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花客栈】外篇二 渭城雨三叠阳关曲 西山月此生良宵吟（尾声）

唐老鸭

清 乾隆四十二年 十月初八

【姑苏洞庭西山绿雪庵】

破败的院墙斜阳余晖，清风拂过零落的桐叶沙沙作响……

几位游客大概是迷了路，从山路上遥遥望见黄墙心中高兴，眼看天色将黑，以为有了借宿讨口斋饭的好去所，谁知来到近前却发现只是一座废弃的庵院。

众人稍一商量，决定还是进到院中就在殿内露宿就着干粮暂避一晚，于是大家推开锈迹斑斑轻轻半掩的殿门，却并未如预料那般嗅到扑面而来的霉腐气息。

阴暗的佛堂正中摆着一团败露的旧蒲，上坐一尼但看背影不知相貌年纪，只听得轻敲木鱼，暗诵经文……

几人有些尴尬，你看我我看你，眼神示意还是不便打扰赶紧退开的好，谁知此时那尼姑却突然做声：“行道莫问路，辞驻皆是缘……”听嗓音很是苍老，却不衰颓。

游客听尼姑话里有话，刚要转身挪步此时不由全都站定，却见尼姑并无下文，不由更加奇怪，其中一人大胆问道：“这位师父……师太……不知方才这话……是否藏着什么玄机？还请师太指点……”

木鱼声止，尼姑似乎在摇头，又在点头……良久方又开口：“三生孽，一世债，千载恨，万年情……”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开始对众人道：“老尼不敢过问几位施主行程，只是庵中每有客人到来，老尼照例都会问上一句：可有兴趣听老尼讲上两段陈年往事？”

“愿闻其详！”众人既感到莫名，又觉得好奇，心想左右无事，不如就在这里歇息片刻，听听究竟是什么样的故事值得这位古怪的尼姑向过往陌路来回反复的倾诉。

这回老尼姑点了点头，这第一个故事叫做《前缘》……

唐老鸭

明 嘉靖十三年 七月廿六

雁门关外乱山荒岗，乌云黑雨紫风，黄土白石红鬃……盈盈绿衫女，垂头缁衣人……

“柳家妹妹！宋某……慈松今日要回江南，妹妹不知有何打算？”

人如蜡雕，默然相望，唯有泪千行……

“妹妹若是不弃……可愿意……同去太湖西山绿雪庵暂住一阵……也好……也好……”哽咽难语。

动容，沉吟，终于摇了摇头……

“也罢！妹妹，说到底你我皆是凡人……哪里避得开那些纲常伦理世人冷暖……也怪慈松乔装改扮，竟让妹妹这般如此人品的好姑娘随我一起堕入魔道……”

执手无语……突然相拥入怀，抱头痛哭……良久……

良久……

火云扬蹄，一声长嘶，人去如电，影逝随风……

“妹妹！等我！今生欠你的！来世等我真正做了男人！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山风回啸……久久不绝……

“宋公子……思归……轻尘等你……”倩影轻喃……

（注：慈松俗姓宋原名思归，行走江湖为求方便这才自称宋磁）

说到这里，老尼姑突然打住：“那么各位是否还有心再听一段《来世》？”

众人只觉这故事没头没尾，只是听她说了《前缘》，又要说《来世》，总觉得似乎有些诡异，倒也打起了精神：“那就有劳师太继续说下去！”

唐老鸭

清 康熙五十一年 二月廿六

姑苏西郊，苏州知府路某公子路思归正与随从狩猎，忽见一玉兔跃至马蹄前却又突然转向逃脱，且三步一回头似在招呼路某。随从不知以为妖邪纷纷张弓，路于心不忍喝止众人，自行追去。

转过山间，不见玉兔，却有一妙龄少女跌倒路旁楚楚动人。路上前询问，方知原是松江府人士姓侯名轻尘，父母辞世，族人卖予游贩，后欲携往北方转手大户人家以充当侍妾。也算苍天有眼，经此人贩饲虎，恶虎或已饱食，又或兽性慈良，竟不曾伤害之……

路大怜，资助盘缠问欲何往？答曰：妾身命薄今失归所，公子不弃望予收留，愿为公子研墨端茶更衣叠被……遂跟至路府，路见其谈吐清丽，且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更兼满腹锦绣一手妙文，是故不以丫鬟等闲视之，早晚相邀共话，三年，人皆以为兄妹。

