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觉扬州梦

墨岚

    扬州，禅智寺。   秋山微雨，天地间一派清寂。自山下仰首而望，但见一位男子在这雨幕中沿山径而上，素衫蓝袍，玄青木伞，似是融进这隐隐山色一般。
   少顷，他已然行至寺门，雨势也渐渐缓了下来。近看时，却是萧疏轩举，清华绝俗，端的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
   其实，这人早已声名远播，他日日流连于秦楼楚馆，兼以文辞纵横当世，扬州城内，又有谁人不晓杜牧之的名号？不过，其弟身染眼疾，暂居禅智寺安养，故而牧之每日访寺探病，至今已是一百零七日了。
   唐律所载，“官者出百日而不归，即去其名籍”可他却置若罔闻，纵亲友加劝，他却一念而为，于七日前便已被罢为布衣。可叹偏执若此，自是怨不得旁人。传闻他每日访病后，都会在佛堂前痴痴凝望，直至一段檀香焚尽，良久方去，想来怕是他心性成狂，不可以常理审度。
   ......
   自百日至今，已然下了第七场雨，却没有一场似今日这般杳然无迹，恍若置身于薄烟之间，亦真亦幻。殿外的雨，不觉间竟又下得密了，莽莽苍穹之下，这偌大的禅智寺连同远山浩渺，都已看不真切了。
   佛堂之内，焚香已毕，牧之振了振衣衫，转身拿起木伞，向雨中走去。正欲行时，他却径自伫立在了雨中。
   钟声，是佛寺的晨钟，绵密而悠远，隐约间还有低低的梵音。这百余日内，他几乎每日都能听到这声音，偏偏这一次，他却在雨中听得忘神，几而入定。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钟声，但在他听来，只觉太过陌生辽远。他向来自诩精于音律。不过，这般单一的韵调，他仿佛全然捉摸不透似的。不觉间，晨钟已经撞满七次，该是僧侣参禅修心的时候了。钟声方绝，牧之满目怅然，犹有未解之惑。
   他向身侧一瞥，一间古朴的静室映入眼眸。禅智寺内，有位大德僧人法号鉴尘，在这间佛室里苦禅七载，佛诣极深。这位鉴尘大师修佛笃深，加之他平日不喜多言，因而牧之每次经过时，却也未敢叨扰。
   雨帘中，牧之自伞檐而视，只见得一块古旧的牌匾，静悬在这佛室之上。其上所书，“般若堂”。“一念智则般若生，一念愚则般若绝”牧之低声自语，在连绵雨声中，这声音怕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
  “一念智则般若生，一念愚则般若绝”他鬓眉紧锁，一连竟是念了十余次。般若堂下的七级台阶此刻变得清晰而厚重，牧之凝眸以视，就此，拾级而上。
   ......


   一步望断红尘径，扬州疏雨满笛风


   扬州城里，是否也如这禅智寺一般，烟雨濛濛，令人身置梦幻？不，扬州风月应是远胜这山寺光景的。晴时妩媚，雨时清丽，各时有各时的美，任你付尽此生，怕是也赏不完，品不尽，就像那些茫远的记忆，想忘却永不能忘......


   二步青丝最相忆，舞袖凌波柳色浓


   那一年，她十六岁。我出任湖州，于江畔游赏烟波。那时的垂柳浓密的很，一如她的鬓发在风中飘曳，婉兮清扬。佛典有云，一弹指为六十刹那，而仅是你我相望的那一刹，就改写了我的命运。


   三步凝眸揽倩影，影去人随情两空


   于是，我和你相约十载，若十年光阴还未能见我来归，你便自嫁却他人，我亦无悔。旁人说我多情滥情，又怎知我亦痴情深情？情至深处，我早已半梦半醒，半颠半狂。不过十年，等我......


   四步展眉平生志，飞鹏登云且负卿


   十载之约，终究是我负了你。再相逢时，你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而我，不过是个背弃山盟的负心人。罢了，情孽深种，终究是我亲手作下孽因......


