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也无非是这样。江南的桃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象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武当弟子”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道士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武当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中原少林寺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剑谱买,有时还值得去一转;倘在上午,里面的几间厢房里倒也还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学武功。”
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再南边去。从中原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蛾眉山。不知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其次却只记得桃花岛了,这是宋的遗民黄药师先生客死的地方。江南是一片莺燕,并不小;冬天冷得利害;还没有关外的侠客。
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北边的乞丐到了南边,便用红头绳系住木棒,倒挂在手里,尊为“打狗棒”;大理生着的和尚,一到北京就请进皇室,且美其名曰“南帝”。我到中原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喝酒不收费,几个小二还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大牢旁边一个客店里的,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饭食也不坏。但一位小二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我虽然觉得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难却,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于是搬到别一家,离大牢也很远,可惜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侠客,听到许多新鲜的八卦。有一天我来到一家酒馆。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无须,挟着几瓶大大小小的酒壶。一将酒壶放在桌子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大家介绍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李寻欢的……”
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他接着便讲述飞刀在中原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酒壶,便是从最初到现今他讲解关于这一门学问所喝光的。起初有几壶是米酿的;还有关外葡萄酿的,他们的酿制和研究新的制酒,并不比关外早。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在中原江湖混的不好的,在武林已经几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们便给客人讲演每个大侠的历史。这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银子;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马车去,致使赶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旁边的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酒馆没有带银子。
过了一时辰,大约是卯时,他使助手铁传甲来叫我了。到得他的座位边,见他坐着——他其时正在研究着飞刀,后来有一个排名在江湖的兵器谱上发表出来,他排第一。
“我请客,你能坐下来喝么?”他问。
“可以喝一点。”
“那来我这里喝!”
我不想欠他的,就交出所挣的银子给他,他收下了,但第二三天便还我,还给了我一封信,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陪他喝一回,还要指点我武功。我听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武功已经从头到末,都被他看透了,在信里,他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内力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这样一直继续到他结婚。
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也很任性。还记得有一回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客店里去,翻出我那秘籍上的一个图来,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
“你看,你将这条穴位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姿势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武功不是耍帅,招式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着秘籍上那样的画。”
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 “姿势是我摆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那年武林大会之后,我便到关外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中原,兵器谱排名早已发表了,侠客一百余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但这回李先生却担了罪名,他所担任的罪名,是梅花大盗。
他在少林寺关了大概七天,他又叫我去了,很高兴地,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
“我因为听说名门正派是很龌龊的,所以很担心,怕他们不肯放我。现在总算放心了,没有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龙啸云和夫人是不和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我怎么办,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江湖的名侠到我客店里来了,要借我的剑看。我找出来交给他们,却只翻检了一通,并没有带走。但他们一走,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开看时,第一句是:——
“你受死罢!”
这是《射雕英雄传》上的句子罢,但经很多武侠小说家新近引用过的。其时正值武侠小说风行,金老先生便写了一部给华人看的书,中间便是这一句。王朔很斥责他的不逊,文学青年也愤然,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其次的话,大略是说我能在江湖混的那么好,是靠李寻欢照我,所以能有这样的成绩。末尾是匿名。
我这才回忆到前几天的一件事。因为要开武林大会,侠客便在木板上写告示,末一句是“请全数人员无论如何都照样到要”,而且在“照”字旁边加了一个圈。我当时虽然觉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介意,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讥刺我了,犹言我得了李寻欢照我,才出来混的。
我便将这事告知了李先生;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大侠也很不平,一同去诘责江湖名侠的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将证据发表出来。终于这流言消灭了,名侠却又竭力运动,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结末是我便将这金庸式的信退还了他们。
关外是穷地方,所以关外人当然是低能儿,能在江湖混得好,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但我接着便有参观屠杀关外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江湖上添加了一个金钱帮,帮会形式是全日制的,一天已完而还没有到完的时候,便找几个好欺负的混混围殴,自然都是金钱帮胜关外人的情形。但偏有关外人夹在里边:给金钱帮人做侦探,被金钱帮捕获,要砍死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关外人;在旁边看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砍一次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关外来,我看见那些闲看砍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到第二的终结,我便去寻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在中原混了,并且离开这江南。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我想去海上,先生教给我的武功,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去海上,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为在中原而混的武功之类,怕于海上也没有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把飞刀,后面刻着四个字道:“小李飞刀”,还说希望将我的剑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剑了;他便叮嘱我将来有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
我离开中原之后,就多年没有拿过剑,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和一把剑。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朋友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关外,就是希望关外人有好的武功;大而言之,是为武术,就是希望好的武术传到关外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秘籍,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不幸七年前迁居的时候,中途毁坏了一口书箱,失去半箱书,恰巧这秘籍也遗失在内了。责成运送局去找寻,寂无回信。只有他的飞刀至今还挂在我海外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喝上一杯二锅头,再继续练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武功。
十月十二日。
〔《朝剑夕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