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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好运猪

超经典武侠——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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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6 12:01 | 显示全部楼层

英雄志 第二卷 乱世文章 第六章 月上柳梢头(上)

又过半月,管家见卢云伤势已愈,便要他回书房上工。

    此时老爷不在,书房里空无一人,卢云也乐得每日研究武技。只是他不愿再受别人轻贱恶整,已决心离开顾府。但每回想到顾嗣源返回的一刻,也便是自己辞别之日,心中自不免感到难过。

    这日已是老爷回府之日,卢云练功已毕,将随身事物收入包裹,心知今日已是他在顾家的最后一天了。他站在顾家大门,眼见天上飘起雪来,时节已入腊月,顾府上下已然开始打扫布置,迎接新年。

    卢云微微苦笑,看来今年除夕时又要自己一人在外飘荡,不禁有些沮丧。

    正想间,忽听下人们叫道:“老爷回来了!”大堆家丁涌上门口,都要过来迎接。卢云见二姨娘也笑吟吟地走来,他不愿见这女人,便缓缓退入院中,避了开来。

    卢云独自站在院中,见两顶轿子停在门口,第一顶轿中走下一名清瘦的男子,这人略见老迈,正是顾嗣源。另一顶轿子下来一名妙龄女子,远远的瞧不清面貌,五官依稀颇为秀丽,当是顾家的千金了。众人迎了上去,一时喜气洋洋。

    卢云呆呆的看着,莫地心中一阵寂寞悲凉,他抬头望天,默默地看着雪花飘将下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卢云自行走回卧房,提起包裹,想起一会儿便要与顾嗣源辞别,不知如何启口,只感烦闷心伤。

    正感慨间,忽见阿福跑了进来,叫道:“阿云,老爷到处找你哪!”

    卢云点了点头,道:“我这就来。”他叹息一声,猛将包裹提起,自知无法闪避,只有硬着头皮,当面辞行了。

    进得书房,便见顾嗣源呵呵大笑,说道:“云儿,你上哪去了?我叫人到处找你呢!”

    卢云嗯了一声,道:“我见天降瑞雪,忍不住就多看了一会儿,不知顾伯伯在找我,真是对不住。”

    顾嗣源笑道:“你要赏雪,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咱爷俩暖上一壶酒,看那白雪飘飘,畅谈天下大事,岂不妙哉!”

    卢云见顾嗣源待他仍是如此亲厚,不知要如何和他告别,心中难受。

    顾嗣源笑道:“我这趟到苏州,找了几件东西给你,你瞧瞧可还合用?”说着拿出几件名贵事物,只见是一只“极品镶金紫毛狼毫”,一只“龙纹古雕方砚”,都是罕见的珍品。

    卢云连忙摇手道:“顾伯伯,我出身贫微,用不了这些名贵东西。”

    顾嗣源道:“云儿,你已是我的幕宾,怎可没有自己的笔砚?待我回京后,你还得在我兵部里任参议呢!”

    卢云一惊,道:“我……我出身寒微,身无功名,岂能任参议这等要职?”

    顾嗣源笑道:“凭你这等文才,要考上举人进士,又有何难?你先在我的衙门里做事,到得后年会考时再去应试。顾伯伯敢说你必定金榜题名!”

    卢云摇头道:“顾伯伯这般待我,我真不知该如何回报。只是你不能为我一人坏了典章制度,那终究是不成的。”

    顾嗣源哎呀一声,责备两句:“你……你这孩子,目下朝廷里谁不提拔自己的门生?更甚的,科考阅卷时,都能辨识门生的字迹,好来提拔自己人,你真是太傻了!”

    卢云苦笑道:“顾伯伯,卢云本就有三分驴劲儿,您又不是不知。”他说着说,一咬牙,忽然向顾嗣源拜倒。

    顾嗣源惊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并不是生你的气,你为人正直,不愿走后门为官,那也是好的,快起来说话了!”

    卢云跪在地上,哽咽道:“顾伯伯,蒙你深恩,卢云终身不忘。只是小侄久离故乡,想回去看看。今日特向顾伯伯辞行。”

    顾嗣源一惊,颤声道:“好端端地,你……你为何要走?”

    卢云不答,叩首三次,缓缓站起身来,道:“小侄祝顾伯伯赴任上京,万事都能如意。”

    顾嗣源焦急万分,却想不出什么来劝解。他心念急转,想起几个家人对卢云都甚不喜爱,当即大声道:“是不是二姨娘给你什么气受了?你和我说!顾伯伯给你讨个公道回来!”

    卢云摇头道:“二姨娘待我很好,顾伯伯别错怪她。”

    他不想让顾嗣源为难,那二姨娘是他的爱妾,裴盛青是他的未来女婿,就算他把那日裴盛青动手伤他的事说了,顾嗣源又能如何?说了只是让人为难而已,根本无济于事。再说自己练了一身武艺,便是到江湖打滚,也有生存之道,又何必托庇在旁人门下?

    卢云轻轻一叹,道:“再会了,顾伯伯。”转身便出。

    顾嗣源又急又慌,这孩子若贸然离开此处,只怕日后又要沦落江湖,埋没了一身才华,却要他如何舍得?只把他急得哇哇大叫,他虽然年近六十,却如小儿一般。

    眼见卢云已要出门,顾嗣源上前拦住,叫道:“云儿!你若是真心悬念故乡,待我们北赴京城,你顺道回去山东看看也就是了。你又何必要走?究竟谁为难你,你只管告诉我!顾伯伯不能让你受这种委屈!”他知卢云离去必有隐情,便决心问个明白。

    卢云微微苦笑,道:“顾伯伯快别这样了,是我自个儿要走,不干旁人的事。”

    顾嗣源大声道:“你别瞒我,你……你就说吧!”

    一旁阿福忽然道:“老爷你可不知道,你不在的那几日,阿云给那些人整的多惨啊!”

    顾嗣源惊道:“什么!”

    阿福看了看卢云,道:“老爷,我若说了,你可要保小的一命哪!”

    卢云缓缓地摇头,道:“不要多事!”

    顾嗣源却大声道:“阿福!只管说,什么都别怕!”

    阿福见有人撑腰,便一五一十,将裴盛青如何出手殴打卢云,二姨娘又如何出言恐吓的情由一一说了。

    顾嗣源听罢之后,只气得脸色发青,满面涨红,怒道:“好!好一个裴少爷!敢到我府里来打我的客卿,小兰还有胆护着他,天下竟有这么可恶的事。”他喘了一阵,又道:“云儿,你可别忙着走,我一定替你讨个公道回来!”

    卢云正要劝解,忽听一个女人说道:“老爷,你们再说些什么啊?这般大呼小叫的。”

    众人一看,正是二姨娘到了。

    顾嗣源见她来了,心中更气,喝道:“小兰,你就这样护短吗?裴盛青这样打人,你不管就算了,居然还恐吓云儿,不让他告诉我!你……你这像什么?”

    二姨娘花容失色,走到顾嗣源身前,流下泪来,哭道:“老爷你为了这点小事,就在下人面前编排我的不是吗?”

    顾嗣源喝道:“把人打成重伤,你还说是小事?”

    二姨娘泪如雨下,道:“老爷,我……我又不是全然不管,我已经叫管家给这孩子一笔钱,又叫人替了他的工,让他好好养伤,老爷你还要如何?莫非要我向他下跪道歉吗?”

    顾嗣源听她说得可怜,气也消解了几分,他叹了口气,道:“你不叫盛青向云儿道歉,就是不对。”

    二姨娘哭道:“老爷,我只不过是你顾家的一个姨娘,我凭什么叫裴家大少爷来认错下跪啊!老爷,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与裴家老爷是什么样的交情,我又不是不知?我能坏了你们的交情吗?”

    顾嗣源一想不错,这二姨娘所说的也不是全然无理,只得长叹一声,道:“盛青这孩子,唉!我对他期望这么高,他却作出这种事来。”口气已然软了许多。

    二姨娘见老爷已然松了口,心中一喜,便道:“我们想个法子叫盛青来赔不是,日后再好好补偿云儿,你说好不好啊?”

    顾嗣源点头道:“如此最好。小兰你来劝劝云儿,别让他走了。”

    二姨娘奇道:“他要走,真的吗?”

    顾嗣源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二姨娘哦地一声,走到卢云身边,问道:“你要走,为什么?你恨我待你不好吗?”

    卢云摇头道:“卢云不敢。”

    二姨娘放低了声音,道:“姓卢的,你给我老实点,乖乖的留着。过完年后,老爷要上北京,到时你要滚便滚,我才懒的管你要死要活。”

    卢云哼了一声,也是放低了喉咙,道:“卢某走便走,岂是故弄玄虚之人!”他决意要走,不愿再与二姨娘这种妇人啰唆,说话便不再容忍。


    二姨娘靠在他耳边,低声冷笑道:“姓卢的,你别想跟老娘斗。告诉你,你今天敢走出顾家一步,我担保你在这扬州混不下一天。我只要到衙门随便告你一个偷窃诈欺的罪名,你受的起吗?”

    卢云一怔,低声道:“算你狠!”

    二姨娘冷冷地道:“你给我乖乖的留到过完年,以后要滚要留,没人会来管你。”

    卢云嘿的一声,默然不语。

    二姨娘见卢云屈服,便向顾嗣源娇声道:“老爷,云儿愿意留下,太好了!”

    顾嗣源大喜道:“云儿!云儿!你不走了吗?”

    二姨娘笑道:“你还不回老爷的话?”

    卢云低声道:“顾伯伯请放心,我……我不走了。”

    顾嗣源呵呵笑道:“好!太好了!”两行泪却流了下来。

    二姨娘和卢云心中都是一惊,卢云心道:“顾伯伯对我真的是爱护备至,待我如同亲子。我要随便走了,他一定伤心欲绝。我可不能说走就走了。”

    二姨娘却暗道:“老爷真喜欢这孩子,我可要小心点。我要赶这小子走,绝不能露出痕迹,要令老爷相信是他自己走的。”

    顾嗣源抹去泪水,道:“唉!真是……都快过年了,我还这样子。小兰,今年除夕,咱们就让云儿一块围炉守岁吧!”

    二姨娘一惊,她最怕老爷提这档事,一时焦急,竟尔口不择言,大声道:“老爷啊!这种下人怎能上得抬盘,你别再提这档事了吧!”

    顾嗣源见姨娘口出不逊,又在卢云面前说出轻贱之语,一时心中大急,胀红了脸,大声喝道:“什么下人?你说什么?”他素知卢云是烈性的孩子,怕他听了这话心中不悦,到时又要离去。

    二姨娘见老爷动怒,急忙低下头去,一时无语。

    卢云见顾嗣源为了自己这个外人,不惜与家人争执吵骂,心中甚是难受,当下道:“顾伯伯,小侄自小没见过世面,上不了台盘,您快别麻烦了。我和阿福管家他们一块过年,不也挺好吗?”

    顾嗣源连连苦劝,但卢云不愿顾嗣源再为自己和他家人争执,始终不愿,顾嗣源只好做罢。

    众人闹了这么一场,但究竟要如何惩戒裴盛青,如何补偿卢云,仍是毫无定论。二姨娘却暗暗通知裴盛青,今年过年就别来拜年了,等老爷动身到北京以后再说。她这次被卢云将了一军,居然收了银子后又向老爷告状,心下暗恨,决意将来必要报复。

    到得除夕,顾家上下都在欢庆,下人们辛苦一年,难得偷闲,人人赌博饮酒,阿福找卢云去玩,卢云推称身体不适,自己一人在房中静坐。回思一年来的往事,想起去年还在山东的大牢,生死未卜,整日里教那些官差打得死去活来,今年得有这口安稳饭吃,那已是上天垂怜,岂能再有什么妄想呢?言念及此,二姨娘种种的侮辱也算不上什么了。他听得城中鞭炮声不断,想起昔年往事,心中感慨无限。

    过得初五,顾嗣源要赴北京,临行前找来卢云,百般交代,万种吩咐,都要卢云乖乖地等他回来,决计不准他忽尔离去。

    卢云那日见到顾嗣源为自己流泪的模样,知道他确实爱护自己,念着这份恩义,自己万万不能任性了。心道:“只要二姨娘不来辱我,我又何必伤顾伯伯的心?到时他回来见不到我,必定悲伤。”便道:“小侄答应顾伯伯,不管发生任何事,一定等顾伯伯回来再说。”

    顾嗣源也多番告诫二姨娘,要她万万不可再去招惹卢云。

    二姨娘笑道:“他如果自己要走,我怎拦得住?”

    顾嗣源瞪她一眼,道:“你只要不去找他麻烦,他又何必要走?”

    二姨娘口中答应,心中却想:“这小子得罪了我,我总有法子要他好看。”

    到了元宵,扬州城中灯火灿烂,陆上水上一片灯海,堪称天下一绝。这日依着习俗,百姓多到城里赏灯猜谜,人潮汹涌,直是一片太平安乐的美景。顾家是江南大户,这日家中自也热闹非凡,尤其顾嗣源接任兵部尚书之事早已传开,眼下他虽已赴京,但亲友们前来道贺的仍是络绎不绝,真个要把顾家的大门给挤破了。

    那裴盛青本是顾家的远亲,只因殴打卢云一事闹开了,始终不敢上门来访,好容易顾嗣源进京去了,便赶紧上门拜年。二姨娘一见他来,登即眉花眼笑,对顾倩兮道:“难得今天城里花灯漂亮,你们年青人别尽是闷在屋里,快到外头走走去。”二姨娘一个心眼,便是要撮合他们小俩口。

    却听顾倩兮道:“那些花灯俗的很,有什么好看?每年不都那一套吗?”

    裴盛青笑道:“倩儿别扫兴了,巡抚李大人的千金,翰林赵家的小姐,今天也都要去赏灯呢!你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可人儿,怎么可以不去?你若不去,少了我们扬州第一美女,这灯会岂不太过无聊?”

    顾倩兮摇头笑道:“你这人琴棋书画没一样会的,就是一张嘴甜,专讨姑娘们喜欢。”

    裴盛青笑道:“别人喜欢没用,要紧的是你爱听才成啊!你若是喜欢,我日日都说给你听。”

    顾倩兮微微一笑,道:“你还是多念点书是正经,别要每日不务正业的。”

    顾夫人见他二人又斗起口来,摇头道:“今儿个是过年,倩儿说话可别这般尖利。今天家里来得宾客多,你要不和盛青出门,就多陪几位夫人太太聊聊,学学人家淑女的风范。你这女孩儿整日里只知道谈诗论画,娘怕你将来嫁不掉哪!”

    裴盛青忙道:“倩儿怎会嫁不出去,还有我在呢!”

    顾倩兮白了他一眼,叹道:“绣花枕头一个。”

    顾倩兮最怕与那些官家夫人话家常,那比绑了她还难过,便答应与裴盛青同去赏灯。

    顾倩兮带着随身丫鬟小红,两人在城中漫步,裴盛青在后跟着,不住的说笑打浑,他一个死心眼,就是想讨顾倩兮欢喜。他见顾倩兮眼波盈盈,桃颜李笑,说不出的动人,当下更是死缠烂打,到处跟着她。

    忽然前头走来一群年轻男女,衣饰华贵,都是裴盛青平时的玩伴,这些人家室非凡,多是江南一带的官宦子弟。裴盛青忙与众人招呼,顾倩兮平时从不与他们混在一起,是以一人都不识。

    那几人的家世都甚佳,其中几个男子见顾倩兮貌美,心下暗暗喜爱,更有暗自与裴盛青较劲的意味。众人闲聊起来,一名男子笑道:“裴兄,令尊还在教书吗?什么时候回朝廷任官啊?”

    裴盛青脸上一红,他最恨旁人提这点,这几个男女出身显赫,那个家里不是朝中要员,至不济也是个地方官,他怕那几人讥笑,一时支支吾吾,勉强笑道:“家父大概就这两年回北京吧!到时一定能接任尚书,最小也有一个巡抚当当。”

    那人笑道:“还要两年啊!那还早吗!裴兄你别急,令尊迟早有官做的。”言语颇为轻薄。

    顾倩兮听裴盛青随口胡说,心中不喜,冷冷地道:“盛哥,教书比做官强多了,裴伯伯不同于那些世俗之人,他可是自己不想做官的。”

    那人眼望顾倩兮,微笑道:“这位姑娘是那家的小姐?裴兄给我引见引见,好不好?”

    裴盛青面有得色,他一向以这个青梅竹马的玩伴为傲,又知她十之八九会是自己将来的妻子,便说道:“这位就是前工部侍郎顾大人的千金,你就叫她顾大小姐好了。”说着又向顾倩兮介绍那人。

    那人听到前工部侍郎顾大人几个字,只哦了一声,以为又是一个闲居在家的过气官员。

    那人父亲也是朝中官员,官职半大不小,骄纵惯了,神态便高傲起来,说道:“原来是顾先生的千金啊!姑娘没事可以多到我家坐坐。我爹要是喜欢你,对令尊仕途也有些助益的。”

    一旁裴盛青听了这话,竟尔面露恐惧,他知那人家世极佳深,就怕顾倩兮真个儿答应他了,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却听顾倩兮淡淡地道:“小女子深居府内,一向极少出门。公子好意心领了。”

    那人笑道:“你要到我家来,那才知道什么叫豪门哪!你别怕见我爹爹,他官虽大,但对人一向很客气的。”

    此时顾嗣源升任兵部尚书之事尚未颁布,是以那人不知此事,说话口气自不免狂傲。

    顾倩兮微微一笑,转头去看花灯,不再言语,神态颇为冷峭。

    那群男女见顾倩兮冷冷的不爱理人,颇不高兴,都拉着裴盛青去看戏。

    裴盛青忙道:“倩儿,这些花灯看来看去就是那几个样子,不如和我们一块去看戏吧!”

    顾倩兮道:“你想去就去吧!我在这儿挺好。”

    裴盛青看灯看得气闷无比,只想与众人看戏玩要,便道:“好吧!我去去就回,你可别一个人乱走。”

    顾倩兮在城中走着,见到一处花灯颇为雅致,灯上绘着花草,手法不俗,她便停步仔细看着,她对丫鬟小红道:“这图样颇为别致,小红你看出来了吗?”

    小红笑道:“小姐你问我不等于白问?我怎么会知道?”

    顾倩兮不置可否,只觉百般无聊,连可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她幽幽叹了口气,轻声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她所吟的是首诗,出自宋代文豪欧阳修之手,说的是元宵夜中一对男女的故事,此时轻声吟出,自有无尽感慨。

    芳心正自寂寥,忽听背后一人接口道:“月上柳稍头,人约黄昏后。”正是那首诗的后两句。

    顾倩兮轻轻惊呼,回头看去,只见一人剑眉凤目,长身玉立,脸带微笑,正自低头看着自己。顾倩兮脸上一红,心中怦怦直跳,忙转过头去。过得片刻,她回过头来,那人却已不见了。

    顾倩兮定一定神,忽见前头人声鼎沸,一群人正在猜灯谜,她摇了摇头,轻叹一声,便也往前走去。

    主仆两人站在远处眺望,小红笑道:“小姐,你可要下场猜谜?”顾倩兮淡淡一笑,摇了摇头,神情颇为萧索。

    她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只见灯谜有的故做刁难,有的写得趣味横生,便也驻足下来,倒不急着离开。

    忽听揭谜管赏的老人笑道:“这位公子,老头子在这揭了几十年的灯谜啦,还没见过人一口气破得了十个的吆,你不妨试试。”却见一名青年提着只毛笔,正在榜前低头思索,那写在榜上的灯谜,却已被他答出七个,无怪会聚集这许多人观看。

    顾倩兮心下好奇,便侧头看去,只见那名青年公子神采飞扬,正是刚才站在她身后的那人。顾倩兮微微一笑,想道:“这人看来颇为博学,却又不甘寂寞,不知是什么来历。”正看间,那青年走上前去,又写下了两个谜底,旁观众人纷纷喝采,都要看他破解第十联。

    那人答到第十个灯谜,忽地苦思起来,那灯谜写了八字:“鸟握掌中,打一名将。”顾倩兮才思敏捷,沉吟间便知谜底,但那人兀自思索,旁观几个好事之徒笑道:“小子快些哪!天快亮啦!”

    顾倩兮忍不住轻声道:“鸟握掌中,快猜一个三国大将的名字!”语声虽轻,但那人却已听见,他恍然大悟,笑道:“鸟握掌中,是啊!那不是张飞吗?”

    那揭谜老人笑道:“公子不简单哪!正是张飞!”旁观人群纷纷鼓掌。

    那人转头望向顾倩兮,向她躬身一揖,笑道:“蒙姑娘指点,小子侥幸之至。”

    顾倩兮含笑回礼,笑道:“公子才智过人,不必过谦。”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挤出人潮。

    顾倩兮听他说话卷舌,官话十分道地,便问道:“听公子口音,似乎不是扬州本地人?”

    那人颔首道:“不错,在下是北方人,到扬州方满一年。”

    顾倩兮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而行,又问道:“公子来此既已经年,觉得扬州与北方相比如何?”

    那人微笑道:“扬州风情名满天下,名士才女更是所在多有。以前我只觉得人们多是夸大其词,待我自己亲眼见了……”

    顾倩兮微笑接口:“恐怕极感失望吧?”

    那人笑道:“名士如何,尚不得知,但才女之称,真是名不虚传。”

    顾倩兮噗嗤一笑,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说道:“公子要是常居扬州,作了我们扬州人,那扬州就不愁没有名士了。”

    那人哈哈大笑:“我一穷二白,算什么名士?”

    顾倩兮微笑道:“公子说笑了。”

    两人说话间四处赏灯,小红没敢过来打扰,只是含笑走开,远远守候。

    人潮往来,甚是繁华,那公子见街上还有不少打谜的摊子,却是扬州一带的学馆寺庙来此设摊助兴,便问道:“姑娘才华高极,何不也去猜谜?”

    顾倩兮嫣然一笑,说道:“待会儿我要答不出,还请公子也救我一救。”

    那公子搔了搔头,苦笑道:“怕要先让我回去翻上一年半载的书,才能救得了姑娘。”

    顾倩兮笑道:“公子连答十个灯谜,已是前无古人,何必过谦。”

    那公子笑道:“姑娘若是出手,只怕在下立时就要作古了。”

    两人一起大笑。

    正走间,忽见裴盛青匆匆跑来,顾倩兮皱眉道:“又是他!我们躲躲。”一转头,那名公子却不见了。顾倩兮颠起纤纤玉足,极目望去,却找不到那人。

    她心中一阵怅然,裴盛青奔近她身边,道:“倩儿,刚才那人是谁?”

    顾倩兮没好气地道:“你的戏好看吗?”

    裴盛青连道:“好哪!今天演的是八仙过海,演何仙姑的可不寻常……”

    顾倩兮无精打采的听着,眼角却到处寻找那人,可那公子却像消失一般,再也瞧不见了。

    顾倩兮回到府中,二姨娘拉住裴盛青,问道:“你们玩得可高兴?”

    裴盛青道:“我后来去看戏了,倩儿一个人在看灯。”

    二姨娘只气得没昏过去,骂道:“盛青啊,你又不是小孩子了,这种谈情说爱的事,还要表姨妈教你吗?你只顾着自己玩,冷落了小姐,你要我怎么帮你?”

    二人再看顾倩兮,她早已回房睡了。

    顾倩兮换了衣衫,一手支额,发起呆来。

    小红笑道:“小姐你怎么啦?”满脸都是笑意。

    顾倩兮拂然道:“小红,你笑什么?”

    小红笑道:“我见小姐好似生病了,忍不住要笑。”

    顾倩兮皱眉道:“你这丫头越来越放肆了,看我不舒服,居然还挺开心。”

    小红掩嘴笑道:“小姐害的病有些奇怪。”

    顾倩兮有些生气了,道:“奇怪什么?”

    小红笑道:“没有什么。只是小姐今晚见了那人后就一直这样子,婢子服侍小姐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小姐像这样。”

    顾倩兮叹了一口气,幽幽的道:“今晚那人,你说是什么来历?可是哪家的公子?”

    小红摇头道:“小姐,那人恐怕不是什么公子,倒像是个穷途潦倒的书生。”

    顾倩兮惊道:“你…你怎知道?”

    小红道:“我看她身上衣服打了好几个补钉,虽然都在不显眼的地方,不过婢子全瞧在眼里。”

    顾倩兮怔了半晌,才道:“我…我怎么都没看到?”小红微微一笑,并不接口。

    顾倩兮又道:“你说我还能再见到他么?”

    小红低声道:“婢子不知,不过小姐是金枝玉叶,凡事要小心些。”

    顾倩兮叹了口气,她生性高傲,难得遇上一个聊得来的朋友,却不知是否能再见。

    顾倩兮酷爱书画,曾拜了一名奇女子为师,她父母都曾为此不悦。但顾倩兮自小任性,才华又高,岂能忍受每天串门子,东家长西家短的度日?元宵后她重拾画笔,每日里带着小红,又赴抵老师的居所学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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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 第二卷 乱世文章 第六章 月上柳梢头(下)

这教画的老师来历颇为隐密,真名无人知悉,只知自号叫“梧桐居士”,家住城内,顾倩兮每日来往甚是方便。

    这一日顾倩兮正带着小红,往老师家“梧桐居”而去,忽然小红拉住了她,顾倩兮道:“怎么了?”

    小红低声道:“小姐,你看那人。”

    顾倩兮依言望去,只见一人身形高大,抱了柄锄头走将过来,不正是灯会中遇到的那名男子吗?

    顾倩兮惊呼出声,万没料到会在此遇上这人,一时芳心怦怦直跳,小红见她神色娇羞难掩,便自笑道:“小姐莫慌,你只管进老师家去,其他看小红的!”

    顾倩兮脸上一红,却是不置可否,只嗯地一声,便自行走入梧桐居去了。

    那梧桐居士是名中年美妇,她见顾倩兮来的早了,脸上却是心不在焉,满脸红晕,料来有什么心事,当即一笑,道:“倩儿啊,你今天怎么了?”

    顾倩兮脸上现出一抹晕红,忙道:“没事。”便与梧桐居士开始习画,每画几笔,顾倩兮便往门外看一眼,画了半天都是乱七八糟的不成样子。

    梧桐居士心知有异,问道:“小红呢?怎么她今天没一块来?”

    顾倩兮不擅说谎,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所以然来。

    梧桐居士有些疑心,见顾倩兮一会娇羞,一会发呆,心下猜中了几分,便道:“今日我们休息,咱们一块儿喝茶谈天,你说好不好?”

    顾倩兮点了点头,却没做声。

    梧桐居士淡淡一笑,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的发丝,柔声道:“傻孩子。”

    两人正在说话,忽听一名男子道:“这位姑娘,等会儿我还有事要办,没工夫与你闲扯,到底你家主人是谁,请你先明说吧!”

    却听小红道:“不过是见个人罢了,你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我还能吃了你吗?”

    那男子道:“这位姑娘所言大谬,深有语病。第一,姑娘若不吃人,难道不会害人吗?

    既会害人,我又岂能不怕?再者姑娘若会吃人,我虽是大男人,可还不是一样给吃了,可见被吃之人,不论男女,都该害怕。不应是男人便当不惧。“

    那人啰哩啰唆的念念有词,梧桐居士见顾倩兮低着头,小手紧揪着衣角,心中暗笑:“正主儿来了,让我看看是何方神圣?”


    只听小红与那人不住斗口,两人已然转进门来,却见一人目光炯炯,望似气度非凡,手上却抱了柄锄头,模样颇为怪异,梧桐居士皱起眉头,一时猜想不透这人的来历。

    那人进了屋来,待见梧桐居士与顾倩兮对坐几上,忍不住微微一愣,他轻咳一声,拱手问道:“二位高贤在上,不知是小姐还是夫人召见在下,可有什么大事么?”

    梧桐居士看了看顾倩兮,只见她满脸娇羞,一张俏脸不曾抬起,当即一笑,道:“公子宽坐,是贱妾想见见公子,别无他意。请公子放心。”她不便言明顾倩兮的心事,自是替她遮掩了。

    顾倩兮低头把玩手上茶杯,听了师父的说话,仍是良久不语。

    那人摸了摸脑袋,似是想不透梧桐居士何以要见自己,正起疑间,猛见顾倩兮坐在一旁,霎时“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道:“姑娘是那日灯会……”

    顾倩兮见他认出了自己,心下甚喜,便站起身来,向那人福了一福,道:“几日不见,公子清健如昔。”转头向梧桐居士道:“这位公子前些日子和我有过一面之缘,他文才独步,思路敏捷,是位难得的才子。”

    她是官家小姐出身,应对进退素来大方,此时既已被人认出身分,便即掩去羞态,又恢复了官家千金该有的神态。

    梧桐居士微微一笑,欠身道:“公子才高八斗,贱妾久仰了。”

    那人如何不知她说的是客气话,当即哈哈一笑,道:“在下哪来的文名?这位夫人口称久仰二字,却是从何说起?”

    顾倩兮怕师父看不起这人,连忙低声道:“老师,这位公子太过谦逊了,他真的不是平常人。”

    梧桐居士点了点头,却是微笑不语。

    过了半晌,那人道:“夫人这是梧桐居么?我见门上匾额这般写的。”

    梧桐居士道:“不敢。贱号正是‘梧桐居士’,有辱公子清听了。”

    那人一愣,奇道:“夫人真是梧桐居士?我曾听过扬州有位梧桐居士,此人雅擅丹青,山水花鸟,无一不能。莫非真是夫人?”

    当时重男轻女,士大夫圈尤其如此,任凭女子才气再高,文名再响,也难出人头地,似梧桐居士这般奇女子,那真是万中无一了。

    顾倩兮笑道:“难道扬州还有第二位梧桐居士?其实老师不只精于绘画,所作诗词,也是意境高远。”

    那人满脸诧异,显然没料到大名鼎鼎的梧桐居士竟是一名美貌妇人,当下惊道:“不知夫人大名,多有得罪,失敬,失敬。”说着连连拱手,模样甚是谦恭。

    顾倩兮见他多礼,模样倒有三分驴,忍不住掩嘴轻笑,道:“不知者无罪,难道我们还能打罚公子吗?”

    那人忙道:“打是不必了,骂我一句无知无识,倒也是应该。”欠了欠身,又道:“与诸位高贤道上相逢,实是有缘。日后自当请益。”说着拱了拱手,转头走出。

    顾倩兮见他要走,忽地心中着急,两只小手纠了起来。眼看小姐慌张,小红登时挡在门口,没好气地道:“不过要你喝个茶,啰唆什么?没半点胆子。”两手撑开,竟是不让他离去。


    那人满面尴尬,自己若要离去,总不能一脚把小红踢飞吧?他咳了一声,满面通红,只好转了回来,自顾自地看着墙上的书画,喃喃地道:“久闻梧桐居士的大名,果然不凡,果然不凡。”

    小红见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梧桐居士见爱徒满脸娇羞,也是浅浅一笑,道:“这位公子既然来到梧桐居,何不品凭一下书画,些些宽坐,再走不迟?”跟着命人取来茶水点心,款待那人。

    那人见梧桐居士也这般说了,自也不方便推却,当下拱手道,“既是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咳了一声,便坐了下来。

    顾倩兮俏脸晕红,登时取出自己所作的诗词绘画,请那人品评。那人点了点头,接过来看了。只见他双目炯炯,细细看去,几幅书画一经过目,何处可称妙笔,何处美中不足,竟都一一点出,此人看来也是精擅书画,当是其中的大行家。

    眼见此人虽然衣着寒微,但见识极是高明,梧桐居士心下暗暗讶异,道:“公子所见大是不凡,不知师承何处?”

    那人笑道:“夫人谬赞了,我不过是凡夫俗子一个,闲来无事时喜欢画上几笔,焉敢自称什么门派?”

    梧桐居士道:“公子过谦了。却不知公子自己所擅为何?是花鸟草兽,还是人物山水?”

    顾倩兮见老师与他聊开了,登即嫣然一笑,道:“何必说这许多?请他画上一幅不就好了?”说着取过纸笔,便要请那人入画。

    那人推辞一阵,但顾倩兮只是不允,那人叹道:“也罢!既是有缘,我就画上一笔吧!”

    梧桐居士点头笑道:“正要见识公子妙笔。”

    那人苦笑道:“在下久不作画,恐怕贻笑方家。”说着取笔过来,登即画了起来,他随手一画,由左到右,勾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黑线。

    小红皱眉道:“这是什么?毛毛虫么?”

    那人笑道:“姑娘所言,差相仿佛了。”跟着又是数笔划过,众人“啊”地一声,已看出他画的是条滚滚大江,只见江水奔腾,气势磅礴,众人都是赞叹不已。

    画了几笔,已把大江的雄浑尽皆勾勒出来,顾倩兮笑道:“原来公子雅擅山水,下笔果然不凡!”

    那人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今儿个我想画的是人物。”

    顾倩兮哦地一声,正要询问,却见那人左勾右画,下笔极快,转瞬间便画出一群人来,顾倩兮看了一阵,皱眉道:“这些人拿着绳子做什么?怎么还拖着一条大船?”

    那人低下头去,却不言语。

    只听梧桐居士叹道:“这些人是纤夫。”

    顾倩兮是官家小姐出身,自不知晓这些人事,她心下好奇,便问道:“纤夫?那是什么?”

    梧桐居士道:“纤夫就是拉船的人,大船若是遇到逆流的地方,便要请人在岸上拖拉,这些人便是拉船的苦力。”

    顾倩兮点了点头,细看那群纤夫的面貌,只觉这些人好似仰天哭喊,神态甚是苦痛。她轻叹一声,道:“这些人好生可怜,想来日子很是辛苦。”

    一旁小红原本默默无语,听了这话,忽地眼眶微红,泪水便要落下。

    顾倩兮见她忽露悲伤之色,忍不住奇道:“小红你怎么了?”

    小红哽咽道:“没事的……婢子只是想起爹爹了……”

    顾倩兮从不知小红的家世,便问道:“怎么了?你爹爹认得这些纤夫么?”

    小红再也忍耐不住,霎时大哭道:“我……我爹爹也是个纤夫,他熬不住苦,三十来岁就死了,我娘养不起我,只好把我送到顾家做下女,天幸遇上小姐,要不然小红哪有今天的好日子过呢?”说着痛哭起来。

    众人都甚意外,才知小红的身世原是如此坎坷。

    过了一会儿,小红急急擦去泪水,歉然道:“婢子一时激动,坏了夫人小姐作画的兴致,还请重重责罚。”

    顾倩兮温言道:“你快别这样说,我一直不晓得你的身世,唉……真也难为你了。”说着替她轻轻擦去泪水,心下甚是怜惜。

    梧桐居士凝望这幅“大江纤夫图”,一时也甚感慨,说道:“看公子笔法如此刚毅,想来是个十分傲骨之人。”

    那人轻轻道:“乱世文章不值钱,又何必留这身傲骨折磨自己?”言中却有无限辛酸。

    梧桐居士点了点头,她凝视画作,又道:“听公子这么说,想来是饱读诗书之人了,只不知为何这幅画中的人物面貌无一可辨,甚是模糊不清?”

    那人指着画中人物,道:“这些纤夫虽然穷苦,但个个无畏艰辛,宛若岁寒孤梅,是以只需画其神,不需画其表。面貌如何,那是其次了。”

    顾倩兮哦了一声,道:“什么是‘画其神’,公子可否说清楚些?”

    那人轻轻抚摸自己所绘的那些纤夫,脸上露出悲悯的神色,低声道:“在下以为绘画不当求形似,当求其魂骨,求其意境,此乃高下之别。”

    梧桐居士听了这话,忽地长叹一声,道:“公子所见,大合我心。”转过头来,向顾倩兮说道:“倩儿记好这几句话了,这对你将来大有助益。”

    顾倩兮答应一声,面上不置可否,实则内心狂喜,眼见那人只言片语就令老师心折,让她如何不开心?

    看完书画,梧桐居士已对那人颇有好感,当下便道:“咱们说了这许多,却不知公子高姓大名,目下在何处高就?”

    那人脸上闪过一阵阴影,忽地默然无语。

    梧桐居士见顾倩兮神情专注,显也想知道这人来历,三人静默片刻,却是谁也没作声。

    又过一会儿,顾倩兮见那人不答,正要转过话头,那人却忽地哈哈一笑,自道来历:“不瞒两位,我现在一户人家里做长工。至于那贱名吗,哈哈,还是不必挂齿了吧!”

    梧桐居士忍不住“哦”地一声,她虽知此人必然穷困,却没料到此人竟已沦为奴仆。顾倩兮神情讶异万分,她看着眼前这个青年,只见他器宇轩昂,神态不凡,却万万想不到他竟是个低三下四的小厮,一时间也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过不片刻,那人已站起身来,满脸都是自嘲神色,说道:“夫人小姐,在下身居仆童,不过是个长工下人,却也在此论词作画,岂不笑掉人家的大牙了?”他转过头去,长叹一声,拱手道:“咱们就此别过了。”说罢转身出去。

    顾倩兮娇声叫道:“公子留步!”但那人头也不回,须臾间便已跨出大门,急急走了。

    顾倩兮怔了半晌,这才起身去追,奔到门口,早不见那人踪影。梧桐居士走了出来,轻轻抚摸顾倩兮的秀发,叹道:“孩子,你父亲是朝中大官,这人与你身世相差太远,终究是不成的。”

    顾倩兮转过头去,低声道:“老师您想到哪去了?我…我只是看他不得志,瞧着有些可怜罢了。”

    梧桐居士轻轻一叹,拉着她的小手,说道:“外头冷,进去吧!”

    顾倩兮回头一望,只见一条巷子空空荡荡,心中忽然一悲,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他。

    “姨娘,那小子还真耐命。我把他调去管花园,连锄头也不给他一个,他居然自己买了一把,死赖着不走……”

    顾倩兮回到家中,听见管家正与姨娘交头接耳的,不知在谈什么事。顾倩兮没心思多理会,闷闷的吃过晚饭,向长辈请了安,便自睡了。

    之后一连十余日,她每日自去学画,却始终没有再遇上那公子。婢子小红见她愁眉不展,也不知如何是好。

    一日黄昏,顾倩兮学完画后心头烦乱,在府邸院中赏花散心。她心情不佳,越走越远,顾家的宅子极大,竟走到下人住居的地方。

    小红道:“小姐,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

    顾倩兮忽地想到那人也是人家的长工,她缓缓地道:“我从不知下人的生活是什么景况?我想瞧瞧去。”小红不便违逆,便跟着走了下去。

    此时夕阳西下,晚霞伴着初春的浮云,园中的花草被夕阳映得红了,宛若画境。顾倩兮心中一阵怅怅的愁思,不知如何方能解脱。小红看着顾倩兮红通通的脸蛋,不由替她叹了口气。

    顾倩兮听了她的叹息,幽幽的道:“小红,你也有心事么?”

    小红道:“婢子没有心事。”

    顾倩兮淡淡的道:“那你又为何叹气?”

    小红摇头道:“小姐,小红是心疼你啊!”

    顾倩兮笑了笑,说道:“傻丫头,我没病没痛,你心疼我做什么?”

    小红低声道,“小姐,我听人家说过,世上的事,不如意十常八九,你可看开些啊。”

    顾倩兮望着晚霞,轻轻地叹了口气。

    小红正要劝慰,忽听一人大声吆喝,赤脚提锄,正对园里花草大肆摧残,嘴里还念念有词,其状颇杀风景。

    顾倩兮一怔,说道:“小红,这些花草植来甚是不易,那人在作什么呢?”

    小红对那人叫道:“喂!你这人在干什么?这些花草都要给你弄死了!”

    那人背对着主仆二人,没好气的道:“我就是要把它们全毁了。”

    顾倩兮眉头一皱,说道:“是谁吩咐你这样作的?”

    那人却似没听到一般,仍是用力砍拔。

    小红道:“你这人怎敢那么无礼?小姐在问你话哪!”

    那人头也不回,说道:“是管家吩咐我的,要我把这里的花全砍了,另外再种新的。”

    顾倩兮奇道:“竟有这等事?这我倒是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待我问问管家去,你再干活不迟。”

    那人道:“小人是种花植草的下人,就算说了名字,小姐也记不得,不如不说。”

    小红怒道:“小姐问你话,你拖拖拉拉的说什么废话啊!”

    那人道:“二姨娘吩咐过的,要小人不可和小姐说话。”

    顾倩兮又是一奇,道:“有这种事,你到底是谁?”

    那人手上不敢稍停,说道:“小人姓花,名草人。这名字非常好记,是小姐一人专用的,以后小姐看到我,大叫一声‘花草人’,我就知道啦!”

    顾倩兮明知他在胡扯,但也忍不住好笑。忽见管家匆匆走来,大喝一声:“卢云!你这死小子!不做事在这扯什么?”

    顾倩兮听见管家叫那人作“卢云”,她心道:“卢云,卢云,好熟的名字。啊!卢云不就是爹爹的那个书僮吗?怎么给派在这种花了?”

    她想起这人曾应了一个江南无解的对联,深得父亲的喜爱,有意要收他作幕宾,顾倩兮不禁微微好奇,想看看这个才华出众的青年长得是什么样子。她只见夕阳照在卢云宽阔的背上,却见不到他的脸。

    却见管家又吼又跳,在卢云身边直骂。顾倩兮说道:“刘管家,是你要他把花草拔掉,再重新栽植的?”

    管家陪笑道:“是啊!这些花草大伙儿看得腻了,不重栽不行了。”

    卢云头也不回,大力地把一株株牡丹拔了下来,顾倩兮摇头道:“卢云,你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对待花草是如此残暴!”

    卢云哈哈大笑,回过头来,说道:“我举止粗鲁,倒教小姐受惊了。”

    顾倩兮一怔:“怎么这笑声如此熟悉?”只见夕阳照在卢云脸上,他满脸也尽是讶异,两人一起惊呼:“原来是你!”

    那被唤做卢云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几日她芳心可可,深藏心中的男子。顾倩兮此时方知,元宵灯会中和她一起赏灯打谜,梧桐居中匆匆离去的那名公子,原来就是她家中的书僮。

    两人凝视对方的脸庞,顾倩兮见卢云脸上的神色从惊讶慢慢变成漠然,最后是嘀嘀咕咕的转过头去。

    管家吼道:“死小子!你敢和小姐说话!二姨娘的话都丢到一边了吗?”

    卢云不再言语,低身拔草。

    顾倩兮叫道:“公子!”

    卢云却不回头,默默地干着活。

    管家笑道:“小姐,你怎么叫他做公子?这人身份贱得很,不过是个下人。你这般叫他,他那受的起啊?”

    顾倩兮脸色一沉,对管家道:“下去!这没你的事。”

    管家不知小姐为何发火,陪笑道:“小姐,你这是……”

    顾倩兮板起俏脸,冷冷地道:“我叫你下去,你没听见吗?”

    管家见小姐面色不善,只有躬身退开。

    顾倩兮忽道:“且慢!你明儿个把他调回书房,这里的粗活别叫他做了。”

    管家迟疑道:“小姐,二姨娘吩咐我,要这小子在花园里干活。我若调他回去,只怕二姨娘生气哪!”

    顾倩兮顿足道:“你眼里只有姨娘,没有我这小姐吗?”

    管家哪见小姐发过这么大的脾气,顿即傻了,忙道:“小姐既然这般说,我明天就把他调回书房。”

    顾倩兮见卢云仍低头干活,低声道:“你……你不用做这些活了,知道吗?”

    卢云却恍若不闻,还是俯身拔草。

    小红叫道:“喂!小姐把你调回书房了,你没听见吗?”她叫了两声,卢云既不回头,也不停手。

    小红哼了一声,道:“小姐,这人是个疯子,我们别理他。”

    顾倩兮见了卢云的样子,叹了口气,低声道:“算了,我们回去吧!”

    其实,卢云岂会听不见小姐的说话?他又怎会不知小姐的好意?但他就是道不出个谢字……

    卢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他宁愿继续再这做粗活,他也不要见到小姐,受她的恩情……

    原来这一个多月来,二姨娘每日里只打着那几个坏心眼,就想趁着老爷不在,趁势将卢云赶出顾府。管家奉了姨娘之命,先将卢云调到园里种菜,待见他做得头头是道,却又把他调去种花,每日里就是要他拔掉园中花卉,之后再行重栽,整日里反反覆覆,非把他整得七晕八素不可。只是卢云念着顾嗣源与自己的约定,无论姨娘如何恶整,他始终信守承诺,苦撑不走,却没想到阴错阳差识得了小姐。

    到得第二日,那管家果然不敢违背小姐吩咐,便命卢云开始打理书房。卢云如以往一般,打扫完后又开始习练内功。他此时内力已非凡俗,练得片刻便觉精神奕奕,至此已是不练不快。

    正练间,忽听一人敲门,卢云一怔,此时老爷上北京去了,甚少有人到书房来。卢云忙开门相迎,只见眼前站着个少女,明眸皓齿,肤色雪白,不正是顾倩兮吗?卢云愣了一会,不知要说什么,顾倩兮却迳自走进。她见卢云低头不语,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隔了良久,顾倩兮道:“卢公子……”

    卢云心下一凛,忙道:“小姐,你别这样称呼小人。你就叫我阿云吧!”

    顾倩兮见他分了主仆贵贱,心中不喜,道:“卢公子,你别要这样,我从不在意什么下人不下人的。”

    卢云不语,只垂手站在一边,直比顾嗣源在的时候还要恭谨三分。

    顾倩兮温言道:“你过来坐下啊!”

    卢云往后退开一步,摇头道:“小姐您快别这样了,小人不过是您的书僮,如何能与你同席而坐?此举乱了伦常,那是万万不可的。”

    顾倩兮大声道:“你…你明知我不在乎,为何还要摆出这等难看模样?”

    卢云急忙躬身弯腰,连连作揖道:“小姐您别生气,卢云举止若有不妥,还请重重责罚。”

    顾倩兮见他这幅模样,全身说不出的难过,忍不住心中一酸,眼泪便要落将下来,卢云只是垂手而立,装作不视。顾倩兮伤心一阵,突然小姐脾气发作,心道:“你要当下人,我就让你当个够!”

    她大剌剌的往椅中一坐,冷冷地道:“研墨。”

    卢云不知她此举何意,心道:“她是小姐,不论要做什么,我都照办便是了。”忙研了浓浓地一砚。

    顾倩兮神色俨然,不见喜怒,只听她又道:“纸笔呢?”

    卢云忙将纸笔给送上。顾倩兮微一凝神,在纸上画了起来,卢云侍立一旁,见她画了一幅泼墨山水,笔致嫣然,意境清雅。

    顾倩兮画毕之后,低头不语,卢云站在她身后服侍,既不言语,也不品评。顾倩兮身子一颤,忽地将画给撕了,卢云一声惊呼,这幅山水确是妙笔,撕了极为可惜。

    卢云低声道:“小姐,好好一幅画,你为何把它撕破?”

    顾倩兮冷冷地道:“你一个下人也敢向我说教吗?”说罢站起,走到卢云身前,凝目看着他的双眼。

    卢云低下头去,避开她的目光。

    顾倩兮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迳自走了。

    卢云望着她的背影,心道:“官家小姐果然任性。”他收起撕破的残画,又开始习练内功。

    接连数日,顾倩兮每日都到书房来,或画丹青,或写诗填词,但每次都把作品撕烂,便即离房。这日顾倩兮撕了一幅绿竹,忽然趴在桌上,抽抽咿咿地哭了起来。卢云这几日甚少与她说话,直如书僮一般,此时见她哭泣,也不知要不要上前安慰,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顾倩兮抬起头来,嗔道:“你……你叹什么气?”

    卢云低声道:“我见小姐难过,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叹气了。”

    顾倩兮缓缓站起身望着卢云,一双大眼中串着珍珠般的泪珠,小巧的红唇一颤一颤地,煞是美丽。顾倩兮强忍悲音,哽咽道:“卢公子……”

    卢云忙道:“不敢,小姐叫我阿云吧!”

    顾倩兮大怒,说道:“住了!你给我收起下人的嘴脸,我不要看你这模样!”她声音一滞,眼泪又流了下来。

    过了一会,她拭去泪水,温言道:“算了,我不怪你。反正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卢云心中一震,忽觉心中空荡荡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撇开了头,默默不语。

    顾倩兮柔声道:“卢公子,我敬你是个有志气的读书人,只是时运不济,沦落为下人,我才折节下交。岂知……岂知你就是放不开你的身世,我连着几日来看你,你每天就装了这副下人的脸来对我,你……你真的是那个有骨气的落魄书生吗?”

    她走向门口,回首望向卢云,眼中柔情无限,但随即又低下头去。

    卢云见她就要离去,颤声道:“小……小姐……”

    顾倩兮闻言停步,望着卢云。

    卢云低声道:“你……你等一会儿。”只见他走入书堆,拿了些东西出来交给顾倩兮。

    顾倩兮一看之下,忍不住“啊”地一声轻呼,原来卢云给她的东西,正是她这几日撕碎的书画。这些书画早成碎屑,卢云却又把这些破片重新拼凑,黏好贴齐,不知费了他多少功夫。

    卢云低声道:“小姐,这些书画实乃佳作,如此撕掉,太也可惜。你拿回去吧!”

    顾倩兮接过书画,忍不住泪水一滴滴的落在上头,将墨都阴开了。她转身奔出,叫道:“笨蛋!你是个大笨蛋!”

    卢云见她奔出书房,这次却是头也不回,料来不会再来了。

    卢云望着空荡荡的房门,心道:“谢天谢地,她不会再来了!那倒好,省得每天侍候这位千金小姐。”

    他坐了下来,要修习内功,但不知为何,就是静不下心。他看着窗外,想着顾倩兮的一举一动,脑中想起她说的“反正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忽然心中一酸,陡地躺倒在地,怔怔地看着屋顶,好似身上有一处地方莫名死了,再也不属于自己……

    第二日卢云又到书房上工,打扫之后,忽地懒洋洋地提不起劲。书不读了,连内功也不想练了,他呆呆的望向窗外。书房中一向无人来访,他便这么坐着,只是每逢风吹草动,他就跳了起来,以为顾倩兮到了。但这整整一日,顾倩兮毕竟没有再来。

    卢云从早到晚连饭也不去吃,原本一个刻苦自励的年青人,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他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扶疏的花木,也不知为什么,忽然苦笑起来。

    百般寂寥间,似乎有个声音开始嘲笑自己,他读了那么多书,为的是什么呢?科考无望,成了待罪之身,又何必再念什么书?拼着一身傲骨,不愿改姓移宗,到头来被人们辱骂嘲讽,又为了什么?满腔济世热血要来干嘛?折磨自己罢了。看看阿福多快乐,自己真是个笨蛋,顾小姐说得真是有理。

    连着三日,卢云都这样呆呆坐着,不饮不食。第四日晚阿福来找他,见他倒在地上,高烧不醒。阿福惊得嚷嚷,叫人过来一看,才知卢云居然感染外感的伤寒。其实凭卢云的内力,原不该病,但他心神大乱,又停了饮食,才染上了恶疾。管家听说此事,只觉倒楣透顶,二姨娘倒是大喜过望,众人便捏着鼻子,把卢云扔回他的柴房去了。

    这下惊动了顾夫人,说怕府里要出人命了,便给卢云延请了大夫诊治,那大夫看过之后,要大伙儿千万不可靠近,众人怕给感染伤寒,只有阿福每日给他送汤药去,但他也不敢进去,只把东西搁在柴房门口,希望卢云自己出来吃食。但一连两日,药碗摆在门口连动都没动。人人都猜他已死在里面,只是没人敢进去查看。

    第三天夜里,卢云迷糊间忽然清醒,只见四周一片黑暗,心知自己就要死了,回思一生,贫贱潦倒。他想起过世的爹娘,更是泪如雨下。忽然一双温软的手扶起了卢云,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将苦浓的药汁喂入了他的嘴中。

    卢云迷迷糊糊地抬头,见到了一张清丽绝俗的面孔,满面关怀的望着自己,却是千金小姐顾倩兮。卢云又惊又喜,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之中,霎时放声大哭,不知从哪生出的勇气,紧紧抱住她柔软的娇躯。

    顾倩兮见他醒了,登时大喜,笑道:“你…你终于醒了,小红找来的秘方真的有用。”

    眼角却也湿润了。

    卢云心中大恸,哭道:“小姐,我……我……”

    顾倩兮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抚摸他脏乱的头发,温言道:“别说了,专心养病吧!”

    过不多时,卢云心中只感平安喜乐,便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早,卢云醒了过来,已然不见顾倩兮,他心中一阵叹息,想道:“看来我日有所思,昨晚定是在做梦了。”猛然间见到几只药碗,都搁在自己脚边,卢云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这才知道顾倩兮每晚都来服侍他汤药,否则以他病情,早已死去。

    卢云悲喜交集,心中感激万分,但最让他开心的不是捡回一条性命,而是再次见到了顾倩兮,他缓缓运功,只觉内力仍是充沛无比,看来此次疾病虽重,却没打垮了他,卢云缓缓起身,走向门口,只见门口堆着些阿福送来的食物,他微微一笑,心道:“阿福这小子始终没有忘了我。”一时眼眶竟有些湿润。

    卢云吃过食物,身子有些气力,便盘膝坐下,行运内功。过了许久,心中渐无杂念,已至返照空明的境界,慢慢地体内涌出一股内力,竟在四肢百骸内狂涌,既不必像以前一般无意无念方能行功,也远比以往温绵的内力更为雄浑,这股内力在他经脉内急走,接连打破了以往走不到的大难关,运行周天后复归丹田。

    卢云给体内这股内力所激,忍不住仰天长啸,声闻数里。他身子虽然虚弱,但仗着内力有成,这病想来是好了。

    忽听柴房外有人叫道:“这小子是不是死了,大喊大叫的。”众人围在柴房外,见到卢云惨白着一张脸走出来,纷纷议论:“这小子活了!”“不!他成了僵尸哪!”“他妈的!

    有那么有气无力的僵尸吗?“

    卢云爬起身来,扶住门板,惨然笑道:“小子给大家添麻烦了。”阿福忙抱住他,将他扶了出来。

    卢云体力一复,他略通医理,便自行抓药调养,一来年轻体壮,二来内力不弱,身子恢复的极快,这次病几乎要了他这条命,但意料之外,内力竟已打通玄关,他自知这“无绝心法”已有小成,比之那日老丐授业之时,已是不可同日可语。只要假以时日,必有大进境。

    又过两日,卢云回到书房上工,只见书房仍如原貌,仿佛他当日离去时一般。卢云痴痴地叹了口气,正要打扫,忽听有人叩门,他忙迎了上去,却见一名少女娉娉婷婷地站在门前,脸上神色似笑非笑,正是顾倩兮。

    卢云陡一见她,禁不住眼眶一热,泪眼朦胧间,心中喜乐得如同炸开,他忙定了定神,嘶哑着嗓子道:“小……小姐今天又来画画写字?”

    顾倩兮嫣然一笑,道:“我不来画画写字,难道是来瞧你这痨病鬼么?”说着横了他一眼,目光中却满是关怀柔情。

    卢云想起她这几日的恩情,泪水登时滑落双颊,他此次疾病非小,乃是外感的伤寒,顾倩兮如此照顾他,可以说是干冒生死大险。

    顾倩兮看在眼里,心下自也激荡,连忙别过头去,不敢与他目光相接,只高声道:“研墨!”

    卢云擦去泪水,替她拿出纸笔,只觉说不出的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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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6 12:03 | 显示全部楼层

英雄志 第二卷 乱世文章 第七章 梦碎扬州

接连半月,两人每日里都在书房里读书写字,谈诗作画。顾倩兮自小没有兄弟姊妹,又加生性高傲,平日少有知心好友,难得来了个精通文墨的书生为伴,心中自是欢喜异常,卢云见她待己亲匿,也慢慢去了生份,不再把她当成小姐。两人每日里谈谈说说,慢慢的,已是不能一日不见。

    此时已到三月春暖之时,老爷顾嗣源再过半月便要南归,顾倩兮心里高兴,她知父亲甚是喜爱卢云,有了父亲提携后,以卢云的文才,他日要出人头地,绝非难事,每日里心里巴望,就是等着父亲回来。

    但那卢云却怕老爷不喜他和小姐在一块儿,又怕逃犯身分泄漏,有时想起这一节,心中不免郁郁。倒是二姨娘这几日不曾过来啰唆,卢云见她不动声色,不知她有何阴谋,自不免暗自心惊。那顾倩兮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脾气,看在眼里,自是全不在乎。


    这一日顾倩兮与顾夫人到庙中上香,要到晚间才回来,她这时已与卢云难分难舍,两人才离开一日,顾倩兮就交代这提醒那,深怕他又被姨娘等人欺凌。卢云心中暗暗感慨,自觉太过没用,但若无顾倩兮相助,他早被姨娘等人整惨了。

    这日下午卢云正在练功,忽听下人们大叫:“有贼哪!”卢云大惊,忙奔出书房来,见到一人身穿黑衣,蒙住了脸,往内堂奔去。

    卢云心道:“大白天的岂会有贼?莫非有什么机关?”

    卢云向来颇富智计,脾气虽倔,但人却非常聪明,这时便停下步来,要把情形搞清楚再说。

    谁知又有家丁叫道:“贼子跑进小姐寝室里啦!”

    卢云虽知顾倩兮不在府中,但一时紧张,便快步追了过去。

    只见那名黑衣人正从内堂奔出,卢云喝道:“贼子在这儿,大家快来!”

    那黑衣人似乎吓得魂飞天外,一个箭步便往墙上跳去,卢云叫道:“哪里走!”一拳往那人背上打去,那人举掌一挡,却哪里挡得住?立时被卢云的拳力打得吐血。

    卢云一惊,想不到自己随便一拳就能把人打成内伤,不由得伸出自己的手掌,瞧瞧有没有什么古怪。

    那人捂住胸口,又往墙上急跃,卢云哪容他走,伸手往他背心抓落,那人背上缚了一个包袱,卢云这一抓没能抓住那人,只抓住他背上的包袱,那人用力往前一跃,竟把他背上的包袱扯了下来,就这么一顿,那人已翻墙奔逃而去。

    卢云拿着包袱,寻思道:“究竟是什么人会在光天化日下来偷东西?这可是朝中大员的府邸啊!”

    正想间,忽听一群家丁奔跑过来,指着卢云叫道:“抓到小贼了!”

    卢云喝道:“你们胡说什么!我可是在抓那小偷啊!”

    一名家丁冷笑道:“你手上提的是什么东西?不是赃物是什么?人赃俱获,你还想怎地?”

    卢云心中猛地醒悟:“糟了!这是个陷阱,定是有人要设计陷害于我!”他哼了一声,登将手上包袱丢给那家丁,那家丁一愣,伸手接住。

    卢云冷笑道:“你们休想陷害我。现在是你拿着赃物,莫非你就是贼?你们这些人,荒唐至极!可别诬赖好人!”说着转身要回书房。

    那家丁见卢云似欲离去,提声叫道:“来人哪!贼子要跑啦!”霎时间冲出十来名侍卫,将卢云团团围住。

    适才那小偷逃走时,全然瞧不见这些人,此时却全冒出来了,卢云情知必是有人设计暗害,他怒火中烧,心道:“顾府中整我最狠的莫过于二姨娘,不消说一定是她搞的鬼,只是这手段可也太拙劣了些。”

    几名家丁叫道:“把这小贼拿下了,送到官府去!”

    卢云一怔,他可是有案在身,若被送入衙门,那一生都要毁在里头了。一名侍卫见他兀自出神,一脚便往他身上踢来,卢云见他望向自己腰间,当即侧身一闪,轻轻一掌斩向那人手臂。

    卢云这些时日已习练过出掌挥拳的法门,这掌带三分真力,寻常人恐怕受不住。那侍卫举手挡隔,手臂骨骼喀地一声,已被卢云的掌力震断。那人痛的惨嚎,其他几名侍卫见卢云身有武功,都大吃一惊,一名四十来岁的侍卫骂道:“他妈的!这兔儿爷还真有两下子!”

    卢云心中一凛,他听这侍卫说话侮辱他,想起仆童来喜的话,说侍卫中有人毁谤他是娈童,看来八成就是眼前这人了。

    他心念及此,不由得怒从心生,当下重重一拳,往那人脸上击去,口中喝道:“你……

    你该死!“

    那人见他势如拼命,笑道:“兔儿爷发火啦?”闪身躲开。

    卢云武功初成,“无双连拳”搭配强猛内力,威力更是奇大,但他一来毫无临敌经验,二来又在盛怒之下,只见那人跳跃闪避,仗着轻身功夫左右奔逃,卢云虽是虎吼连连,却奈何不了他半分。

    那人一边闪躲卢云的拳脚,一边笑道:“小白脸!你发那么大的火干么?爷爷陪你消消火,成不成?”

    卢云胀红了脸,怒道:“我堂堂正正的一个人,你…你这般辱我……”他一生受尽讥笑欺侮,但从未有人以这种低贱的词句侮辱他,他越想越怒,只想抓住那人,和他拼个同归于尽。但那人身法实在太快,始终沾不到他的衣角。

    卢云心中悲愤,大吼一声,胸口气闷欲死,猛觉喉头一甜,竟然喷出一口鲜血。

    “嘻嘻,这小子挺能跑!”

    旁观众人嘻笑不止,又有几名侍卫也下场逗弄他,只见卢云高大的身形,在众侍卫的捉弄下来回奔跑,怒吼连连,却捉不到他们灵活至极的身子。

    “小白脸挺来劲儿的嘛!”

    一名侍卫笑道,竟在卢云脸上摸了一把,卢云悲吼一声,用力向前扑了过去,那侍卫料不到他竟会势如疯虎的扑来,一时吓得忘了闪躲,当场被卢云一把抓住。

    卢云单手将他提起,大声道:“你……你有种再叫我一声兔儿爷!你……你说!”

    那侍卫脸色发白,只见卢云满眼血丝,脸上肌肉扭曲,真怕他会一掌往自己脑袋击落。

    后头几名侍卫见势头不妙,悄没声地从溜上,用尽全力往卢云背后打去。卢云此时大怒欲狂,竟没留神背后暗算,当场挨了一记重手,饶是他内力有成,这掌却也抵受不住,登时扑地倒了。

    众侍卫大喜,将他绑起,喝道:“小贼!跟我们去见二姨娘!”

    卢云一口内息转不过来,只有任他们带走。

    众人进到厅上,只见二姨娘高坐堂中,一名侍卫上前秉道:“书僮卢云偷盗家财,已给我等当场发觉,现下人赃俱获,请姨娘发落。”

    管家跳了起来,大骂道:“姓卢的,你身受老爷宠爱,居然还敢偷盗家财,你有没有良心啊!”

    卢云怒极反笑,说道:“二姨娘,你这嫁祸手段却也太拙劣了,等老爷回来,大家再来分说不迟!”

    二姨娘喝了口茶,理了理云鬓,好整以暇地道:“卢云啊卢云,今日你姨娘若非有十足十的胜算,也不会把你绑在这儿了。”

    卢云心中一凛,暗道:“听她说的胸有成竹,莫非我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中?”

    二姨娘走下台阶,道:“我忍了你几天,让你和小姐一块儿读书写字,绝不是向你投降求和,你可别小看你姨娘了。”

    说着看了卢云一眼,微笑道:“我这人很是俐落,不曾想要为难谁。要不是有人痴心妄想,好好的下人不当,一心只想巴结老爷,纠缠小姐,妄想入赘到主人家,我好好的清福不享,又何必大费周章,出手干涉呢?”

    卢云听她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怒火上冲,一旁下人个个嘻皮笑脸,对着卢云指点笑骂,当即大声道:“姨娘既然如此恨我,一心一意只想赶我走,那也没啥难处!等老爷回来,我向他禀明离意,到时自会离开!”

    二姨娘连连摇头,啧啧有声,笑道:“你又来了,你老以为我只想恨你整你,从不知反省自躬。其实我念在老爷疼你的份上,根本不想赶你走,这你可知道么?”

    卢云哈哈大笑,道:“二姨娘想要留我?只怕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

    二姨娘却不生气,忽地微笑道:“我说卢云哪!你若是真想留在顾家,姨娘也不会难为于你,只要你依着我两件事,咱俩今后只会开开心心,绝不会如今日一般难看。”

    卢云不知她在搞什么名堂,冷冷的道:“是哪两件事,请二姨娘直说。”

    二姨娘道:“第一件事,你不可和小姐在一块儿,别说写字画画,就连说话也不成。”

    卢云早已料到此事,只哼了一声,道:“第二件呢?”

    二姨娘忽地掩嘴一笑,竟是面带娇羞,只听她温言道:“这事也不难办,只要你依了我,从此咱俩再也不分彼此,便如家人一般,你说好不好啊?”

    卢云从未见过二姨娘对他说话如此客气,以往不是痛骂便是讥嘲,何时有过这般温柔的神气,他心中大为戒备,冷冷的道:“二姨娘有话请说,不要拐弯抹角的。”

    二姨娘嘻嘻一笑,只见她轻移云履,婀婀挪挪地走上前来,跟着附在卢云耳旁,轻声道:“我要你认我作娘。”

    卢云张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痛恨自己已达极点,不惜用卑鄙手法来整自己的女人,竟会叫自己去拜她作娘?卢云怔怔地瞧着她,只见二姨娘面露微笑道:“你只要乖乖听话,依了姨娘交代的两件事,姨娘保管你不会吃亏。”说着走上前去,一双凤眼便只瞅着卢云。

    卢云张大了口,良久说不出话来。

    二姨娘见他迟迟不答,脸一沉,低声道:“姓卢的!我丑话说在前面,我今日若要将你整倒斗臭,那可是易如反掌的事。你可要知道厉害!”

    卢云叹息一声,已然明了姨娘的那点心眼。她之所以要收自己为义子,无非是为了老爷看重自己,倘若两人长年累月的斗下去,恐怕她也吃不消,只要自己愿意拜她做干娘,日后两人自会亲匿相近,再也不必为敌。母子名分一定,姨娘自能大大方方的让他远离小姐,好来安排顾倩兮与裴家少爷的亲事。

    二姨娘见他面露微笑,以为他有意应允,当即笑道:“只要你答应了,咱们一切好说,谁敢再设计陷害于你,我一定重重责罚,绝不轻饶。姨娘从来不亏待自己人。”

    卢云忽然忍俊不禁,当场哈哈大笑起来,二姨娘怒道:“你…你笑什么?”

    卢云仰天大笑,只笑得捶胸跺地,好似听到世间最荒唐可笑的事情,他大笑道:“我笑什么?我笑我自己竟是这般可悲,这般的不成器……想我卢云饱读诗书,本该精忠报国,为天下百姓谋福,谁知我科考落第,噩运连连,非但沦落成大户人家的书僮,整日里做些打杂帮佣的杂事,这也都罢了,最最可悲之事,却还要与你这种三姑六婆斗气,去理会你那些大姑姑斗小姨妈的无聊事!哈哈!可笑至极!哈哈!哈哈!”

    二姨娘气往上冲,她好心收卢云为义子,瞧这小子俊秀,也不讨厌,想给他好日子过,谁知卢云不答应也就算了,此人最最可恨之处,却是他如此傲慢地嘲笑自己,把她每日里关心的大事,都当作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东西,这不只是说她无知而已,还带有一种深深的可怜。对二姨娘来说,每天管教下人,与官太太应酬,就是自己的一生,那是她花了好大的力气得来的荣耀,想不到竟有人敢嘲弄她。

    二姨娘只气得没有昏过去,大声喝道:“低三下四的东西也敢和我顶嘴,来人哪!拿家法来!”

    一旁家丁送上一根木棍,二姨娘提起家法,走到卢云身前,用力往他嘴上打落:“打烂你这张嘴,看你还敢不敢说!”

    忽听一人娇声叫道:“谁敢打他!”众人听那声音,正是顾倩兮到了。

    二姨娘心中一凛,停下手来,暗道:“小姐夫人回来的好早,这下失算了。”

    只见顾倩兮与顾夫人走到厅上,顾倩兮扶起卢云,见他身上带伤,饶她修养甚佳,也气得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顾夫人道:“小兰你在干什么?怎么把这孩子绑在这里?”

    二姨娘狠狠地往卢云瞪了一眼,卢云见她眼神狠恶凶残,知道她已然拼上了,想起她方才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下登时一凛。

    却听二姨娘叹了口气,说道:“夫人哪!我们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孩子白读了那么多书,枉费老爷待他好,竟然偷家里的东西,真是让人心寒啊!要不是几名侍卫发现的快,咱们的家当怕要给他偷光了。”

    顾夫人一听之下,登即怒道:“竟有这种事?那还不赶紧把他送官究办!”

    二姨娘摇头道:“我本也是这么想,可是我一怕小姐生气,二怕老爷回来看不到他,会怪我赶这孩子走。要如何处置他,还要请夫人作主。”

    顾夫人极是生气,说道:“这种不要脸的人,我们还客气什么?把他押到官府去就是了,老爷那儿我会担待。”

    二姨娘叹息一声,说道:“唉!我也不愿就这样毁了这孩子,不过是他自己不长进,我也没法子。来人!把他带走!”

    几名家丁听她这么说,便都走上来,要将卢云带走。

    顾倩兮挡在卢云身前,大声道:“你们谁敢过来?”

    众家丁见小姐发怒,谁敢上去?顾倩兮素知姨娘痛恨卢云,明白姨娘必是趁她出门不在府中,趁机设计陷害他。

    顾倩兮越想越是生气,大声道:“姨娘!我娘怕你,我可不怕你。今天你说他偷盗财物,你可要拿出真凭实据来!只凭你和你那几个心腹下人胡说,骗得了谁?”

    二姨娘微微一笑,道:“小姐要证据,那有什么难的?”命家丁取过卢云平日收藏随身事物的一只布袋,问道:“卢云,这布袋是不是你的东西?”

    卢云知道她又有阴谋,但他自信光明磊落,也不来怕她的诡计,朗声道:“这布袋是我的东西!”

    二姨娘笑道:“真是你的东西?好极了,别让人说我冤枉你,大家看看,这是什么东西?”说着把布袋一抖,落下一堆珠宝手饰。顾夫人惊呼一声,二姨娘面带微笑,顾倩兮却脸色惨白,一时大厅上无人做声。

    二姨娘笑道:“卢云,你还有什么话说?”

    卢云不怒反笑,沉声道:“昔日老爷待我不薄,许我随意出入门户,我若要偷盗,何不那时下手,又何必拖延到今日?二姨娘,你想我走,爽爽快快的说出来,何须要这样鬼鬼祟祟的,找人栽赃我卢某?”这几句话甚是有力,众人中只要是公道的,莫不暗自点头。

    二姨娘怒道:“大胆!凭你这下人也来和你姨娘顶嘴!来人哪!掌这小子的嘴!”

    几名家丁奔上,便往卢云脸上打去,顾倩兮怒道:“谁敢伤他!”千金小姐拦在路中,顿时无人敢走近。

    二姨娘见顾倩兮神态决绝,自己一时又辩不赢卢云,但她这人乃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却见她微微一笑,道:“小姐,你别给这禽兽不如的人给骗了,他外表人模人样,其实骨子里是个大奸大恶之人,我这全是为你打算,你可别错怪姨娘一片苦心啊!”

    顾倩兮毫不领情,大声道:“姨娘说话要凭良心!他哪里奸恶了!你就是那几个坏心眼,想要摆弄我的婚事,难道我会不知吗?”

    顾夫人高声道:“倩儿,说话要有分寸,姨娘可是你的长辈!”

    二姨娘道:“倩儿还小,我不怪她,待她长大后,懂得事一多,就会感激我了。”她转头向众人一笑,淡淡地道:“今日要你们见识一下,看看姨娘是不是枉顾是非之人!大家看好了,我现下便来揭穿这小子的真面目!”

    二姨娘从怀中取出一张薄纸,看来似乎是张衙门的公文。只听她朗声念道:“山东潍县人卢云,杀害狱卒,伙同太湖群盗等人逃狱,若得查报,赏纹银二十两。”说着冷笑道:“这人出身如此肮脏,眼下又给咱们侍卫抓到了窃盗罪行,小姐、夫人,你们说句公道话,我这般为顾家上下打点,难道错了么?”