   五步音书意难托，塞漠鼓角泣哀鸿


   情缘既断，我又奉命出任四方。远了扬州的歌舞，那河湟的羌笛声，似乎从未断绝。我曾亲睹边民的凄苦，戎服牧马，狄曲驱羊，他们虽身陷蛮夷，但未曾忘却自己体内流淌的是大唐的血脉。可惜，朝廷却选择将他们遗忘。


   六步提剑为君死，可叹笙箫玉楼中


   大唐凋败，已是斜阳残暮。我因之上书朝堂，进韬略，平胡虏。我现今方知，自己实为愚不可耐，蠢不可及！塞漠的战鼓终究还是抵不过宫廷的笙箫，诸帝才庸，不闻政事，我又何妨放任自流，醉梦人生？


   七步魂断缘应灭，菩提树下闻古钟


   前尘过往，尽是幻梦。七步行毕，骤雨方歇，我已行至般若堂前。


   ......


   般若堂下，牧之握紧了手中的木伞，欲行又止。
正茫然间，一个苍老至极的声音传来：“堂外之人，可是樊川居士？”
惊异之色掠过牧之的面容，他顿了顿，侃然道：“弟子杜牧之，见过大师。”
  “居士既已来了，又何必隔门而语，请入这般若堂内罢。”
  “......谢过大师。”
   牧之推开门，但见四下极为清简朴素，只在蒲团之上，盘坐着一名白髯僧人。不过他面壁而坐，却是无缘得见真容。窗外不知何时投进一抹朝阳，映在鉴尘大师一身玉白袈裟之上，直照得周身灿目，湛然若神。
  “......弟子冒昧......烦请大师......度我遁入空门，了却尘世苦厄。”
   那鉴尘大师听闻此语，似是微微一颤，随即又缓缓道：
  “人间诸苦，皆因贪嗔痴三毒。放下诸般苦厄，便是抛却诸般情缘，忘却诸般心志，居士可想通此间关节？”
  “............”牧之竟是默然不语，沉吟片刻，道：“弟子只觉，心志不可就，情缘不可偿，我佛既无不可度之人，我便自甘晨钟暮鼓，终此残生。”
  “......痴儿....痴儿...”鉴尘纵声长叹，竟是无尽怅然，“居士平生所学甚博，所历甚广，却未知早已身陷尘缘，不可自拔。今日你求我将你度化，究竟是选择了逃避......还是选择了遗忘，只怕连你自己，都不清楚。”
   牧之的额头上，已流下涔涔汗珠。
  “罢了，居士注定当是这红尘中人，且去尘世间洗练一番。他朝若觉悟明佛谛，便再来此出家，老衲绝不阻拦。”
   此语一出，牧之惊愕交加，只是看着鉴尘大师的背影，一语不发。
  “......大师.......弟子仍有未解之惑，还望点化于我。”
   良久，鉴尘大师并未作答，牧之若有所悟，若有所未悟。最终，他还是推门而出，径自下山去了。山径直通竹西，秋雨过后的空气里，隐约散发出扬州的味道。一袭蓝袍，就这样，渐渐消逝在山路的尽头。
   ......
   据闻，杜牧终此一生，再未去过禅智寺。临死之际，他更是焚去平生大半诗稿，世人终究未解其意......




PS：按照杜牧的生平年表，文章里应该有点年龄的BUG，无视吧。另外杜牧焚稿，世人是明白的，主要是因为他平生自视甚高，而死前的墓志铭却写得平平无奇，有违大师风范，所以一怒之下焚其诗稿。这里解释一下，读者不要误会了。最后的最后，把这首七步诗抽出来吧，我个人觉得比这篇啰里啰嗦的长文强得多。


   一步望断红尘径，扬州疏雨满笛风
   二步青丝最相忆，舞袖凌波柳色浓
   三步凝眸揽倩影，影去人随情两空
   四步展眉平生志，飞鹏登云且负卿
   五步音书意难托，塞漠鼓角泣哀鸿
   六步提剑为君死，可叹笙箫玉楼中
   七步魂断缘应灭，菩提树下闻古钟
   韶华付与流云去，尘世空余白发翁

wfzqazz

扬州人顶一下~~~~~~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天下有敌

末句颇得“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之趣……

墨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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谬赞，谬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