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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少年游侠

【连载已完】(萧逸作品集)长剑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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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品茗论知已 少帮主受教

  竟然又是月圆之夜。
  张望着当空明月,关雪羽今夜思潮起伏,颇是不能自己。
  婉谢了鲍玉的好意,他仍愿独自居住在这所偏僻的客栈里。对他来说,人情常常是一种困扰,接受了人家的招待,即使是出自善良的友谊,也应当思报,所谓“投挑报李”
  的正是这个缘故,一旦无能为报,便构成了内心的一份歉疚,关雪羽生平为人,是绝不愿对任何人形成歉疚,他所向往的是“来去无牵挂,心似皎月明。”
  ——就像是今夜,天上的那轮明月。
  每一回,当他向天空注视着明月时,脑子里总会情不自禁地思索许多事情……
  昔日,在青燕峰,每逢月夜,父亲总是亲自督导着他习武练剑,燕家那一套七十二手“燕子飞”剑法,便是在月下传授他的。
  那是他们燕家当今犹敢夸耀武林的一门绝技,只可惜关雪羽只学会了一半,即使这一半,至今犹未敢论精。
  雪羽之父燕追云常常感叹着说:“小羽天资颖悟,确是一块练武的好料子,只可惜命中多劫,心不能宁,历劫之后方能大成,那时成就或能在我之上,却不知道是否我还能亲眼看着这一天了。”
  那七十二手燕子飞绝技,好不奇妙,并非仅仅口传心授就能学会,天时、地利、人和,竟是缺一不可。
  天时,应当秋月之夜,特别应在秋雨燕出之时。
  地利,应当雨峰爽峙之谷,妙在时有迂回之风。
  人和,在于彼此深知,心领神会。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
  三者缺一不可,最难还在“人和”那一点,如非透剔晶莹,心有灵犀,这一套剑法便是无能习会的。
  如此一来,一年之中,难得有十几天合乎情况,还要心无杂念,无尘缘牵挂,七折八扣之下,一年之中,能有七天习技就算是不错的了。
  这套剑法,关雪羽叫名是学了七年,事实上总结七年全部时间却未能超过七七四十九天。
  燕追云常夸奖他说,这么短的时间,竟能习会了一半,设非天才横溢,心有灵犀之人,是决计难以达到,因鉴于未毕全功,生恐此一燕家绝学,就此中断,乃把余下一半,运用其特具智慧,绘于绢册。
  现在这本绢册就在关雪羽随身携带行李之中。
  每一次当他仰望明月之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到父亲传剑神情,虽隔千里,犹似眼前。每一次他也都由衷地感觉到惭愧,觉得有辱严父教诲、期盼。
  举头望明月的另一感伤,显然正是在不久之前临淮关麦家浴血之战,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的惨败。
  那次惨败,在他心里所留下的痛楚,奇耻大辱,非但至今未褪,反倒与日俱增。
  每一回想到这里,便不禁为之势血沸腾,从而提醒着他仇人金鸡太岁过龙江的凶狠猛厉,其心益悲,其志愈增。
  老实说,上一次与过龙江的决战过程里,他并未能克尽全力,很多燕门绝技都未能施展,猝然落败,屈居下风,直是教人难以心服,下意识里,他甚至于渴望着与对方能有再见之机,这正是他为什么至今仍逗留在皖境不走的主要原因。
  父母再三地告诫,出云老和尚的谆谆开释,都不能打消他的内心的火焰。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身怀绝技的奇人侠士,是绝不轻易甘心屈居人下,认败服输,这一口气如果也能吞下肚里,则天下无事不能忍,无人不能容了。
  仰望着空中明月,悲愤填膺,关雪羽紧紧咬着牙齿,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却是最终无以发泄的一腔仇恨,奈何,奈何。
  明月在升,照见了庭前那棵参天古松。
  乱叶飞校里,涵盖着几许诗情画意,这便又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月如扇——团扇,团扇,美人用来遮面。
  麦小乔诚美人矣。
  凤姑娘又岂不然?
  那一夜,明月当头,夜凉如水,雪羽持灯,小乔依附。风在林梢,落叶飘零,虽只是短短的一程,侠士不欺暗室,淑女默默无言,多情繁星,竞相奔告,彼时彼境,当是星星知我心,尽在不言中了。
  说到“情”字,未免言之过早,但有此邂逅,则易生情,倒是真的,自此而后,麦家小姐,便扎实地闯进到了他内心深处
  母亲爱子心切,此番离家前,再三嘱咐,年纪不小啦,该成家啦,东挑西选,倒头来真想当和尚么?
  似乎天下的母亲,都是这个样,儿子大了,就想抱孙了,女儿大了,又怕没人要。
  在娘跟前,儿子是永远长不大的。
  “那可不一定。”做儿子的看着娘,“谁叫您长得这么漂亮,拿您跟别家姑娘一比,越加的就瞧不上了。”
  “小油嘴,算你会说话。”
  “我说的是真的,要娶也不能比您差太远。娘,您说是吧?”关雪羽还记得在家时对自己母亲说过。
  母亲含着笑靥,微微摇头叹息。
  儿子的话可是说到娘心坎儿里去了,嘴里不说,心里可不就这么认了。“也不知哪家姑娘有这个命,能叫我家小羽瞧上,真是前生修来的福……”
  结束了风趣的母子对话,像是不着边际的闲话,却未尝不在心里留下了印象。
  面对明月,关雪羽颇似有所感伤,站起来走向室外。
  今夜他思潮起伏,竟自有些坐卧不宁。
  恼人的别绪离愁,迫人的壮志怨仇,一股脑地齐集心怀,才刚刚兴起的豪兴壮志,一瞬间又即变成了统指柔情。
  檐前燕子低飞掠过,明月、繁星、羁旅、深宵,真正是难以排遣了。
  冷栈无客,野宿更残,想到了即将荒废的功课,忽然有些技痒,有心练一回剑。
  这就返回,掣出了长剑。
  燕家的剑法,以神秘高超见称于武林,即使是在平日,关雪羽练习的时候,亦极为严谨,不欲示人。
  关雪羽持剑松下,正当他手掏剑诀,拉开了架式,欲发剑时,一个人影,已映向眼前,说得清楚一点,不是人影,而是真真切切的一个人。
  这个人直挺挺地就站立在当门正中,向这边注视着,双方距离约有十丈,但月夜之下,却看得十分清楚。
  一袭缀满了各色补丁的百结鹑衣,破格的却在腰上加了一根绦子,右望侧露出了尺许长短的一截剑柄,想是金丝缠柄,月色里闪闪有光,明明是一个乞丐,却偏偏没有乞者的寒酸,反之,那炯炯的目神,显示着的却是泱泱大度的武者风范。
  关雪羽只看了一眼,几乎已可以确知他是谁了。
  微微一惊之后,他缓缓的将手中长剑收入鞘内。
  对方似乎颇为惊讶,在略一定神之后,一步步继续踏进,直到距离关雪羽两丈左右之处,才行止住。
  “果然是你。”关雪羽微微一笑道,“我算计着你一定会来了,现在你真地来了。”
  “我是不会让你失望的。”年轻的花子讷讷说着,脸上的神色较诸白天里的突梯滑稽却是严肃多了。
  “少帮主此来是客,请入内一叙,如何?”
  关雪羽闪身肃客,对方显然反而吃惊不小。
  “你说什么?”
  “阁下不必掩饰了。”关雪羽微微抱拳一哂,“难道阁下不是北丐帮童少帮主?失敬之至。”
  年轻花子一声不吭地瞧着他。
  良久,他才点点头道:“不错,我叫童云,你似乎对我知道得很清楚?”
  “不多,不多。”关雪羽改变口气又道,“但却也不少,譬如说有关足下的负气出走,也略知道一些。”
  童云挑动了一下长眉,冷冷说道:“这么说,今夜我就更不能放过你了。”
  说着,他反手后肩,“刷”一声,掣出了身后长剑,冷森森如秋水一泓,端是一口好剑。
  “拔剑吧!”童云脸色寒冷地道,“我知道你剑术必有可观,这里虽非理想之地,但我已察看过,除你之外,并无外客,大可尽情地施展。”
  关雪羽道:“你要比剑,我一定奉陪,只是又为了什么?难道只因为我认出你是童云?还是白天之事让你心存芥蒂?”
  “对了,这就够了。”
  童云冷笑一声,接道:“白天人多,我不便当众迫你出手,却发觉阁下手劲大有可观,分明一流身手,客居无聊,想到尊驾亦有同感,这便前来请教。”
  关雪羽观他谈吐不俗,虽有凌人盛气,却不失君子之风。再想到方才,对方只须少隐片刻,自己难免在大意失察之下,展开了燕门剑法,以童云之丰富见闻阅历,说不定就会被他看出了门户。这一点倒无所惧,若为他偷学了其中精华,或是仅有所悟,便为大失策事,武林中以泄露门户不传之技为不可饶恕,关雪羽险些疏忽之下,触犯门规,此时想来,犹自不免自责。
  那童云果有私心,只须驻足片刻,便能由关雪羽剑法中窥出堂奥,然而他却显然不此之图,端的是一个不欺暗室君子。
  这一点,先自赢得了雪羽内心赞赏。
  “童兄有意赐教,不敢不遵,我们这就先武后文,再说其他吧!”
  童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他。
  聆听之下,他说了个“好”字,右脚侧跨,抱剑于怀,俨然大家之风。
  关雪羽既然知道对方身分,且知他为人正直,倒颇是有意要交一交这个朋友。正因为这样,此刻便不得不全力以赴,剑上较个高低,让他心服口服。
  有此一见,他也就不再多说,当时重新掣出了长剑,微微一笑道:“你我究无仇恨,犯不着以死相拼,这就向少帮主请教几手高招吧!”
  话声方住,董云已忍不住冷笑一声,蓦地向前踏出了一步,道:“废话少说,快看剑。”声出剑到。
  这一剑平肩而出,既直且快,寒星一点,直向关雪羽咽喉上疾点过来。
  关雪羽左手一招,用燕门空手人白刃的拿剑手法,倏地往对方长剑剑尖上捏去。
  童云陡地一振腕力,长剑“刷”地飞起来尺许高下。闪过了关雪羽的的手指,反向对方手腕子上削去。
  关雪羽胸有成竹,倒也不惊,胳膊肘子向下一沉,霍地用左掌掌沿,向对方剑上封去。
  一收一吐,掌上力道惊人。
  童云身子向后一收,长剑反抗,随着他快速的一个转身之势,耳听得“叮!”的一声,两口剑首度交锋,却不是实力的交接,仅仅是尖锋相触。
  是夜里,即见火星一点,一闪而进。
  一个左翻倒卷。
  一个斜起似鹰。
  剑光交插影里,结束了第一个回合。
  童云双手握着剑柄,脸上显示着无比惊异。关雪羽也不敢掉以轻心,正是惺惺相惜。
  “好剑法。”
  随着这声招呼,关雪羽已拧身现肘,第二次发出了剑招,这一剑施展的是燕字门绝妙的高招,一片轻啸里,长剑如电,力劈童去后背。
  至此,变轻灵而怒掣,凌厉的剑风立刻使童云大有所警,这般狠厉的剑招,确是他始料非及,这才知道对方果然是罕见的一个劲敌。
  猛可里,他身子向前一个快扑,却用脚尖力点地面,快速的一个疾转,身子已然纵出了七八尺开外。
  关雪羽压剑后随,一声轻叱,脚下来一个急蹿,拔身而起,就在这一霎间,童云已倏地转过身来。
  原来他故意避开,无非是诱敌之计,对方一跟踪而来,正是求之一不得。
  所谓“兵无常行,以诡诈为道。”
  童云一经交手之下,已觉出对方大是可畏,这才拼着弄险。以身为饵,诱使对方接近。
  随着他飞快的一个转身势子,左手骈指如电,直向关雪羽剑身上力点过去,同时间,右手长剑大力挥出,一挥一挫,形成了一个“乙”字。
  打咽喉,挂两肩,好厉害一式杀着。
  观诸童云所施展的这一剑,真正称得上深领剑中三昧,有凌云驾虹之势,无缕冰剪彩之痕,这才是剑道中的上乘手法。
  关雪羽何尝没有料到童云有杀手之招?只是没有料到这般凌厉害了。
  在童人雷霆万钧的剑势里,关雪羽身子霍地向后一坐——含胸、拔背、沉肩、甩肘。
  这一剑真可当上惊天之势。
  “刷”一缕银霞起自身后,初起时不过飞泉一道,待到将临及对方头顶之上,这道飞泉才蓦地爆喷了开来。
  急光流电里,幻化出一天剑影,童云全身上下猝然间为之一寒,已被对方弥天剑阵整个涵盖,这才知道,自己图人,对方图已,观诸眼前对方所施展,分明已达剑术中“分光掠影”境界,心里一惊,遍体生寒,此时此刻,抽招换式已是不及,更逞论从容身退了。
  关雪羽其实原无意施展这般厉害杀招,只为对方狠毒剑招所逼,情急之下乃出此下策,双方并无深仇大怨,自不必以死相搏。
  一念之兴,抽招已是不及,情急之下,左掌猛力向外推出。
  这一掌为了解救童云危急情势,关雪羽不惜使出了“无形罡力”。童云只觉得迎面微风袭面,紧接着这袭微风之后的巨大力道,其力万钧,竟是万万难以抵挡。
  总算他一时心灵,借助着迎面而来的劲道,猛地向后一倒,足下就势一蹬——
  “哧!”反纵出一丈五六。
  几乎在同时之间,关雪羽已由他当头跃了过去,身后剑芒,有如扫帚星般在闪烁着大片白光,无论如何,总算收住了剑势,解救了对方一时之危。
  缓缓将一口长剑收入鞘中,关雪羽向着童云抱了一下拳道:“承教。”
  童云呆了一呆,似乎这才意会到是怎么一回事,脸上一阵发热,连耳根子都红了。
  自然,夜色里看不出他这番窘态。
  “我认栽了。”
  这了这句话,长剑一挑,“呛”一声,已回插鞘内,摇摇头叹息一声,转身就走。
  才不过跨出一步,又自站住,回过身来。
  “请教大名上下?”
  关雪羽随即报出了名字。
  童云嘴里念着“关雪羽”三字,剑上一片迷离,冷冷一笑道:“请恕我冒昧,阁下身手大脱武林窠臼,方才那一手擦臂飞剑,颇似传说中飞燕门的绝技‘霜满天’——不知是也不是?”
  关雪羽心中微微一惊,倒不会想到,对方居然还有此阅历,既为对方一语道破,再如矢口否认便似欺人过甚,当时只得点头承认。
  “童兄慧眼高见,佩服之至。”
  童云立时神情一振,十分诧异地打量着他道:“这么说足下竟是飞燕门的出身了?”
  关雪羽尚还未来得及回答,童云又摇摇头道:“这又不对了,飞燕门是向来不收外姓弟子,这便奇了……”
  关雪羽哼了一声:“童兄果然无所不知,只是在下却并没有说是飞燕门出身弟子。”
  童云窘笑了一下:“只是,燕门绝技却是向来不传授外姓弟子的。”
  关雪羽心中一动,一时里有些碍难作答,心里正自盘算着,要如何启口。
  童云微微一笑,却先自抱拳道:“阁下似有碍难,不说也罢……你我原是初见,请恕冒昧。”
  关雪羽道:“足下大名,心仪已久,如不见外,可否入内一谈?”
  童云一双眼睛在他脸上转了片刻,点点头道:“也好,打扰了。”
  关雪羽原以为他不会答应,想不到竟是忽然变得十分爽朗,倒是有些意外,一时甚喜。
  落座之后,关雪羽由暖壶里为他斟上一碗热茶。
  童云欠身道了声谢,双手捧过饮了一口。
  放下茶碗,他打量着关雪羽说道:“有一句话,在下与兄台初识,不知该不该说?”
  关雪羽道:“愿聆雅教。”
  童云冷冷一笑道:“关兄既然深知我的出身来历,必然也知道我今日之困难处境,本帮一片基业,如今全在家兄把持之中,小弟身败南来,想要在某处安身,不得不打出一个局面……有时候为达目的,手段不免过狠,嘿嘿,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关雪羽道:“这是贵帮之事,与我本无相干,童兄这么说,显然是有弦外之音,又可否说清楚一些?”
  童云微微一笑,而神色之间,颇有窘态。
  “足下是聪明人,还用我多说么?”
