。”“是岁,韩、魏、赵篡晋而分
其地,威烈王命以为诸侯。天子不恤同姓,而爵其贼臣,天下不附矣。”案周当
战国之世,微弱尤甚。故君疑窃斧,台名逃债。正比夫泗上诸侯,附庸小国者耳。
至如三晋跋扈,欲为诸侯,虽假王命,实由己出。譬夫近代莽称安汉,匪平帝之
至诚;卓号太师,岂献皇之本愿。而作者苟责威烈以妄施爵赏,坐贻妖孽,岂得
谓“人之情伪尽知之矣”者乎!此所谓商榷前世,全违故实也。
《志》云:昭公十六年九月,大雩。先是,昭母夫人归氏薨,昭不戚而大蒐
于比蒲。又曰定公十二年九月,大雩。先是,公自侵郑归而城中城,二大夫围郓。
案大蒐于比蒲,昭之十一年。城中城、围郓,定之六年也。其二役去雩,皆非一
载。夫以国家恒事,而坐延灾眚,岁月既遥,而方闻响应。斯岂非乌有成说,扣
寂为辞者哉!此所谓影响不接,牵引相会也。
《志》云:严公七年秋,大水。董仲舒、刘向以为严母姜与兄齐侯淫,共杀
桓公。严释父仇,复娶齐女,未人而先与之淫,一年再出会,于道逆乱,臣下贱
之应也。又云:十一年秋,宋大水。董仲舒以为时鲁、宋比年有乘丘、鄑之战,
百姓愁怨,阴气盛,故二国俱水。案此说有三失焉。何者?严公十三年、十一年,
公败宋师于乘丘及鄑。夫以制胜克敌,策勋命赏,可以欢荣降福,而反愁怨贻
灾邪?其一失也。且先是数年,严遭大水,校其时月,殊在战前。而云与宋交兵,
故二国大水,其二失也。况于七年之内,已释水灾,始以齐女为辞,终以宋师为
应。前后靡定,向背何依?其失三也。夫以一灾示青,而三说竞兴,此所谓敷演
多端,准的无主也。
其释“厥咎舒,厥罚恒燠”,以为其政弛慢,失在舒缓,故罚之以燠,冬而
亡冰。寻其解《春秋》之无冰也,皆主内失黎庶,外失诸侯,不事诛赏,不明善
恶,蛮夷猾夏,天子不能讨,大夫擅权,邦君不敢制。若斯而已矣。次至武帝元
狩六年冬,亡冰,而云先是遣卫、霍二将军穷追单于,斩首十余万级归,而大行
庆赏。上又闵悔勤劳,遣使巡行天下,存赐鳏寡,假与乏困,举遗逸独行君子诣
行在所。郡国有以为便宜者,上丞相、御史以闻。于是天下咸喜。案汉帝其武功
文德也如彼,其先猛后宽也如此,岂是有懦弱凌迟之失,而无刑罚戡定之功哉!
