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请借头一用

龙魁

请借头一用
                                                                 by 龙魁

    【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为之柰何？”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搤捥而进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刭。】
                                                                                               ——题记

      在今人的各种推敲的包围中，我不知道太史公的史书是不是也被怀疑成为尊者讳的伪历史，不知道田光和樊於期的逐义轻生之举又会被以今人之心解构成怎样的政治勾结下的阴谋故事。
      荆轲刺秦王，千百年来辗转流传，妇孺皆知，最终图穷匕见部分之跌宕不予叙述，刺秦之前的准备便已惊心动魄：队伍未行，已有两人杀身成仁。
      不管后人再怎么恶意揣度，我只知道，这里有洁身孤傲、耀人眼目的先人精神。

      田光本是燕国隐士，燕太子丹让自己的老师请他出仕来帮忙；田光却又推举了荆轲。就在田光出发去请荆轲之际，太子丹叮嘱田光：“这是我托付先生的国家存亡大事，还望先生可以帮我死守此事。”田光应诺。于是在请荆轲为太子丹效力时说：“太子丹告诫我这是国家大事，万不可泄露。这是我不被信任的表现啊。行事，却被对方存有疑虑，这不是有节操、奉信义的人。”于是田光自杀以激励荆轲。
【   太子逢迎，卻行为导，跪而蔽席。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老，驽马先之。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太子曰：“愿因先生得结交於荆卿，可乎？”田光曰：“敬诺。”即起，趋出。太子送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田光俯而笑曰：“诺。”偻行见荆卿，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言足下於太子也，愿足下过太子於宫。”荆轲曰：“谨奉教。”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欲自杀以激荆卿，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荆轲遂见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顷而后言曰：“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岂丹之心哉！”】

      再读《史记》的这一段文字，的的确确读出了少年不曾看到的东西。在不信、不信、不信的恶意揣测之下，太子丹终于在我的眼中变成了一个政客。
      回想在昔日少年的我眼里，太子丹，只是一个无助、彷徨的末世王子，一个没有多少能力的青年，储君的身份与环境自然使得他要做出爱贤敬贤的种种举动，同时也决定了他会视侍女如草芥。所以太子丹恭恭敬敬地请田光出山，所以太子丹闻听田光自杀跪拜流涕，还有所以太子丹后来的种种举动，奉迎与暴躁，我都只是当做一个迫于穷途末路的普通人来看待的。
      可是如今，我也被夹裹在怀疑的浪潮里了。本来在荆轲一干人对比下，显得一般般、只是一个剧情人物身份的太子丹，每一个举动，都被演绎成政客面皮下的对“工具”的使用。太子丹对着田光和荆轲的“礼”，有着几分养贤的真诚？对田光的告诫，是否又有着话语里的暗示？后来，在渭水之畔，他对于荆轲的催促，相对于之前的礼遇，又是不是真正显现出他仅仅视荆轲为一把工具，既然我养了你就有权利催你为我所用为我而死的心理呢？渐渐地，我不清楚到底是太子丹被我的眼界榨出了冠袍下的“小”，还是这其实是我自己的市侩、渺小……己心度人心，庸人诟病已。

      但是，我依旧相信着荆轲、高渐离，乃至田光和樊於期的高义。田光自刎，就算有着“被”自杀的一面，我仍相信最主要的，还是田光的文人傲骨的一面使得他用生命来阐述自己对于“节侠”的理解。自己坦言年岁已衰，不堪得用，于是推荐荆卿，但是谨慎的太子丹一番话在文人风骨的田光听来，心底会是怎样的一番涌动。
      田光的杀身成仁，千百年后的我夹杂着自己的现实凡人城府，去揣度一二，认为有着几方面的原因掺杂一团：一、三人不能守密，两人谋事，一人当殉。这是一条严苛之至的铁律，仅仅是字面上，便已透露出血的味道。二、太子丹你不信任我。在田光俯首拜别，微笑之时，想必早已有了决断；君既以国士待我，不管君如何看待，我必以国士报之；这里面既有着自身的“我本身就会这样做”的意愿，也有着失望于不被信任的失望后的坦然，不管你信与不信，我都将用行动表明自己——这，便是一种敝帚自珍的自命清高，是一种已经可以被我们嘲笑的洁身自好。三、激励荆轲。我已死，我以己之死，将大事托与荆卿，还望荆卿不要负我识人之能、之力；同时，行刺，本就是有死无回的事情，我既把送死一途交予先生，自己也绝不置身事外。田光以死明志，向荆轲，向太子丹，向自己，表明了自己可以被托付于如此大事的资格。但是这种资格，在如今，早已幻化成传说，早已幻化成神话，早已幻化得与人间格格不入，幻到虚无缥缈得没人有胆量去相信它。

      ——可是我们有胆量去怀疑它。请问这种怀疑的资格是谁赋予我们的？我们有吗？

      田光的以死托义，有着文人贵族式的自鸣高洁在其中。接下来，就是武人莽夫登场表现的时刻了。

【   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於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柰何？”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期每念之，常痛於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为之柰何？”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搤捥而进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刭。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既已不可柰何，乃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