  随即端起面前茶碗,喝了一口,借着饮茶,略遮其不自然神色,“总之,今夜与兄台一会,多少有些见面之情,尚请凡事包涵,童某感激不尽。”
  关雪羽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微微一动,暗忖着,这个童云非但武功精湛,心思智谋更有过人之处,我如此时口气一松,或是碍于情面,不立刻声明表白,便是事同默认,日后便无所施展,哼哼,我岂能着了你的道儿?
  心念转过,当即一笑道:“那也要看什么事情,以童兄为人,当不该倡行不义吧!”
  言下之意甚是明白,你如多行不义,我还是要插手阻拦的。
  童云脸色一变,长眉挑了一挑,发出了一声朗笑。
  “关兄快人快语,兄弟好不敬佩。”
  “少帮主抬爱了。”
  关雪羽话声微顿,又道:“我也有几句话,要奉告足下,其实在白天,我已经告诉过贵帮一位长老。”
  童云点点头道:“兄弟已经知道了,关兄是要我迁地为良?这又为了什么?”
  关雪羽微微一笑:“如今皖省一境,天灾人祸并临,早已不是乐土,而且就时间上来说,少帮主你也来得太晚了,显然有人已较足下捷足先登。”
  童云冷冷一笑,摇摇头道:“我不信……再说,兄弟我这一行,正是人疲马劣,已不容再另作打算。”
  “少帮主之意,是决计要在皖南立足下去了?”
  “兄弟已别无选择。”童云微笑着道:“还要请关兄多多支持。”
  关雪羽冷冷地道:“我已有言在先,少帮主既是有恃无恐,那我倒不必多事,不过,对方来头不小,童兄你却不可莽撞,还要三思的好。”
  童云眉头微皱道:“有这么厉害?是……谁?”
  关雪羽讷讷地道:“夜来细数坟头鬼,金鸡三唱早看天,少帮主可曾听过两句诗?”
  童云陡然间呆住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才冷冷地说道:“长白,金鸡?难道是出没辽东的那只老金鸡么?”
  关雪羽微微点了一下头,脸上情不自禁地为之索然。
  提起了这只老金鸡,他难免便会触及到方才刚刚经历不久的刻骨仇恨。
  童云点点头道:“我知道这个人,他一向是足不出辽东,何以会来到了中原内陆?
  只怕这个消息不大确实……”
  关雪羽冷冷一笑,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
  童云站起来一揖道:“多谢关兄指点,这件事我自会留心……夜深了,我就不再打扰了。”
  关雪羽原想就前些临淮关所发之事,透露与他,以打消他在此立寨的决心,见他如此,也就不再多说,随即起立送客。
  童云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兄弟等一行,此刻暂时落足在南岭的朝天宫内,关兄有空请来坐坐,兄弟也好面请教益。”
  关雪羽一笑道:“一定拜访。”
  说话之间,即听得客院之中,传出了微微声响,关雪羽前行的影子,向壁间一贴,就势向外面打量,即看见三数条快速人影,正自由四面墙垣处飞身而下,身法虽快,到底算不上一流身手,以至于落下的身子,多少都发出了声音。
  一共是四个人。
  四个清一色的乞丐。
  看到了这里,关雪羽这才明白,敢情来者四丐俱是跟随童云而来的随身近卫人员,想是甚久未见他出来,忍不住便进来察看。
  童云也发现了,陡地现身而出,向外挥了挥手,四丐立即消失暗处。他这才向关雪羽抱拳告别,身形轻摇,施展杰出轻功,陡地飘出六七丈外,落脚在院中茅亭之上,不过是沾一下脚尖,紧接着第二次拔身而起,有如轻烟一缕,已消失于黑夜之间。
  南岭,朝天宫。
  一只蝙蝠低飞着由偏殿掠出,展开了夜的序幕。
  白长老盘膝坐在一张红木的座椅上。
  从外表上看起来,他大概有七十岁左右,然而,这可不是他真正的年岁。
  事实上,在北丐帮老一代的人都知道“黑”“白”二长老,是如今该帮硕果仅存的两名元老,认真地算起来,两个人的年岁应该在九十开外,百岁上下,在北丐帮他们算得上是三朝元老,就连过世的帮主童大左,也是他们的晚辈。
  一身素白的长衣,矮小,粗悍,满头长发,俱已灰白,两只长而细、微作菱形的眸子,即使在白昼,也常常是闭着的时候比睁开的时候多。
  人到了这般年岁,所能期待的似乎只有一个“死”字,然而,白长老好像距离死亡,还有一段距离。
  在本帮,虽然他早已不再过问帮事,可是接近他的人却都知道,他可不是一个废物。
  白长老精于道家的“服气”之术,即所谓“春食朝霞,秋食沦阴,冬饮沆瀣,夏食正阳。”再加上“天地玄黄之气”,便就是道家门中所谓的“六气”。
  朝霞者,日始欲出时赤黄之气,沦阴者,日没以后之赤黄之气,沆瀣者,其实就是所谓的“露水”,为渗有夜露的水气(北方夜半之气)。“玄”与“黄”根据《楚辞·远游》里面的解释,是接近天与地的空气。
  这种长时“食气”的结果,据说可以达到“胎息”的结果,也就是传说中的“迎风自拳”,道家有一个专门的字眼称作“乘跃”之术。
  白长老是不是已经达到这种“乘跃”地步,无人得知,可是他的功力毕竟已相当高深,这一点似无可疑,只凭他长日闭食,日仅进水的功力来看,确是成就非同小可,只是他的功力并未能真正达到神仙的“辟谷”之术,间些日子,他仍然还要吃些东西罢了。
  在丐帮里,黑白二老常常被当成不管事的闲人,时间一长,也就被视为是“无足轻重”的角色,除了在必要时候,请出他们二位来说几句话,这些话又会被像“经典”
  “祖宗家法”一般的尊重,这么看起来,他们的存在,仍然是有相当分量的。
  就像眼前的这一件事吧!
  帮主独臂插天童大左一死,有关兄弟二人由谁去继承帮主的问题,便告发生,黑白二长老于是相继又被由冷宫请了出来。
  这一次两位长老的意见,并不统一。
  白长老认为,应该尊重故帮主童大左的身后遗言,那便是册立童云为帮主。
  黑长老不以为然,他认为武林一帮,虽不能比国之传位,却是可借镜,废长立幼,前无帮例可援。
  双方于是相峙不下,便引起了一场兄弟阋墙之争,兄长势力大,弟弟力量小,结果形成了童云的出走,这其间特别要指出来的是,尽管兄弟二人在这场斗争里,势同水火,两位长老却并没有直接介人,只是各人在幕后说上几句话而已。
  童云失败了,连带着白长老不得不为之出走。
  好在白长老人虽然一大把子年岁了,却很看得开,对于这一次的出走,他曾对童云说道,在十年以前他就知道今日之变迁,活当如此,还有什么好埋怨的?
  他果真是相当的老了,以至于当他独自静坐的时候,很难有什么事情,能够使他睁开眼睛。他常说目为四神之首,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便有所消耗,所谓的“闭目养神”
  便是这个道理吧。
  偌大的殿房里,只有白长老一个人。他像是在打盹儿,但却也别想因为这样,就能够瞒过他什么。
  人老了,很多地方像是“返亚归真”,说是“返老还童”吧”。
  在“静极”的情况里,人无非要“自得其乐”,才能有所生趣,否则生者为何?
  白长老忽然睁开了左面的一只眼睛。
  原因是那一面有了动静。
  一只大灰老鼠,正由壁洞神案下面钻出来。半蹲着身子,拱着一双前爪,像是在膜拜的样子,这只老鼠正自向白长老端详着。
  白长老这只左眼,便是为此而开。
  大老鼠玩弄着一双前爪,不时地理着它的长须,对于这个新近迁来的穷老道,它确实感到很陌生。以前没见过,但是还不讨厌,因此,每当它出洞之时,总是要向这人看上一阵子。
  老道总算是“知心的人”了,每一次总会睁开一只眼向他的这位异类朋友答谢问好。
  一霎间,白长老脸上充满了笑意。
  那种充满了儿童的稚气,确是天真无邪,幸亏对方不过是一只老鼠,要是一个人,人家不当他是疯子或是老不正经才怪。
  瞧瞧老道那份德性吧,挑眉,挤眼,眉飞色舞,连带着嘴都跟着活动起来了。
  一人一鼠,就这个样,活像是演一台哑剧,怪道的是大灰鼠却对此极感兴趣,频频鼓着尖腮,“咕咕”一声就此而去。
  过不了一会儿,它又出来了。
  这一次却带来了另一只大灰鼠,于是拱起前爪,又在向白长老说话了。
  它说:“这就是我要跟你介绍的,它是我的老伴。”
  白长老挤了一下眼,传递过去他的心声,他说:“啊,真好,可是看起来,它没有你大啊,看样子你是公的吧?”
  老鼠说:“你猜对了,你怎么会知道的?”
  白长老挤了一下眼,“看你的胡子就知道了,还有你的肚子比较小。”
  公鼠说:“你真聪明。”
  白长老道:“你太太为什么要这么傻看着我?”
  公鼠说:“它害怕。”
  “为什么?”
  “因为……”公鼠说,“它以前吃过你们人类的亏,她的父亲和父亲的父亲,就是被人类所害死的。”
  “太不幸了,你能说清楚一点么?”
  “那是你没来以前,这里的一个瘸腿道人干的好事。”公鼠愤愤地说,“他养了一只猫。”
  “啊,那就难怪了,可是猫呢?”
  “死了……”公鼠“咕咕”一声,“跟我们为敌的,无论是人是猫,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瘸腿的道人他也……”
  “不错,他是害老鼠疮死的。”
  “老鼠疮?”
  “被我太太在他的脚拇趾上咬了一口,后来就发病死了。”
  白长老惊讶地两只眼睛都睁开了。
  “你也许还不知道。”公鼠说,“我太太牙齿有毒,嘿嘿,也许它偷吃砒霜吃多了。”
  白长老点点头:“太可怕了。”
  “但是你用不着怕。”公鼠说,“你是好人,我们以后会是朋友的。”
  “但愿如此。”白长老专心致志的运用神思,“我们说点别的吧,你太太怀孕了吧?”
  “真有你一手……”公鼠说,“已经记不清,她这一次是第几胎了,谈这个干什么?
  怪不好意思的。”
  “谈谈何妨?”
  “好吧,子子孙孙不知还有多少了。”公鼠说,“但是都走啦!到头来就只剩下我们两个老的在此。”
  忽然,这只大公鼠人立而起:“我得走了,有人来啦。”
  公母二鼠顾盼了一下,一溜烟也似的逃之夭夭。
  这里白长老也发觉了。
  他颇为感叹的思索着,毕竟鼠类的观察官能要较诸人强了,以自己数十年面壁之功,听觉已极为灵敏,竟然仍是不如。
  这座偏殿自从白长老住进来之后,平素除了少帮主童云之外,向无外人擅入。
  眼前来人的脚步声,虽说是距离尚远,但是白长老却可以肯定这个人是往这个方向而来,此外除了这边偏殿之外,别无建筑,那么来人的目标必然舍此无它了。
  他仍保持着这个似睡非睡的姿态。
  盘膝在座,闭目养神,深深的垂着头,活像弯腰的虾子,皤然白发,云也似的披散下来,摇的灯光里,地下的衬影竟是如此凄凉。
  他几乎已可以认定来人已在殿墙之外,何以只是在窥伺,而并不急急进入?这就更为人疑惑。
  “呼——”
  耳边上似乎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风。
  白长老无需睁眼,已可断定来人上了墙。紧接着“呼!”同样的声音,这又可证明对方的飘身而下,虽然这声音发自甚远,
  白长老却能清晰在耳。
  只从脚步的声音来判断,白长老已可断定这人绝不是少帮主童云,甚至于也不是本帮这次南来中的任何一人。
  这倒是奇了。
  白长老习惯地又睁开了一只眼睛。
  他看见了一个瘦削的人影,远远的正自向这边注视着,这人自现身墙内,还不曾向前踏进过一步,确是够谨慎的,不知是顾忌些什么?
  已经来了的人,总归是要来的。
  这人在顾盼一阵之后,终于忍不住向前踏进。
  透过长窗,以及洒落在庭院里的月色,白长老虽说是深深地垂着头,睁着一只眼,可是来人的一切却清晰在望,渐渐的,这人已来到了眼前。
  白长老透过微妙的感触,已把对方打量得够清楚,他随即把那只睁开的独眼也干脆闭上,不再向来人注视。
  瘦硕的个头儿,背部微微拱起,一身月白色半长不短的大褂,这副相貌可是透着眼熟,再看一看,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再加上脸上那一道老长的刀疤,嘿嘿!不正是金鸡太岁手下那个跟班儿祝天斗么?
  左右一番打量之后,祝天斗一径走向殿前。
  窗子既是敞开着,殿房里还点着灯,白长老这副似睡不睡的模样儿,便落在姓祝的眼中。
  他显然吃了一惊。
  似乎没有想到,偌大的殿房里,仅仅只有一个老朽的道人在此打盹儿。
  略一犹豫之后,祝天斗那张青皮少肉的脸上,随即带出了一番喜悦之色。
  他奉命来办一件“极秘”之事,原想到丐帮之内九雄荟萃,自己保不住就许阵前失风,心里还自一个劲地嘀咕不已,无如身后主子交待的事情,却是不容他不来,现在看见了对方这番情景,心里着实是放下了。
  整个院落里,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偶尔袭来的微风,拖动着干枯的桔叶,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祝天斗如何又会把对方这个貌不惊人的老朽道人看在眼里?身子一连几个快速起落,已掩到了窗前。
  瞧了一瞧,那个老道仍在灯下打着盹儿。
  祝天斗暗地里冷笑了一声,心里忖着,老东西,你还是乖乖睡觉的好,眼睛一睁,老子可就要你的命。
  心里盘算着,右手抬起来,向着窗台上轻轻一攀,四指微一着力,“呼”地腾身掠起。
  起落之间,有如一只展翅巨鹰,已飘身殿内。
  这时他才看清楚,对方这个显然也属于丐帮一员的老道人,竟是如此的老了。
  既然是在睡觉,就干脆让你睡个舒服。
  祝天斗身形乍腾,这一次捷若鹰隼,呼——地来到白长老座前,右手疾出,五指轻收,如鸡下啄,直向着看似无知的白长老背上落去。
  “噗!”一声,点了个正着。
  这地方位当人体二气交接之处,也就是俗称的“昏穴”所在,虽说是听来无关痛痒,却端看下手人的功力而论了,出手重的,照理能够使人致死。
  祝天斗与他并无深仇大怨,只是要他乖乖睡着不动,所以并没有施展全力,五指下处,只是觉得对方身子竟是出乎竟外的软。
  并不仅仅是软而已,而像是一个大气囊,手指触处,微有弹刃之性,祝天斗心里一惊,却只见座椅上的那个老道人,身子一歪,竟倒在椅子上昏了过去。
  祝天斗看这样子,一颗心倒是放下来了。
  他不再理对方这个老人,一双闪耀着精光的眸子,频频在殿内四下逡巡着。
  这座偏殿,不过被用来作为暂时的丹房而已,四下里摆设的无非是些瓶瓶罐罐,祝天斗的目光竟然对这些琐碎物什很感兴趣。
  只见他蹑手蹑脚走过去,在这些瓶罐之间大肆翻着,找了一阵子,自己似乎也有些糊涂了。
  就在这里,忽然觉出左耳间一阵子冰凉,像是有人正向自己脸上吹气。
  祝天斗不禁心里吓了一跳,倏地转过睑来。
  什么也没看见,却仿佛有一件甚大的物件,就在自己偏头的一霎间,呼地一声,由当头顶上飘了过去,同时间右边脸上,冷嗖嗖地被人摸了这么一把。
  祝天斗“嘿!”地叫了一声,抡掌就劈,同时间打身而起,折出了七八尺开外。
  容得他身子站定之后,这才发现到敢情面前什么也没有,自已一个人穷耍了半天,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那边座头上,被自己点了昏穴的老道人,仍然跟先前一个样,斜着身子俯在椅子上,好好地在睡他的觉,四周围寸尘不惊,一切都和先前一个样。
  祝天斗可就傻了眼啦。
  再看看长案上的那盏青灯,噗哧哧地冒着火苗子,显然受惊于风力——这又证明真的是有人来过了。
  祝天斗自跟随金鸡太岁以来,由于后者在江湖上的威力,几乎无往不利,所见披靡,想不到最近流年不利,一连串的受辱受惊,尤其是前此麦家一战,差一点丧命在关雪羽之手,设非是托福主子的照顾,这条命早已完蛋大吉,一连受创之后,早已锐气尽失,这一次奉命前来,满以为对方丐帮败兵之将,还有什么能人?却想不到仍自偏多怪异,有过以往的遭遇,他可是不敢再以恃强,还是三十六策,“走”为上计的好。
  转念再想,主子要交待,总不能空手而回,多少也得捞它几样东西,回去交差才是。
  这么一想,即由身上取出一方绸巾,抖开来,平铺在地,一双白果眼,东瞧瞧西看看,只把那些丹丸药散的瓶瓶罐罐手到拿来,盛了满满一袋。
  那边还摆设着一尊瓷马,拿了再说。
  祝天斗飞身而前,取马在手。
  当他回过来,待把手上瓷马包进包袱里去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包袱不见了。
  明明记得刚才这个包袱就放在地上,不过是弹指的当儿,竟然会不见了,岂不是邪门儿?
