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刘国重 于 2010-6-14 15:27 编辑
左列钟铭右谤书,
人间随处有乘除。
——曾国藩
一
我不懂画,既乏常识,更无修养。
看不懂咋啦?看不懂,也跟着瞎看。
没有什么能阻挡,俺对美的向往……
因为热爱沈从文先生的文字,也就连带着对沈先生的表侄黄永玉先生有非常好的印象,对他的人,他的画,他的文。
2006年,在天涯网,闪过一个稍觉触目的标题,《黄永玉,你为什么不脸红?》,犹疑了老半天,想:这张帖子,打开,还是不打开?
这是个问题。
黄先生也是从那个特殊年代走过来的,要是曾做过什么不太光彩的事,也不是不可能的,虽然也不是不可以谅解的。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打开了这张《不脸红》的帖子。
读了不到一半,我乐了!
绝妙好文,不忍独享,贴过来,与朋友们共赏:
“是的,他太富有了。富有得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到底有多少资产。……然而,那些财富都是他个人的。他不会拿出一个子儿给他毫不相干的人,包括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 ……他是否想到了他的家乡还有几十万人没有摆脱贫困?……他是否想到了还有很多孩子在为几十元的学费发愁?……他是否会跟他们提起凤凰黄河乡的老百姓至今没有干净的水喝?……看来,性格和人格真的是两码事情,艺术作品的价值跟创作主体的道德情操也并不相干。……”
多年以来,我也被这“叼着烟斗,踱着方步,笑微微”的老家伙给骗得苦!原来在我们有史以来这最大的盛世,区区凤凰一小县,就有“几十万人没有摆脱贫困、很多孩子在为几十元的学费发愁、老百姓至今没有干净的水喝”,且是由这个老头儿造成的,至少,他必须对此负责。
正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读这张《不脸红》的帖子,之后,一年,沈从文先生的故乡,凤凰,又出名了!
2007 年8月13日,“湘西州凤凰县沱江大桥,塌了!刚完工的一座桥,还没正式通车,就在支架大部分拆卸完毕的时候,突然全部垮塌了。奇怪的是,桥墩里看不见钢筋。截止14日中午,已有22人遇难。”
不用想,我也知道:肇事者,还是黄永玉!几十人遇难,不拿老家伙抵命,已经够客气了。怎么也该抄他的家,把他的藏画,还有那‘万荷堂’拍卖,卖得钱来,重建大桥!
大桥倒塌后,又一年,沈从文和黄永玉的湘西,更出名了!
2008年9月初,湖南湘西自治州吉首市,因数家非法集 资企业无法还本付息,不少集资者聚集在企业门口,一度造成交通堵塞。自04年到08年6月,湘西州【注1】集资高达70多亿元,涉及企业40多家,整个吉首市至少有百分之七、八十的人参与了集资。
罪魁祸首,必是老黄!不抓起来,是不行了。关他个十年八年的,让他成天画啊画,什么时候卖得钱来填满这几十亿的窟窿补偿了所有集资者的损失,什么时候放人!
二
黄永玉,与金庸,上世纪五十年代《大公报》的老同事。
50年后,2003年,黄永玉谈起金庸,“我觉得以他的才能和智慧,怎么去写武侠小说呢?他应该做比这个重要得多的事情,这个人是很聪明,很有魄力的人,怎么最后弄得成一个武侠小说的著名作家?在我来讲是可惜了。……他是很可爱的人,很温和的人,而且那种神奇的力量你都很难想象。……”
将黄永玉所言,与金庸另一老友沈君山的话,对照而读,较有意思。
1998年,在台湾,“金庸小说国际研讨会”,开幕式上,沈君山教授致词,说金庸最佩服的人物其实是范蠡。【一】范蠡拥绝代佳人西施而功成身退,归隐江湖;【二】范蠡‘亿则屡中’,聚财无算;【三】范蠡还曾为‘帝王师’,教导勾践如何‘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卧薪尝胆,不但恢复了故土,并且还问鼎中原。沈教授可惜金庸只实现了前两个理想,对‘世无勾践刘邦’着实感慨了一番。
查良镛早年的职志,应是从政。我对政治家并无彻底否定的倾向,自古及今,都有政治家,虽是少数,以经世济民为己任,有想法,也有事功。只是,盱衡当年情势,即使查氏仕途顺遂(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世事无绝对啊),也无力根本改变‘X亿人民不斗行吗?’的大局,除了在下民眼中更风光些,难有什么作为的。