何得苟以无冰示灾,便谓与昔人同罪。矛盾自已,始末相违,岂其甚邪?此所谓
轻持善政,用配妖祸也。
《志》云:孝昭元凤三年,太山有大石立。眭孟以为当有庶人为天子者。京
房《易传》云:“太山之石颠而下,圣人受命人君虏。”又曰:石立于山,同姓
为天下雄。案此当是孝宣皇帝即位之祥也。宣帝出自闾阎,坐登扆极,所谓庶人
受命者也。以曾孙血属,上纂皇统,所谓同姓雄者。昌邑见废,谪君远方,所谓
人君虏者也。班《书》载此征祥,虽具有剖析,而求诸后应,曾不缕陈。叙事之
宜,岂其若斯?苟文有所阙,则何以载言者哉?此所谓但伸解释,不显符应也。
《志》云:成帝建始三年,小女陈持弓年九岁,走入未央宫。又云:绥和二
年,男子王褒入北司马门,上前殿。班《志》虽有证据,言多疏阔。今聊演而申
之。案女子九岁者,九则阳数之极也。男子王褒者,王则臣君之姓也。入北司马
门上前殿者,三莽始为大司马,至哀帝时就国,帝崩后,仍此官,因以篡位。夫
人入司马门而上殿,亦由从大司马而升极。灾祥示兆,其事甚明。忽而不书,为
略何甚?此所谓解释虽谠,义理非精也。
《志》云:哀帝建平四年,山阳女子田无啬怀妊,未生二月,儿啼腹中。及
生,不举,葬之陌上。三日,人过闻啼声。母掘土收养。寻本《志》虽述此妖灾,
而了无解释。案人从胞到育,含灵受气,始末有成数,前后有定准。至于在孕甫
尔,遽发啼声者,亦由物有基业未彰,而形象已兆,即王氏篡国之征。生而不举,
葬而不死者,亦由物有期运已定,非诛翦所平,即王氏受命之应也。又案班云小
女陈持弓者,陈即莽所出;如女子田无啬者,田故莽之本宗。事既同占,言无一
概。岂非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者乎?此所谓妖祥可知,寝默无说也。
当春秋之时,诸国贤俊多矣。如沙鹿其坏,梁山云崩,鹢退蜚于宋者,龙交
斗于郑水。或伯宗、子产,具述其非妖;或卜偃、史过,盛言其必应。盖于时有
识君子以为美谈。故左氏书之不刊,贻厥来裔。既而古今路阻,闻见壤隔,至汉
代儒者董仲舒、刘向之徒,始别构异闻,辅申它说。以兹后学,陵彼先贤,皆今
谚所谓“季与厥昆,争知嫂讳”者也。而班《志》尚捨长用短,捐旧习新,苟
出异同,自矜魁博,多见其无识者矣。此所谓不循经典,自任胸怀也。
第四科
古学不精者,其流有三:一曰博引前书,网罗不尽;二曰兼采《左氏》,遗
逸甚多;三曰屡举旧事,不知所出。
《志》云:庶征之恒风,刘向以为《春秋》无其应。刘歆以为釐十六年,
《左氏传》释六鶂退飞是也。案旧史刘向学《谷梁》,刘歆学《左氏》。既祖习
各异,而闻见不同,信矣。而周木斯拔,郑车偾济,风之为害,备于《尚书》、
《左传》。向则略而不信,歆则知而不传。又详言从怪,历叙群妖。述雨氂为灾,
而不寻赵毛生地;书异鸟相育,而不载宋雀生鹯。斯皆见小忘大,举轻略重。盖
学有不同,识无通鉴故也。且当炎汉之代,厥异尤奇。若景帝承平,赤风如血;
于公在职,亢阳为旱。惟纪与传,各具其详,在于《志》中,独无其说也,何哉?