    厅上众人听了二姨娘所念的公文,无不大为吃惊,都是议论纷纷。众人往布袋里的珠宝看去,神态鄙夷,却都把卢云当作是贼,再也无人怀疑。

    卢云心头大震,方知二姨娘早已查清楚他的来历,前几日不来骚扰他,想必便是在找这公文。先前她三番两次地暗示自己,说随时能把自己整垮,果然不是虚言恫吓。

    二姨娘把公文递向顾倩兮,微笑道:“小姐啊,这人是个逃犯,可惜你少不更事,却给他骗了。”

    顾倩兮接过公文,一时双手颤抖,竟不敢多看一眼。

    二姨娘笑道:“小姐怎不展开看看呢?你老说我要陷害这小子,何不来揭穿我的伎俩啊?”说着掩嘴轻笑,神色甚是愉悦。

    顾倩兮心中害怕,颤声道:“姨娘,你…你为什么一定要和他过不去?我求求你,你就放过他了吧……”声音颤抖,已然低头认输了。

    二姨娘温言道:“小姐,我绝非恶意陷害这个卢云,都到这当口了,你何必还要维护于他?”

    顾夫人大声道:“倩儿!你快点打开公文看看,别要引狼入室了!”

    顾倩兮双手颤抖,将公文缓缓展开,勉强看了一眼,猛见了上头官印,霎时心下一惊,脸色变得惨白至极,更不敢瞧上一眼。她泪眼汪汪,将公文揉成一团,颤声道:“这不是真的!天下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不是他!不是他!”

    二姨娘道:“小姐,山东潍县人叫做卢云的,天底下只怕也不是太多,你看开点吧!何必为这种人难过呢?”

    顾倩兮忍住了哭,拿着手上的公文,走到卢云身边,轻声道:“这……这是真的吗?我不要听别人说,我要你自己告诉我。没听到你亲口说,我……我谁都不相信。”

    她痴痴的望着卢云,只盼他能告诉自己,姨娘所说的,全是假的、捏造的谎话。

    卢云咬牙低头,他见顾倩兮神情凄苦,真盼自己能大声告诉她,他卢云从未杀过人,坐牢是被人冤枉的,偷钱也是给人栽赃的,但嘴里就是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心中好似碎了,只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她的脸色。

    顾倩兮盯着卢云,见他始终不敢望向自己,看来实情终是如此,她脸色惨白,眼神尽是凄苦,用力咬住了下唇,转身奔进了内堂。

    二姨娘见卢云自己认了,冷笑道:“卢云!你还有什么话说?”一旁家丁大喝道:“小贼!看你还有什么伎俩!”顾夫人摇头道:“老爷这么疼他,实在万万想不到,唉,这人真是禽兽不如啊……”

    众人满面鄙夷,纷纷咒骂卢云。

    卢云心中悲凉,胸如刀割,他默默运起内力,将身上绳索尽数绷断,缓缓站起身来。厅上众人见他如此神力,莫不大惊,顾夫人更是吓得花容失色。众侍卫怕他暴起行凶,都抽出了腰刀。

    二姨娘却镇静自若,俏眉一挺,冷冷地道:“瞧你模样像个读书人,想不到是个逃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念在老爷疼你一场,我们也不再报官了,你这就去吧!”

    卢云见顾倩兮仍不出来,知道这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他心中难过,低声说道:“夫人,请你多多拜上老爷,就说卢云对不起他老人家,不能向他拜别了。”

    顾夫人连连挥手,叹道:“亏你还敢提老爷,别再说了,快走吧!”

    卢云转身欲行,忽听顾夫人又道:“你别说你在顾家待过,我们顾家丢不起这个人!”

    卢云仰天不语,已然泪水盈眶,此时此地,除了认命,夫复何言?他咬住了牙,转身走向大门。一旁家丁喝道:“小子!从后门出去!这大门不能给下人走!”

    卢云双目一翻,怒目往那家丁看去,那家丁心中一寒,往后退开。

    卢云走向顾家大门,只见朱门紧闭,上了又重又厚的闩,他忽觉心中激愤难抑,“啊”

    地一声大叫,猛地一掌劈出,雄浑内力砸下,登将顾家大门劈的粉碎,旋即飞奔出去。

    厅上众人见他神功如此,一时都惊叫出声,眼见卢云外貌文雅,本该手无缚鸡之力,谁知武功高强若斯?若非是盗匪出身,哪来这等身手?

    卢云离开顾家,身无分文,连存下的工钱也没带走。但他心神激荡,已管不到那么多,一路狂奔而去。

    此时天色已暗,忽地下起雨来,卢云全身湿透,一个人孤零零的走在扬州城的街上,只觉说不出的孤寂,更不知何去何从。想起一年前初来扬州时,自己也是这么一个人在街上走着,一个人孤独的来,又要一个人孤单的走,又成了当年那个刚从大牢里逃出来的,全身污秽、彷徨恐惧的逃犯。去哪里好呢?科举不能再考了,扬州也不能再待了,卢云抹去脸上的水珠,也不知那是雨水,抑或是自己的泪水,十年一觉扬州梦,如今一切尽成空。

    大雨倾盆,早湿青衫,他只想大喊大叫,以泄苦楚。

    忽地背后一只纤纤素手伸来,举伞遮住了他,卢云心中一震,回过头来,眼前那人泪湿衫袖,清丽的脸上勉强挂着笑容,却是小姐顾倩兮来了。

    过了今夜,身世相隔,恐怕永生不能再见,所以,她还是来了。

    卢云口中发干,嘶哑的道:“小……小姐……”

    顾倩兮勉强一笑,拿出一个包裹,塞给卢云。

    卢云低声道:“小姐,卢云因案被缉,一直没向你说实话……”

    顾倩兮摇头道:“别说这些了,都是命……你走吧!别给官府捉到了。”

    卢云强忍泪水,心中一个声音正自大叫:“我没有杀人!我是被冤枉的!”但公文上白纸黑字,他便是喊破了喉咙,天下间又有谁信?泪眼朦胧间,仰天望去,那黑漆漆的夜空里,除了细细的雨丝不停飘落,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卢云惨然一笑,道:“这就是我的命么,我……我从未作过做过一件坏事,不比你们任何人多一分罪业,为什么我一生中都要做个逃犯?”

    顾倩兮颤声道:“公子,天无绝人之路,你只不过一时不得意,千万别灰心,我……我……”她虽这般说话,但心中悲痛,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卢云见她流泪,心中只感悲凉已极,再也按耐不住,他冲上黑暗的大街,仰天叫道:“老天爷啊!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你们不喜欢我的文章,看不起我、打我、骂我,笑我,这都算了!为什么要毁了我的一生!为什么?”

    他喊了一阵,只觉喉头嘶哑,泪水更要落下,那老天却是沉默不语,除了赐下冰冷彻骨的雨水外,别无回答。卢云悲痛难忍,终于膝间一软,跪倒在地。

    正是“玉皇若问人间世,乱世文章不值钱”。

    虽然上苍无情,虽然世人凉薄,但日子总还要过下去,不是么?卢云跪倒在地,轻轻地苦笑,此刻他便算撞墙自尽,除了饶上一条性命,又能如何呢?他抹去面上的泪水,转头看着顾倩兮,只见她满面不忍,正自痴痴地看着自己。

    卢云心中一悲,想道:“我今夜一走,恐怕永生再难相见了。卢云啊,去看看她吧,这可是最后一眼啊……”心念于此,便强装一幅笑脸,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顾倩兮的面前。

    两人静静看着对方,谁都没有说话。

    卢云望着顾倩兮美丽的脸庞,心中感慨万千。她本该属于那美好世界,和自己这个卑贱的人在一块儿,只有带给她痛苦,也许两人本就不该识得,也许这样收场才是对的……但可怜他也是人生父母养,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却要如何熬得起这锥心之痛?霎时心中一痛,险些坠下泪来。

    良久良久,卢云低声道:“小姐,我走了。”

    顾倩兮实在难以忍耐,登时哭泣起来,想替卢云做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当如何,眼见大雨落下,卢云已如落汤鸡一般,她伸出素手,便将手上的伞递了过去。

    卢云不接,低声道:“我身上湿了,便走到天边,都是湿的。”

    顾倩兮双手捂面,任凭那伞掉落地下,啜泣道:“世间风波险恶……公子……你……你要多多保重!”

    卢云默默拾起地下的油伞,塞回顾倩兮手中,霎时转过身去,低头走了。

    眼看卢云痀偻的背影逐渐远去,顾倩兮心中大恸,热泪盈眶间,实不知此生两人能否再见……

    卢云满怀心事,雨夜中信步而行,走到城郊,在一处破庙中躲雨,打开顾倩兮给他的包裹,只见里头有几只小小的金元宝,另有些干粮衣服,显是仓促所就,但深情款款,都在其中。

    卢云伸手抚摸包袱里的东西,仿佛佳人就在身边,他环顾破庙,黑暗中只有自己一人孤身只影,除了紧紧抱住顾倩兮遗下的包裹,实不知何去何从。

    当此触景伤情,卢云再也忍耐不住,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上包袱。

    直到这分离的最后一刻,他才明白顾倩兮对自己的重要。他要永远记得,在他卑微的一生中,曾有这么一个高贵的女子,那样的在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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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 第二卷 乱世文章 第八章 天地一沙鸥

整整悲伤了一夜,待到第二日早,大雨已停,阳光洒落庙门前,卢云痴痴地望着门外,心道:“来了,第一天开始了,我可得振作起来。”

    他轻叹一声,此刻只有收拾起心中的悲伤,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他决意不用一分一毫小姐给的钱财,要堂堂正正地凭自己的本领活下去。

    数日后,卢云行经一个小县城,他也不再找些粗活贱役,只借了邻家的柴刀,劈竹砍树,作了副面担子,打算卖些面食维生。他向邻家赊了一两银子做生意,旁人见他器宇轩昂,吐属高雅,都愿意帮他忙。

    卢云在此地卖了半月的面,手艺日精,吃过面的客人无不夸赞,一传十,十传百,生意竟是蒸蒸日上,读书考试不成,卖面反而顺当无比,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卢云每日忙里忙外,不久连本带利地还了银子,他见此地居民和善亲切,又不乏捧场的老主顾,便想在此安定下来。

    这日他正自招呼客人,忽听远处鞭炮声阵阵响起,跟着铜锣声大做,卢云一愣,不知发生了何事。

    却听面摊的一名客人道:“唉呀!八宝街的张家真个了得,真的出了个解元哪!”另一人惊道:“真的么?”

    那客人道:“还有假吗?你看这个车仗仪队,那还能骗人么?”

    原本在吃面的客人纷纷站起,朝远处望去。

    卢云转头看去,果见远处行来长长的车阵人潮,前头一人身穿红袍,骑在一匹白马上,当是高中解元的新科举人了,两旁鞭炮声响,震耳欲聋,后头无数孩童欢天喜地,跳跃飞奔而来。卢云想起自己的心事,心下忽地一酸,忍不住别过头去。

    只听吃面的客人赞道:“做人便要这个模样,那才有快活可言!”

    另一人笑道:“那也要这个本领才成哪!你光艳羡有什么用?若要你去考试,你可成吗?”

    那客人笑道:“我要是成,何必还干这个剃头师父,你这张嘴可真利啊!”

    车阵中走出一名老者,当是那解元的父亲了,只见他哈哈大笑,模样甚是喜悦,四下散发红包,路旁行人都接了一个,卢云自也拿了,他低头看着手上的红包,心中悲郁难言,霎时轻叹一声,默默地挑起面担,转身便走。

    一旁客人惊道:“喂!别走啊!我们还没给钱哪!”卢云却早已去得远了。

    一日又一日的过去,卢云挑着一幅面担,走过一个又一个乡镇,他的神情越来越平淡,所有哀伤都已尽藏心中。他居无定所,闲暇时就练气习武,有时更露宿野外,与天地同伍。

    这日卢云行到太湖之畔,眼看四下游人如织,风光明媚,倒是个做生意的好所在,当下架摊升火,取出碗筷,等候客倌上门。他坐在一只凳子上,静静眺望平静无波的湖水,一时竟似痴了。

    他正自发呆,忽听有人叫道:“店家!给来两碗面!”卢云见是两名男子,一人胡须暴张,另一人青白面孔,看来食量都是不小。

    卢云上前招呼,道:“两位大爷先歇歇,这就给您煮来。”

    过不多时,两碗面已然煮好,随即端了过去。那两人拉过凳子,便呼噜噜地吃了起来,那满面胡须的客人大声赞道:“好手艺,这面可真对了我的胃!”

    卢云微微一笑,道:“阁下是北方人士吧!我替您多下了些卤,口味也加重了点。”

    那客人道:“看不出来,兄弟还会识人的面相啊!”

    卢云忙道:“没这等事,我只是见阁下身高膀粗,十之八九是北方大汉,这才给您上了味儿。”

    那大胡子客人嗯了一声,大嘴一张,风卷残云地吞了大半碗面,真个吃得爽快,另一人则细嚼慢咽,闭起眼来慢慢享用,吃相却斯文许多。

    卢云见他二人吃的开心,心下自也高兴,寻思道:“这世上的人喜爱读我文章的少,喜欢吃面的却多。以后我便卖面维生,也算是造福人群了。”

    卢云这人甚是迂腐,一向死抓着圣贤心不放,便是卖碗面,也要卖出些国计民生的大道理出来,此时便往好处想去了。

    正想间,又是一群人过来,卢云心道:“此地生意不坏,看来可在此处多摆两日摊子,赚些盘缠再说。”那群人共计五名男子,个个面目猥琐,却不知是作何营生的。

    卢云迎了过去,陪笑道:“几位客倌可要吃面?小人的大卤面口味道地,正宗山东口味,不尝可惜哪!”

    一人神色俨然,道:“甭说这许多了,先给爷爷端来尝尝。”

    卢云答应了,连忙煮起面来,过不多时,满满地煮了五大碗,一一送了上去。

    那几人端起了面碗,吃了几口,卢云坐在一旁,眼角却不住偷看众人的神情,就怕他们不喜欢自己的面。

    正看间,忽听一人骂道:“他奶奶的,这面里有死苍蝇,我操!”跟着用力一丢,竟把面碗丢到了湖里,另四人也是大喊大叫,都把面碗丢了出去。

    卢云却不惊慌,察言观色,这些人当是此地的流氓太保。他只低头煽火,不加理会。

    几名无赖冲了过来,喝道:“你的面里有脏东西,你可曾知道?”

    卢云哦地一声,淡淡地道:“是么?”

    带头无赖喝道:“你还一脸无事的模样!这面要是吃坏了爷爷的肚子,你怎生赔我?”

    卢云眯着眼,懒洋洋地道:“阁下到底想怎么地,赶紧说吧。”

    那几名无赖一齐伸手出去,喝道:“怎么样?拿钱出来!一人五两银子!”

    卢云淡淡一笑,他取出五文铜钱,当下一人一个,塞在那五人手里。

    那五人一愣,喝道:“你奶奶的,当我们是乞丐么?”

    卢云哈哈一笑,取出五两碎银来,便往那五人掷去,那五人伸手接住,猛觉偌大劲力传到手上,那五人一声闷哼,霎时如中雷击,脚下一个踉跄,纷纷摔倒在地。

    卢云笑道:“给多了,怕你们接不住,给少了,你们又要呼天抢地,真叫我为难啊。”

    他笑吟吟地走上前去,自行将地下碎银拾起,塞回怀里去了。

    众无赖爬起身来,喝道:“他奶奶的,你敢胆作弄我们,看爷爷们给你点颜色瞧瞧!”

    说着从靴筒里拔出匕首,便要往卢云欺来,一人更是大喊大嚷,猛往面摊砸落。

    正闹间,却见先前吃面的两名客人已然站起身来,怒目往一众无赖瞪去,众无赖喝道:“你这两人快些滚开了,一会儿伤了你们,可别怨刀剑无眼!”

    一名客人站了出来,冷冷地道:“你们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一名无赖笑道:“他奶奶的,这里不就是太湖边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客人冷笑道:“你既然知道此处是太湖,如何还敢在此胡闹?”

    带头无赖跳了出来,喝道:“放你个狗屁!你满口太湖长太湖短,似你也是个什么东西?告诉你吧!你可知你老子是谁?”说话间神色颇为傲慢,好似他是个什么要紧人物一般。

    那客人哦地一声,道:“听你说得好生神气,你却是什么人了?”

    那无赖哈哈大笑,朗声道:“老子告诉你吧,你亲爹就是太湖双龙寨的‘火眼狻猊’,你若是识相,赶紧给我滚开了吧!”一脚踩上板凳,连连挥舞匕首,神态更见凶恶。

    那客人忍俊不禁,哈哈笑道:“好你个小子,你要是火眼狻猊,那我又是谁啊?”

    那无赖怒道:“我管你是谁!”说着冲向前来,立时便要厮杀。

    那客人望向那大胡子,摇头道:“无赖子却来顶冒,真个丢人现眼。”他举手一抓,将那无赖揪了起来,跟着用力一扔,只听扑通一声,那无赖便摔落湖中。

    另一名大胡子客人哈哈大笑,道:“有人顶冒你,你这小子定是心里偷偷欢喜,对不对?”说着单手拉起一名无赖,当场摔入水里。

    那客人呸地一声,也是双手连丢,将余下众人全数丢进湖里。

    不到片刻,五名无赖都在水中翻滚,模样狼狈之至。

    卢云见这两人武功高强,出手俐落,心中只感惊喜,便笑道:“多谢两位仗义相助,不敢请教贵姓大名。”他几月来行走江湖,见识早非昔比,言语间已有江湖风味儿。

    那两名客人相识一笑,那满脸胡须的人走上前去,朗声道:“小兄弟啊!昔年山东一会,你已忘了我么?”

    卢云一愣,仔细看着眼前这人,脑中急转,他“啊”地一声,霎时想起昔年狱中的那位江洋大盗来,他颤声道:“原来是阁下,狱中匆匆一别,想不到却在此地相见。”

    那人见卢云认出他来,当即大笑道:“好小子,记性不坏嘛!还能认得我‘九命疯子’常雪恨。”说着朝另一人指去,道:“这位是‘火眼狻猊’解滔解大哥,方才给那脓包冒充的便是他。”

    卢云见解滔双目如电,神色间颇见历练,想来是条有名的好汉,连忙拱手道:“小子卢云,见过解大爷。”

    解滔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忽听湖里传来那群无赖的呼喊声,那群人水性不坏,正朝岸上游来。

    解滔笑道:“这群妄人跑来太湖旁撒野,还惊扰了咱们卢兄弟,不教训一下不成。”说着朝远处柳枝一指,道:“咱们把这群王八挂在那儿,一只一个,让他们随风漂荡,最是有趣不过。”

    卢云一笑,他见此地离那柳枝有数百步之遥,不知这解滔要如何把人挂上。却见解滔从包裹中取出一只大弓,跟着弯弓搭箭,笑道:“两位看好了。”只听刷地一声响,那箭破空而去。

    一名无赖正自游动,猛见长箭射来,惊道:“妈呀!”一时闭目待死,谁知那箭只射中了那无赖的衣领,丝毫没有伤到皮肉,箭上劲力带过,那无赖身不由己的飞了出去,只听啪地一声,那箭已然定在柳枝之上,那无赖惊叫连连,身子却高挂在柳枝上,正自随风摇摆。

    常雪恨笑道:“痛快!痛快!”

    卢云见箭上所附真力非同小可,心下也是暗自惊叹。

    解滔笑道:“这是第一个,且看其他几人!”

    只听刷刷数响,霎时连珠箭发,四箭破空飞出,余下四名无赖惊得呆了,待要潜水躲开,却已闪避不及,登时给解滔的飞箭射中,四箭去势劲急,猛烈异常,只听呼地大响中,兀自夹带着四人的惨嚎惊叫,刹那间四人惨叫一声,都给定在柳枝上。远远望去,只见五名无赖整整齐齐的排作一列,好似用墨斗先行量过一般,竟是不差分毫。

    那“九命疯子”见卢云目瞪口呆,笑道:“这位解兄每日里卖弄箭法,实不可取,兄弟不必理会。”

    解滔笑道:“我便算卖弄箭法,也比不上你整日寻人打架生事,那回要不是你上济南府寻仇,却怎会落到官府手里?还要劳动我出马去救。”

    卢云见这二人言语间颇为豪迈,虽知他们出身盗匪,却也不敢稍失敬意,当下泡了壶茶,奉了上来,道:“两位请坐吧!”

    常雪恨坐了下来,端起茶碗,笑道:“兄弟啊,那日牢里一别,你怎地沦落到卖面的地步?”

    解滔见他这话说得重了,连忙使了个眼色。

    常雪恨却做不知,只笑了笑,道:“我说得没错啊!他好好一个人才,怎能在此卖面维生,岂不辜负了他一身好文章?”

    卢云微微一笑,道:“卖面是小营生,自然比不上英雄伟业,但我快乐逍遥,也没什么不好。”说着啜了一口茶,不再多说。

    解滔微微一笑,道:“兄弟说得也是,不过我们这回下山,却是奉了咱们陆爷的指示,前来寻访兄弟入伙的。”

    卢云心下一凛,问道:“我与贵宝寨素不相识,阁下此言何意?”

    说话间,忽觉肩上有人轻轻一拍,此时卢云的武功已非泛泛,岂知竟有人能无声无息地来到自己背后,忍不住大吃一惊,急忙转身,却见一人满面微笑,正自望向自己。

    卢云见他须长及胸,一袭紫衫,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眼光中英气逼人,看在眼里却颇面生。卢云心下迟疑,皱眉道:“阁下是……”

    那人笑而不答,迳自拉过凳子坐下,卢云见他指间戴着汉玉指环,腰上插了根马鞭,看来十足是个王孙公子,却不知是什么来头。

    那人方一坐定,却见解滔与常雪恨一齐站起,大声道:“见过陆爷!”

    那人却不置可否,迳自取过茶碗,解滔敢忙抢上,替他斟上了水。

    卢云心中一惊,方知此人便是太湖群盗头目了,当下往后退了一步,神色间大为戒备。

    那陆爷见卢云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当即笑道:“怎么,不认得我了吗?”

    卢云听他口音十分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只皱眉苦思。

    那陆爷轻轻啜了口热茶,淡淡道:“你那‘无双连拳’练得如何啊?可有疑难之处?”

    卢云啊地一声,叫道:“前辈!原来是你!”

    原来这陆爷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传授卢云武功的老乞丐。卢云此时方知,为何那老乞丐始终不愿吐露身分来历,想不到他便是名震江东的太湖双龙寨头领。

    卢云想起他传功的恩惠,眼角不禁有些湿润,颤声道:“前辈近来可好?”

    那陆爷笑道:“我是干强盗的,只要没给官府抓了,都是好事。”

    卢云登时想起他是土匪出身,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陆爷指着卢云,向解常二人道:“卢兄弟本是个好好的读书人,若非那日我们急着救人,卢兄弟也不会给连累了,更不会沦落到今日这田地,说来说去,都是咱们亏欠他了。”

    言语中似乎对卢云颇为愧疚。

    卢云闻言一惊,正要说话,解滔却摇了摇手,向卢云道:“那时咱们听说修民馆解了陆爷的上联,心里很是讶异,便连夜入城,找了修民馆里的人一问,待听说这对联是顾家的一个书僮解开的,我与常兄弟心下好奇,就私下到扬州探看,说来也真是凑巧,谁知这位文才出众的小书僮,居然是老常在山东的狱友哪!”

    常雪恨哈哈大笑,道:“看老子坐牢多有眼光,挑了个厉害角色当牢友哪!”

    众人闻言,都是笑了起来。

    卢云恍然大悟,才知陆爷何以前来传授自己武艺,原来一来为了他解开那幅上联,文才非同小可,便引得这位高人亲自过来探望;再来双龙寨对他被牵累一事感到愧欠,这才破例教他武功,也好做些弥补。

    卢云心下感动,道:“其实若非那日贵寨前来劫狱,只怕我早已给那奸官陷害,目下还不知在那儿充军,诸位英雄万万别这般想,可真折煞小人了。”

    常雪恨哈哈大笑,道:“这通缉公文上写的明明白白,说你是伙同咱们逃狱,咱们双龙寨岂能置身事外呢?”

    解滔也是一笑,道:“正是,卢兄弟既然给官府误会,那便不是外人了。可别再说这些见外话啦!”说着举起茶杯,以茶代酒,向卢云敬了一杯。

    卢云连忙举起茶碗,回敬一口,叹道:“各位大哥如此见重小可,却要我如何回报?”

    他自离开顾家以来,所见都是乡民百姓,不曾与人谈天说笑,此时得遇故人,真个心情激荡了。

    陆爷微微一笑,道:“小兄弟,既然咱们这般有缘,不如你便随我们回山吧?”

    卢云啊地一声,退开一步,颤声道:“陆爷是要我加入山寨,一起做那打家劫舍的勾当么?”

    常雪恨笑道:“正是如此!咱们一直少了个提笔杆的,小兄弟一来,以后过年时要写些什么春联的,就不愁没人啦!”

    解滔啐了一口,道:“你胡说什么,咱们卢兄弟是干大事的人,岂能叫他干这些细琐?”

    常雪恨笑道:“是啦!以后还是请老大写吧!不过他老爱卖弄那些歪歪曲曲的玩意儿,谁知道他写的好坏。”

    众人哈哈大笑,那陆爷也不生气,只笑吟吟地看着卢云。

    过了半晌,陆爷微笑道:“小兄弟意下如何?可要随我们走?”

    卢云心下踌躇,眼前这陆爷与自己颇有渊源,饮水思源,此人可说是自己的半个师父,对自己更是见重喜爱。在情在理,自己委实难以推却。但若真要上山为寇,干那土匪营生,日后顾嗣源与顾倩兮知道了,却不知有多伤心,到时自己真是江湖匪人,只怕这一生都难以洗刷干净。他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推却陆爷的好意。

    解滔见他神情如此,料知他必有什么顾虑,当下道:“卢兄弟眼前已是逃犯,说个难听的,过得是有今朝没明日的岁月。这般度日,却要你日后如何成家立业,如何娶妻生子?你若不与我们上山,早晚给人识破出身,到时定然后悔莫及。”

    常雪恨颇见不耐,大声道:“他妈的!还有什么好想的!你快些与我们走,先去喝个三大碗再说!”

    众人眼望卢云,且看他如何示下。

    过了半晌,却听卢云长叹一声,道:“陆爷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能入伙。”

    众人啊地一声,都甚感失望。陆爷轻轻地摇了摇头,神色颇为沮丧。

    常雪恨一把揪住卢云的衣领,骂道:“操你奶奶的,你这小子好不识相,不要给脸不要脸!”

    解滔急忙拦住,低声道:“肚量点,可吓坏他了。”

    陆爷轻叹一声,道:“你是嫌我们的出身不好么?”

    卢云低声道:“在下岂有此意,只是念及父母养育之恩,祖宗清白之名,实在难以从命。”

    陆爷叹道:“你以为我只是个土匪而已么?二十年前,我也是一世忠良啊……”

    常雪恨跳了起来,骂道:“老大!不必和这种迂腐之人多说了!他奶奶的一个浑小子,老子一刀宰了他!”说着拔刀出鞘,猛朝卢云冲去。

    解滔见他实在冲动,一把将他抱住,慌道:“你老是这般莽撞,咱们听陆爷吩咐。”

    陆爷远眺湖水,只见碧波万顷,湖光山色中,倍觉凄美。他静看了一会儿,道:“小兄弟以后打算如何?便这样一世卖面么?”

    卢云想起顾倩兮,霎时一阵酸楚,他摇了摇头,叹道:“我也不知道,但反正人总要活,不是么?”

    陆爷听出他言语中的沮丧,温言道:“你日后若遇上什么为难事,不妨到此地来找我,我太湖双龙寨的大门,永为你一人而开。”

    卢云心中感动,当下跪地拜了几拜,道:“大恩不言谢,只求一日能报。”

    陆爷坦然受他跪拜,说道:“凡事但求缘法,何必拘泥。”跟着将卢云托起,两人对望一眼,都是无言。

    卢云心下难受,霎时长叹一声,挑起面担,转身便行。

    解滔追了过去,叫道:“卢兄弟难得来此,何不在山寨多留几日,也好让我们一尽地主之谊?”

    陆爷拦住了他,摇了摇头。

    卢云一路挑担远去,他越走越远,只觉心中苦闷已极。他并非想辜负陆爷的好意,但自己饱读圣贤书,如何做得盗匪?扬州待不下了,山东回不去了,连双龙寨也非归宿,卢云不知何去何从,只觉天地之大,竟无自己的容身之地,一时大恸,不禁泪如雨下。夕阳照在他痀偻的身影上,说不出的孤寂悲凉。

    匆匆数月过去,卢云自知拳脚功夫仍有不足,每日练功不缀,若非如此,那漫漫岁月要他如何排遣?似乎只有沉浸在武学中,才能忘记一切苦楚。

    这日卢云正自练功,他一掌拍在树上,只震得树枝猛烈摇晃,满天落叶纷纷飘将下来,想来功力已深,再练下去,也没有多大进境了。

    此时已然入秋,天气渐渐转凉,卢云坐在丘上,仰望天上浮云,想起自小到大的种种悲伤之事,一时心中郁郁,霎时脑海中闪过了自尽的念头。

    他心中一震,寻思道:“原来我已消沉到这个地步,顾小姐见了我这幅模样,不知会有多伤心。”

    转念又想:“唉!我怎么还念着她?我二人身分家世相差何其之远,我这么想她,又有何用?”

    耳中响起临别时她叮嘱自己的那几句话,心中忍不住一阵痛楚,泪水又落了下来。

    卢云悲郁难抑,猛地狂性发作,大声对着群山道:“卢云一生卖面又如何?穷困潦倒又如何?自今以后,书生卢云算是死了。你们这些人要再整我,此生休想!卢某纵然一生科举无名,但我胸中所学,胜过你们万倍!”

    只听满山都是自己的回音,不绝于耳。卢云仰天长笑,决意凭着这副面担,闯出自己的路。一时只觉天地之大,何处皆可为家。

    他仰望着天上浮云,忽地心有所感,夏末秋至,卢云挑着一副面担,飘然北去。

    下期预告:

    “西凉风暴”与“乱世文章”的两大男主角终于要会合了!

    亡命天涯的捕快,身蒙不白之冤,怀才不遇的书生,心有无尽哀愁,这两个人物的相遇,会开启什么样的故事?那一碗面,又会吃出什么样的火花?

    凶狠残暴的昆仑山,现在遇到的对手可是卢云加上伍定远哦!这一对难兄难弟,会如何血拼一场?

    北京啊北京,出过多少风流人物、英雄豪杰?黄沙滚滚的西凉、繁荣富庶的扬州,现在是肃杀的紫禁城……

    一切的一切,请看即将开始连载的“京城之会”!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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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7 12:47 | 显示全部楼层

英雄志 第三卷 京城之会 第一章 山东大卤面(上)

却说伍定远泪流满面,那碗面直是难以下咽,一旁钱凌异冷冷的道:“伍捕头,江湖中人做事俐落点,何必婆婆妈妈的。”

    伍定远放下筷子,叹道:“那也说的是,这就走吧!”说着说,不禁仰天叹了口气,推开了面碗,跟着缓缓起身。

    眼看众人正欲离去,卖面郎便要过来收拾碗筷,他见那碗面兀自汤水满满,竟一口也没动,忍不住眉头一皱,道:“这位客倌,您的面连一口也没动啊!可是做的不对您的胃?”

    说着走了上来,凝望着伍定远,神色甚是关心。

    伍定远见那卖面郎满面关切的望来,想起自己命在旦夕,心下不由一悲,他性命垂危,钱财留着也是无用,当下便将身上银两都拿了出来,硬是塞在那面饭手里,待想说些什么,喉头却似哽了一般。

    钱凌异见伍定远旁生枝节,忙急急走来,隔在两人之间,硬生生将伍定远架开。那卖面郎一脸茫然,呆呆地看着掌心,不知伍定远为何要给他这许多金银。

    昆仑山一行人拉着伍定远,转身离去,正要走出巷口,猛地人影一晃,暗巷中竟有人拦住去路,这人身法好快,武功似是十分精强,昆仑众人不由都是一惊。

    刘凌川与钱凌异对望一眼,一齐拔剑在手,已是大为戒备。刘凌川提声喝道:“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却见那人衣着寒酸,满面堆笑道:“各位老爷们,这面钱您可给多了,我得找些零钱给您。”

    众人登时松了口气,这人哪是什么身怀绝艺的高手,却不是那卖面郎是谁?

    钱凌异笑骂道:“小子,自来赏银只嫌少,哪会嫌多?这位爷台赏给你,你乖乖拿了就是,在这卖什么乖?”

    那卖面郎摇头道:“一碗面五个铜板,多了我不能收。”

    钱凌异一愣,没料到世上还有这等古怪事,忍不住骂道:“哪来那么多废话,滚!”提起随身的长鞭,便往那人身上抽去,那卖面郎微微一惊,忙侧身闪过,那鞭子抽落在青石路上,清脆做响。

    钱凌异见那人居然躲得开自己这一鞭,也是一奇,手腕立时翻转,鞭头绕住那卖面郎的脚踝,使劲一扯,那面贩如何识得厉害?登时扑地倒了。

    金凌霜知道王府胡同不是寻常地方,不愿招惹是非,便低声道:“大伙儿快走吧!别多耗时间。”

    众人答应一声,纷纷还剑入鞘,钱凌异哼了一声,道:“京城地方还真是无奇不有,便是个卖面小贩,举止也挺神气。真他奶奶的邪门。”

    众人方欲离去,却见那卖面郎爬起身来,竟似无惧疼痛,又挡在昆仑山诸高手面前,说道:“诸位老爷,小人有个怪脾气,生平不收赏钱,请您把银两拿回去。”

    屠凌心见这人发疯一样,不由大怒,喝道:“他妈的,这可不是活得腻了吗?”

    正待举剑挥杀,钱凌异却哈哈一笑,道:“难得遇上疯子,三师兄,交给我吧!”霎时又是一鞭打落,这鞭风声劲急,已是用上了七成真力,料来要把那面贩打个头破血流。

    长鞭抽下,那面贩两脚不动,上身一侧,竟尔闪了开来,金凌霜见他身法不俗,心下一凛,已看出这面贩身怀武艺。钱凌异却是个莽撞的,哪管这许多,迳自冷笑道:“疯狗小子,你爷爷又要摔你一跤啦!”手腕一摆,只见鞭头又往那卖面郎脚上卷去,这次鞭势凌厉,只怕那面贩要跌个头破血流。

    鞭头卷来,只见那卖面郎微一举足,便让长鞭从脚下扫过,跟着嘿地一声,旋即一脚往前踏下,霎时已踩住钱凌异的长鞭。钱凌异大吃一惊,连忙运劲回夺,但那长鞭好似给千斤大石压住一般,只拉的他满脸通红,那长鞭却分毫不动。

    这下昆仑众人都吃了一惊,方知这卖面男子身负惊人艺业。

    金凌霜老练精到,早已看出卖面郎身带武功,只是一时间难以看出此人的师承来历。他暗暗留神,寻思道:“这人功力深厚,若要过来劫夺东西,倒是不可不虑。”当下沉声道:“阁下高姓大名?为何要拦阻我昆仑山办事?”

    那人摇头道:“诸位爷台,我只是要退了大爷们多赏的银子,得罪莫怪。”说着拿出伍定远适才赏给他的银两,便要奉还。

    金凌霜见他仍不肯透露来意,便向莫凌山使个眼色,莫凌山会意,跨步过来,伸手接过银两,微微欠身,道:“银两我们收下。昆仑山初进京城,凡事粗疏,多有得罪,还请阁下让道。”说着抱拳拱手,礼数颇为周到。

    那卖面郎见他有礼,忙让在一旁,陪笑道:“大爷客气了。小人真的只是要奉还银两,岂有他意,还请诸位大爷原宥则个。”

    昆仑众人见他退开,只道这人怕了,便从他身旁行过。也是钱凌异好事,他见这人貌不惊人,不过是个小小面贩,却胆敢阻挡昆仑高手走路,说来真大胆之至。想起适才马鞭还给这小子踩住,更是心中有气,待行至那面贩身边,悄没声的一剑刺下,便要将他当场了帐。

    那卖面郎本已转身走回面摊,忽觉背后劲风紧急,竟是有人暗算,百忙中不及细想,忙纵身一跃,跳上了一旁官宅的墙头,身法却是又快又疾。

    钱凌异见这人居然能闪过这招急狠阴毒的“大漠飞烟”,不禁心下暗惊,但嘴中兀自逞强,喝道:“兀那小子,今天叫你学个乖,以后少在老爷们面前胡闹!”

    那卖面郎站在墙头,想起方才的凶险,不由大怒,大声道:“你们这些人好不蛮横,我也没怎么招惹你们,却怎地要杀我?若非我警觉的快,岂不已尸横就地?你们如此恶毒,眼中还有王法吗?”说着戟指大骂,竟无视对方手中的森厉长剑,一幅神态俱厉的模样。

    钱凌异听他啰哩啰唆,满口道理,忍不住呸了一声,大声道:“王法?你老子我便是天理王法1说着提起长剑,又要过去厮杀。


    金凌霜眉头一皱,举手拦住,低声道:“办正事要紧,别再过去招惹事端。”

    钱凌异给师兄拦住,自也不能再去生事,当下回骂道:“死小子!今夜算你好狗运,给你捡回性命啦!”说着走回人群,便要随众人离去。

    伍定远虽给人拉着,但眼角一直静观那卖面郎的诸般举措,眼看此人拳脚虽有些生疏,不似名门子弟,但劲道非凡,功力深厚,料来也是名好手,此时不求他相救,更待何时?眼看便要给人拉出胡同,急忙张口大叫:“这位大侠!求你救我一命!”

    一旁刘凌川见伍定远呼救,忙点上他的哑穴,但为时已晚,伍定远的呼声已传遍幽静的巷中。

    那卖面郎听了伍定远的呼救,不禁一愣,当即跳下墙头,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为何拿住这位爷台?“

    金凌霜见局面难以善了,不愿与这人多啰唆,他伸手拉过钱凌异,抱拳道:“这位小哥,我师弟向来莽撞,出手不知轻重,多有得罪,请你别在意。”


    卖面郎不置可否,只望着伍定远,道:“这位爷台是怎么回事?为何张口呼救?”

    金凌霜淡淡地道:“咱这位朋友身上有病,神智有些不清,一向夹缠糊涂,适才胡乱开口,你切莫当真。”

    卖面郎欲信又疑,道:“这位大爷身上有病?小人略明医理,不妨让我替他把把脉。”

    金凌霜脸色一沉,他在江湖上极有身分,刚才那番言语已给足面子,谁知这面贩还不知进退,那是自找死路了。

    金凌霜不再理他,迳自向众人道:“咱们走。不必再理会这人。”

    眼看众人便要离开,那卖面郎双手一张,又挡在众人前面,摇头道:“各位大爷何必急着走,这位爷台胃口不佳,吃不下面,看来真是身上有病。小人颇知药石,何不让我略效一二?”听他说话之意,竟是无意让众人离开。

    金凌霜眼中杀机一闪,向钱凌异、刘凌川二人一眨眼,低声道:“做了,俐落点。”

    钱凌异与刘凌川两人一齐出手,一挺无形宝剑,一运巨浪剑法,分从左右向那卖面郎攻来。这二人是江湖一流高手,说来都是有身分的人,岂能联手围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面贩?

    只是这回他们一路从西凉赶赴京师,奔波劳苦,便是为了拿住这个伍定远,如今身居官府胡同,却给个莫名其妙的疯子拦住,众人深恐多惹事端,便想在三两招之内结束这怪异无聊的家伙。

    这钱凌异向来自尊自大,先前他在这面贩手上吃过亏,更是急于挽回颜面,手上招数大见狠毒。

    那卖面郎一惊,眼见钱凌异剑形飘忽,直若无影,不知要如何闪避,一旁刘凌川手中长剑又幻出金光点点,霎时手忙脚乱,慌忙间,急忙一大步往后跳开,稳稳飞出两丈远近,昆仑众人皆是一惊:“这人好高明的轻功,怎地江湖上没听过这么一号人物?”

    钱刘二人见他身法迅捷,料知追赶不上,便即凝步。

    钱凌异心下不忿,兀自戟指骂道:“死小子!有种就陪你爷爷过两招,这般躲着做缩头乌龟,又算是什么啦!”众人叫骂一阵,那卖面郎却躲在角落,不敢再来多事了。

    一旁莫凌山劝道:“两位师哥,他既然不敢过来,那也不必和他一般见识,我们这便走吧!”

    金凌霜心中烦忧,就怕京城高手如云,另有人过来抢夺要物,忙道:“六师弟说得是,咱们快些走吧。”

    钱凌异又咒骂了几句,便随众人走开,忽地背后一股烈风袭体,竟有暗器掷来,钱凌异身形一个回旋,举剑挡格,只觉虎口巨震,手腕酸软,一声当地脆响,却有一物在地下碎成片片。昆仑众人吃了一惊,霎时一齐拔剑在手,只见地下碎了个面碗,不是那卖面郎掷来的,却又是谁?

    屠凌心见小小一个面贩三番两次滋扰,实在太也狂妄,当下按耐不住,暴喝道:“全给我退开了!”狂吼一声,全身功力发动,运起“剑蛊”绝招,大踏步地冲向卖面郎,预备给他个痛快。

    屠凌心位居昆仑第三把交椅,生性阴鹫险刻,向来不出风头,此时见几个师弟给一名面贩整治的束手无策,实在恼怒至极,便要亲自出手,杀却这不知好歹的小子。

    伍定远此时虽口不能言语,但知屠凌心武功高明,足可与少林寺灵音大师较量,绝非钱凌异、刘凌川之流可比,这一出手只怕那卖面郎立时要命丧剑下,一时情急,举头便往屠凌心身上撞去,屠凌心伸手揪住伍定远衣襟,轻轻一推,伍定远便往墙上跌去,屠凌心冷笑道:“你这小子自身难保,也来多管闲事!”

    说话间,忽见那卖面郎袍袖一拂,袖劲到处,竟将地下大大小小的残瓷碎碗卷起,霎时势道猛烈,直向昆仑众人飞去。

    此时屠凌心首当其冲,他见情势危急,这些碎片附着浑厚内力,倘若正中要害,后果不堪设想,当下拔剑出招,手腕轻抖,剑刃立时幻出一圈寒光,剑锋到处,迎面疾至的众多碎片多遭震碎,但有些碗屑太过细小,屠凌心实在难以挡避,脸上被划出十来条伤口,鲜血淋漓,流上了眼皮。

    屠凌心身旁的多名低辈弟子见师伯身上流血,还不知发生什么变故,惊愕之间,大批破碗碎渣已飞至眼前,众人慌忙躲避,纷纷大叫:“妈呀!”、“贼子放暗器啦!”呼喊中杂着呼爹叫娘的惨叫声,竟有不少人当场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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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 第三卷 京城之会 第一章 山东大卤面(下)

钱凌异、金凌霜等高手见情势不妙,尽皆往后纵跃,或拂袖挥舞、或举剑狂劈,这才挡下天外飞来的碎屑。众好手江湖阅历丰富,还是给那卖面郎攻了个出其不意,虽然无人身受重伤,仍不免狼狈。屠凌心狂怒攻心,不及抹去眼皮上的鲜血,闭着眼便狂挥乱刺,当此危境,剑招丝毫不乱,只见他雷霆一剑刺向前方,出招无声无息,剑势却极其猛烈,正是成名已久的“剑蛊”绝技,料来那卖面郎定然要糟。

    “剑蛊”刺来,便是江湖一流高手也要避其锋芒,屠凌心待要大开杀戒,哪知竟刺了个空,他急忙抹去眼皮上的鲜血,睁目一看,那面贩却已消失无踪了。屠凌心正要破口大骂,忽听钱凌异大喊:“他妈的,姓伍的小子怎地不见啦!”

    众人定睛察看,猛觉全身凉了半截,空巷中秋风飒飒,落叶纷飞,除了个面摊子与自己几个师兄弟外,却哪来伍定远的影子?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看来伍定远定是被那卖面汉子劫走了。众人大老远的从西凉赶到中原,岂料又要徒劳无功,想起掌门人门规严酷,此番失手定有重罚,众高手一齐脸上变色。

    金凌霜身为二师兄,乃是昆仑山的第二把交椅,当此要命关头不能慌乱,他定了定神,沉声道:“大家莫慌!这两人必然还在左近,三师弟、四师弟,你两人看住巷口,别让闲杂人等进来,其他人随我来。”

    昆仑山众人在巷中细细搜寻,有的翻上官宅墙头,有的伏地张望,一时四处搜寻,乱成一片,却始终瞧不见那两人的身影。

    刘凌川道:“二师兄,这附近大宅均是高官府邸,咱们这样拦路搜查,时候久了恐会出事。”

    金凌霜摇头道:“这姓伍的人非同小可,就算官差来了,我们也只有硬干了。”

    刘凌川正待说话,忽听脚步声杂沓,竟有数十人走入了巷中,跟着远远传来钱凌异的喝问,似有什么人进到巷里。金凌霜脸色微变,此地无数朝廷要员聚居,就怕钱凌异一个对答不慎,便有事端生出,忙提剑往巷口奔去,要把局面看个明白。

    金凌霜奔到巷口,只见八名汉子扛着一顶大轿,正缓缓地向前行来。金凌霜凝目看去,这八名轿夫身形端凝,显是身有武艺,轿旁另跟随十来人,个个都做厂卫服饰打扮,这些人高矮不一,有的秃头高壮,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有的面带病容,形若猿猴,形貌无一不是大异常人。

    金凌霜见来人身具异相,心下暗暗惊骇,寻思道:“哪里钻出这许多的高手?可别是冲着我们来的。”此时伍定远下落不明,却又遇上了无数好手,吉凶之际,颇为难测。

    金凌霜正自心惊,却听巷口钱凌异已然提声怒喝,却是要那群人停步下来,哪知那些人全似聋了傻了,既不止步,也不答腔,只管抬着轿子行走。

    一名弟子越看越怒,当场喝道:“你们这些家伙好生无礼,没听见我四师伯和你们说话吗?快快给我停下了!”说着拦在路中,不让那群人过去。

    那十余人却恍若不知,仍是直直地向前走去。

    那弟子拔出长剑,怒道:“都给我站住!”

    语声未毕,忽听得“剥”的一声轻响,那弟子的身体不知怎地忽尔裂成两半,分向左右倒下,脑髓内脏,溅洒了一地。那群人抬了轿子,便从那弟子尸身上跨过,恍若不觉。

    昆仑门人莫不大为骇然,不知这些人是何来历,杀人手法居然如此邪门,屠凌心丑脸惨白,问向金凌霜:“方才那是什么暗器,二师兄可曾看清楚了?”金凌霜摇了摇头,也是一脸骇异。

    屠凌心暗自惊惧,正要上前喝问,却见刘凌川抢先一步,已然挡在轿前,大声道:“你们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一上来便杀了我弟子,却是何道理?”

    那群人仍是缓步向前,丝毫没将威震西凉的“剑浪”放在眼里。刘凌川见这伙人对他不理不睬,不觉大怒,手中金光闪动,剑已离鞘,他见适才门人被杀,却瞧不出个中门道,便先挚剑在手,以备万一。

    刘凌川举剑当胸,大为戒备,可那群人仍是一步步走向前来,毫不以他手执利器为意,刘凌川知道他们每靠近一步,自己就危险一分,不由手中出汗,虽知几名武艺高强的师兄就在身旁,但方才这批人杀人手法既邪又快,自己能否挡下这批怪人的一击,心中仍是揣揣。

    猛地青光一闪,似有一物向自己疾飞而来,这东西来势太快,刘凌川实在挡避不及,劲风扑面之中,已知无悻,霎时内心一悲,只得闭目待死。

    却听“当”地一声巨响,震得刘凌川两耳生疼,他睁眼一看,却见自己仍好端端地站在原地,猛听一旁呼吸声沉重,急急转头看去,只见师兄屠凌心举着长剑,架住了一只大圆轮,那圆轮青光闪烁,锋锐无比,尾端却连着一条细若蚕丝的钢线,显然方才自己的弟子便是给这奇形兵刃剖成两半的。

    正看间,只听屠凌心重重吐气,面色惨白,显是内力不济,屠凌心贵为昆仑山第三把交椅,内力何等深厚,岂知竟会给人压得抬不起头来?昆仑门人素知“剑蛊”之能,一时尽感骇然。

    钱凌异拔剑出鞘,喝道:“大家一齐动手!”众高手虽知屠凌心生性高傲,对敌时向不喜旁人相助,但此刻大敌当前,总不能任凭他身受内伤,众人呼啸一声,一同拔剑往那圆轮击去。

    只听“当”地一声大响,那圆轮给众高手奋力一击,快速绝伦的倒飞而去,猛地轿帘掀起,圆轮陡地飞入轿中,轿帘掀起只须臾间的事,以金凌霜、屠凌心等高手的眼力,也没看清楚轿中之人的面目。

    屠凌心又惊又怒,饶他悍勇凶暴,此时也只连连倒退,与钱凌异一起执剑在手,护住了门下弟子。

    刘凌川死里逃生之余,只感又惊又怒,眼看那群人仍然旁若无人地朝他走来,孰可忍孰不可忍,霎时大吼一声,奋力往身前一名秃头男子刺去,喝道:“好奸徒!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下手竟这般狠辣!”

    这刘凌川行事端稳,不似钱凌异那般狂暴浮躁,但这群人下手毫不留余地,若不是屠凌心眼明手快,早已被砍成了两半,他修养再好,心机再深,此时也不禁勃然大怒,因此一出手也是杀招,决意干翻了这群人再说。

    刘凌川运起“剑浪”,剑光闪烁中,长剑猛往那秃顶男子刺去,这人只要不避不让,便要血溅五步,谁知那男子竟似疯了一般,依旧不挡不格,浑不把刘凌川的剑招放在眼里。

    刘凌川见他轻视自己,反而暗自高兴,暗道:“你们这群人胆敢瞧不起我!待我先刺你几个窟窿再说!”他自恃剑法高超,纵横西域多年,这剑使的更是威风凛凛,势不可当。

    长剑挺出,正中带头的那名秃头男子胸口,刘凌川大喜,手中加劲,奋力往那人胸口刺入,刘凌川心下暗喜,知道那人不死也要重伤,嘴角便露出狞笑。

    正自欣喜间,岂知眼前那秃顶男子并未流血,只一步步向前走来,有如鬼魅一般。刘凌川吃了一惊,暗道:“这是什么鬼门道?”霎时手上更是加力,真力送出,但长剑却不曾入体,反而缓缓向上弓起。刘凌川骇异至极,以为遇上了妖怪,急忙往后退去。

    便在此时,那人忽地大踏步向前,伸手一抓,已夺下刘凌川手中长剑,跟着喀啦一响,已将刘凌川的宝剑折为两段。昆仑众人见了这等异状,不由得大叫出声。

    金凌霜、屠凌心等高手都是见闻广博之辈,见这男子居然不怕长剑的锋利刃口,料知他手上定是练有外门奇功,众高手对望一眼,都知遇上了难得一见的强敌。

    那人折剑之后,大手挥出,又往刘凌川喉头抓落,刘凌川行走江湖多年,没想到一入京城便遇过这等怪事,此时只惊得呆了,竟不知要出手格挡。

    一旁莫凌山见状,一声轻啸,挺剑刺出,已替刘凌川接过这招。剑光幻动中,连出七剑,各在那人胸口、喉间、人中等要害各刺了一下,莫凌山外号“剑豹”,便是取其剑法之快,此刻果然势若飞瀑、疾似暴雨,叫人难以抵挡。

    昆仑众人轰然叫好,纷纷想道:“大胆狂徒,这会儿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哪知那秃头男子身上要害连连受创,却浑似无事一般,连鲜血也没洒出一滴,一掌便向莫凌山推去。

    莫凌山大怒,喝道:“大胆!”他不甘示弱,举剑向那人掌心疾刺,“当”地一声响,剑掌相交,陡然间手中长剑给掌力一震,居然成了碎屑,莫凌山大吃一惊,拿着空荡荡的剑柄,一时吓得呆了,便在此时,忽然掌力袭体,正中胸口,莫凌山给这掌打得口吐鲜血,身子便往后头摔出,滚倒在地。

    昆仑两大高手上场不过一招,便已给人击败,金凌霜身为二师兄,已是不能不出面,他喝退门人,亲自走上前去,举剑拦路,沉声道:“这几位朋友,在下昆仑金凌霜,眼下敝派有些私务在此料理,劳烦诸位暂移尊驾。”

    他这几句话已给足对方面子,表示折剑杀人之仇一概掀过,算是向他们求情了。谁知那群人依旧聋了也似,朝着金凌霜缓缓走来,不知是真聋呢,还是全没把他放在眼里,金凌霜又把话说了一遍,仍是无人理会。

    金凌霜长年坐这昆仑山第二把交椅,什么时候给人这般看轻了?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潜运神功,过不片刻,剑身上便结了一层寒冰,此时虽已入秋,但要在剑上凝合薄冰,也不是寻常江湖人物所能,昆仑众人见他“剑寒”功力如此,无不精神大振。

    秋风吹来,暗巷落叶纷纷飘起,那群人却将金凌霜视若无物,只缓步向前,金凌霜更不打话,手腕一振,刷地一剑刺出,便向那秃头男子胸口杀去。

    那人面无表情,仍然不闪不格,金凌霜心下冷笑:“凭你这点工夫,也想在老夫面前装模作样?有你苦头吃了。”剑尖甫及那人胸口,金凌霜大喝一声:“倒!”剑寒发出,一股阴寒无比的内力破体而入,那人惨叫一声,仰天倒下,一群人本是井然有致的往前行来,这下立时大乱。

    这金凌霜的剑法所长在于内力,看来那人虽然练有金钟罩之类的武功,却无法抵挡内家真气的攻势,双方遭遇,力强者胜,那人登时落败,倒地不起。

    金凌霜还剑入鞘,抱拳道:“在下班门弄斧,多有得罪,还请轿中朋友出来相见如何?”他前倨后恭,先给这群人一个下马威,逼得他们不敢再行放肆,却又留给他们一个面子,端的是老江湖的手段。

    忽听轿旁一人尖声尖气的道:“你们这些顽匪刁民,干什么挡住巷道,不怕惹恼了公公么?”

    众人见说话之人尖嘴猴腮,身着太监服饰,不知是何来历,都是起疑,这厢金凌霜却是见闻广博之辈,乍见那人猿猴也似的外貌,登时想起了一人。当即一拱手,淡淡地道:“阁下是东和宫的胡总管吧,在下昆仑山金凌霜,有些私事在这巷中办理,还请公公行个方便。

    金某必定感念在心。“

    原来那猿猴模样的人是东厂里的要紧人物,真名叫做胡忠,东和宫的鄂妃唤他做小忠子,官场上自是无人敢这般称呼他。金凌霜念在对方是朝廷中人,说话便谦和许多,好为自己留下余地。

    只见胡忠眯起一双眼,眼窝上的皱纹挤在一块儿,猛一瞧来更像只猴子,却听他尖起嗓门,冷笑道:“我管你们私事公事,你这老家伙要和咱说话,得先给我跪下!”

    众人听他说话无礼至极,无不大怒。金凌霜尚未回话,屠凌心已是暴吼一声,喝道:“放你奶奶的狗屁!要咱们跪你这没鸟的太监,没的脏了我的膝盖!”

    金凌霜听他说话重了,面色陡变,急忙向刘凌川使了个眼色,刘凌川急急拉住屠凌心的衣袖,将他拖了开来。

    胡忠是东厂的要紧人物,什么时候被人这般羞辱?一时狂怒不已,尖叫道:“你们好大胆,咱家是给你们骂得么?明日我一字不变,把你们的脏话上奏刘总管,看你们昆仑山如何交代!”

    众人闻得“刘总管”三字,面色真如上了一层严霜,刘凌川虽恨这些人下手毒辣,但一听是朝廷要员,只得忍气吞声,走了上来,拱手道:“我们几个师兄弟不过是乡村野人,向来不知朝廷礼仪,请胡公公大人大量,别与我们计较了。”说着连连躬身,一旁金凌霜、钱凌异等人互望一眼,脸上都有忧色。

    此时朝政大坏,政令颁行多由按察使江充把持,此人并非科举出身,却深受皇帝喜爱,官职虽非三公,却早已权势薰天,四下拉拢朝臣。其次便是东厂的刘敬,倚仗厂卫职权,揭人阴私,栽赃谋害,是以另成一派。昆仑众人明白眼前这批人与东厂渊源极深,昆仑山虽有江充撑腰,但得罪东厂岂同寻常?一时不知要如何应付。

    那胡忠大怒欲狂,道:“你等既然知道我们是宫里的人,这就快快退开,咱们要进胡同里公干,若再不知死活,一率杀无赦!”那胡忠说到后来声色俱厉,身后几名太监也涌上前来,各挺兵刃,向昆仑山众人逼近。

    金凌霜摇头道:“胡公公,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请别强人所难了。我这里有江大人的令牌,要我昆仑山便宜行事,请您验过了。”说着将按察使的令牌奉上。

    忽听一人高声尖叫道:“江充!江充!你们昆仑山就知道有个江充,眼里就没有我们总管刘大人吗?”

    猛地轿子一斜,一人从轿中飘出,身法诡异,直如鬼魅,他手脚快极,一飘身出来,便伸手抢下金凌霜手中令牌。尖叫道:“你们尽拿江充来吓唬人,叫他来见我!”

    昆仑众人见这名太监脸上扑着厚厚的白粉,嘴唇擦得红亮,武功却是奇高,想起适才就是他用霸道暗器杀人,人人心里大起戒备之感,登时举剑在手,一齐退后。

    金凌霜眼尖,已认出这人是东厂的副总管薛奴儿,这人平素喜爱打扮的妖艳诡谲,江湖中人背地里给了个外号叫“花妖”,便是讥讽他打扮花俏,行事却又怪诞,便如妖魔一般。

    金凌霜知道这“花妖”脾气暴躁,宫里身分又高,绝非胡忠之流可比,说来不能和他冲突,便躬身道:“薛公公,昆仑山金凌霜给您请安。”

    薛奴儿扬起下巴,嗔道:“我要你请什么安?姓伍的那小子人呢?快给我交出来,省了麻烦。”昆仑众人听他直接开口要人,都是为之一惊,不知该如何应对。

    刘凌川却甚老练,当即走上前去,微微躬身,道:“启禀公公,这姓伍的不在此处,敝派适才细细搜查过,想来他已经逃出城去了。”

    薛奴儿见他满脸堆笑,也是一笑,骂道:“死小子,当你公公是三岁小儿吗?”

    刘凌川陪笑道:“公公明鉴,这姓伍的真的不在这儿……”

    话未说完,薛奴儿已然怒气勃发,尖声道:“你还敢骗我!”

    刘凌川一怔,只觉眼前青光暴现,跟着右臂一凉,他低头一看,忍不住“啊!”地一声大声惨叫起来,这个名震西凉的“剑浪”,此时赖以成名的右臂竟无声无息的被薛奴儿卸下来了,饶他阅历丰富,当此变故,也不禁痛哭失声,滚倒在地。

    钱凌异与屠凌心立时冲上前来,举剑护住刘凌川,深怕他再遭毒手,昆仑山的低辈弟子们连忙抢上,替刘凌川包扎断臂伤口。

    钱凌异戟指怒骂:“你们这些人是什么用意!三番两次的痛下杀手,难道我们昆仑山就这样任你们欺凌吗?”

    薛奴儿冷笑道:“你们把姓伍的交出来,我自然放你们走路,否则这小子就是你们的榜样!”说着往刘凌川一指,神态狂妄,似乎昆仑众人已成他的刀下砠肉。

    金凌霜哼了一声,伸手一摆,门下众人一齐拔剑,只听他沉声道:“薛公公,我一来敬你是前辈,不敢对你有丝毫失礼,二来公公是朝廷的要人,金某更不敢有所得罪。只是公公一上来便不讲江湖规矩,想将本派门人一网打尽,昆仑山今日别无办法,唯有一战而已。”

    他几句话讲得不卑不亢,敌我众人都暗自称许。

    东厂胡忠见昆仑山已动杀机,当即喝道:“把这批造反逆贼给我拿下!”这边东厂诸人也亮出兵刃,情势已是剑拔弩张。

    薛奴儿两条细细的眉毛渐渐竖起,神情带着些许的兴奋,适才刘凌川与他说话时,只是稍微大意,一条手臂就这样给废了,此时众人见他这幅诡谲模样,更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诸大高手握住剑柄,只待薛奴儿一动手,便要群起而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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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 第三卷 京城之会 第二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上)

“老兄,你跟着我走。”卖面郎低着嗓子,靠在伍定远耳旁说话,一边替他解开穴道。

    伍定远啊了一声,正要回话,那卖面郎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胡同里两方人马混战,咱们正好趁机逃脱。”

    原来卖面郎方才掷出碎瓷烂碗,用意便是要让昆仑山众人手忙脚乱,也好趁机将伍定远救走。他趁着众人心神大乱,便着地滚出,将伍定远一把抱起,跟着躲入一旁围墙的狗洞,藏身于官邸花圃之中。昆仑众人虽然嚣张,但此地乃是王府胡同,也只敢在巷内巡查,哪有胆子冲进朝廷要员宅里搜捕?是以久久都找不到伍定远。

    那面贩拉着伍定远疾走,伍定远虽不知这男子的来历,但此时性命危急万状,便算救自己的是条狗,也只有跟着走了,哪还有心思问东问西?他紧紧跟着那面贩,眼见他左一拐右一晃,尽在官邸花圃中的小径低身疾走,料来对此处地形极是熟稔。

    不多时,两人沿着花圃,已然绕过大宅主屋,与先前的胡同相距已远。二人蹲在围墙之下,卖面郎道:“翻出这面墙就是闹街了,等咱们跳出墙去,那些人再凶恶,总不能当街杀人吧?”

    伍定远松了口气,道:“多谢兄台高义相救,小弟实是无以回报……”

    伍定远正待要说,那卖面郎脸色一变,忙掩住他的嘴,伍定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大宅屋顶上有人来回走动,也不知是东厂太监,还是昆仑山人马。

    那卖面郎皱眉道:“怎地又来了这许多人?”他正自筹算脱身之计,那伍定远却是个老江湖,顺手在地下摸了块小石,运劲掷出,只听啪地一声,石块飞出了巷外,屋顶上几名把手之人一声低啸,便纷纷往石块落下之处扑去。

    那卖面郎向伍定远微微一笑,眼神中满是佩服。伍定远此时心神不宁,见这人兀自嘴角带笑,忍不住一奇:“都生死关头了,这人怎地还笑得出来,看来性子真有些特异。”

    正想间,那卖面郎身形飞起,右足在墙上一点,已如大鸟般掠上墙头,伍定远心下暗赞,跟着也在墙上一踩,拉着那卖面郎的右手,一同翻出了高墙。

    两人走到街上,此时华灯初上,闹街上行人来往,一幅太平繁华之象,与巷内肃杀的气氛大异其趣。

    那卖面郎拉着伍定远的手,正待穿过闹街,忽然一名商贩打扮的男子匆匆走来,满脸堆笑地道:“两位大爷,我这里南北货物一应俱全,您老人家过来看看吧!”

    卖面郎不去理睬,与伍定远急急奔出,那商贩伸手拦住他二人去路,笑道:“两位何必急着走?先看看小人给爷台们准备的好东西,要不喜欢,再走不迟嘛!”

    卖面郎往那商贩肩上推去,道:“让开些了,我们没工夫瞧你的。”

    那商贩被他这么一推,上身只微微的摇晃,两足仍是牢牢的钉在地下,卖面郎与伍定远两人心中一凛,互望一眼,知道遇上了高手。

    卖面郎扎下马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掌往前劈出,他知此刻情势凶险无比,要惹得后头追兵赶到,立有性命之忧,便要在数招之内将那人击退。

    掌力将出未出,那商贩却浑不在意,竟不举手挡格,好似不知掌力厉害,卖面郎一愣,暗道:“这人怎地如此托大?莫非他真的是个小贩,不会武艺?”

    哪知便这么一个耽搁,那商贩忽地一掌穿出,那卖面郎防御不及,胸口登时中掌,一口鲜血喷出。伍定远吃了一惊,这面贩望之内力浑厚,哪知临敌经验竟如此之少,三两下便着了人家的道儿。

    伍定远大惊之下,忙飞足往那商贩踢去,那商贩退开一步,撮唇做啸,霎时间四周响起一片叫喊,大批人马忽地现身而出,已将两人团团围起。

    伍定远见他们身穿厂卫服色,看来应是东厂的人马,不禁为之一惊,待见那卖面郎脸色苍白,看来已是受伤不轻,伍定远不愿连累他的性命,心想:“反正王宁大人已经垮台,世间没人救得了我,今日大劫难逃,我何必多害一人的性命?”便低声向那卖面郎道:“这位朋友,他们要拿的只是我一人,你赶紧走吧!”

    卖面郎嘿嘿冷笑,道:“老兄之言大谬不然,我岂是求生以害仁之辈?”

    伍定远不去理他,迳自向东厂诸人道:“你们要的是我西凉伍定远一人,诸位放我这位兄弟走,伍某便随你们去如何?”

    那商贩模样的人笑道:“你这当口还敢和咱们谈买卖?你们两人谁都不许走!”说着一把抓向伍定远。

    伍定远见他这一抓招式严谨,内力深厚,连忙侧身闪开,那商贩右脚一扫,踢向伍定远下盘,左手五指向他“车颊穴”挥去,伍定远左支右拙,慌乱之中,从怀间摸出“飞天银梭”,往那人脸上打去,那商贩料不到伍定远还有这手暗器功夫,大惊之下,急忙伏地一趴,好似狗吃屎般地躲开银梭,东厂众人见同伴吃亏,一齐拔出兵刃,往伍定远身上砍去,这些人出手极重,不似昆仑山还想擒拿活口,只怕伍定远稍不留神,便要命丧当场。

    伍定远舞起银梭,护住全身要害,东厂诸人连连进招,都给他挡了开来,当中一人见那卖面郎几欲软倒,想捡现成便宜,举起手上的金瓜锤,奋力往那卖面郎头上敲落,伍定远见那卖面郎浑浑噩噩,不知闪避,急忙大叫:“小心!”

    右手一挥,一招“流星经天”,银梭便朝那手持金瓜锤的汉子飞去,那人见银梭来势猛恶,一时不及闪躲,“啊”地一声大叫,银梭已然射中喉头,叫声从中断绝。

    就在此时,伍定远后背失了银梭护身,不知被何人砍了一刀,这刀虽未正中要害,只划出一道口子,但已让他眼前一黑,痛得险些昏晕。

    伍定远忍住疼痛,一脚往后踹去,登将那人踢了一个大觔斗,但脚背一痛,又被人狠狠打了一记,伍定远支撑不住,往前摔倒,东厂众人毫不留情,手上家伙一同往伍定远后心要害砍落。

    眼见伍定远就要死于非命,那卖面郎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一声大吼,并起双掌,猛地向人群里推去,东厂诸人见他重伤垂危,也不把他放在心上,手中兵刃毫不停顿,仍是朝伍定远砍落,手段凶猛至极。

    便在此时,东厂众人忽觉呼吸不畅,竟是给那卖面郎的凌厉掌风所扰,众人心下大惊,方知厉害,待要闪避,其势却是有所不及,刹那间当前两人首当其冲,登被卖面郎的掌力震得冲天飞起。

    那商贩模样的人大怒,骂道:“死小子!”也是一掌朝那卖面郎推去,卖面郎举掌护身,两人双掌相接,身子都是一晃。

    那商贩模样的人手上加劲,源源不绝地催动内力,料想那卖面郎已中了他的一招重手,若以内力拼斗,那卖面郎非输不可,果然卖面郎面色转青,一口鲜血喷出,显是真力不济,那人大喜之下,心力稍弛,掌力略略松却。

    那卖面郎忽地大吼一声,双目喷出异光,奋起一鼓排山倒海的掌力,那人料不到这卖面郎还有这等内力,抵挡不及,只听“喀啦”一声,那人跌倒在地,胸前肋骨已被震断,眼见不活了。

    东厂诸人心下骇然,寻思道,“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历,怎地打不死一般,却不知是哪门哪派的人物?”

    那卖面郎举掌乱挥,又打伤了数人,东厂众人见他不要命般地乱打,连忙退开,那卖面郎伸手拉住伍定远,大叫道:“咱们快走!”两人相互扶持,连滚带爬的闯到街心,路上行人见他们满身鲜血,纷纷惊呼,往两旁闪开,街上立时空了老大一片地方出来。

    却说昆仑山与东厂众人正待动手,猛听得巷外大呼小叫,金凌霜心中一凛,知道伍定远已然逃出巷中,当下道:“大伙儿不必多耗时间,快跟我走!”说着往向外奔去。

    薛奴儿冷笑道:“哪里去!”跟着青光一闪,手中圆盘掷出,那暗器名唤“天外金轮”

    ,乃是一等一的霸道,此时猛朝金凌霜飞去,势道凶猛。

    金凌霜料不到薛奴儿说动手便动手,大惊之下,只有往地下一滚,他虽然侥幸躲开,但身旁两名弟子闪避不及,只听惨叫连连,两颗人头滚落在地,那两名弟子竟又身首异处,死于非命。

    那圆盘杀人之后,在半空中一转,血淋淋地飞回薛奴儿手中。

    薛奴儿知道外头都是自己的人马,只要能拦下昆仑山的人,扳倒江充的证物便会落入自己手中,忍不住心下喜悦,狞笑道:“你们这些人给我安分点,一个也别想走。”说着转动手上圆盘,神色大是兴奋残忍。

    先前昆仑山众人拦住了东厂高手,不让他们进到巷里,但现在形式逆转,反倒是东厂众人不让他们离去了。

    金凌霜与屠凌心对望一眼,两人都知道这薛奴儿武功极高,并无自信能对付得了,何况一旁虎视眈眈的好手还不知道有多少,己方高手中刘凌川与莫凌山已然重伤,多名弟子被杀,看来昆仑山便要一败涂地了。

    屠凌心虽知不敌,但他生性凶恶,此时仍不屈服,只沉声道:“这老东西给我应付,二师兄你带着大家走。”

    金凌霜面色犹豫,摇头道:“不成,这人武功太怪,我不能让你犯险。”

    眼看昆仑众人不敢上前应战,薛奴儿笑道:“你们到底敢不敢打?昆仑山好大的名头,原来都是不带种的,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啊!”

    东厂诸人闻言,无不放声大笑,屠凌心眼中如同喷火,只想上前厮杀,但金凌霜老沉持重,不愿他贸然出面动手,一时间任凭东厂诸人狂妄嘲笑,却无人敢上前挑战。

    东厂诸人正自得意,忽听巷口传来一个隽雅的声音,吟道:“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

    东厂众人登时一惊,不知是什么人在故弄玄虚,胡忠尖声道:“什么人?快快滚出来了!”

    昆仑众高手听了这个声音,霎时面带喜色,一齐躬身道:“弟子恭迎掌门人驾到。”

    薛奴儿脸上变色,他当然听过“剑神”卓凌昭这个名字,没想到他人也在京城,便尖声叫道:“卓老儿既然来了,怎地还不现身,何必躲在暗处乱放狗屁?”

    只听哈哈一笑,一人手摇折扇,神情潇洒,缓缓的从巷外走进,正是“剑神”卓凌昭到了。

    东厂好手多半听过这人的来头,此时见他貌不惊人,看来如同一个中年儒生,人人都是惊疑不定。

    却见卓凌昭微微一笑,道:“薛副总管好大的火气,伤了我们好些人哪!”