是的,应该可以更风光的。盖因‘官本位’思想深入国民骨髓,在许多人眼里,再大的文学家,成就也还不及一个七品芝麻县长。
查良镛的海宁乡贤,王国维先生,则认为:“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学家。何则?政治家与国民以物质上之利益,而文学家与以精神上之利益。夫精神之于物质,二者孰重?且物质上之利益,一时的也:精神上之利益,永久的也。”
查良镛从文,比从政,更有价值。
查良镛终以小说家名世,很偶然。他的写作武侠小说,更偶然。
也许,阴差阳错,金庸被推到了一个最适合自己的位置。其它文学类型,实难容纳金庸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武侠小说这门东西,大有可为,因为从来没有人好好写过。”在金庸写武侠小说之前,夏济安先生就有这样的意愿了,“将来要是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一定想法子写武侠小说。”后来,夏济安读罢《射雕》,决定放弃,“真命天子已经出现,我只好到扶余国去了。”
三
黄永玉受非议,偶尔一二次。他的老友金庸,才称得上‘名满天下,谤满天下’。
傅国涌《金庸传》出版后,质疑查先生的品格,蔚成风尚。
愚以为:‘道德’与‘文章’,不能也不必划等号。中外古今,作品比人品伟大的文人,多了去了。举一个最近的例子,2007年6月,在布拉格研究院负责管理档案的年轻历史学家,发现一份1950年的档案,有米兰·昆德拉的告密材料,被告密的人差点被判死刑,最后被送到铀矿强制劳动14年。
归结到金庸,他做的每件事,自然不能令每个人都满意。其言其行,可訾议处,亦多。然而,从已知的资料考索金庸的生平,像昆德拉这样出格的行径,似乎他还不曾做过。
我看金庸其人:小德有出有入,大节无亏无愧。
作人如此,已经够了。再作苛求,实无意义。
读过保罗·约翰逊 《所谓知识分子》,看看卢梭、卡尔·马克思、雪莱、易卜生、托尔斯泰、海明威、布莱希特、罗素、萨特这些个世界顶尖的知识分子的私德如何,回头再看金庸,您会发现一位天使。
罗素,是金庸最佩服的四位近世历史学家之一,那就先看看此公德行,“把他的一笔笔收入都记载在一个小本子上,放在贴身口袋里,心绪不佳时就掏出来仔细翻阅,称之为最有益的消遣。”金庸还没‘财迷’到这份上罢? “以坦率诚实自命的罗素,不顾他的高龄(八十了),仍在追逐他遇到的每一个穿裙子的人”金庸也还不至于‘得瑟’到这种程度罢?
《所谓知识分子》一书,发掘表现的,是这些‘知识分子’的阴暗面。好在,它的作者,比较有一种‘平常心’。第一章节,《卢梭:有趣的疯子》,保罗·约翰逊即已坦言:“我们任何人的生活几乎都经不起切近的考察。”如今的网络时代,巨细无遗无孔不入,而金庸几十年来又一直是众所瞩目的焦点人物,古今其他文学家——尤其古代文学家——之所以让人感觉更纯洁,未必因为他们比金庸高尚,而是金庸接受着更细密更严苛的‘切近的考察’。
他自然不是‘道德完人’,要说‘道德败坏’,金庸也不够格的。
对于金庸这样的没有重大道德瑕疵之人,总应抱持‘恕道’,不要把人老往坏处想。否则,以同样的高标准审视自己,我们又何以自存?何以自处?
别人不好说,说我自己,我应该好像也许不是生性邪恶,有心无心,也不是没伤害过他人。既有此自知,当然赞成林语堂先生的说法,“我们都是有罪的,但我们也都是可以被宽恕的”,认为此论最是平易通达。
四
金庸的婚姻,也常为人诟病。
金庸离过两次婚。据说,第一次,人负他。第二次,他负人。第三次婚姻,维持到今。
金庸离过婚,有朋友以此质疑金庸的品行,真是奇怪。
是否可以说:凡离过婚的,一定比不曾离婚的品性更坏?
离婚后的朱枚女士,晚年生活据说不是很宽裕。某些网友的‘道德优越感’不禁油然而生,网友‘六道之决’就对金庸在婚姻家庭方面的表现甚是不满,我于是问他:“假设哪天您发达了,混得不是一般的风光,而阳光、温度、水分又很合适,您绝对不会喜新厌旧?‘绝对不会!’——您自己相信吗?”道兄答我:“老刘,我的贴子中多次题到一句话,多情不绝情,风流不下流,如果我有一天平了此生志愿,风流是必然的,但喜新就一定要厌旧吗?就一定要玩离婚,我不会,就算真作了,我也不会让那个人吃亏,让她安定而非贫困,更不会不理不管,这就叫多情不绝情,反观金,如何?……”
可惜,并不是所有女人都肯接受‘负心人’的‘理’和‘管’的。您倒是想“让她安定而非贫困”,对方不接受怎么办?
