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时候偶然读到鲁迅的几句旧诗,学到过几篇课文,了解了鲁迅的几多身世,一时热血难当,给学校的校报投过一篇名为<失去鲁迅的中国人>的拙劣文章,利用刚刚学会不久的排比夸张等等繁复而空洞的句式,幼稚而愤青地指出,中国人不能失去鲁迅.
写罢那篇文章,自此以后便极少翻阅鲁迅.也曾如许多别的少年,被郭敬明的风花雪月迷倒,被安妮宝贝的苍凉温情醉倒,在金庸的剑气纵横中浮沉,在韩寒的嬉笑怒骂中流连忘返;也曾认为胡适的白话文较之流畅,周作人的乌篷船更为悠然;也曾感受到梁实秋的现实,席慕容的细腻,余秋雨的老练,沈从文的质朴.
我对于写那篇文章时候的简单而单纯的青春于今天总是嗤之以鼻,然而却依然情不自禁地梦回那一个"愤青"的年代,那时候的自己虽然幼稚可笑,但那一腔愤恨比今时今日自己的苟且要强得太多了吧?以至于近日重拾鲁迅,想起曾在摘抄本上摘录的鲁迅的旧诗,想起"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心中自然有一种莫名的惭愧.以鲁迅的话说,便是"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斗",自己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昔日口口声声地说"中国人不能失去鲁迅"的自己,早就于不知不觉而后知后觉的成长中失去了鲁迅.
然而我想,像我这样凡俗的青年必然不是唯一一个遗忘鲁迅的,但于遗忘之后又能像我这样幸运地恍然大悟而重拾鲁迅的又有多少个呢?在声色犬马的光辉中,在灯红酒绿的映照下,我们看不到面前的黑暗和身后的流血,只知触手皆是我可用之食,皆是我可饮之酒,在欲望横陈的道路中义无反顾地向着乌托邦的理想迈进.偶尔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看到了残酷的现实,也不过只是阿Q般地骂两声,继续着自己的麻木和娱乐.
这是一个和平的时代,是一个没有内战,没有军阀,没有动乱,没有流血的和平繁荣大时代,以至于暴发户们以天价购入印象派的油画来显摆自己的高雅,以至于学生们以不遗余力的士气翻阅西方名著导读好在高考作文中显摆自己的博学,以至于旅行者们以不知疲惫的姿态前往伊豆调戏舞女与艺伎.然而在我们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梵高的自杀已无人唏嘘,海明威的吞枪成了故事,川端康成的名字居然敌不过饭岛爱.
这是一个缺乏巨人的年代.
于是我再一次想起从前看到过的一句话,中国文艺其实于90年代末已经结束发展.我执拗地认为,中国现代文学还没有出现一个像曹雪芹这样执着的作家,还没有出现一个像脂砚斋这样情痴的读者,中国文学的发展既然还没有达到高潮,怎么能说已经结束了呢?
然而我终究无法不承认,曹雪芹和脂砚斋只能成为传说,并非只有"满纸荒唐言"的<红楼梦>也终究只能成为作书人和批书人的"一把辛酸泪".而我多么想回到民国初生的混乱俗世,在蔡元培管理的北京大学里感受学术自由,思想独立的文化宽容;多么想在老上海的街道上参与到反帝反封的五四学潮中去;我甚至想在"文革"时成为一名地下写手,不要命地诉说自己的理想和批判社会的黑暗;我甚至想什么也不做,回到那个年代,那个二十世纪初的腐败没落的年代也罢,"文革"之后百废待兴的年代也罢,仅仅去感受感受理想诞生而又毁灭的迷茫的心境,去感受感受中国人寻找光明的力量和渴求知识的疯狂.
这是一个缺乏巨人的年代.
于是,我又想起鲁迅的文字.鲁迅从中国古典文学中练就出了一套简练的行文风格,又于西方文学中汲取了缜密的逻辑思想,于是他笔下的文章,如先秦散文一般,掷地有声,字字珠玑,而又如数学推理一般,步步为营,长驱直入.有人说,鲁迅的文字嬉笑怒骂,使其论敌不战而降.然而我却认为,鲁迅的文字一如他冷峻的神情,从无大喜或大悲,他有理在胸,便以笔为剑,将"正人君子之流"刺得体无完肤,而对于那些"走狗",他的文字又如打狗棒,招招击其要害,他甚至可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单是引用对方文章中的语句,就可以四两拨千斤地将对方驳得无言以对.果然鲁迅的文字必须坐着读,他的文字仿佛挟着一股苍劲之气,使人的精神为之一振.这浩然正气,用鲁迅的话说,便是"中华民族的脊梁".
我放下<华盖集>抬头看天,可是我所住的阴暗的地下室让我无法看到天.这不禁让我想起那个万马齐喑的残酷年代,可是即使看不到天又何妨呢?我的手中起码有<华盖集>,而那个时代,起码有鲁迅.
然而若看得到天又何如呢?即使阳光明媚,即使鲜花盛开如今日,天空是如此高远,而世界是如此繁华,又有几多人能打破这和谐的假象,挖掘这社会的残酷,以笔为投枪,以笔为匕首,刺破这幻觉似的媚俗,甘愿来到这地下室中,感受繁花盛开的土壤之下阴暗的本质,和与那个时代一脉相承的万马齐喑的悲哀?
鲁迅是幸运的,因为他死得太早,无法目睹变革之后理想再度破灭的失望;然而鲁迅又是不幸的,因为他无法目睹他所追求的理想的根本实质.我不禁想若干年前的若干月若干日,血流成河的惨烈程度不下于当年国民政府的暴力与打压,倘若先生在世,他的一支秃笔是否能敌过这更为庞大复杂的黑暗机器,他的冷峻面容是否可以战胜比当年更狰狞十倍的"正人君子"?而即使他大获全胜,是否又可以敌过今时今日人们对他的遗忘,是否又可以战胜光阴的荏苒?
然而这样想似乎又不对.毕竟我们不能将太多的希望寄托在一位英雄身上,也不能将英雄的成功寄托在英雄的个人身上.但有时,我真不自禁地残酷地想,倘若我是上帝,让鲁迅活过来,让他一路披荆斩棘,杀敌无数,最后自杀在这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里.倘若梵高的死不能让向日葵开花,海明威的死不能使垮掉的一代站起,川端康成的死不能唤醒摇摇欲坠的民族,海子的死不能震撼长城,那么,鲁迅的死或许可以再造轩辕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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