  被点了穴道的老道,仍自昏睡不醒,甚至于仍然还是刚才的睡姿。
  祝天斗心里一阵发毛,偶一抬头,这才发现,嘿!原来悬在梁上了,想是刚刚挂上,还在悠悠不停地来回摇着。
  祝天斗禁不住为之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用说这是来了能人了,总共是一回身的空档,来人竟能从容进出,这还不说,竟然还能把包袱系好梁上,自己简直成了聋子了。
  心里一急,随即把手上瓷马放下,一个腾身,越出窗外,四下一打量,月高风清,并无任何踪迹,再回去,这一次连瓷马带包袱都不见了。
  包袱不见了,包包袱的那块绸子,却好生生地铺在地上,只是包袱里的那些瓶瓶罐罐不见了,再一打量,原来物归原处,俱又好生生地摆回到原来地方。
  祝天斗只觉得一阵子透心的发凉。
  不用说,自己这是被人家给耍了,这个人功夫高不可测,似乎对自己还有几分厚道,否则凭他这等身手,要是有意取自己的性命,八条命也完了。
  待将如何?
  走吧,空手而回,回去如何交待?
  不走吧,还有什么脸再呆下去?
  心里那股子窝囊可就别提了,一转脸,可又看见了睡在椅子上的那个白发老道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可是一概不知的样子,兀自在昏睡之中。
  心里一动,别是这个老东西闹的什么玄虚吧?转念再想,却又不对,因为对方明明已被自己点了穴道,莫非他还能自行解开穴道不成?
  据他所知,武林中并非没有那类奇人,可以借助本身气血之功,自行活血打开穴道,就好像他主子金鸡太岁过龙江就有这个能耐,实是难以相信,眼前这个不起眼的老道,也能有这个能耐。
  既经动念,无妨就试他一试。
  祝天斗冷冷一笑,反手由小腿肚上拔出了尺半牛耳尖刀,那双白多黑少的眸子里凶光四射。
  “老小子,你这是翻穿皮祆,在跟我装疯,老子偏就不相信你这个邪。”
  脚下一点,“嗖”地已蹿到了对方座位之前,右手向前面一探,已抓住了道人后领衣裳,往上一提,就像拎兔子般把他给提了起来。
  就是因为太顺手了,祝天斗才为之打消了先时的一腔杀招。疑心既去,冷笑一声,用力的又把他给掷了回去,“砰”一声,摔在椅子上。
  由于力道过猛,大股风力竟使得长案上的那盏灯一下子为之熄灭。
  霎时之间,满室黝黑。
  就在这一霎间,祝天斗只觉得后领上一阵发紧,连衣带肉被人抓了个紧。这情形竟与刚才施于白长老有几分相似,只是手法略有不同。
  祝天斗心里一惊,左手尖刀往后就扎去。
  他的刀快,人家的手法更快。
  刀身方自递出一半,一股绝大的劲道,已发自对方手上,随着这股力道向外一振之下,祝天斗已被摔出去。
  这一手劲竟是出乎意外的大,祝天斗的身子足足被摔出了五六丈开外,噗通,倒了下来。
  总算祝天斗还算灵活,随着倒落下来的身子,一式“兔子滚”,翻跃出去,虽说是没有摔着了筋骨,却也被着实地震了一下,另外却不慎为自己手上的刀,扎了一下,伤在小肚子上,没有扎实了,却也划了一道血糟,疼得他连连打颤。
  气人的是,一连串的为人戏耍受辱,最后更叫人给摔了出来,却连对方是谁,他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说起来可真够丢脸泄气。
  这么一来,自然是不能再留下去了。
  黑暗里,一个人倚着石头,咬牙切齿地发了一阵子恨,瞧瞧还是不见一个人影。
  不用说,暗中这个人八成儿是跟自己泡上了。可惜的是这场哑剧到目前为止,自己是输定了,说得切实一点,对方还是手下留情,要不然这条小命早就完了,再不见好就收,那可真是“耗子舔猫的鼻梁骨——作死”了。没说的,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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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长老苦劝谕 静字下功夫

 

  荒山绝顶,耸立着这座延绵百十丈的古堡城池,如今显然是废置了。
  据说,此处乃是前朝大宋兵马元师李庭芝受命援襄樊时,为抗元兵精锐,在此天险筑此为基,以后元军伯颜大将攻陷襄樊城,此处亦不能保,元军以“石炮”、“马雷”
  破城,乃废置至今不再为用,断壁残垣,战迹犹存,忠魂鹃血,每发古人之思。
  城池虽破旧,规格尚在,昔日大军屯驻,来去风云,该是何等气势?而今但见萧萧荒草,垒垒斑石,秋风薄幸,每发悲啸,磷磷鬼火,更添几许悲凄,惟庭前燕子不减多情,频频回顾,景象好不凄凉,不再有人来了。
  即使乞儿,也觉着路远,行走不易,处此荒山绝顶,连饭也无处可讨,有钱的大爷,就更不会来此走走。
  谁会想来这里。
  莫非是那别具异图,胸怀不世奇想之人,所谓“鹰游天下,虎啸四野。”此类怪杰之物,当今人生还是有的。
  独据长廊,让巨风鼓荡着一袭素袍,自此前瞻,但见白云沧海,怒涛汹涌,世事变迁,人际沧桑,何又不如此?想通了,不值一笑,想不通热血澎湃,此番滋味,便将不了……
  石案上,斑斑二十四个手掌印子,竟不能将胸中悲愤发泄干净。
  长啸数声,声回大地,依然是故我一人。
  奈何,奈何,问天问地,我欲何为?我欲何为?
  恁的心比天高,强能伏虎,怎禁得壮志不展,空悲切,空悲切。如果说“杀”能逞雄?出头展志,何在乎血流成渠,白骨盈野?
  此时此刻,饶真是“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不对,不对……”
  这汉子喝醉了似地摇着头,舌头果然已经大了许多,“那是辛稼轩的词,不是我过某人的……一个也没有,知我的人连一个也没有啊……”
  于是,折起腰来,带着三分醉态,在此古青石案上,他印下了第二十五个手掌印子。
  好精湛的功夫——
  掌下之处,但只见石屑如腐,自五指缝间一簇簇涌起,一串串落下,乍看上去,像是和稀了的面条儿,只待清风一吹,便即化灰四散。
  好样儿的真功夫。
  认得此真功掌力者,当今天下又能有几人?
  “有几人。”
  盘过手来,拔起了半空了的酒坛子,着实地又自灌了几口,风引血脉,酒兴越发地发作了。
  那汉子竖起了一根手指让劲力内聚,坚比精钢,正是他独步天下的“一气破天”指力,就此运指如笔,据石力书起来,写的是:
  coc1“二十五掌手掌印,般般功力不相同,我有摇天撼地能,敢夸神州第一人。”coc2酒力上涌,长呕一气,再书:
  coc1“大丈夫当虎行天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coc2末尾的几个字,甚得其心,却又意犹未了,于是再写下去:coc1“我歌我乐,我恨我恼。”coc2
  酒兴猝起,“噗”喷出了一大口,但即见飞星点点,溅石如雨,真个是化内外功力于一炉,无怪乎他更加狂态万千,却为此打消了文思,几经思索,不得佳句,就此收住:
  “明将亡矣,昏君残朝,年、月、日,长白金鸡。”
  coc1“二十五掌手掌印,般般功力不相同,我有摇天撼地能,敢夸神州第一人。大丈夫当虎行天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歌我乐,我恨我恼。明将亡矣,昏君残朝,年、月、日,长白金鸡。”coc2
  几行字迹,连同着二十五个鲜明的掌印,——都瞧在眼里,关雪羽由不住暗自吃了一惊,一时木然。
  古石案上,醉倒了长白金鸡过龙江,只见他下半截长躯倒向案角,一只手还自压着带鞘的长剑。
  大风震荡,长衣猎猎作响,一旁满是掷出破碎的空酒坛,数一数,为数可观,竟有十七个之多,此人酒量实是惊人,当真称得上“沧海之量”了。
  高处不胜寒,这阵子旋回风,只管来去盘桓在眼下城池古堡间,风过处,激起了阵阵灰沙,古人谓“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料想着过龙江必是这般醉倒了的。
  关雪羽下意识地咬了一下牙。
  连日来的苦思顾虑,直把宁国府远郊近栈都找遍了,总算没有白费心机,到底找到了他,却不料竟是这般的不凑巧,他竟是醉倒了。
  机会不再,更待何时?
  一念之兴,关雪羽反手抽出了随身长剑,脚下微拧,又欺近到过龙江身侧。
  剑出如虹,几乎已挥临到了对方身上,忽地临时止住,长剑轻颤,摇曳出片片银光,也显示着他颇为不宁静的心情。
  这一剑只稍向前递出,以关雪羽的内功劲力,定能在对方身上留下一个透明窟窿,当可为武林除却了这个可怕的大患。
  然而,这却是极不名誉之事,背后出剑,内疚神明,侠义道上尤其不耻。
  轻叹一声,这一口剑遂又回到了鞘内。
  “姓过的,你快醒醒,好朋友来看你了。”
  嘴里说着,单手已在对方过龙江肩上拍了一掌,掌下之一霎,才觉出透过对方肌肤表层,弹出了一股力道。
  出云老和尚果然没有说错,此人显然已自练成了“气炁”功力,一般人只怕刀剑在手,也难以伤害得了他,自然以关雪羽的功力,如果暗中出手,情形便另当别论。
  关雪羽一掌拍出,身子立即飘出数尺以外。
  却只见酣睡中的过龙江翻了一个身子,嘴里发着梦吃,霍地向着正面劈出了一掌。
  这一掌功力可观。
  耳听得一股疾风,空中有如响了一声急哨,一路呼啸着劈空直出。
  这一掌如真为它击中,定将受创不轻,关雪羽显然有见于先,一开始就避开了它的正锋,是以金鸡太岁过龙江下意识劈山的这一掌;便毫无作用,只是显示出他杰出的过人功力而已。
  过龙江必然是酩酊大醉了,以至于在击出了这一掌后,翻了个身子又自呼呼大睡了起来。
  对于关雪羽来说,这实在是无可能理解的,一个身怀奇技,绝等智慧如他的高人,何以会愚蠢到使自己醉倒的地步?即使是偶然的失算,也难以令人理解,对于一个杰出武技的高人来说,这种错误简直是不能饶恕的。
  只有一个理由,才似乎可能促使他如此。
  那就是这个人内心蕴藏着极大的痛苦,这种痛苦务必强烈到使他难以忍受的地步,自然一个“怀才不遇”的人。或是有极大野心欲望的人,常常也都会有一分难过的遗憾,这分遗憾的滋生,便是痛苦的根源了。
  关雪羽触念及此,倒不急于立刻要与眼前之人决一高下了。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深入了解一个所谓的强敌,是绝对必要的。
  知彼知已,百战百胜。
  像眼前这种以客观心情,观察敌人虚实、内心隐私的最佳机会,是不易多见的,关雪羽倒要仔细分析一番。
  他停步又走向那座古青石案旁边,瞩目着桌上的二十五个手掌印子,观察着他指写留书,显然是语无伦次的醉语,却十足暴露了此人的勃勃野心。
  那二十五个真力内聚化石为腐的手掌印子,望之一致,其实却是不相同,正如同所说“……般般功力不相同。”
  关雪羽经过一番仔细观察之后,不禁黯然发出了一声叹息。
  即使他仍然心存不甘,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那就是,自己即或也有此功力,可以燕字门精纯的“金手印”功夫,在此坚逾精钢青石古案上留下掌印,却是不能达到对方的这般功力和境界。
  这个认定,不禁使得关雪羽突然自内心潜生出无比寒意,更有无限悲哀。
  然而,这却也不会因此而打消了他的敌意。因为一个人的功力深浅,并不是决定强弱的惟一凭借。动手时,神奇的招式,精奥的剑法,每每形成制胜敌人的要素,也是不容否认的。
  关雪羽自信在剑术方面,造诣极深,上一次在麦家与金鸡太岁过龙江的一场拼战,并未能尽其所长,势将要找机会,再次与他决一生死胜败不可。
  然而今天这般情况之下,显然是不合适的了。
  想到这里,不无遗憾地叹息了一声,目注向昏睡中的过龙江道;“大丈夫有所不为,今天且放过了你,姓过的,你知情么?”
  话声方落,只见伏案大睡的过龙江,霍地直坐而起,怒睁双睛,嘴里含糊地叱了一声,双掌同施,“哧——哧——哧——哧——”一连劈出四掌。
  必然又是他下意识下的杀着,东西南北各出一掌,强劲的掌力呼啸着破空划出,三面临空,一面击实,只听见轰隆声响中,半堵花岗石墙,应势而倒,石屑纷飞四溅,哗啦啦,炒蹦豆般地洒向四方,功力十足惊人。
  关雪羽由于有备在先,自是不会为他击中,只是目睹对方这般掌力,着实令人吃惊。
  金鸡太岁过龙江想必是对于关雪羽的存在眼前,多少有个印象,只是着实醉得太厉害,已无能顾及,一连劈出了四掌,圆瞪着两只红光闪烁的眼睛,砰一声,又倒向石案。
  他沉醉中,已无控制之能,这一倒下来,重心顿失,一颗头结结实实地磕向石案之上,由于没有凝聚内力,这一摔可就伤了鼻子,鲜血立时淌了出来。
  过龙江含糊地“哼”了一声,在石案上翻过了半截身子,却只见鼻中的鲜血猛流不止,酒醉之中,血流湍急,染了满身都是。
  关雪羽目睹之下,不禁皱了皱眉,对眼前此人,他原本恶其不死,无奈杀机一去,恻隐之心竟油然而生。
  眼前这一霎,目睹着对方的自我作贱,却是于心不忍,当下身形轻起,有如巨燕天落。
  起落之间,已临向过龙江倒卧之石案之上。
  过龙江闷哼了一声,举掌待发,却为关雪羽抓住了腕子,左手骈指如飞,已点中了对方“鼻窦”一穴。
  紧接着他身子侧拧,一缕轻烟般地又拔了起来,落向一旁。
  就在这一霎间,耳听得一人怪叱一声,“嘶——”一股疾劲的尖锐风力,直袭眼前。
  关雪羽心中微微一惊,倒是没有想倒,此时此地,竟然还会有外人闯来。那缕尖锐的风声,方自入耳,即见一道白光直飞面前,竟是一口光华灿烂的薄刃飞刀,刀势奇快,直向关雪羽额头正中飞来。
  关雪羽身子偏得一偏,右手轻起,弹指如弓,“当!”地一声,已把这只飞刀弹飞开来,却已看见了来者何人。
  一身半长不短的皂色直掇,干瘦的个头儿,正是金翅子过龙江跟前的那个当差的祝天斗。
  想是他方自从外面返回,乍然发现到眼前这情景,只以为关雪羽意欲加害主子,哪能不大吃一惊。紧跟着又发觉到过龙江满面鲜血,倒于石案,这一惊,有如五雷轰顶,顿时就愣在了当场动弹不得。
  关雪羽看着他冷冷一笑,点了点头道:“你来得正好,你家主子喝多了酒,醉倒了,自己撞伤了鼻子,我已为他止住了血。”
  祝天斗心里一动,用力地挤了一下他那双三角眼,表情里透着犹豫。
  紧接着,他目光再转,可就发现了那些横七竖八,散抛在地上数不清的破酒坛子,顿时心里就明白了。
  “原来如此。”
  说了这四个字,祝天斗拱了一下那双瘦瘠的手:“这倒是承情了,只是尊驾来此,又是为了什么?”