    薛奴儿冷冷的道:“伤得不多,才杀了三个,砍了条手臂,不多,一点也不多。”

    卓凌昭却不以为意,只点了点头,道:“是啊!我这些徒子徒孙学艺不精,死了也是活该,副总管教训的是。”

    金凌霜等人吃了一惊,都不知掌门为何如此说话,众人心中虽然不满,但在卓凌昭积威之下,却无人敢出异声。

    薛奴儿闻言大喜,心道:“这卓凌昭根本是个纸老虎,一听到我的名字,吓得骨头都酥了。”当下大摇大摆的道:“卓老儿果然识相,你这就带着你这批徒子徒孙滚吧!永远别踏进京城一步。”

    卓凌昭笑道:“好啊!就听公公的吩咐,师弟们,大伙儿这就走吧!”说着便要率人离开。

    薛奴儿想起伍定远便在巷外,当即笑道:“不忙,不忙,卓老儿你在这胡同里歇一会儿,等我们办完事再说。”

    卓凌昭笑道:“公公一下要我做这,一下要我做那,这可让我糊涂了。”

    一旁东厂几名好手笑了起来,他们见卓凌昭卑颜屈膝,都不把他当作回事,一人伸手往他肩上搭去,狞笑道:“卓老儿,我看你怕得厉害,还是……”

    那人话说得一半,却突然从中断绝,跟着一动也不动。

    胡忠见那人站立不动,便叫道:“你干什么来着!退开些。”说着往那人肩膀推去,岂料那人身子一歪,摔倒在地,竟然直挺挺的死了。

    东厂众人大吃一惊,这才知道卓凌昭暗藏鬼胎,竟是有意与东厂为敌。

    薛奴儿闷哼一声,适才卓凌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瞬间用内力震死他手下一名好手,下手之快,竟连他也没看清。薛奴儿知道遇上了绝世高手,决计怠慢不得,他冷冷一笑,当下伸手一挥,霎时众人一齐亮出兵刃,如临大敌。

    卓凌昭好整以暇,笑道:“各位好端端的,怎地动刀动枪了呢?大家千万别伤和气啊!”言语之间,全不把东厂诸人当回事。

    薛奴儿心头有气,冷笑道:“卓老儿,你妄称一派宗主,今日可大错特错。”

    “嗡”地一声响,忽然青光闪动,一只大圆轮急速飞向卓凌昭,正是薛奴儿霸道至极的暗器“天外金轮”,这暗器好生了得,连屠凌心这等好手也难挡其锋锐,卓凌昭此时空着两手,一脸潇洒闲适,不知他要如何挡架。

    猛听“啊”的一声惨叫,一人被大圆轮活生生的钉死,鲜血脏腑迸流一地,东厂众人大喜道:“卓老儿死啦!”昆仑山众人惊疑不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却听一声长笑,众人定睛望去,只见卓凌招单手提着一人,只见那人身上嵌着一个大圆盘,身着厂卫服饰,不知如何,竟被薛奴儿的霸道暗器杀死,只是卓凌昭手法太快,旁观众人虽不乏高手,却没人看出他如何下的手。

    两次过招,东厂一瞬间便死了二名好手,薛奴儿却连卓凌昭的衣角也没沾到,武功显然远逊,胡忠怒道:“卓凌昭,你明知这些人都是朝廷命官,你还敢动手杀人!你……你……

    这……你……“

    他话尚未说完,只见卓凌昭一挥手,一名昆仑山弟子躬身走上,两手高举,奉上一柄长剑,众人见那柄剑窄薄削长,连着黑漆古拙的剑鞘,当是卓凌昭惯用的配剑。

    胡忠脸色惨白,知道卓凌昭便要出剑,他心中畏惧,连说了几个“你”字,却挤不出一句话来。

    卓凌昭微笑道:“薛副总管好霸道的暗器,本座已领教过了,念在贵方的一番盛情,卓某岂能不投桃报李?”说着手按剑柄,凝视着薛奴儿,道:“薛副总管,卓凌昭今日斗胆,想请你指教一二。”

    昆仑众人虽然追随卓凌昭多年,但近年已甚少见他用剑,那日卓凌昭便与灵音放对时,也只空手应敌,不曾拔剑出招,众人见掌门人长剑便要出鞘,无不精神大振,霎时齐声道:“弟子恭睹掌门人神技!”

    东厂诸人见卓凌昭这个势头,心里都想起了江湖上的那两句话:“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卓凌昭自号“剑神”,剑法如何高绝,恐怕自己今日有幸躬逢其盛了。敌我双方一齐转头望向薛奴儿,要看他如何示下。

    这厢薛奴儿首当其冲,不禁脸上变色,他也听人说过卓凌昭武功如何厉害,自己平日虽然推称不信,但此时见他举剑在手,一脸杀气腾腾的模样,却又不能不叫他心惊胆跳。

    薛奴儿心下沉吟,想道:“这厮数月前大败少林寺的金刚,看来真有些鬼门道,决计小看不得。我薛奴儿何等尊贵身分,何必与他这等乡野村夫争锋?今日不宜犯险开战。”

    心念甫定,便尖声道:“昆仑山杀害朝廷官员,擅自拦堵京师要衢,罪不可赦,待咱家禀明总管,再行定夺!”却是打了退堂鼓。

    卓凌昭见对方给自己吓退,登时哈哈一笑,道:“薛副总管如此识时务,真不愧刘总管平日的教导之功啊!”

    薛奴儿听他出言嘲讽,只恨恨地瞪了一眼,却也不敢上前挑衅,一旁胡忠低声道:“副总管,那羊皮在姓伍的手里,咱们不能就此放手啊!”

    只听“啪”地一响,薛奴儿已在胡忠脸上重重煽了个大耳光,胡忠满面尴尬,只得摸着红肿的脸颊,急急退下。其余众人发一声喊,便也退去。

    卓凌昭见敌人退去,便吩咐道:“金师弟,你带同受伤人众先行离开,屠师弟、钱师弟,你们与我来。”

    昆仑众人扶死携伤,随金凌霜离开,其余身上无伤的,便与卓凌昭一同往外行出,众人见掌门亲至此间,料来京城虽大,却无人敢挡“剑神”的一击,霎时个个精神抖擞,走起路来更是虎虎生风。

    卓凌昭何等人物,这次亲自出马,自是势在必得,前后几月他布下大批人马,始终没有半点收获,倘若此次又在京师失手,却要他这张脸往哪搁去?昆仑山众人或骑快马,或展轻功,瞬间便将王府胡同围得水泄不通,料来伍定远插翅难飞。

    却说卖面郎与伍定远摆脱东厂的纠缠,两人浑身浴血的奔至街心,京城百姓什么时候见过这等怪模怪样的人,轰地一声往后让开,伍定远见卖面郎捂胸呕血,蹲在地下,忙上前道:“朋友,多谢你出手搭救!剩下的事,我自个儿应付得了,你自管走吧。”

    卖面郎转头看去,眼见伍定远背上鲜血淋漓,显然也支撑不了多久,只摇头一笑,道:“那可不成。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这位兄台,你身上伤势甚重,我不能让你独行。”

    说着便要站起身来。

    伍定远见他眼神中带着一抹淡淡愁色,举止间颇为豁达生死,忍不住摇了摇头,心道:“这人好生奇怪,怎地毫不在意自己的性命?难道他不怕死么?”

    他见卖面郎身子摇晃不定,忙伸手相扶,但自己血流过多,一时头晕眼花,竟与卖面郎一同滚倒在地。

    那卖面郎喘道:“小心些,让我先扶你起来。”说着伸手过去,便要将伍定远托起。伍定远给他托了几下,身子勉强抬起,哪知脚下一软,又是滑倒在地。两人登时滚做一堆,模样狼狈不堪。

    两人互望一眼,虽在困顿之际,却也禁不住哈哈大笑,围观百姓见这两个满身血污的男子互搂互抱滚在地下,模样非只古怪,甚且嘻嘻哈哈,都是骇异不已,不知这两只怪物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伍定远自逃亡以来,何曾放怀笑过?想起自己尚在险地,居然还能嘻笑不绝,霎时也觉自己行止荒唐不经,倒似血气方刚的小儿一般。想到此节,更觉忍俊不禁,登时放声大笑。

    两人笑了好一阵,忽听远处有人叫喊,看来追兵已到。卖面郎见伍定远脸上变色,忙喘道:“老兄不必忧心,我在这附近卖面已久,地势甚熟,不怕逃不出去。”说着勉强起身,拉着伍定远,两人往一条窄巷走去。

    二人一进窄巷,伍定远便闻到一股惊心动魄的恶臭,如腐鱼、如烂粪,中人欲呕,他心下起疑,不知那卖面郎为何带自己来到此间。

    两人紧紧地挨着,一步步往巷里走去,行了片刻,卖面郎忽道:“好了,我们从这儿下去,一路可以通到香山寺。”

    伍定远张目望去,只见那卖面郎指着一个孔穴,下头正传出一阵浓烈至极的恶臭,却不知是什么奇怪所在。伍定远低头看了一阵,惊道:“这……这是什么地方?”

    卖面郎道:“这是王府胡同倒污水、倾大粪的地方,这沟连通永定河,除了几处开口外,整条沟都在地底。我们从这逃脱,料来不会被人发现。”

    伍定远望着那处孔穴,只见里头满是粪便,不知更深处有多污秽,光想想就要作呕了,何况要跳将下去?他头皮发麻,颤声道:“老天啊呀!难道……难道没有别处可以逃生了吗?”

    卖面郎正待回答,忽听巷中脚步声轻响,显然有高手潜入巷里。伍定远审度厉害,一声轻叹,咬住银牙,闭紧双眼,当场便往粪孔跳下。只听扑通一声,大粪混着污水淹过口鼻,奇臭难言。

    伍定远拼死忍耐恶臭,却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忙低声道:“快下来!有人追来了!”

    这下倒轮卖面郎苦恼了,伍定远连声催促,那卖面郎捏住鼻子,霎时也是一跳,伍定远正自张口,那卖面郎落下孔道,粪水登时溅入口中。伍定远哀嚎一声,惨然道:“老兄,你下来时不会打声招呼吗?”

    卖面郎苦笑一声,伍定远呸了几下,两人便往沟渠深处游去。

    却说昆仑山四处找不到伍定远,只气得卓凌昭面色惨白,众门徒心惊胆战,一行人翻遍大小巷,就是找不到这两人。

    卓凌昭脸色凝重,沉声道:“这伍定远倒底跑到哪去了?你们谁有主意?快快禀来!”

    众门徒彼此相望,都没有说话。

    卓凌昭哼了一声,道:“找不到伍定远,大伙儿也不用回昆仑山了。”

    众门人见掌门大发脾气,心下担忧,都是低下头去。

    钱凌异帮腔道:“是啊!我们身受江大人重托,岂能空手而回?大伙儿快想想办法!别让掌门人操心!”

    卓凌昭哼了一声,道:“钱师弟,莫说别人,你自己有没有主意?”

    钱凌异尴尬一笑,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刚才好像看到两个人往那条窄巷奔去……”

    说着胡乱朝一处小巷一指。

    屠凌心不待众人说话,当即往窄巷奔入,偏有这么巧,钱凌异胡诌乱指,居然指到了伍定远逃脱之路,果然屠凌心大声叫道:“这里有条小沟,他们定是从此处逃脱的!”

    昆仑山众人连忙奔近巷内,人人闻到滔天恶臭,无不掩住了口鼻,待见了那处粪孔,更是骇然出声,连那“剑神”也是面色铁青。

    过了半晌,众人只是盯着粪孔瞧,不知高低。卓凌昭皱眉道:“钱师弟果然了得,这么多人都找不到这个机关,多凭你细心谨慎,不然我们又要栽了个觔斗。”

    钱凌异面有得色,说道:“这也不全是我一人的功劳,大伙儿不都有出力吗?”他还待唠唠叨叨的说下去,屠凌心皱着一张丑脸,低头看着粪孔,说道:“钱师弟,这次抓到伍定远全是你的功劳,没人敢跟你抢,你下去吧!”说着朝下头一指。

    钱凌异见那粪孔里满是黄白之物,脸上变色,嚅嚅啮啮地道:“这……这光闻就不得了啦!哪……哪能下去啊!”

    卓凌昭面色沉重,说道:“钱师弟,偏劳了,本派这次东来能否大功告成,全在你这一举。”众人一齐望向钱凌异,脸上都是敬佩的神色。

    钱凌异脸上冷汗直流,说道:“他妈的,我……你……我……”

    钱凌异正自害怕,忽然屁股上挨了一脚,他立足不定,便自摔落粪坑,昆仑山众人一起惊呼,纷纷闪躲溅出的粪水。

    钱凌异摔跌下去,头下脚上地插在粪孔里,弄了个满脸屎尿。他大怒欲狂,急忙翻身站起,暴喝道:“操你奶奶雄!是谁踢你老子的!”

    正凶恶间,却见众门人掩嘴偷笑,一人缓缓走了过来,掩鼻道:“四师弟,你好好干,回头本座会大大奖赏你。”钱凌异见这人神情俨然,正是掌门卓凌昭,看来适才那脚定是他踢的。

    钱凌异神色惨澹,不知要如何推搪,又听那屠凌心笑道:“老四,你可快点游水啊,姓伍的他们要走远了!”

    钱凌异见他幸灾乐祸,只感气愤至极,但掌门站在一旁,却又不敢多说,只狠狠地白了屠凌心一眼,咬住了牙,自往深处游去。

    却说伍定远与卖面郎两人急速在黑暗的粪渠中爬行,幸好时节已然入秋,天候渐寒,这臭味也不至加重,两人走走呕呕,不顾身上有伤,瞬间游出里许路,俩人正游间,忽听后头有人大呼小叫:“他妈的,一群死人,自己不会下来啊!偏要我干这苦差事,老子操你祖宗!”

    伍定远认出是钱凌异的声音,忙道:“昆仑山的人追来了,我们快走!”

    两人又游出里许,前头忽有微微星光,卖面郎欢声道:“出口在这儿了!”便与伍定远相互扶持,爬出沟渠。

    出得粪渠,只见满天星辰,已然到了近郊香山寺附近,卖面郎道:“今儿是十五,香山寺里必然香客云集,咱们躲到那里去。”

    两人连忙往香山寺奔去,他们自知全身大粪极是骇人,便从小径悄悄入庙,谁知今夜香山寺着实热闹,到处都是善男信女。众人参拜间,忽地闻到一股恶臭,其腥其腐,在所难言,众香客讶异无比,不知哪里飘来这股骇人怪味儿。

    众人正自惊疑不定,猛见两个肮脏至极的乞丐挨着墙角,正想跑入偏殿。一名香客惊道:“那是什么东西!可是鬼么?”众香客大吃一惊,纷纷闪躲开来。只留了伍定远与那卖面郎呆呆立在偏殿门口,神态尴尬之至。

    庙中一名和尚急急奔了过来,大声道:“你们这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什么!”

    伍定远与那卖面郎暗自叫苦,两人身上有伤,走路已是不易,这般奔驰后已是全无体力,登时被人拦住,那几个和尚见两人满身黄白,倒也不敢真的碰他二人,只大声喝道:“你们这两个乞丐,快快给我滚出庙去!”

    两人此时心力俱疲,只蹲在地上不住喘气,哪有气力回话,一名和尚拿出扫把,往他们背上扫去,喝道:“快走!快走!别在这吓人了!”

    伍定远以往是威震西凉的捕头,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只是背上伤口火烧般的疼痛,全身挤不出一丝力气,只好蹲在地下挨打,一旁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人人掩鼻笑看。
两人正挨打间,忽然有一人推开众人,走到那群和尚身边,说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这般打两个乞丐。”

    一名和尚道:“我们也不是要欺侮这两人,只是他们身上臭得不成话,不赶出去不行哪!”

    那人身着家丁服色,瞄了伍定远与那卖面郎一眼,掩鼻皱眉道:“大师父说的也没错,确实脏臭得紧。”他摇了摇头,又向和尚们道:“我家夫人最有善心,见不得这种可怜人挨打受委屈,我这里有十两香火钱给几位大师父,快带他们去沐浴换衣。”

    众和尚合十赞叹,纷纷住手,那家丁头也不回的走了,一名百姓问道:“究竟是哪家的夫人,这般的好心啊?”另一人道:“啊呀!你连这都不知道啊!那位贵妇哪,就是当今兵部尚书的夫人,才从扬州上来没多久哪!”说着往一处指去。

    伍定远抬头看去,只见远处家丁围绕,簇拥着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贵妇,那贵妇圆圆的脸蛋,气质高雅,一看便知出身名门。

    那卖面郎原本趴在地下,忽地全身一震,直往那中年贵妇看去,好似痴了一般。和尚们笑道:“好啦!你们两个家伙真是幸运,遇上活菩萨啦!”说着将伍定远与卖面郎托起,带去冲水换衣,那卖面郎却似呆了,虽给人拉着,目光却始终不离那中年妇人。

    过不多时,两人换上粗布衣衫,活脱是庙里的火工,伍定远道:“兄台,我看咱们暂且躲在此处,也好歇息一阵,你说如何?”

    那卖面郎若有所思,魂不守舍,直待伍定远把话说了两遍,这才嗯了一声,道:“也…

    也好。“

    伍定远见他神思不属,倒也不以为异,料来适才厮杀定是太过激烈,才让他心神不宁。

    当下两人便混在香客之中,掩人耳目,料来不要与追兵正面朝相,当不至被人认出。

    过不多时,忽听众香客大声惊叫,纷纷奔逃,伍定远吃了一惊,不知发生何事,忙转头去看,只见庙门口一人满身粪便,浑身恶臭,兀自大摇大摆地走进庙来,只听他口中还不住喝问:“喂!你们这些人,有没有看见两个全身粪便的人跑进庙来!快说!有没有!”神态凶狠,旁若无人,活脱是个恶霸。

    众香客听他问的粗鲁,无不掩嘴偷笑,那人怒道:“笑什么?快快回老爷的话,有没有见到两个浑身粪便的人?快点说!”

    一名百姓嘻嘻笑道:“有啊!”

    那人大喜道:“快说!在哪儿?”

    那百姓笑道:“两个倒没瞧见,一个却在眼前,老兄你去找面镜子照照,那便找到两个啦!”

    那人怒道:“他妈的,居然消遣你老子!”

    庙中和尚见又来了一个肮脏无比的乞丐,纷纷大怒,提起棍子冲了出去,对着那人就是一阵乱打,那人狂怒不已,登时和庙中和尚殴斗起来。

    伍定远见那人正是昆仑山高手钱凌异,他忍住了笑,知道昆仑山好手立时便要赶到,趁着庙中和尚缠住了钱凌异,非得赶紧逃走不可。

    伍定远回头一看,那卖面郎却不知去向,他连忙在庙中四处找寻,忽见一人呆呆的站着,面带愁容,正是那卖面郎。

    伍定远伸手拉他,低声道:“有人追来啦!快走吧!”

    卖面郎却似痴了,只是恍若不觉,伍定远只好连扯带拉的把他拖走,急速从后山逃走。

    大殿之中一众和尚们兀自叫嚷不休,料来钱凌异也不敢在京城胡乱杀人,只得莫名其妙的给人拖住乱打。

    两人往后山小径乱窜,他们身上带伤,走走停停的赶了几里路,伍定远指着一处破庙,说道:“我们上那儿歇歇。”

    两人甫进庙里,忽地下起大雨,稀哩哩的落将下来。二人各自找了块干爽的角落坐下,稍事歇息。

    伍定远一边包扎伤处,一边喘气道:“这可真险,差点就给他们抓着了,今夜全靠兄台救命,在下感激万分。”那卖面郎点点头,却不言语。

    伍定远见他心事重重,歉然道:“都是在下连累兄台,害得你跟我四处逃亡,实在过意不去。”说着站起身来,深深一揖。

    那卖面郎忙道:“些微小事,何足挂怀。”

    伍定远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岂能说是小事一件?总之在下欠你一份情,日后必当图报。”

    卖面郎摇摇头,看着黑夜中落下的雨滴,沉默不语。

    伍定远见他愁眉不展,便打话道:“我与兄台亡命一场,却不知彼此姓名,说来实在难为情。”他哈哈一笑,自道姓名,说道:“在下姓伍名定远,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卖面郎叹了口气,说道:“小弟名叫卢云。”

    这卖面郎就是那落第秀才卢云。他自离开扬州后,一直在江湖漂荡,每日以卖面糊口,四海为家。闲暇时习练武艺,日子虽不宽裕,但比起给人轻视笑骂的日子,已然强上许多了,只是他始终斩不断心中的情丝,明知和顾家小姐难有了局,还是每日郁郁。

    几个月前他到了京师,就此长居下来,哪知刚巧不巧,遇上伍定远过来吃面,只因他性格易于激愤,一时冲动出头,便阴错阳差地卷进这档事情里。

    伍定远见卢云面有愁容,还道是为了他的事发愁,便道:“卢兄大可放心,我明天就要离开京城了,到时不会再连累你,可别再烦恼了。”

    卢云一怔,忙道:“伍兄误会了,小弟是为了旁的事烦恼,倒不是忧心日后处境。”

    伍定远一奇,暗道:“这人还真是奇怪,这当口还有什么事比性命更要紧的,他居然还有心思去想旁的事。”他细细打量卢云,见他三十岁不到的年纪,虽然衣衫褴褛,但那一身浓浓的书卷气还是透了出来。

    伍定远问道:“卢兄弟,我看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怎么会沦落到卖面的地步?”

    卢云微微苦笑,说道:“乱世文章不值钱,能保住一条性命吃饭,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说着摇了摇头,无奈中却有三分自谑。

    伍定远听他自嘲,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好一个乱世文章不值钱,兄弟果然是个读书人!”他笑了一阵,问道:“卢兄弟日后有何打算?就这样一辈子卖面吗?”

    卢云摇头道:“走一步算一步了。倒是伍兄以后要如何度日?那些人还会继续追杀你吗?”

    这回轮倒伍定远沉默不语了,王宁大人已遭革职,天底下无人能救得了自己,血案沉冤,无一得报,饶他精明强干,这时也不禁惘然。

    黑暗中两人各自怀着心事,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两人相互凝视,又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

    伍定远哈哈大笑,朗声道:“天下无难事,我就不信我一辈子便这么倒楣!总有我西凉伍定远出头的一天!”

    卢云见他脸上满是光辉,便点头道:“伍兄面相堂堂,绝非凡人,自当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伍定远听他这般说,自也微微一笑,道:“不瞒卢兄弟,我以前住在西凉,得罪了一批歹人,这才给人一路追杀,沦亡到京城来。”他自知仍是逃犯,便不愿明说自己的身分,以免吓了卢云。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仗着我身上还有一样法宝,未必不能替自己平反。大家走着瞧吧!”

    卢云一愣,奇道:“法宝?什么法宝?”

    伍定远自知羊皮兹事体大,知道的越少,便多一分好处,当下只含浑地道:“我手上有这帮贼人作恶的罪证,来日遇上了清官,自能以此平反了。”

    卢云哦了一声,颔首道:“原来如此。伍兄带着要紧东西,难怪会被人追杀了。”

    两人说了一阵子话,便把供桌拆了,取过地下的旧蒲团,分当床睡。二人面对面躺着,经过这夜的同甘共苦,忽然有了知己知心的感觉,伍定远以往只有下属围绕,难得有什么真正的好友,他嘿了一声,说道:“卢兄弟,想不到我在患难潦倒之际,还能结交到你这样的好友,真是天意啊!”

    卢云点头,转头看着门外飘下的雨丝,轻轻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 本帖最后由 好运猪 于 2007-1-27 12:5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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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7 12:53 | 显示全部楼层

英雄志 第三卷 京城之会 第二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下)

伍定远默默念着这两句话,一时触动心事,眼眶忍不住红了。

    两人累了一夜,听着潇潇冬雨,各自在庙中安歇。

    第二日两人起了个早,庙外雨势转大,望出去水蒙蒙的一片,伍定远深怕昆仑高手旋即赶到,自知越早离开京城,越是安稳妥当。他沉思半晌,想道:“听说东北人烟罕至,倒是个避祸的好所在。看眼下情势,只有逃到关外,先住个一年半载再说了。”

    他心念笃定,便问道:“卢兄弟,我现下别无去处,只有逃到关外避祸了。倒是你有啥打算?可要回去京城?”

    卢云听了这话,只低下头去,霎时前尘往事,一一飞入心中。蓦然之间,一股孤寂袭上心头,只觉人生萧索无奈,一时竟是满心寂寥,不由得叹了口气。

    满心无奈间,卢云苦笑一声,抬起头来,正要说话,忽见伍定远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眼神中竟隐隐有着期待之意,卢云心下一醒,想道:“看这伍兄嘴上不说,其实心中属意,却是要我随他一行。”

    想起世上还有人如此期待自己,卢云忽地有些开心,他嘴角泛笑,便道:“我这面贩出手劫人,怕也有些名气了。若要明目张胆地回到京城卖面,恐怕三两天便要出了乱子。”他望着伍定远,微笑道:“我看这天子脚下,我也是待不住了。”

    伍定远听了这话,只感又惊又喜,忙道:“听兄弟的意思,可是要与我同行?”

    卢云笑道:“卢某身无长物,连面担子也没了,还有什么地方不能去?”

    伍定远大喜,此行路上有个人作伴,那是不愁没人照应了。他正要哈哈大笑,忽地想起路行危险,别要让卢云与灵音、李铁衫等人般,也给陷了身家性命。他摇了摇头,叹道:“卢兄弟,眼前你待我如此,伍某更不能害你。这趟逃亡非比寻常,可说凶险万分,唉……你我还是分道扬镳好了。”说着说,只低下头去,脸上神情满是沮丧。

    卢云摇了摇头,笑道:“伍兄莫说见外话。卢云烂命一条,便算死在路边,也不必谁来收尸。这区区生死又有什么好怕的?”说话间走向庙门,跟着回过头来,就等伍定远同行。

    伍定远见他如此豁达,心下自是感动无比,心神激荡间,只想日后逃脱性命,定当好好补报卢云一番。

    此时雨势转大,但性命危急,二人顾不得大雨倾盆,便即赶路。

    行出数里,只见大批官差把持要道,盘查来往行人,伍定远是捕快出身,官场道理明白,自知江充与东厂已各自调兵遣将,这下不只江湖高手追杀,还有官府全力查缉自己,他不敢再走阳关大道,便改走山间小径。

    行了三五日,路上已不见官差,伍定远盘算一阵,料知已脱险境,这日见到了一个小小市集,并非是什么大地方,想来东厂、昆仑山等人还不至寻到这等地方,他们俩人一路摘采野果而食,口中早已淡出鸟来,此时再也忍耐不住,便往那市集而去。

    两人一入小市集,便速速找了家酒店吃食,连着数日赶路,二人衣衫略见残破,只是各自养了几天伤,武功已尽复旧观,伍定远一边饮食,一边打量镇上来往行人,察看有无可疑人等,卢云倒是放心大嚼,一幅浑不在意的模样。

    正吃间,忽见一胖一瘦两名老者晃过店门,一人生得胖大无比,好似一颗圆滚滚的大橘子,手上拿着一只大秤杆,不知作何之用。另一人却瘦得有如竹竿,一张马脸长得离奇,手上却拿着金晃晃的一只大算盘,好似客店掌柜一般。伍定远是老江湖了,一见这两人形迹诡异,登时留上了神。

    那瘦老者停在店门口,高声叫道:“师哥,这里有人卖吃的,我饿得很啦!咱们吃点东西好不好?”

    胖老者也驻足下来,面上神情甚是不耐,只听他皱眉道:“师弟啊!你可又饿啦!你且说说,咱们为何要捡这些荒僻小路走?”

    瘦老者两眼瞧着店里,嘴上斜斜一歪,没好气地道:“是你要走小路的,我怎么知道你要干什么?搞不好要去逛窑子呢!”

    胖老者大怒,说道:“放屁!咱们走小路不为别的,只为早一步赶进京城!你一下肚饿,一下拉屎,就走到明年也不成。”

    瘦老者嘻嘻一笑,摇头道:“师哥啊,人要饿起来,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哪!你要不许我吃东西,待会我肚子一饿,只怕会在你的肥屁股上咬个两口!”

    胖老者骂道:“死小子,这把年纪还这么幼稚可笑,好啦!咱们进去吃吧!”

    瘦老者闻言大喜,一溜烟的飞奔进店,身法之快,实所罕见,哪知举止却似三岁小儿一般。伍定远与卢云对望一眼,眼看对方身怀武艺,却不知是何来头,二人不动声色,低下头去,继续吃喝。

    二名老者甫一坐定,瘦老者便用力拍桌,大声吼道:“店家快快过来,咱们饿昏啦!我师哥大肥猪要给饿成野山猪啦!”

    胖老者听他阴损自己,只呸了一声,恨恨地道:“他妈的,你说话像个人样成吗?”

    过不多时,两人各点了碗面,店小二甫一端过,二人便稀哩呼噜地吃了起来,好似那面美味无比,那胖老者尤其吃的快,看来他口中虽然不满师弟,其实自己也饿得狠了,吃口面,吞口汤,好似身在云端,飘飘然不知所以。

    伍定远看得心热,想道:“这面好像不坏,一会儿也来吃上一碗。”

    他转头望去,待要与卢云说话,忽见卢云神情专注,仿佛全身布满功劲,伍定远心下一奇,正要发问,却见卢云眼也不眨,只在偷看人家面碗。

    伍定远心下暗暗奇怪,想道:“不过是碗面而已,咱卢兄弟怎地这般神情?难道这碗里藏着什么武林秘笈不成?”

    伍定远哪里知道,这卢云生性最是执拗不过,一日卖面,便已成痴,此时遇上别家馆子手艺了得,面料美味,便趁机钻研起来,日后也好揣磨个中奥妙。

    胖老者吃了几口面,忽地手指门外,大声道:“师弟,你看!那是不是紫云轩的人?”

    伍定远本在留意卢云的神色,一听胖老者说话,便又定过神来,转看那两名老者的动向。

    那瘦老者见师兄眺头望外,忍不住奇道:“紫云轩的人来了?我怎地没瞧见?”

    胖老者睁大眼睛,大声道:“当然是真的,你快去瞧瞧,别让人家走了。”

    瘦老者急忙答应一声,跟着追了出去。

    瘦老者甫一离去,却见胖老者探过头去,大口偷吃他师弟的面,瞬间便吃光喝尽,看来方才出言用意只在相骗,也好偷碗面吃。伍卢二人见胖老者行径如此,忍不住相视一笑,都知这两人为老不尊,行为幼稚无聊。

    过不多时,瘦老者走了回来,苦着脸道:“哪来紫云轩的人,师哥你骗我。”他坐了下来,待要吃面,却发现碗底朝天,已被人偷吃干净。

    瘦老者大怒道:“师哥,你为何如此无聊?你若想吃面,再多叫一碗不就成了,何必来偷吃我的!”

    胖老者嘿地一声,摇头道:“你可别诬赖好人,这面不是我偷吃的,刚才你出门时,我见到紫云轩的人跑了进来,偷偷地把你的面吃了。”看来这人心思机敏,话头转的甚是灵光,这谎言竟是丝丝入扣,全无破绽。

    瘦老者呆了半晌,跟着双眉一挺,大怒道:“师哥,咱们同门义气一场,有人偷吃我的面,你为何不加阻止?”

    胖老者举起食指,在师弟面前摇了摇,道:“你又冤枉我了。你人在外头,我怎知这面是不是你施舍给人吃的?我若贸然阻拦,别人岂不说你小气?”

    瘦老者听了这话,只连连点头,道:“是啊!还是师兄细心,我最恨旁人说我小气。”

    胖老者摇头道:“不是吧,说你句小气算什么?别人若说你幼稚无知时,只怕你要给气炸了吧。”

    瘦老者伸手掩面,跟着长叹一声,道:“他奶奶的,世人无知,世人无知。”看来这“幼稚无知”四字,定与瘦老者焦孟不离,一听之下,便是三分悲凉,七分无奈,十分气愤。

    伍卢两人听他师兄弟的对答,都是忍俊不禁,各自偷笑不止。

    说话间,胖瘦老者又各叫了碗面,两人正自大吃大嚼,忽见瘦老者面朝门外,叫道:“师兄!紫云轩真的有人来了哪!你居然没有骗我!”

    胖老者嘿嘿一笑,知道他这师弟也要有样学样,好来恶整他一番。当下不加理会,只是低头吃面。

    瘦老者伸手过来,摇了摇胖老者的手臂,低声道:“师兄,真的有人来啦!”

    胖老者呸地一声,正要出言讥嘲,忽听门口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店家,给来几个干净的小菜。”

    胖老者一愣,想不到真有人进门来了,回头一看,只见十来名男子簇拥着一名女子,正自缓步进店,只是她神情略带稚嫩,却是个明艳照人的少女。那几名青年男子身穿长衫,神态恭谨,都在招呼着那女子坐下,看来这女子身分定是不凡。

    瘦老者笑道:“师兄你瞧瞧!这不是紫云轩的人吗?这下咱们可省了不少力气了!”

    胖老者摇头道:“胡说八道!这几个家伙愣头愣脑的,怎能是紫云轩里的人?”

    瘦老者听他出言反驳,便哼了一声,发了驴劲儿,大声道:“师兄!你怎知紫云轩的人生得什么模样?说不定这帮人天生下来,便是这般愣头愣脑的驴像。我说长得越驴,越像是紫云轩的人!”

    胖老者见师弟蛮横起来,便自嘻嘻一笑,指着卢云与伍定远两人,道:“这两个小子看来蠢得紧,照你这么说,莫非也是紫云轩的人?”

    瘦老者一怔,茫然道:“这……这我倒没有留意,说不定真也是。”

    他瞄了店小二一眼,更是悚然一惊,说道:“糟了!这小二看来更是笨得很,该不会也是紫云轩里的人物吧!”

    忽听一声娇笑,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道:“两位大叔高姓大名?左一句紫云轩,右一句紫云轩,莫非识得我们?”

    众人听了这明朗娇脆的声音,都是心中一动,不由转向那少女望去。只见她明眸皓齿,桃笑李妍,脸颊上带着两个深深的酒涡,看来明媚可人,年岁虽小,但已是个十足十的美人胚子,料来日后身形长成,更要出落得楚楚动人。

    那胖老者听那少女这般说话,心下一奇,道:“你真是紫云轩的人?”

    那少女不答,一旁那男子接口道:“敢问前辈是何方高人,却来打听敝门之事?”

    那瘦老者哈哈大笑,道:“我们是大名鼎鼎的华山双仙,你们这些后生晚辈,总该听过吧!”

    那男子啊地一声,跟着皱起眉头,嚅啮地道:“原来是……是华山双……双那个仙了,久仰,久仰。”

    卢云一愣,那男子外貌甚是干练,但提到那胖瘦二老的名号时,却连话也说不清了,便对伍定远眨了眨眼。伍定远江湖阅历广博,自也知道“华山双仙”的名号,低声道:“这二人外号叫做‘华山双怪’,只有他们自称是仙。”

    卢云哦了一声,看那两名老者形貌古怪,举止异常,难怪会落到这等难听外号,便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那瘦老者甚是高兴,笑道:“原来你早已听过咱俩的大名,挺好、挺好,不算太过无知。”他大笑一阵,又道:“好啦!再考你一考,你看老夫天生英挺,却是双仙中的哪位神仙啊?”

    那男子面色惨澹,只咳了一声,道:“阁下这般修长身材,手上又拿着一只大算盘,想来定是算盘……算盘那个仙了。”

    原来那瘦老者外号叫做“算盘怪”,那人怕要说溜了嘴,一时又是支支吾吾。

    瘦老者怒道:“算盘仙就算盘仙,什么叫做算盘那个仙了?你说话含浑不清,真是无知无识!”

    那男子被他数落一阵,不敢再说,低头喝起酒来。

    那瘦老者哼地一声,转问那少女道:“琼武川是你什么人?”

    那少女听他问的无礼,便自微微一笑,反问道:“阁下却是琼楼主的什么人?怎么这般喝问于我?”

    那瘦老者呸道:“他奶奶的,非得是这姓琼的老子,才能开口问话么?”

    紫云轩门人听他说话无礼,都是大怒,那少女微微挥手,示意众人不要冲动。她大眼一转,忽地甜甜一笑,口气变得又柔又甜,温言道:“老丈哪里的话?您老这般高强的武功,模样更是仙风道骨,似你这般神仙人物,要问什么都成。”

    胖瘦二老听她口气如此,自是大喜,笑道:“真的么?你真的这般想么?”

    那少女笑道:“当然是真的啰!华山双仙,威震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打小便听人说起两位,那是仰慕的不得了,今生若能拜见两位前辈,那是死而无憾了。”


    胖瘦二老喜到骨子里去了,两人相拥而泣,一个道:“师兄!有人这般仰慕我们,咱们这生当真没有白活了。”一个道:“师弟啊!我们终于洗刷华山之耻的恶名了,这下师父也能瞑目啦!”

    众人见他二人这幅模样,心下都是暗自好笑。

    胖老者拭去眼角泪水,笑道:“小姑娘,不论你是谁,日后只要有人欺负于你,我们师兄弟定会替你出头!”

    那少女笑道:“我这人与世无争,有谁会来欺负我?不过两位这番好意,姑娘还是心领了。”

    瘦老者怒道:“不成!没人来欺侮你,怎能显出我们华山双仙的绝世武功?”他大叫一声,旋即冲到伍卢二人面前,对着卢云喝道:“你现下立刻过去欺负她,然后让老子来教训你!快去!快去!”跟着伸出蒲扇般地大手,猛往卢云肩头抓来,卢云见他行径太过荒唐,当下嘿地一声,闪身避开。

    伍定远忙道:“阁下有话好说,何必这样动手动脚的。”

    那瘦老者喝道:“操你奶奶!你们再不过去欺负这小姑娘,休怪我来欺负你们!”

    伍定远知道这两人行为不可以常理度计,眉头一皱,正想着脱身之道,忽听那少女道:“唉!算盘仙啊算盘仙,你可知为何他们不听你的话么?”

    瘦老者闻言大怒,叫道:“他妈的!你说什么?”

    那少女摇头道:“这两人为何不听你的话?不是因为你武功不够高强,更不是因为你模样不够神气,只因为你们的外号取得不好,失了威风,这才惹得江湖中人耻笑轻视。”

    瘦老者大怒道:“放屁!你这小丫头敢说咱们的外号不好?你不想活了么?”说着便要冲上前去,好来教训一番。那少女同桌的几名男子大惊,纷纷站起身来。

    那少女却不惊惶,只叹了一声,道:“我只是一番好心,你怎地这么凶霸霸的……两位老丈武功这般高强,明明只要改个名字,便要重振名声。可惜你们硬不相信,我便再好心十倍,也只有眼泪往肚里吞了。”说着眼眶一红,竟是眩然欲泣。

    胖老者见她楚楚可怜,心下暗暗爱怜,忙拉住师弟,喝道:“你先别毛躁冲动,好好听人家说话!”

    瘦老者停下手来,戟指喝道:“死丫头,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那少女泪水盈眶,幽幽地道:“自古以来,英雄人物定须威名相称,方能显出气魄。两位老丈,我这一点用心,你们可曾知晓?你们两位这等人物,只为了名号不够响亮,便给江湖人物嘻笑怒骂,我心念于此,真是痛心万分啊……”说着竟低声哭了起来。

    胖老者见她悲切,料来定是真心关怀,忙道:“姑娘说得没错,那些狂妄无知的家伙老是耻笑我师弟,我一直替他打抱不平呢!”

    瘦老者跳了起来,喝道:“师兄你放什么屁!若不是你为老不尊,整日里胡闹,我怎会沦落到‘华山之耻’这四字!”

    那少女满脸泪痕,轻声道:“两位仙人别吵了,二位大贤今日只须改个名字,保管你二人从此威风凛凛,快活似神仙。”

    瘦老者大声道:“我们本来就是仙!”

    胖老者骂道:“你先别吵,听姑娘吩咐。”

    那少女叹了口气,摇头道:“其实你们的名字本来不差,坏就坏在这个仙字上。”

    那胖老者奇道:“这怎么能够?咱们华山双仙威震四海,名字好听得很啊!总比华山双……双那个怪强吧!”

    那少女摇头道:“这华山双仙的名字本是好的,坏只坏在用的人恁也多了。君不见江湖上有点苍双仙、长白剑仙、百花仙子?你是仙,我是仙,大家都是仙,两位如此非凡人物,却与这干人一般名号,岂不有损两位的名声么?”说着神色悲凉,好似极为不平。

    胖老者点了点头,道:“此言有理,武林中自称是仙的人确实太多了。”

    瘦老者怒道:“这些人欺世盗名,害得我们显不出威风,看来都该杀!”

    那少女叹道:“世间妄人何其多,那是杀之不尽的,照姑娘看来,最妙的法子便是把名号改上一改。”

    胖老者大喜,道:“没错,没错,正该如此。不知姑娘有何高见?”

    那少女道:“两位切莫再用仙字了,最好改个无人用过的名号,那才是独一无二,傲视武林的金招牌啊!”

    瘦老者站起身来,大声道:“没错!以后咱们便改名为‘华山双虎’吧!虎是万兽之王,与我二人的刚猛武功最为相配。”

    那少女叹道:“君不见河东双虎,岭南双虎么?他们也都是虎啊!”她年纪虽幼,但江湖上的人物却识得不少,一时竟是如数家珍。

    胖老者皱眉道:“这可糟了,连虎字也这般氾滥,那改成龙好了,‘华山双龙’,听来不坏吧1


    那少女皱眉道:“龙啊虎啊的,每日里都听得到百回,什么峨眉三飞龙、东海四神龙,那也是数之不尽的。”

    胖老者跺脚道:“好名号都给人用了,这可怎么办?”

    那少女道:“谁说好名号定是龙是虎的,那多俗气啊!两位怎么不朝十二生肖去想?”

    胖老者狂喜至极,大声道:“好一个十二生肖,正该如此!嗯,鼠牛虎兔……‘华山双鼠’听来怎样?”

    那少女面露惊叹之色,双手一拍,击节赞道:“好啊!正是这个名字!华山双鼠,果然是天下绝响!”

    众人忍住了笑,几人本在喝酒,都是呛咳不止。

    却听那瘦老者叫道:“不好!”

    胖老者一怔,问道:“为何不好?”

    瘦老者道:“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有些怪。”

    胖老者皱眉道:“独家字号,那有什么不好?华山双鼠,武功高强,你听听这八个字,念来有多利口啊!”

    瘦老者哼了一声,道:“若要用十二生肖,我不要用老鼠的名字。”

    胖老者奇道:“那你要用什么?”

    瘦老者道:“我是肖狗的,咱们就叫‘华山双犬’好了。”

    胖老者道:“可是我又不肖狗,怎能叫我为犬?”

    瘦老者怒道:“那师兄你又想如何?”

    胖老者低头沉思一会儿,道:“我属鸡,我看改叫‘华山双鸡’好了!”

    瘦老者怒道:“师兄你每回都是这样,又只顾着自己了!”

    眼见两人争执不休,众人都笑得喷饭,那少女叹道:“两位既然迟疑不决,那就改叫‘华山双鸡犬’好了,这样有鸡有狗,两位的名号都有带到,也不需再行争论了。”

    胖瘦二老互望一眼,齐声道:“正是如此,好一个‘华山双鸡犬’,咱们真是疏漏,平白活了几十岁,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外号呢?”说着手舞足蹈,甚是喜乐。

    两人正自跳闹不休,忽听一人道:“师叔祖、师伯祖,我已打听清楚了,紫云轩便在不远处,咱们该启行了。”

    众人转头去看,只见一名少年走进店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虽稚,但言语间却颇为干练,看来是华山双怪的徒孙辈。

    瘦老者笑道:“等一等,我们已经改了外号了,你要不要听听?”

    那少年皱眉道:“师叔祖不是‘华山双仙’之一么?这名号用了几十年了,怎能忽然改变?”

    瘦老者道:“你年纪毕竟是小,不晓得其中道理,华山双仙这外号太过普通,根本显不出你师叔祖的威风来!你听好了,咱们现下改叫‘华山双鸡犬’,你可记下了么?”说着面有得色,满面春风地看着那少年。

    那少年见客店中人人面带微笑,知道这两位长辈又在丢丑,一时脸红过耳,他咳了一声,道:“名号之事不忙着改,咱们还是赶路要紧!”

    胖老者笑道:“嘿嘿,咱们运气倒好,剩下这几十里路不必走了,紫云轩的人已然自己找上门来了,你看这群人!”

    那少年依言望去,只见紫云轩众人正自望向自己,他心下一凛,下拜道:“在下华山苏颖超,敢问诸位高姓大名?”

    一名男子连忙站起身来,将那少年扶起,说道:“我们是紫云轩的门人,敝姓许,这位姓邢。”说着伸手向那少女一摆,道:“这位是咱们家的小姐,便是咱们琼阁主的孙女。”

    那紫云轩不是寻常的江湖门派帮会,乃是皇室姻亲琼武川一手所创的书院,这紫云轩邀集天下名士,在其中传道授业,向与白鹿书院、石鼓书院、东林书院等齐名,门生不仅需得习文,尚需习武,以期培育国家栋梁,三十年来不少举人进士皆是其中门生。

    这少女名唤琼芳,年方十四,正是琼武川的孙女。这琼武川爱子过世后,更是加倍宠爱这名孙女,眼见她聪明伶俐,虽说是名女子,但却颇有大将之风,将来觅得好郎君后,或能承接这紫云轩的基业。

    那少年一一下拜见礼,众人见他客气,都急忙还礼,琼芳看他见人就拜,忍不住笑道:“快别多礼了,照你这样拜下去,咱们这许多人,只怕到天黑也拜不完。”

    苏颖超尴尬一笑,他年纪尚轻,辈分又低,每回到江湖走动,腰杆儿总是弯得多直得少,早已习惯如此了,此时听她讥嘲,连忙站起身来,但他一见琼芳秀丽的脸庞,却又满脸通红。

    琼芳笑道:“你们千里迢迢地赶来北京,是有什么大事么?”

    苏颖超正色道:“在下有一张帖子,想面呈琼阁主。”说着将名帖取出,向前递去。

    一旁男弟子急忙接过,苏颖超道:“家师感喟江湖腥风血雨,世人争名斗利,已有归隐之心,他定明年二月初一之时,行封剑归山的大礼,还望诸位武林同道不吝玉趾,能前来敝山见证观礼。”众人闻言,都是啊地一声大叫,几人更是霍地站起,神态大是紧张。

    卢云不知众人何以如此讶异,当即问道:“这些人何以这般讶异?”

    却见伍定远听了众人的说话后,神态也是颇为吃惊。他定了定神,低声说道:“华山玉清观的掌门叫做宁不凡,此人武功冠绝当世,号称天下第一。”

    卢云哦地一声,道:“原来如此。”

    伍定远低声道:“这人若要退隐,必有人前去挑战,绝不会让他带着天下第一的称号封剑。我看华山定要多事了。”

    众人说话间,忽听一人道:“宁不凡要退隐?这是真的么?”

    伍定远急忙回头,却见一人身穿白袍,缓缓地走了进来,正是自号“剑神”的卓凌昭,身边还带着十来名弟子,那屠凌心、钱凌异都在其中。

    伍定远急忙拉住卢云的袖子,示意他低下头去,卢云见大批追兵赶到,也是一惊,连忙低声道:“咱们从后门走!”

    伍定远点头,两人慢慢地站起身来,便往后厨走去。

    卓凌昭却没留神,迳向苏颖超道:“这位小兄弟,你方才说宁不凡宁掌门要退隐,此言是真是假?”

    苏颖超见他仙风道骨,料来定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当下又是深深一揖,下拜道:“华山苏颖超,见过前辈。”急忙拿出名帖,跟着送到卓凌昭面前。

    卓凌昭见了帖上文字,霎时心中一震,忍不住叹道:“宁掌门啊,你何必这般心急呢?

    你若退隐了,偌大的江湖只余下我一人,日后无人与我比武较量,唉……这却教我如何排遣岁月?“

    众人听他言语间贡高自慢,隐隐有与宁不凡并肩之意,都是颇感诧异,只有伍定远知晓他的来历,但此刻形势危急,如何敢发一言,只悄没声地往后厨闪去。

    那瘦老者却是直性人,一听卓凌昭的言语,登时大怒,喝道:“你这小子是什么人,居然敢与我师侄相提并论,不怕别人笑掉大牙了么?”

    钱凌异哼地一声,冷冷地道:“你师侄不就是宁不凡么,那又算得什么?告诉你吧!我家掌门便是卓凌昭卓大侠,人称‘剑神’的便是他。”

    众人闻言,都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卓凌昭自击败灵音之后,盛名已然传遍五湖四海,店中诸人见眼前这人浑如乡村学究,毫不起眼,想不到竟是名动天下的“昆仑剑神”,一时都是惊讶诧异。

    卓凌昭见众人惊慌,却只淡淡一笑,道:“小兄弟,请你回头转告尊师,就说昆仑山卓凌昭多多拜上,二月初一封剑大礼,本人定会前去见证。”

    苏颖超额头冷汗直流,唯唯诺诺,应道:“是,小可理会得。”

    钱凌异见众人面露骇异之色,心下甚是得意,他环顾店中,却见两人鬼鬼祟祟地往后厨行去,正是卢云与伍定远二人。

    钱凌异见这两人对“昆仑剑神”四字充耳不闻,不表赞叹之意,心下甚是不悦,便冲上前去,向那二人叫道:“你这两人是干什么的?没见到‘剑神’来了么?”

    伍定远听得钱凌异叫喊,只好停下脚来,背着身子道:“我们是……是路过的行人,想要去找……找茅房……”

    钱凌异骂道:“找茅厕?两个人一齐去么?”说着上下打量伍定远的背影,冷笑道:“你们两个该不会是……嘿嘿……那个没袖子的吧!”

    昆仑门人知道他说的是“断袖之癖”四字,一时都是大笑起来。

    伍定远情急生智,他手指卢云,嘶哑地道:“这……这位是舍弟,他眼睛不太方便,所以要我一同前去茅厕,免得摔了下去。”

    卢云连忙接口,陪话道:“是啊!我打小都是靠哥哥把尿,不然定会摔到茅坑里。”

    钱凌异哦了一声,点头道:“原来是个瞎子。”说着转身回去,不再理会。

    伍卢二人赶忙往后厨冲进,急急从后门走了。

    却听那瘦老者道:“那人是个瞎子?他方才躲过我那一抓,身手很厉害啊!怎会是瞎子呢?”

    胖老者生平最爱胡扯,便道:“你知道什么?现下的瞎子都练了听风辨位的神技,那小子躲开你的一抓,不过用了三成功力而已。”

    瘦老者面露讶异,道:“原来如此,下次再要遇到这人,可要好好的讨教一番。”他忽地皱眉苦思,道:“可他方才目光炯炯,一双眸子很有神啊!那又是怎么回事?”

    胖老者一愣,沉吟道:“这……这人八成是北海瞎王,有时瞎,有时不瞎。”

    耳听两人胡说八道,钱凌异已然察觉有异,他细细回想那两人背影,越想越觉得与伍定远神似,当下提声喝道:“这两人有问题,咱们快追!”不及向卓凌昭请示,便提剑奔出,带人追杀过去。

    伍定远与卢云逃了一阵,忽听后头有人大喊大叫,却是钱凌异率人追来,伍定远心下大惊,颤声道:“不是躲过去了么?怎么又给识破了?”

    卢云伸手往马棚一指,低声道:“那儿有几匹马,咱们驾马逃走。”

    两人向马棚奔去,胡乱找了两匹马,二人跳上马背,连连催促,向前狂奔而去。

    钱凌异等人正自追赶,一见他二人跳上马背,当下也冲进马棚,便要上马追出,紫云轩的弟子喝道:“你们别乱来,那马是我们的!”诸人急急追出,拦住了钱凌异等人。

    钱凌异喝道:“滚开了!”刷地一声,手中“剑影”登即出鞘,一旁许凌飞拦住了他,低声道:“此处乃是京畿要地,咱们别要胡乱伤人,惹出事来。”钱凌异嘿地一声,只得收剑,但紫云轩的弟子嚷得更凶了,将昆仑众弟子拦在道中。

    卓凌昭见伍定远去得远了,此刻羊皮还在这人身上,如何能放他离去,当下使个眼色,屠凌心登时会意,二人使出轻功,从店门口窜了出去,要先一步拦截伍卢两人。

    钱凌异见伍定远已然远走,忙放软语气,求恳道:“你们快些退开啊!老子不过借你们的马一用,一会儿便还你们。”

    一名弟子叫道:“谁来理你了,你快些滚下来!”

    钱凌异大怒,骂道:“你奶奶的,你真以为我好欺负么?”说着拔剑出鞘,许凌飞急急劝道:“四师兄稍安勿躁,别在这儿伤人。”钱凌异涨红了脸,只得闷哼一声,还剑入鞘。

    那弟子笑道:“你这人好不奇怪,你这剑一会儿拔,一会儿收,谁知你要干什么啊?”

    钱凌异心中狂怒,森然道:“干什么?干掉你的小命!”长剑一抖,已然刺伤那弟子的肩头。

    眼见钱凌异出手伤人,剑法颇为了得,恐怕门人难以抵敌,琼芳却不惊慌,只怔怔地看着华山双怪,幽幽地道:“这些人好不蛮横,不知这世间的大侠都上哪去了,怎么还不来为我们解围?”

    华山双怪早已守候一旁,一听琼芳的求恳,登时大喜,叫道:“若要荡妖伏魔,全看我们的!”

    苏颖超见两位长辈又要生事,忙叫道,“师叔祖、师伯祖,你们别乱来啊!”

    华山双怪哪来理他,他二人有意要逞显威风,当下飞身出店,直往钱凌异奔去,双手抓出,功力竟然颇为浑厚。

    钱凌异见这二人形貌怪异,已认出他二人来,只听他喝道:“华山双怪,这里没你们的事,快些滚开了!”

    瘦老者怒道:“他妈的,堂堂的‘华山双鸡犬’你不叫,敢骂我们是‘华山双怪’!我操你祖宗!”提起金算盘,便往钱凌异身上砸去。

    却说伍定远与卢云二人驾马飞驰,两人见钱凌异给人缠住了,心下暗自好笑,忽听耳边一人道:“伍捕头莫要再逃了,乖乖地束手就擒吧!”

    伍定远大吃一惊,转头一看,只见一人身法奇快,如同奔马,竟已追至身后,正是卓凌昭本人。伍定远举起飞天银梭,朝马儿的臀上刺下,那马吃痛,往前急奔,立即拉开与卓凌昭的距离。

    卓凌昭冷笑道:“没用的!”他提气一纵,霎时飞过了伍卢二人的头顶,竟已站在两匹马的前方,拦住了道路,跟着伸手出去,拉住了伍定远的坐骑,神力到处,那马竟尔硬生生地停下。

    卢云心下大惊,叫道:“伍兄!跳过来!”

    伍定远奋力一跳,跃到了卢云的座骑上,两人共乘一骑,急速向前冲去。卓凌昭脸色一变,放脱马匹,又往后头追来。

    卢云见卓凌昭毫不放松,心下更是担忧,此人武功高强无比,直是生平仅见,一会儿若要动起手来,恐怕挡不下他的一招,两人共成一骑,狂奔不休,但马匹负了两人,颇为吃力,转眼便让卓凌昭赶上,卢云大惊失色,急忙掉转马头,转朝右手方逃去。

    奔不数丈,忽见前头道中站着一人,那人相貌凶恶异常,却是“剑蛊”屠凌心,只听他叫道:“小子莫想再逃,留下命来吧!”

    霎时剑光闪耀,长剑已然离鞘,便朝马腿砍来,那马登时惨嚎一声,前蹄已给砍断,卢云赶忙往伍定远身上一拉,两人便滚下鞍去,急急往道旁飞奔。

    屠凌心笑道:“前头是处悬崖,你们想要自尽么?”他哈哈大笑,缓步向前,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二人慌忙逃窜,奔不片刻,果见前头已无去路,却是一处山崖,便在此时,卓凌昭也已赶到,两大高手盯住了伍定远,形势已然无救。

    伍定远惨然一笑,道:“卢兄弟你走吧,他们要的不过是我一人,你此时自去逃命,还有机会求生。”

    卢云低头探看山谷,只见悬崖旁生了不少藤蔓,他心念一动,低声道:“伍兄莫慌,我们跳下去。”

    伍定远回头一看,只见断崖高耸,下头更是万丈深渊,这一跳之下,如何还有命在?他摇头道:“你快走吧,不必为我饶上性命。”

    卓凌昭笑道:“伍捕头啊,你们到底是要死还是要活?这般嘀嘀咕咕地做什么?”

    伍定远大声道:“你要杀便杀我一人,放了我兄弟去吧!”

    卓凌昭摇头道:“我一个都不想杀。只要你把羊皮交了出来,我决计不会为难你们。”

    伍定远骂道:“这东西是人家满门性命换出来的,你若要取,除非是我死了。”

    屠凌心嘿嘿一笑,道:“满口废话,去死吧!”挺剑杀来,剑法凌厉至极。

    伍定远知道他剑法厉害,但此时命在旦夕,只有硬挡了,他运起“飞天银梭”的功夫,在身前转成一个光网,只盼能挡下屠凌心绝招。

    但见剑光一闪,屠凌心的长剑来势快绝,转眼便从银梭光网中穿透,只听“啊”地一声大叫,伍定远胸口已然中剑,屠凌心脸露狞笑,连连催动阴劲,便要一举将伍定远击毙。

    伍定远只觉“剑蛊”的阴劲破体而入,一时五内俱焚,疼痛难忍,他想张口大叫,却又没了气力,卢云大吃一惊,急忙拉开伍定远,叫道:“咱们跳下去!”他用力一纵,便拉着伍定远跳落悬崖。

    卓凌昭见他二人跳崖自尽,慌忙间身形闪过,便往卢云身上抓去,卢云提起真气,登时一掌拍出,卓凌昭眼见他这掌真力浑厚,倒也不敢置之不理,当下也是一掌挥出,双掌相接,一股巨力传来,已将卢云的身子震飞出去,便与伍定远一同摔下深谷。

    屠凌心见他二人摔下悬崖,皱眉道:“这下怎么办,这两人摔死在谷里,定然烂成一团,咱们可需下去察看?”

    卓凌昭森然道:“当然要,这羊皮关系天下气运,非同小可,岂能不找将出来?”当下四处察看有无可供立足之处,一时便要下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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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7 12:54 | 显示全部楼层

英雄志 第三卷 京城之会 第三章 血战紫禁城

却说卢云见了谷中的地形,早已有备,他虽然摔落悬崖,但心神不乱,他见一处地方藤蔓缠绕,当下伸手出去,死命去拉,但两人下坠之力太大,虽给他拉住长藤,巨力带过,煞那间便又断裂,两人身子仍是朝下摔去。

    二人下坠不断,伍定远见一处山壁外凸,看来可供著力,猛地叫道:“看我的!”

    他胸前血流如注,但气力仍是不失,举起“飞天银梭”,往那尖角丢去,霎时银梭的尾练在那尖角一绕,两人便止住了跌。

    只是大力传来,伍定远重伤之下支撑不住,手指便自一松,卢云急忙抢过,伸手使劲拉住尾链,两人双手用力,同时大叫一声,终於牢牢地抓住尾链,这才救了性命。

    二人喘息一阵,便往山壁汤去,跟著伸手抓住岩壁,各自歇息。

    卢云打量四下地形,只见下头有处山洞,便道:“咱们爬到那儿,想来应可躲上一阵。”

    伍定远胸口伤重,气喘不休,正想躺下歇息,连忙称是,两人缓缓爬下,过不多时,便已进洞,只见那山洞甚是宽阔,当容二人栖身。

    卢云正要说话,忽听远处传来爬动之声,伍定远心下一惊,作势噤声,跟著缓缓探头出去,果见卓凌昭如蜘蛛般地四下爬动察看,他心下惊骇,急忙取过银梭,伏在洞口处等待,只要卓凌昭爬将过来,便要出手暗算。

    所幸这山崖广大至极,卓凌昭爬行一阵,四下寻找不到伍卢二人,便往崖下攀去。卢云见卓凌昭武功高强至极,想起方才两人对招间的凶险,心下不禁一寒。

    眼见卓凌昭去得远了,两人这才放下心来,卢云见伍定远伤势不轻,忙为他点上胸口的穴道,但伤口太深,仍是流血不止,卢云忙撕下衣襟,替伍定远包扎胸前伤口。

    忙了好一阵,血流渐缓,伍定远喘道:“多谢了。”他见卢云也是面色惨白,便道:“你方才与那姓卓的对了一掌,可曾受了内伤?”

    卢云摇头道:“还好。”方才他与卓凌昭对掌,只觉此人掌力雄强无比,他自己前几日与东厂好手比拼内力,伤势尚未痊愈,如何抵敌得住?一掌接过,便已受了内伤。只是卢云内功底子扎实,想来只要静养两日,当能尽复旧观。

    两人喘息一阵,都觉疲累不已,伍定远从包裹中摸出乾粮,两人各自分吃了。

    卢云低声道:“咱们现在怎么办?是要留在这儿,还是赶紧离开?”

    伍定远只觉胸口中剑处疼痛异常,呼吸间甚是困难,自知伤势沈重,便摇头道:“咱们在这儿歇一宿,等昆仑山这群人走远了,咱们再走不迟。”

    两人各自坐地歇息,卢云疲惫至极,不久便沈沈睡去,但伍定远受了“剑蛊”绝招,只觉肺部好似破了个大洞一般,一呼一吸间有如拉扯破洞风箱,甚是痛苦,良久无法阖眼。

    第二日清早,卢云睡了个饱,早已起身,他往洞外望去,只见外头稀哩哗啦地下著大雨。卢云见伍定远仍在沈睡,忙道:“伍兄,起来了。”叫了两声,却不见他起来。

    卢云大惊,忙将伍定远扶起,只觉他全身火烫,解开衣衫一看,胸口伤处竟已化脓,屠凌心刺的那剑竟是不轻。原来那“剑蛊”阴劲最是厉害不过,伤口虽然看似甚浅,其实阴劲所到之处,早已深入五脏六腑,只怕伍定远的脏腑已然重伤,恐有性命之忧。

    卢云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过了良久,伍定远这才悠悠转醒,他睁开眼来,待见卢云面色忧急,当下微微一笑,嘶哑地道:“卢兄弟,怎么这幅慌张模样?”说话间气喘咻咻,有如哮喘病人。

    卢云忙道:“你伤势沈重,可千万别要乱动,我想办法给你弄几服药来。”

    伍定远喘道:“这点伤算得了什么,想我以前在西凉的时候,哼!那可是整日在刀口里度日啊!”他乾笑了两声,又道:“这阵子咱们先在此处养伤,等我身子好些了,咱们再做打算不迟。”卢云点头称是。

    当天卢云便爬出洞去,攀回悬崖之旁,只见上头已有大队人马到来,竟将来往道路封住,卢云一愣,想不到连官兵也都出动了,只不知是锦衣卫还是东厂的人马。

    卢云心道:“这伍兄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各方高手都在找他?”他不敢在外头久留,便回洞与伍定远商量。

    伍定远听说下山道路已被封锁,更显愁容,知道山洞里也不稳固,只是此刻身上伤重,若要硬闯,绝无逃脱之机,两人只好过一日算一日了。

    又过两日,洞外大雨依然不止,稀哩哩地溅进洞来。伍定远大半时候都躺著不动,有时睁开眼来,只说了一两句话,便没了力气。

    卢云见伍定远伤势日重,全身高烧,胸前伤口更是发出阵阵腐臭,他心下焦急,想要替他诊治,却又苦无药石。卢云脱下外衣,给他盖在身上,又去接了雨水过来,喂著伍定远喝下,但伍定远昏昏沈沈,雨水入口,又全都呕了出来。

    卢云又慌又急,道:“咱们要怎么办?便这样等死么?”伍定远缓缓睁眼,却不打话,过不多时,又沈沈睡著。

    卢云望著洞外,大雨仍然倾盆而落,他明白前无去路,後有追兵,情势极为险峻,不由得心烦无比,此时伍定远早已昏迷不醒,呼吸时呼咻咻地,看来肺部真的破孔甚深。

    连著三日,雨势都不曾止歇,卢云几次爬出探看,崖上崖下仍有人盘查把守,实在脱身不得,这夜他不敢再睡,只守护著伍定远,深怕他病情有变,突然死去。

    到得第四日早,卢云正在洞口小寐,忽听背後传来异声,卢云惊醒,连忙转过头去,只见伍定远双手挣扎,便要坐起,卢云赶忙抢上,将他扶了起来。

    伍定远睁著空洞的双眼,抚著胸口伤处,喘道:“卢兄弟,我……我好难过……”

    卢云大惊,急忙握住伍定远的双手,大声叫道:“咱们冲出洞去,我定有办法救你!”

    伍定远摇了摇头,喘息道:“我……我实在走不动了,你好好保重,自己去吧。”

    卢云这几日与他朝夕相处,心中早把他当作亲人一般,听他说话这般消沈,忍不住心头一痛,只是摇头不语。

    伍定远看著洞顶,怔怔地道:“想我本是西凉城的一名捕快,为了一桩灭门血案,这才千里流亡,逃到此地。一路上多少艰险危难,唉……谁知命运乖离,看来今日我也难逃毒手……”说著想起齐润翔、齐伯川父子,心中更感悲痛,几欲流下泪来。

    卢云急劝道:“伍兄别急,等你病好之後,咱们再做打算吧!”

    伍定远自知命在旦夕,他眼眶微红,只缓缓摇了摇头,跟著从怀中掏出羊皮,交在卢云手里,低声嘱咐道:“卢兄弟,这块羊皮涉及八十几条人命,乃是苦主所托之物,哥哥现下性命不保,只求你好好收著,日後为我申冤报仇……”他说著说,一口气喘不过来,只不住大声咳嗽。

    卢云心中慌张,急忙替他抚背,就怕他忽地死去。

    伍定远定了定神,低声道:“这块羊皮牵动天下气运,乃是奸臣江充卖国的罪证,只要……只要交给有良心的大臣,就不愁推不倒这个奸臣……卢兄弟,这宗血案能否得雪,全看你一人了……”他正待要说,猛地心中一醒,想到那夜齐伯川死前的情景,当时齐伯川重托於己,哪知自己现下也要不成了,却要再将这桩重担托给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他心下一悲,热泪盈眶间,竟是泪洒当场。

    卢云见他悲伤,也是泪如雨下,他紧紧握住伍定远的手掌,哭道:“伍兄,快别这样了,咱们一块儿逃吧!”

    伍定远惨然一笑,他看著眼前寒怆的卢云,这人与自己道上相逢,不过是个面贩而已,眼下自己不成了,便硬要把这个重责大任派在人家身上,却是凭什么?他叹息一声,垂泪道:“算了,没用的,这羊皮只会害死你,你斗不过他们的……”

    卢云正待要说,却见伍定远大声狂叫,双手乱挥,吼道:“逃吧!逃吧!你自己快逃吧!”想将羊皮抛出洞去,一时却没了力气,两眼一翻,身子痉挛一阵,就此不动,好似死了一般。

    卢云大吃一惊,连忙去探他的脉搏,只觉微弱至极。卢云一咬牙,情知若再困於此处,伍定远只有死路一条。他把羊皮收到怀里,跟著解下腰带,将伍定远牢牢绑在背上,心道:“当此之际,只有先回京城了。”顾不得漫天大雨,就此冲出山洞。

    卢云背着伍定远,一路攀爬至山腰,忽听有人喧哗呐喊,却是下头守军看见了自己,正自奔相走告,卢云一慌,原本他往崖下爬落,此刻给人发觉,便不敢再下,他见悬崖西首甚是陡峭,想来无人看守,便急急爬去。

    大雨一滴滴的落下,冰冷的雨水浇在两人身上,卢云怕伍定远受不住寒,只握住了他的手,将护体内力一阵阵的传了过去,所幸伍定远尚有脉搏,看来尚能支撑一会儿。

    不多时,卢云已攀上崖顶,他察看一阵,天幸四下无人,想来山下守军以为他两人已然爬下悬崖,早已在下头道路搜查,是已此处反而无人看管。他心下大喜,认明京城的方向,当下负着伍定远,冲风冒雨,狂奔疾行。

    奔了片刻,眼前遇上了一条岔路,正中是一片平坦道路,两旁却是蜿蜒山道,他正自犹疑,不知要往何处而去,忽听後头有人叫道,“人在这儿了,大家快追!”卢云吃了一惊,回头望去,竟有百来名骑兵驾马追来,慌乱间不知是何方人马,卢云心念如电,当下挑了崎岖小路奔走,想来此处乱石无数,马蹄踏去,必然摔伤。

    卢云背着伍定远,一路从小径狂奔逃走,过不多时,後头骑兵发现了,便也匆匆奔来,眼看便要追近,忽听後头大呼小叫,已有不少马匹摔倒,众骑兵眼见地形崎岖,只得翻身下马,改以步行,但这番行路比不上骑马,登时慢了下来。

    卢云急於甩开追兵,敢忙发动内力,那“无绝心法”的威力登时显现出来,只见他大步向前迈去,竟然疾逾奔马,有若雷霆。大批骑兵此时只能以步行追赶,一时间呼喝连连,却是追赶不上。

    卢云狂奔而去,足足奔了一个多时辰,二十馀里奔来,不见後头有人追来,想来已远远抛开追兵。卢云心头一松,放缓了脚步,又是几里走去,只见前头现出一堵高高的城墙,卢云知道京城已在眼前,看来只要入城寻到药,仗着自己还懂些医术,伍定远定然有救。

    行出不久,忽见前头人声鼎沸,似有人群聚集,卢云凝目看去,霎时心中一惊,只见前方栅栏林立,朝廷竟在此处设下一道关卡。眼看大批军马正在盘查来往商旅,卢云想改绕小路,其势却有所不及。

    卢云自知背着一人,行踪必定暴露,正担忧害怕、不知所以间,忽见一旁有人驾着牛车过来,那车上还堆满了柴草杂物,卢云心下一喜,知道有救,眼见车主正与旁人交谈,便趁他稍不留神之时,一把将伍定远推入草堆,自己则垂手低头,装作寻常百姓模样,老老实实地跟着柴车前行。

    守城军士盘查数人後,便搜到那柴车上,一名军士道:“你车上载着什麽东西?有什麽不法货品?”那车主忙道:“回秉军爷,小人车上只有些柴草,都是要拿到城里卖的,岂敢做什麽坏事?”那军士拿起棍棒,胡乱的往柴堆里戳了两下,卢云手心出汗,伍定远深藏其中,不知那军士会不会发觉?

    还好那军士已然搜查数十人,颇感疲累,一见无甚异状,便挥手道:“没事了,快过去啦!”卢云大喜,也要迈步向前,一名军士拦住他道:“你这小子急什麽?你干什麽来着的?”卢云低头道:“小人是城里打杂的夥计,要赶回去上工。”

    那军士打了个哈欠,伸手在他身上胡乱摸索,霎时间,竟摸了那张羊皮出来,只拿在手上翻来转去的瞧,卢云见东西给人搜出,心中只是百般叫苦。

    那军士往羊皮一瞄,只见红红绿绿,满是图线,一旁又有歪歪曲曲的文字,当下喝道:“这是什麽稀奇古怪的东西?”卢云听他这麽一说,心下登松,料知这些军士身分低微,不知这羊皮的来历要紧,他定了定神,从容地道:“这是辟邪用的符咒,小人不久前在玉林观里求来的。”却是来个随口胡言乱语,好来敷衍一番。

    那军士抓了抓头,满脸不耐:“原来如此,好啦!快快过去,下一个上来!”

    卢云不动声色,缓缓地向前走去,忽见两人腰悬长剑,身穿白袍,站在一堆军士中,好像前些日子在王府胡同有见过面,一时却也认不出来是谁,那两人面带倦容,显也没留神那军士与自己的对答。卢云情知危机四伏,脚步当即加快,眼看牛车走远了,便急急往前追去。

    正走间,忽听那军士唠唠叨叨地道:“这玉林观可真怪了,居然在羊皮上画符,下次我也去求个几张。”一名白袍客听得此言,只大惊失色,颤声道:“你……你说什麽?”

    卢云听见两人的对答,情知身份败露,回头看去,那军士正向自己指指点点,想来在述说那块羊皮的情状。

    卢云心念一动,他见牛车已然驶远,便寻思道:“说不得了,先来个调虎离山之计!现下我只要急速逃走,必能将这些人引开,伍兄就多了几成活命机会。”心念及此,便向城内狂奔而去。

    後头军士见他忽然狂奔起来,登即大呼小叫,大声叫道:“贼子在前面,快追啊!”百馀人一齐冲上前去,那两名昆仑山的好手反而给挤住了,众军士脚步迟缓,哪追得上卢云的轻功,不过片刻,卢云便要脱身。

    忽听道路上马蹄声响,城外数十匹快马追来,却是从悬崖处追来的人马赶到,当先一名头领远远看见卢云,登时喝道:“哪里走!”弯弓搭箭,飕飕两声,连发双箭,对着卢云射来。卢云听得来箭呜呜作响,料知发箭之人功力不凡,忙纵身一跳,有如大鸟般向前飞去,两方相距本远,飞箭本已难及,这下更是射他不到。

    卢云松了口气,正要往城里道上挤去,忽又觉背後劲风劲急,似有高手过来,卢云忙回首去看,只见一名白袍客提气飞纵,已然跃到自己面前。

    卢云心下一惊,寻思道∶“这人武功好厉害,却是谁来了?”他还不及思索,那人已举剑刺出,猛向门面杀来。

    卢云见他剑法凌厉,实在不能正面抵挡,只有往旁一让,那人剑招一变,改向他喉间急刺,招式老辣无比。卢云避无可避,慌忙间伸指乱弹,竟然弹中那人剑刃,但手指也险些给削掉。那人森然道:“想拼内力麽?”