此所谓博引前书,网罗不尽也。
《左传》云:宋人逐猰狗,华臣出奔陈。又云:宋公子地有白马,景公夺而
朱其尾鬛。地弟辰以肖叛。班《志》书此二事,以为犬马之祸。案《左氏》所载,
斯流实繁。如季氏之逆也,由斗鸡而傅介;卫侯之败也,因养鹤以乘轩。曹亡首
于获雁,郑弑萌于解鼋。郄至夺而家灭,华元杀羊而卒奔。此亦白黑之祥,羽毛
之孽,何独捨而不论,唯征犬马而已。此所谓兼采《左氏》,遗逸甚多也。
案《太史公书》自《春秋》以前,所有国家灾眚,贤哲占侯,皆出于《左氏》、
《国语》者也。今班《志》所引,上自周之幽厉,下终鲁之定、哀,而不云《国
语》,唯称史记,岂非忘本徇末,逐近弃远者乎?此所谓屡举旧事,不知所出也。
所定多目,凡二十种。但其失既众,不可殚论。故每日之中,或举一事。庶
触类而长,他皆可知。又案斯志之作也。本欲明吉凶,释休咎,惩恶劝善,以戒
将来。至如春秋已还,汉代而往,其间日蚀、地震、石陨、山崩、雨雹、雨鱼、
大旱、大水、犬豕为祸,桃李冬花,多直叙其灾,而不言其应。此乃鲁史之《春
秋》、《汉书》之帝纪耳,何用复编之于此志哉!昔班叔皮云:司马迁叙相如则
举其郡县,著其字。萧、曹、陈平之属,仲舒并时之人,不记其字,或县而不郡,
盖有所未暇也。若孟坚此《志》,错谬殊多,岂亦刊削未周者邪?不然,何脱略
之甚也。亦有穿凿成文,强生异义。如蜮之惑,麋之为迷,陨五石者,齐五子之
征。溃七山者,汉七国之象。叔服会葬,郕伯来奔,亢阳所以成妖,郑易许田,
鲁谋莱国,食苗所以为祸。诸如此比,其类弘多。徒有解释,无足观采。知音君
子,幸为详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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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 汉书五行志杂驳第十一

鲁文公二年,不雨。班氏以为自文即位,天子使叔服会葬,毛伯赐命,又会
晋侯于戚。上得天子,外得诸侯,沛然自大,故致亢阳之祸。案周之东迁,日以
微弱。故郑取温麦,射王中肩,楚绝苞茅,观兵问鼎。事同列国,变雅为风。如
鲁者,方大邦不足,比小国有余。安有暂降衰周使臣,遽以骄矜自恃,坐招厥罚,
亢阳为怪。求诸人事,理必不然。天高听卑,岂其若是也。
《春秋》成公元年,无冰。班氏以为其时王札子杀召伯、毛伯。案今《春秋
经》,札子杀毛、召,事在宣十五年。而此言成公时,未达其说。下去无冰,凡
三载。
《春秋》昭公九年,陈火。董仲舒以为陈夏征舒弑君,楚严公托欲为阵讨贼,
陈国辟门而待之,因灭陈。陈之臣子毒恨尤甚,极阴生阳,故致火灾。案楚严王
之入陈乃宣公十一年事也。始有蹊田之谤,取愧叔时;终有封国之恩,见贤尼父。
毒恨尤甚,其理未闻。又案陈前后为楚所灭有三,始宣公十一年为楚严王所灭,
次昭八年为楚灵王所灭,后哀十七年为楚惠王所灭。今董生误以陈次亡之役是楚
始灭之时,遂妄有占侯,虚辨物色。寻昭之上去于宣,鲁易四公;严之下至于灵,
楚经五代。虽悬隔顿别,而混杂无分。嗟乎!下帷三年,诚则勤矣。差之千里,
何其阔哉!
《春秋》桓公三年,日有蚀之,既。京房《易传》以为后楚严始称王,兼地
千里。案楚自武王僣号,邓盟是惧,荆尸久传。历文、成、缪三王,方始于严。
是则楚之为王已四世矣,何得言严始称之者哉?又鲁桓公薨后,历严、闵、釐、
文、宣,凡五公而严楚始作霸,安有桓三年日蚀而已应之者邪?非唯叙事有违,
亦自占候失中者矣。
《春秋》釐公二十九年秋,大雨雹。刘向以为釐公末年公子遂专权自恣,至
于弑君,阴胁阳之象见。釐公不悟,遂后二年杀公子赤,立宣公。案遂之立宣杀
子赤也,此乃文公末代。辄谓僖公暮年,世实悬殊,言何倒错?