路思归幼年，路知府与江宁织造曹某指腹为婚，此时曹家有完婚之邀，而路已钟情于侯，遂有抗婚之意，怎奈彼时曹家上通天庭又结地方督抚，路父自然不允，并知路侯之情，遂逐侯出府。

路闻讯追至城郊，不见侯之马车，又至西山绿雪庵前，方见轻尘在前不远，欲上前相认，则挥手以谢，幽幽道曰：“妾本西山玉兔幻化，三世与君有缘无份，唯前世终得恩爱相携白首，原想此生再续前缘，怎奈人畜相阻转而又将阴阳相隔，君此生红线已为月老所牵，妾岂敢强君自戕姻缘招来天怒人怨？与君三年朝夕不离，妾望得偿再无悔恨，君亦当自珍自重，万勿再念徒令自误……”

路急道：“无论人妖，此生不舍轻尘！”言方毕，一铁矢擦肩而过当胸洞穿轻尘，倒地人形即消，唯见一兔气绝血泊，辨识果然三载之前西山所遇之玉兔，因其通体雪白尾有桃状红褐一簇，故而认得……路大恸，四下搜寻竟不知箭从何来，亦不见发射之人，再至庵门，兔尸不翼而飞，地上已无血迹，路大奇，疑是庵中有祟，遂入庵院探访，唯见破房三间，铜钟一口……

唐老鸭

尼姑言毕突然无话，众人仍是不知就里，只觉故事人物似乎并无是非可责唯叹造化使然。

有人遂问：“《此生》之事又当如何？”又有一细心的听众奇道：“为何两个故事中都有思归与轻尘？”更有人干脆直言：“不知师太法号如何称呼……”

却见老尼听而不闻，笑而不语……

朱思归

明 天启六年八月十五

【姑苏太湖洞庭西山脚下一处寻常民宅】

（中秋夜半，独自站在屋门前，遥看不远处一片桃林，感慨数月前还在红花客栈左拥右护，一派帝王气象好不威风，短短数十日间几经周折，终于寻至理想居所，再看自己，葛布素衣，已然村人装束，心中不由起疑……这是朕……自己想要的生活么？然而当见到屋内笑颜明眸，耳听莺语轻唤之时，一切顾虑顿时烟消云散，自己最珍爱的，抓住她，抱紧她，这许才是最重要的……）

红花·轻尘

（自离开红花客栈之后，说不尽的天高海阔，阴郁了那么多年的心情拨云见日，如今就像屋外沐浴在月光下的鲤塘，安稳、宁静……略微起些波澜，便是立在屋前的那人轻轻撩拨来的吧~）
“思归~我们后几日再去集市买些布料针线吧~啊……对了对了，还有今晨我在街口看到的茶籽，外边买的总不及自家种的有味道不是~左右前边那块地，空着也是空着……对了对了~我还听说这里春天多雨，得要备些雨具才是……”笑颜吟吟忙着收拾屋里的陈设，专拣些零七八碎的小东西烦恼着该搁哪儿，时不时唤他来看看……

朱思归

（看她屋前屋后忙里忙外，做的尽是那些寻常小户人家的妇道琐事，只是那投入的样子倒也真有几分新嫁娘的意思，谁能想见，一个多月前她还是假扮太子的大明轻尘公主……）

（见她爱意绵绵，心下怜惜又起，哪里还管她正摆弄着桌上的茶碗，右手从她手里抢过茶壶放到一边，左手拦住纤纤细腰，只想将她常拥在怀）

轻尘……你后悔么……你本是大明公主，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今粗茶淡饭，只怕此后日日都要如此……

红花·轻尘

正专心打理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一个转身便被他揽入了怀中，不由得“哎~”的娇嗔了声，面上飞红骤起……
先还是别着头假作生气不理，听了他的话才回转过来——满是柔情与怜惜，微微一笑轻轻靠上他的胸前，回道：“粗茶淡饭只求身体康健，荣华富贵也不必定长命百岁……何况在宫墙之中虽然事事都有人服侍，但也事事都有人管束，没有一刻身子感觉是自己的……轻尘觉得现在的日子……很好……”

朱思归

轻尘……你不怪我……让你担起有悖世俗伦理的罪名么……

红花·轻尘

身子微微一颤，秀眉紧蹙：“你只道我从小爱看那些礼仪伦常，其实、其实都是为了与你一道读书才强逼着自个儿喜欢……轻尘不怕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只是、只是……”话到此处略微有些哽咽。“我只怕……我们的孩子……还有太后和那些大内高手……我、我……”