    指剑相交,那人剑上猛地传来一股阴寒内力,这内力好生邪门,卢云给这内力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倒退了一步。那人大喝一声,长剑幻出点点寒星,便往卢云身上攻去。卢云见此人武功远胜自己,不敢再打,连忙抱头鼠窜而去。

    那人提步追赶,连出十馀剑,卢云头也不回,只是提步狂奔,剑尖在卢云背後闪动,却总是差了几寸,便在此时,後头一人匆匆奔来,叫道:“二师兄!这小子就是那面贩,我方见他背着伍定远逃命,怎麽人突然不见了!”

    说话那人声若破锣,却是昆仑山的“剑蛊”屠凌心,方那两支飞箭便是他射的。看来昆仑派连日搜捕伍定远,早已菁英尽出。

    那提剑追杀卢云的不是别人,却是那“剑寒”金凌霜,听师弟如此说话,登即醒悟:“好小子!居然来个调虎离山!”当下停步下来,不再追赶卢云。他凝神思索,环视左右,忽见远处一辆牛车正要驶离,心念一动,点头道:“在这儿了!”他飞身纵起,拦住牛车,跟着一剑往柴草堆刺下,那车主给吓得面无人色,当场宾落车下,摔在一旁。

    卢云本已走脱,眼见金凌霜一剑刺下,怎能不惊?只好大步奔回,金凌霜见卢云匆匆奔回,便自冷笑一声,知道自己猜想是真,他收住长剑,伸手到柴车里一摸,果然将伍定远揪了出来。

    只见伍定远面色惨白,软绵绵的趴在柴车上,不知死活如何。

    金凌霜抓到伍定远,立刻伸手大搜,他急速掏摸,但摸了半天,只摸了柄银梭、几锭元宝,却都找不到那最最要紧的东西,金凌霜哼了一声,双眼一翻,目中精光暴射,却是往卢云瞪去,料来那东西定是在这面贩身上。

    眼看伍定远已落入那几人的手里,卢云自知不能独自逃走,否则伍定远必死无疑。他心中计较,寻思道:“这些人千方百计的要找伍兄,看来还是为了那块羊皮,待我和他们拖延一番,看看有无逃生机。”

    他掏出怀中羊皮,高高举起,朗声道:“你们听好了,东西在我手上!你们把这位朋友送上,我便把羊皮交给你们,如何?”

    金凌霜大喜,正要答应,忽见屠凌心向自己做了个眼色,却是有意出手暗算。金凌霜会意,点了点头,单手高举过肩,也将伍定远提了起来,大声道:“如此甚好!你快将东西交来!咱们一手换人,一手交物。”他口中大声嚷嚷,眼角却瞅着屠凌心的动静,只见他悄没声的绕到後方,便要往卢云背後欺去。

    卢云浑然不觉,正要向前走去,忽见金凌霜面色不善,他心中一凛,已知对方另有阴谋,不过此时伍定远落在人家手中,自己别无他法,只好手举着羊皮,缓步向前。

    卢云跨出两步,背後已有一阵剑风扫来,却是屠凌心拔剑偷袭,卢云识破计谋,登时破口大骂:“好啊!丙然是无信无义的猪狗之徒!”慌忙间扑地趴倒,躲开了背後的暗算。屠凌心喝道,“把东西教出来,否则休怪刀剑无眼!”

    卢云听他喝骂,又见一旁军士神情贪婪,好似都想过来抢夺那块羊皮。卢云心念微动,想道:“这东西看来要紧无比,我可得好好应用了。”他脑中诡计一闪,登想了个计谋,朗声叫道∶“你们要这羊皮是吧!何必动手抢?我给你们就是了!”说着将手中羊皮掷出,内劲到处,那羊皮远远飘去,已然飞出十来丈之遥。

    众军士猛见羊皮飞来,都知此物事关重大,一起叫嚷上前∶“是我找到的!宝劳是我的!”果不出卢云所料,众人登时胡抢乱叫,闹做一堆。

    屠凌心怕众人胡乱抢夺,竟把那羊皮给撕破毁损,连忙冲向前去,喝道:“全给我滚开了!”众军士都是北京城的禁军,来头不小,虽知这人是江充调来的武林异士,不过大功当前,谁有空理会他?屠凌心见众人自抢夺,大怒道:“你们找死吗?”长剑扫出,当前一人身首分离,死於非命,屠凌心冷笑一声,夹手夺过羊皮。

    金凌霜见师弟出手残暴,大惊道:“师弟!快住手,万万不可杀人!”众军士骇异至极,连忙跳开。一名军官见下属被杀,心头震怒,他奉命跟随昆仑山高手查案,见他们言语无礼,心中早已不忿,只是念着江大人交代,这才勉强忍耐,待见下属被杀,如何还能忍得?当即怒道:“什麽妖人在此作乱!全都给我拿下了!”

    众军士弯弓搭箭,长枪大戟一齐挥出,将屠凌心围住,屠凌心自也不惧,傲然看着众人。金凌霜忙道:“这位军爷,我们是奉江大人的意旨办事,你别和我们为难。”

    那军官面色一沈,说道:“江大人是叫你们领头办事,没说你们可以随意杀人吧!”

    屠凌心怪叫一声,喝道∶“你凶什麽东西!找死!”只见他一张丑脸紧紧皱在一起,跟着举剑劈去,那军官防备不及,脑袋已被劈成两半。

    一旁副官大惊,喝道:“造反啦!放箭!快放箭!”众军士发一声喊,箭如雨下,往屠凌心射去,屠凌心狂吼一声,举剑乱杀,但弓箭既多且快,却要屠凌心如何挡得住?金凌霜长叹一声,只得提剑去救。正待出剑,忽地背後一掌袭来,却是卢云趁机偷袭,金凌霜关心师弟,百忙中不及招架,只得矮过身子躲开。

    卢云见他不敢还手,更是趁势猛攻,“无双连拳”接连使出,招式纷呈,一时快狠兼备。金凌霜一面隔挡飞箭,一面闪躲卢云的拳脚,手上还提着伍定远,饶他武功高强,但眼前情势大乱,卢云又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一时也感手忙脚乱。

    卢云见他左支右拙,霎时两掌一并,奋起全身真力,猛向金凌霜胸口一推,金凌霜见卢云这掌功力深厚,非同小可,但他右手要抵挡官兵攻势,左手又抱着伍定远,实在腾不出手来对付卢云,眼看对方势如疯虎,只有放脱伍定远,将他摆在脚边,跟着左手推出,凝神回了一掌。

    叁掌便要相撞,卢云忽地朝地下一扑,已然朝伍定远滚去,金凌霜大惊,知道上当,正要举剑出来,却见卢云夹手一抱,已将伍定远抱在怀里,跟着转身逃走。

    金凌霜哼了一声,他转头看去,见那羊皮已在屠凌心手中,这伍定远怀璧其罪,少了羊皮,便不再那麽要紧,当下也不追赶卢云,转而护向师弟。

    此时屠凌心已大开杀戒,足足杀害了十来名军士,那副官狂怒不已,但又忌惮屠凌心武功厉害,不敢近身肉搏,只有命人不停放箭,屠凌心武功虽高,但给弓箭侵逼,身上却也插了不少箭矢。

    箭羽落下,两人且战且走,金凌霜四下打量逃脱路径,心道∶“这当口与江大人的手下误会已深,看来是说不明白的,只有先避一避再说。”拉着屠凌心,便往道旁小径钻去。

    二人正要走脱,忽然城里十馀骑马向前狂奔,马上一人见到两边动起手来,大怒道:“你们在搞什麽!东西呢?”

    众军士闻声住手,纷纷将弓箭放下。金凌霜回头一看,只见来人身穿锦袍,面如重枣,正是江充大人的手下爱将,锦衣卫统领安道京。

    金凌霜见安道京面色不善,想到本派人马还在京城,万万不能得罪这些朝廷命官,便停下脚来,拱手道:“安大人来的好,适才那两名逃犯走脱,我们自己人又起了些误会,这才动起手来……”他正待说明,安道京不耐的道:“别罗唆了,东西到手了吗?”

    金凌霜咳了一声,道∶“不劳大人忧心,东西已然夺回了。”

    安道京冷冷地道∶“既然到手了,怎麽还不拿出来?”

    金凌霜转头吩咐,那屠凌心便从怀中取出羊皮,他正要交给师兄,却见安道京跳下马来,猛地一把抢过,神态无礼。屠凌心见此人傲慢至此,心下大怒,管他是什麽来头,登时喝道∶“什麽东西!恁也狂妄无礼了!”旋即手按剑柄,众军士见他又要发难,急忙举起兵刃,数十人团团围住了屠凌心。

    金凌霜一把拉住师弟,低声道:“不要和他们动手,咱们回去见了掌门再说。”屠凌心怒道:“他妈的!这群人王八蛋自以为是什麽东西,我不教训他们一番,以後怎麽得了?”金凌霜叹息一声,只是低声相劝。

    其实金凌霜心中岂能无感?他自赴京城以来,事事被人侮辱奚落,好似东厂随便一个小小太监,也比他们这群江湖好手威风些,只是金凌霜身为昆仑山第二把交椅,不能不小心完成掌门交付的使命,当下只有忍耐到底了。

    眼见安道京已把羊皮拿到手里,金凌霜便携了师弟的手,大声道:“安大人,东西既然到手,我们这就告辞。”

    哪知安道京骂道:“饭桶!全是饭桶!”屠凌心听他说话侮辱,登时狂怒,便要上前杀,金凌霜把他拦住了,强抑怒气道:“在下不知有何过错,大人为何发怒?”安道京哼了一声,随手一扯,将羊皮撕成碎片,扔在地下。

    金凌霜诧异惊骇,叫道:“大人何故如此?这羊皮是要紧东西啊!”

    安道京翻身上马,跟着一鞭往金凌霜头上抽下,怒道:“笨蛋!还敢顶嘴!”金凌霜往旁一闪,长鞭啪地一声,抽落在地,这下他养气工夫再好,也不能不动气,面色一沈,心道∶“京城是你们的地盘,我自当礼让叁分,日後大家江湖相见,有你的苦头吃了。”他压下火气,沈声道:“安大人,到底怎麽回事,请您明示。”

    安道京长鞭一扫,卷起地上一小块羊皮,喝道:“你自己看,给人耍了还不知道!”

    金凌霜一看那块碎皮,上头依稀写着四书辑注等字样,皮倒是皮,不过不是价值连城的羊皮,却是不值分文的破烂白色书皮,霎时间面色已成惨白,这才知道给人狠狠地耍了一阵。

    原来卢云适才心念一动,想起自己随身带的一本四书辑注也是白色,模样倒与那羊皮颇为相似,当即将那书皮撕下丢出,好来鱼目混珠,反正众人只知奉命追拿一张“白色的”羊皮,却也没真的见过东西,果然一举骗过众多好手。

    金凌霜低下头去,看着满地的书皮碎屑,一时面色困窘。安道京面带不屑,当即冷哼一声,对他师兄第二人不再理会,迳自调派兵马捉人。

    却说卢云抱起伍定远狂奔,已入京城道路,他心中不断盘算主意,想道∶“这下我们要躲到哪去?大批人马在後追捕,伍兄伤势又是危急,实在不能再拖,到底我该怎麽办?”忽地想到顾嗣源∶“顾伯伯看来已经到京里任职了,我……我若带着伍兄上门求见……”他用力摇头,知道这条路决不可行∶“顾伯伯待我情深义重,他才上任不久,我岂能连累他?何况……何况他这麽高的身分,又怎能为了我这种低叁下四的人犯险?”一时又想到顾家小姐,心中更是大恸,恍惚间胡乱奔走,城里百姓见他抱了个人奔跑,都侧目让道,过得片刻,卢云稍稍停步,留神四周,竟又奔回王府胡同。

    卢云心中暗暗叫苦,这里官员云集,卫士众多,前些日子千辛万苦的逃脱此地,哪知道阴错阳差下又回到这里,他抱着伍定远,躲在街角歇息,心中浑没了主意。徨间,已见到人影在两旁官宅屋顶上行走,後头马蹄声杂沓,显然追兵已经赶到,卢云只觉心力憔悴,他牢牢将伍定远绑在背上,举掌护住全身,眼前情势只有死战到底了。

    百馀名禁军将整条闹街团团围住,不知多少好手云集在此。

    一名军士望见卢云,大叫道:“找着了,他们在这里!”跟着拔刀冲来,卢云一脚将他踢翻,夺过那军士佩刀,狂劈滥砍,且战且走,只是多名高手虎视眈眈,实在不知要退往何处。

    此时安道京也已赶到,他跃下马来,几个纵跃,已然站在卢云面前,卢云见他武功不弱,似不在昆仑山诸高手之下,不由得一惊,转身便逃。那安道京却不容他有丝毫喘息,立时拔刀出鞘,刀光一闪,对着卢云脑袋砍来,招数霸道至极,卢云不知此人来历,更不知这个统领的刀法如何奥妙,勉力举刀硬接,两人刀身正待相触,安道京口中怪叫一声,招数已变,倏地横刀卢云腰间砍去,刹那间由直劈改为横切,变招之快,几非人力可及,卢云情急之下,用力一跳,急忙往後跳开,跟着身子一转,便朝一处小巷奔入。

    卢云才入巷口,忽地一股掌风迎面扑来,掌力未至,已然逼得卢云呼吸不顺,他凝神还了一掌,拍地一声,卢云只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内力袭到身上,忍不住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跟着脚下踉跄,退开四五步。顿时间,巷内已然走出一人,状似书生,温文儒雅,却是昆仑掌门卓凌昭到了。

    安道京冷冷的道:“卓掌门,大夥儿都是替江大人办事,不必争这个功劳了吧!”卓凌昭道:“好说,安大人好俊的刀法哪!”巷内随即奔出大批好手,都是昆仑山好手,已然团团围住伍卢二人。两派人马人不再说话,相互监视,都要将伍卢二人一举拿住,却又怕对方抢先动手。

    卢云身受内伤,放眼四周,前有狼,後有虎,大批好手将他团团围住,心知无路可去,他将伍定远从背上解了下来,伸手扶住,只见他仍是昏昏沈沈,死活不知,卢云心中一痛,大声叫道:

    “伍兄,卢云今日与你同生共死!”

    忽听前方锣声大作,有人向前行来,不知又是何方神圣到了,卢云心中悲凉,料想来人不是东厂的走狗,便是江充的手下,还能有什麽好东西?

    他侧目望去,锣声中只见数十人骑在马上,簇拥着一名将军,那将军约莫六十来岁,须长叁尺,形貌甚是威武,随行官差举着两面大招,左首是“保国安民镇北大督师”,右首是“忠言极谏孝亲善穆侯”,端看这气派,便知来人官高爵重。

    卢云心中一凛,想起当年随顾嗣源前去江夏时,曾见过一个名叫左从义的总兵,便是眼前这个镇北大督师的手下,据说这人在朝中势力庞大,颇能与江充、东厂鼎足而叁。

    安道京眉头一皱,低声道:“卓掌门,事不宜迟,快快动手!”

    卢云一听此言,便知这善穆侯柳昂天与这甘人有些嫌隙,虽然不明究理,但事已至此,已不容他细细推想,只要伍定远不落入江充这帮人手里,便多一分活命希望,卢云心念於此,紧紧抱住伍定远,便往街心奔去。

    安道京见卢云蠢蠢欲动,哪容他再逃脱手掌,当下一个纵跃,他後发先至,已拦在卢云身前,冷笑道∶“往哪走?”一刀便向卢云劈下。卢云一咬牙,不顾一切,反向安道京怀中冲去,安道京料不到他有这般怪招,这下刀刃反而在卢云身後,胸腹要害都暴露出来,连忙往後跃去。

    卢云趁机冲入街心,便在此时,肩上挨了一记重手,也不知是何人下的手,掌力雄浑至极,只震得他伤上加伤,眼前金星直冒,卢云不顾伤势沈重,抱住伍定远,只是奋力向善穆侯奔去。

    安道京伸手抓出,朝卢云手臂扭去,指力到处,卢云臂上登时鲜血淋漓,但他仍是飞身向前,绝不稍缓。卓凌昭见众人出手无功,都拦不下卢云这人,他冷笑一声,道∶“你们都退开了,且看本座出手。”人影一晃,便向卢云冲来,势道快绝。卢云见他武功高明异常,知道此人绝非易与之辈,当即快马加鞭,死命往前冲去,口中大叫道∶“救命啊!救命啊!”善穆侯身旁护卫见街上有人斗殴,一起拔刀出鞘,勒马止步。

    卢云只觉胸口气闷异常,但此刻性命攸关,脚下虽已酸软无力,仍是靠着一股毅力支撑,朝着善穆侯车队奔去。

    卓凌昭叫道∶“站住了!”掌力已然袭到身後,卢云知道此掌来势猛恶,已然避无可避,心中一酸,自知无幸,当下将羊皮塞入伍定远怀里,跟着凝运内力,护住了後背。大叫道∶“伍兄,来生再见了!”

    只听砰地大响,一股强猛内力震来,卢云後心结结实实地挨了卓凌昭一掌,他藉着这一掌之力,猛地双手一振,将伍定远奋力丢出。只是这掌好不雄浑,卢云本已身受内伤,此时更是口吐鲜血,脱力倒地。

    伍定远如脱线风筝,远远地飞了出去,眼看便要落到柳昂天身前。卢云趴在地下,勉力望去,知道这番辛苦终於有了代价,虽然身上重伤,嘴角还是露出了一丝微笑。

    谁知安道京大喝一声,叫道∶“哪里走!”竟是飞身来抢,此人身法快绝,如同大鸟般的朝伍定远扑去。

    卢云惊叫道∶“不要啊!”他想要出力阻拦,却是心有馀力不足,想起这些日子的艰难患难,如今自己舍却了一命,伍定远仍是不免,心中不禁大痛,口中鲜血疾喷,便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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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7 12:55 | 显示全部楼层

英雄志 第三卷 京城之会 第四章 风流司郎中(上)

深秋的日头照下,京城的石子路上传来清脆的马蹄声,前方铜锣响起,官差口中大声诵道:“闲人回避——肃静让道——”一名灰衣汉子坐在马上,跟在一众官差之後,耳听众人大声颂念,他轻轻打了个哈欠,好似有些倦了。

    这灰衣汉子微胖身材,脸如满月,神情世故通达,乍看之下,好似行路间浑不用心,但若仔细察看他的神情,便会惊觉他那双小眼直如鹰隼一般,不住瞅著街角四处,可说锐利至极。

    忽听背後有人轻轻咳了一声,那灰衣汉子双目一亮,忙转头去看,只见一名老者身著戎装,满脸正气,正自低头咳嗽,那灰衣汉子忙道:“侯爷怎地咳嗽?可是昨夜受了风寒?”那老者抬起头来,摇了摇手,示意他不必多虑。

    话未说完,忽听马蹄声响,行伍间一骑掉转马头,那马上坐的不是军官,却是名年轻公子。只见他策马过来,问道:“怎么了,侯爷可是有事?”日光下这年轻公子足跨骏马,腰悬长剑,俊美的瓜子脸蛋雪白如玉,端是潘安似的好样貌,灰衣汉子摇了摇手,笑道:“喉头痒,没事的。”那年轻公子点了点头,不再多说,提疆一振,便又驾马前行。

    这灰衣汉子看著他的背影,心道:“杨郎中还是老样子,凡事总是小心把细,连清个嗓子也不成。嘿嘿,有他在这儿看著,我可清闲多啦!”想到此处,嘴角便泛起微笑。他自识得这公子以来,已有七八年了,平日见他温文儒雅,好似个读书人一般,其实这公子一旦发起威来,把那两条眉毛高高斜起之时,嘿嘿,那时的他,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哪。

    正思索间,忽听一名军官低声道:“韦护卫,那小姑娘在干什么?怎地拦了咱们的路,莫非是要告谁的状么?”灰衣汉子定睛看去,只见路边奔出一名少女,脸蛋羞红,却不知要做什么,那军官啧地一声,正要上前拦阻,灰衣汉子伸手一挥,笑道:“不碍事,你别过去打扰。”那军官给这么一拦,只愣在当场,皱眉道:“嘿,真没事么?”灰衣汉子嘻嘻一笑,摇了摇手,要他静静旁观。

    众官差不知那女孩意欲如何,都停下马来,眼见大队人马给阻在道上,那军官看实在不能再拖,便要上前喝问,忽见那女孩儿羞红粉脸,轻移莲步,却是朝那年轻公子走去。

    那军官正要上前,忽见那少女从怀中取过一封书信,跟著递了过去,那军官咦了一声,道:“一封信?这是干什么来著?要揭发谁的恶行么?”灰衣汉子尚未回答,那年轻公子已俯身弯腰,将那女孩儿的书信接下,跟著向她淡淡一笑。那少女见了他的俊脸,霎时飞红了脸蛋,急急转身,掉头飞奔而去。

    那军官便再笨上十倍,见了那少女的神情举止,也已猜到七八分,他啐了一口,骂道:“原来是这档子事,我还以为有人拦路告状哪!”那灰衣汉子扬鞭大笑,向那公子道:“杨郎中啊,你可快些成亲了,免得京城里的姑娘家镇日魂不守舍,都在为你发愁。”那公子转过头来,微笑道:“哪有这等事情,韦护卫说笑了。”说著两腿一夹,鞍下骏马便往前奔去。

    眼看众多少女虽然跪在地下,眼角兀自朝那公子的背影望去,却是将他当作心仪仰慕的对象。那灰衣汉子哈哈大笑,心想:“好一个风流司郎中,不过这么上个街,便要招惹无数芳心。真是罪过啊!”到底这公子是谁呢?原来他便是当今兵部职方司郎中,五辅大学士之子杨肃观。

    也是他模样太过俊雅,每回同他出门,总要遇上几桩异性求欢之事。江湖上有些狂妄好事之徒,见了他俊美的容貌,更以为他是摇摇笔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其实行家只要仔细看过他腰上的长剑,见了剑柄上镶的几个字,定会翘起拇指来,暴喝一声道:“好样的!”那六字读来简单明了,不过便是“少林天绝亲传”六个字而已。但只要通晓江湖事的,便知这人招惹不起,其中文字更有偌大含意。

    大队人马正自前行,忽听街角传来一阵斗殴的声音,一名男子满口鲜血,全身肮脏,兀自在那儿大喊大叫,却不知是做什么的。

    众人颇感讶异,都停下脚来。只见那人手上抱著一条大汉,猛往车队奔来,那年轻公子皱起眉头,不知那男子意欲为何,他使了个眼色,一旁下属会意,正要上前喝问,却见那男子奋力一丢,竟将手上抱的大汉丢出。

    那公子微微一奇,不知他此举是何用意。便在此时,街角的人群中飞出一名武官,只见他身形闪动,猛地跃上空中,跟著运起鹰爪手,便往那大汉身上抓落。

    那年轻公子双眉一轩,轻轻地道:“原来是锦衣卫的人,怎地跑来王府胡同搅和?”那武官可不是什么喽罗,却是统领安道京本人。此时他纵身跃起,正是来抢伍定远,这个西凉名捕的性命,只在旦夕之间,一旁卓凌昭等人见他夺了头功,心中焦急,却已阻拦不及。

    眼见安道京堪堪得手,忽然一柄长剑斜斜引来,招数醇正,气势博大,安道京人在半空,被这无端窜出的剑招一缠,竟是无法闪躲,只得拔刀挡架,一招“回天削地”,赫地挡下这天外飞来的一剑。

    安道京落下地来,急看出招之人,却见是位年轻公子,便在这一瞬间,那年轻公子猿臂轻抒,已轻轻巧巧地抱住伍定远,身旁军健忙将人接过,自去搀扶一旁。

    安道京怒斥一声,戟指喝道:“著来人速速放开钦命要犯,否则一同究办!”说著横刀怒视,霸住了去路。

    那年轻公子一声清啸,越众而出,凛然道:“安统领,我家柳大人乃是当今征北大都督,爵赐善穆侯,官拜太子太保。柳大人如此官高爵重,座驾玉辇,岂能惊扰?我等护驾有责,不知安大人何以见怪?”安道京见这人样貌英俊,俊美的脸上带著几分官味儿,霎时已认出他来,这人正是当朝五辅大学士之子、官拜兵部职方司郎中的杨肃观。据说这人少时曾代父在少林出家,武功颇为了得,却又少年登科,不及三十赴考便中进士,乃是文武双全的奇才,如此人物,安道京已是不能不给面子,当下一个欠身,拱手道:“杨大人,方才你拦下的不是什么好人,却是个穷凶极恶的钦命逃犯,十分要紧。请你先将他解来,本官正急於押人。”杨肃观摇头不已,说道:“安统领,这里是王府胡同,审讯追捕之事,向来都由直隶衙门与旗手卫一同帮办,岂劳锦衣卫统领的大驾?待我们问过人犯,再做商议不迟。”安道京听他出言拒绝,不禁重重地哼了一声,心下虽感愤怒,却也束手无策,寻思道:“杨肃观这小子怎么说也是朝廷的一号人物,他老子又是本朝中极殿大学士,连咱们江充大人也要卖他面子,看来不能硬来。”安道京见情势不利,别说征北大都督开罪不起,就是眼前这杨肃观也要小心应付,他心念於此,气已先馁了。他迟疑片刻,只有还刀入鞘,回头往卓凌昭看去。

    卓凌昭微微一笑,心下雪亮。他知道这善穆侯柳昂天绝非寻常人,安道京虽是锦衣卫统领,但也不能和朝臣翻脸动手,自己却可仗著武功高强,没有官职羁绊,或可恃强拿人。只是这安道京先前何等嚣张,官架子摆得老大,现下遇上了大麻烦,却又要自己这个化外之民相帮,直是反覆无耻。只是眼前大局为重,这当口也不能和这种小人计较了。

    卓凌昭缓步走到场中,打了个问讯,还未说话,却已惊动了柳昂天这方人马。众侍卫中几个知晓江湖事的,已认出他是昆仑掌门,众人匆匆走来,忙在杨肃观耳边低声通报。

    那杨肃观听了此人来历,心下暗暗讶异,又见这人随意往前一跨,双足不丁不八,气势非凡,确有过人之处,便也留上了神。

    卓凌昭笑容可掬,拱手道:“杨郎中在上,方才您拿下的那名男子,便是小人的弟子,这斯顽劣无比,屡次在京城中闯荡胡闹,没想惊扰了大人们,还请赐还不肖门生,回头小人重重责罚,也好给诸位大人出气。”众人见这人浑似村里学究,说话也是谦和,若不是事先提点,有谁知道他便是名震西疆的昆仑掌门?却不知这人好好的昆仑山不待,为何来到王府胡同打打杀杀,料来定是有什么隐情。

    杨肃观听了说话,只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原来这人是先生的弟子,可方才安统领却又说是逃犯,究竟实情如何,须待我详查後再说。”卓凌昭听他不愿把人交出,便哈哈一笑,说道:“方才看杨大人出剑精妙,功力非凡,不愧少林天绝老僧的多年真传,若是不弃,小人想请杨郎中指点一二。”这卓凌昭行走江湖多年,自也知道杨肃观的来历,当下便有意仗著武力出手抢夺。

    杨肃观哦地一声,他听卓凌昭这几句话的意思,竟是要恃强硬干,忙探过头去,和身旁几人商议道:“究竟咱们拿下的人是何来历?怎会招惹这许多凶神恶煞?”那灰衣汉子靠上前来,说道:“这卓凌昭足迹一向不到中原,今日若来,必有大事生出。咱们别急著把人交出,先问清楚情况再说。”这灰衣汉子姓韦名子壮,江湖出身,见闻广博,一向受柳昂天器重,加之武艺高明,杨肃观等人对他多是敬重。此时这般说话,众人纷纷点头。

    杨肃观微微颔首,道:“韦先生之言极是,这锦衣卫一向陷害忠良,从不曾公允办事,想来这人定是遭他们构陷,才会有此无妄灾祸。”一名军官见卓凌昭等人面色阴沈,都在等著上前拿人,忍不住皱眉道:“话是这么说,可你们看这几些家伙的阵仗,怕是要当街劫夺,咱们可要如何是好?”韦子壮冷笑道:“这锦衣卫便再恃强霸道十倍,也动不了咱们柳侯爷的人马。若真要来硬的,凭著我们这儿百来个军健,人多势众,大家武功底子硬,谅他们能拿我们如何?我只怕待会儿打斗起来,会惊动了柳侯爷。”卓凌昭见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没完没了,便自笑道:“杨大人,您是朝廷要员,千金之躯,当然不必与小人当真,你若不想动手,只需吩咐一声,把敝派弟子交还责罚,卓某人日後定会亲上少室山致谢,如此可好?”卓凌昭言下之意甚是明白,只要杨肃观照江湖规矩行事,卖他个面子,把伍定远奉上,他自不会再跟他为难。

    杨肃观正要回话,韦子壮已然走进场中,冷笑道:“卓掌门,我家杨大人乃是科举出身的堂堂朝臣,他虽习过几年武艺,却不是江湖中人,你不必拿这些话来激他。你若不退开,休怪我们官军枪下无眼,到时伤了你昆仑门下,你可悔之莫及啊!”卓凌昭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武当山的韦大侠来了。韦大侠多时不见,果非昔日吴下阿蒙啊,这几句官话说得中规中举,连湖北土腔也改了,啧啧,可真生受你啦。”一旁钱凌异见掌门语带讥嘲,忙搭话道:“掌门,你要唤他作韦大侠,人家可不乐意,你瞧他那胖嘟嘟、肥满满的模样,该称呼他一声韦大人,要不韦护卫也不称头多了?”两人的说话都是在讥讽那灰衣汉子不依江湖规矩办事,言语尖酸,韦子壮如何听不出?只气得他吹胡瞪眼,满脸尴尬愤怒。

    原来当时武林中人习得一身武艺後,每多为朝廷办事,是以朝中武官多出身自江湖门派,只是遇上江湖中人,多以江湖行规相待,以示不忘本之意。韦子壮出身自名门大派,自幼得武当山玄武剑真传,能使八卦游身掌的绵密工夫,十余年来护卫善穆侯,形影不离,深受倚重,他也颇以宾主相知为傲。谁知此时却因说话多了几句官腔,竟受昆仑门人如此讥嘲,直把他这人当作数典忘祖的无耻鹰爪,如何不让他气愤难抑?韦子壮呸了一声,回头向众护卫道:“咱们走,不必理会这群妄人。”众人答应一声,纷纷上马,正待提缰前行,却见卓凌昭一动也不动,好整以暇的站在道中,韦子壮见他这般模样,当下喝道:“众将官搭箭!若还不知进退,杀无赦!”众军健高声答应,各自弯弓搭箭,严阵以待。

    这厢昆仑山门人见两边说翻了,深怕掌门吃亏,便要奔入场中,卓凌昭却微微一笑,示意他们退下,对眼前凶险至极的局面,却是一幅浑不在意的模样。韦子壮坐在马上,高声道:“卓掌门,你速速让道,万莫阻拦柳大人座驾,若执迷不悟,别怪我不顾江湖道义!”他这几句话说得声威俱厉,已丝毫不留情面。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怎么回事?可是有什么乱子?”众人凝目望去,只见一名白发老者骑在马上,缓缓放蹄而来,正是善穆侯柳昂天耐不住等,趋前来察。

    卓凌昭见机不可失,便在柳昂天说话的刹那间,已飞身而起,竟是朝他驾前欺来,身法之快,众人都是骇异。众护卫大惊之下,纷纷对著卓凌昭放箭,只见弓弦破响,万箭齐发,都朝卓凌昭身上射去。

    卓凌昭人在半空,却不惊惶,身体如同陀螺般旋转起来,两只袖子带出偌大劲风,竟将成百上千的箭弩都给激开,反往众军士落去,众人料不到会有这等变故,霎时纷纷中箭挂彩,数名护卫冒死挡在柳昂天驾前,更是连中数箭,血流不止。

    韦子壮料不到卓凌昭能有这一手,又惊又怒之余,已然离鞍纵起,双手运上十成十的掌力,要将卓凌昭当场击毙,韦子壮向来出手宽仁,甚少下这等杀手,但此刻主人命在倾刻间,却不容他手下留情了。

    卓凌昭人兀在空中,已听得後头呼吸声沈重,知道韦子壮拼起一身功力来击,他无意比拼掌力,当下气沈丹田,如惊鸿一撇般地急坠而下,韦子壮此刻掌力已出,身形难以转换,这掌便击了个空。

    卓凌昭脚一踩上实地,便同泥鳅般地从众军士间穿过,众军士大呼小叫,却伤他不得,只因卓凌昭挤在人群中,离得近了,众人都怕误伤同伴,手上的兵刃更加施展不开,只一眨眼的工夫,卓凌昭见缝插针,左冲右突,猛地现身在柳昂天座前,众护卫吃惊不过,慌忙之间,忙在柳昂天身旁团团保护,都怕卓凌昭那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

    柳昂天乍见这等情状,饶他是征战万里的老将,此时也是吃惊,当下高声说道:“这位壮士好高明的身手,却为何拦阻本将军的座驾?”卓凌昭笑道:“将军受惊了,小民别无他意,只想请将军借一步说话。”言下之意竟是要劫持柳昂天。柳昂天听他如此狂妄,只嘿地一声,说不出话来。

    忽听一人大喝一声,跟著剑光闪动,寒星点点,如天女散花般,朝卓凌招攻去,卓凌昭抬头看时,却是杨肃观出招抢攻,这招笼罩卓凌昭身上七处大穴,唤做“菩提三十三天剑”,一招带七式,一式藏七剑,一剑落七方,共是三百四十三种变化,端是险恶无比。

    卓凌昭识得这招的厉害,不愿正面撂其锋芒,微微向旁一让,避开杨肃观锐利绝伦的剑气,要知卓凌昭生性高傲,此时居然旁让,足见少林正宗剑法的大威力。杨肃观见卓凌昭闪避,当即加紧攻势,他一剑不中,手腕立时一振,剑尖立即散为七朵剑花,紧裹卓凌昭身旁三尺,剑光霍霍中,只见七个大小剑花急急向卓凌昭袭去。

    卓凌昭凝目细看,眼见剑尖已朝周身七方要害攻来,但他身无兵刃,实在无法挡隔,眼看避无可避,但卓凌昭忽地一个回旋,身形往上拔高数尺,竟躲开杨肃观绵密无比的攻势。

    杨肃观见他闪躲时身法精湛,妙到颠毫,赞道:“好一个昆仑掌门,有你的!”杨肃观二次出手不中,当即看准卓凌昭跃起的去处,捏起剑诀,霎时剑尖幻出四十九颗星芒,刷刷轻响,朝卓凌昭脚下刺去。这便是菩提三十三天剑至高无上的绝招,一剑不中,转攻七方,七方不中,再进七七四十九罩门,绵绵不绝,如少室山之峰峦迭起,直无止境。

    卓凌昭人在半空,无可借力,眼看杨肃观杀招再起,但自己身形下坠,实在无处可躲,只见脚下剑光霍霍,刃芒织网,刹那间便可将人绞成肉泥,昆仑众人见掌门遇险,都是惊呼出声,待要出手相助,一怕掌门不喜,二怕为时已晚,众人互望一眼,都不知如何是好。

    卓凌昭见情况危急,百忙中急急解开腰间袍带,使劲朝杨肃观挥去,杨肃观只觉眼前风声劲急,想不到这重不逾两的袍带,却在卓凌昭一挥之下,竟是蕴著千斤之力,如铁杵般地朝门面打来。

    杨肃观沈肩低肘,回剑自救,避开了正面一击,但两人招式相交,杨肃观手上长剑不过被袍带微微扫过,竟被震得些些弯曲,虎口也是隐隐发麻。

    卓凌昭落下地来,只见袍带上竟然千疮百孔,不过一招之间,居然被杨肃观的“菩提三十三天剑”刺穿数十个小洞,少林剑法委实可敬可畏。

    卓凌昭喝了一声采,赞道:“杨大人武功非凡,不愧为天绝僧的关门弟子。”杨肃观道:“卓掌门且看家师面下,两厢罢斗如何?”卓凌昭微笑道:“在下岂敢与杨大人相斗,只要杨大人将劣徒放出,本座日後自会登门道歉,绝不敢相扰。”杨肃观摇头道:“卓掌门,你适才接了我三剑,应知我武功不只如此,你若还是恃强相逼,待我使出本门绝学,届时刀剑无眼,怕会伤了贵我两派的和气。”

    卓凌昭哈哈一笑,心中却是恼怒无比,他自出江湖以来,尚未有人敢如此和他说话,便是和少林灵音之类的高手相斗,也只有自己戏要别人,何尝有这等黄口竖子在他面前大言不惭的吹擂?只是念在对方是朝廷命官,不能将之杀害,但今日若不能狠狠地让他出丑一番,日后传扬出去,这张老脸要他如何放去?

    卓凌昭繫好腰带,微笑道:“杨大人口称不忍伤坏两派情谊,我看是多虑了。蒙贵派灵音大师错爱,至今玉趾仍在我派盘桓小歇。有了大师宝驾光临,这少林崑崙两派情谊,自是一日深过一日,岂会伤了和气呢?照本座看,杨大人既然想与本座切磋剑法,不妨出招赐教,”

    灵音大师在西凉失踪一案,本已轰动武林,杨肃观自是深知,江湖盛传灵音已被崑崙门人幽禁,没想到卓凌昭竟会在此直承其事,看来卓凌昭老谋深算,一来想要激怒自己,二来便要藉机宣扬崑崙威望,打压少林名声,用心端是阴毒险恶。

    杨肃观不愿多做口舌之争,他森然道:“卓掌门见笑了,灵音师兄之事,自有本派方丈出面,轮不到杨某人说话。只是卓掌门何等身分,既然有意指点在下剑法,肃观岂敢不从?”当下深深吸一口气,挽起一个剑花,朗声道:“卓掌门,我下一招使的便是达摩剑法最后一式,名唤『涅盘往生』,此招一出,共计三百四十三剑,我师曾告诫此招凶狠残戾,当世无人可挡,故命我出招前务必奉告对手,令其迷途知返。”

    崑崙众门人听杨肃观说得狂妄,纷纷怒骂:“他妈的小狈放臭屁!”、“要你师父回家吃屎吧!”、“我师尊当世无敌,小子你才是积重难返!”

    众人怒骂中,卓凌昭嘻嘻一笑,道:“本座这把年纪了,若要迷途知反,却要我返到何处?大人请赐招吧!”

    杨肃观神色凝重,向南方微微躬身,一旁韦子壮、金凌霜、安道京等武林耆宿一齐哗然,都知少林门人杀人之前,必先向少室山下拜,乞求原宥,看来杨肃观此举志在必得。

    卓凌昭贵为一派掌门,自也是见闻广博之辈,如何不知“涅盘往生”的名头?武林故老相传,都说昔日少林天绝僧出这招“涅盘往生”之前,必先奉告对手,使对方知所趋避,弃剑认输,以免杀生太过。到得后来,只要天绝僧说出『涅盘往生』四字,江湖竟无人胆敢再战,可说是少林寺近三十年来名气最响的一招。这招是天绝僧的独门绝学,除他之外,合寺无人会使,没想到却传给了杨肃观。

    饶是如此,以卓凌昭威名之盛,即便天绝僧亲至,也岂有罢手之理?何况眼前放对的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小夥子,他一个堂堂掌门,岂能惧怕示弱?卓凌昭哈哈一笑,说道:“老朽也听过什么『涅盘往生』,一直想见识见识,杨大人赶紧出招吧,可万万别敬老尊贤,处处让先啊。”

    杨肃观摇头叹道:“世间妄人尚知求生,阁下又何必一昧寻死呢?”

    说话间,只见杨肃观脚不动、身不摇,手中长剑竟一为二、二为三,瞬间幻化为七剑,众人见了这幅模样,彷彿千手观音降世,莫不大为罕异,便这么一眨眼,杨肃观手中的七剑又各自抖出七只剑花,共计七七四十九朵之多,只见数十朵变换难测、冰寒若雪的剑花,迳自在杨肃观身前摆动。


    卓凌昭见了这个势头,也是心中一惊,暗想道:“也怪我过於托大,没把这小子放在眼里,看他这模样,工夫只怕不在灵音之下,这当口我少了兵刃在身,处境大是不利。”

    便这么一想,杨肃观手上剑花又各散出七点寒星,共计三百四十三点蓝澄澄的寒星,在他身旁围成一个大光罩,不住来回飞舞。

    卓凌昭倒吸一口冷气,他知杨肃观只要运劲一攻,这三百四十三点寒星便会朝自己飞来,到时就算有三头六臂,只怕也难逃一死,当此关头,只有行险!

    卓凌昭笑道:“杨大人耍的这许多光点,煞是好看,只不知堪不堪用?”他仰天大笑,轻轻一纵,竟无视那厉害之极的杀招,反朝杨肃观冲去,杨肃观一怔,万万没料想到世间居然有这等疯狂行径,卓凌昭如此疾冲而来,岂不是自杀?莫非有什么厉害后着?

    杨肃观一时受惊,忙向后退了一步,便在这一刹那间,柳昂天身边一名军健忽然腾空飞起,朝剑尖幻出的光网撞去,却是被卓凌昭以袖劲卷起,朝剑网中掷来。杨肃观变招不及,又不愿伤及无辜,连忙向后急退,说时迟、那时快,卓凌昭身形闪动,雷霆万钧之间竟已抢先佔位,杨肃观这一闪躲,不只将后心要害暴露出来,尚且直挺挺地向卓凌昭撞去。


    卓凌昭仰天长笑,手掌轻轻一挥,已然制住杨肃观背后要穴,霎时间胜负已分。

    杨肃观面色铁青,别说那三百四十三种剑招变化,他居然连一剑也没发出来,就在刹那间被人破解成名绝技,卓凌昭单凭轻移云履,五指妙轮,竟轻轻松松地把杨肃观擒下。

    这厢崑崙众人纷纷喝采叫好,安道京却冷笑道:“卓掌门,好个声东击西、围魏救赵的高招,你这手究竟是武功还是心机啊?”他虽然有求於卓凌昭,却一直和他争锋夺势,此刻见卓凌昭赢得难看,便出言讥嘲。

    卓凌昭这仗获胜,并非倚仗武功,而是凭藉经验行险,他知这“涅盘往生”招式磅礴,气势雄浑,但以杨肃观之年轻识浅,尚加功力不足,定不能运转自若,只要使出计谋,必然有机可趁。果然他扔出一名旁观军健,往剑网中掷去,杨肃观功力不足,若不闪躲,以“涅盘往生”的威力,必会杀死无辜,待得向后闪避,招式的劲力已卸,已然大失先机。卓凌昭算准他趋避的方位,趁杨肃观心神不宁之际,抢先佔位,果然一举成擒。


    旁观高手如何不识卓凌昭的妙计?虽觉他有失磊落,但若易地而处,面对这招“涅盘往生”,恐怕也是无计可施,何况卓凌昭仅在刹那之间,便能算定杨肃观闪避的去路,尚且以轻功后发先至,制敌於刹那,也已经是江湖上罕见的武艺,若要指他行骗使诈,未免也太过,怪只怪杨肃观临敌经验不足,这才会上了这个大当。

    便在这十万火急的一刻,韦子壮已然赶上,他只手成圆,屏气凝神,运起武当真传“八卦游身掌”,猛往卓凌昭背后袭去。卓凌昭笑道:“两个打一个吗?”

    韦子壮骂道:“无耻小人,胜之不武,还有脸面说话吗?快快放开杨大人!”

    韦子壮掌法端凝,内力正大,正是道家七十二洞天的名士风范,卓凌昭哈哈一笑,他左手抓着杨肃观,右掌运使内力,挡住了韦子壮的只掌,二人掌力相接,无声无息,卓凌昭身子微微一晃,韦子壮却气血翻涌,往后退开三步,这才卸下劲力。

    卓凌昭笑道:“韦护卫这般粗鲁,岂不坏了武当山以柔克刚的名声么?”韦子壮深怕卓凌昭下手毒辣,一下子便要了杨肃观的性命,当即喝道:“你少废话!先把人放了!”只掌一推,猛向卓凌昭胸口击去,卓凌昭轻轻转身,卸开了他的掌力,两人以快打快,登时过了十余招,卓凌昭左手抓着杨肃观,但身法仍是精奇无比,丝毫不落下风。

    两人正自激战,忽听杨肃观轻啸一声,猛地拔剑回刺,剑刃却是往自己小肮而去。眼看长剑便要戳穿身体,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叫道:“万万不可!”

    卓凌昭一愣,自没料到杨肃观如此烈性,这人虽然落入自己手中,但他年纪轻轻,却也不算怎么折辱了,怎地不到片刻便要同归於尽?一时间也是大为讶异。

    正吃惊间,猛地腰间一凉,那剑刃竟已刺破衣衫,霎时已至皮肉,卓凌昭大吃一惊,眼见杨肃观身上没洒出半滴血来,才知他剑上有鬼,当下不容细想,只足一点,往后飘开三尺,这才躲开杨肃观那阴狠毒辣的一剑。

    原来这招名唤“割肉喂鹰”,好似先自杀,再杀敌,其实用意却在诈欺二字。这招剑法一旦使出,每多令敌手万分讶异,便在心神微分之刻,那剑刃却贴着小肮掠过,直插敌人腹部,所差者仅不过分毫而已,敌若不察,往往便在错愕中给人杀死。这招快如闪电,出其不意,正是天绝僧亲传的“疯禅剑法”。这“割肉喂鹰”专用於近身搏斗,杨肃观初次使出,果然威力奇大,便让他一举脱出敌手了。

    卓凌昭虽然见闻广博,却也是初次见到这等怪招,若非武功高明,见识机敏,早已惨死当场。眼看杨肃观远远飞出,便要逃离自己的掌握,卓凌昭重重哼了一声,心道:“好一个天绝僧,教了这么个刁钻徒弟出来。若非我闪避得快,岂不屍横就地?”他大怒之下,便往杨肃观背心击去。


    此刻情势紧张,杨肃观甫脱敌手,后背要害仍在卓凌昭面前不远,韦子壮情知危急,当下大喝一声,往前一扑,便朝卓凌昭猛攻,霎时疾攻了七八掌,招招拼命,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卓凌昭被这么一缠,已无暇顾及他人,两人便激斗起来。

    杨肃观趁隙跳出战圈,左右急忙上来接应,他喘息片刻,暗道:“惭愧!若非师尊传下救命险招,险给擒住了。”他定了定神,转头看场内情势,那卓凌昭步步进逼,几招内已大佔上风,看来韦子壮难以支持。


    杨肃观一面调动护卫,将柳昂天层层围起,严加保护,一面抽出长剑,加入战局,与韦子壮并肩应敌,登时变成以二敌一的场面,两人都知卓凌昭武功诡异莫测,都怕他伤害柳大将军,当下全力进攻拦阻,将他逼得离柳昂天越远越好。

    卓凌昭高声道:“崑崙门下,还不动手夺人!”崑崙众门徒霎时一声喊叫,只见左路两名高手当前冲出,正是“剑寒”金凌霜、“剑影”钱凌异二人,猛往柳昂天身旁护卫杀去,另一边却是“剑蛊”屠凌心、“剑飙”许凌飞等人,这几人下手毒辣,狠狠地朝伍定远杀去,硬是要将他从乱军中夺出。

    杨肃观心中醒悟,这卓凌昭明的是要伤柳昂天,暗的却是要夺人回去,杨肃观虽然知晓阴谋,但己方两名高手已被卓凌昭缠住,顷刻间难以脱身,实在不能分心护人,只有徒呼负负了。

    这厢安道京虎视眈眈,他见局面凌乱,众人混战不已,心中大喜,便率锦衣卫众杀入乱局,只想趁乱捡些好处,最好崑崙山与柳昂天人马同归於尽,自己却轻轻松松地带走伍定远,好向江大人交差邀功。

    须臾间,上百人竟在街道中斗殴起来,原本安详的王府胡同,竟成了廝杀屠戮的修罗场。

    杨肃观见情势大坏,猛地卖个破绽,跳出战圈,摸出一枚火箭,便往天上掷去,只听那火箭砰地一声巨响,爆出一条长长的蓝色火焰。

    卓凌昭笑道:“大人想要搬救兵吗?怕有些迟了吧!”说着掌法一变,招式古拙,劲力却是奇大,韦子壮知道他急於分出胜负,也催动内力,手上加劲,丝毫不让他佔先。他年纪与卓凌昭相若,两人功力悉敌,卓凌昭所发的大半掌力,都由他承受,一旁杨肃观只攻不守,凭着师传“菩提三十三天剑”的威力,不停搅扰卓凌昭的攻势,几次想使出“涅盘往生”的绝招,却怕自己难以驾驭,伤及韦子壮,只好眼睁睁见卓凌昭肆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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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7 12:55 | 显示全部楼层

英雄志 第三卷 京城之会 第四章 风流司郎中(下)

忽听啊地一声惨叫,杨肃观急忙回头望去,只见金凌霜、屠凌心等人已然大佔上风,几名侍卫正拼死守住伍定远,其中一人肩上中剑,血流不止,另有三、四人软倒在地,杨肃观知道单凭几个侍卫,实在不能抵挡崑崙一流高手,金凌霜施展“剑寒”神技,直如虎入羊群一般,竟无人能挡他一招半式。

    杨肃观大急,他虽不知伍定远的底细,但也知道此人事关重大,绝不能任凭崑崙门人把他带走,当下清啸一声,转往伍定远处奔去。

    说时迟,那时快,杨肃观才一走脱,这边韦子壮就左支右拙,接连遇险,杨肃观一咬牙,高声道:“韦先生多担待,我去去就回!”只要韦子壮能多撑片刻,待得援兵一到,便有望大获全胜,眼下还是保住伍定远要紧,杨肃观大喊一声,提剑冲入人群,登时与屠凌心激斗起来。

    卓凌昭冷笑一声,说道:“韦子壮,我瞧你能支撑到几时?”说着缓缓推出右掌,韦子壮见这掌力道雄健,不敢硬挡,忙向一旁闪去,卓凌昭哈哈一笑,左袖使个天女散花式,往韦子壮身侧扫去,逼得他无处可退,非要他接下这掌不可。

    韦子壮自知武功逊於卓凌昭,但眼前局势,却叫他不得不拼死一战,只有硬接卓凌昭这掌,他紮下马步,运起师门所传的心法,划掌成圆,想要以逸待劳,至柔剋至刚。

    两人掌力未接,韦子壮已觉呼吸不顺,胸口气闷异常,他心下一凛,暗道:“我向来听说卓老儿剑法高明,想不到内力也这般了得。”韦子壮待要闪避,两处去路却又给封死,直是无处可躲,他暗暗叫苦,知道今日凶多吉少。

    两人只掌堪堪相接,忽然一只粗壮的臂膀横在自己身前,韦子壮大吃一惊,这条臂膀好似天外飞来一般,事前竟无半点徵兆,不知是何方高人驾临,他正自疑惑,只觉背后一股劲风猛地袭来,却是向卓凌昭冲去。这掌力雄浑刚猛,竟有数十年深厚功力,登时化解卓凌昭推来的劲道,那掌力游刃有余,非但消解来势,还往前疾冲出去,端的是凶猛刚硬,兼而有之。

    卓凌昭伸掌一挥,化解袭来掌力,随即飘开三丈,微笑道:“看来本座孤陋寡闻,不知少林武当已成一家,还请大师指教。”

    韦子壮连忙侧头望去,只见一名满面红光的胖大僧人,两手叉在腰间,正对卓凌昭怒目而视。那僧人大声道:“姓卓的,你莫说长道短,和尚今日不把你生剁了,便跟你姓!”说着五指成爪,虎啸一声,猛向卓凌昭攻去。

    韦子壮惊疑不定,急向杨肃观望去,却见他好整以暇的站在场边,一幅太平无事的模样,一旁“剑蛊”屠凌心、“剑寒”金凌霜二人却满头大汗,正联手向一名白鬚老僧围攻。那老僧笑容可掬,脚步轻飘飘地,赤手空拳地应接两大高手的攻势。

    韦子壮见那老僧一脸平和,兀自面带微笑,虽在敌手的剑招夹攻下,仍是行有余力,不禁心中骇异,寻思道:“武林之中能有这般身手的,可说屈指可数,究竟这两人是谁?”

    正惶惑间,那满面红光的胖大僧人已大步奔上,正对卓凌昭痛下杀手,那僧人出手刚猛,攻势劲急,使得全是外门的硬功,韦子壮啊地一声,猛地想起两个人来,不由得心头大喜,忙转头看向杨肃观,笑道:“杨郎中,你两位师兄既然上京来了,怎地不先知会一声?也好让我尽蚌地主之谊?”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我两位师兄应紫云轩之邀,前去讲说佛学,我也是今早才得知此事。”

    韦子壮心中大喜,眼见那胖大僧人手上工夫异常了得,使得是“少林虎爪手”,看来这人八九不离十,应是“四大金刚”中人称虎爪金刚的灵真和尚;另一名和尚白鬚飘飘,武功博而不杂,纯而不滞,已至化境,这人应是罗汉堂首座、佛法渊深的圣僧灵定。这当口有两大高手助阵,那是有胜无败的局面了,他见两名高僧兀在动手,一时间不便参拜,当下只手抱胸,含笑而立。

    灵真虽然身材胖大,但脚下却毫不含糊,卓凌昭退一步,他便进一步,只逼得崑崙掌门连连后退,一时颇为难看。

    灵真冷笑道:“狗贼!不知你用了什么卑鄙手法,这才胜过我灵音师兄,今日我要为他报仇雪恨,让天下人知道你崑崙派何等卑鄙无耻!”说着化抓为指,挺起两手拇指,硬向卓凌昭胸前戳去。

    灵真多年来钻研少林一十二门硬功,其中尤擅刚猛指功,一指之力,足以捏金生印,坏石裂木,虽然空手与人相斗,却好似飞舞尖刀利刃,再加招式凶猛,实是大佔便宜。卓凌昭武功虽强,见到这霸道至


    极的指功,但少了兵刃护身,一时也只有遮拦招架的份。

    两人堪堪激斗数十招,忽然人影一晃,一名老僧站在场中,隔开了二人,却是罗汉堂首座灵定大师。灵真见师兄下场,便先收住了手,卓凌昭虽不明这老僧的用意,但他恃障自己宗师身分,便也停手不动,将两手拢在袖中,斜目睥睨他师兄弟二人。

    灵定口宣佛号,说道:“昔日铁剑山庄一役,我灵音师弟与门下弟子至今音讯全无,江湖上都说卓掌门涉入此事,不知传言是真是假?”

    卓凌昭回头看去,只见自己几名师弟都已退在一旁,人人神情骇然,想来他们适才与这名老僧动手,已是大败亏输,这罗汉堂首座果然了得,想来传闻不虚,此人武功当是世间罕有,已入化境。

    卓凌昭估量形势,心中已有计较,当下避重就轻,淡淡地道:“大师莫要迷信传闻,西凉道上都说贵派灵音大师好端端的,乃是自愿到敝山修炼挂单。崑崙门下敬重灵音师父,更是竭力招待,不敢冒渎。绝非如江湖妄人所言,此处大师不可不查。”

    众人听他当面说谎,心下都是气愤不已,灵真大怒道:“你奶奶的下贱狗贼!姓卓的,你有胆杀人放火,杀害燕陵满门,此刻当着我们师兄弟的面前,却又没种招认,你也算江湖好汉吗?快快把我师兄交出来,和尚可以留你一个全屍1


    这灵真虽是出家人,但性子向来火爆,说起话来更是毫不忌口,场中侍卫不明此人的性情,听他口出秽言,无不暗暗讶异。

    卓凌昭笑道:“这位大师啊,你灵音师兄偏爱上崑崙挂单,乃是自愿,你却怎要硬派不是?看你口口声声叫嚷,好似本座真个击败了灵音大师,这才将他囚禁起来?你可别信口雌黄,坏了灵音大师数十载的武名啊!”

    卓凌昭这话中意思甚是厉害,要是这帮和尚直承灵音为人所败,甚且失手被擒,必定毁坏少林千载声名,但若不坦言其事,直承少林弟子技不如人,却要如何勒逼卓凌昭交出人来?果然灵定低眉垂目,灵真瞠目结舌,一时都是语塞。

    卓凌昭见几句话说得他二人哑口无言,便微微一笑,道:“两位大师,在下一向敬重少林弟子,若有人挑拨是非,胡言生事,贵我两派定要揪出此等败类,免伤彼此和气。”

    灵定武功虽高,但应对机智却只平平,不知该如何回话,灵真却跳了起来,正要破口大骂,灵定却拉住了他,示意他不要冲动。

    灵定不愿在柳昂天面前谈论江湖恩怨,只合十道:“卓掌门,江湖上的事,自有是非公道,佛法讲求因果报应,你差人杀害燕陵镖局满门在先,抢掳少林门人在后,就算此刻逃脱公理制裁,他日也难脱轮回报应,良心责备。”

    卓凌昭听了这话,只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杨肃观见两方人马不再动手,当即走了上来。他打量情势,此时若与崑崙山一决雌雄,一来对方人多势众,己方未必能稳操胜卷,二来柳昂天便在身旁,出手时不免要顾忌他的性命安危,当下便有意揭过这个场子。他拱了拱手,道:“安统领、卓掌门,今日道上巧遇,得你二人赐教,杨肃观受益匪浅。将来若有良机,必当投桃报李,以报两位大德。”

    杨肃观交代这几句话倒也不是应付场面,以武功而论,若要对付这个厉害至极的剑神卓凌昭,他自是有所不能,但凭藉家世官职,若要好好地修理安道京一顿,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果然安道京脸上变色,知道自己拦截朝臣,王府胡同里刀枪相向,已是犯下重罪,要有人奏上一本,恐怕大祸临头,他面色如土,此时翻脸也不是,求情也不是,只好急急召回大批下属,灰头土脸的走了。

    众人见卓凌昭神色俨然,兀自停留不走,一只鹰眼盯住伍定远不放,不知他是否尚有阴谋,灵定口宣佛号,道:“卓掌门,江湖恩怨,宜解不宜结,还望你能深思。早早让我灵音师弟回山,交出杀害燕陵镖局的元凶巨恶,那才是正道。”那灵真却是火爆脾气,当下呸地一声,大声道:“姓卓的,咱两派若要一决胜负,和尚当场奉陪,只怕你不敢下场哪!”

    杨肃观听他出言挑战,忍不住脸上变色,正要出言阻止,只见卓凌昭袍袖挥出,劲风到处,一名卫士忽地摔倒,手上长剑好似活了一般,直直向他手上飞去。

    卓凌昭伸手接住,仰天笑道:“大师这般瞧不起卓某,姓卓的若不献丑,岂不让天下人笑话了!”

    场中诸高手见他手握长剑,无不心下一凛,卓凌昭近几年来从不用兵刃,方纔即使面对“涅盘往生”的绝招,也还是空手应敌。他自号“剑神”,剑法究竟高到何等境界,武林中已然成谜,江湖传言“崑崙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更显得他的气势。此时卓凌昭手握剑柄,虽然站得老远,人人神情还是戒慎恐惧。

    灵真哼了一声,正要出言相讥,只见卓凌昭面色阴沈,剑光一闪,长剑竟直直地向灵真飞去。

    众高手大吃一惊,众人见卓凌昭站在三丈开外,万万料想不到他竟会暴起伤人,只见那剑去势飞快,看来剑上所附内力极是惊人,灵真暴喝一声,运起“大力金刚指”,他外门功夫早至巅峰,寻常兵刃已伤他不得,赤手便往剑身抓去。

    灵真胸有成竹,只手成抓,眼看便要将长剑拦下,手指甫一触剑,猛地一股暗劲传到,那内力既寒且邪,竟硬生生地将他震开。灵真吃了一惊,却见那柄长剑势头一偏,转了个弯,竟朝伍定远飞去。

    众人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卓凌昭使的是声东击西的招式,韦子壮站的近,急忙抢过钢刀,便往卓凌昭掷来的长剑砸去,杨肃观心思甚是机敏,一见卓凌昭神色阴森,便知其中有诈,忙叫道:“韦护卫快带人闪开!千万别硬接!”语声未毕,韦子壮已然出招,兵刃触及剑身,却是迟了一步。

    只听“噹”地一声轻响,那长剑忽尔断裂,竟硬生生地碎成千百片,便向场中众人飞去,霎时有如无数暗器来袭。韦子壮首当其冲,惊吓之余,连忙飞身闪避,一旁侍卫纷纷着地滚开,人人自危,乱成一片。

    众人慌乱间,只见卓凌昭快速绝伦地冲进人群,却是朝伍定远飞去,众人万万料不到卓凌昭还有这手,无不惊慌叫嚷,乱成一片,却无人来得及救援。便连灵定、灵真等人也都给攻了个出其不意,一时都是束手无策。

    眼看得手,一个黄影闪过,阻住了卓凌昭的去路,众人只听“嘿”、“哼”两声轻响,那黄影半空一晃,落下了地面,便这么一缓,伍定远已被旁人抱了开来,没让卓凌昭得逞。

    卓凌昭往后一纵,冷笑道:“好一个兵部杨郎中!了得!”话声未毕,已如鬼魅般地飘远。众人吃惊之间,忙往地下看去,只见一名年轻男子摀住肩头,鲜血正不住冒出,却是那兵部郎中杨肃观。灵定见他肩头流血,连忙抢上,点穴止血,跟着几名侍卫奔来,急急替杨肃观包紮伤处。

    杨肃观面色凝重,望着空荡荡的街心,道:“这卓凌昭着实可畏,他武功高明,心计细腻,咱们这跤摔得不轻。”

    原来方纔卓凌昭掷剑之时,便已料到灵真会以“大力金刚指”阻拦,竟然在剑上暗留阴劲,预下伏笔,便以声东击西之策,借灵真的指力转剑势於先、再借韦子壮的刀让剑身碎裂於后,等剑身断做细小暗器,众人方寸大乱时,他自能趁机带走伍定远了。卓凌昭心机深沈,一旁虽有少林圣僧、武当高手保护,但无人看破卓凌昭的用心,若非杨肃观料敌机先,从中阻拦,只怕伍定远已给他轻轻巧巧地夺去。

    眼看杨肃观破解卓凌昭的诡计,韦子壮、灵真等人对望一眼,心下都是暗暗惭愧,想道:“这杨郎中年纪轻轻,却比咱们心细得多,若非他出手拦截,这仗可真丢脸至极了。”

    先前杨肃观给卓凌昭一招制住,面上无光,但这次识破他的计谋,总也算吐了一口怨气。那灵真给卓凌昭耍了一场,心下自感愤怒,只是崑崙派众人已随卓凌昭远去,却也无处发泄,只得低头咒骂不休。

    这场恶斗之后,两方人马间的胜负很是难说,但彼此的憎恶怨恨,却又加了一层。

    眼看强敌退去,杨肃观顾不得自己有伤,一把抱住了伍定远,捏了捏他的人中,内力到处,伍定远本该醒来,此时却丝毫没有反应。

    灵定见状,忙道:“这人伤势沈重,须得赶紧救治。”

    杨肃观点了点头,忙将伍定远抱起,便在此时,他怀中落下一物,掉落在地,一旁韦子壮眼明手快,登时将那东西抄起。

    众人一齐伸头来看,却见那东西是张白色羊皮,约有半尺长宽,削得极薄,韦子壮茫然道:“这是什么东西?”

    杨肃观也是大惑不解,两人对望一眼,都感奇怪。

    便在此时,忽听一人深深吸了口气,跟着抢了上来,韦子壮回头看去,那人却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大名鼎鼎的善穆侯柳昂天。

    韦子壮见他神色有异,忙道:“侯爷怎么了?可是这羊皮有古怪?”

    柳昂天不答,只伸手接过羊皮,霎时面上悲痛,泪水滚滚而下,颤声道:“朝廷有救了……朝廷有救了……”

    众人见他神色大变,无不诧异吃惊,杨肃观虽不知这东西的来历,但想来此物惊动无数朝廷高官、武林高手,必然重大异常,想到此处,抱着伍定远的只手竟是颤抖不止,良久不能宁定。

    众人正要带着伍定远离开,忽听一名侍卫叫道:“这里还有个人,咱们要怎么处置?”韦子壮回头一看,只见一名男子口吐鲜血,昏倒在地,已是人事不知。韦子壮看了一阵,也猜不出这人的身分,当下沈吟道:“不管了,先带回去再说吧。”

    过不多时,众人便将伍定远、卢云二人带回柳府。那卢云给卓凌昭打了一掌,早如烂泥般倒在地下,只是他出身卑微,身上也没带什么要紧物事,崑崙门人懒得理会,这才留他在街心,没曾杀害。若非如此,柳昂天的侍卫也不能将他带走了。

    柳昂天情知伍定远来历不凡,便急急延请大夫诊治伤势。那大夫看了病情,回秉过来,说那伍定远胸口中剑,肺叶有损,但好好调养一阵之后,应无性命之忧。反倒是卢云背上挨了卓凌昭一记重手,恐怕有些难办。

    柳昂天等人听伍定远并无性命之危,心下甚喜,都是放下心来,便命人好好照顾疗养。

    三日后,伍定远悠悠转醒,他一醒来,只见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房内全是些不相识的人,都在盯着他猛瞧。伍定远清醒过来,惊道:“我……我这是身在何处?”

    一人面带微笑,走上前来,握住了伍定远的手,温言道:“这位兄台不必惊慌,你现下平安周全,再也没人动得了你。”

    伍定远不解,奇道:“你……你是谁?”那人道:“在下姓杨,草字肃观。阁下便是西凉伍捕头吧!”

    伍定远听他识得自己,心下颇为惊奇,忙道:“在下正是。是兄台你出手救我的么?”

    杨肃观不愿邀功,只微笑道:“这些事不忙说。你现下安心养伤,此处是当今征北大都督、善穆侯柳昂天侯爷的府邸,追杀你的人虽然凶狠,但也不敢来此放肆。”

    伍定远听得自己已脱险境,心下一宽,但随即想起卢云,想起自己那日山洞昏迷之后,便失了知觉,不知卢云性命如何?他心中担忧,连忙问道:“我……我那卢云兄弟呢?”他语带惊恐,就怕卢云已遭人杀害,死得不明不白。

    杨肃观沈吟道:“卢云……便是同你一起逃亡的那人?”伍定远急道:“正是,不知卢兄弟现在何处?”杨肃观询问一旁下人,跟着向伍定远一笑,道:“伍捕头的那位兄弟现下平安无事,也在咱们柳侯爷官邸养伤,待伍兄休养几日,我们再过去瞧他。”

    伍定远猛地站起身来,叫道:“不成,我定要现在去看他!”

    一旁家丁急劝,伍定远甚是坚决,非要亲眼见到卢云安好无恙,否则他这颗心就是定不下。众人拗他不过,只好扶他起来,一同前去探望卢云。

    众人领着伍定远,走进一处房间,伍定远见到卢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上肌肉深深地陷了下去,他心中激动,想起两人一同犯险,历经无数生死大劫,忍不住泪流满面。

    杨肃观道:“这位兄弟受伤虽重,却没有性命之忧,伍兄不必多虑。”

    伍定远只膝跪倒,向杨肃观拜去,哭道:“这位卢兄弟乃是我生死至交,请杨公子定要救他!”

    杨肃观慌忙扶起,叹道:“伍兄说得是什么话?你这般义气深重,看在我心里,真是感佩无比!别说你这般吩咐,就是没有交代半句话,我也会竭心尽力,命人好好看顾这位兄弟。”

    伍定远拭泪站起,回思前尘往事,真有不堪回首之感。

    他二人走出房外,正说话间,忽听一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好!这个伍定远身子骨挺硬朗,居然可以下床走动啦!”伍定远急看那人,见是一名老者,身长七尺,一脸浩然正气,行止间威仪自若,正向自己行来。

    只见众人躬身下拜,都称:“属下参见柳侯爷。”伍定远料得来人身分必高,不知该当如何见礼,慌忙间便要只膝跪倒,那柳侯爷抢上扶住,笑道:“你不要乱跪!到时伤口又破了,太医非把老夫怪死不可!”说着硬把伍定远架了起来,看来他年岁虽老,手劲却是不小。

    杨肃观微微一笑,说道:“伍兄,我给你引荐引荐,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善穆侯柳昂天柳大都督。”

    伍定远大吃一惊,原来这老者权重一时,正是当朝之中可与江充、刘敬鼎足而三的征北大都督柳昂天,他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张大了一张嘴。

    柳昂天笑道:“别说这许多废话,大夫怎么吩咐的?这伍捕头可以喝酒了么?”

    杨肃观还没回答,柳昂天已然拉住伍定远,笑道:“看你身子骨健壮,便喝个两杯也死不了,走,走,咱们喝上几杯,给你压压惊!”说着大笑连连,看来是个十分豪爽的人物。

    伍定远见柳昂天待他亲厚,心中感激,霎时之间,猛地想起一桩桩的血海深仇,他热泪盈眶,登地跪倒在地,哭道:“侯爷,您定要替小人主持公道,伸张冤屈!”

    柳昂天本在大笑,见了他这幅悲愤神态,不由得一惊,道:“此话怎说?”

    伍定远拜伏在地,便将燕陵镖局如何被杀、齐伯川如何在庙中被刺死,知府如何对他栽赃陷害等节,一一全盘托出。众人听了,都是眉头紧锁,神情凝重。

    杨肃观将伍定远托起,低声道:“此处非说话地方,我们到大人书房去。”伍定远见众人关心自己,只觉心中感动,抹去泪水,便随着众人走进书房。

    那书房陈设简单,只有几张桌椅,两个书架,除此之外,便是一张大弓,迳自挂在墙上,看来不脱武人豪迈粗犷的本色。三人走入房中,柳昂天便返身吩咐韦子壮,命他率人把守四周,一旁杨肃观则掩上了门,神态甚是凝重。

    伍定远生平从未与一品大员对面说话,不由心中忐忑。

    柳昂天见他神思不属,当下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道:“你先别担忧,坐下再说。”说着亲自替伍定远拉过木椅,伍定远吓了一跳,忙躬身行礼,这才就座。

    众人方在书房坐定,杨肃观便低声道:“伍捕头,其实你的遭遇,柳大人早已明白。”伍定远啊地一声,惊道:“原来……原来大人已知我的来历!”

    杨肃观点了点头,又道:“那日我们救你回来,按察使江充便立刻派人来府要人,说你是朝廷钦犯,贪赃枉法云云,要柳侯爷立刻交你出去。侯爷一向秉持正义,自是不肯放人,江充大怒,说要立即上奏皇上,弹劾侯爷。”

    伍定远惊道:“有这种事,这……这该怎么办才好?”

    柳昂天拊鬚微笑,说道:“江充色厉胆敛,嘴上说得厉害,其实怕得要命,这节伍捕头不必担忧。”说着轻拍伍定远的膝头,替他压惊解忧。

    杨肃观见伍定远仍是一脸忧虑,便道:“正是如此。那江充虽然嚣张,此刻却不敢动我们一根毫毛,伍捕头出身捕快,想来此事定然逃不过你的眼去。”

    伍定远沈吟片刻,道:“江充不敢对我们下手?这……莫非是那块羊皮?”

    柳昂天哈哈大笑,说道:“没错,正是那块羊皮!江充卖国,无所不为,不过这小子的把柄落在老夫之手,日后恰好把他制得服服贴贴,动弹不得!”说着抚鬚长笑,甚是得意。杨肃观点头道:“正是。这回伍兄千里迢迢,将羊皮送到侯爷手上,正制住了奸贼江充的命脉,从此再也不怕这人为恶了。”

    伍定远大喜,他奔波一场,便是想带着证物前来寻访王宁大人,哪晓得王宁给人整得死了,自己在绝望之际,却又遇上了另一位权臣柳昂天。此人是朝中武人首脑,料来权势比王宁更加显赫。伍定远喜出望外,正要说话,忽见柳昂天神情有些轻慢,他心下一惊,想起知府梁知义被人暗杀的往事,眼看柳昂天如此疏忽,莫要走上这些朝官的老路,当下霍地站起,慌道:“侯爷有所不知,江充手下高手如云,崑崙山一众高手都听他驱策,武林中难逢敌手,这些人本性邪恶之至,什么事做不出来?侯爷务必小心日常起居,千万别给这干人可趁之机!”