作为局外人,细节是不能全知的,清官难断家务事,不要把自己想像得那样全知全能如耶和华。
朱枚女士的葬礼,金庸没去。于是,又犯了某些人的天条。我想,葬礼仅是一种仪式,金庸参加了,不代表他真的思念她。不参加,也不代表金庸绝情寡义。
金庸参加了,表演了,声泪俱下了,让观众深受感动了,这样做,‘道德家’们就满意了?
为什么一定要以‘道德’的名义把人逼到那样的虚伪?
须知:虚伪,才是最大的恶德。
金庸在婚姻上表现,确实不够好,像大多数所谓的‘成功者’一样的‘不够好’,终于还是演出了‘富易妻’的老戏码。确实很不厚道,至于说‘缺德’,算不上的。
同样喜新厌旧,而【一】离婚,再婚。【二】不离婚,入花丛。可否断言:一比二对妻子更公道、更尊重?她一定生活的更幸福?
倪匡、蔡澜就曾当面联合嘲笑金庸在男女关系上的放不开,倪、蔡没离过婚,也无自杀的子女,因此,比金庸更道德?
什么?您的私生活比金庸更清白?
您倒想要不清白,也得有那条件不是?
是的是的,我们是‘有道德’的,我们的‘道德’,却多是‘未经诱惑的道德’。设身处地想想,要是您混到金庸那份上,一定、绝对、100%地律己更严?如果不能确定,不如趁早噤声。
自己一旦当官,也不敢保一定不贪,如此,可不可以骂贪官?这个还是可以的。我们是纳税人啊,我们购买的每样商品都已经含税了,是我们养着他,而他的举措,在在影响到我们的利益。
就像家里雇了个厨子,您自己不会做菜照样可以批评指摘他的厨艺,更不能接受他揩油太多,一个鸡蛋花您二十两银子。
公民与公仆,私德与公德,是有区别的。
您与莱温斯基如何如何,是二人私事,由不得他人瞎三话四。克林顿总统与莱温斯基,不是私事,全美国都可以骂他。
五
在第二次的离婚过程中,金庸长子查传侠自杀。对这种事,该当抱持‘哀矜而勿喜’的态度。刚看过一篇文章,某次金庸小说讨论会上,曾给金庸作过秘书的杨兴安先生,在台下跟人谈起台上的金庸,“不快乐啊不快乐,儿子自杀,他活得很累啊。”老先生已经够痛苦了,还要再以‘道德’的名义,往他旧伤上撒盐?金庸有德无德、德高德薄,暂且不说,您自己的道德,在哪呢?
查传侠的死到底与父母离异有多大关系?我不清楚。但有朋友好像很清楚的样子。太崇拜这种人了,当年查传侠远在美利坚,死前心态如何,这些朋友怎么知道的?
就算父母离异,是查传侠自杀的唯一原因。无奈许多事是不能预知的,许多人闹离婚,其中也有子女自杀的,难道是父母成心逼死自己的孩子?
或者我们可以一口咬定:凡有子女因种种原因自杀的离异父母,一定比离异而子女健在的父母品质更坏?
查传侠非正常死亡,他爹就没品了。那杜甫、李贽、曹雪芹、马克思的孩子还活活饿死了,又怎么说?
六
据说,‘音乐是唯一不带罪恶的感官享受’ 。如果不只唯一,还有唯二、唯三,那应该加上绘画与文学了。
杰出的乐者、画师、作家出世,整个时代皆为之生色。 诚如老约翰逊博士所言,‘卓越的智慧禀赋,才是至高无上的福祉;每个国家的声誉,都建立在国内文学家的成就与尊严上面。’对这样的人中龙凤,应由整个社会来奉养礼敬,以香花,以珠玉,以宝络。
虽说‘文穷而后工’,致令杜工部半生饥寒、曹雪芹‘举家食粥’,也可以算作是一个民族的光荣?
随着画廊、版税制度的引入,艺术家们可以养活自己了,并且能较为优裕地生活,这样的时代的进步,应该为之欢喜庆幸,不作此想也倒罢了,且以道德的名义强迫他们捐钱,有脸吗?要脸吗?
七
狗,比猫,大。
捐,比不捐,好。
捐了,是‘积德’,没捐,也不‘缺德’。合法收入,如何支配?捐与不捐?都是成年人,可以自己做决定了,似乎不劳他人操心。
管好自己的钱袋子,有能力,有意愿,您自己多捐点。
当您质问‘黄永玉,你为什么不脸红’的时候,‘沱江大桥’正在施工,您那么关心热爱家乡和家乡人民,为何不盯牢这桥?这不,全打水漂了,包括您在内的‘家乡人民’的血汗钱啊。重建,不是还得由本已贫困不堪的草民埋单?