《春秋》釐公十二年,日有蚀之。刘向以为是时莒灭杞。案釐十四年,诸侯
城缘陵。《公羊传》曰:“曷为城?杞灭之。孰灭之?盖徐、莒也。”如中垒所
释,当以《公羊》为本耳。然则《公羊》所说,不如《左氏》之详。《左氏》襄
公二十九年,晋平公时,杞尚在云。
《春秋》文公元年,日有蚀之。刘向以为后晋灭江。案本《经》书文四年,
楚人灭江。今云晋灭,其说无取。且江居南裔,与楚为邻;晋处北方,去江殊远。
称晋所灭,其理难通。
《左氏传》鲁襄公时,宋有生女子赤而毛,弃之堤下。宋平公母共姬之御见
者而收之,因名曰弃。长而美好,纳之平公,生子曰佐。后宋臣伊戾谗太子痤而
杀之。先是,大夫华元出奔晋,华合比奔卫。刘向以为时则有火灾赤眚之明应也。
案灾祥之作,将应后来;事迹之彰,用符前兆。如华元奔晋,在成十五年,参诸
弃堤,实难赴会。又合比奔卫,在昭六年,而与元奔,俱云“先是”。惟前与后,
事并相违者焉。
《春秋》成公五年,梁山崩。七年,鼷鼠食郊牛角。襄公十五年,日有蚀之。
董仲舒、刘向皆以为自此前后,晋为鸡泽之会,诸侯盟,大夫又盟。后为氵具梁
之会,诸侯在而大夫独相与盟,君若缀旒,不得举手。又襄公十六年五月,地震。
刘向以为是岁三月,大夫盟于氵具梁,而五月地震矣。又其二十八年春,无冰。
班固以为天下异也。襄公时,天下诸侯之大夫皆执国权,君不能制,渐将日甚。
案春秋诸国,臣权可得言者,如三桓、六卿、田氏而已。如鸡泽之会、氵具梁之
盟,其臣岂有若向之所说者邪?然而《谷梁》谓大夫不臣,诸侯失政。讥其无礼
自擅,在兹一举而已。非是如“政由甯人,祭则寡人,”相承世官,遂移国柄。
若斯之失也,若董、刘之徒,不窥《左氏》,直凭二传,遂广为它说,多肆奓言。
仍云“君若缀旒”,“君将日甚”,何其妄也?
《春秋》昭十七年六月,日有蚀之。董仲舒以为时宿在毕,晋国象也。晋厉
公诛四大夫,失众心,以弑死。后莫敢复责大夫,六卿遂相与比周,专晋国。晋
君还事之。案晋厉公所尸唯三郤耳,何得云诛四大夫哉?又州满既死,悼公嗣立,
选六官者,皆获其才,逐七人者,尽当其罪。以辱及阳干,将诛魏绛,览书后悟,
引愆授职。此则生杀在己,宠辱自由。故能申五利以和戎,驰三驾以挫楚。威行
夷夏,霸复文、襄。而云不复责大夫,何厚诬之甚也。自昭公已降,晋政多门,
如以君事臣,居下僣上者,此乃因昭之失,渐至陵夷。匪由惩厉之弑,自取沦辱
也。岂可辄持彼后事。用诬先代者乎?
哀公十三年十一月,有星孛于东方。董仲舒、刘向以为周之十一月,夏九日,
日在氐。出东方者,轸、角、亢也。或曰:角、亢,大国之象,为齐、晋也。其
后田氏篡齐,六卿分晋。案星孛之后二年,《春秋》之《经》尽矣。又十一年
《左氏》之《传》尽矣。自《传》尽后八十二年,齐康公为田和所灭。又七年,
晋静公为韩、魏、赵所灭。上云星孛之岁,皆出百余年。辰象所缠,氛祲所指,
若相感应,何太疏阔者哉?且当《春秋》既终之后,《左传》未尽之前,其间卫
弑君,越灭吴,鲁逊越,贼臣逆子破家亡国多矣。此正得东方之象,大国之征,
何故捨而不述,远求他代者乎?又范与中行,早从殄灭。智入战国,继踵云亡。
辄与三晋以名,总以六卿为目,殊为谬也。寻斯失所起,可以意测。何者?二传
所引,事终西狩获麟。《左氏》所书,语连赵襄灭智。汉代学者,唯读二传,不
观《左氏》。故事有不周,言多脱略。且春秋之后,战国之时,史官阙书,年祀
难记。而学者遂疑篡齐分晋,时与鲁史相邻。故轻引灾祥,用相符会。白圭之玷,
何其甚欤?