朱思归

（见她言真意切，所虑所想又确均是当务之急，心下着实感动）

孩子……轻尘……你愿意有我的孩子？

红花·轻尘

此时已是泪湿襟衫，心中更是愁苦难忍：“轻尘自然、自然愿意……只是怕我们的孩子会、会……“仿似惊见梦魇般把身子更往朱思归怀中埋了些，”就算是平平安安来到这世间，只怕也要与我们一道担惊受怕，躲躲藏藏过上一生一世……”

朱思归

（轻抚她微微颤动的肩头，自己何尝不知此番流离不但前功尽弃，如今只怕四面楚歌八方受敌，只因为自己数年图谋变天大业，明逼暗胁之下这才手握了太多不为外界所道之人与事，眼下自己失势，恐怕各方现已磨刀霍霍，自己一日不死，他们终难心安……至于轻尘的另一层担忧，却早已成竹在胸，这倒暂且不必揪心）

“倘若敌人追来，我若不幸亡故倒也罢了，只是谁来保护我的轻尘……和我们的孩子……”想至此饶是往日机智，竟觉半点也用不上。

红花·轻尘

听他言语中带着深深的自责之意，心中甚是后悔自己无意提及痛处，连忙尽力止住悲戚，微笑着抬起头嗔道：“你看你看……我们不是约好了再不寻死觅活的么……轻尘又胡思乱想了～怪我……怪我……“顿了顿又接着道，”如果、如果他们真的来了……那轻尘也要与思归一同面对……”又想到若是父母双亡，那孩子岂不是更要悲苦半生……珠泪又不住地淌了下来……

朱思归

（见她嘴上不住安慰自己，心中忧虑实不下己数倍，说话间已泪如雨下，这神情像极了当年宫中犯错无助的轻尘……见她此状，只觉怜心四溢，爱意翻腾，哪里还能忍受，死死拥护住她，忘我狂吻于她，只觉热泪不断涌来，滴滴温珠粘上自己的脸颊、鼻尖，又浸润于唇齿间……）

“我不能让轻尘受半点委屈！”

（当年意气风发无知无畏的少年形象突然映入眼前，一句震撼自己心头十数年的话语再度激扬全身热血。）

“轻尘放心，思归自幼习成这身武艺，只因轻尘不爱打斗，我已习惯斗智而不角力，迄今手上尚未沾染一人一滴血，此番若为轻尘，便是天王老子追来，我也要大开杀戒！非让对手血流成河堆尸如山不可！”

（说话间再看怀中玉人，脸色苍白一个劲的摇头）

“这……”

（心知依她脾性，真到那日只怕宁可为我挡刀也不愿见我涉险杀敌，抑或多染杀孽）

“唉……莫非你我终究难逃宿命，要在此地做一对丧命鸳鸯不成……”

（正在胡思乱想，却觉身子一沉，原来是她靠在自己怀里紧紧拽住前襟，这一紧张竟将衣襟扯开些许…… 见此情此景，心头更如刀割剑绞）

“轻尘啊轻尘！便是你肯为我满堂儿女，我只恨自己此时此刻空有拳脚之能，全无应敌之方……看来天下凡事均有轻重缓急，早知今日不如先携你入京登基，来年仇家除尽再择时与你偷偷溜出皇城倒也不失万全之策……朱思归啊朱思归，这一次你可酿下了弥天大错！”

（无奈奋力捶胸，突然怀中一物掉出，拾起再看原是信笺一封，上面赫然写着刘海峰恭呈太子千岁……一行已模糊不清小字，此物原是【红花客栈】里与轻尘重逢初会，她亲手交予自己，此时见到突然喜出望外）

“轻尘莫怕！你我有救了！”

红花·轻尘

正为彼此命运所苦，愁云惨淡万里凝，忽听他言下之意情势似有转机，正是应了那句“救命稻草”之喻，连忙紧紧靠着他问道：“思归你的意思是，用这密件~？”

朱思归

莫问莫问，看你丈夫来显手段！就算朱思归此生不再入京，明日也要叫他朝堂翻云覆雨尔虞我诈数十载！这样一来他日无论如何变局，鼠辈顾此失彼尚且不及，看谁还有闲心盯上你我一介草民！哈哈哈哈！