  关雪羽摇了摇头道:“你就不必多问了。”
  祝天斗阴森森地笑了一下,那日麦家一战,虽说是黑天半夜,他可也着实领教了对方这个年轻体面人物的厉害,自己不要说跟他动手了,只怕连他的身边也沾不上,还是乖乖地站着,少动歪念的好。
  站着可是站着,嘴里面可也不含糊,冷目森森地笑着:“尊驾的事,我固然是管不着,可也得赏下几句,待一会我家主人醒转要是问起来……嘿嘿,关大相公。你又叫我这低下之人拿什么去回答?再说,这件事可是透着稀罕,老当家的酒量,天下无双,怎么会……”
  一面说着,他随即走向一边,弯腰由地上捡起了一只喝空了的酒坛子。
  关雪羽这才发觉到这些用来盛酒的坛子,形状与时下一般酒坛,竟是有异。
  祝天斗拿着空酒坛摇了一下,倒了一些剩下的余酒往嘴里试试,点了点头哼了一声道:“这就对了。”
  原来过龙江在此古堡,发现了一座地下酒库,其中藏酒千瓮,乃是当年守将李庭芝所酿,预备用以大胜元军后,酬赏三军,尽谋一醉所需,想不到连战皆败,直至军亡城破,亦不及其用,直到今日,才为过龙江无意发觉。
  须知这些酒,酒质原本就已凶烈,深藏地底,将近二百年之久,水分早已蒸发,剩下皆为浓度醇厚的纯菁,常人只消饮下少许,也必醉倒无疑,更别论眼前过龙江这般饮法,任他功力盖世,也是吃受不住了。
  关雪羽当时由酒坛的外貌,联想到这座废置的古堡城池,心中立刻也就明白过来。
  “你家主人想是饮下了古堡所藏的前朝烈酒,只怕一时半刻还不易醉转。待他醒过之后,只说我来拜访过他就是。”
  祝天斗原本还担心对方会向自己猝下毒手,不得不小心提防,相处片刻之后,才自觉出自己纯属多余,聆听之下怔了一怔,才讷讷道:“在下遵命。”
  关雪羽冷冷一笑,转身走出。
  祝天斗只是愕愕地打量着他。
  关雪羽忽然停住脚步,回过身来。
  祝天斗倏地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拉开了架势。心里嘀咕着:“好小子,你到底忍不住了。”
  在关雪羽湛湛的目神里,祝天斗情不自禁地又恢复了原状,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触,当他接触到关雪羽目神的这一霎,内心竟是充满了惊愕,这种感触当然他并非前无所经,每一次当他与主人目光接触之时,便会生出这种微妙的惊愕,他只当此生只有主人过龙江一人,才有此威力能够驾驭自己,想不到现在陡然间又自冒出了第二个人。
  所幸关雪羽对他并没有明显的敌意,否则,他只消再向他注目片刻,只怕祝天斗便将露出了怯弱的丑态,说不定会像对待他主人那般屈膝在地,一任对方如何发落自己了。
  “告诉你家主人,三天之后此刻,我再来拜访,料想他必定会在此等我。”
  说了这句话,便转身向外步出。
  祝天斗喉头颤动了一下,有句话想要出口,竟是一时之间没有说出来,眼巴巴地看着对方的身影,一径地消失于沉沉暮色之间。
  重重地摔下手上的剑,抬起衣袖,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童云无限气馁地摇着头。
  一旁,白长老远远坐在红木太师椅上打量着他。
  对于这位北丐帮少帮主的举动,他感觉到很是诧异,一个习武的人,摔落手上的剑,毕竟不是寻常之事,白长老用着冷静而略带谴责的目光,默默地打量着他。
  “这套剑法,我已跟你学了三年,到今天仍然还没有练好,说真的,我可是练不下去了。”
  接着他冷笑了一声,反身一直走到了白长老的座前去,“难道你就没有一些新鲜的玩艺儿教我了么?”
  “当然有。”白长老扬起脸来打量着他,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只是你如果连这一套剑法都练不好,其他的就用不着再练了。”
  “你是说,这套剑法是最浅的了?”
  “不错,这套是入门的基本剑法。”白长老摇摇头,“原来是不应该再花时间来练习的,只是谁教你当年的根基没有打好……”
  叹了一口气,他喃喃地道,“说起来这件事应该怪你父亲,他应该多花点时间在你的身上……现在——”
  “现在难道晚了?”
  “是有点晚了……”
  “你……你胡说!”
  童云大叫一声,闪向白长老眼前,那副样子像是要打人,只是在白长老不温不怒的眼神之下,他慢慢地又把举起的手放了下来。
  “哼……”童云冷冷地笑着,“这都怪你,你要是早教我,今天也就好了。”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白长老叹息着,那双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看起来,你的成就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不行……”
  童云慌不迭地由地上抬起了剑,显然有些慌了,他的野心极大,绝不甘心就此为止。
  “你得好好教我……你答应过我爹的,你可不能忘了,来来来……咱们再练一练。”
  “今天不练了,就到这里为止吧!”
  白长老冷漠的表情,抬头看了一下天上的月亮。
  “你说的不错,在你爹临终快断气的时候,我是答应过他,要把我这一身本事,传授给你。”
  “可是你怎么又变卦了?”
  “我没变。”白长老冷冷地摇着头,“变的是你……”
  “是我?”
  “你的心太浮,不务实。”白长老哼了一声,慢吞吞地道,“虽然你根骨不错,人也聪明,但是不够扎实,这些都是一个练武人的大忌,我已经说过你好几次了,可是你一点也没有改。”
  童云恨恨地叹了一口气,在一座石鼓上坐下来。
  “你要我怎么改?哼哼……我知道你是不打算教我了,因为答应了我爹,又不好意思赖皮,所以才想了这些搪塞之词,不教就算了,反正我打不过人家,丢人现眼,你脸上也不光荣。”
  “你这个孩子,偏偏生着一张利口……真气死人。”
  白长老气得直吹气,倒是后面那句话刺痛了他,便得他精神为之一振。
  “听你这个口气,像是在外面又吃了什么人的亏了。”
  “怎么会有。”
  “哦!这就难怪了。”白长老说道,“我是奇怪,你怎么好好地又会想起来找我练剑了……难道说你哥哥那边派人找上来了?”
  “不是……不是。”
  童云气馁地摇摇头:“真要是老大那边,倒也没什么好气了,而是一个不见经传的人物……哼哼,照我看起来,这个人本事大极了,就是你跟他动手,也未必就见得胜得了他。哼哼!你不是一天到晚说吗,只要能学会了你一半的能耐,就世罕其匹吗?”
  白长老听到这里,脸上像是有些挂不住,生气地说:“我没有说错,因为你连我二成功夫都没有学到。不过,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给我听听看。”
  童云摇摇头,冷笑道:“你也不要把我看得一点阅历也没有,这个人的出身,我倒是看出了一些,只是他不承认罢了。”
  于是,他随即把那日夜访关雪羽,比剑落败一事说了一遍,白长老听完经过,竟自一言不发地闭起了双眼,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童云说道:“由于他所施展的那一手剑法,很像是燕青峰的飞燕手法,所以,猜他是燕字门的出身,只是他却不承认,你从前告诉过我,燕字门是不收外姓弟子的,只传他燕字门下,可是这个人却姓关。”
  白长老说道:“不错,这人有多大岁数?”
  “年纪不大,看起来比我大,但也大不了太多。”
  “口音呢?”
  “像是有一点南方口音,但也不一定……拿不准。”
  白长老哼了一声道:“这件事发生多久了?”
  “不过两三天。”
  “好!”白长老说,“不打不相识,你们既已结识,日后当然会有来往,下一次他来的时候我倒想看看这个人。”
  童云道:“你认为他……”
  白长老微微闭起的眼睛,又睁开来:“如果他果真是燕家的人,我倒放心了,燕家是武林世家,门规极严,这数十年来,从来也没有听说闹过什么事。”
  说到这里轻轻哼了一声,连连点头道,“这个人我一定要见他一见……”
  “为什么?”
  “你应当知道,得道多助这句话。”白长老喃喃地说道,“我一再地告诉你说,如果不想重建当年你老子的威望,必须要广交朋友,这样的朋友自是不容错过。”
  童云哼了一声道:“那要看他了,如果他要与我们作对呢?”
  “……”白长老轻轻地哼了一声,“为了本帮的前途着想……也只有……不过,那是最不得已的下策。”
  童云这才脸现微笑道:“说了半天,也只有这句话,才听得顺耳,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知道,我如今势单力弱,如果你不在背后支持我,我们就完了。”
  白长老摇摇头说:“这只是万不得已的事情……你知道,我那口剑已封了近三十年了,如今老了,更不会去干这些糊涂的事……”
  说到这里又叹息了一声:“说来说去,只怨你父亲去世太早……你们兄弟又不合,能力又弱,连带我这个老朽亦不得不劳心操力……”
  看了面前的童云一眼,还是那句老话,童云已不知听了多少遍了:“我只想把这身功夫,和一手盖世无双剑法传授给你,偏偏你们兄弟都不争气……”
  童云冷冷一笑道:“又来了……你烦不烦?”
  白长老那么无奈,失望地打量着他,确实也把他没有办法。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少年,人寿几何?自己又还能活多少年?
  每一次想到这里,白长老就有说不出的遗憾,下意识里更会发生强烈的激动、急躁。
  他的遗憾与急躁当然绝非无因,然而多少年以来,遗憾的是没有任何人去重视他,领会他,甚至于就连已经过世的前丐帮帮主,以及他的两个儿子童氏兄弟,也都忽略了他的存在,这无疑是一种悲哀。
  白长老外表上虽然给人的印象是痴顽、疯癫,事实上他却是个心细如发,心藏“大智”的人,只可惜他给人“疯癫”的印象在先,他的存在便不足为人重视。
  白长老是抱定了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才像是感化了眼前这个童云,于是他就把满腔的热望,一股脑地都放在了童云的身上。
  事实又如何呢?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发觉出这个童云和旁人并没有什么显著的不同,他的一腔热望随即变成了失望……然而,环绕在他身边四周的人,几乎都无视他的存在,比较起来,这个童云总还是最好的了,他便不能真的狠下心来永远把童云摒出念外。
  他用那么近乎于怪罪、绝望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宽恕着他的肤浅与无知。
  “童云……你依然不相信我过去跟你说过的那些话么?”
  童云先是一愕,紧接着,他几乎要笑了出来,然而,他毕竟不大愿意伤害对方过甚。
  如果说他这个人还有什么可取之处,那就是他较多数的人多了一分仁慈罢了。
  “我相信,我信,总好了吧!”童云似笑不笑地打量着这个由襁褓之中,眼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真有点不忍心去刺伤他。
  “你是当今这个世界剑术最高的奇人之一。”
  “不不……”白长老纠正他说,“我并没有说‘之一’这两个字。”
  “啊——”童云忍着笑,点点头,“对对……这意思就是说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的剑术能高过你了?”
  白长老的答案竟是肯定的。
  “我想是吧,”白长老并不自谦地道,“是我第一个把星宿的运转,运用到剑法上去的。”
  “对对……”童云大声地道,“你也是第一个能把五行真气,贯入到剑法上同时运用的人。”
  “对了。”
  白长老精神为之一振,再没有比这个更令他为之振奋的:“你居然还记得?”
  “我怎么不记得,多啦,什么人分阴阳啦,当然啦,谁都知道,男人主阳,女人主阴,这还要你说?”
  童云越说越气,几乎要站起来走人。
  偏偏白长老那种近乎童稚的认真,留住了他。
  “我说的阴阳,并非是男女之间的阴阳……老聃说,万物负阴抱阳,男人之中固有阴,女人之中也有阳。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
  童云无奈地摇摇头:“我一辈也不懂,也不想懂,就算懂了,又能如何?这些与武功、剑法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岂止是剑法武功?”白长老道,“这个世界上,只要是你能看见的,摸到的,甚至于你所看不见也摸不到的,无不与阴阳五行有关,一旦弄通了这门学问,你便无所不能了。”
  “这么说你是无所不能了?”
  “我还没有这个道行,不过你一定要相信,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如果你——”
  童云不待他说完,已站起来走向一边。白长老不得不中止住他的话,无限气馁地看着他,摇摇头,轻叹了一口气,便不再说下去。
  童云回过身来,苦笑道:“老祖宗,我也求求你,请你以后别再给我说这一套了,我相信你有一肚子古怪的学问,但是这些终究与现实无关……虽然我爹不止一次的告诉我,推举你是一个当世的奇人,但是你传授给我的,却是有限得很……难道我一定要听你这些古怪的论调,才能于武功有所进展?”
  “那是因为你的内功、剑术底子都还不够扎实,文学秘术的造诣也不够精深,这样一来就大大阻碍你跨身入高深武功的领域。”
  白长老微微苦笑着接道,“你应该知道,一个真正武术的强者,是无所不精的,经文纬武,两相贯通,互为应用,自开奇境,才能大放光芒。”
  顿了一下,他接下去又说道:“只可惜,这个道理,当今武林中人懂得的并不多……
  过去,先天无极门的创始人柳无心三年面壁,终于想通了这层道理,首创心神交战,文武合一之功,大放异彩,三百年后,直到今天,还没有能看见比他更出色杰出的人物……”
  童云摇摇头道:“那也不见得吧?”
  “哼——你又知道什么?”白长老微微眯起了那细长的眼睛,似乎陷入沉思之中。
  “你刚才提到燕字门,当今的掌门人燕追云,承受了他门中‘心相照应’之术,静居十年,才悟出了他燕家不世绝技‘七十二手燕子飞’绝技,哼哼……这并非是偶然的,同样的这套剑术,他兄长燕子青,三十年苦练结果,并不能全通,这又为什么?”
  “为什么?”童云讷讷地道,“想必是他的资质根骨不如他兄弟了?”
  “不是……不是……”白长老摇着皓白的头冷冷地道,“悟性……那是他的悟性不够,悟性又从哪里得来?静居之功也,‘静’这个字说来容易,行之可不容易,一个人能练就动中有静,静中有动,也就是静动合一的境界,那就差不多了。就是我刚才说到的文武合一之境,有了这一步内在涵养心境功力,嘿嘿,那才能够踏入第一流武功之堂奥。”
  童云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我是没希望的了。”
  白长老鼻子里哼了一声:“张三丰首创太极,全在静中所得,这其中该有多大的学问?远的不说,就举几个当今武林中独尊一方的人物吧,哪一个又不是先从文,后习武,才得有成?”
  童云翻了一下眼睛,只有听的份儿。
  白长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平日行为任性,好高骛远,习武只见其本不追其源,这都是当年你老子惯坏了你,今天你从了我,切记要从根本上着手,改除陋习才是,你今年多大了?二十六了吧?”
  “二十七了……”
  “晚是晚了些……”白长老说,“却也不算太晚,只看你的造化吧,只怕你中途耐不住寂寞,那就平白受罪,一事无成。”
  童云冷笑道:“你就这么看不起我?我就偏要作个样儿给你瞧瞧,从明天起七天足不出户给你看看。”
  “哼——”白长老说,“光是足不出户,又能有什么用?这样吧,我这里有七字真诀一纸,你且收下。”
  一面说遂由袖中取出了小小的一个纸卷,童云接过来打开一看,上面果然只写着七个字:“花自飘落水自流。”
  童云在嘴里念了一遍,笑道:“这算什么?”
  白长老哼了一声道:“你不要当它是一句普通话,只有在全静之中,才能体会出它的真意。七天静坐之后,你再告诉我吧。”
  童云点点头,收起了这张纸条道:“好吧,你刚才说到了‘燕字门’的燕追云,除了他以外当今武林之中,可还有什么出色的人物没有?”
  白长老道:“怎么没有?我记得过去曾告诉过你,你竟是忘了,像‘七指雪山’金凤堂的凤七先生,出云寺的出云和尚,长白门的金鸡太岁,这几个人,功力都极为杰出……”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轻轻“啊!”了一声。
  “我差一点忘了一个人。”
  “谁?”
  白长老呆痴的脸上,多少显现着一些激动。
  “只是这个人,还活着没有可就不知道了……”
  “到底是谁?”