    柳昂天笑道:“我是武举出身,不同於那些科考文官,非但自己使得上铁戟大刀,手底下更是猛将如云,勇士如雨,谅那江充高手虽多,却奈何不了我,伍捕头却是多操心了。”

    伍定远还待要说,只听杨肃观道:“江充手下确实高手无数,暗杀谋害,时有所闻,这我也是知晓。不过江充虽然厉害,但侯爷周遭难道没有武林人物?他身边有一位韦子壮韦护卫,此人出身武当,武艺精熟,有他在侯爷身边,那是高枕无忧,万无一失了。”

    柳昂天呵呵一笑,说道:“不说别人吧!就说肃观贤姪好了,他自己是进士出身,官拜兵部职方司郎中,却还拜少林高僧为师,学了一身的好武艺,文武全才,当朝找不到第二个。有他在老夫身边,那是什么宵小也不怕了。”


    伍定远没料到杨肃观乃是进士出身,那可是朝廷的大官,慌忙拜倒,说道:“草民伍定远,拜见杨大人,适才言语间如有得罪,还请杨大人责罚!”

    杨肃观道:“伍兄说的是什么话,日后大家同朝为臣,又分得什么彼此了?”

    伍定远心中一奇,问道:“同朝为臣?定远不解大人的意思?”杨肃观笑道:“伍兄,柳大人已经去函兵部,保荐你为同武举出身,直隶征北检教制使。”

    伍定远全身一震,惊道:“直隶制使……那可是从九品的官啊!”伍定远过去是地方捕头,只有薪俸,不按品级,在朝廷的编制上,称作“不入流”,这下若成了制使,等於连升了十七八级,足与知县相比。

    杨肃观笑道:“将来咱们要推倒江充,重振朝纲,全都着落在那块羊皮上。伍兄立此大功,侯爷当然不会亏待你。”

    伍定远呆了半晌,想起自己已给通缉,不禁长歎一声,摇头道:“可那凉州知府陆清正已发出海捕公文,将我视为匪徒,小人待罪之身,大人如何保举我为官?”

    柳昂天嘿嘿一笑,道:“说到此处,便是官场中的事啦!你想想,老夫手上握有江充的把柄,我去函刑部,江充如何敢啰唆?”


    眼看这场辛苦奔波,终於有个收场,伍定远霎时心中激荡,眼泪几欲垂下。

    柳昂天又道:“江充为了湮灭卖国证物,不惜残杀平民百姓,陷害朝廷大臣,可说人神共愤。不过此人老奸巨滑,咱们虽然有了这块羊皮,还是需要走访查明,日后才能将其定罪。此事倒是要好好准备一番。”杨肃观闻得交代,便点头称是。

    伍定远垂泪道:“侯爷,草民忝为西凉捕头,却无能解救百姓痛苦,任凭江充杀害燕陵镖局满门,此事实乃生平之恨,至今夜半回思,犹未能心安阖眼。小人求您主持公道,务必将这批罪囚绳之以法。日后有用得到定远的地方,侯爷只管吩咐。”

    柳昂天道:“定远贤姪莫要烦忧,你好好养伤,先在京城住定,什么都不要想,过得几个月,等江充防备之心日减,我们再行定夺。”


    伍定远点头称是,忽地想起杨肃观出身少林,忙道:“杨大人,适才柳侯爷说您是少林门人,我这里有件事相告,还请转上少林方丈。”

    杨肃观察言观色,已然猜到伍定远所说之事,当下叹了一口气,道:“伍兄所言,想必是灵音师兄被俘之事吧!”

    伍定远紧紧握住拳头,咬牙道:“那日为了救我,灵音大师不惜与卓凌昭决战,以致受伤被擒,我……我始终挂念他的安危,不知少林寺可曾将他救出?”

    杨肃观叹了口气,道:“现今合寺上下争辩不断,全都是为此事烦恼,有人主张大动干戈,直接杀上崑崙山,有人却希望循江湖公道,只要卓掌门交出杀害镖局满门的凶手,两家就此罢斗。众说纷纭,至今未决。方丈几次送信给卓掌门,请他放了灵音师兄,但卓掌门却置之不理,态度还蛮横之至。”

    伍定远惊道:“这些贼子竟然如此狂妄,那灵音大师岂不要糟?”杨肃观微微一笑,道:“这节倒不必多虑,卓掌门虽然蛮横,但在我寺千年武名之下,想来还不敢随意加害我派门人,一时之间,灵音师兄当不至害了性命。”他怕伍定远平添担忧,便不说灵定已与卓凌昭照面交手一事,便模糊交代过去。

    伍定远点头称是,说道:“灵音大师是为我被俘,日后如果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还请杨大人吩咐一声,也让我一尽棉薄。”

    杨肃观微微一笑,说道:“锄强扶弱,乃是义所当为,更是少林弟子的本分,伍兄不必客气。”

    伍定远闭上了眼,轻声道:“只盼灵音大师早日回归本山,否则若有个万一,却要我如何对得起他?”说着连连摇头,叹息不已。

    自此之后,伍定远便在柳昂天住处长居,只等朝廷公文下来,他便要走马上任,接下直隶制使的重任。至於那羊皮一物,从此交在柳昂天手中,想以争北大都督的能耐,也无人敢过来啰唆抢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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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7 12:57 | 显示全部楼层

英雄志 第三卷 京城之会 第五章 尚书府上

那日卢云也是昏晕在地,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只觉有人搬动自己的身子,似乎有人在叫嚷说话,只是听不真切,想来自己大概死了,也算了却悲惨一生,卢云忽地有种安详之感。

    也不知昏晕了多少日,这一日卢云醒转过来,他勉力转头,见到自己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周遭却黑沈沈的,一时之间,好似回到扬州顾家大宅,又像回到山东潍县故乡,他疲累至极,分不清东西南北,便又昏昏沈沈的睡去。

    又过数日,卢云忽感饥饿,他睁开了眼,只见阳光耀眼,灿烂明亮,却从窗格儿透入房里,卢云心道:“我到底在哪里?伍兄呢?他人又上哪儿了?”头晕脑胀间,实在无法思索,那腹中却又饥肠辘辘,咕噜噜地直叫,卢云强坐起身,只想找些吃食,迷迷糊糊也不管身处何处,他一手抚胸,叁步一停,缓缓擦擦地往门口走去。

    卢云缓缓推开房门,乍见好一座大宅院,那庭院草木却已积满白雪,耀眼日照倒映院中,加倍衬得白雪灿烂刺目。卢云心中一惊,自己那日重伤之时,不过八月中秋方过不久,怎地一下便到了隆冬?他不知自己晕昏多久,更不晓得伍定远下落如何,便想找个人过来询问。

    卢云抬头看去,只见前头一座长长的曲廊,当是朝内厅通去,卢云见此处府邸宏伟,自知身在豪宅之中,却不知是何方的达官贵人。他心念一动,突发奇想:“莫非……莫非是顾伯伯救了我,我和伍兄都住在他家中麽?”心思恍惚间,想起了顾家小姐,忍不住心头危颤颤地,眼眶迳自红了,两脚虽是酸软,但还是半爬半拖、高高低低的往内厅走去。

    行不了几步,听得一阵阵说话喧闹声,正从内厅轰隆隆地蹦出,卢云想到顾倩兮就在眼前,不由得又是心焦,又是喜悦,忙喘嘘嘘地穿过曲廊,朝厅中抢进。

    踏入内听,只见几个男子围坐着说话,并无一人识得,众人抬头看他,都有诧异神色,卢云满脸失望,知道自己所料大错,他掩不住难堪,忽又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双腿一软,立时昏晕在地。

    再醒来时,却见到伍定远坐在床边,他满脸感激,紧握了卢云双手,微笑道:“卢兄弟,你可大好啦!”

    卢云见伍定远面色红润,全不似那日身带重伤的模样,心中也是一喜,缓缓说道:“伍兄……你……你好了!”

    伍定远哈哈一笑,道:“天可怜见,咱两人终究逃脱大厄。”他话腔忽低,哽咽道:“卢兄弟……你为了区区在下,甘冒如此生死大险,却要伍定远如何还你……”

    卢云挣扎起身,道:“济弱扶倾,说什麽还不还?伍兄恁也见外了。”

    伍定远嘿地一声,扶住卢云的肩头,将他放回床上,道:“伍某打西凉到此,一路何曾欠下什麽人情?那日却多亏卢兄弟以命换命,将我抛向柳大人,不然我早早死於非命了,卢兄弟这份情,哥哥非还你不可。”

    卢云听他提到柳大人叁字,想起那日昏迷前见到的官兵,便截断话头,问道:“伍兄,你方才说了个柳大人?莫非便是柳昂天吗?”

    伍定远连忙俯身过去,轻声在他耳边道:“卢兄弟说话检点些,不可直呼大人名讳。”

    卢云点头会意,说道:“这处所是他的宅子?”伍定远道:“兄弟所料不错,这儿便是柳大人的宅邸。”

    卢云嗯了一声,虽知此处绝非顾嗣源的府宅,但心里还是一阵惆怅。他轻叹一声,忽又觉得腹中饥饿难忍,当下道:“伍兄,我饿得紧了,可有什麽吃食的?”

    伍定远哈哈一笑,道:“当然有,只不过比不上兄弟亲煮的面罢了!”

    两人相对大笑,那日伍定远过来吃上一碗面,却捡回一条性命,说来实在幸运之至。二人回首前尘,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自此卢云的伤势一日日好转,不到半月便可离床活动,还好他内功根柢极佳,要是常人受了卓凌昭石破天惊地一掌,早已当场毕命。伍定远感激卢云救命之恩,每隔几日便来看他一会儿,有时更带些名贵药材来给他进补。

    卢云见他意气风发,料知他必然受柳昂天重用,心里也不禁为他高兴。

    一日阳光普照,气候甚佳,伍定远喜啾啾地赶来,说道:“兄弟,今日我带你去见一位要紧人物。”

    卢云察言观色,笑道:“伍兄这般高兴,可是要去面见柳大人?”

    伍定远哈哈大笑,轻拍卢云的臂膀,笑道:“兄弟果然聪明,一点就透,柳大人向来惟才是用,不计较出身,兄弟要在京中为官,也不是什麽难事。”

    卢云猛地省起自己仍是逃犯,哪能讨什麽功名?但此时也不便言明,

    只好推却道:“伍兄,小弟这人个性粗疏,岂能见识场面?这柳大人还是不见的好。”伍定远一股劲儿的摇头,道:“卢兄弟,你本是读书人,理应报效朝廷,不当再遭埋没,你就听哥哥的话,和柳大人好好见上一见,有利无害哪!”

    卢云拗不过好意,伍定远半强半哄,要卢云换上他买来的新衣裳,虽是大病初愈,但卢云经一翻梳洗整理後,仍透出一股英气勃勃。伍定远见了大声喝采,说道:“兄弟丰神如玉,这般整齐人物,柳大人必然喜爱!”说着替卢云束了束腰带,如同对待亲兄弟般亲。

    此时卢云仍在柳府养病,伍定远便带同卢云,往大厅行去,走到厅门,卢云把目一招,只见数十人早已坐在厅心,或戎装革履,或又宽袍缓带,想来都是柳昂天的手下。众人正自谈笑风生,聊得正是兴起时候。

    卢云正看间,伍定远已拉住了他,低声道:“咱们别惊动这些军老爷,从旁边进去吧。”不待卢云答应,便伸手拉着,便从侧门一处闪身进去。

    一入厅门,猛听一人哈哈大笑,大声叫道:“伍制使,今儿个你气色挺好啊!”

    厅上众人闻言,一齐转头注目,直朝二人望来。伍定远打了个哈哈,做了个十方揖,抱拳道:“不敢劳动诸位大人垂询,定远这里给您请安了。”

    卢云听那人称伍定远为制使,不由得一惊,向伍定远道:“伍兄,你已经……”

    伍定远微微一笑,低声道:“蒙柳大人恩赐,如今力保我清白,已向朝廷上奏荐举,提拔我为直隶征北检教制使。”

    卢云吃了一惊,连忙拱手做贺,说道:“恭喜伍兄,总算否极泰来了。”伍定远哈哈一笑,附耳道:“卢兄弟今天好好表现一番,柳大人绝不会亏待你。”

    卢云想起自己的贼出身,只是微微苦笑,不置可否。

    忽听家丁朗声道:“征北大都督柳侯爷到!”众人连忙起身,只见一人面如冠玉,相貌俊美,神色俨然,当先走了出来。卢云一愣,不知何以柳昂天这般年轻俊美,却听伍定远低声道:“这位是柳大人手下第一爱将,乃是杨肃观杨大人,此人文武全才,是京师里第一等的人物。”卢云见这位杨大人如此人品,心下也是肃然。两人说话间,一名满面正气的老者走了出来,却是善穆侯柳昂天到了。

    众人行礼道:“见过柳大人!”

    柳昂天一摆手,众人依次坐下。伍定远身居制使,自有位子可坐,卢云见厅中众人依着尊卑,早把坐处占满,他也不以为意,自站伍定远身後,静静聆听说话。

    柳昂天见众人坐定了,便咳了一声,道:“今日老夫邀请诸位前来,乃是商议征北情势,诸位若有高见,尽避秉来商议,不必客气。”

    伍定远转过头来,低声对卢云道:“当今瓦剌势大,朝廷连年用兵,恐怕今年还要增援,柳大人便是为此邀集将领商议。”卢云点了点头,并不多言。

    只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争执当前情势,一派主张即刻增援,另一派却说战情颇有和议馀地,不必多费公帑,卢云不明军情,自也不知究理。那杨肃观却不时与柳昂天交头接耳,足见地位非凡,颇受见爱。

    忽听一人道:“诸位听我一言。当今北境由左从义总兵、秦仲海先锋驻守,情势如何,恐怕大人们未曾亲赴战地,有所不明。这里有一幅北境要塞图,待诸位参详过後,再行定论。”说着取出一幅地图,高高挂在墙上。

    那人指着一处山丘,面有得色,说道:“此处名叫『鹰扬山』,居高凌下,凭险可守,山後又有小溪取水,一涧之隔,也易於设防,凭此山水天险,再工事後,料得数月内鞑子不敢妄动,只是兵员不足,若要开寨攻敌,怕有所为难。倘若朝廷增援叁万步军,此处当可为铜墙铁壁,永为京师屏障。”众将见左从义布防奥妙,都是点头暗赞。

    卢云本感无聊,待见那幅地图,却大感滑稽,忍不住噗嗤一笑。此时厅上众人安安静静,都在听人解说,听得笑声,无不转头望来。伍定远本来好端端地坐着,却给卢云这麽没来由的一笑,吓得是心肝俱裂,他见众人眼神中颇有责备之意,大感尴尬,忙站起身来,歉然道:“我这位兄弟有些伤风,打了个喷嚏,得罪!得罪!”

    那解说地图之人名叫石凭,官拜中郎将,这时无端被一个无名小卒讪笑,这口气如何吞的下去,当即怒道:“什麽打喷嚏,明明是在讥笑!到底有什麽好笑的!”伍定远面色大变,忙道:“石大人责备的是,兄弟你快道歉。”轻推卢云,要他道歉了事。

    卢云微微一笑,说道:“石大人,在下愚鲁的很,擅自发笑,还请大人恕罪。”

    石凭见他毫无诚意,心下更怒,只不知这人来历,看他仪表不俗,别要是什麽权贵子弟,得罪不起,当下哼地一声,向伍定远道:“伍制使,你在直隶任职也有个把月了吧?咱们探讨军机大事,向来不许外人参与,恕我眼生,这位公子是什麽来历啊!”

    伍定远忙道:“回石大人的话,我这位朋友名叫卢云,与在下是生死至交。”石凭道:“哦!原来是生死至交,我道是仗着谁的势头了,卢公子,你府上何处啊?现下在何处为官啊?”

    卢云听他说得轻蔑,心下也不生气,坦然道:“在下不过是个卖面的小贩,石大人有什麽责备,便请直说。”石凭一听之下更是发火,怒道:“好哇!区区一个卖面小儿,居然在这里大言不惭,这像什麽话!伍定远,你倒给我说说看!”

    伍定远大惊失色,没料到好好一场会面,竟然搞成这般模样,当下连连赔罪。

    原本众人只是旁观,这时见石凭话说得重了,都皱起眉头,只听一人插话道:“石大人,伍制使不过上任月馀,官场上的道理还不很明白,便算他的下属说话不得体,你也多包含则个!”

    众人听这人说话颇有排解之意,言语间自有一股威仪,都转头望去,只见说话人潇从容、一派的玉树临风,却原来是柳侯爷手下杨肃观杨郎中。石凭见杨肃观出头,不便再向伍定远为难,对卢云戟指骂道:“卖面小儿!我这幅图有什麽错!你老老实实的给我说出来!要是你说不出,老石的刀难道不会杀人吗!”

    卢云见石凭说话蛮横至极,也动了真怒,一股傲气陡生,心道:“我卢云本就不为求官而来,哪容得你这般辱我!”自知为伍定远出生入死,倒也不要他还这个人情,当下朗声道:“石大人,你若真有肚量听我一言,我倒也不客气了,依你这阵势,要是叁月之内还不被人攻破,我卢云这颗脑袋寄给你了。”

    众人听得卢云这般说话,都是一惊,彼此交头接耳,打探这人来历,柳昂天双眉一轩,说道:“你这年轻人说话尔也狂了,你倒说出个道理看看。”

    卢云走到那地图边,指着左从义的阵形道:“在下虽未亲赴战地,但山中立寨,自以为高处险要,易守难攻,其实部队往来困难,徒增困扰而已。若真有战事,山中险道出入不便,如何调派部队?”他见众人纷纷点头,又道∶“山中立寨,看似敌方难攻,实则己方难守。若我来攻,只需用火计,大火蔓延上山,我再守住下山要衢,不需十天,左大人全军覆没。”

    石凭怒道:“胡说八道,区区火攻,左大人早已有备,你不见他刻意立寨在溪边吗?”

    卢云大笑道:“靠涧立寨,看似取水容易,实则大谬,我若蓄水多日,待得春暖雪融之时,一举将大水淹下,另一边夹以火攻,将军又待如何?要不,我若截断上游水源,逼得山上军马口渴困乏,却又严守下山道路,将军又待如何?”

    石凭大怒道:“放屁!放屁!”一时竟口不择言,旁观众将默然。柳昂天轻叹一声,双眉紧锁,久久不发一言,大厅静得叫人慌。

    饼了良久,柳昂天微微摆手,道:“好了,时候不早!请诸位到府里用饭。”诸将一齐称是。柳昂天望向伍定远,沈声道:“定远,你过来一趟,我有几句话同你说。”伍定远慌不迭地答应,跟着向卢云连使眼色,便和柳昂天进了书房。

    众将走进内厅,大厅上空荡荡地只剩卢云一人,初冬时际,华灯初

    上,更觉厅中幽深。卢云悄立许久,柳府中竟无一人前来招呼。卢云饱经患难,自知如何,当下苦笑一声,心道:“卢云啊卢云,看你这张嘴多会说,这不又得罪人了麽?”想来自己个性易於激愤,几句话便得罪了大批武官,只怕令得伍定远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

    卢云独自站在厅内,听得远处众人正自喝酒谈笑,轰饮之声不绝传来,让人倍感凄清。他走到院中,抬头看着天上星辰,莫名之间,一股孤寂袭上心头,泪水竟已盈眶。

    卢云轻轻一叹,心道:“我这是做什麽?能够活着,不已经挺好了麽?”他抹去眼泪,不觉有些饿了,摸了摸腰带,幸喜钱囊里还有几两碎银,看来伍定远极是体贴,早为他安排了银两使唤。卢云微微一笑,正要转身离去,忽又想到伍定远,想两人生死一场,非同小可,便又转回厅里,要等他出来再说。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伍定远这才走了出来,他猛见卢云独个儿站在厅里,奇道:“怎麽?没人招呼卢兄弟吃饭?”

    卢云微微一笑,说道:“伍兄,别说这些了,我该走了。”伍定远点头道:“卢兄弟敢情是饿了。也好,做大哥的请客,咱们上街吃酒。”卢云摇了摇头,道:“伍兄,也是你我有缘,共经患难一场。现今你已平安周全,卢某心事已了,这便告辞了。”说着一拱手,便要往门外走出。

    伍定远大吃一惊,料不到他会这般说话,一时心下大急,猛地拉住卢云臂膀,硬扯到院中,悄声道:“卢兄弟,你怎麽说这般话!莫非你是怪哥哥待你不好?”

    卢云笑道:“伍兄与我肝胆相照,共过患难,我岂会嫌你?”

    伍定远苦着一张脸,不知该如何启口。过了良久,才道:“兄弟我们可是自己人,今日不论如何,有些话哥哥要跟你明说。”

    卢云点点头,坦然道:“伍兄,有话只管说。”

    伍定远叹了一口气,说道:“卢兄弟,你今天让那个石大人下不了台,柳侯爷很不高兴,他说你才高傲物,除非改头换面,好自为之,否则不愿用你。卢兄弟,为官之道,和气为贵,不是哥哥说你,你……你又何必这样为难大夥儿呢?”

    卢云仰头看着星空,淡淡一笑,说道:“伍兄的教训很有道理,卢云自省得。不过卢某年近叁十,无妻无子,孓然一生,伍兄的话要在十年前听来,那可是醒世良言,但今日今时,一切都晚了。”

    伍定远见了他这幅神气,更是苦恼,摇头道:“不管怎麽说,我这个鲍叔牙是作定了,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见不得你回去卖面。走!苞我喝上两杯!”说着硬拉着卢云同去喝酒。

    两人到了一处小酒家,伍定远叫了一斤白乾,几碟小菜,拼命来灌。卢云不忍败坏伍定远酒兴,也就压下话头,捡些旁的事闲聊。饮到酣处,卢云问道:“伍兄,那日我们在街上给江湖人物追杀,我记得背上挨了一记重手,後来却又昏了过去,不知究竟是谁救得我们?”

    伍定远笑道:“这也是上天安排,造物神奇,我们本来是难逃一死,天幸那日杨郎中也在柳大人身边,那杨郎中认得锦衣卫的统领,见他们当街行凶,便出手救了咱们。”

    卢云奇道:“那杨郎中一脸斯文,又是文举出身,怎能有这般武功?”伍定远笑道:“那杨大人文武全才,名动公卿,自不是我们这些个凡人理会得。其实柳侯爷身旁高手如云,那日除开杨大人,还有一位韦子壮韦大人,那人武功也是出神入化,在这两人面前,料那安道京不敢造次。”

    卢云嗯了一声,道:“那现下这许多人马,却都不再围捕伍兄了?”伍定远沈吟片刻,道:“我这回之所以受人围杀,倒不是我和他们有什麽仇怨,主要还是为了我身上有样东西关系重大,这才被人千里追捕。”他顿了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现下我已把东西交给柳大人,料来这些人也不会再来为难我。”

    卢云颔首道:“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真是苦了大哥。”

    伍定远微微叹息,说道:“我以前在西凉城做个小小捕快,倒也知足常乐,哪知道莫名其妙的卷进一场大案子,现下得了这个唾手荣华,不知怎地,心里就是觉得不安。征北检校都制使这种大官,旧日是想也不敢想,现今居然让我碰上了,还真像那麽回事,唉!”他又替卢云添上一杯酒,道:“卢兄弟,我在京城里实在没有什麽谈得来的朋友,就算做哥哥的求你,留下来陪你哥哥吧!可别回去卖面度日了!”

    卢云听他说得诚挚,心下也是叹息不已,暂且压下辞别之意。

    伍定远酒意上涌,说话也毫无遮拦,卢云却内力深湛,连饮数斗也无分毫醉意,他听伍定远唱起西凉小曲,说些昔年办案的风光,少时,终於醉倒,卢云扶着伍定远,慢慢街上踱着,忽想起数月钱两人曾一同度过患难,那时自己不也这般搀扶他?

    卢云心中百感交集,冬夜寒空落下一朵朵雪花,伴着两人走回柳家大宅。

    过了数日,伍定远在京中找了处住所,充作制使府邸,规模虽不能与朝中大员相比,但起居宽敞,花木扶疏,倒也有些气派。伍定远每日公务繁忙,便在府里请了几个帐房师爷来相帮,卢云则充作伍定远的马弓手,平日随他赴校场鲍干,有时也出些主意,只是每逢柳府诸将大会,卢云自知他与众将已有过节,不愿同去,伍定远也不勉强。

    忽一日,伍定远与卢云正在校场操练兵士,营中守卒匆匆忙忙奔来,说道:“伍大人,杨郎中驾到。”伍定远一惊,对卢云道:“杨大人来了,我得亲去迎接!这儿你替我看着。”说着急忙奔出校场,却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伍大人留步,我刚巧路过此处,只是想顺道来瞧瞧你。”伍定远与卢云一齐向那人望去,只见此人俊美潇,身形修长,宛若玉树临风,正是杨肃观。

    杨肃观向伍定远微微一笑,道:“伍大人,近来军务还可顺利?”伍定远忙道:“多谢大人关心,最近营中兵士习练如常,末将不敢有怠职守。”杨肃观官居职方司郎中,比伍定远的制使高了数品,是以伍定远不敢稍有怠慢。杨肃观点点头,见卢云自站在一旁,问道:“这位朋友好眼熟,敢情是……?”

    伍定远连忙道:“这位是下官的知交好友,姓卢名云,大人若不健忘,那日在柳侯爷府上见过他一面。”杨肃观啊地一声,颔首笑道:“原来就是这位兄台,难得!难得!”

    杨肃观外貌英俊,看来还比伍定远小上几岁,但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一派练达的模样。这时听他口称难得,却也不知是褒是贬。

    杨肃观不再理会卢云,转头道:“伍大人,你来京城也有好一阵了,始终没能和京中名流结交,过得几日,朝中有个一品大员要办寿宴,你好好打理准备,别失了这个良机。”伍定远忙道:“这个自然,多谢杨大人提点。”

    伍定远久在官场,自知应对进退之道,他知朝廷大员若有喜庆婚丧,职级较低的官员自须打理,拉拢关系,他初来京师不久,这种应酬尤其要紧,莫要被人闲话惹上,说他是个不晓事的,日後岂不无人照应?

    伍定远满脸兴奋喜悦,卢云却默上了心,不置可否。

    到得寿宴那日傍晚,伍定远备了礼品,却是一柄东瀛来的竹骨摺扇,扇面精美,画工优雅,这类玩物颇受当时士人喜爱,只是所费不赀,足足花了伍定远半月饷银。

    伍定远看看时辰将届,便招来下人,说道:“你们叫卢公子梳洗准备,这会儿就要走了。”下人答应了,自去叫唤卢云。

    饼了良久,伍定远枯坐一阵,仍不见卢云出来,看看时候已晚,忍不住心火焚烧,往日捕头的脾气一股涌上,他走到卢云房前,大声叫道:“卢兄弟,怎麽这般慢手慢脚的,又不是女人家,你给快些了。”

    伍定远叫了一阵,卢云才打开了门,只见他蓬头垢面,竟然全无梳洗,伍定远又气又急,踱脚道:“卢兄弟啊,今天是咱们结识京中显贵的大好日子,你怎麽这般德行?”卢云摇了摇头,道:“伍兄,你自个儿去成了,兄弟我上不了抬盘,别给你出丑露乖了。”

    伍定远伸手搔头,急道:“卢兄弟啊!你怎麽这般不识好歹?像这样做人做事,只怕这辈子都别想出头了,我不能放你胡搅下去,快些来了,这就跟哥哥走!”说着强迫卢云更衣洗面,硬要携他同去。

    卢云原本躲在房中读书,见伍定远发了脾气,心想他也是一番好意,何必惹他不快?也就从了。两人匆匆打点,见天色已黑,便快步赶去赴宴。到得那官员的宅邸,家丁正要掩上大门,伍定远连连挥手大叫,急忙奔入,这才没误了时辰。

    才进到大厅,只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厅上挂着寿联,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卢云目光扫过,只见厅里坐着十来个老者,看来都是当朝要紧人物,人群当中坐着一名老者,红光满面,精神健旺,正自高声谈笑,却是柳昂天。他身後站着一个年轻男子,面目看来与柳昂天颇为神似,当是他的子侄辈。

    柳昂天身边坐着一名老者,看来略带病容,卢云一见之下,忽地全身剧震,不禁往後退了一步,那人竟是当今兵部尚书、钦点状元顾嗣源。

    卢云万万想料想不到,他竟会在此时此地见到顾嗣源,一时脑中嗡嗡作响,想起在扬州的诸多往事,忽地一阵伤感,又想到顾家二姨娘的势利无情,卢云不由得叹了口气,只想转身离开,忽地一人把他拉住,却是伍定远,只听他道:“等会儿就要开席了,你可别到处乱跑,这是兵部尚书的宅子啊!”

    卢云颤声道:“今儿个是顾……顾大人做寿吗?”伍定远微微颔首,说道:“不是他却又是谁?这顾大人日前才接下兵部尚书,朝廷谁都要卖他面子。就连咱们柳侯爷也来祝寿,可见一般了。”

    卢云心神杂乱,只见来往宾客衣着光鲜,举止有礼,只觉自惭形秽,伍定远的话连半句也没听进,只唯唯诺诺的敷衍。过了片刻,顾家家丁见宾客齐聚,便开宴入席,众大官你推我让,人人笑容满面,一阵拖拉,终於照着官职年岁坐定。卢云挤在人堆中观看,一时怔怔出神,只见顾嗣源比当年分别时老了几分,背也有些驮了,脸上虽然堆着笑,但那满脸皱纹,却加倍衬得老态龙钟。

    忽然一名家丁走来,向卢云道:“这位公子高姓大名,请您入座吧!”卢云一愣,回头一看,伍定远不知跑哪去了,卢云深怕顾家家丁识得他,连忙转过头去,也不答话,自行在偏厅找了位子坐下。

    那日他以盗匪之身被逐出顾府,自知对不起顾嗣源的一番厚爱,实在不愿和顾家的人再见面,此刻的他坐立难安,却又舍不得走,那是为了什麽?卢云心中一酸,用力的摇摇头,他不能多想,也不敢再想。

    席上菜肴甚丰,众宾客畅怀谈笑,卢云这桌地处偏听,坐的多是一众大人的侍卫随从,只见他们交谈敬酒,看来彼此相识已久,卢云自无心思听他们说话,只低头沈思。

    一人见他闷闷不乐,道:“这位朋友有些面生,不知高姓大名?在何处高就?”卢云心神不宁,摇头道:“在下无名无姓,现在伍制使手下教练士卒。”

    那人见卢云不想多言,却也不动声色,只道:“原来是军中将官,失敬!失敬!”说着向卢云敬酒,卢云嗯的一声,也不推拒,随口饮了。

    那人笑道:“老兄看来初到京城,想来对咱们京城的人物不甚相熟,待我替你引见一番。”同桌宾客一一向卢云敬酒,众人见他面色愁苦,满脸爱理不理的神气,都是暗怒在心。

    正饮酒间,一名宾客忽然站起,神色兴奋地说道:“啊呀!大家快看!扬州第一美人出来啦!”众人面带欢容,争先恐後的涌到厅上观看,卢云自不和他们起哄,仍坐在席上,自斟自饮。

    只听众人低声谈笑,品头论足,一人赞道:“这扬州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可把我们京里的姑娘都比下去啦!”另一人道:“扬州自古地灵人杰,美女无不聪颖过人,才貌双绝,这下总让你见识了吧!”

    又一人笑道:“这美女是何来历?可是寿星顾大人的小妾?这般福,顾大人可消受得了吗?”

    一旁宾客忙拍了那人脑门一记,骂道:“你可别胡说八道,这位姑娘就是顾大人的独生爱女,堂堂的千金小姐,你别乱放狗屁了!小心惹祸上身!”那人忙道:“该死!懊死!看我这张狗嘴多会惹祸!”

    众人嘻皮笑脸,争先恐後,种种神态,却难一一描绘。

    卢云听到这里,手上酒杯竟掉落在地,当地一声,打成粉碎,他站起身来,远远往大厅看去,只见一名美女俏生生的走了出来,那女子身形婀挪,美目流盼,向顾嗣源盈盈下拜。

    卢云已然认出这女子便是他朝思暮想,无日或忘的顾倩兮,相别经年,顾倩兮更出落的美貌动人,卢云心神混乱,全身微微颤动。

    一旁宾客低声谈笑,说道:“这位顾家千金这般美貌,可对了婆家没有?”另一人笑道:“咱们京城里风流公子还怕少了吗?谁不是卯足力气,好求这桩亲事?”“是啊!那些达官贵人的公子们,哪个不是叁天两头往顾家跑?”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嬉闹不休。

    卢云往厅上看去,果然几名俊雅的年轻公子纷纷围拢,正与顾倩兮谈笑说话,只见她容光焕发,神态大方,果然是官家大小姐的气派,几名贵公子往她身边一站,众人都赞男方轩昂,女方娇美,好不匹配。

    卢云别过头去,心道:“我怎麽还有这非分之想,不是太痴太傻了吗?顾大小姐是什麽身分,我又是什麽出身?卢云啊卢云!你还看不开吗?”

    他坐回席上,一言不发,便即喝乾了一壶酒,酒入愁肠,分外醉人,

    饶他内力精湛,这时也是不胜酒力。同桌几名宾客有意戏弄他,更是连连敬酒,卢云酒到杯乾,来者不拒,霎时喝了百来杯,远处宾客轰闹声不住传入耳中,卢云心中悲苦,只想借酒浇愁,想起自己不过是个小小面贩,今日能在此处饮酒,还是靠得旁人提拔,他心中有个声音不住地嘲笑自己,好似在笑他自不量力,痴心妄想,浑浑噩噩间,再也支撑不住,醉眼惺忪,终於趴倒在桌,动弹不得。

    一旁宾客叫道∶“喂!快起来啊!咱们再喝!”卢云咕哝一声,含糊地道∶“再喝!来!乾了!”口中不住嚷嚷,却是爬不起身来。

    卢云醉倒席上,自是无人理会,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啊呀!怎麽有个人醉倒在这儿?”那人口音带着浓浓的南方味儿,似乎是顾府家丁,卢云醉得人事不醒,也不理会。那人啧了一声,将卢云扶起,说道:“这位公子,你醒醒,该回去啦!”

    卢云张开双眼,只见厅上空空荡荡的,宾客已都告辞,只有一名家丁扶着他,卢云斜眼看去,那家丁却是当年的旧友阿福。

    卢云吃了一惊,酒醒了大半,天幸阿福看向一旁,二人并未正面相对。卢云怕给人认出,当下急忙起身,举袖掩面,勉强走了出去。只是酒喝得多了,猛地一阵头晕,双腿一软,竟尔滑倒在地。

    阿福皱眉道:“这位公子,你可还成吗?要不要请人送你回去?”

    卢云倒在地下,摇头道:“不了……我歇一会儿就成……”阿福低声咒骂:“哪来的醉鬼,真烦人。”走上前去,便要拉他起来,那卢云却不争气,忽地恶心呕吐,只弄得偏厅腥臭无比、满地肮脏。

    阿福惨然道:“这位公子你赶快走吧!不要弄得我们这儿乱七八糟的!”其他几名家丁见有人倒在地下,便也围拢过来,议论纷纷。众人正嘈杂间,忽听一个女子娇柔的声音道:“你们去倒杯茶来,让这位公子歇一会儿。”

    这声音好不娇柔亲切,却让人心中一震。卢云趴倒在地,偷眼看去,却见一名美貌女子朝自己望来,他心头大震,那女子清丽绝俗、淡雅宜人,不是顾倩兮是谁?

    卢云本就不愿见顾家小姐,何况他这时满身污秽,丑态毕露?他急忙举袖遮了头脸,嘶哑地道:“多谢小姐好意,在下已然好些了,这就告辞。”说着站起身来,背对着众人,急急往厅外奔去。

    彼倩兮见他举止好生无礼,料来醉酒未醒,却也不以为意,便轻声道:“公子酒醉未醒,行路时请多小心。”

    卢云听她这麽一说,霎时之间,忆起两人在扬州分别的情状。他一时悲从中来,不禁泪如雨下,只把头低了,疾疾冲了出去。

    一名家丁道:“这人好生古怪,醉成这幅德行,真是莫名其妙。”顾倩兮看着卢云的背影,也是摇了摇头。

    卢云一路东倒西歪、高高低低,好容易才闯出顾家大门,他独个儿站在街中,黑夜幽深,难辨方位,也不见伍定远的踪影,他长叹一声,索性找了处街角,迳自躺平,此时他心中愁闷,远远瞅着对街顾家大门,明知心上人近在咫尺,但贵贱相隔,却叫他情何以堪?相别年馀,顾倩兮早已是无数名士心仪追求的才女,自己却仍是穷困潦倒的逃犯,言念及此,卢云胸口发闷,只想立时便死。

    忽然一人向他奔来,喜道:“太好了,这可找到你了。”卢云睁眼一看,却是伍定远的管家。那管家道:“老爷吩咐,叫我过来接公子回家,老爷说他今晚有应酬,恐怕不回府了。”

    卢云点点头,心道:“难怪我在宴席上找不到伍兄,原来他自去交际了。唉!我到处给他惹祸添忧,他还这般待我,也真难为他……”卢云任凭管家将他扶起,一同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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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7 12:58 | 显示全部楼层

英雄志 第三卷 京城之会 第六章 火贪一刀(上)

打从顾家寿宴後,卢云竟似变了个人,整日都在市坊酒肆里鬼混,连校场也不去,每月饷银倒不曾少领分文,尽化为美酒落肚,伍定远看在眼里,自是忿怒,只是他公务缠身,难以管涉,有时忍不住责备他几句,见了卢云那幅掉儿琅当的神气,也知道无法可施。

    这夜卢云又喝得醉醺醺的,满身酒气的回到制使府中,此时天色已晚,卢云不想歇息,一人拿著酒瓶,独自坐在院中,怔怔出神。

    正醉沈沈之际,忽听书房里有人说话,却是管家的声音,只听他道:“这位卢公子做事也太轻浮了些,每天不上工也就罢了,那马弓手的饷银倒也照领不误,整日喝酒玩乐,看他一脸读书人的样子,真不知他书读到哪里去了。”书房中另有一人,听来颇似帐房的声音,说道:“这个卢公子好像是我们老爷的救命恩人,老爷这么纵容他,也是想报答他的恩情。”卢云听他们说到了自己,虽然无意探听,但一句句对答自己钻入了耳中。

    管家哼了一声,说道:“这年头好人难做啊!听说老爷费了好大的工夫,想把这小子送入柳将军府中做官,谁知道这小子目不识丁,居然敢在将军府中大发谬论,害老爷被狠狠刮了一顿,你说可不可笑?”那帐房吃了一惊,道:“我和这位卢公子谈过几回,此人确实有些见识,怎么会如此不晓事,惹出这种祸端来?”管家哈地一声,冷笑道:“他有见识?我告诉你,这小子本来是在王府胡同外卖面的小贩哪!你这人眼珠可生哪去啦!”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可知道,那天在柳侯爷府上,咱们伍大人可是给那些军官老爷下跪,磕头求情哪!不然那姓卢的小子这般说话,那些军老爷还能容他活到这时候吗?”卢云听到这里,全身有如泼上了一盆冷水,酒醒了七八分。寻思道:“原来那天还有这么件事!想不到伍兄为了维护我,竟然向那些军官老爷磕头下跪,我实在对不起他。”他转念一想:“我如何能留在此处?伍兄对我仁至义尽,我又何必再给他添麻烦,让他为这些虫蝇小事心烦?”卢云站在院中,整理一下衣衫,一股傲气由然而生,心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京城便有怎地?我便回去卖我的面,却又如何?”随手把酒瓶一扔,大踏步地朝大门走去。

    卢云此时於世情看得极淡,人生悲欢离合,匆匆数十载,於他已是过往云烟。他缓缓走出制使府,此时伍定远尚未回府,卢云自知此番离去,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此时卢云连书信也不想留下,萍水相逢,路见不平,这般的朋友交的也算值得,又何必再去添扰人家?就这样走吧!卢云离开制使府,独自走在街上,一路想著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中,却又经过顾家大宅门口,他心中一惊,暗道:“我就这么放不下顾小姐吗?莫非我直念著她,就怕再也见不到她?我……我到底怎么了?”卢云看著顾家大门,知道顾倩兮便在里头,他心中有个声音呐喊著,去见顾倩兮一面吧,哪怕是看一眼也好。凭他此时的武功,若要翻墙而入,实在轻而易举。只是想要移动脚步,双腿却如灌满了醋,竟是举步维艰。

    “她……她还记得我吗?当年我也不过是个低三下四的小斯,又不是她什么亲人……京里那些贵公子谁不是强我百倍,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就算她还念著我,现下的我又能如何呢?一个穷困潦倒的逃犯,不过是惹她伤心罢了。”卢云心中一酸,叹了口气,缓缓走开,他见到街旁有个小酒铺,里头冷清清、空旷矿,正合了他此时性情,卢云坐了进去,吆喝了一壶酒,满怀心事之中,只有自饮自酌。

    卢云以手支额,往对街望去,只见顾家的楼宇在夜色中依稀可见,酒入喉头,一时自伤身世,不由深深的叹了口气。

    忽然“拍”地一声,一把刀重重的摔在桌上,卢云一惊,猛地抬头起来,只见一条大汉双手环胸,目光如电,正自望著自己。

    卢云一怔,正要说话,那大汉却笑道:“老兄无病无痛,为何长吁短叹?”

    卢云尚未回答,那大汉迳自坐了下来,道:“趁著夜色不坏,咱们喝个两杯如何?”

    卢云细看那人,只见他三十来岁,长得是高鼻鹰目,身高膀粗,神态极其威武,却不知是何来历。那人取出一锭银子,扔给店家,道:“今夜我和这位朋友喝上几杯,你给伺候著。”那店家大喜过望,连连哈腰,赶紧做了几个热炒出来。

    卢云微一拱手,问道:“阁下贵姓大名,如何来到此间?”那大汉目光一扫,脸上露出剽悍神气,说道:“在下姓秦,双名仲海。”卢云啊的一声,只觉这名字很熟,不知在何处听过。

    秦仲海道:“我目下在左从义总兵麾下,恰从北疆归来。”

    卢云脑中电光雷闪,想起那日在柳府中谈论军机,那中郎将石凭曾提过一名年轻副将,正在边关辅佐左从义,似是唤做秦仲海,莫非就是眼前这人?卢云不知他为何会找上自己,难不成是要报自己当日言语无礼之仇?当下微微戒备。

    秦仲海道:“我打边关回来,方入京师数日,听旁人说道,有一名公子在柳府生事,都说此人在柳将军府上言语狂妄,讥嘲石凭大人,可有此事?”

    卢云心下一凛,知道他说上正题了,暗道:“看来又是一个寻事之人,我反正京城也不想留了,便是当今圣上为难我,却又有何惧之?”当下不惊反笑,淡淡地道:“在下见那石大人言语可笑,无知至极,一时之间狂性发作,便多说了几句。我自小就是这幅脾气,对错是非,含糊不得。”

    秦仲海不动声色,说道:“照公子这么说来,左总兵布下的阵形确实大错特错,一无是处?我还听人说起,公子曾言此阵三月之内必然为敌所破,可有此事?”

    卢云心中一动,想起那日自己曾夸下海口,说道三月之内,若是左总兵的山寨未被攻下,自己这颗脑袋就不要了,莫非这人真是来取自己的首级?但此时卢云早已看开身外之事,听得秦仲海提起此事,只是微微一惊,便又镇静如常,笑道:“秦将军若是想为石大人出气,要好好教训一下小可,卢云倒也不会推拒,自当奉陪。”

    秦仲海哈哈一笑,伸出手去,给卢云斟了一杯酒,卢云举手接过,正待要喝,猛地一阵掌风袭来,秦仲海竟出掌来攻,卢云见他掌法精妙,斜斜地往自己胸口劈来,已是不能不守。

    卢云一声轻啸,伸手向那人手腕格去,用上了三成真力,秦仲海笑道:“来得好。”招式一变,三指拢起,使个鹤嘴翘,迳往卢云腕上穴道点去,手法快得不可思议。

    卢云细看秦仲海的招式,自己无论怎么攻守,手腕上下九处穴道都会被点中,慌忙之中,不及细想,霎时握紧五指,化手刀为正拳,直直向秦仲海门面打去。这拳若是打实,以卢云此时的功力,便是一头牛也能给打得骨断筋折,何况一个活人?

    这招一出,秦仲海也是一愣,原本卢云以手刀来攻,无论如何攻守,穴道必然受制,本来秦仲海以为胜负立判,想不到卢云又有这种怪招生将出来。

    秦仲海大喝一声,手腕一翻,化鹤嘴为虎爪,一瞬间手臂暴长,也是往卢云门面抓落。这招後发先至,不待卢云的拳头碰及门面,便能将卢云重创,端是厉害无比。

    两人交手数招,卢云心中已是骇异无比,他生平动手之人中,自是以昆仑掌门卓凌昭武功最高,自己险些在他手下送命,这秦仲海只比自己大了几岁,变招之多之快,竟不比卓凌昭稍逊,委实可畏可怖。

    卢云这时满心疑问,手上又连连遇险,脑筋忽地清楚起来,知道自己如果比拼招式,决计讨不了好处,不如以内力见真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回掌向内,运起十成真力,呼地一掌,重重向秦仲海推去,拼著自己脸面给抓伤,也绝不让秦仲海占得上风,使得是两败俱伤、玉石俱焚的绝活。

    秦仲海见他这般硬拼,不敢怠慢,横掌当胸,以逸待劳,硬生生接下卢云开碑裂石的雄浑内力,刹那间两人掌力相交,砰地大响。

    卢云只觉秦仲海内力刚猛至极,一个个浪头冲向掌心,重重叠叠,无止无尽。此时卢云习练内力已有两年余,仗著“无绝心法”的大威力,内力已不弱於江湖一流好手,虽在秦仲海强攻之下,勉力承受,却也不见得为难。

    约莫一柱香时间,秦仲海仰天大笑,将掌力一撤,道:“好!想不到公子内力如此深厚,佩服!佩服!”

    卢云见秦仲海如此说话,心中讶异,正待回话,只见秦仲海忽地离桌,向卢云躬身,拱手道:“在下做事向来莽撞,惊吓了公子,还乞海涵。”

    卢云见他前倨後恭,不知他真意如何,正感奇怪,秦仲海已坐了下来,跟著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笑道:“本以为公子只是个读书人,万万料想不到武功如此了得,佩服!佩服!”

    卢云疑惑之间,只是嘿嘿两声,不见其他。

    秦仲海笑道:“我才回到北京,将军府里那一大群蠢蛋就围上来,在我面前把你胡骂一通,这些人说你怎生狂妄,怎生无知云云,嘴上说得真个难听!”

    卢云听他以蠢蛋描述柳昂天的部将,倒似有意为自己分辩,不禁一愣,忙道:“秦将军此言何意?”

    秦仲海笑道:“他奶奶的,此言何意?老子一听将军府的白疑骂得你狗血淋头,又把你说的话话转述一遍,我原本蛮不在乎,哪晓得越听越惊,全身凉了半截,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精辟见解!这个叫卢云的小子未赴战地,单凭一张臭图,便能洞悉军机至此,真乃是旷世奇才!他妈的,咱们再喝一杯!”说著竖起大拇指,又替卢云斟上了酒。

    卢云听他称许自己,只呆了半晌,跟著叹了口气,黯然道:“卢某一向口快,从来都是得罪人多,讨好人少。秦将军何必为我开脱?”

    秦仲海呸地一声,道:“卢公子不必过谦,那就显得虚伪了!古来名士豪杰,岂能与凡夫俗子共处?对便是对,错便是错,何必讨谁人情?”他举起酒杯,道:“本以为天下太平多年,已然无人能知兵法,谁晓得陋巷之中,方有卧龙!来,秦仲海敬你一杯!”说著举起杯来,一口喝乾。

    卢云听他以“卧龙”相比,心中忍不住震汤,卧龙哪!那是多少读书人心中最高的境界?助楚则楚胜,助汉则楚亡,天下有更快意的事吗?他一时怔怔出神。

    秦仲海夹了块牛肉,大口咀嚼,囫囵地道:“我听那群王八蛋骂了你一通,一时心中大喜,心想这种奇才不能不见。连夜打听之下,赶到伍定远那儿,谁知他的管家说寻你不到,怕是出京去了,我想万万不可错过了时机,问了你的相貌打扮,赶忙在京城里四处寻找,天幸给我在这儿遇上啦!看来老子运气不坏,半点不坏!”说著哈哈大笑,又喝了一杯酒,模样甚是随兴。

    卢云听他说得真挚,又对自己如此推崇,虽与此人并不相熟,心中仍是十分感动。

    秦仲海笑道:“将军府这些酒囊饭袋,除了吹牛拍马,还能做什么?全都瞎了狗眼!卢公子允文允武,旷世奇才,乃非常人也,来来,咱再敬你一杯。”

    卢云拱手谦逊,慌忙道:“秦将军错爱了。”这回终於举杯起来,两人一饮而尽。

    秦仲海喝了这杯,却是愁眉苦脸,只听他唉声叹气,说道:“唉!这伍定远真是好福气,有你这等豪杰相随,想我秦某征战多年,至今连个像样的帮手也没有。卢公子,不知你现下做的是什么差事?可是禁军虎轿营参军?还是兵部车驾?”

    卢云听他所言,都是上了品级的官爵,自己不过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小职位,连“官”这个字都称不上,忍不住苦笑道:“承蒙伍制使提拔,我目下在他身边任马弓手。”马弓手不过是马军小卒,连编制也无,领得是小兵小卒的饷。

    秦仲海愣了半晌,慢慢眼光中蕴起怒火,忽地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记,只震得木桌四分五裂,碗盘掉落满地。那小二先前见他们打起架来,已是担心害怕,这时又见秦仲海这等模样,更是吓得缩在一旁。卢云见他无端发怒,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也是大吃一惊,急忙退开,怕他又暴起动手。

    秦仲海怒道:“他奶奶的!伍定远要你当个马弓手?那何不让诸葛武侯去扫大街?又为何不叫张子房去挑大粪!”一时怒斥连连,如同猛虎狂啸。

    那武侯就是昔日三国的诸葛孔明,张子房则是汉初三杰中辅佐高祖的张良,卢云听他话中之意,竟是如斯抬举,言下之意更是替他打抱不平。只是这人行事出人意表,实在不知要如何应付,卢云张大了嘴,不知该如何相劝。

    猛见秦仲海沈肩弯腰,刷地一声,拔刀出鞘,刀上竟带著火红的光芒,黑夜之中分外夺目。秦仲海说道:“放我『火贪一刀』在此,就见不得虎落平阳之事!卢兄弟,你日後出路,著落在秦某身上便了。”

    卢云呆了半晌,道:“秦将军不必如此,我反正要离开北京了,你千万别为小人费神。”

    秦仲海还刀入鞘,奇道:“你要离开京城?那又是为什么?”卢云叹了口气,满是无奈之意,一边把木桌扶起,一边收拾地下的碗盘,店家连忙抢上,给两人换上了碗筷。

    秦仲海见卢云满腹心事,料想一时套问不出,便道:“卢公子,反正你便是要走,也不急於一时,你跟我来,我让你见识些新鲜把戏,到时卢公子若是要走,却也不迟。”说著转身出门,示意卢云过来。

    他见卢云兀自坐著,迟迟不举步,似有迟疑之意,便朗声道:“卢公子智勇双全,何必畏惧?秦某难道会害你吗?”

    卢云见这人处处透著怪异,可又不像要对自己不利,他沈吟片刻,暗想:“看这人的模样,当是个豪迈果敢的人物,不同於将军府那些势利之辈,与这种人物交往,也不算枉然。”

    想起过去数年来的历练,始终没有一个真正的知交好友,与伍定远虽曾共历患难,但两人日後际遇相差过大,已有话不投机之感,眼前这个秦仲海看来英风爽飒,绝非小气无耻之徒,想来人家何等身分,尚且簧夜来访,又何必拒他於千里之外?

    他霍地站起,道:“承蒙将军错爱,在下岂敢推拒?”

    当下卢云便随秦仲海出门,两人一前一後,在大街上缓步而行。

    行不片刻,街旁一人朝他二人奔来,身著戎装,向秦仲海躬身行礼,跟著牵过两匹高壮骏马,秦仲海道:“卢公子,请上马吧!”卢云不疑有他,轻轻一纵,便即翻身跨坐,秦仲海一驾缰绳,纵马先行,飞驰而去,卢云紧跟在後。

    双骑奔至城门,守城的军官一见秦仲海,立时奔上来,喜道:“秦将军来啦!可是要找小人喝酒?”秦仲海哈哈一笑,说道:“过两天我再找你寻乐,你先开了城门!”他取出令牌,让那军官验过,两人飞马出城。

    秦仲海一路往城郊驰去,深夜之中,月光映在道上,别有一番凄清,卢云回首望著北京城,一会儿想起顾家小姐,一会儿又想到伍定远,心中五味杂陈。

    行不多时,只见秦仲海往一处荒僻山丘驰去,银白月色下,只见山道荒烟,地下兀自积著残雪,卢云心中犯疑,不知秦仲海为何要领著自己到这人烟罕至的地方,莫非是要对自己不利?但他转念一想,寻思道:“这人看来是个豁达大度、不拘小节之人,绝非卑鄙无耻的小人。如果他真要对我不利,大可在酒店中与我破脸,又何必大费周章,把我引到荒山野岭再动手?”言念及此,心中踏实许多。

    行到峰顶,秦仲海斗地翻身下马,卢云忙勒住疆绳,也跳下马来,只见此处荒凉寂静,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

    秦仲海似乎知道卢云的心思,说道:“我想这儿空旷宁静,是个说话谈心的好处所,倒没什么用意。卢兄弟随意坐吧!”说著仰天卧倒。

    卢云也不说话,只离鞍下马,自坐地下。

    秦仲海道:“今夜月色明亮,你瞧这北京城,清清楚楚的在你脚下哪!”卢云从丘上望下,只见月光照耀著北京城,楼台房舍,城墙瓦弄,莫不在眼前。卢云想分辨出顾家大宅,一时却看不真切。

    秦仲海哪知道卢云牵挂心上人,只道他要找皇帝老儿,笑道:“卢公子要瞧紫禁城吗?你瞧,就在那儿了!”说著朝一处指去,卢云引颈眺望,只见大小宫殿重重叠叠,煞是雄伟,这京城历经数朝整建,规模宏大,早非天下任何名都可比。

    秦仲海仰天长笑,说道:“卢公子,任他皇帝老子再大,这时也在我们两人脚下睡觉!哈哈!哈哈!你奶奶个雄!”

    卢云惊得呆了,他虽然个性激亢、多遇逆境,却从未说过如此大逆狂言,一时呆呆的看著秦仲海。

    秦仲海仰天吟道:“少时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卢云知道这几句词出自“鄩阳楼记”,过去曾盛极一时,只是三十年前朝廷因故查禁,就甚少人再敢提及,这几句词意思是说“我年轻时候读过多少经史子论,长大以後又屡经历练,好像一只老虎伏在荒野里,磨著爪子,等待发迹的一日。”

    秦仲海又吟道:“谁知刺纹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日若得报冤雠,血染鄩阳江头!”

    这几句的意思不难了解,正是“哪知道我变成罪人,流放到江州做囚犯,脸上还被刺上了花纹,如果有一日我能洗雪我的冤屈,我一定要用仇人的血,染红那鄩阳江头啊!”

    卢云想著这几句话,这几年自己饱受世人嘲笑排挤,空有一身文武干才,却被迫卖面维生,浪荡江湖,忍不住一声清啸。

    秦仲海道:“大丈夫当执三尺青锋,血战南北,纵横当世,这才不枉了此生!卢公子,你说是吗?”卢云想到自己被人陷害,莫名其妙的成为逃犯,断却他一生出头之路,不由得叹了口气。

    秦仲海伸过手去,握住卢云的双手,朗声道:“卢公子,你我素未谋面,秦某却为何找上你来?”

    卢云尚未回答,秦仲海却自问自答道:“一来只为秦某看不惯世间凉薄,最恨英雄不得志,听闻兄弟的处境,颇有惺惺相惜之感,这才作兴相邀;二来我征战多年,手下虽有猛将,却无一个运筹帷幄的策士,日昨听人提及兄弟,星夜便来相寻,卢兄弟,我实话实说,你可愿意在我麾下效力!”

    月光下只见秦仲海情真意切,卢云心下感动,情知秦仲海确实见重,只是过去不是没有人赏识自己,想那兵部尚书顾大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卢云心中一阵激汤,他遥望星空,寻思道:“我自始至终难忘功名,却阴错阳差地成了罪人,以致今日有国难投、有家难奔,糟蹋了这一身的抱负,我……我当真一世卖面度日?可我……我一身是罪,却要我如何答应他?”他咬住了牙,良久不语。

    秦仲海见他沈默,忍不住道:“卢兄弟为何不答应?莫非看不起秦某?”卢云轻叹一声,道:“对不住秦将军的好意,我不能答应。”

    秦仲海嘿地一声,大声道:“你打算这样过一世么?就这般做个无足轻重的面贩么?”

    卢云身子一颤,耳边忽地响起自己在山东大牢里说过的几句话。

    那日狱卒百般打他,只想要他低头认罪,但抵死不从的他,却从嘴里吐出了心中的志愿,在生死交迫、苦难袭身的一刻,他仰天哭叫:“我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那临危的一刻,他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他之所以能熬过苦难,忍人之所不能忍,只因他求的是一颗圣贤心。

    卢云出身微贱,父母都死在贫病交迫之中,一个佃农之子,靠著在庙里做粗工活了下来,十余年寒窗之苦,只为平反自己,平反天下。这样的一个人,如今却是一个毫无将来的逃犯。

    卢云泪眼朦胧,猛地低下头去,叹道:“秦将军,我也不瞒你,卢云三年前科举不中,沦落江湖,方今有案在身,已是待罪之人。”他擦去泪水,望著脚下的京城,续道:“非是卢云不识相,不懂得将军的好意,但想我卢云一个亡命之徒,一身罪孽,你却要我如何担当?”说著把当年如何受人诬陷,如何被迫逃狱,如何奔波南北等节,一一都说了,只略掉扬州顾家一段,以免连累顾嗣源。

    也是卢云这几日心中闷的狠了,他自扬州以来,不论是亲厚如顾嗣源、患难如伍定远,他都坚忍身世不说,谁知这时却对一个素未谋面的朝廷命官说了,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秦仲海听罢,忽地仰天大笑,卢云从未与人吐露身世,这时竟遭讪笑,不由得大怒,喝道:“秦将军!我把隐私说与你听,你却这般发笑,是何意思?”

    秦仲海收敛神态,庄容道:“卢兄弟息怒,我只是笑你好生脸嫩,我军里十个八个都是囚徒,犯下迷天大罪、杀人放火的,秦某都收留了,还怕你这点小小事情?”

    卢云闻言一愣,奇道:“竟有这等事?秦将军领得可是天兵禁军啊!”

    秦仲海笑道:“说是天兵,名唤禁军,还不都是个扛刀卖项的苦力?都说好男不当兵,你想,谁放著好好生计不干,却在军中晓行夜宿,烂命一条,富贵也没瞧个影儿?要不是犯了教条,落得有家难归,谁想冒那生死大险啊!实在话一句:便是街边乞食,也强过远配边疆。”

    卢云摇头道:“边疆辛劳、沙场战死,在我都是小事,只是我身上有罪,即便投身军旅,只怕也不能出头,到死都是无名之辈,想来不知有多少闲气要受。不如回江湖度日,倒还落得自在。”

    秦仲海伸出蒲扇般地大手,重重一记拍在卢云肩上,大声道:“卢兄弟这是什么泄气话?他日咱们干下大事业,北灭匈奴,西破羌戎,到那时甭说你那一点小小过错,就真个杀人越狱,还怕皇帝老儿不赦你那一点小罪么?届时不但还你一身清白,说不定封侯受爵,叫你一生富贵荣华!”

    卢云原本心灰意懒,此际听得秦仲海点醒,他心中一震,寻思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节?倘若我为朝廷立下大功,获旨赦罪,还我清白之身,他日何愁不能再赴科考?”

    卢云抬头望去,只见秦仲海眼中尽是激励神色,他心下感激,颤声道:“什么官禄爵位,我也不在乎,只要能重见天日,还我清白,在下决不忘你今日之恩。”他心神激汤,竟尔流下泪来。

    秦仲海见他如此神情,心下甚喜,他紧握住卢云双手,大笑道:“卢兄弟只要愿意拔刀相助,凭公子一身谋略武功,还怕不名动公卿吗?”

    卢云泪流满面,仰天长啸,似要把那满腹冤屈,直抛青天三千丈。秦仲海大喜,也是狂笑不止,这两人均是内力深厚之辈,这时啸声震天,那冈上本有鸟兽栖息,都教他二人啸声震醒,只惊得群鸦悲鸣,小兽乱走。

    却说伍定远这日刚自回府,那管家却忙不迭地来报:“老爷,你那姓卢的庄客不知怎地,昨晚独自走了。”伍定远吃了一惊,急问道:“这……这却从何说起?我这几日没工夫瞧他,怎便生出事来?”

    管家劝道:“老爷,这姓卢的不过有些小恩情与你,就在府里白吃白喝,正事也不见他做上一件两件,这种人去便去了,你又何必著急?”

    伍定远闻言大怒,喝道:“胡说!这人是我生死弟兄,同过甘苦,共历患难,我能有今日,全是他舍命换来的!如今他不告而别,定是觉得我亏待了他,叫我如何不愧疚?”管家见伍定远发了这许多脾气,只有唯唯诺诺而去。

    伍定远慌张间奔出门去,便去寻访卢云下落,他连著上了几处酒家,都是卢云平日惯常去的地方,却全然找不到人,整整费了一日的工夫,却一无所获。他叹了一声,走进一旁的客店,自要了一壶老酒,自饮自酌起来。伍定远喝了两杯,心道:“也是我这几日烦恼公务,却把我这个弟兄给疏忽了。我和卢兄弟是过命的交情,想不到他却不告而别,唉,真是从何说起……”

    他喝了口酒,又想:“自从黄老仵作给人杀了之後,我在这世上已无亲人,好容易才有这么一个生死至交,他却这样离我而去。自今而後,我又是一个人了。这漫漫京城岁月,无亲无故,却要如何排遣?”百般无奈中,想到自己举目无亲的景况,猛灌了一口苦酒,眼角却有些湿润。

    伍定远自小父母双亡,一直在凉州衙门里打杂维生,本来便要平平庸庸的渡过一生,谁知到了十六岁那年,遭逢了一个奇遇,他偶然间帮助了一名落难的侠士,那人为了躲仇家,竟在西凉长居下来,感恩图报之余,便传了伍定远一身武艺,到得他二十五岁那年,那人也病死在西凉城,死前吩咐伍定远,要他作一名正直的捕快,为世间伸张正义,伍定远悲痛之余,感念师恩,便立誓做一名公人。

    伍定远二十八岁那年接任西凉府捕头,三十四岁便威震黑白两道,连破无数大案,只是他为官正直,虽不至不通人情的地步,却远比那帮贪官污吏来得严明,如此一来,朋友却少了,没有半个知心。属下又多是奉迎拍马之徒,那日在西凉马王庙外,便已见识了世间冷暖,相较起来,路见不平的卢云是何等的可贵。

    他喝了一口酒,想起了卢云的许多好处,忽地想道:“我这卢兄弟平日难得一笑,镇日价愁眉苦脸的,好像什么也不在乎,想来他过去必有什么伤心事。唉……卢兄弟这人脾气太强,从不吐露他的来历,每次我问他,他总是支支吾吾的,难不成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可他怎么不跟我这个做哥哥的明讲?”

    他灌了一杯酒,连连摇头,又想道:“我们初识之时,他还是个顶有骨气的人,怎么到得後来,却变成好吃懒做的醉鬼一个?回想起来,好像打那回拜寿之後,他就成了这个模样。究竟那天有什么事发生?莫非顾尚书府里的人欺侮了他?还是怎地?”他是捕头出身,外表虽然粗豪,但凡事却极为把细,此时便细细思索起来。

    忽然一旁有人说话:“店家!看座!”

    伍定远一怔,斜目看去,只见十来个锦衣卫装扮的人走了进来,他心中一惊,暗想道:“这些牛鬼蛇神又出来了!不过我现下是朝廷命官,想来他们也不敢拿我如何!”话虽这般说,但仍不愿与这帮人朝相,当即背转身子,低下头去。

    只听一旁锦衣卫中有人说话,说道:“安统领,此次江大人交代了几件大事,想来没一件好办,你老可有什么对策?”却见一人面如重枣,腰悬宝刀,正是安道京,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猛灌下一口老酒,一人道:“老云啊!你就少说两句,省得大家心烦。”

    伍定远斜目偷眼,只见进店来的校尉共有十来人,但与安道京同桌的只有三人,认得都是锦衣卫里的好手,一人生得高头大马,一张大脸煞是吓人,名叫“雷公轰”单国易,一人油头粉面,脸上生了些麻子,唤叫“九尾蛟龙”云三郎。伍定远这几个月来与京城人物斯混,人面已是极熟,便把这两人认了出来。

    他转目再看,却见余下的那人举止端凝,气势不凡,伍定远一见这人,忍不住咦地一声,心道:“怎么这人也入了锦衣卫?”眼前这人颇有来头,与伍定远照过几次面,乃是昔日刑部重金聘来的枪棒教习,人称“蛇鹤双行”郝震湘。这人过去专教天下诸省武艺,也曾远赴甘肃,点拨过伍定远的武功,只是此人个性正直,不知为何和锦衣卫的人混在一起?伍定远心中颇感奇怪,但他见安道京就坐在眼前,如何敢相认?当下静坐不动。

    伍定远佯装喝酒,却听那云三郎道:“想来也真呕的,原本伍定远那混蛋便要给咱们拿住,谁知道半路给那姓杨的劫走,真他妈的不是东西!”伍定远听他们提起自己,心中微微一惊,想道:“隔了这许多时日,这些人还是念念不忘那张羊皮,看来我平日还是要多加留意,以免著了他们的毒手。”

    那“雷公轰”单国易接口道:“是啊!想不到杨郎中居然敢在我们面前出手,瞧他年纪轻轻的一个书生,却有这个胆子。”云三郎笑道:

    “他妈的,区区一个杨肃观,要不是瞧在他老子杨远的面上,便十个也杀了,统领大人,您老说是不是啊!”安道京面带不豫,只低头喝酒,却不接口。

    那“蛇鹤双行”郝震湘一直低头不语,这时忽然道:“两位适才所言,实是大谬不然。”云三郎脸露不悦之色,哼了一声,道:“郝教头此话怎说?”

    郝震湘虽已四十来岁,但投入安道京麾下的时日却不甚长,不过他武功高强,办事周到,这几个月来积功升等,上去得比谁都快,原本只是外省的校尉,目下已是安道京身边的得力助手,云三郎等人看在眼里,自是又妒又恨,老早便对他心生不满,此时又听他说话无礼,对前辈毫无礼貌,忍不住便想发作。

    郝震湘道:“这位杨郎中身怀绝艺,万万小看不得。倘若两位心存轻视,恐怕日後要吃上大亏。”云三郎冷笑道:“听你把他吹上天去啦!这杨肃观有什么本领,你倒给我说说。”

    郝震湘道:“这位杨郎中的师父不是别人,正是少林寺达摩院首座天绝僧,想来各位也听过他的大名,江湖公认此人为少林第一高手,杨郎中是他的关门弟子,武艺如何,可想而知了。”

    云三郎嘿黑一笑,说道:“什么天绝僧、地绝僧,这老和尚久不在江湖上行走了,不过是废人一个,少林寺除了这个老东西以外,大概也拿不出什么好手来吓唬人啦!”郝震湘摇头道:“『达摩院中三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这两句话大夥儿听过吧!少林寺的四大金刚,人人武艺高绝,四人的武艺都足以开山立派,扬名江湖,何况寺中第一高手天绝僧?云都统说话可得小心些了。”

    云三郎心下狂怒,正要发作,忽听单国易笑道:“喂!你倒说说,若以我的武功与四大金刚较量,胜负如何?”郝震湘面无表情,道:“若以真实武艺较量,寻常门派的掌门都与四大金刚相差甚远,更别说是单兄了。实在话一句,便是你们几人合力,也不见得讨得了好。”

    伍定远听这位枪棒教头侃侃而谈,言语之间,颇具气度,丝毫不以赞扬敌人为耻,可说是极厉害的将才,心道:“听说锦衣卫近年来江河日下,用的都是江湖上第三流的人物,便如这云三郎之类的家伙。不知这安道京怎地开窍,居然懂得重用郝震湘这等高手,真是奇怪至极。只是这郝教头个性刚直,很容易得罪人,想来他这话已然开罪这几人。”

    果然云三郎怪眼一翻,气往上冲,怒道:“好家伙!你说我们几人合力也斗不过少林和尚?那么你呢?凭你郝教头的手段,可是四大金刚的对手?”

    郝震湘面无表情,道:“凭我的『蛇鹤双行』,足与少林灵真的『大力金刚指』一拼。”

    云三郎大怒,与单国易互望一眼,两人一起站起身来,说道:“既然郝教头如此悍勇,我们两人决定联手向你请教几招。”

    郝震湘望了安道京一眼,看他如何吩咐,云三郎看出他的用心,冷笑道:“姓郝的你听好了,有货有料,何不现在见个分晓?又何必找人撑腰?你有种便出来单挑,生死由命,愿赌服输,要给活活打死了,也算自己祖上不积德。怎么样?”

    郝震湘神色俨然,伸手往门外一指,道:“既然如此,大夥儿外头说话。”说著便要站起身来。

    伍定远心下暗笑:“锦衣卫里全是些酒囊饭袋,如何容得下郝震湘这等人物?且看安道京如何调解是非,息止干戈?”

    眼看锦衣卫众人便要自己干起来,安道京连忙伸手拉住郝震湘,温言道:“郝教头请坐。”跟著向云三郎喝道:“你们两个给我坐下,郝教头是什么手段,你们过几日便能见识了,猴急什么?”

    云三郎心下不服,大声道:“统领!你这般维护这个小子,如何让兄弟们服气?他进来得晚,升得却比谁都快,平日讲话又狂妄自大,若不能教训他一番,只怕这姓郝的连自己是谁也搞不清啦!”

    云三郎平素最爱颜面,见郝震湘说话时没给他面子,不由得怒火中烧,居然在京城客店之中,大暴门户中的长短事。

    安道京见众人都有不满神色,笑道:“怎么了,兄弟们这样小气?郝教头是我一手提拔的,你们有何不满?”

    云三郎哼了一声,道:“统领千对万对,就是弄错了这个混蛋。凭他也配当什么教头?要跟他过招,却像只缩头乌龟似的。”

    郝震湘猛听此言,双目一翻,两眼精光暴射而出。一旁“雷公轰”单国易见他这幅模样,冷汗流了一身,那云三郎却浑不自觉,兀自大声数说。

    安道京这几日心烦无比,为了江充交代的公事,已然焦头烂额,深怕有所闪失,这才找来郝震湘这等硬手,希望他能化腐朽为神奇,把几件大事办得妥妥切切。待得杨肃观上了奏章,在皇帝面前数落他的不是,说他在王府胡同如何胡作非为,如何骚扰王公大臣,更让人感到忧心烦闷。想到近日连遇艰难,属下还闹成这等模样,心中气愤已极,不觉大喝一声:“他奶奶的雄!”众人听他怒喝,都是一惊,纷纷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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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7 12:59 | 显示全部楼层

英雄志 第三卷 京城之会 第六章 火贪一刀(下)

安道京猛灌了一碗烈酒,大声道:“郝教头是什么身手?你们两人购得上资格去领教吗?那日为了伍定远走脱的事,昆仑山硬派我们的不是,和咱们说僵了,在江大人面前大打出手,结果人家不过出来了两个人,就打下咱们十八名教头,看得江大人连连摇头!那时你们两个畜生在哪里?”

    云三郎咳了一声,似要说话,安道京用力一挥手,把他的话头压了下去,跟著站起身来,指著云三郎的鼻子猛骂:“你这死小子给我搞清楚些,要不是那日郝教头恰巧在场,出手抵御,你们又有谁挡得下『剑蛊』屠凌心?他这种手段,难道不该升为枪棒总教头么!你们两人既混蛋又糊涂,给我好好反省了!”