《春秋》釐公三十三年十二月,陨霜不杀草。成公五年,梁山崩。七年,鼷
鼠食郊牛角。刘向以其后三家逐鲁昭公,卒死于外之象。案乾侯之出,事由季氏。
孟、叔二孙,本所不预。况昭子以纳君不遂。发愤而卒。论其义烈,道贯幽明。
定为忠臣,犹且无愧;编诸逆党,何乃厚诬?夫以罪由一家,而兼云二族。以此
题目,何其滥欤?
《左氏传》昭公十九年,龙斗于郑石门之外洧渊。刘向以为近龙孽也。郑小
国摄乎晋、楚之间、重以强吴,郑当其冲,不能修德,将斗三国,以自危亡。是
时,子产任政,内惠于民,外善辞令,以交三国,郑卒亡患。此能以德销灾之道
也。按昭之十九年,晋、楚连盟,干戈不作。吴虽强暴,未扰诸华。郑无外虞,
非子产之力也。又吴为远国,僻在江干,必略中原,当以楚、宋为始。郑居河、
颍,地匪夷庚,谓当要冲,殊为乖角。求诸地理,不其爽欤?
《春秋》昭公十五年六月,日有蚀之。董仲舒以为时宿在毕,晋国象也。又
云:“日比再蚀,其事在《春秋》后,故不载于《经》。”案自昭十五年,迄于
获麟之岁,其间日蚀复有九焉。事列本《经》,披文立验,安得云再蚀而已,又
在《春秋》之后也?且观班《志》编此九蚀,其八皆载董生所占。复不得言董以
事后《春秋》,故不存编录。再思其语,三覆所由,斯盖孟坚之误,非仲舒之罪
也。
《春秋》昭公九年,陈火。刘向以为先是陈侯之弟杀太子偃师,楚因灭陈。
《春秋》不与蛮夷灭中国,故复书陈火也。案楚县中国以为邑者多矣,如邑有宜
见于《经》者,岂可不以楚为名者哉?盖当斯时,陈虽暂亡,寻复旧国,故仍取
陈号,不假楚名。独不见郑裨灶之说乎?裨灶之说斯灾也,曰:“五年,陈将复
封。封五十二年而遂亡。”此其效也。自斯而后,若颛琐之虚,宛丘之地,如有
应书于国史者,岂可复谓之陈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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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 暗惑第十二

夫人识有不烛,神有不明,则真伪莫分,邪正靡别。昔人有以发绕炙误其国
君者,有置毒于胙诬其太子者。夫发经炎炭,必致焚灼;毒味经时,无复杀害。
而行之者伪成其事,受之者信以为然。故使见咎一时,取怨千载。夫史传叙事,
亦多如此。其有道理难凭,欺诬可见。如古来学者,莫觉其非,盖往往有焉。今
聊举一二,加以驳难,列之于左。
《史记》本纪曰:瞽叟使舜穿井,为匿空旁出。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瞽叟、
象喜,以舜为己死。象乃止舜宫。
难曰:夫杳冥不测,变化无恒,兵革所不能伤,网罗所不能制,若左慈易质
为羊,刘根窜形入壁是也。时无可移,祸有必至,虽大圣所不能免,若姬伯拘于
羑里,孔父阨于陈、蔡是也。然俗之愚者,皆谓彼幻化,是为圣人。岂知圣人
智周万物,才兼百行,若斯而已,与夫方内之士,有何异哉!如《史记》云重华
入于井中,匿空而去,此则其意以舜是左慈、刘根之类,非姬伯、孔父之徒。苟
识事如斯,难以语夫圣道矣。且案太史公云:黄帝、尧、舜轶事,时时见于他说。
余择其言尤雅者,著为本纪书首。若如向之所述,岂可谓之雅邪?