  能够让这个老道如此重视的人,显然不多,是以童云颇欲一听下文。
  白长老冷冷地道:“这人如果还活着,他的岁数不会比我小,很可能还会比我大几岁。”
  叹了一口气,他才喃喃地道:“我刚才跟你说到的凤七先生,燕追云、出云和尚、金鸡太岁这几个当今武林最最杰出的人,那是因为一来他们武技确是了不起,再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各人皆为武林一派之宗师,因而声名远播,只要在武林中略有阅闻的人,无不知晓,现在我说到的这个人却是一个声名默默的人,和我一样,除了少数人之外,你提起来,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童云摇摇头,气馁地道:“说了半天,他到底是谁,我还是不知道。”
  白长老点点头道:“这人姓姜叫极,一向在昆仑出没,知道他的人都管他叫姜隐君,唉唉……这个姜极,才是我生平最最心仪之人,只可惜我们定交不久,后来就各自散了,至今六十年天各一方,沓无音讯,也不知道他如今下落如何,还在不在人世?”
  童云想了想,确信自己没有听过“姜极”这么一个人,倒也不十分把他放在心中。
  倒是刚才他提到的一个人,引起了童云的注意。
  “老祖宗,你刚才提到长白门的金鸡太岁这个人……”
  “嗯!”白长老点点头道,“不错,怎么?”
  “哼!”童云哈哈一笑道,“我听说了一个消息,这个人好像来到了皖南。”
  “噢……”白长老似乎微微一惊,“真的?”
  “详细情形我还不知道,不过已有传闻说是这个人在皖北作了几个案子,杀人无数,现在好像已经转道来到了宁国府地面……”
  “哼哼……这么说,你可得十分的小心了。”
  白长老一双银眉频频眨动不已,冷冷地接下去道:“这人心黑手辣,武功极高,是个不易招惹的人物,你如遇见了他,千万不可莽撞,否则,可就难免要吃大亏,你要记住。”
  童云呆了一呆,道:“这个我当然是知道,只怕我不犯他,他却是放不过我们,那时候便又将如何?”
  “这个……也许还不至于……”白长老微微笑着,十分深沉地道,“你以为我们这次南来,江湖中人可会知道?”
  童云摇摇头道:“大概知者不多。”
  “可也不少。”白长老道,“我特意放出风声,要人知道,白长老同你一行,你道这其中岂能无因?”
  童云倒是没有想过这些,这时为之愕然。
  白长老点点头道:“这就是在向武林同道打上一声招呼,要他们对你破格相待。虽然,我方才说过,江湖上知道我的人并不多,可是如果说像姓过的这等人物,也对我昧于无知,未免是荒唐之事。”
  童云道:“谁是姓过的?”
  白长老道:“这人姓过名叫龙江,就是方才提到的金鸡太岁……我与他虽然并不相认,只是彼此都应该心里有数。他如果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在你身边,多少应该留些情面,总还不至于故意冒犯,否则就是别有用心,费人思索了。”
  说到这里,他却想到了一件事,轻轻摇了一下头道:“这也难说……毕竟人心难测,如果他真的有意图谋本门,或是别具深心,往后自知,那时再谋对策,也还不迟。”
  童云听他这么说,心中不无疑问。老实说,虽然他与白长老共处多年,但是对于这位老祖宗,却是知道得那么少,其实何独自己一人?整个帮子里数千兄弟,谈起这位老祖宗来,都算得上是。“讳莫如深”,虽然知道他是个奇人异士,但是到底怎么一个奇法,又有多少能耐?却是人言殊异,捧他的人把他说成了神仙,简直高不可测;糟蹋他的人,却又把他说得三分钱不值。正因为如此这位老祖宗尽管辈高位尊,在此丐帮来说,却如同闲居的废人一个,太多的神秘在他身上,人们到了对他难以猜测的地步,自然而然的也就对他敬鬼神而远之。
  然而另外一个与他同样辈分的黑长老可就不同了。
  黑长老虽说与白长老同一个辈分,但是年岁却远较白长老要年轻得多,人也活络得多,他武功深湛,能谋擅算,整个丐帮无不对他敬若神明,正因为如此,在这一次权力斗争之中,得势的童威对他倚若长城,黑长老也就自居不逊。
  黑长老一向视白长老为眼中钉,但奇怪的是,以他在丐帮的呼风唤雨,却独独不便对后者过于倾迫,非但如此,似乎骨子里对白长老尚存有三分畏惧。二人虽同为长老,辈分相同,性情却大不相合,几乎是没有来往,甚至于有人传话,他二人虽是出身同一门户,但武学的渊源却并不一致,黑长老强于外,白长老蕴于内,天晓得他们孰强孰弱?
  白长老几乎是毫无作为,黑长老却是锋芒毕露,这么一来,白长老便黯然失色。
  白长老真的老朽无为了么?
  前帮主独臂插天童大左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因此在他故世之前,才会把他心爱的儿子童云,托孤于他,他深深相信,白长老有能力保护童云的安全,显然在他未死之前,早已看出了二子之间的不宜相处,水火不容。
  矮金刚鲍玉诚访关雪羽旅邸之中,送来了很多客中实用的东西,雪羽推辞不掉,只得收下了。
  这个鲍玉显然是慧眼识英雄,一意的倾交,慷慨输诚,虽然有些落俗,倒也不是做作,关雪羽只是以礼相待,静静地观察着他。
  君子慎交游,又所谓“智者三友”,一个知心的朋友得来不易,交对了受益不浅,交错了,也足能毁了你的一生,是以在交友这一道上,关雪羽抱定了宁缺毋滥,这也正是他如今来去一身,看来像那么孤独的原因……
  一尊美酒,几盘小菜,客中无聊,勾起了几许离别愁絮,想到了飞燕峰的父母,如今无恙否?他满满地干下了一杯。
  这杯酒算是为白发高堂,恭祝遐龄,敬祈安康。
  麦玉阶举家迁蜀,小乔几许憔悴,美目盼兮,顾转生姿,佳人怀春,君子却亦非无情,一线柔情,两地相思……
  这第二杯酒心许着为小乔而饮,祝她青春长驻,伤体早愈,银河一道,见面有期。
  大敌在侧,无巧不巧地又见着了。
  金鸡太岁过龙江诚一世之雄也,偏偏是满怀仇恨,放不过此人。第一次关雪羽落败负伤,侥幸未死,谁又能保证第二次的你死我活?眼前即将是约会之日,大敌当前,胜负未卜,关雪羽岂能置若等闲?是以,这第三杯酒,他默默地在期待着自己的胜利。
  三杯酒后,他即推杯不再多饮,倒是矮金刚鲍玉好像兴致很好,酒助人兴,即席说了许多肺腑之言,对于关雪羽更是钦佩无极,大是相见恨晚,二人遂由武林各家绝学谈到各派杰出风云人物。
  鲍玉原以为自己见多识广,又比对方大上许多,哪知一经论及,才发觉到对方虽说年纪甚轻,却是阅历丰硕,论及各门派武功绝学,人物典故,真是如数家珍,且见识精湛,论断中肯,这些典故人物,有多半意是鲍玉前所未闻,不曾听说过的,不能不令他大感惊异,赞叹之极。
  一席酒饭直吃到月上中天,鲍玉才尽兴告辞,双方定了后会之期,鲍玉这才依依不舍地去了。
  关雪羽送走鲍玉之后,伫立院中,观看了一下空中月色,只觉得腹中火热一团,遍体生燥,心中微觉奇怪,他虽平日极少饮酒,但内功水平达到一定阶段之后,实可千杯不醉,即使牛饮百觥,少作吐纳之功,亦能将身内酒气发泄干净,因而眼前这番燥热倒是令他有所不解,却也没有记挂于心上。
  返回房中,将散置桌上之狼藉杯盘整理干净,夜深了不便再麻烦店家,收拾之后,这才熄灯掩门,却舍不下户外月色,干脆半敞着窗,盘膝榻上,让阵阵凉风直袭脸上,如此练习吐纳功夫,倒是恰当得很。
  却不知又是一件反常之事。
  在平日,以关雪羽之实力,吐纳十数逾之后,即可以立时静守丹田,抱元守一,今天情形显然有异,吐纳之后,非但没有轻快的感觉,却是觉得遍体燥热,尤其是小腹部位,有如火焚一般,瞬息间已是大汗淋漓。
  由于来势凶猛,事先并无征兆,关雪羽先还能勉强镇定,可是越到后来其势越见凌厉,腹中燥热,先还不过只是发热而已,到了后来却变热为疼,那种情况就好像把五脏六腑置诸于鼎镬之中,大火烹煮一般,直疼得关雪羽肝肠寸断,冷汗籁籁直下。
  他想站起来运行一番,哪里知道才一转动即发觉到双腿麻软,敢情伸动不得。
  这一惊,直把关雪羽吓了个魂飞魄散,想到行李之中带有本门的“驾风急散”,最是奏效,情急之中,不作多思,这便去拿取,只可怜,这一点小小心愿,亦不能从心。
  当时咬着牙,忍着全身莫名的奇痛,只靠两手力道,自床上缓缓爬下来。
  他这里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才找到了平日随身携带的革囊,由里面取出了那瓶小小的“驾风急散”,抖着手才自打开,吞下一粒,只觉得一阵头昏目眩,便再也支撑不住,顿时昏倒地上,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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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细诉江湖事 南柯一梦醒

 

  那是一只纤细白皙、修长适度的女人玉手。
  那只手此刻正自在关雪羽的脸上缓缓移动着,尖尖的指尖,温柔的滑过他的发边,把那些为汗水所浸湿的散乱发丝一根根地理顺了,拢向耳后,于是那一张颇具有男性英飒个性的面颊便自现了出来。
  折腾了老半天,这张脸早为汗水所污,左面一块泥,右面一撮子青,这都是刚才昏过去的时候不当心跌倒碰伤和弄脏的。看到这里,她轻轻皱了一下眉,摇摇头发出了一声轻轻叹息——
  “真是的,老大不小的了,敢情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叫人看着心疼。”
  姑娘心里这么想着,可没出声儿。
  接着由对襟小马甲的左岔盘扣处,解下了丝绢,抖开来,轻轻地为他揩着。
  揩着、抹着,渐渐地,这张脸就益发的为之清爽了。
  那一块小小的碰伤,也为他细心地擦上一些专为治跌打损伤的“千金油”。
  于是,不大一会儿的工夫,眼看着那小片青色伤痕,便为之消失。
  凤姑娘美丽的脸上,总算微微现出了一丝笑靥。
  打从上半夜开始到现在,天光已微微透明,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她一直守候在他跟前,为他理气、和血、定穴、顺脉,最后把本身所练的无极罡气,缓缓由对方脉门注入,直到与对方本身元气相接,才算大功告成。
  这一连串的救护措施,说来容易,设非是具有凤姑娘这般内功的身手,更兼精通医术之人,换在另一个人,或是两者缺一之人,便万难奏功。
  关雪羽必然十分的累了,痛楚既失,更兼百脉畅通,不自觉地便沉沉入睡,苦的是凤姑娘静守一侧,眼看着天光渐明,大半夜的折腾,可也有些倦了,想走吧,却又有些放不下,总要等到他醒转之后,问过了是怎么回事,好好告诫他一番,以免下次再犯了,可就麻烦。就这么,她一次次地耐着性子,便自留了下来。
  窗外人影一闪,传过了大四儿的声音道:“姑……姑娘在里头么?”
  凤姑娘哼了一声道:“当然在,你怎么还没走?”
  “我……我侍候姑娘……”
  “这里用不着你,你走吧!”
  “这……姑娘你是在……”
  话还未完,只听见“呼啦!”一声,房门敞开,凤姑娘已现身眼前。
  大四儿顿时就像闪了舌头,呆了一呆,忙自后退了一步,侍候久了,当然知道主子的脾气,一经发作,那可是不得了,只吓得脸上变颜变色,一双眼珠子,只是骨骨碌碌在对方身上转个不停。
  “你说我是干什么?”凤姑娘单手叉着腰,“我又能干什么?你说!”
  “我……小的是为姑娘好,怕……”
  “怕什么?”
  “怕……你吃了人家的亏。”
  “我……真想宰了你。”凤姑娘气极败坏地回头看了一眼,所幸关雪羽兀自在熟睡中,她的气可就不打一处儿来。
  “以后你再敢管我的事,看吧,我非要……”
  “姑……姑娘……”大四儿吃力地道,“大爷临行关照……说是姑娘若有任何失闪……要剥小的……我的人皮扎……扎灯笼。”
  “哼,所以你就怕了?”
  一面说,凤姑娘前行一步,厉声道:“我现在就剥你的皮,看你怕不怕?”
  话声一落,陡然探出一只手,直向着大四儿当脸抓去,大四儿吓得身子一抖,竟是不及闪躲,顿时被抓了个紧。
  “姑娘……饶命……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这一抓手底下可是真不留情,尖尖五指顿时深入大四儿的胸内,只痛得他啊唷叫了一声,却已被凤姑娘紧紧举了起来。
  “姑娘饶命……”
  大四儿吓得魂飞魄散,这才知道对方是真的出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叫连声音都抖了。
  “哼,”凤姑娘圆瞪着一双杏眼,冷着声音道,“我可是跟你说了好几回了,下次要是再敢偷偷的跟踪我,管我的闲事,我真的要你的命……这一次便宜了你,给我滚回去。”
  话出,手翻,将手往外一抛,呼啦啦一阵衣袂荡风之声,大四儿偌大的身子足足被抛出了三四丈高下,头下脚上地直栽了下来。
  这一头要是实栽在地上,就算他练过铁头功也怕是活不了。
  总算他轻功不弱,紧急关头,蓦地在空中挺腹收背,来了一个倒翻,这才改成了头上脚下之势,“噗通!”落地,坐了个“屁股蹲儿”,直痛得龇牙咧嘴,哪里还敢再在这里多待一刻?爬起来向着凤姑娘磕了个头,一拐一瘸地走了出来。
  凤姑娘这才转身回房,她这里虚掩上房门,方自转过身来,意外地发觉到,敢情关雪羽早已醒了,正自坐着,用着奇异的目光,向自己这边打量着。
  “啊——”像是吓了一跳,凤姑娘含着笑说道:“你醒了?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关雪羽由于醒了一些时候,早已把这件事想了个明白,平白无由的可又搭了人家的大情,这已是第二次了,心里好不惭愧。
  “谢谢你,”他讷讷地说,“你又救了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凤姑娘打量着他道,“大概你喝酒了,是吧?”
  关雪羽苦笑了一下:“不能喝么?”
  凤姑娘哼了一声,细长的眉毛挑动了一下,道:“如果不是我来得正巧,你这条命,怕是保不住了。”
  关雪羽忆及前景,料想她所说必是实话,由不住暗吃一惊。
  凤姑娘道:“说来应该怪我,忘了告诉你,你虽然功力深湛,又借助上一次为你服下的‘续命金丹’药力,可以把毒性控制于‘气海穴’内,暂不发作,但是如果喝了酒,哪怕只是一点点,也难控制,这一点你可千万要记住。”
  关雪羽轻叹一声道:“我竟然忘了这一点,又劳姑娘援手救助,真惭愧……”
  “用不着客气……”凤姑娘微微含笑道,“说来说去,还是全在你内功精湛,要是换了另一个人,这一次怕是无救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恭喜,恭喜!”
  关雪羽苦笑道:“这种恭喜,我可是担受不起,姑娘何必取笑,倒是二度救命,恩重如山,却不知怎么回报,更增无限惭愧……”
  “算了……我可不愿意听你这些感激话。”凤姑娘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盯着他,“难道我这么做是为了要你心存感激,希望你回报我?”
  “当然不是,”关雪羽道,“可是我却不能不记在心里……”
  “你大可不必。”
  站起来踱向窗前,向着微曦的天空看了一会儿:“这段日子你可好?”
  一面说,她缓缓地又回过了身子,大眼睛里透露着神秘的光彩。
  “很好。”关雪羽又问她道,“你呢?”
  “我?”凤姑娘一笑,“我永远是老样子。”
  “什么是老样子?”
  微微一笑,凤姑娘道:“你问得好,就是一天,一百天,一千天,都没什么不同,这就是老样子。”
  关雪羽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倒是认为你是多采多姿。”
  “不,”凤姑娘摇摇头,“我可不是。”
  “也许我不该多问,”关雪羽道,“姑娘可以不说。”
  “什么事?”
  “我只是对你感到好奇。”关雪羽终于忍不住试探地问道,“姑娘离开七指雪山,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难道只是游山玩水?”
  凤姑娘低头一笑,眨了一下眼睛:“我说过游山玩水这句话么?”
  关雪羽这才觉出话中有病,笑了笑略遮窘态。
  “那又为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
  “姑娘不说,我又如何知道?”