    这事伍定远也颇有耳闻,听说昆仑山火并锦衣卫,在江充面前把十来名好手打成重伤,锦衣卫闹了个灰头土脸,成了京城里的大笑柄。原本锦衣卫已然全军覆没,要不是台下忽然跳出一名校尉,和“剑蛊”屠凌心激战数百合,安道京早已被革职查办,哪能坐在这里发号施令?只是伍定远万万没想到,那名校尉却是旧日刑部聘来的枪棒教习,人称“蛇鹤双行”的郝震湘。

    云三郎道:“那时我不在京城,要是我在哪!哼哼,连卓凌昭都一并拿下!”安道京大怒,重重在桌上拍了一记,骂道:“放屁!放屁!光吹牛皮的混蛋!”云三郎吃了一惊,低头不语。

    郝震湘低声道:“统领息怒,这里耳目众多,不宜谈论公事。”

    安道京叹息一声,又喝了一大碗烈酒,云三郎等人被数落一阵,面上无光,但心中仍是不服,犹在咬牙切齿,两眼直觑著郝震湘,心里说不出的痛恨。

    安道京心烦意乱,眼见属下不和,前途未卜,只有借酒浇愁,当下连尽十来碗烈酒,犹觉不足。

    众人吃喝一顿後,便欲离去,云三郎叫过掌柜,喝道:“这顿饭全算在直隶衙门的帐上,你们几时去收,爷爷都会给你们方便!”掌柜陪笑道:“是!是!爷台们肯来小店光临,已是小人三生有幸,怎么敢要爷台坏钞?”

    郝震湘冷眼旁观,忍不住哼了一声,说道:“鼠窃狗偷之辈,便是这种行径!”云三郎怒目暴喝:“怎么样?看不惯吗?我操你奶奶!”

    郝震湘冷笑道:“我们若是缺钱花用,只管上大户人家取去,富老爷他们有的是钱,如何坏了这些穷苦百姓的生意?想安统领乃是当朝从六品的大官,昔年武举的榜眼,怎能到处吃白食,做这等小气之事?咱们锦衣卫的名声,全是给你们这种人搞坏的!”

    云三郎想要动手,却是不敢,只气得他吹胡子瞪眼,郝震湘掏出钱包,叫过掌柜,算了钱给他,那掌柜如何敢收?只不住发抖。

    安道京走了过来,拿出一个金元宝,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记,大声喝道:“郝教头说得对极!咱们若要使钱,便该上豪门县官去讨,怎能吃这些老百姓的白食?以後你们这几个人的陋规恶习,该给我改改啦!”

    伍定远凝目望去,那安道京随便一掌拍下,那只金元宝竟牢牢地箝在檀木桌上,这份手劲确实惊人,无愧锦衣卫统领之名。一旁那掌柜又惊又喜,身子飕飕发抖,两眼却直觑著桌上的金元宝,好似口水都快流下。

    伍定远见锦衣卫众人走得远了,这才走出店来,他甫一出门,却听背後一人叫唤:“伍捕头!请留步!”

    伍定远自来京城以後,人人都称他伍制使,或唤他伍大爷,从未有人再叫他伍捕头,这下听得亲切,一股他乡遇故知的体会,忽地涌上心头,伍定远回头望去,只见一名汉子双手环胸,正自站在门前。

    伍定远凝目看去,却是方才在店里见过的“蛇鹤双行”郝震湘,他大吃一惊,连忙戒备,脸上却装作没事,笑道:“原来是郝教头,还真是巧啊,咱们好些年没见了吧!”

    郝震湘嘿嘿一笑,说道:“伍捕头说得是什么话,适才咱们不是在店里照过面了吗?你什么时候也来这一套虚伪工夫了?”

    伍定远尴尬一笑,看来郝震湘目光锐利,已然见到自己,虽然心头发寒,但面上不能稍露恐惧,当即微微一笑,道:“既然大家有缘,不如到寒舍小坐片刻,闲聊几句如何?”

    郝震湘淡淡地道:“难得伍捕头如此念旧,我就不客气了。”

    伍定远见他答应的直爽,心下更是忌惮,两人昔日不过相互认识,称不上什么好友,现下郝震湘忽然找上门来,却不知是吉是凶,但他向来沈稳,当下不动声色,一路引领,将他带回府中。

    两人入得屋里,郝震湘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伍定远命人奉上茶来,也陪坐在旁,心下却暗自戒慎。

    良久之後,郝震湘仍不启口,只是端坐一旁。伍定远心道:“看他模样,说不定真是过来叙旧。我可别太小气了。”他咳了一声,找了个话头,道:“不知郝教头何时入了锦衣卫?原本教头不是在山东任职么?”

    郝震湘喝了口茶,忽地叹了口气,说道:“全是命运捉弄,那是由不得人的。”

    伍定远听他有意叙旧,心中略略放心,便问道:“此话怎说?莫非郝教头得罪了什么人?”听郝震湘此言,倒像是走投无路,这才委屈在锦衣卫麾下办事,但此人行事向来沈稳,照理不会有这等情事生出,伍定远不由得暗暗奇怪。

    却听郝震湘长叹一声,道:“不瞒伍捕头了,前两年我在山东路见不平,见了一名富家公子调戏少女,便当场出手阻拦,把那一夥小子狠狠惩戒了一顿。”伍定远自知郝震湘本领了得,当下微微一笑,道:“这群无赖欲上郝教头,可真倒楣了。”

    郝震湘苦笑道:“谁倒楣还不知道哪!我那么一出手,揍的却是个一不能碰、二不能骂的人,我那一顿好打,打的却是山东提督的儿子。”

    伍定远久在公门,自知郝震湘惹上大麻烦了,他惨然一笑,摇头道:“这可惨了,想来教头定要遭殃。”

    郝震湘苦笑道:“那提督好不他妈……好不凶狠,非要我赔命不可,还要我全家一起充军,我一家老小给衙门逼得无路可走,只得连夜逃亡,前去河南投靠亲戚,谁知世态炎凉,我那亲戚硬是不收留我们,逼得我们一家子沦落街边乞讨。”

    伍定远心下恻然,摇头道:“世间冷暖,总要到患难之际才看得出来。所谓日久见人心,便是这个意思了。”说著想起卢云,不由得长叹一声。

    郝震湘续道:“眼见全家挨饿受冻,想我郝震湘练了一身武功,总不能眼睁睁地看著全家饿死吧!也是如此,只好拉下脸皮,在街边卖艺维生。”伍定远叹道:“真折煞教头了。”

    郝震湘叹息片刻,又道:“也真是命运乖离,都已沦落到这个田地,那日还冒出十来个无赖寻晦气,硬赖我欠他们的钱,非要咱拿闺女来偿,我气愤不过,当场出手打死了两人,连夜就被抓入大牢里。全家哭得呼天喊地,却没法子救我。”

    伍定远骂道:“这群无赖真他妈的丧尽天良,要是我当捕快,非把他们一网打尽不可!”

    郝震湘苦笑道:“想我自己旧日还是捕头们的教习啊!虎落平阳被犬欺,河南牢里好一顿毒打,把我折磨得厉害,每日里连饭也没得吃,整整过了五日,那县官便把我押出去问斩。”伍定远听他如此下场,不由得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郝震湘又道:“那日在刑场之时,我知道自己非死不可,索性就豁出去了,一路嘻笑唱歌,路上见到全家老小站在街边哭泣,心里虽然难过,但反正要死,也不想拖拖拉拉的,把心一横,想就此解脱。到了刑场,却有两人监斩,一人是县官,另一人却穿得锦衣卫的服饰。”

    伍定远心下一凛,便道:“那人便是安道京吧!”

    郝震湘颔首道:“正是安统领。那日我反正要死,也懒得理会谁是谁,便趴在地下,口中催促刽子手,要他下手俐落些。那刽子手见我唠叨,便与我口角起来,夸他自己刀法如何漂亮,武功何等高强云云,我听得心头火起,骂道,『小子懂什么了?我才是用刀的祖宗!砍脑袋的学问大著很,砍头之前,先摸好颈椎,记得下手要快,入肉後再使劲,不然脑袋砍不掉!』旁观众人听我如此说话,都是大笑不止,安统领拍手笑道,『你这人很有意思!来!来!喝两杯再死吧!』说著斟上了酒,命人端给我喝,我那时跪在地下,那人想喂我,弯下腰来,酒水却洒了出来,我哈哈一笑,说道,『别糟蹋了好酒!』跟著运起内力,凌空一吸,那酒水虽然隔了数尺,却还是给我吸到了嘴里,我舔了舔唇,连连大笑道,『好酒!好酒!』”

    伍定远也是大笑不止,说道:“天下之大,大概只有郝教头一人有胆如此!”

    郝震湘乾笑两声,道:“伍捕头见笑了,那安大人原本坐著不动,待得见我使出这手功夫,立时站了起来,冲到刑场之中,大叫道,『好一条汉子!好高明的武功!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伍定远听了这席话,方才明白郝震湘何以投入厂卫,便乾笑两声,道:“想来安统领敬佩你的武艺,这才起了惜才之心。说来郝教头真是命大啊!”

    郝震湘摇头苦笑,道:“可不是么?自那日以後,我便追随安大人左右,以前你也晓得,我是如何看待这些厂卫之人……唉!谁知我现下也成了一员……”他自知话多,忙举起茶碗,一饮而尽。

    伍定远心下了然,明白安道京对郝震湘有救命之恩,否则以郝震湘的硬脾气,如何能与这帮狐群狗党混在一起?只是两方敌我分明,他虽与郝震湘有些交情,但形势禁格,只怕也由不了人。

    伍定远轻叹一声,取过茶壶,替郝震湘斟上了水,淡淡地道:“郝教头,听你这般说,你今日会找上我来,纯是因为安道京的缘故?”

    郝震湘轻轻点了点头,说道:“伍捕头说的没错,我今日找你,不是为了说这些唠叨事情,却是为安大人传话而来。”

    伍定远知道他说上正题,当下哼了一声,道:“教头有话直说,不必隐瞒。”

    郝震湘皱起眉头,似在思索如何启齿,伍定远也不催促,只是皱著眉头,等他开口问话。过了良久,只听郝震湘道:“据说伍捕头入京之後,已将那东西交给朝中大员,是也不是?”伍定远嘿地一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郝震湘不动声色,道:“伍捕头,你可知现下有多少人被押在昆仑山?”

    伍定远想起少林寺灵音大师、李铁衫等人舍命相救,心中一痛,缓缓地道:“也是在下命大,好些成名豪杰为了伍某,不惜与卓凌昭一战,伍某至今深感盛情。”

    郝震湘点头道:“伍捕头难道不关心这些人的安危?”

    伍定远心中一惊,寻思道:“听郝震湘的语气,倘若我不交出东西,昆仑山便要杀人泄恨,莫非他便是传这等讯息来的?”他心念一动,说道:“郝教头若想传话,却是找错了人,眼下东西不在我的手上,已然转入柳侯爷手中,郝教头若有话说,该去找侯爷才是。”

    郝震湘摇头道:“我只是奉命而来,把几句话转给定远兄,至於定远兄欲待如何,那也悉听尊便。”伍定远冷笑道:“好吧!念在我们还有几分交情的份上,我就听阁下把话交代完,也好让你回去交差。”他把交差两字拉得特别长,著意讥讽郝震湘。

    郝震湘脸上神色微微一变,随即宁定,说道:“江大人有令,若是你一昧倔强,眼下形势禁格,他虽然动不了你,但只要局面一转,日後不管你做得多大的官,发多大的财,他一定买通杀手,不杀你满门老小,誓不为人。”

    这几句话极具恫吓之力,伍定远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此时江充若要杀他,柳昂天手握证物,必然有法子报复,但若柳昂天一死,或是在朝失势,伍定远必然大祸临头,想到成家立业之後,每日尚须提心吊胆,忍不住脸上变色。

    伍定远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就是这几句话,没有别的了?”郝震湘点头道:“便是如此了。”

    伍定远低头不语,忽然叹了口气。

    郝震湘道:“伍捕头若是担忧,何不送上东西,也好图个平安?”

    伍定远忽尔大笑,说道:“郝教头啊郝教头!那日我若是贪恋荣华富贵,早在西凉便屈服了,何必拖到现在才死?你回去转告你的主子,就说我伍定远的脑袋早就洗好了等他,有种的随时来拿!”

    郝震湘听他说话渐渐无礼,便板起脸来,冷冷地道:“我念在旧识一场,该说的也说完了,伍捕头自重。”说著站起身来,走到门口。

    伍定远看著他的背影,想到此人方才与锦衣卫之间有些不睦,忍不住道:“郝教头,这些日子委屈你啦!”郝震湘全身一震,头也不回,说道:“伍捕头此言是何意思?”

    伍定远道:“都说你是一条汉子,现下和猪狗混在一起,难免沾了一身屎,我说你委屈,那是看得起你。”

    郝震湘转过身来,大怒道:“姓伍的!我不过是混口饭吃,你又何必侮辱於我?”

    伍定远装作满脸不在乎的神气,说道:“郝教头何必动怒?若是心中无愧,便当我是一个妄人,也就罢了。”说著淡淡一笑,道:“若是心中有愧,你便杀了我,也是心中有愧。”

    郝震湘双手握拳,全身骨骼劈啪作响,眼中布满血丝,只听他咬牙道:“我是有愧!原来我那日便该死在刑场,好让我全家沦落街边行乞,好让我老婆女儿靠著娼户卖淫的肮脏钱来养家活口,伍捕头,你何曾可怜过我这种人的处境?”

    伍定远见他这幅模样,想他一条铁峥峥的汉子,却要如此度日,心中感慨。

    郝震湘越说越响,大声道:“这世道有多难啊!你要见不平了,出头了,随时落个不得好死,谁倒楣?谁可怜啊?全都是自家人!伍捕头,我自山东一路打到河南,在天牢里早想通了,我日後只本本份份的度日,忠君报国,把一身本领献出来,别的什么也不想!”

    伍定远摇头道:“别说了,你现下为虎做怅,死时臭名万古,终究没有好下稍!”

    只见郝震湘怒目望向自己,伍定远寻思道:“凭郝震湘的武功,倘若此时要伤我,只怕易如反掌,不过大家总算相识一场,想来他也不会这么小气。”

    忽听郝震湘冷笑一声,说道:“伍捕头,你口中说得漂亮,口口声声骂我无耻卑鄙,你可知道外头把你多得有多难听啊!”

    伍定远心中一凛,但脸上仍装得毫不在乎,笑道:“竟有此事?只要不是教头编排我的阴损话,但说无妨。”

    郝震湘摇头道:“本来定远兄为了燕陵镖局的血案奔走,弄到了丢官亡命,江湖好汉,无不敬服。连我远在山东,也是敬佩得五体投地。待得各方好汉都给昆仑山擒下,只有你一人走脱之时,天下英雄都为你庆幸,直说老天有眼,保住好人的性命。谁知过了几个月,江湖上便出了一种说法,难听之至。”

    伍定远冷笑一声,说道:“什么说法!你说清楚点!”

    郝震湘道:“本想伍捕头为人行侠仗义,独自逃走之後,必会回头搭救旧日弟兄,谁知伍捕头到得京城後,摇身一变,成了大名鼎鼎的伍制使,却不见他苦恼忧心当日为他出生入死的好朋友,只记得自个儿过好日子,干自己的肥差,买楼进仆,好不威风?霎时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伍定远听他如此说来,只气得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

    郝震湘续道:“原本四处可见的海捕公文,莫名其妙地,一发全给衙门收拾了,朝廷还加官晋爵,好不快活。这中间若非有诈,却怎会如此?江湖上都说你给奸党收买,临到头来,乖乖把东西交出,好换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同流合污,卑鄙无耻,直教江湖好汉齿冷!可怜少林寺灵音师徒、李铁衫庄主一家,全给人做了富贵功名的垫脚石!”

    伍定远一张脸变得惨白,万万没料想到自己的名声已是恶劣至此,他心如刀割,废然坐倒。

    郝震湘冷冷地望著他,道:“你说的没错,我是朝廷奸党的走狗,是小人,是畜生,但伍捕头你呢?你便是这么理直气壮么?”

    伍定远颓然道:“那日我命悬於人手,幸好一名好汉相助,辗转逃亡,千钧一发之际,才被当朝大将军柳大人救起,眼见御史王宁大人已被抄家,除了托庇在柳大人之下,天下已无人能救得我,我这般做,难道有错吗?”

    郝震湘摇头道:“伍捕头,传言如此,你同我说这些缘由,我也帮不上你。无论如何,我话已带到,言尽於此,你好自为之。”

    伍定远正待回答,忽听管家叩门道:“老爷,柳侯爷府上来人传话,说有大事会商,要你马上过去。”

    郝震湘面无表情,拱手道:“伍捕头公务繁忙,我这就告辞。”说著转身出去,伍定远看著他的背影,心中一动,忽道:“郝教头听我一言,再走不迟!”

    郝震湘停下脚来,回头道:“伍捕头还有什么吩咐?”

    伍定远道:“阁下是一条铁峥峥的好汉,何必和江充、安道京这些人鬼混?待我替你引荐引荐,日後投效柳侯爷如何?”

    郝震湘身子微微一震,跟著眼中闪过一丝感伤,但这神色一隐而去。他摇了摇头,道:“北京的官场就这么点大,岂能容得下一个反覆小人?伍捕头的好意我心领了。”他走出大门,忽道:“咱们来日再见,只盼不必杀个你死我活。”

    伍定远听他这么一说,心中忽然想到两句话:“宁为太平狗,勿为乱世人”,活在此时此刻,真叫人情何以堪?

    伍定远心烦意乱,却听一旁管家连连催促,说侯爷府上催促甚急,伍定远怕延误军机,急忙赶赴将军府。

    伍定远甫进柳宅大门,一旁就有人急拉他衣袖,伍定远定睛一看,却是平日相熟的一名军官,那人姓赵,也是个制使,平日常与伍定远一起喝酒,算得上有些交情。

    那赵制使悄声道:“伍兄啊!看来大事不好,今儿个早朝时,江充大人向皇上进了谗言,连上几本奏章,说咱们柳侯爷府里不乾净,收留好些穷凶极恶的逃犯,怕要意图不轨哪!”

    伍定远忽有不妙之感,郝震湘前脚刚走,弹劾後脚便到,他颤声道:“什么收留逃犯?此话怎说?”

    那赵制使摇头道:“详情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江充指名道姓,好像提到你老兄的大名,说你在西凉残害良民,无所不为,弃官逃亡後竟然跑到京城来,不知用了多少银两,向柳侯爷捐了个制使,又在京城大摇大摆,无法无天起来。”

    伍定远全身颤抖,也不知是气是怕,咬牙道:“岂有此理?我一路千辛万苦,便是为了一桩沈冤血案,这江充实在恶毒,到这刻也不放过我!”

    赵制使叹道:“也是你老兄倒楣,不知道你和江充之间有何过节,反正这江大人的奏章上说得是阴刻无比,只把皇上气得七窍生烟,现下派了个御史来府里探查,你可要小心应对。”

    伍定远一听,全身毛孔都竖了起来,心中只是叫苦连天,寻思道:“那日杨大人救起我时,便说柳侯爷拼著头上顶戴不要,也决意保我一命,要我先在京师安定下来。果然这些日子也没人敢来扰我,本想柳侯爷势力雄大,昆仑山也好,东厂也好,没人再敢来害我,谁知先是郝震湘找上门来,现下又生出这种事端……我命运怎地如此坎坷……”

    倘若自己真给江充派人杀死,那也就罢了,眼前若给御史大人提审定罪,不免污臭名声,死後怕还要被人冷言冷语。想起自己江湖名声已然难听,更感痛楚忧惧。

    正想间,一人长身玉立,缓缓向他走来,正是杨肃观。

    伍定远慌忙间急急奔上,叫道:「杨大人,江充谗言上奏,你可要救我一救!”这次江充上奏陷害,御史大人专程为此到府查案,只要一个应对不慎,不只这个制使官职不保,恐怕还要牵连入狱,流放边疆,伍定远心念於此,更感惶急,只拉住杨肃观的手,不住拜托。

    杨肃观眉头紧锁,用力握住伍定远的手,低声道:“伍大人不必惊慌,反倒叫人小看我们。你只要行得正,做得端,就不必怕那些奸佞小人的胡言乱语。”

    伍定远听他这番话,多少定下,忙道:“大人说得是,我伍定远向来正直,本不怕他们诬陷,皇上英明,定会还我清白。”

    两人说话之间,已然走进大厅,只见一名老者坐在上首,看来便是御史大人了,柳昂天则坐在下首相陪,伍定远心下忐忑,不知吉凶如何。

    杨肃观进得厅里,便即下拜,口中言道:“下官兵部职方司郎中杨肃观,拜见何大人。”伍定远连忙随著跪倒,伏身低头,不敢言动。

    那御史何大人道:“杨贤侄辛苦了,快快请起。这一旁跪的,便是那伍定远么?”伍定远伏倒在地,颤声道:“贱名有辱大人清听,下官正是伍定远。”

    何大人道:“好啦!抬起头来说话。”伍定远连忙抬起头来,只见那

    何大人年纪也不甚老,约莫五十来岁,一双眸子紧盯著自己,像是要掘出什么私密来,伍定远只给他看得全身难受,忙将目光转向地下。

    何大人道:“伍定远,你在西凉为官时,可曾杀害燕陵镖局满门老小,贪污窃盗官银十万两?快快从实招来!”

    伍定远大惊,连呼冤枉,正待解释,却听杨肃观道:“启禀何大人,这伍定远乃是为人构陷,其中另有隐情,大人若要细查案情,不妨上西凉走一遭,调阅公文详查,届时是非曲直,必有公断。”

    伍定远听了杨肃观为自己的辩驳,心中只是起伏不定,就怕何大人不信。正担忧间,却见杨肃观向他眨了眨眼,似乎要他放下心来。伍定远心道:“看杨郎中这个样子,好像胸有成竹,难道他有法子对付这个何大人么?”

    那何大人听了杨肃观的说话,只咳了一声,斜目看向伍定远,一时难见喜怒。

    伍定远见他神情如此,心中仍感不安,忽听柳昂天道:“我说何大人哪!我手下这伍制使,可是老实不过,若有谁说他杀害良民,偷盗府库钱财,这老夫决计不信。”

    伍定远听柳昂天也为自己说话,略感安心,自拊道:“柳侯爷如此份量,连他也出面担保,说不定我这次能够逢凶化吉。”

    何大人哦了一声,走下台阶,细细打量伍定远,伍定远给他看得全身难过之极,两人眼光相对,伍定远跪在地下,除了乾笑几声,实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良久,何大人忽地发出一阵笑声,跟著转身走回座上。伍定远不知性命如何,耳听他发笑,不知吉凶如何,只是担忧不已。

    却听何大人笑道:“好啊!既然柳侯爷都出面求情了,还有什么假的?我看这个伍定远面相正直,浑不似穷凶极恶之辈,江大人这次举发事端,恐怕有些言过其实了。”

    伍定远听他这么一说,心下大喜,忙叩首连连。何大人端起茶碗,笑道:“好啦!看你怕得,快起来说话吧!”伍定远却只拜伏在地,不敢稍动。

    柳昂天走下厅中,亲自将伍定远扶起,道:“伍贤侄,你不必惊慌,老夫知道你是忠肝义胆之人,定会维护你到底,朝廷奸党虽多,却没人能动你分毫。”

    何大人点了点头,道:“侯爷说得是。想侯爷与我是什么交情,他江大人又不是不知,皇上会把这个案子交给我,用意就是八字,所谓『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说来江大人也该识趣,别要惹是生非啦!”

    伍定远啊地一声,这才知道柳昂天早有安排,当下又是跪倒在地,哽咽道:“多谢两位大人爱护,小人肝脑涂地,也不足以报答深恩於万一。”

    柳昂天捻须微笑,道:“我看你也受惊啦!你先下去坐坐,晚间一块儿留下用膳,我有几件事要交代你。”伍定远急忙叩首,跟著匆匆走出。

    伍定远出得大厅,冷汗已湿了一身。他给家丁带著,行入偏厅用茶,他脑中纷乱,虽说逃过眼前危厄,但心中就是定不下来,想起郝震湘日间找他之事,更添烦忧。

    正想间,只见一人身著军官服色,正向自己走来,伍定远心乱如麻,无心理会,谁知那人却停下脚步,直挺挺的站在他面前。

    伍定远抬头看去,见那人高鼻阔口,腰悬弯刀,却不相识,伍定远站起身来,拱手道:“在下伍定远,敢问阁下可有吩咐?”

    那人不答,只把一双眼瞅著伍定远,伍定远心下疑惑,不知高低,忽见杨肃观走来,向那人道:“秦将军来得早了,柳侯爷这当口还忙著,你且先歇会儿。”

    那大汉也不回话,只上下打量伍定远,伍定远不知这人来历,虽给他瞧得浑身难受,却也不便发作,只不住的向杨肃观使眼色。

    杨肃观意会,忙道:“伍兄,让我为你引见一位英雄人物。”说著向那大汉一指:“这位便是左从义总兵麾下头牌猛将,秦仲海秦将军便是。”

    伍定远虽到京中不久,但也听过秦仲海的名头,忙拱手道:“伍定远见过秦将军!”秦仲海回了半礼,道:“不敢。”

    三人坐了下来,秦仲海道:“伍制使,我想向你借样东西。”

    伍定远一愣,随即笑道:“将军有何吩咐,下官无有不从,就怕下官贫寒简陋,没的让大人笑话。”

    秦仲海道:“伍制使切莫疑心,我并非要向你讨钱,也不是要寻你晦气,我今日是想向你借个人一用。”

    伍定远心中一奇,道:“我营中将士自有数百人,秦将军若想调遣,自当遵命,只不知将军要借何人?”秦仲海说道:“我要借的人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文武全才,不知制使肯借否?”

    伍定远不知秦仲海用意,只陪笑道:“秦将军说笑了,我军中岂有这等人物?”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兄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想你身边有这等人才,你却是不知,这岂不作践好汉、让人齿冷吗?”

    伍定远听他说得严厉,不知如何是好,久久不敢回话。

    杨肃观道:“伍制使初来京城,诸事繁忙,若有什么疏失,也非他刻意所为,秦将军切莫因此见责。”

    秦仲海道:“两位大人,秦某不是来寻你们的晦气,说正格的,我只是看不过英雄落魄,有志难伸的模样,这才多说了几句。”

    伍定远忙答道:“蒙秦将军不吝教诲,伍定远定会深加反省,只不知大人究竟要借的是何人,还请示下。”他不愿多做争辩,沾惹纷争,便赶紧蒙混认过。

    秦仲海道:“伍大人身边有一人,姓卢名云,不知大人是否相熟?”伍定远一愣,随即叹道:“卢兄弟这几日不告而别,至今音讯全无。”

    秦仲海冷冷地道:“这倒不劳伍大人烦心。”说著往门外叫道:“卢兄弟快进来!大夥儿叙叙旧吧!”

    伍定远一征,只见一人缓步走进,正是卢云。伍定远张大了嘴,健步向前,一把抱住卢云,大声道:“兄弟!你怎地不告而别?可急坏了哥哥啊!”

    卢云适才在外,不知他们对谈内容,此时歉然一笑,说道:“小子前些日子酗酒慢事,给伍兄添了许多麻烦,心想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便自个儿走了,还请伍兄海涵,恕我卤莽之罪。”

    伍定远低头叹道:“都是我耽误了兄弟的前程,没能叫你飞黄腾达,全是做哥哥的错……”歉疚之情,形於言表。

    卢云忙道:“伍兄千万别自责,是小弟自己不长进,这些日子若无你照顾提携,我却又能上哪去?”

    秦仲海本来对伍定远极是不满,这时见他真情流露,倒也不是作假,气也消了许多,打岔道:“好啦!日後卢公子为朝廷运筹帷幄,必有出人头地的一日,伍兄也不必难受啦!”伍定远奇道:“运筹帷幄?这又从何说起?”

    众人正待要说,却听一名家丁道:“老爷有请,诸位官人内厅用饭。”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咱们这些话再说不迟,吃饭要紧!”说著携了卢云的手,迳自拉他进厅。

    一旁家丁急急拦住卢云,问道:“这位公子是……”

    秦仲海知道卢云与柳府的人有些疙瘩,怕卢云脾气一来,竟又大摇大摆的走了,忙将那家丁一推,不待卢云说话,两人并肩走了进去。那家丁知道秦仲海官拜游击将军,向来是柳昂天手下的大将,哪敢伸手拦阻,眼睁睁的看他们走进内厅。

    柳昂天排了一桌家宴,宴请御史何大人,邀了门下众将亲信相陪,秦仲海等人走进时,只见何大人与柳昂天已然坐定,正自说话。

    那何大人双眼一转,上下打量了秦仲海等人,转头向柳昂天笑道:“柳大人,我看你门下真是人才济济啊!尽是文臣武将,英雄豪杰,你老真是眼光过人哪!”

    柳昂天大笑,忽然见到卢云站在桌旁,不禁一愣,心下不悦,暗道:“这伍定远也真是的,怎么又把这人带来?”但他不愿在何大人面前责骂部属,当下不动声色,要下人给他们排上位子。

    卢云本来就不愿再来柳府,但秦仲海力邀之下,只有随他一来,谁知不只进到柳府,尚要与柳昂天同桌共饮,他心中不宁,待见柳昂天面色平和,似乎浑不在意,这才心下稍定,便也坐了下来。

    那何大人向伍定远一笑,举杯道:“伍制使,适才外头说话得罪,全是为了公务交代,你可别见怪啊!”

    伍定远赶忙道:“大人明见万里,替小人洗刷冤情,下官感恩戴德尚且不及,怎会怨怪大人?”柳昂天笑道:“定远这杯该喝,这可是压惊酒,何大人喝的这杯就冤枉了,替人出头,还倒罚一杯。”

    何大人笑道:“柳侯爷说的是什么话,在座英才济济,都是朝廷的未来中坚,我岂能不多敬两杯?”众人大笑声中,一齐举杯喝乾。

    何大人见秦仲海身著军装,心念一动,问道:“这位将军可是姓秦?”秦仲海点头道:“正是,末将姓秦,双名仲海。”何大人喜道:“都说『柳门二将,文杨武秦』,这杨贤侄我是熟识的,他父亲杨大人与我更是世交,只是老夫一直无缘识得咱们这个秦将军,来来,今日有缘,我们喝上一杯。”

    秦仲海见无人理会卢云,怕冷落了他,当下微微一笑,说道:“大人不忙喝酒,待我为你引荐一人如何?”说著拍拍卢云的肩膀,道:“我这位卢云兄弟,乃是当朝兵法名家,大人不可不识。”

    何大人见卢云丰神如玉,早留上了神,本以为这年轻公子是柳昂天的子侄辈,待秦仲海如此介绍,更是欣喜,向柳昂天道:“好你一个柳侯爷啊!手下奇人异士、文臣猛将,我看你这大都督坐的可稳啦!”

    柳昂天原本不喜卢云,待听得秦仲海这般介绍,那何大人又很是钦羡,怒气也渐消了,连连笑道:“好说,好说!”

    众人饮得酣畅,何大人忽道:“老夫看西疆贼势日大,这帖木儿汗国拓地千里,并国数十,已有昔年铁木真的气势,莫要进犯中原,再成大祸啊!”

    柳昂天明白何大人要说到了正题,便点头附和道:“是啊!近来北境征战不休,我朝与瓦剌称得上势均力敌,要是西境也有乱事,中国腹背受敌,大军调度困难,倒真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何大人望著席上多位青年,道:“昔年西夏侵犯中土,大宋靠著韩琦、范仲淹两人镇守,有道是『西贼闻之心胆寒』,物换星移,几百年过去了,今日本朝有你们这许多英雄少年,咱们还怕什么?”说著拿出一道公文,道:“实不相瞒,当今圣上有命,我不数月间,就要出使帖木儿汗国。”

    众人啊地一声,甚感意外。

    何大人面色凝重,说道:“此次皇上希望老夫能赶在瓦剌之前,与西疆连络交往,以免蛮夷包围中国,老夫今日来此,除为定远贤侄之事外,便是想请各位相助此事。”

    柳昂天点头道:“大人的事便是我柳昂天的事,有什么吩咐,只管交代下来便是。”

    何大人见柳昂天一口承诺,立时安心许多。杨肃观问道:“朝廷交代大人出使汗国,可曾拟定什么良策,足使两国交好?”

    那何大人面上露出无奈的神色,说道:“说来惭愧,此次我们是去和番。”

    众人听得和番两字,忍不住一齐站起。这和番自古便是天朝之辱,将王家之女送至蛮夷,行婚姻之约,以期两国修好,皇女公主若能生子嗣位,日後蛮夷可汗念在身上的华夏血统,也当尊重中原,消弭边疆祸患。

    柳昂天不愿手下大将出轻侮之言,连忙道:“既然大人下月便要出使西疆,我看事不宜迟,明日早朝我便上个奏章,建请皇上派兵保驾,到时大人若是不弃,我自会加派几个干练手下,随您一同出关。”

    何大人点头道:“我先前担心道路不宁,蛮夷凶狠残暴,但现下得了侯爷的亲口金诺,那就万无一失了!”

    柳昂天问道:“此次和番,却是哪位公主出嫁?”何大人轻咳一声,说道:“这次的重责大任,全落在咱们银川公主身上。”

    柳昂天啊地一声,叹道:“可惜了,银川公主高贵秀美,乃是皇家典范,想不到却要流落他乡。”

    何大人道:“满朝之中,自来只有银川公主最识大体,若不是她,却又有谁担得起这个大任?”

    众人叹息不已,饮至深夜,方才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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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7 13:00 | 显示全部楼层

英雄志 第三卷 京城之会 第七章 羊皮玄机(上)

眼看柳昂天送了何大人出去,杨肃观又拉著伍定远悄声说话,似有什么大事商量。秦仲海见无人过来理会,便也起身告辞,忽见一名家丁匆匆奔来,道:“秦将军,柳大人请你到书房说话。”秦仲海哦了一声,对卢云一笑,道:“看来柳大人想与你我深谈,咱们一块儿去。”便要拉著卢云一齐入内。

    那家丁忙道:“老爷只吩咐请你一人。”卢云一怔,正待说话,那秦仲海已双眼望天,冷冷地对家丁道:“若是这样,你回去转告侯爷,就说秦仲海走得急,没能找到。”说罢竟转身就走。

    那家丁怕秦仲海说走便走,到时被责怪下来,怕是吃罪不起,忙伸手拦住,陪笑道:“将军莫生气,您怎么高兴怎么成,您要带这位爷台进去,都随您吧!只您得在老爷面前打点几句,可别说是小人疏了职守。”秦仲海取了一小锭银子出来,塞在那家丁手里,笑道:“他奶奶的,这么多废话。”迳自拉著卢云的手,走入屋内。

    两人刚转进内堂,忽见一名美妇站在内院,面带愁容,似在沈思,秦仲海见了那妇人,脸上神色微微一变,脚步便自停下,卢云知道那妇人必是柳家亲眷,若非柳昂天子媳,便是他的女儿晚辈,深夜相见,大是无礼,便也停步。

    那女子听到脚步声,幽幽地转过头来,一见秦仲海,娇躯登时一颤。

    秦仲海弯腰拱手,沈声道:“秦仲海见过七夫人,只因侯爷深夜相邀,是已冒昧入内,得罪莫怪。”那美妇婀婀挪挪,往前走上几步,卢云见这女子明眸皓齿,肤色雪白,虽然有些年纪,但更衬得风情万锺,却是绝代佳人的风范。

    那美妇正待说话,柳昂天已然走出书房,道:“仲海还不快快进来,还在这做什么?”那妇人见柳昂天出来,迳自转过头去,俯身赏玩花草。

    柳昂天见到卢云也在一旁,不由得眉头一皱,秦仲海察言观色,笑道:“末将知道侯爷求才若渴,搜罗天下名士,是已带同卢云兄弟前来,不过是一片举才之心,绝无其他。侯爷出将入相,肚里能撑船,想来我这点小小罪恶,侯爷也不会放在心上。”他这番话说出,登时挤住了柳昂天,让他难以发作,果然柳昂天嘿地一声,伸出手指,往秦仲海额头一点,道:“仲海啊仲海!你就是这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这百来个朝中大臣,也真只有老夫容得下你!”秦仲海哈哈大笑,却也不以为意。卢云看两人举止亲匿,应是极为相熟。当下柳昂天也不再多说什么,便自行走向书房。

    秦仲海见卢云神色不宁,便自一笑,道:“卢兄弟别发呆了,快快过来吧。”他不容卢云胡思乱想,一把便将他拉了过来。

    众人走进书房,柳昂天示意二人坐下,卢云正自迟疑,柳昂天沈声道:“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老夫自来是这个脾气,既然仲海三番两次的举荐你,我便当你是自己人了!我要你坐便坐,不必虚伪客套!”卢云一怔,称谢坐下。

    秦仲海听了柳昂天这番话,心下甚喜,笑道:“侯爷卖我这个面子,仲海日後必定报答。”柳昂天嘿嘿一笑,说道:“凭你这小鬼也和我买卖面子,过往你要用什么人,老夫何时干涉过?”他摆摆手,算是把卢云的事一笔揭过。

    秦仲海跟随柳昂天已久,知道他已不再计较,心下甚喜。

    卢云见秦仲海多番推举,就怕柳昂天不用自己,心念於此,不由得极是感激。

    过了半晌,柳昂天喝了口茶,道:“今夜我找你来,为的是一桩大事。”秦仲海哦了一声,道:“可是为了何大人出使和番这档子事么?”柳昂天摇头道:“那是朝廷公务,咱们不过是受命护卫,算不上什么大事情。我所说的大事,日後必然牵连天下气运,兹事体大,不可不慎。”秦仲海听他说得严重,不禁一怔。卢云也是留上了神。

    柳昂天道:“前些日子,老夫座驾正要回府,忽然见到有大批人马团团围住王府胡同,老夫见是锦衣卫的安道京在捉拿人犯,本不想干预,但不知为何,那人犯却往人堆里冲来,杨贤侄奉命护卫,他怕那人冲扰了老夫,便将他擒下。”

    秦仲海点头道:“这事我有听说过,那逃犯便是伍定远伍制使吧!”

    柳昂天道:“仲海所料不错,那逃犯正是伍定远。为了肃观贤侄拿下伍定远,双方因此而起了争执,後来少林寺的高僧来到,这才止息干戈。”卢云听他们说起当日情况,回思那时的惊险,至今仍是不寒而栗。

    柳昂天顿了一顿,又道:“待得锦衣卫人众退去,肃观贤侄急急向我呈上一些东西,说是伍定远转交给我的。我接过东西一看,见是羊皮一张,上头密密麻麻的写了好些外国文字。我一见之下,登时心头大震,知道这东西终於给人掘了出来,江充这批人横行无阻,终有覆亡无日的一刻!”

    柳昂天声音微微颤抖,可见当时当地,他是何等激动。秦仲海跟随柳昂天已久,甚少见他这般激亢,心知柳昂天要交代的事情实非小可,他双眉一轩,问道:“侯爷这话可怪了,不过是区区一张羊皮而已,怎能除去江充这一帮人?这实在叫人难以信服。”

    柳昂天嘿嘿一笑,说道:“朝廷中稀奇古怪的事,那还少得了吗?倘若这张羊皮平平无奇,江充又何必千里迢迢的派人追查?一路从西凉赶到京师来?”

    秦仲海点头道:“此事属下正要请教。”柳昂天听了这话,忽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唉……说来话长……要谈这羊皮的来历,却该要从四十年前开始说起了。”秦仲海一愣,道:“四十年前?”

    柳昂天却不接口,烛光掩映,照在他老迈的脸上,只见他低下头去,似有说不尽的回忆追思。

    过了良久,柳昂天怔怔地道:“四十年前,我那时不过二十岁年纪,正是英雄少年,比你们还年轻个几岁,不过老夫蒙先帝宠爱,早已是朝廷的车骑将军,官拜都指挥使,驻防北疆。”柳昂天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似是想起当年的春风得意。秦仲海见了他的神色,自知他在回想少年时的风流事迹,当下也是微微一笑,不加打扰,任凭他呆呆出神。

    柳昂天道:“说起昔年往事,当时局面可与现下大大不同。那时北疆太平宁静,不似这些年来征战不断,朝廷所忧者,反倒是西域一带。”秦仲海嗯了一声,他这几年戍守北疆,打了个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想不到过去朝廷居然与瓦剌相安无事,颇出他意料之外。

    柳昂天续道:“其中最令朝廷烦恼的,乃是一个不世出的枭雄,名唤也先。此人野心勃勃,屡次侵扰边疆,杀伤军民无数,弄得西疆百里之内全无人烟。朝廷被这人长年滋扰,甚是烦忧,先後派人前去安抚,但使臣都被割去双耳,痛哭而返。”

    秦仲海哦地一声,道:“这么狂妄?那可真该死了!”

    柳昂天点了点头,又道:“先帝看这也先狂妄傲慢,自是震怒无比,接连调兵遣将,开关出征,扎扎实实地打了几场大仗,只是这也先雄才大略,朝廷派遣出征的几名大将,竟是或降或死,无一得归。先帝见也先如此厉害,若要恶斗下去,只怕情势更加不利,但要言和,咱们先帝乃是性高之人,实在忍不下这口气。过不多时,终於下了圣旨,命当朝第一武勇的侯允文大都督出征。侯大都督率军二十余万,与也先可汗激战百余合,这场大战打得天地变色,史称『玉门关之役』。”

    秦仲海奇道:“玉门关之役?我怎么没听说过?”

    柳昂天轻轻叹了一声,续道:“侯大都督率军血战,双方打了半年,最後在玉门关外展开一场生死斯杀,这场野战足足打了七天七夜之久,也是天夺其魄,也先可汗居然以寡击众,击破了侯大都督的阵势,侯大都督力战不敌,兵败自杀,二十万大军尽遭屠戮。”

    秦仲海心下嘻笑,暗骂道:“难怪我没听过这场大战,原来败得如此之惨,无怪朝廷要遮掩了。嘿嘿,都说本朝今日这许多废物是从何而来?原来早在三十年前就云集朝廷,先皇要一次找齐这么一大群无用废人,也真难为了他。”

    卢云转头一看,见秦仲海脸带笑意,一时猜不透他何事莞尔。

    柳昂天没注意他二人神情,道:“侯大都督死後,先帝见情势大坏,不敢再开关出战,便改攻势为守势,每年增援西疆,建造碉堡防御。只是也先用兵如神,虽有大军镇守,依旧侵扰不断,几年来不断攻破关卡,杀人斩首,可怜了千万将士葬生异乡,死於蛮族之手。到得後来,只要是朝中大将,任你勇猛无敌,英雄盖世,一听要调至西疆前线,莫不震恐,那时的玉门关,真可比鬼门关还可怕哪!”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可惜我生错时辰了,要是在那时候,我定然第一个请调西疆。”

    柳昂天呸地一声,骂道:“无知小儿,言语间这等狂妄!”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英雄豪杰,本该战死边疆,那才是痛快之事,我岂是那些贪生怕死之辈可比?”

    柳昂天不去理他,自顾自地道:“眼看也先日益坐大,几番侵略骚扰,我朝君臣却无法抵御外侮,只有眼睁睁地看著强敌肆虐。先帝心中难过,自觉对不起列祖列宗,每日里不断自责,他原本甚是开朗豪迈,几年烦忧苦恼下来,竟然变得郁郁寡欢,时时悲声叹息。一次西域邻国来使,提到也先二字,先帝手上的酒杯居然无故掉落下来,打得粉碎,满朝文武无不震动。众臣见皇帝忧惧悲痛,却不能丝毫分忧,莫不痛心疾首,从此朝廷上下,都以西境安宁为第一要务。”

    说到这里,柳昂天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光辉,微笑道:“就在群臣束手无策之时,京城里来了一个年轻人,传闻此人以前是个道士,学有武艺法术,後来不知发生了何事,他忽地决定还俗。这人丢下闲云野鹤般的岁月,独自闯荡到京城来,立志轰轰烈烈地干下一番大事业。”

    秦仲海哦地一声,道:“听了这许久气闷的话,可终於来了个好样的。”

    柳昂天续道:“此人万里迢迢,赴京赶考,也是因缘际会,英雄当起,是年此人大魁天下,高中了一甲进士状元。那年甫一放榜,满朝文武无不震惊,人人都称荒唐,谁知我朝的状元竟叫一个道士出身,名不见经传的人取了去。更奇的是,那人在金銮殿面见圣上之时,先帝见他骨格清奇,又知他练过武艺,便叫他露个两手,原本以为是玩笑话,谁知那人谈笑自若,只手便举起殿前石狮子,纵跃飞奔如常。

    “这下惊动了百官,一众文臣都当他怪物一样,避之唯恐不及,武将也因他是科考中举,不愿与他太过亲近,到得後来,连那年阅卷的主考官也不愿保荐此人。俗话说得好,『朝中无人莫为官』,眼看满朝文武凉薄至此,那人在朝中无亲无故,就这样给送去翰林院编修史籍,可怜他一身武艺,便要给终身埋没了。”秦仲海情知世情如此,只得叹息一声。

    “也是老天有眼,一日机缘巧合,先帝驾临翰林院听讲,无意间竟与这人闲聊起来,先帝自从侯大都督惨败之後,每日里读的都是兵书,无论是『太公韬略』还是『孙子兵法』,都能朗朗上口,那日先帝与此人聊得兴起,便向他垂询几处兵法难题,那人胸有成竹,侃侃而谈,竟使先帝叹服不已,对他是推崇备致。不到一年,这人便被调到兵部,官拜左侍郎。同年西域再度大乱,金銮殿中先皇征召名将迎击,满朝文武噤若寒蝉,竟无一人敢答,皇上大失所望之时,座下两人跃众而出,大呼『某愿往』!一人便是那名英雄了,另一人嘛……”

    卢云猜到柳昂天的心意,微微一笑道:“另一名英雄,想来便是老爷子了。”

    柳昂天哈哈大笑,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

    秦仲海笑道:“侯爷英雄盖世,当朝除你之外,还有谁敢这般玩命,拿富贵荣华开玩笑?”

    柳昂天嘿嘿一笑,道:“你当我是亡命之徒吗?”

    秦仲海问道:“听侯爷一路说来,我却是满头雾水,究竟那人姓啥名谁,怎么朝中从来不见这号人物?”

    柳昂天脸上闪过一丝阴影,苦笑道:“这说来话长了……唉……有些事还是不说也罢,此人後来官拜『武德侯』,咱们便这般称呼他吧……”

    柳昂天说到这里,忽往秦仲海凝视而去,脸上闪过一阵奇异的神情,但只一瞬间,便又宁定如常。只听他他续道:“那时先皇见我们两人胆气豪勇,应允西征,心里很是高兴,便拜他为征西指挥使,我为总兵大将,两人各率五万大军,急急往西疆而去。”

    秦仲海摩拳擦掌,道:“侯爷亲征西疆,想来定是精彩绝伦了!”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也是我二人命中该发,自到西域之後,我与武德侯并肩作战,与也先部将交战五十余合,莫不大获全胜,夺回不少失土。我朝声威之盛,直比汉唐之时。先帝大喜过望,对我二人大加封赏,勒封武德侯为征西大都督,再封我为征北大都督,两人自此一守西境,一防北疆,那时朝中朋友捧我们的场,都说,『西霸先、北昂天!』。咱们两人就这样过了五年好时光。”

    秦卢二人遥想当年的英雄事迹,都是神往不已。只恨生不逢时,没能赶上那天地震汤的时代。柳昂天见他们面带钦羡,自也知道他们心中所思,他点头微笑,道:“有为者亦若是,你们年轻人好生奋发,将来也有这么风光的一天。”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那也要有这般强劲的对手才成啊!那瓦剌虽然凶狠,却与也先差得远了。”说著竟是唉声叹气,好似惋惜不已。

    柳昂天续道:“自我与武德侯主事以来,也先可汗的气焰已然大打折扣,版图更是缩小不少,一年关外大雪,气候变得酷寒异常,也先军民死伤惨重,牲口流离失所,泯王爷见天赐良机,便极力劝谏,要先帝御驾亲征,一众文臣都是大加附和。”

    秦仲海惊道:“御驾亲征!那可不是小事啊!”

    柳昂天挥了挥手,要他别打岔,又道:“咱们先帝一心雪耻复仇,听了他弟弟的说话,自是兴奋异常。可这御驾亲征岂同等闲,只怕耗费国力至钜,我与武德侯自是反对,都劝先帝打消念头。谁知却有人告了我们一状,说我与武德侯两人想要独占功勋,就怕先帝夺了我们的风采。这道奏章上来後,先帝对我俩虽未加以责备,但也不甚高兴,对我等大为猜忌。”

    柳昂天又道:“我与武德侯明白人言可畏,只好噤若寒蝉,不敢多言。是年二月春,先帝终於决定御驾亲征,他自率六十万大军,朝中猛将百余员,点将台前赐下御酒,誓言踏平西疆,生擒敌酋。

    “武德侯见先帝执意亲征,便毛遂自荐,自请为前军先锋,为六十万大军开道,只是朝中小人对他颇为忌惮,深怕他轻易击破敌寇主力,一人独占功劳,都不愿他同行。武德侯深怕皇帝有失,自是不依,众臣为此争执不休,都是好生不快。最後先帝圣裁,命武德侯随军同去,但不得担任先锋,改为後部防守,镇守玉门关,未得圣上指示,不可擅自出关接战。众臣还觉不足,都怕武德侯另逞奇兵,别有计谋,便派了一个叫江充的军官监军,就怕武德侯自行离关建功。”秦卢二人听到江充的名字,都是“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柳昂天面色凝重,道:“这道诰命很是诡异,想那江充不过是个校级小官,怎可去监督朝廷大臣?有人为此请问皇上,他却说这是泯王爷的意思,要我辈多加忍让。”

    秦仲海皱眉道:“泯王爷?到底这人是谁?”

    柳昂天拱手道:“泯王便是先帝的亲兄弟,当今的圣上。”

    秦卢二人啊地一声,都是吃惊不已。

    秦仲海问道:“这次御驾亲征,侯爷没跟著一起去吗?”

    柳昂天摇头道:“那时有人向先帝建言,说怕北方瓦剌趁机偷袭我朝腹地,先帝便命我驻留北方,严加防范。我虽想抗命,但有武德侯的前例在先,先帝如何能容我放肆?当场便把我送去放马牧羊了。”

    秦仲海叹道:“这些人心胸狭隘,真个成不了大事。”柳昂天面露苦笑,道:“这也不能全怪他们。那时我年少气盛,平日里从不让人,遇上这些妒贤忌能之辈,若不给送去充军,还能如何?”他说到这里,转头便往卢云看去,说道:“咱们卢贤侄的脾气也是不小,几与老夫年轻时一个样,日後若还不知收敛,只怕将来有得苦头吃了。”

    卢云心下一凛,道:“卢云必会反省,请侯爷放心。”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侯爷你脾气虽烈,还不是干得这么大的官?怎么职位一做得高,便今是昨非起来了?”

    柳昂天略有不悦,镇道:“我自教训年轻人,你插什么嘴?你这小子也是不学好的东西!平日里满口粗话,衣衫不整,一股脑儿的粗鲁肮脏!你不去给我好好反省反省,还敢来顶嘴胡说!这像什么样子!”

    秦仲海嘿嘿乾笑,跟著向卢云做了个鬼脸。他跟随柳昂天已久,两人情感深厚,说话间绝少顾忌,无论是出言顶撞,还是疾言痛斥,都不曾伤了真感情。

    柳昂天喝了口茶,降了火气,又道:“此次御驾亲征,兵多将勇,足足六十万大军压境,光是载运粮食的车马,绵延便达百里。眼见皇帝亲临前线,三军将士个个精神抖擞,莫不希望能在御前耀武扬威,日後名震天下,绝非昔年愁眉苦脸的模样。消息传出,也先大吃一惊,知道亡国灭种的大祸便在眼前,他降尊屈就,星夜遣人求和,著实向先帝讨饶。先帝意气风发之余,如何愿意饶过这多年宿敌?当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命人割下使臣的两只耳朵,将他乱棒打了出去,自是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秦仲海哈哈大笑,说道:“痛快!痛快!”

    柳昂天道:“先帝有意一举荡平也先,将之灭国,众将私下衡量局势,都觉此次亲征必胜,就算不能一举消灭也先,也能使其元气大伤,几年内不能兴风作浪。那时两国的形势高下如何,便三岁小儿也知道。也先见大势已去,亡国便在眼前,索性尽起举国之兵,合计二十万大军,准备轰轰烈烈地决战一场,绝不轻言投降。

    “两军交战,我朝势如破竹,接连打了好几个大胜仗,大军兵临城下,直杀到也先都城之外十里处。也先见亡国无日,只有冒险出城野战,要与先帝来个困兽之斗。只是双方强弱实在太过悬殊,也先虽然骁勇善战,但仅凭一己之力,如何抵挡六十万大军攻势?激战三日三夜之後,也先终於不敌,亲卫部队惨遭我朝大军冲破,眼看性命危急,也先可汗竟尔弃国而去,独自带著两万残部败逃。”秦卢二人拍手叫好,都觉痛快至极。

    柳昂天又道:“那时先锋大将见也先可汗落单,心中登时大喜,立即带队追杀过去,只要能将也先可汗生擒回来,那可是名标青史的大功劳。谁知便在这个紧要关头,竟然来了个混帐之极的跳梁小丑,在其中兴风作浪起来。”

    秦仲海笑道:“兴风作浪的小丑?侯爷说得是江充么?”

    柳昂天摇头道:“那倒不是,江充那时只是玉门关的一个监军,那时的他无权无势,不过是泯王的一个客卿,想要玩上这等把戏,那还差得太远了。”

    秦仲海奇道:“不是江充,却又是什么人?莫非是刘敬么?”

    柳昂天摇了摇头,道:“那人说起辈分,可比这些人高多了。他是先帝平素最为宠信的宦官,名叫王英。”

    秦卢二人摇了摇头,都未曾听过此人的名头。

    柳昂天续道:“这王英仗著先帝平日里的宠爱,竟在紧要关头里乱传圣旨,要那先锋大将立时回营,就怕他抢了头功。那先锋大将如何不知王英那点心眼,还不就想便宜自己人?那大将是个烈性之人,性子甚是执拗,王英越是怕他抢了功劳,他偏偏追赶得越急。王英见情势不妙,赶忙派出他的义子率军追出,想先一步追上可汗。”

    秦仲海久任军职,深知这等抢功之事,脸上神情甚是不屑。

    柳昂天道:“这两路人马在战阵上你推我挤,互不相让,都怕对方抢了功劳,但王英的义子甚是庸懦,岂能与能争惯战的老将争先?双方赶了几里路,王英义子便已坠後,眼看那大将已然追上也先可汗,他一马当先,沈肩弯腰,便要将可汗生擒上马,立下不世奇功。

    “就在这当口,王英的义子心下不忿,居然命人放箭,却是朝那先锋大将射去,他心狠手辣,下手毫不容情,登时将那大将连人带马射成刺猬。可汗见机不可失,慌忙间便冲入小径,逃个无影无踪。”秦仲海与卢云同时啊地一声,只觉那王英义子狠毒卑鄙至极。

    柳昂天叹了口气,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先锋大将无辜惨死,他手下将士自是憎恨愤怒,立时反戈相向,猛朝王英义子杀去,两路人马形同拼命,便在敌阵前斯杀起来,一时间只打了个昏天暗地,血流成河。也先可汗死里逃生,见我军行为荒唐透顶,哑然失笑之余,立即整兵回杀。那两方人马正自相互残杀,如何能应付可汗的攻势?登时被杀得尸积成山,大败亏输。”

    秦卢二人连连摇头,秦仲海更是大怒不已,骂道:“操他奶奶!宦官误国,莫此为甚!”

    柳昂天轻叹一声,道:“王英义子武艺虽低,但逃命功夫却十分了得,他丢盔弃甲,独自逃了回去,加油添醋的在先帝面前胡说一番,竟把事情黑白颠倒了讲,先帝不暗军务,闻言大怒,待得那先锋大将手下残部归来,竟将他们尽数处死,这一来离心离德,众将齿冷,士气更是低落。也先可汗探查情报,知道我朝将帅不和,便趁机大捞好处,他查知几名大将向来是王英的死对头,便分兵包围,全力猛攻。王英虽然近在咫尺,但他心机深沈,意图借刀杀人,居然视若无睹,几名大将向皇帝告急,都被他隐瞒军情,将告急文书焚毁。一时间敌寇接连得胜,几名大将惨遭围剿,莫名其妙的战死沙场。”秦仲海低头咒骂,眼中似欲喷出火来。

    柳昂天又道:“我朝兵马虽有六十万之众,但麾下各将独自应战,便不过区区三五万之数,反倒变成以寡击众之势。王英借刀杀人,借著也先可汗之手,连除好几个心腹之患,自己一边胡乱上报军情,将先帝蒙在鼓里。到得後来,我朝大军已然三去其二,原本六十万大军,经此死伤折损,仅余下二十万人不到,已无丝毫优势可言。王英虽是狂悖无耻之徒,但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他见势头不妙,便想与残余众将修好。只是到了这个田地,众将对他早已深恶痛绝,无人愿听指派。王英气得跳脚,但也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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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7 13:00 | 显示全部楼层

英雄志 第三卷 京城之会 第七章 羊皮玄机(下)

“也先见机不可失,趁著我朝将士相互仇恨之际,连忙集中大军,朝王英主力攻去,众将有意袖手旁观,竟无一人发兵去救,眼睁睁地看著王英惨遭包围,众人心下暗叫痛快,都恨不得王英被杀。这王英嚣张一世,却没想到有这般下稍,真可说是报应循环,屡试不爽了。

    “待得也先得胜,处死王英之後,此时先帝身边才无人隐匿军情,众将夜奔帅营,跪地痛陈王英之非,先皇方知真相如何。他眼见情势恶化至此,想不到原本必胜之局,竟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悔痛之余,君臣抱头痛哭。”秦卢二人叹息一声,都是挽惜不已。

    “眼看情势危急至此,也先可汗不断挑衅,先帝自也豁了出去,他亲自上马督军,决意与之一决死战。葫芦谷外一场大战,两国君主各率二十万大军火并。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先帝虽想弥补大错,但军心已乱,败象早成,实在无力回天。数日之间,就传出我方大军惨败的消息。”

    秦仲海颤声道:“终究还是输了吗?”

    柳昂天叹了一声,道:“武英十五年秋,先帝御驾亲征惨败,流言传出,玉门关首当其冲,一时人心惶惶,不知所措。当时玉门关大将便是武德侯,守军虽只三万余人,但武德侯自恃兵法高明,武艺渊深,却是丝毫不惧,他闻讯之後,便要开关出征,前去营救先帝。谁知此时江充却表反对之意,他以未得先帝圣旨为由,竟尔抗拒出兵。武德侯狂怒不已,但先帝命这人前来监军,他若是公然反抗,那便是叛国反乱的大罪,眼见江充如此迂腐曲解,武德侯却是毫无办法。余下几名将领也是贪生怕死之辈,一见两方强弱悬殊,自是希望躲在关内,不要前去犯险。”

    秦仲海怒道:“这群狗杂碎只会耍权弄势,全无真本领,要是我在那儿,一刀便把他们全砍了!”

    柳昂天面色大变,喝道:“匹夫之勇!此事休得再提!”他喘息片刻,转头面向卢云,温言道:“倘若你是武德侯,这江充死命不肯开关,你会如何应对?”

    卢云沈吟片刻,道:“我若是武德侯,必会假造讯息,好令众将以为先帝安然无恙,只躲在平安处所等待臣子救援。这些人见到情势还有可为,谁不想捡那救驾的大功?定会答应出兵,随武德侯前去救人。小人想江充虽然狂悖,但各人好处在前,谅他也不敢触犯众怒。”

    柳昂天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无怪仲海直夸你,当年武德侯所用的计策正是这条!”他顿了顿,道:“那时武德侯捏造消息,说也先可汗与我朝大军正自激战,两边打得难分难解,不分胜负。只有圣上一人躲在葫芦谷旁的一处小客栈,却不知如何回关,众将闻言大喜,眼看天大的功劳就在眼前,自己不必冒一丝一毫的危险,便能将先帝迎接回来,立时主张开关出兵。三万兵马飞奔而去,就怕稍迟片刻。”

    秦仲海笑道:“这帮人真是混帐无聊,实在是本朝之耻。”他见卢云初露锋芒,柳昂天赞叹不已,心下也甚得意。丝毫不以柳昂天方才的责备为意。

    柳昂天又道:“众将自以为有便宜可捡,其实不过是中了武德侯的计策。此刻三万兵马孤军深入,几如飞蛾扑火,若想平安救出皇帝,可说难上加难。也先可汗那时正自围剿先帝大军,待见这个多年宿敌杀来,心下直是狂喜,他自恃手握二十万大军,加之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备,当时便对臣下言道,『若不能将武德侯生擒,使之归顺我朝,我便算是败了』。武德侯如何不知情势凶险?但他乃是一方枭雄,绝非易与之辈,当下布定奇阵,与也先可汗一决生死,以图救驾。”

    秦仲海听得兴起,忙问道:“後来呢?却是谁输谁赢?”微弱的烛光映下,却见柳昂天面露悲伤之色,良久不言不语,秦卢二人对望一眼,心下都甚奇怪。

    秦仲海问道:“之後到底怎么了?先帝平安回来了么?”

    柳昂天摇了摇头,凄然道:“没有,他没有回来。”

    秦卢二人都是大吃一惊,齐声道:“没有回来?先帝战死了吗?”只见柳昂天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卢云惊道:“先帝驾崩了?可是死在也先手里?”

    柳昂天凄然摇头,秦仲海沈吟片刻,道:“他是不堪屈辱,自杀殉国?”

    柳昂天长叹一声,道:“他是被自己人杀死的。”

    秦卢二人张大了口,都是不敢置信,骇然道:“是谁这等狂妄大胆,胆敢下手弑君?”

    柳昂天叹道:“是武德侯,是他一刀把皇上杀死的。”

    秦仲海喃喃地道:“这怎么可能……他可是忠心耿耿的大臣啊?难不成他失心疯了……”

    柳昂天叹了口气,道:“武英十五年腊月,京城里传来一个令人震动的消息,说此次御驾亲征已然惨败,武德侯更不知为了什么缘由,竟然将先帝一刀杀害了。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出,满朝大臣莫不震惊,一时哭声震天,京城里更是人心惶惶,乱成一片。”秦仲海与卢云对望一眼,两人眼神都甚惊惧。

    柳昂天又道:“消息传来不久,又有谣言过来,言道也先可汗不日间便要包围京畿,兵临城下。众大臣深自震骇,眼见先帝已然驾崩,国家如同危卵,实在不可一日无君,由於先帝不曾育有子嗣,便议定由御弟泯王接替皇位,便是今日的皇上了。”

    秦仲海惊道:“想不到有这段史事,我怎地从未听闻?”

    柳昂天叹道:“这等丑事,天下有谁想要张扬?”

    秦仲海点了点头,已然会意。这场御驾亲征的历史虽然牵连甚广,但文武百官不愿丑事声张,几年来一直极力遮掩,是已秦卢二人竟是第一次听闻此事,直到此时才得以一窥全貌。

    秦仲海又问道:“後来查出先帝怎么死的吗?真是武德侯杀的?”

    柳昂天仰天长叹,眼角湿润,摇头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秦仲海奇道:“侯爷这话太也奇怪了吧!这武德侯既是杀害皇帝的疑凶,你怎能不查个清楚?”

    柳昂天叹道:“还查什么?消息传来的第二日,武德侯满门四十二口人,已然全数被诛。三亲等内,一率凌迟处死,三亲等外,枭首示众。连武德侯最小的孩子也不放过。”秦卢两人啊地一声,甚感同情。

    秦仲海叹道:“想他好好一个大都督,本当忠贞爱国,怎能忽然反叛?这传言恐怕不尽不实,这话到底是谁说的?”

    柳昂天喟然一声,低声吐出了两个字:“江充。”

    秦仲海冷笑道:“又是这王八蛋!难道大夥儿任凭他两张嘴皮胡搅,却没人出来与他对质么?”

    柳昂天摇了摇头,道:“当年御驾亲征壮烈无比,前後调动的百余员将领都已殉国,天下间除江充一人以外,无人得以脱身。”

    秦仲海惊道:“怎么?当年只有江充一人走脱么?”

    柳昂天面色凝重,点头道:“正是如此。百余员猛将都已战死,只有江充一人走脱。”

    秦仲海沈吟道:“这话不对,江充说那武德侯只为求一己的身家安危,已然反叛弑君,照此推想,武德侯断无战死之理,江充此言定然有诈。”

    柳昂天嘿嘿苦笑,道:“你说得没错,这武德侯并未死在西疆,只是他虽生犹死,只怕比战死沙场还要难堪。”

    秦仲海双眉一轩,奇道:“这是什么意思?”

    柳昂天摇头道:“关於武德侯的所有记载文献,朝廷已然全数查封,反正他现下也不在人间了,你就当他早已战死西域了吧!也许这样,还能令他高兴些……”

    秦仲海皱起眉头,一时搞不清他言下之意。

    柳昂天眼望烛火,似在追忆往事,只听他哽咽道:“唉……可怜天妒英才,那武德侯二十八岁入朝为官,前後不过十三年,便遇上了这种事……如果他至今还在,也该有六十来岁年纪了……”说著摇了摇头,凄然叹息,看来他与这人的交情定是不浅。

    秦仲海等人见他神情如此,都觉不好再加追问,一时静默无语。

    过了好一会儿,柳昂天叹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所谓汗青,便是留芳万古了。至今武德侯是奸是忠,那是无人知道了。只是好人不长命,奸臣却能长命百岁,福禄寿无一不全,那江充自从逃得性命之後,一路扶摇直上。他本就是泯王的爱臣,待得泯王继位後,更是受宠,几年内便已手握兵政大权。朝中再也无人能挡。”

    秦仲海骂道:“这狗日的,总有一天将他碎尸万段。”

    柳昂天叹道:“先帝驾崩後,转瞬间几十年便过去了,朝中无人再提起此事,当今皇上不喜我们这些武人,便听从江充的计策,把我等一率调到边疆去,也好图个耳根清静。”

    秦仲海轻叹一声,道:“若非侯爷这几年连败瓦剌,立下好大的功绩,只怕现下还在北方牧羊放马哪!”

    柳昂天微微苦笑,续道:“後来也先内乱,几个儿子自己打成一片,不待我朝加诸一兵一卒,便已自行灭亡,待到此时,昔年御驾亲征的惨祸更被忘得一乾二净,好似从来不曾发生过这件事一般。满朝文武虽然薄幸,但天地间仍有正气,终於出来了一个有胆有为的名臣,暗里与江充对上了。此人姓王名宁,官拜左御史大夫,风骨凛然,傲绝当世。”

    柳昂天见卢云口角微动,问道:“怎么?你识得王大人?”

    卢云摇头道:“我曾听定远提过此人的名字,那时定远离乡逃亡,便是要赴京寻找王大人。”

    柳昂天点了点头,道:“卢贤侄所言不错,定远东来京城,便是要寻访此人。

    他顿了顿,道:“这王大人一向是个硬脾气,当年御驾亲征过後,他见无数猛将中只有江充一人回来,这王大人姜桂之性,登时怀疑其中有诈,便暗中盯上了江充。他面上与奸党敷衍,其实私底下四处寻访,一心一意地寻访当年事情的前因後果。”

    秦仲海赞道:“王大人孤臣丹心,真是叫人好生敬佩。”

    柳昂天道:“十余年下来,王大人不断派人到西疆查访,可说费尽心血,只是当年惨祸隔得也太久了,一时间很难查出端倪。待到後来,王大人只有请出他的同窗好友梁知义,将他荐举到西凉当知府,好来就近查访。那梁大人也真够意思,放著清贵的翰林不当,真个儿远赴边疆去了。这招棋果然大是高明,过不多时,王大人他们便有所获,已然查出若干可疑之处,却是关於当年御驾亲征的内情。”

    秦卢二人忙道:“愿闻其详。”柳昂天道:“据王大人他们查访所知,当年武德侯离关之後,直接率军前去天山,那江充也曾一同前去。”

    秦仲海奇道:“天山?这天山离玉门关有数百里之遥,武德侯他们去哪儿干什么?去采他妈的天山雪莲么?”

    柳昂天摇头道:“这正是奇怪之处,想那江充後来百般陷害武德侯,怎会随他一同前去天山?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王大人料知这是关键所在,便全力走访,只是辛苦多年,却也找不到内情。想来方今天下之间,只有江充自个儿明白了。”

    卢云道:“莫非他们去到天山,莫非与皇上有关?”

    柳昂天道:“那倒不是。先帝那时在葫芦谷决战,这葫芦谷与天山相隔数百里,他们若要救驾,那可是全然搞错方向了。”

    柳昂天见众人不再言语,又道:“这还只是王大人查出的第一件奇事,第二件事更是怪异,据传言所称,江充当年逃出西疆前线,并非直接从战场回来的,而是由也先可汗护送回来的。”

    众人大吃一惊,问道:“怎会如此?”

    柳昂天道:“这便是悬疑之处。我本以为王大人他们痛恨江充已极,是以出言作假。後来我打听之下,知道这讯息是从也先可汗身边的侍卫透露出来的,这才明白王大人所言不虚,那江充确曾与也先可汗在一块儿,足足有三日之久。”

    秦仲海重重一拍大腿,道:“好一个奸臣,果然是卖国的东西!这小子早与也先可汗勾结在一起,定是他下手害死先帝的!”

    柳昂天摇头道:“那倒不尽然。据王大人他们查出的史料来看,那时江充不知怎地,居然与武德侯分开,孤身一人在西域战场游走,身边军马全无。一个不巧,撞上了也先的部将,便给抓了回去。原本也先可汗打算将他一刀斩死,便如当年王英一样。照理江充断无活路可言。临刑之前,可汗按照往例习俗,要江充说出个心愿,不管他要喝酒也好,吃肉也好,都一率照办。哪晓得江充却什么也不要,他只求大汗恩准,与他私下一谈,他便死而无憾了。也先可汗是个重然诺的人,既然答应过他,也就应允了。”

    秦仲海冷笑道:“这个小小奸臣,死前还有这许多阴谋诡计。”

    柳昂天道:“两人进帐谈话後,众大臣都在外面等著,原以为一时半刻便要出来,连刀斧手都给预备好了,谁知这一谈却没完没了,直拖到第二日清晨才出帐。两人密谈之中,有大臣要进去探视,却给可汗轰了出来。”

    秦仲海笑道:“江充这龟儿子口才定是厉害得紧,马屁功夫做得到家,可汗听得好生舒畅,这才不容旁人打扰。”

    柳昂天道:“据那侍卫所言,那夜江充与可汗深谈之时,他也是在场。依他的转述,那夜两人密谈时,江充当场献出一块羊皮,也先可汗原本不屑一顾,但江充却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好大一篇。可汗听完之後,居然脸上变色,当场跳了起来,便与江充细细地谈了起来。後来他不仅免去江充的死罪,还对此人礼遇有加,一切全是为了这张羊皮的缘故。”

    秦仲海奇道:“真是奇哉怪也,想不到小小一块羊皮竟有这等功用,居然还能当作救命符,他奶奶的,这到底是什么宝贝?”卢云悄然沈思,那日伍定远曾将那块羊皮托付给他,此时回想起来,那时只是往身上随手一放,倒也没有注意有无特异之处。

    柳昂天道:“江充日後势力越大,我朝大臣知晓内情的,莫不倾全力寻找那块羊皮,据王大人所称,那羊皮便是江充卖国的证物。依他的见解,这羊皮上应当绘著一面地图,乃是我朝与也先之间的国界,当年江充为了保住自己性命,便在也先面前应允,答应回京後买通边政司的人,重新篡改我朝兵部所藏的地图,好将国界往後挪移数百里。也先知道他与泯王交好,日後必为重用,便答允所求,将他开释回去。”

    秦仲海道:“这么说来,这羊皮便是江充与也先可汗订下的契约罗?”柳昂天点头道:“大家都这么说,应该便是。”

    秦仲海满心疑惑,道:“说实在话,我朝与也先之间的土地又不是什么良田宝地,根本是鸟不生蛋的万里荒漠,不知也先可汗要这些地做什么?此说大是奇怪。再说两国之间的地界不过是些石碑,趁著夜黑风高的夜晚,就算往东往西地挪动数百里,也是无人知晓,也先若想占地,找几个小兵搬搬石头就好,何必如此费事?”

    柳昂天道:“仲海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但搬动石碑这等下流伎俩,你能做,旁人自然也能做,相较之下,若由江充买动边政司的人,也先可汗不费一兵一卒,便得以拓地千里,只要我国地图所载如此,两国日後也无争议。这般便宜生意,他如何不做?”