（由衷欢欣，开怀大笑，也就是此时此刻，豪气不减当日统领大内侍卫并御林军围剿客栈）

红花·轻尘

见他豪气干云似又变回了当日那睥睨天下的太子，心道：他终非池中之物，求着他随我归隐在这荒郊野岭，纵是世外桃源只怕也是屈了这一身才干……我务要全心全意待他，好叫他少了些失落之苦……
一念及此，终于破涕为笑：“有思归在，轻尘原是不该杞人忧天的……从小到大有哪一桩难事最后不是你为我打理的妥妥帖帖……”拉着他凭窗而望，柔声道，“如今又为轻尘在这秀丽已极的太湖之畔安家……轻尘本就该安心相夫……（脸红）教子的……”

朱思归

轻尘你可喜爱此地？我看你一下午都在桃林戏耍……只要你有意，今后便与你在此处住上一生一世也未尝不可！你可知此地乃太湖洞庭西山，东南还有一座洞庭东山，清明雨前茶，五月杨梅并枇杷，六月红壳白菱绿莲蓬……待到秋风起，还有漫山金桔……东北雪海梅林乃是冬日妙境……西南南浔，又有别样一番风味……昔年吴王馆娃选址于此，果然是尽揽造化之妙，享极天公之美！轻尘你若喜欢，日后携你一处处游他个遍！明日我俩先去湖北惠山，一观鼋渚如何？

红花·轻尘

听他越说越是起劲，用那原该指点江山的双指为自己比起了风景名胜的方位来……更是觉得柔情满怀，自己已是这世上最最幸福的女子……
容色越加妩媚：“轻尘只要和相公在一起……去哪里都是一样……出宫这些日子以来看过的、没看过的那些高山大川，轻尘都要与相公一道踏遍……”

唐老鸭

十日后，惠山东林书院突然炸开了锅，原来不知何人竟在书院门口张贴硕大榜文，榜上所言竟是朝野各方急于寻找的已故御史刘海峰告发九千岁谋反的所有证据，骇人听闻的是，据这封密信所列举的凭证，朝中几乎各方势力，甚至包括素以清流自居的东林党人居然均有不同程度结交附逆于九千岁的事实……由于【刘御史密件】自刘海峰遭刺杀当日起一直在替名太子轻尘公主身上，其中内容原未公布于世，因此起先也有人指出此榜乃是掩人耳目故布疑阵，谁知各方暗中调查，竟然一一核实果有其人其事！自此朝野哗然……

九千岁固然加紧搜捕东林及反对势力，东林党则一面查惩内奸，一面勾结扶持皇叔朱由检，其余各派出于自保加则加紧见风使舵朝三暮四……

崇祯即位，阉党肃清，然而不知是否受了这封密件的影响，朱由检对东林党人以及后来效忠于自己的朝臣也并不信任，只是利用他们在朝堂上互相弹劾诛杀异己，自己则时而两不相帮时而又突然偏袒一方，得意洋洋地奉行所谓“制衡之策”，经过十数年的朝野党争自相杀戮，到崇祯年末，满朝文武人人自危，放眼朝堂，再无直臣义士，大明栋梁个个心怀鬼胎同床异梦，直至明亡当日，风气始终如此……

唐老鸭

天启七年四月初八

【太湖西山桃林】

红花·轻尘

冬去春来，一场细雨之后泥土都散发着充沛的活力，小屋周围绿意盎然，稍远处的桃林则是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淡红，间或有几只小鸟穿梭于林间，相互追逐嬉戏，如画一般景致中，携着手的两人漫步其间，好不惬意……

“相公相公你看~去年我们来时那棵桃树才只到我的腰际，今时今日已然比人还高了呢~”轻轻托着桃枝，嗅着花香，正可谓人面桃花相映红。

朱思归

“不是桃树见长，乃是轻尘……娘子出落的越发丰润动人！”

（携抬其手，细看十指素纤，轻捏之下，只觉柔而无骨……）

“娘子，那晚我俩潜入东林书院张贴榜文，如今只怕各方自顾不暇，再也无力追查我二人，时至今日，终于可与娘子太平度日！只是去年以来每每见你有时总要暗地垂泪……莫非心中还有甚么要事，莫非埋怨为夫所做所为还有不妥？”

（突然想起一事，心下已有计较，只是不露声色，故意言语相试）

红花·轻尘

神色忽显黯然：“相公事事都为轻尘着想，轻尘又岂会不知……堂上那些朝臣大都是自作聪明之辈，有几个真正为社稷着想，就算相公未给他们添这一把柴，只怕也不会有几年的安生日子……轻尘担心的，是他……”低下头轻抚已微微有些孕兆的腹部，慈爱之色溢于言表，只是眉心一点忧愁久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