  “那你还是糊涂点的好。”
  停了一下,她回过身来坐下,微微含笑的眼睛盯着关雪羽,一会又把手支起来,托着下巴,妩媚中别有俏皮地望向关雪羽。
  “你既然已经知道我的出身,当然应该知道,雪山金凤堂的规矩,我此行的任务,是不能透露给任何人知道的,这一点,也得请你原谅。”
  关雪羽道:“这也罢了,我知道你是不会轻易透露出来的,不过——”
  “不过什么?”
  “我是说……”关雪羽慢慢地道,“即使你不说,我也应该猜出来。”
  凤姑娘一笑,娥眉微挑,那意思是在说:是么?
  “姑娘这次出山,我想是奉了凤七先生之命,大有问鼎中原之意。可是?”
  凤姑娘笑了一下,未置可否。
  关雪羽炯炯目神,逼视着她道:“据我所知,令尊凤七先生早有称雄武林之意,二十年前的那一次‘天地大会’其实已经表明了他问鼎天下的雄心壮志。”
  凤姑娘明亮的一双眼睛,在他身上一转,哼了一声,半笑半嗔地道:“倒是看不出来,你知道的还不少呢,你才多大呀,二十年前的事情你都知道?”
  关雪羽道:“这与年岁无关,而且,我不但知道令尊曾经举办过这次盛会,其中细节也知悉甚清。”
  凤姑娘道:“让我长点见识吧?”
  “据我所知,那一次盛会,令尊原意是想夺魁的,结果人算不如天算,想不到却由于其中一位武林前辈的搅局,结果那次盛会,竟然中途拆散,没有开成,那次对于你父亲来说,诚是大为失望之事。”
  “原来是这样……”
  凤姑娘心里想着一件事,微微点头道:“想来这件事必定是你父亲告诉你的了……
  你可知道那一位搅乱大会武林前辈的大名么?”
  关雪羽哼了一声,说道:“这位前辈,便是有名的点苍派前辈元老红衣宫主任飘萍,姑娘大概不会没有听过这个人吧?”
  凤姑娘微微惊了一下,若不是关雪羽现在提起来,她还一直蒙在鼓里,父亲似乎不大喜欢提起这件往事,她也就没有敢多问,一直是个谜团在心里闷着,现在被关雪羽一提起来,她才算有些明白过来。
  “我知道了。”凤姑娘心不在焉地思索着什么,缓缓地道,“这位任前辈好像已经死了吧?”
  “当然死了,早就死了。”
  “为什么?”
  “问得好。”关雪羽道,“姑娘真的不知道?”
  “当然,要不然我干什么还问你?”
  她表情一派真挚,显然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关雪羽微微一愣,接着他即明白过来,暗忖道:想是当年凤七先生作此事时手段过于毒辣,有欠忠厚,自然不欲让他女儿知道,哼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岂能只手遮天?
  想到这里他冷冷笑道:“既然令尊不欲让姑娘知道,姑娘也就不必再问了。”
  凤姑娘道:“我偏要问,你说——”
  关雪羽哼了一声道:“那么,我就告诉你,任飘萍是被你父亲杀死的。”
  凤姑娘呆了一呆,微微笑道:“这也没有什么,试看当今武林中这些成名的人物,哪一个又没杀过人,包括你我在内,谁又能例外呢?”
  “这不是一样的。”关雪羽炯炯双瞳,直直逼视着她,“令尊下手杀害任前辈全家上下,手段过于毒辣,非比寻常。”
  凤姑娘道:“愿听其详。”
  关雪羽冷冷一笑道:“如果我所听见的传闻是真的话,情形是这样的,令尊找到了点苍山,和任前辈约定三场比武,任前辈以二负一胜败北,你父亲偏偏不服,约定两年后再行比过。”
  “不错,我爹爹的脾气确是这样……”凤姑娘笑着说,“他要胜一个人,一定要叫那人打心眼儿里佩服,后来呢?”
  关雪羽哼了一声接下去道:“两年后,你父亲再上点苍,却发觉任老前辈不在点苍。”
  “难道他们没有约好?”
  “那倒不是。”关雪羽道,“只因为任前辈直觉不是你父亲的对手,又心知你父亲下手必重,惜命起见,这才特意避过,他原以为这样一来,等于自承不是令尊对手也就算了,哪里知道你父亲盛怒之下,一言不合,竟然将任前辈之红衣宫上上下下十二名弟子全数杀害,就连任前辈一名稚子也没有放过。”
  凤姑娘原本含有微笑的脸,这时不再笑了。
  “后来呢?”
  “任前辈回家之后,目睹着此一灭门惨象,痛不欲生,偏偏你父仍是放他不过,留有书信,约他一会,定要与他分个高下。”
  凤姑娘看了他一眼,有意地作出一副笑脸。
  关雪羽道:“任前辈在忍无可忍之下,按照你父亲约定之日到了七指雪山,找到了你父亲。”
  “这么说,他是自己来找死了。”
  凤姑娘妙目微侧,斜斜地打量着他,这么惨烈令人发指的一件凶杀事件,她却偏偏不重视,希望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关雪羽长叹一声道:“你父亲果真杀了他倒也罢了,难道这件事你一点也不知道?”
  凤姑娘欲笑又颦地垂下了头,把一头长发深深地垂下来,然后向后面一仰,唰,云也似地飘洒开来,随之,轻起玉腕,轻轻拢向颈后。
  这番姿态确是醉人,明眸、皓齿、雪肌、玉项,衬着配红的脸,朦胧似有情意的目光,激荡起浓重的青春气息。
  她这里欲笑还颦地打量着对方,分明不欲关雪羽再说下去,偏偏关雪羽却视若未睹地闪开了眸子。
  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脸红了。
  当他再次接触到她时,出乎意外的,凤姑娘竟然已经来到了他身边,就站在他面前。
  “是怎么回事,到底还有个完没了,嗯?”一面说,轻起柔荑,落在了关雪羽发上,纤纤玉指在他浓黑的发际拨弄着。
  “你?”
  关雪羽像是触了电般地,陡然抬起脸来。
  凤姑娘吓了一跳的样子,忽然收回了手,抱着一双胳膊,欲笑还羞。
  两双眼睛接触之下,关雪羽终是无能发作,深深地把头又垂了下来。
  “好吧,如果非要说出来才舒服,你就说吧!”凤姑娘笑态可掬地道:“我听着呢。”
  关雪羽抬起头,再一次接触到对方那似有情意的一双剪水双瞳,由不住心里摇动,暗忖着不好,便把身子转向一边,却有一股热流直袭上来,这一番感触端的前此未曾有过,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咦,你怎么又不说了?”
  凤姑娘耸了一下眉毛,道,“刚才你说到任飘萍到了七指雪山,找我爹爹复仇,他们后来又怎么样了?”
  关雪羽所以要把这一段传闻之事说出来,意在试探对方的反应如何,从而测知对方的动向与良知,却没有想到对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却使得自己讳莫如深,似乎多此一说了。
  凤姑娘那双妙目兀自瞧着他。
  关雪羽也只好据实而道了。
  “任前辈在七指雪山找到了你父亲,痛数其罪,容到二人动手较量时,这位前辈才发觉,敢情后堂观者甚多,俱是在武林中领袖一方的人物,显然令尊已经过一番事先安排,要在众人之前降服任前辈,以震群雄。”
  凤姑娘一笑道:“说得神龙活现,好像是你亲眼看见一样。”
  “虽不是我亲眼看见,但这一段经过,前后出诸二人之口,料非虚情。”关雪羽苦笑了一下,“这已经是多年前一件往事,你且姑妄听之……”
  凤姑娘点点头道:“那你就姑妄言之吧!后来呢?”
  关雪羽道:“任前辈终于敌不过你父亲雪山绝技,败在了你父亲‘雪花神功’之下。”
  凤姑娘“唉!”地叹了一声道:“这么说,他是万万活不成了。”
  关雪羽冷冷一笑:“这就是你父亲聪明的地方了。”
  他不说“卑鄙”而说“聪明”,显然是为眼前人留了情面,凤姑娘笑而不言,眨了一下眼睛,像是在说后来呢?
  “在现场许多武林知名人物面前,你父亲雪花掌胜了任前辈的铁胎功力,并未加以凌辱,却说了许多承让的客套话。”
  凤姑娘忽然插口道:“是么,我爹可不是这样的呢?”
  关雪羽道:“正是如此,才足见令尊手段高明,只可怜任前辈在万般无奈之下,竟自在现场横刀自刎,一了百了,他死得好惨。”
  凤姑娘闭了一下眼睛,待心中稍见平静之后,才看向关雪羽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件往事……这也是我一直想要知道的,现在总算知道了,只是,我不大明白,你忽然告诉我这件事情,又是为什么呢?”
  关雪羽道:“由这件往事反映,可看出来,你父亲早已有问鼎中原的雄心。”
  “你又说对了。”凤姑娘说,“好强要胜的心谁没有?只怕你也不例外吧。”
  关雪羽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好强之心人皆有之,只是各人为达目的,所取的作风与手段却是大有分别。”
  凤姑娘一笑说:“这也只不过殊途同归而已,好了,你还要再说下去么?”
  关雪羽道:“因此,我据以猜想,这一次姑娘亲自出马显然是志在问鼎中原,说不定是为令尊从事开道先锋,不知是也不是?”
  凤姑娘微微笑道:“如果我说不是,你未必相信,如果是呢,你又如何?所以我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
  关雪羽轻轻一笑,道:“这就是了,我真希望……”摇摇头,终觉不妥,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凤姑娘点点头道:“你的希望我都知道,我们还是各行其事吧,而且,我劝你,最好别管我的闲事,这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你自己好,你明白吧?”
  依然是春风满面的美丽笑容,关雪羽却已能体会阴森的一丝寒意。
  一霎间,凤姑娘的目光有如两把锋利的剑刃,直向他逼视过来,竟使他陡地感觉出那凌厉的杀机。
  像他们这类内外功力俱臻极境的高人,感触之微妙常常不可思议。
  关雪羽一惊之下,情不自禁地生出了敌意。
  自然,并非仅仅只有行动才能显示出敌意,一个眼神,或是一种内在的意识的反应,便能让他敏感的敌人有所体会。
  两个人四只眼睛对视之下,凤姑娘忍不住笑了。
  “不行,我们是朋友,可不能翻脸……再说,我们可没有仇呀。”
  边说,她低下头“咭”地笑了一声,再次打量着关雪羽道:“是不是?咦?你在想什么?”
  关雪羽讷讷地道:“我在想跟你同样的问题……在想有一天我们会不会成为敌人,你曾经救过我……要是上天再安排我们成为敌人,岂非是令人痛心之事?”
  “不会的……”凤姑娘摇着头,“除非是你,哼,你以为会么?我们并没有成为敌人的理由,除非是你故意跟我作对,那我可就看错了你……你会么?”
  最后这一声“你会么?”恰又像是出自温柔的女子芳唇,与前一霎的冰冷词锋,显然大相径庭,从而显示出她十足可人的一面。
  关雪羽道:“我当然希望不会……好吧,这件事我们不必再说下去,有件事你也许很感兴趣,姑娘知不知道金翅子又来了?”
  凤姑娘微微一笑:“你也知道了?”
  这意思显然表示她已经知道了。
  “我已经见过他。”关雪羽讷讷地道:“而且,我们就又要再见面了。”
  “怎么回事?”
  风姑娘由不住吃了一惊:“你们又见面了?”
  关雪羽点点头,怅怅地道:“这一次我原可轻而易举地结果了他,为人世间除此大害,偏偏我竟然狠不下心。”
  凤姑娘皱了一下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雪羽苦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他武力奇高,只是上一次在麦家败在他手,却令我心中不服,总要再见一次,才能各尽所长。”
  于是他随即把昨日在废堡与金鸡太岁过龙江邂逅之一段经过说出,凤姑娘确是吃惊不小。
  等到关雪羽说完之后,她才幽幽地发出了一声叹息道:“你真是天下第一个大傻瓜……平白无故地放过了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关雪羽冷冷地道:“难道说姑娘认为我应该在他酒醉之中,侍机下手……”
  凤姑娘摇摇头道:“那就在乎你自己了,见仁见智,各人的看法不同。你也可以捉住他,轻而易举地把他制住,就像他用毒恶的‘黑指’功力,伤害你一样。总之,那么一来,他也就非得听你的话不可,然而,现在……你却平白地失去了这个机会……”
  关雪羽哈哈笑道:“我也许真的笨,但我此生却绝不愿乘人于危,那样作,只怕良心难安。”
  “所以,你便要为他所制了。”凤姑娘掀动了一下眉毛,冷冷地道,“我就跟你不一样,对什么人用什么手段,如果我明明知道你是一个小人,我便当然不会用君子的手段来对付你。”
  关雪羽摇摇头,叹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过龙江虽说居心狠毒,下手无情,倒也不能说他是一个小人,要不然,那一日麦家上下,只怕无一幸免于难了。”
  凤姑娘一笑道:“你真的这么认为?我却看他是别有用心,如果你再次落在他的手里时,只怕活命的机会使微乎其微,信不信由你,你可曾与他定下了再会之期吗?”
  关雪羽点点头:“不错。”
  凤姑娘怔了一怔:“什么时候?”
  关雪羽几乎已将说出就是明天,话到口边又再忍住,摇摇头道:“眼前就快要到了。”
  他生恐一旦说出,凤姑娘基于义愤,横加插手,只怕这个架就打不成了。
  凤姑娘那双明亮的眸子,在他身上转了一转:“为什么呢?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你还要去……难道你不知道他的手狠心毒?要是你输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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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17 | 显示全部楼层
关雪羽微微一笑,点点头道:“很可能我便命丧于此。”
  “你以为只是很可能?”凤姑娘道,“如果你败了,你便是死路一条,他已经饶了你一次,这一次绝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
  “我也不会再放过他,这一场就看我们的命吧。”
  说到这里,他眼睛里陡地暴射出的灼灼奇光,显示出他的倔强与好胜心切。
  凤姑娘原想要说一些什么,就在她触及对方眼神的一霎,心里微微一动。
  这种眼神她并不陌生,在她印象里,凡是属于那类武技超人的强者,似乎都是有这等神采的眼神,父亲不例外,金鸡太岁也不例外,这类人大抵都有一种共同的习性——
  绝不服输的性格。
  自然,一个人天性里如果潜伏着这种个性,在面临生死选择时,你便很难晓以利害。
  凤姑娘微微一笑,笑容里多少涵蓄着一些凄凉之意,她知道现在即使自己再图阻止,也是徒劳无益。
  “这么说你已经决定要去了?”
  关雪羽微微点了一下头,使他出乎意料的是在凤姑娘美丽的一双瞳子里,竟然包涵着深挚的情意。这倒是他以前所没有注意的,不觉心里动了一动,随即移开了视线。
  “既然这样,我就什么也不必再多说了。”
  说时,她缓缓地站起来,向着关雪羽点点道,“我走了……”
  关雪羽站起来说:“谢谢你,那就不送你了。”
  姑娘已经走向门前,聆听之下,回眸道:“明天晚上我会再来看你,有两手剑法,要向你当面请教。”
  关雪羽微微笑道:“雪山剑法,天下无双,只怕我无能置喙。”
  凤姑娘笑道:“如果真如你所说,那倒是好了,明天晚上我们再见吧。”
  这两句话,倒像是涵有深间,只是却未能为关雪羽所洞悉。
  此刻,在他想到了明日午后与过龙江的约会,脑子里便只是与过某人的一番斯杀景象了。
  午后的阳光分外灿烂,在此初冬季节里,尤其给人以温暖的感觉。
  关雪羽踏上山道时,只见野菊笑脸迎人,野百合一片芳菲,沿途所见,多是秋日肃杀之气,此处却别开幽境,仿佛置身画屏。
  前进十丈,来至一岭荒竹当前,掠起了半天鹧鸪,灰褐色的羽翼翩翩着腾起、升高,艳阳下,闪闪生光,奇妙的自然景界,奇妙的一切安排。
  然而,这一切美景,对于眼前的关雪羽来说,都徒具虚然,视而未见。
  仰视着蔚蓝的天,他长长地吁了一口长气,一只右手不自觉地便握在了剑把子上。
  “过龙江呀过龙江,今天,我就要用这一口长剑,刺进你的胸膛内,否则的话,那就请你杀了我吧。”
  他这里自己对自己诉说着,不觉热血怒张。
  “黄通,黄通,请求你阴灵保佑,这一战我是落败不得的呀!”