    秦仲海嘿嘿一笑,搔了搔头,却是不置可否。

    柳昂天续道:“正因如此,朝廷大臣始终坚信不移,认定这块羊皮就是江充卖国的佐证。其中以御史王宁、知府梁知义两人最是相信。也先灭亡後,这羊皮便流入坊间,不知所踪,但梁大人丝毫不加气馁,他费尽心血,花了无数金银财物,终於将羊皮发掘出来。皇天不负苦心人,这江充嚣张一世,终有祸亡无日的一天。”秦卢二人纷纷点头,心中都感到快意。

    柳昂天叹道:“谁知梁大人一掘出羊皮来,立即惨遭横祸,莫名其妙地暴毙任内,梁大人的公子极有血性,认定其父是被江充所害,他逃亡到国外後,一心为父报仇,便托燕陵镖局,将这羊皮护送到京,想交到王大人手上。想不到东西还没出得西凉,却又害死镖局满门老小,更连累咱们定远贤侄丢官亡命。最後定远一人带著羊皮亡命天涯,逃赴京城。这证物前後辗转十余年,终於落到老夫手中。”众人谈到此处,都觉这羊皮不祥至极,看来只要与之有所牵连,必会有奇祸异灾,不止西疆变色、也先亡国,甚至知府大臣、江湖豪士,莫不因此而丧命。

    秦仲海大笑数声,道:“到底这张羊皮有什么希罕?不妨拿出来看看,好让咱们也见识一番。”柳昂天嘿嘿一笑,说道:“仲海若是要看,又有什么难了?”说著从书柜中打开一处暗格,旋转数下,只听咯咯轻响,一处暗门打了开来,柳昂天小心翼翼、慎而重之的将之取出,拿到秦卢二人面前。

    卢云心中震动,寻思道:“柳大人确实是个豪杰,他一说用我,便不再把我当外人,连如此重大的机密也让我与闻,此人颇有古风,确实值得我投效。”秦仲海却想道:“这侯爷恁也托大了,如此机密宝贝,怎能放在这种地方,若是遇上武功高强之人,裂石碎墙如同家常便饭,这区区暗格,如何防得住他们?”两人各怀心事,一齐上前观看。

    柳昂天面色凝重,将那羊皮展在桌上,只见羊皮上画著一幅西疆地图,图上花花绿绿,还密密麻麻写著许多外国文字,秦仲海笑道:“说了这许多,我还以为是什么神奇的宝贝,却原来是天书一张,这文字弯七扭八,却有谁识得了?”柳昂天摇头道:“那倒没什么好怕的,你们看这条红线。”说著朝地图上的红线指去,只见那红线从天山开始,一路到玉门关为止,颇见迂回曲折。

    柳昂天道:“这红线便是江充与也先订下的国界,这国界与朝廷所绘的差距极大,足有数百里之遥,若非也先已然灭亡,只怕咱们会莫名其妙地少了数千里土地,几处关山险要更会落入敌手。”秦卢两人点了点头,已然意会。

    柳昂天又道:“虽说也先已然灭亡,两国疆界也已废去,但只要咱们能够翻译上头的文字,再指出江充擅改国界的事证,皇上定会将他定罪。”

    卢云知道朝廷太常寺设有通译,当即问道:“侯爷如今可曾找人通译了?”柳昂天面色凝重,道:“这上头的文字是以也先国的文字所书,当今也先已亡,太常寺中无人可识。”卢云叹道:“既然上头的文字无人识得,那这羊皮岂不失了功用?”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此事不必多虑。那也先灭亡至今虽已十载,但他旧日子民还有些许人聚居在西凉一带,只要能找到他们,必可译出上头的文字。”

    秦仲海取过烛火,笑道:“那倒不用麻烦,或许这羊皮有些奇异,需用火烤方知肚名。”

    柳昂天骂道:“这东西得来如此不易,将来铲除奸臣,重振朝纲,全著落在上头,仲海如何开得这种玩笑?”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若要铲奸除恶,讲究的是实力,谈论的是拳头,没听说一张羊皮便能推倒一株大树。侯爷,我看咱们别枉费心思,多谈谈军务是真!”

    柳昂天哼了一声,道:“我找你们来,为的本就是军务。我已吩咐肃观与定远二人,近日便带著这张羊皮,速速前去西凉访查详情。定远是西凉的地头,自能派上用场。至於仲海你嘛,老夫也有重任给你。”

    秦仲海霍地站起,躬身拱手道:“末将听命!”柳昂天道:“十日後你领五千兵马,护卫何大人出使帖木儿汗国,公主千金之体,若有那么一点损伤,我惟你是问。”

    秦仲海单膝跪地,大声道:“仲海出生入死,誓言保卫公主一路周全平安,必使何大人圆满竟功,绝不负大人所托!”

    柳昂天微笑抚须,道:“你这次西行,不妨带著这位卢公子,让他历练一番。”

    秦仲海大喜,与卢云一齐叩谢。卢云见柳昂天颇有见重之意,两人一扫过去的不快,心下对秦仲海的提携更是感激。

    秦仲海正要告辞,柳昂天又拉住了他,低声嘱咐道:“这回肃观与你分头办事,须得多番照应连络。他那里只要生出事来,你只管率军入关,便宜行事。”秦仲海点了点头,这才明白柳昂天调派自己出使西域的用意,想来他对杨肃观一行仍是放心不下,这才派自己率军就近呼应。他哈哈一笑,道:“侯爷你放心吧!我定会全力以赴。”柳昂天拍了拍他的肩头,以示激励。

    两日後,柳昂天大宴一场,给众将送行,他环顾座下,杨肃观、秦仲海分坐左右,伍定远、卢云自坐下首,韦子壮站立身後护卫,其余未能到席的诸大将,各自戍守边关。柳门一系,真可说英才济济,允文允武,柳昂天酒兴甚高,不住劝酒助兴。

    宴後柳昂天细细吩咐杨肃观,将羊皮交予他,言道:“这东西牵连甚广,你可要小心在意。到得西凉,定远自是地头,你二人细加查访,找人翻译羊皮上头的文字,瞧那江充是否真的擅改边界,做那大逆不道之事。至於那凉州知府陆清正,此人既是江充的孽党,你顺道看看有何不法情事,倘若罪证确实,老夫日後自会将他料理。”

    杨肃观点头答应,又道:“我等前去西凉调查,江充必会派遣大批高手拦阻,只怕凶杀难免。下官想先返嵩山少林寺一趟,向方丈求助。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柳昂天曾见过灵定、灵真两名神僧,素知少林高僧的本领,喜道:“如此甚好。为免道上意外,我请韦护卫随你一行。”当日杨肃观带同伍定远、韦子壮,便速速出京。

    又过数日,秦仲海率同卢云,点齐五千兵马,护送银川公主西去和番,大军押送数十车金银宝贝,都是预备送给帖木儿汗的礼物,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京。两路人马约定了,待得和番大事一了,便於正月十五在西凉城齐会,然後一同返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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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7 13:01 | 显示全部楼层

英雄志 第三卷 京城之会 第八章 战云密布

西岳华山,嵌崎秀峦,相传宋太祖曾以此山为注,与仙人希夷先生对奕,之後希夷先生赢得此山,并在此长居,从此华山便为道家修炼之地,是为七十二洞天之一。

    冬日的华山一片萧索,大雪如鹅毛般地落下,厚厚地铺在地上,漫山遍野间都是白色一片。忽地一阵山风吹来,激起了大片飞雪,猛往三名路人扑去,前头两人缩起身子,拉紧衣领,就怕寒风从领口灌入。但後头那人却浑然不觉寒冷,但见他身穿青袍,脸上神色甚是平淡,丝毫不以眼前的酷寒为意。

    三人走出片刻,只觉风雪越来越大,道上白雪深积,已然过膝,每步都要费上偌大的劲儿。前头两人气喘吁吁,只觉费力劳苦,那青袍客神态却极从容,脚下轻盈无比,只见他足不点地,轻飘飘地踏在雪面上行走,好似全不费气力。

    行出里许,忽见那青袍客停下脚来,抬头叫道:“宁掌门亲自相迎,却叫我如何克当?”声音尖锐,远远传了出去。

    前头两人一愣,喃喃地道:“宁掌门?”他俩同时抬头望上,霎时见到一名男子站在松树枝干上,正自低头看著众人。狂风吹来,只见那松树阵阵摇摆,如欲断折,那人身子却牢牢地黏在树干上,随著松涛上下起伏,武功大见不凡。

    那树上男子拱手道:“刘总管既然过访华山,我执掌华山门户,岂有不来相迎之理?”那青袍客微微一笑,道:“宁掌门不日便要退隐,我此番还来冒昧来访,真是过意不去。”两人隔著数丈遥遥相对,四下山风大作,但说话声仍是清晰可闻,足见二人的内力都极为深厚。

    那男子道:“那也不必见外,阁下此行既是琼贵妃授意,我自也不能推却。”说著身子一颤,一溜烟地落到树下,身法快得不可思议。

    青袍客颔首道:“掌门好高明的轻功,无愧『天下第一』的称号。只是掌门以此大好身手,却要退隐山林,岂不辜负了英雄美誉么?”那男子摇头道:“不必说这些了。大家丑话先说在前面,这可是我最後一次为阁下办事。”青袍客点了点头,道:“好说,只要能将天山那人找出来,咱们一切都好办了。”两名随从听到“天山”二字,脸色忽地大变,连忙走到远处,就怕多听了一个字。

    那男子见那两名随从走得远了,压低声音道:“隔了这么久,你说天山那人还能活么?”

    青袍客长叹一声,忽地面露忧郁,淡淡地道:“本想过了三十年,我心也该淡了,谁知我年岁越老,越是难以忘怀此人。我此生若不能将他找出,便死了也不能瞑目。”

    那男子却摇了摇头,道:“倘若这人已然死在天山之中了,你待要如何?”

    青袍客身子一颤,道:“他便是死了,我也不容他暴尸荒野,定要将他带回京师,好生安葬。”

    那男子看了那青袍客一眼,轻轻地道:“倘若人都死了,你又何必惹起这么大的风波呢?那便随他去吧!”

    青袍客面上闪过一阵杀气,森然道:“住了!我只知做我份内之事,其余风波纷争,我一概不理。”

    那男子点头会意,又道:“此间秘密,天下可还有谁知晓?”

    青袍客冷笑道:“还会有谁?”

    那男子哦了一声,登时意会,说道:“又是江充么?”

    青袍客不答,只远远望向东方京城,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森然道:“江充啊江充,咱们这场大战是难免了……”

    便在此时,紫禁城上也有一人往西方望去,此人身穿蟒袍,看来当是朝廷一等一的要员。夕阳西下,将他的身影拉成长长一条,直往文华殿映去。落日余晖斜照在他的脸庞上,只见他容貌阴沈,颇见肃杀,不时皱起两条斑白的眉毛,似在苦思什么。

    忽听脚步声响,一名副官道:“启禀江大人,昆仑山卓掌门昨晚已照大人的吩咐,前往凉州神鬼亭公干。”那身穿蟒袍的男子笑了笑,道:“卓凌昭已然去了么?有这人做帮手,想来事情会好办些。”他伸手一招,沈声道:“安道京!”一人猛地跪了上来,大声道:“小人在!”这人身穿红袍,面如重枣,正是锦衣卫统领安道京。

    那蟒袍客弯下腰去,轻轻地拍了拍安道京的肩膀,说道:“安统领,这次我秘密派你到西凉去,用意非同小可,这你可知道么?”

    安道京跪下叩首,道:“卑职戮力以赴,决不敢忘大人的吩咐!”那人微微一笑,淡淡地道:“你要好好的干,将所有物证一一夺回,凡事千万小心,尤其别让人发觉天山中的秘密。”

    安道京用力叩首,大声道:“大人放一千个心,属下赴汤蹈火,再所不惜。”

    红红的夕阳照来,只见安道京尚在地下磕头连连,那面目阴沈的男子似乎见惯了官场的奉迎,竟连看也不看一眼,只远远地望向天边。

    忽然之间,他嘴角微微上扬,颇见冷傲,冷笑道:“无论天山那人是死是活,此番决计逃不出我的手掌,届时咱们才能真正高枕无忧。”霎时之间,只见他仰天狂笑,良久不止,朗声道:“柳昂天啊柳昂天,你以为掌握羊皮之後,便能拿江某人奈何吗?你这老家伙可曾知道,你反而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啊!”那笑声有若夜枭,惊起了远处栖息的寒鸦,霎时群鸦乱鸣,四散飞去。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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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7 13:0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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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8 13: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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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9 02:18 | 显示全部楼层

英雄志 第四卷 神鬼亭外 第一章 九华门人(上)

却说杨肃观奉柳昂天之命,率同韦子壮、伍定远等人,前去查访羊皮祕密。为免崑崙山与锦衣卫高手滋扰,杨肃观便带同众人先赴河南嵩山少林寺,找齐帮手后,再往西疆而去。

    三人晓行夜宿,只因身怀要物,不愿招惹是非,路上见到江湖人物,更是远远避开,只顾匆匆赶路。

    这日气候转寒,忽地落下冷冰冰的大雨,众人都给淋湿了。那雨打在身上,凉到了骨子里,众人虽然内功不弱,迳自抵受的住,但湿冷的衣衫贴在肉上,滋味却也不妙。

    三人躲在一株大树下,商量行止。杨肃观抬头望天,皱眉道:“看来这雨还有得下,只怕一时三刻停不下来,我们不如先找地方歇息,待大雨停后再走。”

    韦子壮沈吟道:“前头是郑州,向来武林人物众多,咱们可要小心些,别招惹纷争。”

    杨肃观道:“不如这样,我先乔装易容,前去察看一番,如此可好?”

    韦子壮知道自己识得的人太多,一进城里,只怕还没说话,便会给人认了出来,那杨肃观武艺高强,见事机敏,向不出半点差池,想来由他前去,定会加倍妥当。当下道:“如此辛苦杨大人了。”便让杨肃观先行探查,自己则与伍定远在原地等候讯息。

    杨肃观换下行装,扮成一个说书先生,行进城去。郑州地产丰饶,向为棉花集散之地,自来多有高人居住於此,杨肃观来此不下数十次,但都是公务出巡,自个儿来郑州却是头一回。只见他面带微笑,手摇摺扇,装作漫不经心,自在街上闲逛,他面上一派无事散漫,其实却不住四处打量察看,不怕江充派人在此埋伏,就怕粗心大意,没察觉出来。

    正走间,只见前头有几名轿夫抬着一顶轿子,一旁尚有众多仆僮扛着行李,正往街心走去,看来是行路中的官宦人家。杨肃观想道:“近来道上不太平静,时时有强人出没,这种大户人家不可能独自行走,附近必有保镖随行。”

    他凝目看去,果然那轿子后头远远散着几人,一人年近中年,身材肥胖,另二人却是青春芳华的少女,三人都是腰悬长剑,步履轻盈,显然身怀武艺。杨肃观细看他们的配剑,上头都镶着『九华山龙吟阁』六个篆文,他心中一凛,知道遇上了武林中的同道,当下跟随在后,察看他们的行踪。

    只听那胖子叫道:“好了,前头有间客店,大夥儿进去歇歇!”抬轿众人登时欢声雷动,看来这群人一路挑担扶轿,确实累得狠了。那胖子又道:“大夥儿今夜歇宿,明日出了郑州,得加紧脚步,赶过了黄土冈!”

    众人听得此言,都喊吃不消,那胖子暴眼圆睁,喝道:“休再啰唆!又要吃鞭子吗?”神态凶狠无比,众挑夫飕飕发抖,急忙闪到店里去了。


    众挑夫进了客店,各自忙里忙外,安排物事,那胖子却叫了几样小菜,自在角落坐下喝酒。杨肃观尾随进店,也找了张桌子坐下,他叫了些酒菜吃食,眼角却瞅着那胖子的动静。

    那胖子正吃食间,随行的两名少女走了过来,便在胖子身边坐下,一名少女约莫二十岁上下,生得是张清秀瓜子脸,容貌甚是动人,另一名少女稍小几岁,大约十七八,鹅蛋脸上还露着一丝顽皮,大大的眼睛甚是灵活动人。

    那胖子瞪了那两名少女一眼,道:“累了一天!怎地还不去歇息?”

    那年岁略小的女孩道:“太阳还没下山哪!怎能睡得着?”

    那胖子哼了一声,骂道:“你就不肯多学学你师姐,一路上喊累叫疼的不都是你,怎么这会儿又精神奕奕,到处想找玩乐?”看来这两名少女还是师姊妹,艺出同门。

    那师妹瞋道:“都怪你把阿傻留在山上,若是他来,定会帮我挑担稍重,我也不会那么累啦!”那胖子怪眼一翻,又骂道:“你啊!咱们这回下山,为的是什么事,你倒给我明明白白的说上一遍!”

    那师妹嘟起小嘴,低下头去,说道:“咱们是为了护送高大人返乡的,待到二月初一,我们还要到玉清观参拜。”

    那胖师叔闻言气结,大声道:“不是参拜,咱们是去观礼的!小妮子,我们可不是出来玩哪!那宁不凡是何等人物,他要封剑归山可不是件小事,你这孩子能亲眼目睹观礼,那可是三生有幸啊!”

    杨肃观听到宁不凡三字,忍不住只眉一轩,留上了神。

    这“宁不凡”声誉何其崇隆,传闻武功冠於四海,华山之颠至今还插着两面锦旗,一书“长胜八百战”、一书“武艺天下尊”,足见其傲视江湖,睥睨群雄的气势。十几年来赶赴玉清观讨教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却没听说谁能胜过这位掌门。

    哪晓得这宁不凡方值壮年,却忽地要退隐归山,真可算是当今武林的第一等怪事。杨肃观虽是朝廷命官,但他出身少林,听闻这位天下第一高手退隐一事,自也关心起来。

    那师姐听了师叔的责备,忙劝解道:“师妹是小孩子心性,师叔就不用计较了。倒是这黄土冈有何要紧,为何师叔定要明日抢过?”

    那胖师叔皱起眉头,道:“这黄土冈不比别的地方,当地山贼出没,连官府也没法子,要是明日傍晚前过不了,只怕山贼真要抢劫,到时真刀真枪的干上了,定会杀伤不少。”

    那师妹给骂了一顿,却还是嘻皮笑脸,丝毫不以为意。只见她举起玉葱般的手指一晃,笑道:“那时咱们师叔大喊一声,我『快剑』张之越来也!一招『飞帘剑法』使去,贼子们大叫『我的妈呀!』,满地找牙乱滚,师叔好不神气!”

    那师叔与师姐给这么一逗,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那胖师叔强压脸上的笑容,装出正经模样,道:“咱们这趟护送高大人返乡,可得小心行事,你给我乖乖的,切莫惹出事端,到时掌门责备起来,你师叔可要挨骂啦!”

    杨肃观心下暗想:“原来这几人是护送大臣还乡。近来姓高的大臣中,只有太常寺卿高定一人告老返乡,我等事情了结后,倒可前去拜访他老人家一番。”杨肃观出身名门,家世非凡,朝中王公大臣都是看他长大的,是以他与大臣名门交情深厚。

    那师妹老气横秋地道:“师叔啊!都说我们九华山是江湖好汉,向来是『独来独往』、『独步武林』,这高大人不过是个朝廷大臣,咱们何必为他这样出生入死的。”

    听得那师妹满口江湖、好汉等语,和她玉雪可爱的外表大不相称,杨肃观忍不住暗暗摇头,心道:“好好一个可爱的小泵娘,却落得草莽一般。”

    那胖师叔喝了一口酒,说道:“这说来话长了,你可知咱们掌门在入山学艺之前,却是做什么的?”

    那师妹拍手笑道:“师父准是做官差的,你看他平日凶巴巴的模样,不像个捕头像什么?每回我做错了事,总觉得师父好像要扛个虎头铡什么的,给我那么一下子!”

    胖师叔大笑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对付你这小小表灵精,扛把狗头铡来,喀喳一下也够了。”

    那师姐看来文文静静,说起话来也是温柔斯文,她轻轻拍了师妹的脑门一记,笑道:“傻姑娘!师父以前是个教书先生,听说还是秀才呢!”

    那胖师叔摇头道:“岂止如此!岂止如此!他还入过殿试、见过皇帝,在朝廷里做过官呢!”两名少女睁大了圆圆的眼睛,忍不住目瞪口呆。

    那胖师叔续道:“你们师父青衣秀士是何等人物?哪只是个小小秀才?他这般唸书作文章的功夫,你们这两个小娃子可要多学着点!”

    那师妹吐了吐舌头,缩头道:“我们是女子,怎能赴京考试?师叔乾脆叫我们做太监好了。”

    胖师叔听得此言,一口酒倒喷出来,杨肃观虽然低头不语,但也不禁莞尔。

    那师姐点头道:“原来师父有这等了不起的来历,那他又为何上九华山学艺?”

    那胖师叔摇头道:“距今二十年前,朝廷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你师父也牵连在里头,这才弃官离去……”他怔了半晌,举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又道:“还记得当年是我看守山门,那时见你师父一个人骑了只驴子上山,我一见了他,嘿,就觉得不对,好似他身上有种很特别的气味,叫人一看之下,便知不是普通人。”

    那师妹吐了吐舌头,道:“敢情是师父从不洗澡,身上气味臭得紧。”

    胖师叔骂道:“小表头!我说得气味是人的气魄,哪是什么体臭!”

    那师妹笑道:“原来如此!不然旁人闻到师叔身上的味儿,定也觉得师叔是不同凡响的大人物。”

    那胖师叔笑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笑你师叔身上臭!”两名少女相顾一笑,想来那胖师叔身上确实髒臭得紧。

    那胖师叔倒也不以为意,只道:“那时我见你师父来了,便迎上前去,问他有什么事。你师父却对我笑了笑,说道,『小兄弟,我要见九华山的道长。』我听他这般对我说话,便赶忙替他引荐,之后你师父便留在九华山上学道学武,原本他是个文弱书生,便扛柄斧头都难,待到后来,武功却越练越高,高到深不可测,终於接下掌门衣钵,自称『青衣秀士』。我一来尊他年纪比我长,二来敬佩他聪明绝顶,便照着年纪排辈,自居师弟了。”

    那师姐轻声问道:“究竟师父的真名是什么?怎地从没听人提过?”

    那胖师叔脸色微微一变,嘿地一声,道:“这我也不知道了。你师父非但不愿让人知道他的来历,连面目也不愿示人。每回下山,老戴着一个面具,好像说不愿见昔日的旧人,总之是稀奇古怪一大堆。”

    那师妹嘻嘻一笑,道:“是啊!我说师父长得这般俊,却不知为何要遮住面孔,我一直以为他是欠了人家姑娘的情债,怕给人抓去逼婚呢!”

    那胖师叔笑骂道:“小表头胡说八道,你师父这么高的武功,谁有能耐抓住他?”

    那师姐道:“照师叔这么说来,便是因为师父曾经在朝为官,所以和那位高大人相熟,这才要我们护送他还乡吗?”那胖师叔道:“那倒也不尽然,你师父平日留意朝政,他说那高大人是个难得的清官,知道他要告老还乡,便要我们来护送一程,让他平平安安的。”

    杨肃观留神听他们几人说话,暗道:“原来九华山的掌门有这么一段奇特的往事,此人既然与朝廷渊源如此之深,想也不难查出他的来历。待我回京后,不妨托几个吏部的朋友,好好查访一番。”

    正想间,那胖师叔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跟着提声道:“那位老兄啊!”杨肃观低头沈思,没留意那胖子喊的便是他,忽然脚步声响,杨肃观连忙回过头去,却见那师妹蹦蹦跳跳地走到他身前,说道:“说书先生,我师叔请你过去,替我们好好说段故事。”

    原来那胖子见杨肃观一路尾随,方纔脸上神气又有些古怪,便想来试试他,也好探一探是敌是友。杨肃观假扮成说书先生的模样,想不到真要给人说段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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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 第四卷 神鬼亭外 第一章 九华门人(下)

杨肃观不动声色,只轻咳一声,道:“我今日喉头有些疼,不能说话,还请姑娘原宥则个。”那师妹对他眨眨眼,清纯的脸上露出调皮的笑容,她低声道:“哎呀!这可糟了,我师叔刚才说你必定是假扮的,搞不好是黄土冈上的强人来打探消息,说要好好的对付你一下。我看你还是来虚演两招吧!”

    杨肃观自知行藏已然败露,但他艺高人胆大,此时丝毫不惊,兀自神态潇洒,他站直身子,笑道:“承蒙令师叔看得起,在下这就从命吧!”那师妹向他轻轻一福,示意他过去。

    杨肃观手摇摺扇,缓缓走了过去,迳向那胖师叔颔首示意,笑道:“这位爷台想听段故事,却是什么故事合您口味呢?”

    那胖师叔冷笑道:“我看你就给我来段『生辰纲』好啦!”这“生辰纲”是水浒里的桥段,说得是“青面兽”杨志押运拜寿的贡品,却在路上被晁盖等人抢劫,逼得他转投山寨为寇的故事。这几句话当然是在讥讽杨肃观,明里暗里指他是歹人。

    杨肃观哈哈大笑,笑道:“这段不好,来段『宿太尉颁恩降诏』如何?”这段说得是朝廷太尉宿元景向皇帝进谏招安,使江湖草莽得为朝廷效力的故事。言语之间,颇有点明自己身为朝官的意思。

    那胖师叔一愣,道:“你这小子口气不小,看来有些意思。”

    众人正待说话,忽然一名老者走了出来,那胖师叔一见这老者,连忙站起,一旁两名少女也急忙直起身来。杨肃观冷眼旁观,见那老者约略七十来岁,面貌却仍清秀,果然便是太常寺卿高定了。

    他见九华山门人神态恭敬,自己倒也不必惊慌,便只面带微笑,手摇摺扇,一脸的潇洒闲适,兀自站着不动。

    那老者走到胖师叔面前,叹了口气,说道:“张先生啊!我那几个家丁都来找我,说你管教他们时好生凶霸,又打又骂,把他们吓得厉害。真有此事?”

    那胖师叔听高定如此说,登时涨红了脸,道:“打骂是有………不过他们一路偷懒拖拉,要晓得道上不宁静,不比家里,随时都能有盗贼出没,我若不管教严厉些,只怕早出了乱子。”

    那师妹插口道:“是啊!斑大人你可要明察秋毫,你底下那些家丁又懒又笨,整天只会说些废话,『啊呀!口渴!啊呀!肚饿!』,一路上哼哼哈哈,你说该不该打?”

    那老者高定给这番话一逗,不由得微微莞尔,但只片刻,便又面色凝重,摇头叹道:“张先生啊!蒙贵山掌门『青衣秀士』爱护,一路对我保护照顾,可说无微不至,老朽自然感激盛情。只是你若再这般毒打下去,我那些老仆都要给折腾死了,我看贵山的这番好意,老朽还是无福拜领。”言下之意,倘若胖子不从他的意思,高定自将逐客。

    胖师叔嘿嘿一声,正想发作,只见一旁那师姐急使眼色,猛地想到掌门交代,只好忍下气来。胖师叔强按怒火,说道:“高大人说得很是,我自会检点一二。”

    高定嗯了一声,正要说话,忽听一人道:“忠奸不分,小人当道,难啊!难啊!”高定听这语气好熟,回首凝目一看,却是个说书先生。

    高定有些不悦,一个小小的说书先生,怎能在此指东道西?当下也不理会,迳自道:“既然张先生答应善待我那几个老仆,老朽这就放心了。”

    正要转身进去,忽又听得杨肃观道:“小丑跳樑,圣主蒙蔽,大凶啊大凶1高定听这话颇有深意,急忙转头,却见那说书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高定正要发火,猛见这说书先生样貌有些眼熟,连忙仔细一瞧,登时大吃一惊,喜道:“唉呀!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不是肃观贤姪吗?怎么装成了说书先生的模样?”九华山三人吃了一惊,都没想到高定居然识得这位说书先生。众人正猜疑间,只见高定已然拉住杨肃观的手,大笑道:“想不到你会来河南公干,是柳侯爷的请託,还是皇上下的旨啊!”

    杨肃观本就有意让他点破自己的来历,此时便只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那师妹张大了嘴,茫然道:“高大人也听过他说书么?怎么你也识得他?”

    高定轻拍杨肃观的肩头,向九华山诸人一笑,道:“这位哪是什么说书先生?他便是堂堂兵部五品郎中,杨肃观杨大人!”

    一旁九华山三人惊呼出声,都是看傻眼了。那师妹笑道:“我是朝中大官,你也是朝中大官,大家都是朝中大官啦!”那师姐低声道:“师妹说话不可无礼,别惊扰两位大人说话。”那师妹做了个鬼脸,笑道:“我们是九华山的好汉,怕他们朝廷中人做什么?”

    高定要与杨肃观叙旧,杨肃观却道:“高世伯不忙於这一刻,小姪眼下有些大事要办,想与这几位朋友谈谈。”说着朝九华山几人看去。高定微微一愣,想起杨肃观也有武艺在身,忙问道:“这位张之越张大侠,也是贤姪的好友吗?”


    杨肃观笑道:“正是。”这句话却是替张之越撑腰之用,杨肃观在朝廷人面不小,便是锦衣卫统领也要怕他三分,此时自称与张之越有旧,这高定对他多少要客气几分。

    果然高定听了这话,脸上表情一阵青,一阵红,他方纔数落张之越的不是,杨肃观定都听在耳里,此刻听他自承与张之越相熟,只不知他是否会为他出头?

    正担忧间,听得杨肃观道:“高世伯啊!这位张大侠千辛万苦的护送你,绝非贪图金银珠宝,官场名利,只为敬重你的清廉,这才舍命相护。你若听信几个家丁的怠惰之言,岂不令得好汉心冷?”

    这几句话说得高定面红耳赤,连连应道:“是,贤姪说话有理,有理。”


    这高定告老还乡,已然退隐,算得上无权无势,但杨肃观却是从五品的朝官,官拜兵部职方司郎中,再加乃父又是中极殿五辅大学士,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高定虽是两朝老臣,却也不能与之相比,一时满脸尴尬,说了几句场面话遮掩,便急急进了客房,不再出来了。

    张之越见杨肃观为他出头,心下甚喜,只上下打量着他,啧啧讚道:“真瞧不出小子你还有这几手,居然还是做官的?”

    杨肃观微微一笑,拱手道:“晚辈嵩山少林杨肃观,还请诸位多多拜上贵派掌门,就说杨肃观甚是仰慕他老人家。”他见高定离开,立时把官架子收得一乾二净,仅以江湖道理应对。

    张之越见他行止稳重,虽然身居要职,却不见丝毫骄气,心下更是喜欢,却听那师妹嘻嘻一笑:“原来你也是江湖中人,还是什么少林寺的。”

    杨肃观微笑道:“不敢。在下正是少林弟子。”

    那师妹嘻嘻一笑,跟着往杨肃观头上望去,忽地奇道:“咦!你怎么有头发,少林寺的和尚不都该是光头吗?还是你是带发修行的头陀?”

    杨肃观哈哈一笑,道:“小泵娘见笑了,我是少林的俗家弟子,幼时代父在少林出家,十八岁还俗,返京赴考,所以才有这一头的头发。”

    那师妹笑道:“照这般说,你可以讨老婆了?”杨肃观听她这话说得太也鹵莽,便只微笑不答。那师妹皱眉道:“你怎么不说话?难不成你已娶了三妻四妾?还是已经六根清净了?”

    那师姐听自己师妹口无遮拦,忙抢了上来,向杨肃观轻轻一福,歉然道:“这位杨大人,我师妹说话向来莽撞,你可别见怪。”

    杨肃观见此女雪白的瓜子脸蛋,身形苗条玲珑,忍不住心下暗讚:“好一个清秀美女。”正要回话,忽听张之越问道:“杨大人此来郑州,究竟有何公干?”

    杨肃观向那师姐一笑,回话道:“此事正要向各位禀告,不过在下还有几个朋友候在城外,待我们住定之后,再叙不迟。”

    张之越道:“如此正好。大家住在近处,也好有个照应。”

    杨肃观点了点头,便向众人拱手起身,缓缓出门。张之越与那师妹迳自喝酒,那师姐却低下头去,满面娇羞,眼角只觑着杨肃观的背影。

    行到城外,一路细雨纷飞,待与韦子壮、伍定远碰头,却见两人早已淋的全身湿透。

    韦子壮皱眉道:“怎地去了这么久?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

    杨肃观道:“那倒没有,路上遇到了几个正派人物,都是九华山的朋友。”

    伍定远听了“九华山”几字,忍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说道:“九华山!我恰巧识得几人,可有一个张之越?”

    杨肃观颔首道:“我遇见的正是此人,伍兄果然交游广阔,相识满天下。”

    伍定远回想那日与张之越相见的情景,又想到那姑娘艳婷,一时颇想与他们相见,叙一叙旧话。

    众人进了城里,便在张之越他们住下的客店打尖,谁知那店小二苦着一张脸,说这店已然住满了。杨肃观闻言一奇,先前过来时,这客店冷清清的,怎能忽地住满了?他唤过掌柜,奇道:“方才我来的时候,店里还有好些空房,怎么才片刻之间,便给人占满了?”

    那掌柜努努嘴,低声道:“刚才忽然来了好些个番僧,强霸霸地硬把客人赶走,就是不许别人住。你瞧瞧,这不就在作怪么?”

    杨肃观抬头看去,只见门外走进几名高壮魁梧的番僧,正自对店中客人斥骂,店里客人见他们个个身高体壮,焉敢与之作对,连忙抱头鼠窜,慌不迭的逃出。

    韦子壮冷笑道:“这些番僧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居然敢在中原啰唆,莫非活的不耐烦了?”杨肃观不愿多生纷争,便道:“咱们且静观其变,不要招惹江湖人物,免得多惹是非。”

    韦子壮点了点头,对店家道:“我看咱们也不住房了,你且准备几个小菜,我们先吃一顿再说。”那店家忙去张罗,众人便自坐下。

    那几名番僧到处吼叫,把客房内的几名客人都给揪出来,杨肃观心道:“咱们高大人也住在此处,且看张之越怎么应付。”

    只听那几个番僧连连捶门大叫,说的汉语夹缠不清,没半句听得懂,过不多时,一名番僧便往一处门上踢去,喝道:“滚出!滚出!”

    却听房里传出一个少女的声音,嘻嘻笑道:“滚出?滚出?这就滚出来啦!”跟着房门打开,一张板凳骨溜溜地滚将出来,撞在那番僧的脚上。杨肃观微微一笑,知道房内住客定是九华山众人。

    那番僧大怒欲狂,骂道:“你,小姑娘,滚出!凳子,不是的。”那番僧不精汉语,意思是“小姑娘你快快滚出来,不是凳子滚出来。”

    那少女却笑道:“我小姑娘,滚出凳子不?是的。”她一字不漏的转述那番僧的说话,却把断句给改了,意思登时改变,变成了“是不是我小姑娘把凳子滚出来的?当然是的”,她还顺便再丢出一张凳子,只听碰地一声,打得那番僧头晕脑胀。

    那番僧大怒,吼道:“你,死的!我,杀的!”跟着冲了进去,却听砰地一声,那番僧却滚了出来,那少女在房里笑道:“你,滚的!我,踢的!”

    余下几名番僧见自己人吃亏,抄起戒刀,便往房里走去。

    一名番僧大叫:“你一个,出来的。”那少女也叫道:“你五个,爬来的。”那番僧一愣,不明“爬来的”是什么意思,与另一人以番话交谈起来,几人的声音都是咕噜噜来,咕噜噜去,那少女学着他们的声音,笑道:“咕噜咕噜,师姐我肚子饿了。”

    那师姐银铃般的笑声传了出来,说不出的清脆悦耳,笑道:“这些人说话当真难听,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那少女嘻嘻笑道:“准是咕噜噜鸟国,说起话来这样咕噜噜,活像是鸟叫,我们抓一个回去给师父瞧瞧,他一定知道!”

    伍定远听得那师姐的声音,忽地面色一喜,便要过去替她们解围,杨肃观连忙摇手,低声道:“这里有张之越主持场面,咱们不必多事。”伍定远只得嗯了一声,又坐了下来。

    正闹间,忽然一名番僧说道:“两位姑娘,我们欲借此店一用,还请两位姑娘回避片刻,惊扰得罪,尚请见谅。”

    众人听这话温文得体,都是讶异,想不到番僧中居然有人说得如此汉话。只见那人高目鹰鼻,身上披着红挂,看来不太像是汉人。

    只听客房内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道:“这店是我们先来的,你焉有道理赶我们走?阁下有别的公干,自去找其他所在,郑州城客店数百间,又何必来和我们挤。”

    说话之人正是张之越,这太常寺卿高定此时带着无数家当住下,如何能任意搬动?要是给人见了财宝,岂不另生枝节?张之越脾气不小,不喜旁人霸道,那日对昆仑山的“剑影”钱凌异尚且如此,何况这几名妖僧?

    忽见一名年老番僧走来,拿了一只金元宝出来,对那精通汉语的番僧咕噜噜的说了几句话,那番僧意会,向房内叫道:“几位朋友听好了,我师叔吩咐,只要阁下速速离去,我们自有重酬奉上。”

    谁知张之越哈哈一笑,迳自从房门中丢了两只金元宝出来,骂道:“若要比钱财,你老张家里不见得少了。快快滚吧!”

    伍定远与韦子壮对望一眼,两人都是微微一笑。只有杨肃观低头不语,似乎不甚关心。

    原来九华山的掌门青衣秀士聪明绝顶,乃是不世出的奇人,自他上山学道后,便细心栽做九华山附近的农地,种植了无数奇珍异果,尚且自酿药酒。山上蟠桃参果,无奇不有,灵芝药酒,更是延年益寿,真可说是远近驰名,京城王公莫不重金抢购。是已九华山不同于其他武林门派,乃是富甲一方的豪杰,便是为此,张之越出手从不寒酸,更不把几两金银放在眼里。

    那番僧把张之越的话传译出去,那老僧脸上泛出一股青气,咕噜噜的说了好一大段话,那番僧传译道:“我师父说道,他奉帖木儿汗国可汗之命,前来天朝晋见天子,使两国敦亲睦邻,和气相处,谁知遇上了你这种霸道流氓,他定要奉告官府,将你绳之以法。”

    张之越闻言大笑,忽然也咕噜噜的胡说八道一通,然后道:“娟儿,你给我通译一遍。”那娟儿知道师叔有意损他们两句,便笑道:“我师叔说道,他奉玉皇大帝之命,前来凡间探视百姓,使人鬼之间不要互相做法,和气相处,谁知遇上了你这种霸道妖僧,他定要奉告释迦牟尼,将你就地正法。”

    那番僧知道说笑,迟迟不敢翻译,那老僧却不住催促,很是生气。

    杨肃观听了他们的说话,心下一惊,暗道:“这些人原来是帖木儿汗国的使者,可不能轻易得罪了,待我去调解一番。”眼下皇帝意欲和番,岂能得罪对方派来的使臣?他正要走出,却见一名僧人走上前去,傲然伫立房门口,冷冷地道:“你们,让开的!”

    那师妹嘻嘻一笑,说道:“又来了一个!”跟着丢出一张凳子,往那番僧脸上飞去,那番僧摇头道:“没用的。”伸出一只小指,在那凳子上一点,那凳子忽然粉碎,变成一团木屑也似的东西,落在地下。

    杨肃观心中一惊,暗道:“这是什么邪门功夫?”韦子壮与伍定远见那僧人武功特异,也都站了起来。韦子壮低声道:“这人武功走的是阴劲,把内劲打入物事之中,到了里头才爆发,方能把凳子毁成这个模样。”

    伍定远见过“剑蛊”屠凌心坏人心脏的绝招,也是把内劲钻入敌人的体内,然后破伤敌体,看来这番僧的武功也是大同小异。

    众人正自惊疑,那番僧已然走入房内,张之越喝道:“大胆妖僧!给我滚出去了!”

    猛听兵器挥动的风声大作,跟著有吐气呼喊的声音,显然已经动上了手。只是他们在房间里头激斗,旁人看不见过招的情形,伍定远等人暗自焦急,却也无法可施。

    忽听两名少女惊呼一声,张之越显已遇险,伍定远想起过去的渊源,一时情急,手上“飞天银梭”飞出,“砰”地一响,登把薄薄的照壁打穿,露出碗大的一个洞来。

    众人从洞中看去,只见张之越手上的长剑仅剩一半长短,余下的一半却断裂在地,杨肃观心中一惊,暗道:“我少林寺的“大力金刚指”乃是天下一绝,足以捏金生印,坏木裂石,但眼下看来,怕还不如此人的指功厉害!”

    那僧人嘿嘿一笑,说道:“女子,美貌的,乖乖的,做老婆的。”说着伸手往那师姐抓去,那师姐惊呼一声,急忙闪避。伍定远见情势危急,急忙冲向房门,但房门口有人把手,如何冲得进去?几名番僧大呼小叫,举起戒刀便砍,伍定远呼喝连连,登与他们斗在一起。

    杨肃观打个眼色,韦子壮会意,当即运起双掌,使出“八卦游身掌”的功夫,便往照壁上用力拍去,那照壁不甚结实,不过薄薄一片,立时被他的掌力打裂,当场四散纷飞。

    那番僧正往那师姐抓去,脸上神情淫秽,忽见照壁给人打破,不由吃了一惊,忙回头看去,却见韦子壮一抬腿,已从断壁中跨了进去,喝道:“大胆妖僧!竟敢在中原行凶!不怕死么?”说着一掌刷地劈去,那番僧冷笑一声,两指戳来,两人以快打快,霎时连过七八招。

    韦子壮忌惮那人诡异的指力,不敢与他的手指相触,运起武当的“八卦游身掌”,连连出手,手法绝快,那番僧眼花撩乱,勉力守住要害,身上腿上却接连中招。那番僧吃痛不过,霎时虎吼一声,伸起手指,猛地冲向前来。

    韦子壮不敢硬接指力,连忙闪避,那番僧一时间用力过猛,收势不及,手指登时插入房内的木柱,却见那木柱的背面却啪啪两声,裂了开来。韦子壮心下一惊,心道:“这厮好厉害的指力,不过他除了指力了得,其他武功甚是平庸,我且以快攻打他,当可在招式上占便宜。”他身形微蹲,一个扫腿,猛地往那僧的小腿踢去,那番僧往后一跃,避了开来,韦子壮却不容他逃脱,右手在地下一撑,胖大的身子弹起,肩头便往那番僧胸口撞去。

    那番僧没见过如此怪招,慌忙间如何挡架?只听“喀啦”一声响过,胸前肋骨已然断裂,跟着口吐鲜血,摔倒在地,韦子壮正要补上一脚,结果了他的性命,却听杨肃观道:“且慢杀人!”韦子壮连忙收住了脚,快如闪电的往那僧身上点去,转瞬之间连点十来处穴道,手段端的是精彩绝伦。

    杨肃观跨过照壁,走了过来,说道:“韦护卫手下留情,这些人有些来头,万万不可害了他们性命。”跟着对那师姐道:“姑娘受惊了。”

    那师姐抬头看着杨肃观,脸上现出一抹晕红,微微笑道:“多谢杨大人救命之恩,小女子这厢有礼了。”说着又是一福。

    杨肃观哈哈一笑,道:“好说,大家都是武林一脉,不必客气。”

    韦子壮见伍定远仍在缠斗,便走上前去,呼呼几声,连出三掌,瞬间便把三名番僧打翻在地,久久起不了身。

    伍定远闪身进房,急忙道:“姑娘可还好吧!可曾受伤?”那师姐转头道:“没事的,多亏了这位杨大人……”她见伍定远满面关切的看着自己,忽地认出他来,喜道:“原来是胡元胡大哥!怎地这么巧?”

    那日伍定远用的是“胡元”的化名,几连他自己也忘了,这时听她说起,却才记了起来。

    伍定远笑道:“事隔多日,想不到姑娘还认得在下。”那师姐道:“那日与胡大哥在大同府相会,我们一直记在心里,怎能忘了呢?”伍定远心下甚喜,道:“姑娘这般念旧,当真难得。”

    杨肃观见伍定远与他们熟识,看来一时间不需要自己上去应酬,便自行走向那群番僧。

    众番僧见同伴受伤倒地,又见对方武功高强无比,早已慌了手脚,待见杨肃观走来,都是又惊又怕,只是吓得发抖。却听杨肃观温言道:“在下几位朋友多有得罪,还请诸位原侑则个。”

    这几句话用的竟是极流利的回回话。众番僧本以为他有意出手伤人,待听他精擅回语,又兼言语温文有礼,宛若遇上了救星,都是叽哩咕噜地拉着他说个不停。

    那师妹听杨肃观满口番话,心中不由惊讶,说道:“师姐!这位杨大人也是呼噜噜鸟国的子民哪!你听他也会说呼噜噜话呢!”

    那师姐自也感到惊讶,只凝视着杨肃观,伍定远见她两姊妹惊奇讶异,当下笑道:“这位杨大人无所不能,说几句鸟话算什么稀奇?他是进士出身,官拜兵部职方司郎中,做的是五品的大官,自然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了。”那师姐只凝视着杨肃观的背影,却似没听见伍定远的说话一般。

    过了片刻,杨肃观缓缓走了回来,对张之越说道:“张大侠,晚辈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你老原谅。”杨肃观年纪轻轻,但说起话来自有一股威仪,叫人不得不从。张之越嗯了一声,道:“杨大人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

    杨肃观道:“我们请高大人移个驾,好让这些大师父住店,不知您意下如何?”

    张之越嘿地一声,道:“咱们明明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却又何必再让这些人?”

    杨肃观摇头道:“张大侠有所不知,这些番僧有些奇怪习俗,他们每住一个地方,便需布一次法,很费功夫。这些人过去来到中原之时,住的都是此间客栈,因此不愿到别的地方投宿。我们与人方便,也是自己方便。”

    原来这些番僧确实是帖木儿汗国国师的门人,只因公主和亲之事,便来中国晋见天子,杨肃观知道这些人来头不小,不愿正面开罪汗国,便想退让一步,不要让对方过分难看。

    张之越哼了一声,破口骂道:“他们也不过十来个人,却如何占了整间店?”

    杨肃观道:“他们怕咱们身上肮脏,会坏了他们身上的法力。”

    张之越很是生气,骂道:“操他奶奶的,这算是什么东西!老子身上脏,也脏不过他们的屁股去!”

    那师妹吐吐舌头,笑道:“师叔又说粗话啦!我回去定要和师父说去。”张之越骂道:“小鬼头!”跟着沉吟片刻,道:“也罢!实在搞不清你在想什么,不过也算是卖你一个面子,咱们这就走人!”

    适才杨肃观曾在高定面前替他解围,张之越很是感激,此时便卖他一个人情,算是回报。

    杨肃观大喜,道:“多谢张兄玉全,以后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便请吩咐一声。”

    那师妹抬头看着杨肃观,笑道:“这下我们有兵部大臣当靠山了,嘻嘻!”

    原来那群番僧乃是帖木儿汗国的使臣,东来中原弘法,其时朝廷有“正一真人”、“正一天师”之职,乃是正二品的大官,专封道教真人,佛教则有“僧录司左右阐教、左右讲经”等职,多是正六品、从六品的官,多给中原诸宝刹的名僧。这次预备新立一个名目,封给此次东来的群僧,增进两国邦宜。

    杨肃观深知这些人的身分重大,万万为难他们不得,适才情不得已,将他们打伤,只怕已坏了两国交谊,他这人向来周到,早已替那番僧接好肋骨,跟着重重赔罪,更答应即刻离开客店,好方便他们起居。那老僧见他执礼甚恭,又将伤者包扎妥当,看来确实有意道歉,待得听他一口好番话,更增好感,这才转怒为喜,不再计较。

    高定听说要改投其他客店,心中不喜,唠叨半天,迟迟不移脚步,但一来杨肃观乃是世家之子,高定不得不卖面子,二来杨肃观亲口承诺,要护送他到陕西,直到平安返乡为止,这位高大人才勉强屈就,稍移玉趾。

    众人找了一处住下,晚间便一同用饭,杨肃观自与高定谈天,两人同坐一桌,伍定远与韦子壮二人便与九华山等人共饮。

    席间那师妹问道:“这位大哥,上回听你说姓胡,可是他们又说你姓伍,到底你是几个爹生的?这么多个姓?”

    这话要是别人说来,伍定远非翻脸不可,但这师妹天真无邪,别无恶意。伍定远笑道:“姑娘说笑了,我当然是一个爹生的,其实在下姓伍,草字定远,那日说姓胡,只是一时权宜,还请诸位莫怪。”

    那师妹名叫娟儿,一派的天真烂漫,只听她笑道:“原来你乱编一个名字骗我们,还好那日我没借你银子,否则日后怎么讨得回来啊!”

    众人闻言大笑,伍定远道:“那时我遭人追杀,千里奔波,已是九死一生,这才不得不编个假名,倒不是有意欺瞒各位。”

    张之越心下一凛,知道这种江湖上的恩怨知道越少越好,便截断他的话头,举杯道:“无论如何,今日大家难得相逢,来来,喝了这杯!”

    众人举起酒杯,正要一口喝干,却见那师姐呆呆的望向一方,似有什么心事。

    伍定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杨肃观正与高定低声交谈,两人似在商量什么。

    伍定远心下一奇,只不知她为何如此关心杨肃观,正想出言询问,那张之越眉头一皱,道:“艳婷,怎么如此无礼?快把杯子举起来了!”

    那师姐名叫艳婷,平日一向乖巧,此时却不知为何失态,忙举起酒杯,向众人歉然一笑。

    伍定远往她脸上看去,见她清秀的脸庞似有一丝淡淡的忧郁,浑不似那日山西见面时的健谈模样,忙道:“姑娘可是日间被那些番僧打伤了?要不要请大夫诊治?”

    艳婷忙道:“小女子没事的,多谢伍大爷关心。”伍定远嗯了一声,连声道:“没事便好,没事便好。”

    艳婷听出他话中的关切,便自微微一笑。这笑容一现,便如玫瑰初绽,艳丽不可方物。

    伍定远见了她姣好的容颜,身子不由微微一颤,心道:“几日不见,这姑娘可又长大许多了,竟然出落得如此标致动人。”

    席间众人相谈甚欢,直至深夜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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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9 02:21 | 显示全部楼层

英雄志 第四卷 神鬼亭外 第二章 蛇蝎女子(上)

第二日清早,九华山众人便要离去,高定忙拉住杨肃观,道:“杨世侄,你可得和我一起走啊!咱们昨日说好的!”杨肃观笑道:“高世伯放心,小侄说话算话。”

    韦子壮走上两步,凑上嘴来,低声道:“咱们身怀要务,可别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了,到时人多口杂,怕坏了大事。”

    杨肃观摇头道:“官场上讲究的是人情两字,我既然答应了人家,便不能反悔,还请韦护卫多担待,路上小心提防。”

    韦子壮只是柳昂天的护卫,如何能与朝廷官员争执,此时听杨肃观坚持,只得清了清喉咙,淡淡地道:“杨大人放心,我自会打理,咱们这便走吧!”

    众人兼程赶路,要在午时之前赶过黄土冈,张之越不住催促挑夫,叫道:“大家赶快些!赶过了黄土冈便能歇息啦!”

    伍定远见他神情紧张,便问道:“这黄土冈到底有何古怪?莫非此处有强人拦路?”

    张之越点头道:“伍大爷所料不错,这黄土冈的土匪聚众数百,时时下山打劫,很是厉害,寻常路人都要隐藏金银,结伴而过,我们带了这许多家当,更需小心提防。”他又叫道:“大夥儿快点!入夜後此处埋伏极多,可得加快脚步啊!”

    众挑夫一路挑担,神疲力乏,不久行到一处上坡,更感吃力,忍不住便停下歇息,张之越拿著藤条,走上前去,用力抽落,喝道:“还不快点!”

    一名挑夫吃痛不过,骂道:“操你奶奶的!老子不干了!”说著躺在地下,打死不动。张之越大怒,连连在那人身上抽打,那人却理也不理,只当自己死了。

    艳婷见那几名挑夫太过可怜,忍不住插口道:“师叔啊!这坡太陡,东西又重,这些人好生可怜,你就让他们歇歇吧!”

    张之越怒道:“怎地你却帮著外人说话!这些人不知好歹,要是给歹人趁虚而入,我们岂不糟糕?”

    艳婷给他数落一阵,一脸尴尬,只得垂下俏脸,低声道:“我只是见他们可怜,不是有意顶撞师叔。”

    伍定远见她楚楚可怜,插口道:“我看这些人也真是累了,便打死了也动不上一步,我看大夥儿还是歇一歇吧!”张之越摇头道:“这里风声太紧,要歇也过了这冈再说。”

    杨肃观一直沈默不语,此时忽然开口,说道:“这样吧!我与韦护卫先去打探声息,你们先在此处歇息,要是前头有什么古怪,我们也好有个防备,如此可好?”

    张之越虽没见过杨肃观动手,但知道此人乃是少林子弟,想来武功根柢必佳,那韦子壮的功夫更是不用说了,这两人便是遇上了全夥强盗,也能全身而退,当下喜道:“如此甚好,那就劳烦两位的大驾了!”

    杨肃观正要走出,却听艳婷道:“我也去!”杨肃观微一迟疑,说道:“我们此去多少担些危险,姑娘还是在此歇息吧!”艳婷还没回话,那师妹娟儿已然叫道:“我也要去!这里恶山恶水的,无聊死啦!”

    杨肃观向张之越看去,伸手一摊,不知如何是好,张之越恶起脸来,吼道:“都不许去!给我乖乖地守在这里!”艳婷低声应道:“是。”娟儿却做了一个鬼脸,自去树下歇著。

    伍定远见二人去得远了,也找了一处地方,坐下歇息,只见远处张之越兀自大呼小叫,要众人把推车担子摆好,不可胡乱放在地下云云,伍定远不由得为之失笑,过去他在西凉干捕头时,什么大案子没见过?只觉张之越大惊小怪,小题大做。也是昨晚睡得晚了,伍定远呵欠连连,此时入冬不久,天气还未严寒,温暖的日头照来,他睡意更浓,闭上了眼,便自沈沈睡去。

    忽听远处传来娟儿的声音,说道:“师姐你看!这里有好多漂亮的花儿啊!还有果子呢!”

    艳婷笑道:“是啊!这些看来像不是咱们中土的东西呢!居然这个时节还能开花!”跟著听得众车夫家丁都道:“竟有这种事,在哪里?在哪里?快带我去见识见识!”脚步声响,纷纷跑了过去。

    张之越怒喝连连,叫道:“别胡乱走动!快快给我回来了!”一阵吼叫後,便也追了过去。

    伍定远知道那师妹又在胡闹,双眼虽然闭著,仍是微笑不已。

    过了片刻,却再也听不到声音,伍定远捕头出身,凡事谨慎,猛地一惊,心道:“怎么没半点声音了?可别是歹人埋伏,中了人家的暗算!”

    伍定远深怕他们出事,连忙坐起,拿起“飞天银梭”,往声音来处走去,他小心翼翼,放低了身子,从树丛间穿了过去,便要察看众人情状。

    走到近处,听得人语低低传来,他心惊胆颤,运气护身,弯下身子,缓缓地往前走去。

    走进树林,凝目望去,却见好大一片花丛,虽在冬日,却还百花盛开,只见红的紫的,绿的黄的,灿烂锦绣,美不胜收,众家丁有的摘果而食,有的低头赏花,手上却都拿著一朵鲜花,不时嗅著。人人脸上陶醉,竟无一人大声说话叫嚷。

    却见张之越铁青著一张脸,一脚踏在林子里,一脚踩在林子外,还不住回头望著满坡的行囊家当,就怕有人前来偷取,模样大煞风景。

    伍定远走上前去,笑道:“原来你们都在这里玩耍,那高大人呢?”张之越道:“高大人在轿子里歇著,此时大概睡著了。等杨大人他们回来後,咱们可要赶紧上路啦!”

    伍定远见他神色紧张,便打量附近地势,说道:“张大侠别再担忧了。前头是个山坡,贼子若要暗算我们,定要埋伏在那儿,我去守在上头,包你万无一失!”张之越嗯了一声,却是不置可否,只敷衍道:“如此多劳了。”

    伍定远见张之越神色间满是烦忧,知道他不信自己所言,忍不住道:“张大侠啊!天大的案子我没见过?你别这般提心吊胆的,小心吓了自个儿!”张之越不知他是捕头出身,听了这话也不在意,只哦地一声,没有回话。

    便在此时,娟儿做了一个花冠,奔向张之越,笑道:“师叔,这个花冠给你戴!”

    张之越伸手接过,骂道:“小鬼头!你是出来玩的?还是来办事的啊!”说著将花冠扔在地下,便要一脚踩下。

    娟儿低下头去,眼中噙泪,低声道:“人家只是想给你做个花冠……”说著啜泣不已。

    张之越心中一软,咒骂一声,自行将那花冠拾起,娟儿破涕为笑,立时帮他戴上。只见张之越满脸尴尬,肥大的身形却戴了个少女也似的花冠,甚是可笑,伍定远忍俊不禁,笑了出来。却听娟儿道:“伍大爷,我也帮你做一个!”

    伍定远双手连摇,忙道:“不必了!”就怕自己也戴了顶花帽子,到时不免大大丢脸,他满面尴尬,急急便往林外走去。

    出得树林,伍定远见众人犹在玩耍,那张之越则在看守行李,看他这幅模样,想来也不须自己的帮忙,倒也不必拿著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当下打了个哈欠,自去树下歇息。这回闭上了眼,很快便睡熟。

    正睡间,梦到自己风风光光的回了西凉,与众多好友大吃大喝,正自风流快活的时候,忽听脚步声响,那知府陆清正冲了进来,喝道:“伍定远!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还敢回来!”伍定远大吃一惊,登时惊醒过来,霎时全身满是冷汗。

    伍定远摸了摸脸,心道:“我离开西凉也快一年了,不知道那些老属下可好?”想到他们昔日在马王庙前翻脸无情,心中不禁一阵黯然。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远处传来脚步声,一人说道:“他妈的,这几日生意不好,都是太湖双龙寨搞的鬼……”

    伍定远心下犯疑,这声音听来颇为耳生,挑夫家丁中无人操得这等口音,他猛地一惊,当下完全清醒了过来。他缓缓起身,偷眼朝远处望去,只见数十人正从山坡上走了下来,手上还拿著白晃晃的刀子,伍定远心中一惊,连忙往一旁草丛滚去,隐身在长草之中。

    他才一藏好身形,便见几名喽罗簇拥著一名大王,大剌剌地走向高定坐的轿子。

    伍定远心下大惊,想道:“张之越呢?怎么还不过来保护高大人?”他见情势不妙,连忙往树林奔去,要唤张之越出来。走不数步,却见一群喽罗成群结队地走来,手上却还拖著张之越、娟儿、艳婷等人,人人闭上了眼,似在熟睡。

    伍定远心下一惊,暗道:“瞧他们这模样,准是中了迷魂香之类的毒药,可是此处地势空旷,这些贼子怎能一次迷倒如此多人?”

    正自心下起疑,猛听远处那大王道:“那『百花仙子』说得果然没错,这些毒花只要闻上一闻,嗅个两口,任凭大罗金仙下凡转世,也要昏个一时半刻。咱们以後专靠这花丛发财了!哈哈!哈哈!”众喽罗也是哈哈大笑,颇见欢欣。

    伍定远心下骇然,想道:“原来这些花里喂有迷药,可怜张之越千提防万提防,还是栽在这些古怪手段上!”又想道:“不知这『百花仙子』是何许人物,居然有这等怪异招式,以後遇到此人,定要小心提防。”

    只见艳婷、娟儿等少女也给拖了出来,扔在轿子之旁,几名歹徒色眯眯地瞧著两人,却是不怀好意。伍定远心道:“且想个办法把他们救出来,决不能让这些花朵般的女孩儿落到歹人手里,否则後果不堪设想。”

    他向来干练,心念一转,立生一计,当下躲在草丛中,拿出火石火刀,跟著点著了一根木头,便往那树林里扔去。此时节气入冬,地下积满落叶枯枝,火星燃去,登时烧了起来。不多时,火势蔓延,浓烟飘起,已将毒花毒草烧著。

    伍定远知道这些匪徒全靠这些毒花发财,必定来救,果然火势一旺,便听得众匪大惊小叫,全都冲进树林,竟无一人在树林外留守。

    伍定远忙从草丛爬出,急急奔向众人,只见那高定已被打昏在地,其他人等则被牢牢绑住,他拍了拍张之越的脸,却见他兀自沈睡不醒,

    正慌忙间,又听匪徒叫道:“定是有人纵火!咱们快回去瞧瞧!”

    伍定远见情况危急,匪徒足足有数十人之多,所谓好汉难敌人多,只有躲上一阵。心道:“这两名少女年方稚弱,万不可落入匪人手中,先救她们再说。”赶忙一手一个,将两人抱起,跟著运起轻功,便往坡上奔去。

    伍定远身形才动,便听後头有人大声叫嚷:“大家注意啦!这坡上有人!”

    伍定远只听背後风声劲急,袖箭、铁菩提、青莲子等暗器不停打来,他提起真气,夹著两人奋力一纵,已然跳上坡顶,霎时背後杀声大起,十来名喽罗正往坡上爬来,伍定远举起“飞天银梭”,呼地往下打去,猛地正中一人的脑门,那人大叫一声,骨溜溜地滚下坡去,眼见不活了。

    其余几人纷纷大叫:“小贼放暗器!大家小心!”

    群匪训练有素,登从背後取出盾牌,护住头脸,仍是不绝往坡上爬来,伍定远接连使出“飞天银梭”的绝技,都给他们用盾牌挡开了。他见一旁大石无数,倒是天上掉下来的厉害兵器,当即举起一块茶几大小的大石,奋起臂力,用力砸下。

    那大石轰地一声,滚了下去,压倒无数灌木小树,对著群匪冲去,众人大叫一声:“妈呀!”纷纷逃散,但几人来不及奔逃,立时给压死撞飞,死得惨不堪言。余下几名匪徒心惊胆颤,不敢逞强,急忙退了回去。

    那大王骂道:“死小子!这般奸滑!”他拿出一柄大刀,亲自往坡上攀来,伍定远举起大石,接连往那大王丢去,那大王轻身功夫不弱,左右闪避,跳高伏低,都给他躲开了。

    眼看那大王便要上来,伍定远连忙取出火刀火石,连烧了十来只火把,待那大王走近,猛地全扔了出去,那大王吓了一跳,左支右拙,胡须给烧掉了一片,便在此时,伍定远抛出“飞天银梭”,射中了那大王的肩头,可惜慌乱间仓促出手,准头略差,否则立时便要了他的性命。

    那大王中了暗器,也是往下一滚,摔的鼻青脸肿,他挣扎爬起,站在底下狂骂:“狗杂种!有种的便下来与你爷爷斗上一斗!操你祖宗!快快给我滚下来了!”

    伍定远见他们一时攻不上来,自己也无法下去,寻思道:“眼下是个僵局,谁也奈何不了谁,不过贼子手上握有咱们的人,一会儿要胁起来,怎生是好?”

    正发愁间,只听一名少女道:“这是哪里?我怎会在这里?”却是艳婷幽幽转醒。

    伍定远喜道:“你可醒了!”

    艳婷揉了揉眼,见自己倒在一处山坡上,不由得一奇,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伍定远正要说明,忽见那大王指挥几路喽罗,分从左右两边绕来,料想伍定远只有一人,必然只能顾到一方,到时攀上坡来,便能仗著人多势众,一举将他制住。

    伍定远急道:“现下没时间多说了!咱们杀敌要紧!”说著举起一块大石,对著众匪丢下,大石急速滚动,猛烈撞去,一名匪徒正爬间,猛地首当其冲,当场毕命。

    另一边的喽罗却爬行甚快,眼看便要到坡顶,伍定远大急,叫道:“快!举起石头往下丢!”艳婷连忙走向一块大石,运劲搬起,但她功力浅薄,膂力又弱,走起路来歪歪斜斜的,只见喽罗已然上坡,举刀狞笑而来,伍定远大叫道:“你把手松开!”

    艳婷吓了一跳,双手一放,那大石便落了下来,伍定远一个箭步上前,举脚狠命踢去,那大石登时飞起,直撞向第一名上坡的喽罗,那人见到大石撞来,吓得脸无人色,急忙往坡下一跳,连滚带爬的逃开,那大石却往下乱滚,底下无数喽罗正往上爬,忽见又是一块大石滚来,惊叫道:“妈呀!”又压死了几人。

    伍定远惊魂不定,望著艳婷,忽听底下传来张之越的斥骂:“他妈的狗贼!下毒害人,不是好汉!”看来这张之越终於醒来了。艳婷听了师叔的声音,极感关心,连忙走到坡旁往下探看,却见自己的师叔已给人牢牢绑住,犹如粽子般地坐在地下,兀自在那儿破口大骂。

    艳婷见师叔被俘,慌道:“伍大爷,你可想个办法,救救我师叔!”

    伍定远正要说话,忽然一只长箭射了上来,猛朝艳婷飞去,艳婷“啊”地一声惊叫,往伍定远怀里一钻,紧紧地抱住了他。

    伍定远轻抚她的背脊,温言道:“不过是一支箭!没事的。”伍定远见她花容失色,不禁摇了摇头,想来九华山这几名女弟子都没什么江湖阅历,临到打斗时,竟都吓得手软脚软,不知青衣秀士派她们下山做什么。

    正想间,艳婷想起自己正与男子紧紧相贴,一时心下大羞,忙从伍定远怀中挣扎出来,只见她娇美的脸蛋上透著红晕,煞是动人。

    伍定远道:“姑娘别怕,贼子一时攻不上来的。”

    艳婷嗯地一声,眼看远方,深吸了一口气,调宁气息。过了一会儿,她转头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大夥儿一下子全给迷倒了?”语气已然大为宁定,恢复了江湖儿女应有的架势。

    伍定远心下暗赞:“便要这般神气,才是大师姐的架子。”口中便道:“方才那些花朵蕴有迷药,你们一时不防,闻了之後,便此昏厥。”

    艳婷大为讶异,骇然道:“原来如此。这些贼子手段百出,还真是防不胜防!”

    伍定远叹道:“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些歹人下手的招式总是推陈出新,真要提防他们,只怕大为不易。”艳婷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摇醒了师妹,那娟儿一场好睡,满眼惺忪地道:“怎么啦!天亮了吗?”

    艳婷苦笑道:“出事情了,师叔他们都给抓起来了,只有我们逃得性命。”

    那娟儿大为吃惊,连忙走到山坡之旁,探头望去,眼见师叔被俘,急道:“下头好多贼子,师叔又被他们抓了,可要怎么办呢?”说著流下眼泪,却是又急又怕。

    艳婷安慰她道:“娟儿乖乖别怕,有师姐在这里保护你。”

    娟儿哭道:“有你在又有什么用?你又打不过他们!”

    艳婷神色尴尬,转头往伍定远看去,道:“你别要担心,就算师姐不成,还有伍大爷在这儿呢,他武功高强,见闻广博,定会替我们想办法。”娟儿却不理会,只是啼哭不止。

    伍定远见她二人稚弱,心下大怜,暗道:“无论如何,我总得保护这两位小姑娘,至少让她们平安离开此处。唉!这当口杨大人怎么还不回来?”

    他见山下喽罗聚集商议,显然又有新的花头,更感烦心。

    过不多时,果见群匪抓起一名家丁,喝道:“男女小贼听了!老子先操你奶奶雄!你们若不丢下兵刃投降,老子立刻宰了这小子!”

    那家丁吓得面无人色,求饶道:“诸位好汉,我上有高堂,下有妻小,你们千万别杀我!”

    那大王哈哈大笑,朗声道:“上面的朋友,你们听好了,只要我数到三,你们若还不下来,我便把他宰了!”伍定远与艳婷互相一望,都不知如何是好,倘若现在下去,那是自投罗网,但要眼睁睁地看著家丁被杀,却又於心何忍?

    伍定远面色铁青,只听那大王口中报数:“一、二……”眼看那家丁就要死於非命,艳婷的小手紧紧的抓住伍定远的臂膀,她不敢再看,猛一转头,把脸埋在伍定远的怀里,不住发抖,娟儿哭道:“怎么救他们一救?”

    伍定远叹了一声,转过头去。那大王喝道:“三!”只听那家丁惨叫一声,已然被杀。

    那大王走到张之越身边,冷笑道:“你们再不下来,我就要杀这个胖子啦!”他见张之越的长剑上镶有“九华山龙吟阁”六字篆文,知道他是武林人物,想来身分必然重要,上头那几人不能不救。

    那大王虚晃手上钢刀,狞笑道:“还是老规矩!一!二!”张之越满脸愤怒,此时被牢牢绑住,徒然有一身高明武艺,却全然派不上用场,当下大骂道:“下贱的狗贼!有种便放我,大家真刀真枪的干一场!不要玩这些无耻把戏!”

    那大王却不理他,口唇微动,便要喊出那最後一字。

    艳婷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看著伍定远,垂泪道:“伍大爷,求求你救救我师叔一命,我日後做牛做马,一定报你的大恩大德!”那娟儿早已哭得泪人儿似的,啜泣道:“都是阿傻没跟著来,要是阿傻在这里,他一定有办法!”

    伍定远心道:“我现下勉强下去,那大王是无耻盗匪,绝不会依言放人,只有害苦了自己,这可要如何是好?”眼见两名少女泪眼汪汪,那大王不住计数,一时心乱如麻,伍定远见了艳婷伤心的模样,内心也是翻搅,心道:“也罢!总不能让这孩子恨我一世!”那大王哈哈一笑,道:“三!”举刀砍下,艳婷惊叫一声,几欲晕厥。

    伍定远喝道:“住手!”跟著从坡上跳了下去,他双手叉腰,怒喝道:“你们速速放开这位大侠,否则有得好看了!”

    张之越见他冒险下坡,那是豁出性命了,忙叫道:“你快走!一会儿杨大人到了,自会替我们解围!”

    那大王狞笑道:“什么杨大人、杨小人,全都不许走!”众喽罗发一声喊,朝伍定远攻来。

    一名喽罗骂道:“你这贼子杀了我们好些弟兄,看你爷爷来报仇了!”跟著往他身上抓去,伍定远使出师传拳法,呼地一拳,正中那人脸面,那人被这拳一打,登时摔了出去,晕倒不动。一旁几名喽罗一齐大叫,举刀向前冲来,伍定远喝道:“来得好!”他举脚侧踢,肘锤後打,一阵拳打脚踢之後,已然打倒了五六人。一时之间无人敢上。

    那大王举刀架在张之越的颈上,冷笑道:“你站著别动!”伍定远叹了口气,知道要糟,他乖乖地垂下双手,寻思道:“我今儿个是怎么了,往日在西凉,我是何等小心谨慎,便是比这些小贼凶狠万倍的大盗,我也曾手到擒来,怎么今日这般无端犯险,平白送了性命?倒似个冲动小儿一般?”

    他抬头往上看去,只见艳婷一双妙目凝视著自己,眼中泪光闪动,显是十分关心,伍定远心下一阵安慰,心道:“只要能维护这位姑娘平安周全,我便死而无憾了。”

    他心念於此,全身却猛地一震,霎时懂了自己的心事,想道:“原来是这小妮子!我却是著了她的蛊!想我伍定远昔日何等的手段,今日行事如此荒唐,却原来是为了她!”一时张大了嘴,远远望著艳婷娇美的脸庞,也不知自己是喜是忧,竟似痴呆了一般。

    伍定远今年三十又五,一生都在公门之中打滚,很少亲近女人,过去虽有几位上司想替他安排婚事,却都因故拖延,直至今日,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也是这样,这个西凉名捕居然连自己的心事也搞不清楚,直到生死关头,才晓得自己对这位姑娘已然颇有情意。

    那大王冲上前来,举起手上钢刀,大喊一声:“操你奶奶的混帐东西!你杀了我好些手下,该死之至!看我为他们报仇!”

    伍定远不闪不避,仰头往艳婷看去,叫道:“你们快逃吧!请杨大人来救我们!”

    却见艳婷不往後逃,反朝下头一跳,急急朝伍定远奔来,伍定远大惊,叫道:“你不是他们的对手,快快逃走!找杨大人来救我们!”

    艳婷大声道:“我不要逃走!大家一起拼命吧!”只见她美丽的脸庞上带著坚毅的神情,竟是丝毫不让。

    那大王笑道:“小妮子挺辣的嘛!”艳婷大怒,挥掌便往那大王打去,那大王狞笑道:“你这小小美貌姑娘准是想汉想疯了,自个儿来给我做老婆啦!”他口上讨便宜,但脸上却猛地挨了一个耳光。

    张之越见那大王吃亏,一时大笑不止,喝彩道:“艳婷打得好!不愧你师父平日教导之功!”

    那大王狂怒不已,挥拳便打,谁知艳婷身法轻盈,那大王膂力虽强,但一时间居然奈何不了她。伍定远心下惊奇,想道:“这小姑娘二十岁不到,想不到竟有如此高明的轻身功夫!”