      荆轲说：请将军借头一用。

      樊於期兵败后不敢回秦，转投燕国。史书上当然只是这一句话，我无从了解为什么兵败就不敢回国？樊於期被李牧打败后，仓惶北逃一直进入燕境，会不会是又一个李陵的故事？总之这是投敌了。秦王自然大怒，屠尽樊的父母宗族。于是樊於期和秦王之间便有了不共戴天之仇。樊於期在燕国待了六年。可是燕国也是战战兢兢，有什么力量对抗秦呢。我无法从书中读到点滴樊於期在燕国待着的六年中，都干了些什么，满腹怨恨的肆意酗酒？还是自暴自弃的醉生梦死？这些我们都无从得知，我所能看到的，是太史公的记载：荆轲知道太子丹不会同意，径直去找了樊於期，告诉他，我要行刺秦王，但需要先接近他，为了可以靠近秦王，请将军借头一用。樊於期当时就解袍袒露臂膀，说，这是我日日夜夜咬牙切齿的噬心之痛啊，今日终于有人可以助我了。说罢就自刎而死。雄赳赳的武夫，在此刻，对于性命的爱惜与虚拟的品德的取舍，不让隐者田光专美于前。

      想一想吧，如果故事变成田光的死是太子丹逼迫，或是谎称自杀而实际隐名藏身，又或者变成荆轲去见了樊於期后，自己动手杀人，然后与太子丹在事后联合上演一出苦情戏……那整出荆轲刺秦还有那丝侠义的味道吗？岂不全都是一片惺惺作态？所以我不信。
      是的，我不信。因为日后高渐离的登场，我不信高渐离的朋友荆轲会是怎样惺惺作态、不择手段的小人，我不信与荆轲推心置腹的田光不会是清高脱俗的长者，延伸开去，那个时代还有聂政的姐姐这样的烈女，还有让刺杀者砍剁自己衣服的赵襄子这样坦然的被刺者，那个时代有太史简，那个时代有董狐笔，直到百年后，仍有着一诺千金的季布般的人物——难道要统统怀疑这都是一整出戏剧吗？
      所以，我不信。

      那时的人们，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相信至少精神可以不死，相信自己的耻行会使先祖蒙羞，相信人在做、天在看，甚至甚至行恶之人也会顾惜宗族祖先的名声，轻生死，重然诺。我相信这背后的原因很复杂，个人的荣耀，姓氏宗族的荣耀，祖宗先烈的荣耀，一定都或多或少地是心中的一根根砥柱；也只有那时的人，才有资格并相信着，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因此我相信，太史公不需要在这些地方上，加入自己的艺术化。
      我相信，在听到“请将军借头一用”时，樊於期心里翻滚的更是大仇有望可报的激动；我相信，田光在“俯而笑”时，便存下了以死明志的决定！

      张承志在《清洁的精神》里曾感慨古人之高义，古人之高洁。稍往前，鲁迅借由《搜神记》《列异传》写出了白话文版的《眉间尺》一文。其中，眉间尺想报仇而没有机会，于是神秘黑衣侠士出现，对眉间尺同样说了一个诺言，边换得眉间尺大好头颅——这一段落，是整个故事里最夺人眼球的部分，眉间尺没有半分犹豫，得到了陌生人替他报仇的承诺，于是毫不犹豫地自献头颅，而一见交心的陌生侠士也确实遵守诺言，甚至在最后自割头颅助其复仇——这种轻生死、重诺义的品德，使得这篇恐怖鬼神气氛的志怪小说中，绽放出耀人眼目发痛的光芒。

      廉、耻、义、信……这些在往日被奉为金科玉律的字眼儿，在今日脆弱的人心里，早已褪掉神圣的光晕，甚至那些“圣人”，在被怀疑之余，连他们著作中的诸多。精神都被捆扎式地被认为是过于高调的zhuangablity而不信、不信、不信，像对待田地里的荒草一样，捆成了一把一把，然后一团团地割掉。
      但是你或者我们，没有权利去怀疑古人的一切都是传说，一切都是谎言。你不能说，从孔“圣人”起，史书便是一团作者笔下可以涂抹乱划的账本（多说一句，“孔子修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在怀疑之后的怀疑，我倒是有了几分相信，毕竟，往日不同于今时，算了，这当做下次的话题吧）。你不能说，所有的一切，到了今人的手上，都是篡改编砌好的话剧。

      荆轲说，将军，请借头一用。报仇无门的樊於期，从前一刻的失败者，完成了到一名参与一件今后将长久震撼世界的行动的辅佐者身份的转变。刺秦的故事，并不是因为它的失败而千古流传，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事物，一定是它有着可以穿越时空让后来人有所震撼的东西。

      换到如今，荆轲还能遇见可以给他相面的人吗？他还可以坦然对人说出，“请借头一用”吗？
      我不知道。

任天翔

相当精彩的文章，古人以品为高的判断理念在今天不仅荡然无存，反而成了傻子呆子的表现，成为被嘲笑的对象。
大家在这里相聚也许正是为了心中存有的侠义

[发帖际遇]: 任天翔和韦小宝、瘦头陀、胡逸之赌牌九，瘦头陀耍赖，失去银两10两。

clxaiqw

还记得温瑞安书里有个标题
请借大好头颅一用
觉得这句话特别帅

[发帖际遇]: clxaiqw四处宣传左子穆为救自己孩子不惜绑架他人孩子的卑鄙无耻行径，被左子穆追杀，丢失银两银两21两。

流木匆匆

嗯，等静下心来在看。
麦扣我分！！俺是说认真的，俺会看的。看看易水跟渭水出现在哪~昂~

[发帖际遇]: 流木匆匆游览桃花岛，没想到遇上东邪西毒北丐三人开摇滚音乐会，被玉笛铁筝啸声三种内功波及，吐血5000ml，花了银两12两才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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