又《史记·滑稽传》:孙叔敖为楚相,楚王以霸。病死,居数年,其子穷困
负薪。优孟即为孙叔敖衣冠;抵掌谈语,岁余,象孙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别也。
庄王置酒,优孟为寿,王大惊,以为孙叔敖复生,欲以为相。
难曰:盖语有之:“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故窊隆异等,修短殊姿,皆禀
之自然,得诸造化。非由仿效,俾有迁革。如优孟之象孙叔敖也,衣冠谈说,容
或乱真,眉目口鼻,如何取类?而楚王与其左右曾无疑惑者邪?昔陈焦既亡,累
年而活;秦谍从缢,六日而苏。顾使竹帛显书,古今称怪。况叔敖之殁,时日已
久,楚王必谓其复生也,先当诘其枯骸再肉所由,阖棺重开所以。岂有片言不接,
一见无疑,遽欲加以宠荣,复其禄位!此乃类中行事,岂人伦所为者哉!
又《史记·田敬仲世家》曰:“田常成子以大斗出贷,以小斗收。齐人歌之
曰:妪乎采芑,归乎田成子。”
难曰:夫人既从物故,然后加以易名。田常见存,而遽呼以谥,此之不实,
明然可知。又案《左氏传》,石碏曰:“陈恒公方有宠于王。”《论语》,陈
司败问孔子:“昭公知礼乎?”《史记》,家令说太上皇曰:“高祖虽子,人主
也。”诸如此说,其例皆同。然而事由过误,易为笔削。若《田氏世家》之论成
子也,乃结以韵语,纂成歌词,欲加刊正,无可厘革。故独举其失,以为标冠云。
又《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曰:“孔子既殁,有若状似孔子,弟子相与共立
为师,师之如夫子也。他日,弟子进问曰:‘昔夫子当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
果雨。’”“商瞿年长无子,母为取室。孔子曰:‘瞿年四十后,当有五丈夫子。’
已而果然。敢问夫子何以知此?”有若默然无应。弟子起曰:“有子避,此非子
之坐也!”
难曰:孔子弟子七十二人,柴愚参鲁,宰言游学,师、商可方,回、赐非类。
此并圣人品藻,优劣已详,门徒商榷,臧否又定。如有若者,名不隶于四科,誉
无偕于十喆。逮尼父既殁,方取为师。以不答所问,始令避坐。同称达者,何见
事之晚乎?且退老西河,取疑夫子,犹使丧明致罚,投杖谢愆。何肯公然自欺,
诈相策奉?此乃儿童相戏,非复长老所为。观孟轲著书,首陈此说;马迁裁史,
仍习其言。得自委巷,曾无先觉,悲夫!
又《史记》、《汉书》皆曰:上自洛阳南官,从复道望见诸将往往相与坐沙
中语。上曰:“此何语?”留侯曰:“陛下所封皆故人亲爱,所诛皆平生仇忌。
此属畏诛,故相聚谋反尔。”上乃忧曰:“为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
谁最甚者?”上曰:“雍齿。”留侯曰:“今先封雍齿,以示群臣。群臣见雍齿
封,则人人自坚矣。”于是上置酒,封雍齿为侯。
难曰:夫公家之事,知无不为,见无礼于君,如鹰鹯之逐鸟雀。案子房之少
也,倾家结客,为韩报仇。此则忠义素彰,名节甚著。其事汉也,何为属群小聚
谋,将犯其君,遂默然杜口,俟问方对?倘若高祖不问,竟欲无言者邪?且将而
必诛,罪在不测。如诸将屯聚,图为祸乱,密言台上,犹惧觉知;群议沙中,何
无避忌?为国之道,必不如斯。然则张良虑反侧不安,雍齿以嫌疑受爵,盖当时
实有其事也。如复道之望、坐而语,是说者敷演,妄溢其端耳。
又《东观汉记》曰:赤眉降后,积甲与熊耳山齐云云。
难曰:案盆子既亡,弃甲诚众。必与山比峻,则未之有也。昔《武成》云:
“前徒倒戈”,“血流漂杵”。孔安国曰:盖言之甚也。“如积甲与熊耳山齐”
者,抑亦“血流漂杵”之徒欤?