  一想到黄通临死前的那张脸,麦家上下堆积如山的尸身,他便不自禁地更加为之激动,恨不能眼前一步即跨向古堡,立刻与过龙江展开殊死之战。
  偏偏这是急不得的事情。
  所谓“神清意安”,上乘的剑道无不取得于“安逸”之中,神以御气,气以施剑,一个心绪不宁、情绪不安的人,休想能登入乘剑术之堂奥。
  关雪羽自然是深深明白这番道理,由是他特意地提前来到这里,在此后山先作一番吐纳调息的定神工作,之后,他一径登上山岭,来到了古堡废墟。
  冷落的庭院,敢情是过于萧索了。
  风势来去,落叶萧萧。
  关雪羽一径来到了堡前,即只见对方过龙江的那个跟班儿祝天斗老远停在大树下,乍见关雪羽来到,清癯的瘦脸上,立时绽开了阴森的笑容。
  “关先生,你老可真是信人,说今天来就今天来,我们大爷候着你老可有一会子了……”
  “偏劳偏劳,祝管事,烦请你头里带路吧!”
  说话之间,关雪羽已来到了近前,强将手下无弱兵,祝天斗的身手,前些时在麦家关雪羽已领教过,现在见面也得给人三分颜色瞧瞧,不要叫这奴才门缝里看人,把人给瞧扁了。
  是以,就在关雪羽一步踏近之时,冷森森的一股剑气,已自剑匣开缝处透出,直向祝天斗正面袭了过来,后者显然打了一个哆嗦,向后面退了一步。
  “关先生你这是?”
  一脸的迷惘,打心眼儿里可是透着奇怪,怎么也不会想到对方会向自己出手,当然如果姓关的果真要向自己出手,还真是逃不过,这条命八成儿是活不成。
  如非是打心眼儿里对关雪羽折服,他焉能会有这番恭敬神态,此刻被对方冷森森的剑气一逼,陡然间给他“大祸临头”的感觉,着实吃惊不小。
  关雪羽自然无意加害对方一个奴才,只是他久仰对方主仆二人鬼计多端,生恐一上来不察,中了对方圈套,是以一上来用剑气把他镇住,一来是向他示威,再者警告他不得心有所图,否则可就怪不得自己剑下无情。
  祝天斗自从麦家事故之后,才知道这个天底下除了他主子金鸡太岁之外,敢情强手还多得是,对于眼前的这位关先生以及另一位凤姑娘,他也是打心眼儿里害怕,又哪里还敢自作聪明地弄什么玄虚?
  他原以为关雪羽会猝然地向自己出手,容后才知道自己纯属多虑。
  关雪羽那只手只是紧紧握着剑把子,并没有拔出来的意思,那显然意在阻吓。
  祝天斗望着他耸了一下肩,摊了一下手,表示自己无意侵犯,随即乖乖地回身带路。
  二人一前一后,向山道间登进。
  大风呼啸着由树梢掠过,眼前已是古堡所在。
  关雪羽随着前行的祝天斗一径来到了古堡正前方。
  祝天斗闪身一旁:“我家大爷就在前厅,关先生请自己进去吧。”
  关雪羽料非虚情,即点了一下头。
  祝天斗后退一步,伏身在上,向着里面拜了一拜,只见他嘴皮翕动着,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随即又拜了一下,这才返身离开。
  关雪羽虽听不见他是在说些什么,料想必是在向过龙江传递消息,也不放在心上。
  这地方他日前曾经来过,称得上轻车熟路,此去正厅,不过一箭之地,料想着那过龙江必定仍在厅前等候,随即大步向前踏进。
  前文曾说到这座古保城池占地颇大,虽然多处破损,几乎已是废墟,但却掩不住其庞然气势。迈进了正面的一处隘口,即看见了笔直广阔的长廊前伸。
  关雪羽脚下方一踏,耳边上即听见了一声冷笑,紧接着一人用着冰冷的口音道:
  “可是关朋友么?欢迎,欢迎!”
  正是金鸡太岁过龙江的口音。
  声音显然发自眼前,只是却不能够确定某个地方。关雪羽站住了脚步,抱拳道:
  “在下恭诚拜访,即请尊驾赐见。”
  过龙江一声朗笑道:“足下倒不失是个信人,说今天来就今天来,我已经敬候多时,请自己进来吧!”
  语音铮锵有力,像是来自天上,又像是散发四方,只凭这几句话,已可十足的显现出对方功力之炉火纯青,运吐真力,收发由心,巨细听便。
  他似乎有意在测验关雪羽的辨听之力,故有意把话声分散四方。
  关雪羽略一定神,已是胸有成竹,应了一声“遵命”,随即左右略一打量,舍弃正前面长廊不行,而向左面一道偏径直走下去。
  只听得过龙江的声音,冷冷一哼道:“足下猜对了,眼前一直二偏三条道路,各有去处,你又何必非要与我一会?我劝你另走别道的好。”
  关雪羽听在耳中并不理他,继续前行,才行数十步,即见正前方岔生出大蓬野竹,竹枝蔓延,形成了半天屏障,他身子一步踏进,立时就感觉出大股劲道霍地向自己袭来,顿时由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即听得过龙江的声音再次冷笑说道:“上天有路你不去,地狱无门自来投。关雪羽,你原本可以暂时活命,你却偏偏要自行送上,这就怪不得我手下无情了。”
  话声方歇,即听得“哗啦啦!”一阵子竹叶声响,眼看着乱竹丛间枝飞叶扬,宛若大风力灌,形成了一个大大的空隙,显然是为强猛的风力所冲迫而开。
  当然这阵子风力并不是真正的风,而是发自那个人充沛奇妙的内力。
  关雪羽首当之下,顿时衣飘襟扬。他却早已有备在先,直立在地面上的身躯,就像是打进地里的一根钢桩,丝毫不为所动。
  紧接着,眼前这阵子的风力便为之缓和下来,四只眼睛也就交接在了一块儿。
  跟前是一小片竹林,过龙江端正地坐在椅上,身前一几,几上除了一盏香茗之外,还置有一柄形式古雅的长剑,杏黄色的剑穗子深垂地面,在风势里微微摆动不已。
  这番情景,果如所言,过龙江在这里真的已等他很久了。他身着一袭雪白缎质长衣,显眼的是长衣之上所绣制的一杆墨竹,秀拔挺俊,望之几有出尘之感。
  这个过龙江特意地打扮了自己一下,一头长发归回颈后,却在黑白参差的长发上,加扎着一条白绸子方巾,衬着他两挑剑眉,虎目燕颔,确是神武之极。
  关雪羽尝过他的厉害,不得不特意加以防备,于是老远的便定下了脚步。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关雪羽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一只右手紧紧地握在剑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端详着对方,大敌当前,他当然知道,只要有丝毫大意,就可能予敌人以可乘之机,此番动剑,若一着之失,便有性命之忧。
  过龙江仍然是一派从容的样子,尽管他内心奔腾着怒火,外表却并不显著。
  “那一天你来过了?”
  “不错,来过了。”
  “我喝醉了。”过龙江皮笑肉不笑地道:“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醉倒。”
  说着微微摇头叹息一声,表示遗憾。
  关雪羽静静地看着他,冷冷一笑,没有答话。
  “你知道为什么?”过龙江一哂,接下去道,“像你我这等身手、功力,岂有醉倒之理?”
  “但是,你却是真的醉了。”关雪羽缓缓地道,“虽然你所饮下的酒,历经百年,酒性奇烈,但是,你竟然事先没有料到,岂非失策?”
  过龙江点点头道:“说得也是。”
  紧接着他微微一笑,“人生难得几回醉,一醉解千愁,未尝不是美好之事。”
  “只是你醉的却不是时候。”
  “为什么?”
  “因为我恰恰在那个时候来到了你的身边,也看见了你醉后的失态,那天我本可以从容置你于死地。”
  “但是你却没有。”
  “那是手下留情,不肯乘你之危。”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过龙江浓眉乍挑,脸现杀机地道,“你已经失去杀死我惟一的机会,以后便永不会再有了。”
  接着冷冷一笑,接下去道,“甚至于你很难逃过今日此刻,你可相信?”
  关雪羽点点头说:“很有可能,至于是不是真的如此,却要比过才知。”
  “不必要的。”过龙江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指着面前的长剑道,“我这口剑得自先师“野参人王”所赐,剑名‘长根’,昔年在先师手上,终其一生,也只用过七次,从未落败过,后来落在了我的手上,也只用过两次。”
  “第一次。”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在金沙江,对手是百战百胜的‘长春子’邱迟,你可曾听说过这个人?”
  关雪羽好整以暇地点点头,既然对方表示不急,自己也就不必急于一时。
  “很好!”过龙江道,“那你当然知道他是剑道中的一流高手了,结果……”微微一笑,他接下去道“很不幸,他败了。”
  这一霎,他的眼睛睁得极大,目神里杀机隐现,他说道,“他死在我这口长根剑下。”
  关雪羽点点头说:“啊,这却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太不幸了。”
  过龙江冷笑了一声:“江南奇人毛一山,是与我比剑的第二个人,你应该知道,毛氏曾自夸他的家学‘太公’剑法,举世无双,结果他败了,一样死在了我的剑下。”
  关雪羽轻叹一声,点点头道:“由此可见尊驾剑法之出神入化,只是你所说的以上二人,又与今日你我比斗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过龙江面色沉着地道,“这是在告诉你,我这口名剑,有着不朽、从来也不曾败北的光荣历史,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说时,他缓缓地由座位上站了起来,一只手在欠身站起时,已把搁置在矮几上那一口“长根”古剑握到了手上。这个姿态极其微妙,几乎在同时,他的一只脚尖,已把那个先时置剑的矮几挑飞而起。
  “呼!”一股疾风,随带着那只矮几腾空直起,在空中猝然疾转,势如旋风,待到落地之一霎却又是轻若无物,转得一转,随即不动,令人吃惊的是,几上原有的一只杯盏,敢情竟似原封不动在钉在桌面上,非但不曾打翻,甚至于怀中茶水亦不曾溅出少许。
  这般功力,关雪羽是省得的,若非具有极其精湛的内功,再辅以混元一气之功。两相运用,万难施为。
  过龙江在举腿飞足间,竟能把两股功力混合运用得如此烂熟,端是惊人之至。
  战局一经展开,当无和平余地。
  金鸡太岁过龙江手握长剑,一双眸子灼灼闪着精光,这一霎已然是满脸杀机。
  “关雪羽,你拔剑吧!”
  关雪羽微微感觉到有些奇怪,对方居然忽地对自己改了称呼,变得以礼相待,这就显然意味着不是什么好兆头,所谓“先礼后兵”,只看看他脸上迸现杀机,就知他内心之恨恶程度。
  关雪羽手压剑柄,慢慢地把匣中长剑抽了出来。
  他这口剑得自燕门家传,剑名“青桑”,亦是宇内闻名的名剑之一,较之对方那口“长根”并无丝毫逊色。
  所谓红粉佳人,宝剑烈士,什么样等次的人,用什么样等次的剑,似乎已是铁的定律。一个武技泛泛的平常人物,绝对不配享用一口上好的名剑,如强而据之,只怕反罹奇祸。
  是以,你只须看这人佩带的宝剑,便可知这人的身手甚至于这个人的身分,大致八九不离十。
  准乎此,眼前关雪羽的这口青桑剑一经展出,识货的过龙江顿时便有警惕。
  只见他长眉微抛,频频点头道:“这就是了……如果我没有猜错,足下所使用的这口剑,便是天下七口名剑之一的‘青桑剑’。”
  关雪羽不得不佩服对方见识过人,聆听之下,他涵蓄地点了一下头,证实不错。
  他原本不打算让对方摸清了自己门户,现在既为对方认出了手中长剑,再想隐瞒便是万难。
  果然,紧接着过龙江便发出了一声朗笑。
  只见他抱剑在手,神情恍然大悟地道:“这么说来,足下原是燕青峰燕字门的高士。
  失敬,失敬!”
  关雪羽不便否认,点头道:“我只当你早已看出,这就请赐教吧!”
  话声出口,手中剑双手力握之下,缓缓向前伸出,俟到剑锋直伸不能再进之时,才又缓缓收回了,忽地剑尖一翘,向上扬起。
  这便是燕字门独门创出的起手之势。
  “好!”过龙江一声朗笑,道,“贵门今掌门人燕追云,乃是我久仰之上,久欲一会,惜无良机,想不到今天在此,竟然会见了他的门下高手,也算是机缘难得的了,废话少说,这就请你放剑过来吧!”
  话声方顿,右手轻振,已把鞘中长剑执在手中。
  他这口剑既名“长根”,显然较常剑为长,连同把手总在三尺五六,只是看来剑身细窄,不过二指来宽,剑上光华银白,有如镜面,略一抖动,势若银蛇,时发轻啸,望之如秋水一泓,不试其锋,已可猜想出其犀利程度,端的好一口宝刀。
  过龙江长剑在手,手腕轻振之下,空中一连爆出了三朵剑花,由是大片光华,随自剑身上纷纷射出,刺得人眼花缭乱。
  只见他左手捏着剑诀,当胸一竖,右手长剑随便地向右方一撇,便自拉开了门户。
  关雪羽原打算由他起手之势里,看出一些门径,可是对方缜密得很,竟是看不出他一些儿门道儿来。
  前此在麦家,双方是施展内气功力格斗,这一次的情形却大为不同。但只见两口长剑上光华闪闪,显然各人俱是把充沛的内力贯之于剑身之上,冷森森的剑气,互为消长的充斥于现场内外。
  地上的残枝败叶,在剑气的充斥之下,首先纷纷四散开来,剑气就像是一蓬四散开来的细小钢针,如果本身功力不足以抵挡的话,只在这上来一冲之下,便难以全身而退,所幸敌对的双方,俱当得上剑术的名家,一流内功高手,这一番剑气消长,只不过在彼此探讨虚实,以便接下来时乘虚而入。
  关雪羽移动双脚,微微向左面迈开了一个弧度。
  过龙江霍地向侧面跨出了一步。动作恰如关雪羽一般快慢,一空一补,仍如原样。
  紧跟着这个动作之后,过龙江一连向前推出了三步,手上的长剑平执着,缓缓向前推出。
  这一剑如果在外行人看来,实在毫不起眼,丝毫没有惊人之处,非但不足以惊人,简直令人匪夷所思,莫测高深。因为如此缓慢的剑势,给人的印象是既不能伤人,更不能自防,因为敌人如果快剑来攻,则又何将自处?岂非手足失措?
  然而,实在情形却大非如此。
  这一剑敢情功力高奥,大非寻常。
  随着过龙江缓缓推出的剑身,大蓬的剑光,有如一片寒芒,纷纷四散开来。
  敢情,那森森剑气随着过龙江的剑身之上喷身直出,如寒雾罩身,随着过龙江递出的长剑,直向关雪羽逼近。
  厉害的地方就在这里。
  如果你是一个木头人,或者是一个石头人,你当然无从体会,然而作为血肉之躯的人,感受可就不同了。
  对方这蓬无形剑气,恰似一具无形的枷锁,紧紧压迫着关雪羽贴身四周上下,如果他仅仅直立不动,尚还难以体会,只稍微一移动,便觉出寒气刺体,若是继续移动,对方锋利的剑锋,便会借助于先时的感应,就势刺劈而出,迅于发难,由于感触的微妙,每在动作之先,令人防不胜防。是以如果不能洞悉抢先,在你出手之前,便先已受害于对方凌厉的剑招之下,确实厉害十分。
  关雪羽自然明白,是以,就在对方剑气压体之下,暂时保持着镇定神态,一动也不动。
  随后,他才缓缓地把本身内功力道逼向剑身,透过剑身,徐徐向外散开来。
  过龙江点点头冷着脸道:“燕门剑术,果然有过人之处,哼哼,何以还不放剑过来?”
  关雪羽聆听之下,报以冷笑,却未说话。
  他知道现在已到紧要关头,只要一开口出声,很可能真力外泄,对方也就有了乘虚而入的机会,以自己的功力,虽然不见得就可使对方得手,但是又何必让对方称心如意?