那篇讨伐黄永玉老先生的檄文发表的同时,‘吉首集资’,如火如荼。行有余力,您可以查查是什么人在上下其手,致令几十万家乡百姓血本无归,欲哭无泪。
深层问题不解决,黄永玉先生就是把老命捐出来,顶用吗?
八
金庸,倒不只是文学家,他还有另一重身份,资本家。
按理说,逼着劝着哄着资本家出钱,更具正当性。
有些同志,咳咳,不是我批评他,实在是目光短浅,头脑简单,只会算经济账,不懂得算政治账,喜滋滋地接受资本家的捐款,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事啊?
不用太多,如果有十分之一的资本家,像比尔·盖茨和沃伦·巴菲特那样,生前捐出近半死后捐出全部财产,那有多可怕?
资本家的本性就是唯利是图,还有没有说服力了?全世界无产者,再怎么联合起来?我们将赤旗插遍全世界,要等到几时呢?
明白人还是有的,在比尔·盖茨宣布不留财产给子女的当日,就有网友一针见血,揭穿其险恶用心,“X养该死的比尔·盖茨,为了维护万恶的资本主义制度,连自己亲生子女的死活都不管不顾了,狼子野心,何其毒也!”(我又做了点加工)
九
无论黄永玉还是金庸,都不是没捐过钱,都没少捐过钱。
黄永玉曾入“中国慈善排行榜”。
(我所知的)金庸捐款,累计已超4000万。先是给香港中文大学捐款1000万港币,折合人民币1200万,后来又拿出310万人民币给家乡嘉兴的一所中学盖了座图书馆。他花费1400万人民币在杭州建造“云松书舍”,后来没去住,捐出去了。1993年,金庸捐赠100万元人民币,作为‘北大国学研究院’的启动资金。2007年8月,又向北京大学一次性捐款1004万元人民币。
金庸,对自己都有些刻薄的,“一天三餐俭朴无华,一碗米饭、一盘青菜、或一小盘其他菜。用餐时,若不小心在餐桌上掉了一粒饭米、或一片菜,他都要用筷子夹起来吃了。”【注2】
拿出四千万,不够?
还要怎样?还得怎样?还能怎样?
捐款!捐款!捐款!
不捐,不行;捐少了,不行;捐多了?捐的地方,又错了!
黄永玉捐钱不少,给凤凰的少了?总归是不能让某人满意,于是就骂,就问人‘为何不脸红’!
‘他,太富有了’,可这跟您有什么关系?
生在凤凰、与您同乡,是多么大的罪孽?必须拿、拿多少巨款出来才能赎净洗清?
那些动辄质问“你为什么不脸红?”的大人先生们,是不需要也不可能脸红的。
不要脸,没脸,既不会红,也不会不红。
金庸的作品,在香港,在台湾,在海外,在大陆,出了多少盗版书?金庸损失了多少版税?出版梁羽生所有著作的香港天地图书公司副总编辑孙立川指出,“金、梁二人的作品在过去数十年,在香港、内地、台湾以及海外的发行量,正版加上翻版、盗版的,可能达到7亿本。其影响力之大,可说无远弗届,不知养活了多少家出版社!”
金庸,欠这个社会一分钱?
闲着没事,我也曾悬揣某些道德家的心事:是不是把他的财产全部交由您来支配,才合适?是不是捐到剩下的财产跟您一样多,或者比您还穷,您才满意?
断言某一( !)个人一定有什么想法,那是胡闹。但是,对某一种社会心理作出判断,不算冒险。确乎有那么一堆人,自以为多么的有道德,以此为凭藉,对他人身上轻微的道德瑕疵盯住不放,甚至,进行‘道德讹诈’。
鲁迅说他老家绍兴,有“下劣无赖”,“与人打架,好用粪帚,足令勇士却步。” ‘粪帚’通常以竹子制成,不意到了今日,‘道德’也可以拿来做成‘粪帚’了。
挥舞‘粪帚’,器宇轩昂、意气风发,“别惹我啊,我可是有道德的!”呼啸成群,气势汹汹,‘足令勇士却步’。
他们,真可以约请欧阳锋做代言人了——不是金庸笔下的欧阳,是王家卫镜头里的‘西毒’:
《东邪西毒》影片开头,欧阳锋独白,“很多年之后,我有个绰号叫做西毒,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嫉妒。我不介意其他人怎么看我,我只不过不想别人活得比我更开心。”
2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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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湘西州下辖吉首、凤凰等8县市,州府设在吉首市。
【注2】这是一篇表彰金庸捐款义举的文章中的几句话,这种文章,通常会有些夸张,不可全信。要之,不都是假话就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