又《东观汉记》曰:郭伋为亻并州牧,行部到西河美稷,有童儿数百各骑竹
马,于道次迎拜。伋问:“儿曹何自远来?”对曰:“闻使君始到,喜,故奉迎。”
伋辞谢之。事讫,诸儿送至郭外,问:“使君何日到还?”伋使别驾计日告之,
既还,先期一日,伋为违信,止于野亭,须期乃入。
难曰:盖此事不可信者三焉。案汉时方伯,仪比诸侯,其行也,前驱竟野,
后乘塞路,鼓吹沸喧,旌棨填咽。彼草莱稚子,龆龀童儿,非唯羞赧不见,亦自
惊惶失据。安能犯驺驾,凌襜帷,首触威严,自陈襟抱?其不可信一也。又方伯
案部,举州振肃。至如墨绂长吏,黄绶群官,率彼史人,颙然伫候。兼复扫除逆
旅,行里有程,严备供具,憩息有所。如弃而不就,居止无恒,必公私阙拟,客
主俱窘。凡为良二千石,固当知人所苦,安得轻赴数童之期,坐失百城之望?其
不可信二也。夫以晋阳无竹,古今共知,假有传檄它方,盖亦事同大夏,访知商
贾,不可多得。况在童孺,弥复难求,群戏而乘,如何克办?其不可信三也。凡
说此事,总有三科。推而论之,了无一实,异哉!
又《魏志注》:《语林》曰:匈奴遣使人来朝,太祖领崔琰在座,而已握刀
侍立。既而,使人问匈奴使者曰:“曹公何如?”对曰:“曹公美则美矣,而侍
立者非人臣之相。”太祖乃追杀使者云云。
难曰:昔孟阳卧床,诈称齐后;纪信乘纛,矫号汉王。或主遘屯蒙,或朝罹
兵革。故权以取济,事非获己。如崔琰本无此急,何得以臣代君者哉?且凡称人
君,皆慎其举措,况魏武经纶霸业,南面受朝,而使臣居君座,君处臣位,将何
以使万国具瞻,百寮佥瞩也!又汉代之于匈奴,其为绥抚勤矣。虽复略以金帛,
结以亲姻,犹恐虺毒不悛,狼心易扰。如辄杀其使者,不显罪名,复何以怀四夷
于外蕃,建五利于中国?且曹公必以所为过失,惧招物议,故诛彼行人,将以杜
滋谤口,而言同纶綍,声遍寰区,欲盖而彰,止益其辱。虽愚暗之主,犹所不为,
况英略之君,岂其若是?夫刍荛鄙说,闾巷谰言,凡如此书,通无击难。而裴引
《语林》斯事,编入《魏史注》中,持彼虚词,乱兹实录。盖曹公多诈,好立诡
谋,流俗相欺,遂为此说。故特申掎抚,辩其疑误者焉。
又魏世诸小书,皆云文鸯侍讲,殿瓦皆飞云云。
难曰:案《汉书》云:项王叱咤,慑伏千人。然则呼声之极大者,不过使人
披靡而已。寻文鸯武勇,远惭项籍,况侍君侧,固当屏气徐言,安能檐瓦皆飞,
有逾武安鸣鼓!且瓦既飘陨,则人心震惊而魏帝与其群臣焉得岿然无害也?
