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馬家輝 香港作家,生於香港,成長於灣仔,美國威斯康辛大學社會學博士
今年香港书展以武侠为题,虽说是连载小说和白话演义的想像世界,实乃江湖一脉,直接衍生出非常具备香港特色的黑社会电影。在我眼裡,黑社会片就是拿枪的武侠小说,只不过多了一些古代所缺的城市元素,以及香港特殊时空下的情感因子。
香港类型电影的一个关键品种正是所谓「江湖片」, 或「英雄片」, 或直接地说,是黑社会分子的outlaw片,念及港产片,即难摆脱它。香港彷彿有太多的江湖故事让大家述说,说是传奇也好,说是恩怨也罢,总之香港电影充满了「江湖想像」,微江湖,港片失色矣。
问题便来了:香港人真有这麽多江湖传奇和恩怨?为什麽香港人总爱述说江湖传奇和恩怨?
我的个人臆测是,这或跟香港的百年身世有关。香港百年,虽有所谓新界原居民,但人口主要仍由一代又一代的移民和难民累积而成,这是「港式三民主义」,合成香港的动态特质。这样的社会,华人组合,英人管治,人来人往,此去彼来,貌似安定繁荣,其实流动不居,恰似江与湖之兼杂生猛与混吨,既有它的杂乱,亦有它的规则,但无论是杂乱与规则,皆须由住在这个狭窄城市裡的人自己去衝去创去摸去挖,邪与正,忠与奸,常为一体两面的旋转硬币,转呀转,它一刻不停定,你一刻看不准它的面向;而即使它停定了,你亦明白,这只是暂时的命运,如果你有机会拾起硬币再用力转它一转,再赌一回,再来一次,结局很可能翻盘。
江湖片之于我,常有这样的强烈的跟命运决斗的生存意志。命运把我抛到江湖裡,我不服输,或为利,或为权,或为情与义,我作出自己的选择与付出,全力一搏,而结局无论输赢,皆有可看可观可述可思。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裡有几句话:「太平天国与曾国藩是敌对的,后人却觉两者皆有可传,当年的利平运动与抗战亦一样皆有可传,乃至解放军亦有可传。」港产江湖片裡的好人与坏蛋,岂不亦是如此,亦「皆有可传」?这正是它的特色。相较于两岸的类似电影,港产片总多了一些坏蛋亦有可传的故事可说,由此,坏人便不那麽「坏」了,而电影,便更好看了。
所以,我的另一个结论是:坏蛋不怕做,但得做个有故事可传的坏蛋,反正好坏难辨,最重要的是,故事,故事,故事。而这,不正是读小说和看电影之最大乐趣吗?
原文载于《明报》副刊(2016年7月17日)
作者:馬家輝 香港作家,生於香港,成長於灣仔,美國威斯康辛大學社會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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