    原来“九华山”的武功向有两大特长,一在剑法,二在轻功,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弟子入门後更是先学轻功,再学剑法,这艳婷剑法虽然火候不足,但轻功却已是一流高手的境界,那大王虽然也会些武功,但这艳婷身轻如燕,如何抓她的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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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9 02:22 | 显示全部楼层

英雄志 第四卷 神鬼亭外 第二章 蛇蝎女子(下)

伍定远正自惊奇,那大王却甚是无耻,他大叫一声,举刀架住了张之越,喝道:“小姑娘乖乖别动,不然一刀杀了这胖子!”

    张之越骂道:“人家不过是个小小姑娘,你比武不胜,居然还要出此无耻计谋!你还算是男人吗?”

    那大王呸了一声,淫笑道:“我管你这许多!老子想干什么,便干什么!这小丫头武功不弱,将来正好做我的压寨夫人!”众多喽罗冲上前去,便要抓住艳婷,人多挡路,艳婷身法施展不开,她惊叫一声,躲到伍定远背後。

    伍定远低声道:“姑娘别怕,我们一起杀出血路!”艳婷点了点头,朗声道:“伍大爷,艳婷今日与你同生共死,并肩杀敌!”

    伍定远听得这话,虽然大敌当前,心头还是感到喜悦甜蜜,跟著对她微微一笑,说道:“你放心,我伍定远竭心尽力,定当护你周全。”

    那大王见两人兀自谈笑,不由得大怒,骂道:“你们这两人死到临头了,还敢说笑?”跟著喝道:“你们再不投降,我便把这胖子一剑杀了!”说著开始数数,只等数过三下,便要将张之越一剑杀却。

    伍定远心念一动,当即著地一滚,便朝那大王脚下扑去,那大王怒道:“你找死么?”手上钢刀狂斩而下,情势大见危急。

    眼看伍定远性命堪虞,艳婷尖叫不止,忽听後方喽罗惨叫连连,那大王心中一惊,收住钢刀,往後跃开,却见一名青年公子手提长剑,神态潇洒,正旁若无人地向前行来,几名下属蹲在地下,手腕流血,看来都是被他所伤。

    伍定远见了此人到来,心中大喜,急急翻身起来。艳婷更是心中怦怦直跳,恨不得冲上前去,将那公子紧紧抱住。

    那大王惊道:“又有人来了,快快把他拦住!”众喽罗举刀往那人挥去,都被他快若闪电的剑术给杀伤,如同虎入羊群,无人可挡他一招半式。

    那大王又惊又怕,顾不得理会伍定远,提刀奔了过去,喝道:“你是谁?”

    那公子微微一笑,说道:“在下少林杨肃观。”

    一剑轻轻抖出,刺入了那大王的喉头。那大王还想说话,却没了声音,转眼间喉头鲜血狂喷,身子软倒在地,手脚痉挛,登时了帐。

    却说是谁这般好武艺?原来是杨肃观到来。

    场中众人见那大王毕命,心下无不大喜,众喽罗见头目给人杀了,更是吓得屁滚尿流,跪了一地讨饶,都道:“壮士饶命!我等原是附近的庄稼汉,都是给掳了上山,这才做那打家劫舍的勾当!还请大爷饶命!”

    一人从後走出,正是韦子壮,只听他高声喝道:“我已烧了你们的巢穴,全给我滚下山了吧!”众喽罗闻言大惊,眺目望去,却见远处黑烟冒起,显然所言不虚,众喽罗发一声喊,一齐冲下山,速速逃命去了。

    杨肃观不愿多杀人命,只走向众人,问道:“大家没事吧?可有人受伤?”

    伍定远苦笑道:“还好,只是高大人的一个家丁被杀,有劳杨大人去慰问一番。”

    杨肃观点头道:“天幸只有一人出事,若是伤了高大人,那可糟糕至极了。”说著便往高定的轿子走去,好来温言抚慰,替他压惊。

    伍定远喘息片刻,向艳婷道:“艳婷姑娘,咱们总算脱险了。”

    那艳婷却没听到他说话,一双妙目只是紧盯著杨肃观的背影,目光闪动,竟似柔情无限。伍定远不觉有他,又再把话说了一次,却只听艳婷嗯了一声,双目仍在凝视著杨肃观的身影,对伍定远的问话,直是充耳不闻。

    伍定远心下一惊,脑中电光雷闪,登时醒悟:“这小姑娘十分爱慕杨大人!”

    那杨肃观却浑然不觉,迳自扶住高定,只见那高定鼻青脸肿,已给人狠狠地打过一顿,杨肃观温言抚慰,跟著替他包扎伤势。

    却见艳婷一双妙目紧盯著杨肃观,他走到东,艳婷便看到东,走到西,便瞄向西,一时大为失态。忽见杨肃观转过头来,却是往艳婷看去,艳婷深怕两人目光相接,脸上一红,连忙低下头去。谁知杨肃观只是走向张之越,与他交谈起来。

    艳婷见杨肃观忙碌无比,全没时间理睬她这个小姑娘,打回来开始,竟连正眼也没看过她一眼,压根儿便没想到她这个人,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脸上忽地露出十分寂寥的神情。

    伍定远冷眼旁观,把这些情景一一瞧在眼里,霎时只觉心中一酸,自知他这份情意定要付诸流水了。杨肃观外貌英俊,武功又是高强无比,自己如何与之相比?再加上自己的年纪甚长,足足比这小姑娘大了十来岁,却要如何追求她?一时心中烦忧,竟也叹了口气。

    伍定远正自哀愁,忽然之间,猛地想起了燕陵镖局,想到当年齐伯川死在自己怀里的情景,他全身一震,心道:“伍定远啊伍定远,你大仇至今未报,昆仑山的贼子依旧逍遥法外,怎有空闲在此胡思乱想?你这般贪恋女色,还算是西凉的一条汉子么?你还有脸面对燕陵镖局满门老小么?艳婷这孩子比你小了十来岁,便如你亲妹子一样,你怎可想要染指於她?你还算是人么?”想著想著,自责不已,脸上现出十分别扭的神色。

    那娟儿蹦蹦跳跳而来,赫然见了伍定远的神情,不禁骇然问道:“伍大爷!你龇牙咧嘴的干什么?可是肚子疼么?”

    伍定远一惊,忙道:“没什么!我没事的。”娟儿茫然道:“真的么?你若是肚疼,可要说啊!我行囊里有药呢!”

    伍定远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寻思道:“既然艳婷这孩子喜欢杨大人,我可想个法子帮帮她,听说杨大人还没娶亲,或许能结成这门亲事也说不定……”

    眼见艳婷苗条的身影在眼前不住走动,伍定远忍不住心中一酸,当下用力摇了摇头,心道:“这些事且别管了!待我们推倒江充,办完大事之後,再谈这些儿女私情吧!”

    此时韦子壮正忙著替众人解开绑缚,那张之越气愤至极,兀自骂不绝口,韦子壮笑道:“这群歹人连寨子也给我们烧了,还有什么好气的!”娟儿道:“我师叔定是在气你们来得太晚!你老实说,你们刚才是不是睡著了?还是也闹肚子疼?”

    韦子壮正待回答,却见杨肃观已然走来,接口道:“还请姑娘见谅,适才我们见到了锦衣卫的人,两方人马动了手,这才耽搁许久。”

    伍定远此时已然宁定,也已走来同众人说话,他听杨肃观提到锦衣卫,忍不住奇道:“锦衣卫?他们也追到这里来了?”这伍定远是个经过场面的人,虽然一时被儿女私情搅扰,但片刻间便压抑下来,这几句话说得平稳宁定,心事半点不露。

    杨肃观道:“岂止追来而已,这处山寨便是给他们买通,好来暗算我们的!”

    伍定远点头道:“方才听他们说了一个什么『百花仙子』,莫非这人也是来对付我们的?”

    杨肃观倒吸一口冷气,悚然道:“『百花仙子』也来了,这下事情可难办了!”

    娟儿奇道:“『百花仙子』?这名字听起来很好听啊,想来是一个美貌的女人,那又有什么好怕的?”

    杨肃观叹了口气,正要解说,忽听一个温柔的声音道:“小姑娘错了,越美貌的女人越可怕,你可要记好了。”

    众人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却见一个黄装美女笑吟吟地站在树下,那女子年约三十,一脸的温柔斯文,竟是个十二分容貌的美女。只不知她是何时来到此处的,场中好手虽多,却无一人察觉。

    杨肃观见了这女子的面貌,赫然一惊,低声向众人道:“大夥儿小心,百花仙子来了。”

    众人听了“百花仙子”四字,也感讶异,纷纷举起兵刃护身。

    杨肃观心中急速盘算,这“百花仙子”名叫胡媚儿,乃是武林中成名的使毒宗师,用毒功夫独步中原,所下之毒匪夷所思,无人能解。此女自来与江充交好,甘做鹰犬,仗著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毒伎俩,害死不少朝廷大臣、武林高手,比之卓凌昭的正面出手,更令人头痛三分。想不到一入河南,便遇上这名女魔头,可要如何是好?

    那娟儿却不知道害怕,迳自对著那美女一笑,说道:“你就是『百花仙子』么?果然是很美的女人。”那百花仙子笑了笑,说道:“你也很美啊!”

    娟儿吐了吐舌头,说道:“不过我可没你那么厉害。”

    百花仙子娇声大笑,腰枝乱颤,说道:“好可爱的小姑娘,你嘴巴这么巧,不如跟我回山吧?等我传你一身本领,你便又美貌、又了得啦!”两人对话之际,彷佛市坊闲谈,浑不把张之越等人瞧在眼里。

    果然张之越心下不满,冷笑道:“你想要带小妮子回山?那可得问过我才行啊!”

    百花仙子笑道:“你是谁?这般又丑又胖的人物,也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张之越呸了一声,道:“我是谁?我便是小妮子的师叔!你这徐娘半老的黄花闺女也不见得有什么好看?”

    百花仙子听他此言,脸色忽地泛白,显然很不高兴。只见她沈下脸来,冷冷地道:“你们是谁身上带得羊皮的?若是要活,便赶紧送上,免得仙姑开杀戒!”

    杨肃观心下一凛,看来这百花仙子也是听命於江充,前来劫夺那羊皮。照此观之,这帮贼人不夺回证物,那是绝不甘休的。

    众人想起百花仙子的辣手毒功,心下都是暗自忌惮。

    张之越却丝毫不怕,听得百花仙子出言威吓,反而哈哈大笑,说道:“什么牛皮羊皮、狗皮膏药?老太婆啊!胖子我劝你一句,趁著还有两分姿色的时候,赶紧找个男人嫁了,别再打打杀杀,免得将来孤零零地做尼姑啊!”

    百花仙子森然道:“你若有种,便再说一句试试。”

    张之越嘻嘻笑道:“老贼婆、死虔婆,没人要的烂货,这可是你要我说的,还要多听两句么?胖子随时奉陪。”

    张之越市井出身,骂起人来难听至极,百花仙子找他斗口,那可是自讨没趣了。

    那百花仙子一向自负美貌,听得张之越连番阴损调笑,如何不勃然大怒?忽地银光一闪,一丛银针飞了出来,张之越说得正高兴,怎料得暗器突然来袭?只听他啊呀一声,肩头已然中针。一来百花仙子的暗器太过细小,肉眼甚难察觉,实是防不胜防;二来众人没料到这百花仙子竟然会暴起动手,一时大出意外,竟无一人来得及阻拦。

    那毒针好不霸道,张之越中针不过片刻,转眼脸色便已泛黑,只倚在树旁喘气。

    百花仙子冷冷地道:“这便是辱我的下场。”

    众人见张之越脸色迅速泛黑,实是拖延不得,艳婷担忧师叔,当下急急拔出长剑,便往“百花仙子”攻去,口中喝道:“快快交出解药!”她怕众人出手太晚了,便抢先出招。

    果然韦子壮立时抢上,运起“八卦游身掌”,也往百花仙子劈去。百花仙子哼了一声,身形闪过,便在两人的招式中钻来摆去,韦子壮忌惮她身上的剧毒,不敢侵逼太过,只能在她身旁游走,艳婷武功有限,更是连连遇险。

    伍定远见情况危急,当下大喝一声,掏出“飞天银梭”,正要加入战团,忽听张之越啊地一声,摔倒在地,脸色漆黑如墨。众人见这毒发作得如此之快,无不大惊失色,纷纷停下手来。

    杨肃观始终一言不发,待见己方人马难以取胜,自己已是不能不出面。他走下场中,口气放软,温言道:“请姑娘快快赐下解药!羊皮是在我身上,你若是要讨,只管找我便是,何必害那无辜之人?”

    百花仙子看了他一眼,尚未回话,忽听一人喝骂道:“贼贱人!没人要的烂货!你出手暗算老子,卑鄙无耻,一会儿把你砍成两截,看你还猖狂什么!”却原来是张之越出言去骂,看他身中剧毒,兀自骂不绝口,真是不要命的勇性了。

    百花仙子听了这话,脸上怒容陡现,森然道:“这胖子如此嘴贱,那是自找死路了!明白告诉你们,这胖子说话辱我,你们便想拿羊皮来换解药,姑娘也不绝饶他!”

    众人听她这般说话,都是为之一惊,看此女脾气古怪,自命不凡,绝非其他江充手下可比,说来张之越真是祸从口出了。

    杨肃观皱起眉头,这张之越言语虽然过分,但也不过是调笑了几句,怎能就要了他的性命?情势危急,杨肃观乃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人,眼看对方自视甚高,便顺著话头道:“我这位朋友说话不得体,得罪了仙姑,实非故意。仙姑您大人大量,这就请赐下解药吧。”说著连连作揖,模样甚是谦恭。

    这杨肃观身分崇隆,朝廷上他是兵部郎中、五品大员,江湖上他是天绝僧亲传弟子,向与四大金刚平辈,甚受武林耆宿敬重,此时对百花仙子如此说话,已是给足面子。

    那百花仙子妙目流转,上下打量杨肃观几眼,见了他潘安也似的好模样,又听他语气谦恭,一时颇有好感,便道:“你是谁?”

    杨肃观拱手道:“在下少林杨肃观,请仙姑高抬贵手,放过我朋友的性命。”

    那百花仙子点了点头,道:“原来你就是风流司郎中,嗯,果然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说著斜目看向张之越,冷笑道:“要是人人同你一般,江湖定会少死一半人。”

    杨肃观心下担忧,深怕张之越不明不白地暴毙此处,更是连连作揖,恳求道:“今日仙姑若能给在下一个人情,肃观他日必定登门拜访,也好来拜谢仙姑的恩泽。”一来百花仙子与众人毫无恩怨,二来对方自视甚高,也不当场强索羊皮,杨肃观便来拉拢交情,好让这女魔头回心转意。

    两名少女本以为杨肃观出身名门,定是心高气傲的人,哪知却能为旁人这般低声下气,待想起他是为了师叔才低头求人,佩服之外,却又多了几分感激。

    百花仙子听他左一句仙姑,右一句仙姑,直把自己当作世外高人来看,气已消了几分,她凝望著杨肃观的俊面,心下暗暗喜欢,翩然一笑,便道:“也好,一切都看在你的面上,我就饶过了这个死胖子。”

    杨肃观大喜,正要道谢,却见她向杨肃观回眸一笑,竟是风情万锺,无尽妖娆。道:“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我饶过这胖子,却绝不放过你杨郎中。你可记著了。”这几句话说得娇嗲柔媚,直是让人汤气回肠,只不知她如此说话,究竟是要抢夺羊皮,还是另有打算,那是无人得知了。

    百花仙子走到张之越面前,冷笑道:“胖子,你出言辱我,这就快快开口求饶,姑娘便放你一条生路。”说著双手叉腰,站在张之越面前,等他出言哀告。

    哪知张之越性格最是顽固,他过去曾为了一张客栈里的桌子,便与昆仑山的钱凌易大打出手,上回也是为了住房之事,与番僧火并一场,此时众目睽睽,如何要他低头?他虽在垂危,仍是骂道:“贱货!你可以杀了我,想要本大爷向你这贼贱人低头,那是万万不能!”

    艳婷冲了上去,叫道:“师叔,你便低头认错吧!性命要紧啊!”说著便要抱住他。

    百花仙子冷冷地道:“他身上有毒,你若是碰了,便要和他一样。”

    杨肃观赶忙劝道:“张大侠,自古英雄多能忍辱负重,你何必争这口血气呢?”

    一旁众人纷纷称是,各自出言相劝。哪知张之越实在固执,只是嘿嘿一笑,说道:“杨大人不必来教训胖子。人生在世,求的不过是一口通畅气,一身的凛然骨,我老实告诉你吧,老张可没那个本领做乌龟!”说话之间,气息渐渐微弱,脸色更是黑得怕人,宛如浇上墨汁一般。

    艳婷见张之越仍是不从,深怕他忽然死去,便转而哀求百花仙子,只见她跪下道:“仙姑!求你高抬贵手,饶过我师叔吧!”百花仙子冷著一张脸,说道:“你跪著也没用,要他求我才算数。”说著扬起下巴,神态甚是高傲。

    娟儿平日甚是机敏,但此时也吓得无计可施,急忙奔向前来,央求道:“仙姑,我求求你,我师叔向来就是这个牛脾气,请你饶过他吧!要是你不高兴,我跟你回山便是了。”

    二姝跪在地下,不住磕头,都是哀求不止,那百花仙子却抬头望天,毫不理睬,神情傲慢冷峭。杨肃观想要劝谏张之越,看他那死硬脾气,却不知如何开口才是妥当。

    忽然间,一道暗器闪过,猛朝百花仙子掷来,却是伍定远以“飞天银梭”出手暗算。

    百花仙子骂道:“班门弄斧!不自量力!”她毫不在乎,微微侧身,便闪了开来,跟著手上银光一闪,十来枚毒针便往伍定远门面射去,伍定远急忙著地滚开,这才闪过她的剧毒暗器。

    韦子壮见伍定远遇险,深怕他又遭了暗算,当下一掌劈出,猛朝百花仙子击去,百花仙子腰枝一颤,霎时飞上树枝,冷笑道:“你们有种便再动手,看这胖子还有谁能救?”看来只要有人再发招,她便可从容离去。此女轻功颇佳,料来也无人追她的上。

    杨肃观见张之越命在旦夕,忙奔了上去,求恳道:“仙姑,今日算是杨某人求你,你快些交下解药吧!”

    百花仙子冷笑道:“杨大人,你要求我,不如去求那死胖子。我胡媚儿说出来的话,从不曾收回半句。”

    杨肃观知道武林人物惜面如金,但像张之越这般干法,却也罕见,一时计策连转,却也想不出法子解开僵局。

    两名少女见师叔倔强不从,只怕真要死去,登时哭倒在地,韦子壮忍耐不住,奔了过来,劝道:“张兄!你这是何苦?你若要不明不白的死了,这两个孩子谁来照顾啊?”

    张之越见了师姊妹二人楚楚可怜的模样,登时想起了掌门人的重托。他咬住银牙,转头望向百花仙子,内心直是翻搅不定。

    百花仙子冷笑道;“要活命便快快开口求饶,愣在那儿做什么?”

    张之越听著二女的哭泣声,权衡利害,自知万万不能任性,当下深深吸了口气,忍气道:“我……我适才说话没……没……分寸,你……你……饶……饶……”他想出言告饶,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竟是结巴起来了。

    百花仙子跃下树枝,骂道:“不过两句话也说不清楚,真是道道地地的一头猪!快给姑娘说明白,别想蒙混!”

    张之越心下狂怒,想道:“我这般低头,这贱胚却还要折磨於我,她恁也恶毒了!”大怒之下,勉强撑起身来,便朝百花仙子瞪去。只是此时身体渐渐僵硬,手脚已不甚灵光,只是这样支撑身子,已让他气喘吁吁,看来真是命不久矣。

    百花仙子从怀中拿出一粒淡黄色的药丸,蹲在张之越身边,冷笑道;“死胖子,咱两家无冤无仇,姑娘本就不想杀你。你若是识相,现下立刻开口求饶,我便把解药给你。”说著将药丸拿到张之越面前,轻轻抛了抛,道:“你还等什么?要是怕死,快快开口说话啊!”却是极尽逗弄之能事。

    旁观众人见张之越大受折辱,心下无不气愤,但百花仙子已放了同伴一条生路,便也不能再上前喝骂,免得多生枝节。

    两名少女知道师叔脾气古怪,忙哭道:“师叔,你快快开口啊!”伍定远也叫道:“张兄,蝼蚁尚且偷生,你快别逞强了!”

    张之越抬头望去,只见“百花仙子”面上挂著一幅轻蔑的笑容,好似轻视自己到了极点,心中更是大恨,只张大了嘴,却是迟迟发不出声音来。众人见张之越身体僵硬,似连眼皮也眨不动了,心下无不焦急,看来只要再拖延片刻,便有解药入口,也是无救了。

    百花仙子冷笑道:“胖子,姑娘没功夫和你耗,你到底要死要活,快快说吧!”

    二女大哭道:“师叔,别再倔了!快求她啊!”

    只见张之越嘴角牵动了一下,似想说些什么,只是声音微弱,无人听的清楚。百花仙子哈哈大笑,她知张之越气力不济,便俯下身去,笑道:“快快求饶吧!本姑娘在这儿听著。”

    百花仙子弯腰低身,让耳朵贴近张之越口唇,便要来听他的哀告,忽然之间,猛听暴雷般的一声怪吼:“操你妈的贼贱人!滚你祖宗的十八代!”这声音宛若春雷乍现,只震得百花仙子尖声大叫,掩耳跳起,几乎给他震聋了。

    众人骇异之间,张之越已然翻身跳起,暴吼道:“你去死!”刷地一声,腰间长剑猛地出鞘,“飞濂剑法”使出,直往百花仙子喉头戳去。

    百花仙子吓得花容失色,万万想不到张之越重伤下还能出招伤人,她心下慌张,急急侧身闪避,但这剑来势实在太快,竟在她脖子上画出一道淡淡的血痕。

    眼看百花仙子神色张惶,张之越登时哈哈大笑,骂道:“下贱烂货,老子这回没杀了你,算你好狗运!”

    百花仙子慌忙後退,怒道:“姓张的,你这是自己找死!莫怪旁人了!”霎时身影闪过,已从树林中飞出,模样狼狈无比。

    张之越见强敌给自己吓退,当场仰天大笑,甚是得意,他将长剑插在地下,正要说嘴,陡然间,身子一颤,竟尔仰天倒了下来。

    众人大吃一惊,急忙围拢过来,只见张之越面色漆黑,身子全然僵硬,看来他方才贸然运劲,那毒性早已攻入心脉,这下伤势过重,已是无药可救了。

    亲人将死,二女跪倒师叔脚边,痛哭失声。众人都是摇了摇头。

    适才那剑虽然大折敌人气焰,却要赔上自己的性命。说到底,竟是自杀之举。

    张之越虽然性命垂危,却仍满面堆笑,他看著两名少女,强笑道:“对不住,师叔脾气太坏,就是没法子做乌龟,你们……你们可别怨师叔……”他胸口一痛,猛地口中鲜血疾喷而出,染红了自己大半衣衫。二女见了他的惨状,更是哀哭不止。

    张之越情知自己死在眼前,当下眼望韦子壮,道:“韦大人,我派遭此生死大变,已无力保护高大人返乡,请你念在武林同道的义气,施予援手。”他虽不提两名稚女,但旁人心下明了,都知他言中之意,已在托孤。

    韦子壮握紧双拳,慨然道:“张大侠放心,武当弟子,义气为先,你不必担忧。”

    张之越露出欣慰的笑容,眼望众人,道:“诸位朋友,张之越虽然学艺不精,误中奸人之手,但死前仍是条光明磊落的汉子,不曾辱及九华之名。”

    眼看他气息渐渐微弱,娟儿猛地尖叫一声,霎时扑了上去,哭道:“不可以死!师叔!你不可以死!”众人大惊,一把将她拉开,就怕她也沾染了毒气。

    张之越望著娟儿清秀的面孔,猛地心下一痛,这才想起这女孩儿日後长大成人、出嫁生子,自己都无缘见到了。只因一时快意恩仇,竟尔落个中道分手的下场,却要任凭这些孩子流落江湖,受人欺凌。

    霎时之间,张之越只感悔恨无比,忍不住流下了两行清泪。张之越天性诙谐,生平从未落泪,此时却陡现悲伤之色,两名少女看在眼里,更是放声大哭。

    泪眼朦胧中,张之越低声道:“两姊妹听了,你二人小小早孤,日後江湖艰辛,你俩人定须相互扶持,努力活自己,知道了么……”娟儿年方稚弱,平日虽是鬼灵精,但当此生离死别,只能伏地痛哭,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艳婷泪流满面,哽咽道:“师叔放心,弟子竭心尽力,便算性命不在,也要保护师妹平安。”

    黄昏时分,晚霞映照,瑰丽灿烂。张之越情知将死,便自行抹去泪水,颤巍巍地直起身子,跟著面向西方九华,神态庄严肃穆。众人知道他便要毒发身亡,心下无不感伤,二女更是悲声大哭。

    张之越仰望天边,轻声道:“人生在世,苦多乐少,何异禽兽……气节而已。”说罢,头一偏,竟尔含笑而去,身子却仍长立不倒。这位以快剑闻名於世的好手,竟为了“气节”二字,倔强而死。

    晚霞映照,张之越的影子映在地下,成了长长的一条,但那影子的主人,却早已不在人世了。二女见师叔亡故,当场大哭出声。众人也是为之鼻酸。

    一片哭声中,只听杨肃观轻轻地叹了口气,悄声道:“死有重於泰山,也有轻如鸿毛,张大侠,你实在太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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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9 02:24 | 显示全部楼层

英雄志 第四卷 神鬼亭外 第三章 嵩山少林寺(上)

众人埋了张之越,忙了一日,高定见江湖仇杀不断,吓得飕飕发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当晚各人忙碌已毕,便各在山坳露宿歇息。只是众人心情烦乱,又听得两名少女不住啼哭,却没一人睡得好。

    第二日清早,伍定远便与众人商议,道:“这两名孩子很是可怜,路上没了照顾,不如咱们带了她们同去西凉,回程时再将她们送回九华山,如此可好?”

    韦子壮也有此意,说道:“伍兄之言甚是,大家都是武林一脉,岂能不相互看顾?”

    杨肃观盘算一阵,目下点子现身,料知此行凶险必多,当下摇了摇头,说道:“不成。这江充前头不知还埋伏了多少人马,咱们自顾不暇,如何能照护这两个女孩儿平安?”

    韦子壮眉头一皱,先前杨肃观为了官场交情,便应允护送高定返乡,但现下遇上了两名柔弱孤女,却显得有些不够爽气。他嘿地一声,拍了拍胸脯,道:“杨大人只管放心,路上若有什么差池,我便赔上这条性命,也会维护她们平安。”

    伍定远也道:“杨郎中快别操心了。这儿离嵩山少林寺不过十日路程,倘若路上再也什么差错,咱们大援已近,也不须再担心受怕了。”

    杨肃观听他二人坚持,自也不便再说,只好道:“既然两位这样说了,咱们这便出发吧!”两名少女听说要离去,如何肯走,只在师叔坟前痛哭。

    众人半哄半骗,说道:“你两人若不回山,你师父定要心急,到时他岂不伤心难过?”如此温言相告,好容易才说得她们离去。

    一路行向嵩山,两名少女悲悲切切,路上不断啼哭,韦子壮与伍定远只好不住劝慰,每日里哄她们开心。杨肃观却满心担忧,深怕再中伏击,所幸路上平安,没有再遇上什么江湖人物。

    数日後来到一处县城,杨肃观见多带了两名少女,那张之越又已死了,实在没空再去理会高定,便取出兵部令牌,命当地县官派人护送高定回乡。

    那高定本已无权无势,县官根本懒得理会,但杨肃观的父执辈都是大员,那县官如何敢抗拒?立时便从了,自去调人护驾。

    这日终於到得嵩山脚下,众人都松了口气,杨肃观道:“总算到了少室山脚,大家不必再躲躲藏藏的,可以好好歇息一番。”当下便携著众人行上山道。

    伍定远走上几步,忽见韦子壮与娟儿、艳婷都驻足原地,不见跟来。

    伍定远奇道:“你们三人不来么?”韦子壮尴尬一笑,摇头道:“不了,我们还有些事情要办,你随杨郎中去吧!”说著带著艳婷、娟儿两人,自往山脚小镇去了。

    伍定远更感怪异,忙问杨肃观道:“这是怎么回事?怎地韦护卫不跟著一起来?”

    杨肃观却丝毫不感诧异,只淡淡地道:“韦护卫是武当真武观的亲传弟子,自张三丰祖师以降,武当弟子皆不准入少林。此乃本寺遗规,更改不得。”

    伍定远大是惊奇,道:“原来如此,我倒不知有这个规矩。”

    杨肃观点了点头,又道:“除此之外,少林另有一个规矩,千年来从不接待女客,是以这两名姑娘也不方便进去。”

    伍定远哦地一声,他也听闻过少林门规森严,却不知严苛至此。

    行到山腰,两人见到一处凉亭,里头站著几个僧人,杨肃观走上前去,自道名号,那几名僧人闻得“杨肃观”三字,赶紧下拜磕头,口称师叔祖,忙不迭的向寺内通报。

    伍定远心中一奇,这杨肃观不过二十五六年纪,只怕比自己还小个十岁,怎能有如此高的辈分?心中对这位杨郎中更感敬畏。

    两人甫一上山,十来名僧人便快步走出,当前两名和尚,一人年老瘦小,另一人却胖大高壮,杨肃观拱手下拜,道:“肃观见过灵定、灵真两位师兄。”伍定远心下一凛,知道少林四大金刚到了,连忙拱手见礼。

    那身形高大的乃是“虎爪金刚”灵真,说话声若洪钟,只听他大笑道:“杨师弟来得好!不知昆仑山那几只兔崽子可有找你罗唆?他们若还敢阴魂不散,看老子生剥了他们的皮骨!”灵真数月前曾与卓凌昭交过手,一直念念不忘此事。他虽是出家人,但一想起昆仑少林两派间的恩怨,竟然言语粗俗起来,全不像个有道高僧。

    杨肃观笑道:“有师兄出手相助,谁敢老虎嘴上拔毛?师兄倒是多虑了。”

    灵定面露微笑,道:“杨师弟,我们先到罗汉堂坐坐,方丈师兄现下有客来访,一会儿才有空闲。”

    杨肃观闻言一怔,低声问道:“可是寺里有事?”

    灵定淡然道:“少林寺与世无争,来者皆是友,师弟不必过虑。”

    众人来到罗汉堂,伍定远见众多僧人正在习练武功,有枪有棒,或站或坐,他自知这是少林寺的私密,不可多看,当下低头疾走而过。这罗汉堂向来是少林寺传授本门武艺之处,寺里不论年纪老少,都在罗汉堂待过,灵定位居罗汉堂首座,自是少林寺中数一数二的大高手,杨肃观幼年时也蒙他点拨过武艺,两人甚是熟稔。

    众人坐定了,杨肃观便道:“我这趟西去,实有大事待办,此事关乎朝廷气数,需得回寺禀明方丈。”说著将柳昂天吩咐的事情约略提过。

    灵定听罢,说道:“杨师弟此去凶险异常,那江充绝不会轻易放你过去,必定派遣无数高手追杀,却要如何抵御?”

    杨肃观道:“这便是我回寺的缘由了,还盼师兄念在同门之情,能给肃观一些援手。”

    灵定叹了口气,说道:“这几年少林盛名凋零,给人欺侮得好生厉害。想那灵音师弟数十载修炼,现下都给囚在昆仑山,老衲决不容少林子弟再受折辱,只要方丈允可,此次当与师弟同往。”

    杨肃观心中一喜,他知道灵定武功高绝,江湖上罕有敌手,只要他能与自己同去西凉,不论遇上大小事情,自能逢凶化吉。

    两人说话间,走廊间传来一声佛号,众人眼前一亮,只见一名隽雅清贵的中年和尚从外走进,伍定远虽是第一次拜访少林,从未见过这名大师,但看他举止非凡,宝相庄严,当是少林方丈,人称四大金刚之首的灵智大师,当下急忙站起。

    杨肃观见这僧人来了,当即站起,合十道:“弟子杨肃观,拜见方丈。”

    灵智点头微笑,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众僧见方丈到来,纷纷与之见礼果不出伍定远所料,这和尚正是少林方丈灵智,只见他不过五十出头,尚比灵定、灵音还小了十来岁,但言语之间,自有一股威仪,叫人不得不敬重三分。

    少林四大金刚,合称“智定音真”,掌门方丈便是灵智,他入寺最晚,但天资聪颖,悟性最高,成就反在其他师兄之上,四十余岁便位居方丈,至今已有十余年。灵智精通典籍,慈悲之心尤重,上任以来力改少林强悍作风,极力遏制门下弟子介入江湖纷争,自己更是不喜与人争斗,是已武功虽高,名气反不如灵定来得大。

    灵智见到伍定远时,微微一奇,凝视良久。杨肃观忙道:“这位是弟子的朋友,现下也在柳大人麾下为官。”

    灵智点头,忽地伸手过去,细细抚摸伍定远的头顶,伍定远不知少林方丈意欲如何,待要闪避,又怕失礼,只好低头忍耐。杨肃观、灵定等人心下也甚奇怪,但方丈何等尊贵,行事定有他的道理,便也一言不发,静静等候。

    过了片刻,灵智方丈拍拍伍定远的肩膀,示意他坐下,庄容道:“施主受惊了,和尚非是无礼,只是见施主面相奇特,当与仙佛有缘,是已冒昧探究。”

    伍定远奇道:“我与仙佛有缘?此话怎说?”

    灵智道:“和尚方才看过,施主头角峥嵘,三奇盖顶,若非大富大贵,便是佛道中人,可喜可贺。”

    伍定远心中甚喜,他不是什么佛道中人,那定是大富大贵了,自己虽没想过日後会有啥美好际遇,但既然方丈嘉言称颂,必有深意,赶忙合十称谢。

    灵智微微一笑,道:“施主福缘深厚,远非常人所及,不知自小到大,可曾遇过不可思议之事?”

    伍定远回想过去一生,虽不能说是庸庸碌碌,但都在刀头上打滚度日,甚是艰辛,便摇头道:“在下虚度光阴,至今三十有五,仍是平凡。”

    灵智淡淡地道:“也许福缘未至,施主不必心急。”

    伍定远点头称是,却听杨肃观咳了一声,向灵智方丈道:“弟子有些要紧事,想请方丈相助。”

    灵智方丈皱眉道:“方才我在门外便已听说了。可是为了朝廷中的争斗?”

    杨肃观颔首道:“方丈所料不错,此次西去,便是为了铲除本朝奸臣江充,还望师兄们成全。”

    灵智叹息一声,摇头道:“当今皇帝乃是好斗逞勇之人,别说去掉一个江充,即便尽换内阁大学士,只怕朝政仍是沈苛难起。”

    杨肃观的父亲乃是当朝五位大学士之一,他听灵智这般批评,那是连他父亲也牵扯上了,杨肃观心下不悦,转头向灵定道:“适才灵定师兄已经答应了,他说此番有意陪我同去西凉,不知方丈是否放行?”

    杨肃观察言观色,他见方丈似乎无意参与朝中斗争,但凭著灵定方才的一席话,便想敲砖定脚,这趟来寺只要能拉得灵定这名大高手同往,便算得大功一件了。

    一旁灵真是个莽撞之人,他位居四大金刚之末,但平日却极为暴躁,一听方丈有意推拖,立时大著嗓门,叫道:“他妈的!近年来昆仑山越来越不成话,先是杀害燕陵镖局满门,视我派俗家弟子如猪狗,还把灵音师兄囚禁起来,简直把我们少林弟子当作木头,这还像话吗?只要方丈你一声令下,看我第一个冲进昆仑山,一把火烧光他们的狗巢穴!”

    灵定老沈持重,忙道:“师弟卤莽!不可在方丈面前说这些无礼言语!”

    灵真嘿嘿冷笑,说道:“灵音师兄给关了好几月,咱们还不派人去救,这不是缩头乌龟是什么?”

    灵智把这些话听在耳里,如何不知灵真的用意,无非是嘲讽自己软弱谦卑,不敢与敌人冲撞。他淡淡地道:“我辈学佛之人,第一求的是普渡众生,第二求的是修成正果,非到不得已时,决不妄开杀戒。昆仑山势力日大,几次派人挑衅,甚且扣押我派门人,这些我并非不知,只是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本已修书数封,送交卓掌门,谁知他始终不加理会………”

    灵真大声道:“卓凌昭自称『剑神』!怕是把自己真当作神啦!方丈你这样委曲求全,他岂能理会你?”灵真早已不满甚久,此时趁著杨肃观来寺,便趁机发作出来。

    灵智轻轻一叹,道:“近日我静观天象,天下必有大变动,不数年间,朝廷将出一大奸臣,只怕比江充更狠,比东厂更辣。所谓一物降一物,奸雄既出,草莽枭雄便要活跃。我看昔年怒苍山反逆蠢蠢欲动,只怕又将乱起。到时两雄相争,生灵涂炭,可怜千千万万的百姓便要落入水深火热之中了……”

    众人听他没来头的这席话,都是摸不著头脑,彼此互望一眼,杨肃观更是轻轻咳嗽。

    灵智方丈不去理会他们,自顾自地道:“近日武林盛传,说道:『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想来天下即将大乱,朝廷政争更要再起,我虽想力挽狂澜,但怕人力有时而穷,到时错估形势,反倒助纣为虐,是已按兵不动,希望能看清时局……”

    他还待要说,却听灵定叹了口气,说道:“方丈,你听我一言。”

    灵定位居罗汉堂首座,在寺中年月甚久,说话一向极具份量,灵智听他截断话头,倒也不以为忤,便道:“师兄有何高见?”

    灵定口宣佛号,说道:“方丈佛法渊深,一向慈悲为怀,不愿四处结仇,自然是天下苍生之福。只是我少林弟子行走武林,不可受人无端轻辱,更不能被人任意打杀。方丈以天下为己任,固是目光远大,但眼下火烧眉毛,方丈若不顾全我寺的威名,他日又如何降妖伏魔?”

    灵定这番话说出,众人都是心里暗暗叫好,方丈所说的什么夜观天象云云,未免不著边际,迂腐迷信,难以令人信服,不如灵定所言来得爽快。

    灵智听了这番指责,情知无法一意孤行,只得叹了口气,点头道:“师兄所言甚是,我忝为方丈十余年,却不能保住少林令誉,实在有愧。”他眼望灵定,淡淡地道:“你们此去西行,须得小心谨慎,切莫胡乱杀人,多添罪孽。”言下之意,已答应了灵定所求,让他陪同杨肃观前去西凉。众人互望一眼,都是喜不自胜。

    杨肃观喜出望外,正要开口称谢,忽见灵智方丈从袖中取出一张帖子,交给灵定,道:“这里有个约会,师兄此去西凉,回程时不妨代我过去观礼。”

    灵定伸手接过帖子,定睛一看,脸上神情大变,竟然站了起来。一旁灵真颇为讶异,忙探头来看,霎时也是一惊。众人见他两人神情如此,都感诧异不已。

    杨肃观皱眉道:“是谁做的约会?难不成是卓凌昭下的战帖么?”

    伍定远听到卓凌昭三字,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哪知灵真嘿嘿冷笑,道:“卓凌昭算个什么屁?这人比他强的多了。”众人哦地一声,都是不信,却见灵真夹手抢过师兄手上的帖子,送到了杨肃观手上。

    杨肃观低头看去,见署名处却是“华山宁不凡”五个烫金小字。灵真冷笑道:“这是宁不凡送来的帖子!杨师弟,在他面前,卓凌昭那兔崽子又算得什么?你说是么?”灵真之言虽有些夸张,但也不能说是毫无凭据。“常胜八百战,武功天下尊”,这正是天下第一高手宁不凡下的名帖,邀请少林僧众前去见证封剑大礼。在这天下第一高手面前,想来卓凌昭也要退让几分。

    杨肃观回想那日听张之越的言语,九华山门人也曾受邀前去参加封剑大礼,看来此事已经轰动武林。江湖公推此人为“武功天下第一”,为了这个名头,想来这次宁不凡要归隐,不知会有多少大事生出,多半是腥风血雨不断了。

    灵智道:“这位宁掌门定二月初一行『封剑归山』大礼,你们几位路经陕西,便代本寺僧侣过去观礼。”

    灵定问道:“这位宁掌门武功正值巅峰,却为何要退隐?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众人也感奇怪,这宁不凡好端端的至尊宝座不坐,却为何要退出江湖?莫非真如灵定所言,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灵智摇头道:“这我也不知了。不过听适才来访的华山长老说道,这位宁掌门厌倦江湖争斗的日子,不想再舞刀弄剑,这才起了归隐的想法。倘若所言是真,那可真是大智大慧,可喜可贺啊。”说著口宣佛号,露出神往之情。

    灵真听了方丈又来那套谦退言语,当即冷笑道:“太好啦!咱们乾脆也一起退出江湖,一股脑儿把少林寺的招牌拆啦!那更是喜上加喜,大慈大悲哪!”方丈给他这么一顿讥嘲,神色有些难堪,当下低头念佛,恍若不闻。

    伍定远坐在一旁,也感尴尬,他本不是少林寺的人,自知听了许多不该外人听闻的话,只得别过头去,假作不知。

    堂中一片寂静,只闻远山传来一阵阵钟声,甚是悠扬动听。正宁静间,忽听杨肃观道:“我师何在?我想拜见他老人家。”

    灵定微微一奇,不知他何事欲找天绝僧,说道:“不巧的很,师叔还在达摩院闭关,吩咐不得打扰。”

    杨肃观叹息一声,道:“师父若知宁不凡退隐,必定觉得可惜,江湖上又少一个对手了。”堂内众僧闻言,人人脸上变色,一齐站起身来,直把伍定远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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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9 02:25 | 显示全部楼层

英雄志 第四卷 神鬼亭外 第三章 嵩山少林寺(下)

众僧凝视著杨肃观,神情甚是复杂,却见杨肃观缓缓端起茶碗,轻啜一口,对众僧的骇异视若无睹。

    “达摩院中三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江湖上盛传这两句话,说的便是少林寺中武艺最强的几名僧人。所谓“四大金刚”,自是“智定音真”四大神僧,但那“三宝圣”,却不是三人,而是独独一名老僧,此人法号“天绝”,辈分尚且高过四金刚一辈,生平只收过一名弟子,便是杨肃观。

    这名神僧武功高极,练有“拳掌剑”三宝,数十年来不出寺门一步,连方丈之尊,等闲也见不到他,乃是少林的镇寺之宝。当日京城之战,杨肃观仅凭着师传绝技“涅盘往生”,便足与卓凌昭放对,做弟子的尚且如此,天绝僧的武艺如何,自是可想而知了。

    只是天绝僧武艺虽强,但他二十年前因故受戒,从此不离寺门,如同退隐一般。这些年来,武林中好手辈出,先有“九州剑王”方子敬,后有“天下第一”宁不凡、“昆仑剑神”卓凌昭,代代都有人自称武艺冠绝当世,为免天绝僧再动争竞之念,灵智始终告诫僧侣,莫让这些传言入寺,否则以天绝僧好强好胜的性格,必会再次下山,寻访高手对决,到时江湖又要多增杀业了。

    此时杨肃观这般说话,竟要把宁不凡退隐之事告知天绝僧,那是犯了少林寺的大忌讳,众僧不由得脸上变色,便连灵真这般莽撞之人,也感骇异。

    灵智道:“杨师弟年岁尚轻,许多事情还不知晓,千万别妄自生事。好容易师叔定下心来,清修佛法,不造杀业,那是何等的大功德?你千万小心了,切莫让他知晓宁不凡封剑之事,到时他若要下山比武,又有谁制他得住?”

    杨肃观虽是天绝僧的弟子,但对乃师年轻时的事迹却不甚明了,当下只有连连答允,心下却不以为然。

    众人用过斋后,杨肃观推称公务紧急,便即告辞,灵智方丈请便出灵定、灵真两名高僧随行,并交亲手书信一封,请师弟面呈卓凌昭,期望卓凌昭交出杀害燕陵镖局的罪恶元凶,并释放灵音等少林弟子,两家得以修好,共同主持武林公义。临行前再三吩咐,非到必要之时,绝不可妄起干戈,多造杀业。

    众人下得山来,韦子壮早已备妥马匹乾粮,带同两名少女守候。他见杨肃观邀得灵定、灵真两大高手同行,心下更是高兴,这行人中同有少林武当的硬底子高手随行,阵容之强,想来当世已无敌手,便算“昆仑十三剑”会集,一样无所畏惧。

    众人离了嵩山,各乘骏马,浩浩荡荡地往西凉前去。沿途经各路县城,都在朝廷驿站歇息,每到一处治下,杨肃观都取出兵部令符,地方官员无不千依百顺,好酒好肉的招待。

    那艳婷与娟儿则心伤师叔之死,一路都是闷闷不乐,伍定远看在眼里,只有心疼担忧,却也无法可施。

    又过十来日,已进陕西省境,韦子壮便道:“此后向西行去,都在江充的势力之内,咱们可得多多小心,最好改走小道。”

    灵真扯起嗓门,大声道:“陕西省这般大,怎能说是他一个人的地头?”

    韦子壮苦笑道:“这陕西提督不是别人,正是江充的胞弟江翼。此人心狠手辣,贪财好色,人称『江横虎』。江翼不只担任提督一职,尚且兼任总兵,手握雄兵十万,势力庞大无比。我们若是贸然与陕西省辟兵照面,少不得一阵纠纷。”

    灵真大声道:“我少林僧行走江湖,从来不怕什么横虎、直虎,还是什么歪歪斜斜、花花绿绿的东西,韦大人要是怕了,自改小道走便是了,我们师兄弟决不会向江充低头!”

    灵定见韦子壮脸色难看,深怕师弟这番莽撞言语已然得罪了他,连忙打圆场道:“我们此次西来,一是为了解救灵音师弟,上昆仑山讨回公道;二来是保护肃观师弟,使他平安抵达西凉。依老衲看,我们不宜招惹是非,还是依韦大人所言,改走小路为上。”

    灵真也是个老江湖了,如何不知师兄顾全大局的用意,当下不敢违背,只是自顾自地骂道:“江横虎?若要让和尚遇上,把他一身虎骨熬了煎药。”

    娟儿听他们连连大骂江充,问道∶“到底这江充是谁?怎么大家都那么讨厌他?”

    伍定远嘿地一声,道∶“此人乃是大大的奸臣,举凡有志之士,莫不恨透此人。”

    娟儿忙道∶“原来有志之士都讨厌他,那也算我一份好了,不然到时我可孤单得紧,还变成『没志的士』,那多没面子。”众人听了哈哈大笑,一扫口角的阴霾。

    韦子壮一路走来,见艳婷楚楚可怜,娟儿娇憨可爱,早把她们当作是自己的亲人一般,此时听娟儿说话,更有为自己打圆场的用意,心下甚喜,便道∶“多谢两位大师顾全大局,咱们此后便走山路,也好避开官军。”

    当下众人商议了,自陕南一路行去,尽皆改行山道小径。寻常人出得远门时,多走阳关大道,就怕小径里遇上了歹人,但杨肃观这行人却恰恰相反,他们武功高手众多,尽是少林武当里的顶尖儿人物,哪怕什么宵小歹徒?反而是怕厂卫官长前来暗害。

    七人自走小路之后,果然不见有何江湖人物出没,朝廷官军更是少之又少,一路行来,风光虽不见得明媚,但没人来惹是生非,再恶的风景,也算是好山好水了。后来行到一处小镇,杨肃观更买了两辆马车,供众人路上乘坐,更少掉无数奔波劳苦。

    行出半月有馀,时节入了大寒,众人也近凉州,四下不再见到丘陵山脉,极目所望,都是旷野一片。甘肃气候乾燥,此刻虽然酷寒,地下却甚少积雪。夜晚时沙漠里更结了薄薄的冰霜,月色中望去,沙海宛如水晶所就,直是晶莹剔透,彷佛仙境。众人多是中原人士,自不曾见过这些景致,伍定远地头出身,便一路上为众人解说,也好打发无聊时光。

    这日众人已到西凉城外,伍定远忽地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杨肃观看在眼里,猜知他顾虑自己逃犯的身分,便道∶“伍兄切莫担心,你现下非但是朝廷的制使,更是柳侯爷的手下爱将,倘若这知府陆清正要为难你,自有我出面担待。”

    韦子壮也劝道∶“正是如此,杨大人官拜兵部郎中,有他在此,官场上的那些琐事,还有啥好担忧的?”

    却见伍定远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怕那知府找我麻烦。便算找上了我,伍某一条烂命,也没什么值得忧心。”众人听他语气沈重,心下都是一凛。一旁娟儿问道∶“你既然连死也不怕了,还有什么烦心?”

    伍定远叹息一声,看着漫天黄沙,道∶“自燕陵镖局的案子发生以来,至今已有年馀。我忝为西凉捕头,非但不能将昆仑山凶徒绳之以法,还落得亡命天涯,每回深夜自思,真教人情何以堪?”他握紧双拳,咬牙道:“我……我这回若不能替苦主报仇申冤,我……我死也不瞑目!”说着说,眼眶竟有些红了。

    杨肃观劝道∶“伍兄万莫自责,这群人非比寻常,这案子莫说是你扛不起,便是刑部尚书、六部会审,恐怕也是力有未逮。”

    伍定远长叹一声,摇头道∶“但愿此番西来,能替柳大人找出有力证物来,盼能推倒江充这个奸臣,也算是为苍生除害了。”众人无不点头称是。

    当下伍定远便带同众人进城,他怕陆清正别有居心,若知自己返抵西凉,定会设下阴谋圈套,等着对付众人,便只悄悄入城,没敢惊动当地衙门。

    进得城里,只见西凉城不甚宏伟,街上也只三五间客栈,韦子壮皱眉道∶“这西凉城不太热闹,咱们几个外地人一投店,便给人知觉了。”

    伍定远道∶“此事不需担忧。大夥儿可到寒舍住上几日,反正我们也不会在此耽搁太久,勉强还能应付一阵。”便引着众人,自往府邸行去。

    路上经过一处街道,只听远处一人呼喝连连,道∶“死杂碎!我说你偷东西,你便是贼了,还敢说东说西的!”一人哭道∶“我不是贼啊!不是贼啊!”

    众人听得这两人的对答,心下都是一奇,便往声音来处走去,行出数步,便见一名身着捕头服色的官差,手上拿着威武棒胡乱撕打,地下跪了一名摊贩模样的男子,口中呼天喊地的叫疼,四周挤满黑压压的人头,都在议论纷纷。

    娟儿提起脚跟观看,眼看那捕头凶恶无比,忍不住皱眉道∶“这捕头怎能当街打人,这世上怎有这样的官儿?”

    两旁街坊听得艳婷此言,面色一颤,都是惊骇不已。

    娟儿略见讶异,奇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一名老者压下嗓门,悄声道∶“这位姑娘说话可要小心了。这新上任的捕头好不凶狠,才接任一年多,就把百姓整得苦不堪爷言,他说你老子是母的,你老子便要成你娘,整日价作威作福,只会鱼肉乡民。你这话给他听了,准吃不完兜着走。”

    艳婷听这捕头如此狂妄,也感骇异,便问伍定远道∶“伍大爷,那捕头你可认识?他以前便这般坏么?”

    伍定远面色铁青,冷笑道∶“嘿嘿,这小子以前不过是个丑角,想不到我离开一年,廖化便能做起先锋了。”两名少女心下甚奇,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原来那新任捕头不是别人,正是旧日伍定远的手下阿三,这人是衙门师爷的小舅子,从不曾讨人欢喜,资历既浅,功夫又差,却不知陆清正何以提拔此人。他见阿三作威作福、恶形恶状,只怒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当场三两拳打死阿三出气。

    杨肃观是个明白人,他见伍定远额头青筋冒起,想来他已然按耐不住,只怕旋即就要出手揍人,他往前一靠,伸手往伍定远肩上搭去,低声道∶“咱们走吧,莫要多惹事端。”

    伍定远狠狠地往阿三看了一眼,想起这衙门也是自己多年的苦心经营,想不到今日风纪却败坏至此,心下甚是不忿,虽给杨肃观拉着,却还不情愿走。杨肃观与韦子壮两人半拖半架,这才把他拉离现场。

    众人到了伍定远的旧居,正要开门进去,伍定远抬头一看,赫然见到门上贴着知府的封条,当常烘色惨澹,颤声道:“陆清正,你好厉害啊!”

    当年他给人诬告陷害,落个丢官亡命的下场,这也罢了,哪知这陆清正实在狠辣,竟连自己的房子也要查封,众人见他全身发抖,想来真是气得厉害。

    伍定远狂怒之中,便要将封条撕下,杨肃观连忙拦住,道:“伍兄不忙!这封条还是留下的好,以免打草惊蛇。”伍定远闻得此言,只有长叹一声,停下手来,众人便自翻墙进去。

    是夜众人住得定了,各自商量日后行止,杨肃观道:“眼下咱们兵分两路,我与定远一路,前去查访昔年的案情线索。另请韦护卫与灵定师兄在城里打探,看看是否有人知道当年也先的旧部遗址。”

    众人正要答应,忽听灵真大声道:“杨师弟,大夥儿都有事干,你怎么漏了我?”

    那灵真听得伍定远与杨肃观一路,韦子壮与灵定一路,事情分派已毕,却独漏他一人,情急之下,便自叫了出来。

    灵定知道师弟行止粗鲁,若要进城访查,只怕三言两语间便露出马脚,连忙劝道:“师弟你这几日多歇歇,若要立功,也不忙在这时候。”

    灵真大声道:“老子要立什么鸟功?我来此处,只想找卓凌昭那老儿厮杀,谁管什么狗屁功劳了?你们干什么都好,就是不许把我关在这房里,否则老子明日便回少林!”众人见灵真蛮横起来,都不知如何是好。

    杨肃观面色如常,只淡淡一笑,说道:“谁说咱们要把师兄留在此处了?师兄若要出门公干,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灵真哈哈大笑,大声道:“这还像句人话!”

    灵定见杨肃观迁就师弟,忙道:“灵真天性粗鲁,杨师弟不必拿他的话当真。”

    杨肃观微微一笑,摇了摇手,道:“师兄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

    说着向艳婷伸手一招,唤道:“艳婷姑娘,请你过来。”

    艳婷脸上一红,低声道:“杨大人有何吩咐?”杨肃观微笑道:“姑娘切莫称我为大人,那太也生份了,便叫我大哥好了。”艳婷脸上更红,嚅囓地道:“杨…杨大哥…”


    伍定远犹在气愤陆清正的狠毒,但一见艳婷对杨肃观的神情,还是不甚舒坦,急忙转过头去,只做视而不见。那韦子壮却只笑了笑,好似见惯了姑娘家对杨肃观的羞态,却是不以为意。

    杨肃观向艳婷微微一笑,跟着朝灵真一指,道:“我这师兄生性好动,怕在房里呆不住,只是咱们此来西疆,不能没有一个居中策应、发号施令的人,在下推来想去,怕要劳烦姑娘担待则个了。”

    艳婷惊道:“你……你要我居中策应、发号施令?”

    众人也是惊奇不已,忙问道:“杨师弟此言何意?”

    灵真一向好大喜功,听这职务如此要紧,却又派给了这小泵娘艳婷,便也留上了神。

    杨肃观向众人眨了眨眼,微笑道:“咱们这些时日都在外面奔波,不能没有一人居中号令。只是这人一来要武功高强,见识明白,二来要能定得住心神,牢牢留守此地,这才能掌握大夥儿的行踪,随时出手救援。”说着拿出几枚火炮,交在众人手里,道:“这几日要有什么凶险厮杀,请各位向空放炮,艳婷姑娘见到火焰冲天,自会从府里赶来接应。”

    艳婷面色惨白,心中怦怦直跳,一旁灵真却舔了舔嘴,好似大为艳羡。

    那韦子壮也是老奸巨猾之辈,一听杨肃观说话,便知他有意戏弄灵真,好激得他自愿留守府内,便佯笑道:“正是。艳婷姑娘武功高超,正该担当这个大任。”

    艳婷虽然聪慧,却是个直性人,如何识得破这些机关?急忙摇手道:“这么大的职责,我是不成的……”

    杨肃观皱眉道:“连你也不肯,唉…这可如何是好?想这居中接应的人甚是要紧,实在不能没人来干,咱们这几人中以你耐性最好,武功最高,本想只有你能守住此地,哪知你却又不肯,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艳婷一愣,道:“我…我武功最高?”杨肃观不去理她,自对娟儿道:“你师姐不肯,便由姑娘你来吧。我看姑娘定力过人,这居中策应一职,我看是非你莫属。”

    艳婷闻言,不由得骇然出声,这娟儿自小猴儿一般,什么时候与“定力”两字扯上边?她正要劝阻,忽见韦子壮向她眨了眨眼,好似要她不要多事。艳婷一脸茫然,只得欲言又止。

    娟儿也是个小猾头,情知杨肃观有意说笑,当即笑道:“好啊!我最喜欢当要紧的差了,你放心交给我,想本女侠武功高强,见事机敏,那小小贼子,自然手到擒来!”跟着比手画脚,嘻笑不绝。

    杨肃观哈哈大笑,道:“太好了,有九华山的女侠出头,大事定然无忧!”

    猛听一人暴喝道:“不成!”众人听得怒喝,连忙回头过去,只见灵真怒目圆睁,大声道:“杨师弟你在搞什么?这么要紧的大事,怎可交给小孩儿办!”

    杨肃观皱眉道:“可大夥儿都不愿留在此地啊,只有娟儿姑娘最识大体了。”娟儿装着一张苦脸,叹道:“是啊!只因你杨师弟百般求恳,本女侠才义不容辞,义薄云天一番,唉……大师父你还说东道西,世道不古啊!”众人听她胡言乱语,假作大人模样,无不心中暗笑。

    韦子壮也皱眉道:“娟儿说得是。想这居中策应的人要紧无比,我虽然想干,但功夫却差上一大截,唉…还不如娟儿这孩子来得手脚俐落。”

    灵真胀红了脸,喝道:“他……他那个的,既然你们都不成,让我来吧!”

    杨肃观故做诧异,惊道:“师兄你不是要出门么?现下忽然要你留在此处,岂不太勉强了些?”灵真大声道:“不必废话了,这居中策应一职非同小可,除我灵真的『大力金刚指』外,无人可以担当重任,你们放心去吧!”

    杨肃观装得满脸勉强,叹道:“好吧!只是这居中策应之人当得稳坐中枢,可不能擅离职守,否则我等遇险,一时讨不得救兵,那可如何是好?”

    灵真暴跳如雷,喝道:“你休要看不起我,这几日老子只要离开这大门一步,便是乌龟王八灰孙子!”

    杨肃观喜道:“师兄此言当真?”

    灵真怒道:“你还怀疑啥?老子说话算话!”说着拍胸连连,就怕旁人不信。

    娟儿见灵真落入圈套,当即嘻嘻一笑,便来落井下石,说道:“话可是你说的,连上街溜躂、买个糕饼也不成哦!”

    灵真生平最爱甜食,猛听此言,心中大惊,颤声道:“连出门买块糕饼也不成?”

    娟儿哼了一声,斩钉截铁地道:“不成!”

    灵真想起日后的苦日子,面色已成铁青,慌道:“糟了,我这张嘴最会发馋,这下怎么办?”他满脸为难,只想反悔,但见众人神色轻蔑,只有硬生生的忍住了。

    娟儿见他害怕,当即冷笑道:“你是堂堂的四大金刚,说话算话,绝不能偷偷出门。日后若想讨块糕饼吃,只有哀求姑娘我了!”

    灵真大喜,当下转求娟儿,老佛爷小佛爷的乱叫不休,就怕日后没了糕饼吃。

    众人见他这个模样,都是大笑不止,灵定只觉丢脸已至极点,气冲冲地走出房去了。

    众人住定下来,这几日便分头行事,杨肃观与伍定远两人负责案情查访,便昼伏夜出,一同在城里打探讯息。

    这夜到了三更,两人换上夜行装,便要出门查访。杨肃观问道:“若要找出这羊皮的秘密,伍兄可有什么主意?”伍定远道:“这羊皮是前任知府梁知义找出来的,我想他府中定有什么线索留下,咱们今夜不妨去打探一番。”杨肃观喜道:“定远兄果然是捕头出身,见识大为不凡。”

    两人翻上屋顶,伍定远在前引路,便往梁知义故居而去。

    当年伍定远调查燕陵镖局的疑案时,未曾查到梁知义的家中,后来听得齐伯川所言,方知这羊皮与梁知府有关,但知晓秘密之后,自己便给陆清正派人追捕,始终未有机会前去查访,此时回到西凉,查访旧日上司的府宅便成了第一件待办要务。

    他二人脚步细碎,各自在民房屋顶上飞身跳跃,不多时,便已行到一处大宅之前,杨肃观低头看去,只见这宅子深沈幽暗,想来久无人居。伍定远道:“自从梁知府在任内暴毙之后,他的夫人公子便已搬离此地,这房子已然闲置三年无用了。”

    两人脚下一点,便往下跳去。在屋外绕行一圈,见此处确然无人,这才闪身进屋。

    进得屋去,只见屋中满是灰尘,但家具桌椅却不曾搬走,不少家当都好端端的留在房中,伍定远低声道:“想不到梁公子走得这般急促,居然连东西也不曾收拾。”杨肃观点头道:“看这个模样,确实如此。”两人各自在屋中上下翻看,四下寻找可疑物事。

    正忙碌间,忽听门外有人道:“此处便是梁知府的旧宅了。”跟着有人道:“好!我们进去看看。”杨伍二人大吃一惊,没料到深夜之间有人过来,急忙往书房里闪去,各自找了个角落躲起。

    只听脚步声响,一人当前走进,伍杨二人从门板中偷眼望去,只见那人面如重枣,正是锦衣卫统领安道京。伍定远倒吸一口冷气,心道:“这人也来了!”杨肃观也是眉头一皱,显然也没料到会见到这人。

    安道京身后跟着三人,伍定远凝目认去,一人生得高头大马,名叫“雷公轰”单国易,一人白净脸皮,唤叫“九尾蛟龙”云三郎,另一人面相不凡,肩宽膀粗,一双浓眉极有威势,却是“蛇鹤双行”郝震湘。

    伍定远心道:“连郝震湘也来了,看来安道京对这羊皮是志在必得。”

    四人走进屋来,尚未察看,那单国易与云三郎却各拉了张板凳坐下,安道京瞪了他们一眼,沈声道:“你们怎地这般懒?东西都还没开始找,你们却坐了下来,这算是什么?”

    两人闻言,只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站起,便往房里晃动,东一翻、西一搅,全在敷衍。

    安道京怒道:“你们搞什么!傍我好好地干!”云三郎陪笑道:“统领别发这么大火,小的好生地找,一定把那玩意儿找出来。”安道京骂道:“快去了!少在这里贫嘴!”

    正责骂间,忽听郝震湘道:“统领大人,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模样?单凭梁大人手稿这几字,想来很难找它出来。”

    安道京叹道:“没法子,咱们江大人亲口下命,说这份手稿很是要紧,万万不能落入旁人手里。不管怎么样,总之是得尽力找。”郝震湘点头道:“原来如此。”

    安道京走到书柜之旁,道:“听说梁知府读书甚多,说不定是将那手扎夹在书里。”郝震湘闻言,便走了过去,细细翻动房中藏书。

    伍杨二人听了这话,登时心念一动,他二人身在书房,眼看外头四人尚未搜进,便也开始翻动书籍,想先一步将那手稿找出。

    两人身子微微一动,声响虽低,却已被郝震湘听见。他哼了一声,道:“房里有东西。”安道京听他这么一说,忙提起内力倾听,果然也已听见低微声响,他向郝震湘使个眼色,低声道:“过去瞧瞧。”

    郝震湘不及打话,当下双足一点,便往书房里奔去。杨肃观面色一变,想不到此人内力如此深厚,片刻间便已察觉他们所在,他取出手帕,将脸面一遮,示意伍定远也遮住本来面目。

    伍定远才一遮面,两人便听得郝震湘已然奔近,杨肃观举掌向书架推去,只听轰地一声,房中书架登时倒塌,挡在房门之前。

    郝震湘奔到门口,见房门已被重重的书架挡住,房里却站着两个蒙面怪客,他冷笑道:“哪来的贼子?三更半夜在此作怪?”他凝力在胸,双掌一推,已将挡在门口的书架震飞,只听轰然大响,偌大的书架撞在墙上,只震得屋顶沙尘飕飕而下,无数书籍在空中四散飞舞。

    杨肃观见他武功如此高强,连忙取剑在手,刷地一声,长剑已向郝震湘刺去。郝震湘冷笑道:“好贼子,剑法不弱。”他脚下一扫,将一本书踢了起来,那书势道猛急,直往杨肃观脸上飞去。杨肃观听得风声呼啸,知道书上所附的真力非同小可,若要受实了,只怕会受内伤。他不敢怠慢,眼见书本撞来,急忙往旁一闪,那书啪地一声,撞破了一面窗格,朝院外落去。

    郝震湘见杨肃观身法灵动,霎时双掌连挥,劲风到处,地下无数书本随着气流飘起,掌风一送,便朝杨伍二人飞去。

    伍定远见势头不好,急忙往地下一滚,闪身躲开。杨肃观不愿输招,他“嘿”地一声,长剑急挥,幻成一个偌大光球,顷刻间已将无数书本斩为两截,郝震湘见他剑法精奇,当即手上加劲,只听呼呼之声不绝于耳,书房里的藏书全成了他手上暗器,一一往杨肃观飞去。

    此时安道京已然赶到,他见郝震湘大占上风,一时不忙进去,只在门外掠阵。眼看杨肃观剑光霍霍,一剑挥下,已将一本缮本书斩为两段,那书在空中裂开,跟着有东西飘了出来,赫然是两截纸片。

    安道京眼尖,当即叫道:“快!快!就是这玩意儿了!快将那纸片抓起!”郝震湘右手暴长,已将下半截纸片抓住。

    杨肃观闻言大喜,心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知道那纸片异常要紧,急忙运起小巧身法,旋即往前一扑,身子如飞燕般地掠过半空。手中长剑刺出,已然刺中了从空中落下的上半截纸片。

    郝震相喝道:“放手!”双掌画了个半圆,便朝杨肃观击去。杨肃观提起真气,身子在半空一个转折,闪开了郝震湘威猛无畴的双掌,回剑胸前,伸手一抓,将纸片塞入怀里。

    安道京按耐不住,举刀冲进,急道:“郝教头!千万别让这两人走了!”

    杨肃观见东西到手,不愿再与他们缠斗,猛吸真气,剑光一闪,幻出了七点寒星,便往安道京身前要害点去。安道京识得厉害,连忙闪到一旁。杨肃观见机不可趁,急忙往后退开,当场便要撤走。

    郝震湘见他立时便要离开,连忙双手挥舞,右手鹤嘴,左掌穿出,正是“蛇鹤双行”的绝招,猛地掌力一吐,便朝杨肃观胸前袭去,杨肃观见他招数精妙,只怕自己长剑尚未刺出,身子已要重伤,只有举掌在胸,硬挡他这石破天惊的一掌。

    只听“轰”地一声大响,两人掌力相撞,杨肃观身子倒飞出去,已然撞破了一面土墙,郝震湘与安道京见四下土石飞舞,烟尘弥漫,看不清眼前景况,不敢贸然上前,各自退后一步,运气戒备。

    安道京怕敌人趁机逃脱,忙提气叫道:“来人!快到外头拦截!”那云三郎与单国易早已听到房中异响,此时急急答应一声,便从大门奔出,前去拦阻。

    伍定远见杨肃观吃亏,忙趁乱从窗中跳出,眼看他倒在地下,不由吃了一惊,急忙上前扶起,低声道:“怎么样?可曾受了内伤?”

    杨肃观睁开双眼,微微一笑,道:“不碍事。”说着翻起身来,还剑入鞘。

    便在此时,后头有人叫道:“在这儿了!”

    只见云三郎提着兵刃,匆匆向他二人奔来,伍定远正要取出银梭御敌,杨肃观却摇了摇头道:“东西到手了,咱们不必硬拼。”

    他提气凝力,扶着伍定远的腰间,双脚一点,两人一同跃上屋顶,飞也似的走了。

    安道京等人追了出来,却已迟了一步,一时间叹息不已。

    郝震湘看着黑漆漆的夜空,沈吟道:“方才那人年纪轻轻,武功却好生了得,不知是何来历。”

    安道京皱眉道:“不管他是谁,咱们可得把他揪出来了,不然定会惹来无数麻烦。”说着向郝震湘道:“把纸片给我。”

    郝震湘赶忙答应了,依言把纸片交了出来。

    安道京道:“这纸片上的文字,你还没看到吧?”

    郝震湘心下一惊,忙道:“属下忙着追敌,哪有工夫去看。”

    安道京松了一口气,他往纸上一瞄,脸色登时惨白,道:“没错,便是这张玩意儿了。”他紧闭双眼,就怕多看一眼,跟着把口一张,便将那纸片吞落肚中。

    众人见他行径如此怪异,忍不住骇异出声。

    却说杨肃观与伍定远两人提气直奔,一路逃回屋里,旋即惊动了灵定等人,众人走出房来,只见杨肃观面色苍白,盘膝坐在炕上,已在运气疗伤。

    灵定走上前去,伸手贴住杨肃观背心,将浑厚纯正的内力输了过去。片刻之后,只见杨肃观面色转红,体内郁闷之气大减。

    这灵定功力确实深厚,不到一柱香时分,便将杨肃观的内伤压住,想来伤势已无大碍,韦子壮、伍定远等人在一旁观看,无不感到佩服。

    灵定问道:“是什么人有此功力,居然将你打成这样?”杨肃观道:“是一名锦衣卫士,只不知是何来历。”

    伍定远忙道:“这人是锦衣卫中的枪棒教头,姓郝,双名震湘,旧日里是刑部的总教习。便是他把杨肃观伤成这样的。”众人听说这人是锦衣卫的枪棒教头,心下都是一凛,看来安道京此次是势在必得,连这等好手也请出来了。

    杨肃观笑道:“不论如何,我这掌都没有白挨。”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半截纸片,在众人面前一招。

    韦子壮奇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杨肃观道:“这纸片是从梁知义的府中夺出来的,据说是他生前的手稿。想来很是要紧。”

    众人都甚感兴奋,忙道:“快点读来听听了。”

    杨肃观点了点头,就着烛火读去,念道;“君子之道,首重天德,其上曰义,其下曰法……”看来这纸条所载,都是梁知义平日读书时所做的眉批。这梁知府文采飞扬,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大堆,众人哪有心思理会,只听得气闷无比。伍定远叹道;“看来这纸片全无用处了。”

    杨肃观却不理会众人,自往下读去。他念着念,忽地读到一行蝇头小字,却记在眉批之旁。杨肃观精神一振,知道这行字必有来历,忙挥了挥手,示意众人专心聆听,跟着朗声道:“余经访查玉门关兵卒得知,江充于十五载内二赴天山,其因不详。景泰五年三月,江贼自率军五万,分二路前赴天山,仅馀二万人得还,馀皆失踪。另景泰十年六月,再率三万人前赴天山,惨馀三千人还。”

    伍定远甚感讶异,奇道:“江充连着两次出兵天山,他是去干什么的?莫非去抓也先可汗么?”

    杨肃观摇了摇头,低头往纸片看去,又道:“据老卒所传,江贼多年寻访一人未果,是以甘冒生死之险,屡犯难关。盖其人非同小可,牵连天下气运,若其未死,江贼寝食难安矣。吾问其人来历,老卒示以姓氏,吾闻言大笑,此人已逝多年,焉能还在人世?又,其人若在人间,天地纲常岂不乱矣?满朝群臣,却又何以自处?故此事绝不可信,当误传所致……”

    灵定沈吟道:“这人到底是谁,怎会如此了得?”

    伍定远心下焦急,催促道:“这人究竟是谁,快往下看吧!”

    杨肃观举起纸条,摇头道:“纸片到此便已断裂,下头的文字瞧不见了。”

    众人啊地一声,甚感失望。

    伍定远皱眉道:“到底梁大人所言是什么意思,真叫人猜想不透。”

    杨肃观道:“照字面上来看,天山里定有什么要紧人物,却叫江充日夜悬心。”

    韦子壮问道:“难道这人也与羊皮有关么?”

    杨肃观摇了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反正这手稿出自梁大人的手,必来有些来历。咱们这几日可得多多留神。”

    众人又谈说一阵,只是猜想不透,过了半个时辰,眼见天已大明,便各自回房小憩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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