又《晋阳秋》曰:胡质为荆州刺史,子威自京都省之,见父十余日,告归。
质踢绢一匹,为路粮。威曰:“大人清高,不审于何得此绢?”质曰:“是吾俸
禄之余。”
难曰:古今谓方牧二千石者,以其禄有二千石故也。名以定体,贵实甚焉。
设使廉如伯夷,介若黔敖,苟居此职,终不患于贫绥者。如胡威之别其父也,一
缣之财,犹且发问,则千石俸,其费安施?料以牙筹,推之食箸,察其厚薄,知
不然矣。或曰观诸史所载,兹流非一。必以多为证,则足可无疑。然人自有身安
弊缊,口甘粗粝,而多藏镪帛,无所散用者。故公孙弘位至三公,而卧布被,食
脱粟饭。汲黯所谓齐人多诈者是也。安知胡威之徒其俭亦皆如此,而史臣不详厥
理,直谓清白当然,谬矣哉!
又《新晋书·阮籍传》曰:籍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
决。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葬,食一蒸犭屯,饮二斗酒。然后
临穴,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复吐血数斗。毁瘠骨立,殆致灭性。
难曰:夫人才虽下愚,识虽不肖,始亡天属,必致其哀。但有苴绖未几,悲
荒遽辍,如谓本无戚容,则未之有也。况嗣宗当圣善将殁,闵凶所钟,合门惶恐,
举族悲咤。居里巷者,犹停舂相之音;在邻伍者,尚申匍匐之救。而为其子者,
方对局求决,举杯酣畅。但当此际,曾无感恻,则心同木石,志如枭獍者,安有
既临泉穴,始知摧恸者乎?求诸人情,事必不尔。又孝子之丧亲也,朝夕孺慕,
盐酪不尝,斯可至于癯瘠矣。如甘旨在念,则筋肉内宽;醉饱自得,则饥肤外博。
况乎溺情犭屯酒,不改平素,虽复时一呕恸,岂能柴毁骨立乎?盖彼阮生者,不
修名教,居丧过失,而说者遂言其无礼如彼。又以其志操本异,才识甚高,而谈
者遂言其至性如此。惟毁及誉,皆无取焉。
又《新晋书·王祥传》曰:祥汉末遭乱,扶母携弟览,避地庐江,隐居三十
余年,不应州郡之命,母终,徐州刺史吕虔檄为别驾,年垂耳顺,览劝之,乃应
召。于时,寇贼充斥,祥率励兵士,频讨破之。时人歌曰:“海、沂之康,实赖
王祥。”年八十五,太始五年薨。
难曰:祥为徐州别驾,寇盗充斥,固是汉建中徐州未清时事耳。有魏受命凡
四十五年,上去徐州寇贼充斥,下至晋太始五年,当六十年已上矣。祥于建安中
年垂耳顺,更加六十载,至晋太始五年薨,则当年一百二十岁矣。而史云年八十
五薨者,何也?如必以终时实年八十五,则为徐州别驾,止可年二十五六矣。又
云其未从官已前,隐居三十余载者,但其被檄时,止年二十五六,自此而往,安
得复有三十余年乎?必谓祥为别驾在建安后则徐州清晏,何得云“于时,寇贼充
斥,祥率励兵士频讨破之”乎?求其前后,无一符会也。
凡所驳难具列如右。盖精《五经》者,讨群儒之别义。练《三史》者,征诸
子之异闻。加以探赜索隐,然后辨其纰缪。如向之诸史所载则不然,何者?其叙
事也,惟记一途,直论一理,而矛盾自显,表理相乖。非复牴牾,直成狂惑者尔!
寻兹失所起,良由作者情多忽略,识惟愚滞。或采彼流言,不加铨择;或传诸缪
说,即从编次。用使真伪混淆,是非参错。盖语曰:君子可欺不可罔。至如邪说
害正,虚词损实,小人以为信尔,君子知其不然。又语曰:尽信书不如无书。盖
为此也。夫书彼竹帛,事非容易,凡为国史,可不慎诸!

[发帖际遇]: 林风借钱给游坦之整容,手术成功,多还你银两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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