  偏偏就不给他可趁之机。
  大风继续呼啸着由竹梢上掠过,唰唰竹声中,散落下满地落叶,天光映照之下,摇荡出一片的碧影。
  双方兀自在僵持之中。
  凡是施剑的人,越是个中高手越能体会出这第一剑最是难以出手,这一剑的危机也最大,是以剑术之中,对于出手的第一剑特别重视,万万草率不得。
  正因为如此,眼前的关雪羽、过龙江才会显得这般慎重,迟迟不肯出手。
  然而,随着时光的消逝,出手的时机也就愈加显得紧迫,似乎不能够再拖下去了。
  关雪羽虽观察良久,却始终也捉不住出手的良机,心情未免有些波动。
  过龙江却像是一只沉着的鹰,一只怒鹰翱翔在空中,找寻地面上的猎物时,是特别有耐性而沉得住气的,只是一待他发现到地面上的猎物时,便会毫不犹豫进侵,立刻出击。
  眼前的过龙江便是这样,出剑之称,他显得那么沉着、谨慎,一待剑出之后,便将是疾如暴雨怒涛,一发而不可收拾。
  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双方已经变换了一个位置。
  忽然,过龙江扬起了手中长剑,银虹乍闪,冲天直起,关雪羽也就不再迟疑,把握着这一霎,奋袂直上,手上的青桑剑也由下而上,劈出了一个斜度,这一剑有如长空奔电,又似神龙剪尾,剑光卷外,直向着过龙江整个上半身斩劈过去。
  金鸡太岁过龙江鼻子里哼了一声,整个身子一个倒翻,倏地拔空而起。
  先前那一剑,关雪羽只是一个诱敌的虚式,目的在诱发对方的雷霆万钧一击,从而便可在其中窥出门槛,接下去的一手,才是实力所在。
  眼前这一霎,确是惊心动魄。
  关雪羽出剑如电,过龙江闪身如波。眼看着关雪羽划出的剑光,在一定的弧度里三起三伏,一径地呼啸着拉了开去,过龙江的身子,竟然能够追随着对方的剑势,一如其状的三度起伏,一人一剑,乍看起来,几乎揉成了一团,直到关雪羽的剑势完全拉开来之后,才知道敢情这一剑走了空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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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邂逅疯华伦 灵药赠少侠

 

  落日余辉里,过龙江身上白衣闪灿出一片刺目白光,整个身躯看上去柔若无骨,随着关雪羽拉开的剑势,成为环状坠了下来。
  关雪羽一剑走空之下,大吃一惊。
  此时此刻,过龙江的忽然来到,势若狂风怒涛,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像是一枚突然滚过来的铁环,过龙江整个身子,其实就是一个圆圈,猝然而临,势若旋风,一俟来到了近侧,其时已走避不及。
  一弯长虹,闪自过龙江这个滚动的人球,这一剑看似光华一道,容到眼前的一霎,忽地幻化为三,成了三段剑影,劈一挂二,直向着关雪羽正面猛力劈下来。
  关雪羽一招失手,心知不妙,却没有想到对方剑势如此诡异莫测。
  眼前情势,躲闪惧感不及,便只有实接硬架之一途。
  一念之兴,掌中剑运力一抖,就势向外挥出,只听得“呛啷”一声脆响,双剑交锋之下,关雪羽格开了对方的一剑,紧接着利用后弹的力道,快速地向左面挥出,“当”
  一声脆响,格开了右侧面的一剑。
  双剑交锋的当儿,关雪羽这才感觉出对方沉实惊人的臂力,然而这还不足为患,却有一道阴森森的剑气,蓦地闪出,直向他左心窝处疾刺而来。
  以关雪羽之机智身法,对于末后这快速闪出的一剑,竟然不能防范,一惊之下,由不住吓了一身冷汗。
  危机一瞬里,忽然想到了燕门绝技“七十二手燕子飞”中救命一招——“燕起秋波”,在紧迫一瞬里,陡地挥出左掌,直向对方来犯的长剑身上按去。
  这一手显然出乎过龙江意外,不禁为之一惊。
  掌剑接触的一霎,激荡出清脆的一声剑鸣。
  似乎就借助着这些微力道,关雪羽已野鹤振空般地腾了起来,在空中一个快速的疾滚,呼啦啦夹带着大片的衣袂带风之声,已闪出了两丈开外。
  当真是险到了极点。
  落地之后的关雪羽,虽侥幸没有为对方剑势所伤,却也吓得面色苍白,一颗心通通直跳,这才知道对方非但一身内外功力惊人,即以眼前这手剑术而论,显然亦在自己之上。
  他原来对于本身的剑术自视极高,想不到与对方一经接触之下,才知道自己仍然不是对方的敌手,一腔热念陡地降落冰点,内心之沮丧惊悸,真个到了无以复加地步,一时只管瞠目看向对方,作声不得。
  眼前人影轻闪,过龙江已来到眼前。
  “我几乎忘了,燕字门的‘七十二手燕子飞’剑法,确是高明之至,有幸既然相见,总要我长长见识。”
  话声一顿,掌中长根剑已居中劈下。这一剑看似四平八稳,居中而下,直向关雪羽头顶正中劈下来。
  然而关雪羽有了前车之鉴,却不敢再作如是想。
  想念之中,他一面再提真力,贯注于剑身之上,并不急于迎架对方的剑身,足下前跨一步,陡地一剑直向着过龙江咽喉上力刺了过去。
  这种以进兼防的剑招,确是厉害,况乎剑身之上真力贯注,不要说真的被扎上性命不保,就是为剑上光华沾上一些也不是好玩的。
  过龙江何等精明之人,看到这里冷哼了一声,心中不禁暗吃一惊。
  所谓“一人拼命,万夫难当。”正是说明了一个人气势驾人。
  眼前关雪羽因眼见过龙江剑法了得,自己只怕不是对手,生死攸关,说不得也就存了破釜沉舟的决心,集全身功力于眼前一役,是以剑势一出,大异寻常,过龙江亦不得不及时回避。
  两口剑在极端险象里,“当”的一声互相交接。
  那只是微妙的一式交接。
  交接之处只是剑尖部位,由于力道沉实,一触之下所生的反弹劲道至为强猛,两个人的身子,乃像风中燕子般忽地腾飞开来。
  关雪羽把握住这一刻良机,猛可里在空中一个倒剪。
  “呼”一声,反欺而上。
  这一式大悖常情,快到了极点。
  原来关雪羽目前虽然未能全部习会燕家七十二手飞燕剑法,却也精通过半,眼前这一剑即是剑法之中“风雨燕归来”之一招。
  “呼!”随着关雪羽拉出的一只右手,这一剑有如银虹例卷,却于丈许长虹里,卷起了一天剑雨,猝然而临,使得过龙江全身上下,俱在剑雨覆盖之中。
  即使以过龙江如此能耐之人,在骤然面临着这等剑势之下,亦不禁为之大吃一惊。
  总算他身手确实有过人之处。
  随着关雪羽腾起的剑势就空一个疾流,白衣如云一般霍地张了开来,隐藏在长衣内的肉身,这一霎间,竟像是变得异常的薄小,几乎是薄薄的一片,这等收气御风之功确是武林中极不易见的身手,更难能的是,他竟然施展得如此自然,乍看起来,简直与长衣合为一体,随着关雪羽展出的剑势在空中作一定的波浪移动,那么疾猛的剑势,竟然全走了空招。
  随着关雪羽展出的剑势,但只见一片白光闪过,却将对方那雪白长衣的下摆,斩下了巴掌大小的一片。
  然而作为动手拼命来说,这一招显然是失败了。
  金鸡太岁过龙江一声冷笑道:“小子,你纳命来吧!”
  话到剑到,快到无以复加,即使以关雪羽那等功力之人.亦无能看清,他这一剑的出势,随着过龙江极为轻灵的一个前跨之势,掌中剑笔也似地直抖了出去。
  这真是精妙绝伦的一剑。
  随着一缕尖锐的剑风,笔直的直刺而进,虽然是四平八稳的一剑,却令人万难躲闪,妙在他的时间部位准头,三者配合得天衣无缝,简直无懈可乘。
  这一剑过龙江手狠心毒,直取对方心脏。其实是他早已处心积虑的一招,终于得逞。
  然而,最终的结果,却难免令他大失所望。
  锋锐的剑尖,在刺中对方心窝的一霎,想象中原应该是“噗”地一声,事实却并非如此,代之而出的竟是有如拨动琴弦“叮”然一声。
  过龙江掌中那口长根剑,非但未能将对方身上刺穿,竟反弹了回来。
  显然是在对方身上长衣之内,另外有物件防体。
  过龙江不禁为之暗吃一惊,关雪羽绝处逢生,亦由不住为之吓出了一身冷汗。
  当然,关雪羽肚里明白,要不是自己内里穿着那一件“飞燕护心宝甲”,眼前这一剑定当一命呜呼。
  饶是这样,由于对方这一剑力道至猛,虽然仗着护甲的反弹之力,将对方剑上力道化解不少,余下的劲道犹有可观。
  顿时,随着过龙江长剑力刺之下,关雪羽整个身躯蓦地腾空直飞了起来,这一个后退的势子。一半由于过龙江剑上的力道,一半是借助于关雪羽本身的用力,如此一来才算是把对方猛锐的穿刺之力化解干净。
  容得关雪羽的身子落定之后,才意外的感觉到,敢情此身竟然站立在一方峭壁当前。
  这座古堡原本就建筑在高山之巅,四面悬空,只是占地甚大,处身堡内,万难体会,落足堡外便自不同。原来环峙古堡四周,种植的有万竿修篁,关雪羽这一奋力腾起,便超越于竹丛之外,一面是强敌在侧,另一面是万丈悬崖,真可是进退维谷,左右两难。
  过龙江原本可以一剑结果对方性命,却没有想到对方身上竟穿有护心宝甲,时不我与,一招之误,竟使对方得能逃过而有活命之机。
  当然,他是绝不能就此甘心便放过了对方,冷笑一声,紧接着腾身而起,“呼!”
  一声,一掠数丈,紧循着对方腾起的身势之后,落身于竹林之外。
  关雪羽仗宝衣保住一命,内心余悸犹存,这时乍见过龙江如影附形而至,犹自不肯放过自己,既愤又惊,怒啸一声,脚下力点,“嗖”地欺身而近,他掌中剑向外挥处,闪出丈许长短的一道银芒,斩上削下,划出了一个“乙”宇,直向过龙江上下齐斩过来。
  这一剑由于关雪羽悲愤在心,自是出尽全力,凌厉的剑气之下,迫使过龙江不得不为之暂时后退。他这里方自闪身而避,关雪羽已陡地折过身势,随着凄厉的一声长啸,直向着万丈悬崖下纵身而逝。
  随着关雪羽投落的身势之后,过龙江再一次的快速闪身,来到崖边。
  目光所及,但只见云霞片片,苍苍茫茫几乎将整个崖口封锁,哪里分辨得出对方一些踪影。
  这一手显然又是出乎过龙江意料之外,以他那般杰出的轻功绝技,对于关雪羽投身悬崖之举,也是不可思议,关雪羽必然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过龙江却又不能断然判定,作如此想,一时在崖前踱来踱去,苦苦不得良策。
  自他出道以来,会见过扎手厉害的人物不知凡几,却没有任何一个像眼前关雪羽这般令他作恼头痛。这一霎,他目注着云霞满遮的洞底,亦不知是悲是喜,抑或是另有伤情别绪?
  他武功奇高,目空四海,当今天下除了有限的一二元老人物之外,几乎没有一个人看在他眼睛里。百战百胜,所向披靡,金鸡太岁盛名之下,天下更是无一畏惧之事,无一可怕之人。然而这一霎间,关雪羽这个年轻人的影子,却在他内心蒙上了一层阴影……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触,当他俯身向着崖下云雾怅望时,下意识里,总是认定关雪羽这人还没有死,虽然这个可能性是极其微小……
  极其微小,并不是等于零。
  俗语说得好:人不该死,五行有救。听来像是无稽,其实若非知历其境者,万难体会。
  总之,当关雪羽饱受虚惊,不胜狼狈地逃得活命之后,回首方才经历之事,简直匪夷所思,像是梦幻,其实却又是再真不过的事实。
  当时的情形发生得太快,天下事也往往就是这么巧法,关雪羽投身悬崖的一霎,是因为他发现到半岭崖间岔生有一截松枝,以他的轻功造诣,足可用以借足,强敌在侧也就不欲多思,随即纵身投落。
  哪里晓得,容到他身子方自纵落,那棵岔生的松枝即刻为波诡的云雾所遮住,是以后来的过龙江虽然仔细注视,却亦看不出一些端倪。
  再往后的情况,想来虽是迹近神奇,不大可能,其实却也并不太困难。关雪羽挟持着他杰出的轻功、内功,运用着两手两脚,一路施展出“壁虎游墙”的绝技,在平如刀削的峭壁间沉实前进,约莫大半个时辰,终于攀上了侧面偏峰。
  容到他爬上峰头,俯身地面,这才觉出全身像面人儿一般,真的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如果说这座峰头再偏高一点,只消再高出丈许,后果便大堪忧虑。
  在地上足足躺了半个时辰,才算恢复了一些气力,看看自己这副样子,真跟要饭的差不多,两只手掌多处都已磨破,身上衣服那就更别说了,再加上湿林淋的汗水、泥污,就像刚从阴沟里爬出来的那份德性,好在是天已经黑了,荒山野岭间也没人注意,一个人摸着黑往山下行走。
  猛可里吹过来一阵透体的寒风,关雪羽由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附近草丛间“哗啦”地响了一声,像是什么人藏匿其中,关雪羽一惊之下,陡地拔出了长剑,却只见一条黑影穿出来,敢情竟是一只山狼,一径地落荒而去。
  关雪羽由不住怅望着黝黯穹空,发了一阵子呆,叹息一声,这才把那口青桑长剑收入鞘中。
  他这里自己唤着自己的名字,感伤着道:“燕雪呀燕雪,你本是不可一世的剑门人物,一向自负极高,想不到遇见了这个过龙江,竟而两度亡魂,险丧性命。今夜落拓至此,诚是丢尽了燕字门的脸,此时此刻连一只小野狼也能吓得我心惊胆颤,传扬出去,只怕江湖四海也无容我燕雪立足之处了。”
  说着说着,只觉得一阵心酸,几乎落下泪来。
  夜风呼呼,吹得他衣襟飞扬,猎猎作响,先时汗水所沁湿的薄衫,此刻给冷风一袭,越加的不是滋味,再加以身上多处为锋锐的石面割破,寒风袭下,简直像是刀割的一般。
  然而这许多的疼痛,却都不比他内心的创痛来得更厉害。呆呆的停立在一堵山石之前,他的一切感受都仿佛为之停顿而麻木了。
  对他来说,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所感受的奇耻大辱,想到悲愤之处.真恨不得就着眼前大石一头撞死算了,猛可里他拔出了长剑,向着迎面大石,一阵疾风骤雨般地劈砍,霎时间石屑纷飞,溅了一片,落下的碎石屑,就像是冰雹般落向四野。
  他这样像疯子也似的发泄了一阵子,独自个坐在当地喘息不已。经此发泄之后,心里才像是舒坦了一些,再看手中剑,兀自青光灿然,这般猛砍硬磕,却不会想到是否会伤及心爱宝剑?这时冷静下来,好不心疼,当下小心地把剑身拭抹洁净,细细观察一会,幸无片毫损伤,家传名剑毕竟不同一般。
  想到了方才之事,总算万幸,如果自己来前没有穿上那件护心宝甲,此刻料必已死在了对方穿心剑下,再者,奋身投崖之时,如果没有看见岔生崖畔的那棵古松,一脚踏空之下,更是焉能还有命在?该死不死,显然冥冥中另有安排。
  想到这里,他不禁雄心顿起,暗中咬了咬牙,自忖着只要自己此生不死,终必能练成绝技,再一次找过龙江分一胜负。
  他心里这么盘算着,便自还剑入鞘,一步步续向山下行去。只是这一霎脑子里,尽自都是过龙江的人影,尤其是方才双力比斗时的那些动作过程、此刻想来,极为清晰,一幕幕由眼前掠过,想到了对方那招狠厉的一剑穿心,兀自由不住心有余悸。
  他虽不似过龙江那般自负过人,目空四海,但是凡武功练到了一定境界,确实不易服人倒是真的,但是一想到金鸡太岁过龙江那般身手,却不能不令他暗自折服。
  越是这样,便越加地激励起他的雄心壮志,不只一次地为自己许下心愿,此生今世,当以打败这个过龙江,为第一要务。这样发着狠,心里真个便似舒坦多了,不知不觉,回到了落脚的客栈。
  华灯初上,栈房里来往客人甚是熙攘,关雪羽自忖着这副作子实在见不得人,便绕到了后街小巷,纵身而入,摸着黑来到了自己的居住的这爿院落。
  他性喜安静,每一次居住客栈,都煞费周章,特意地要店家安排静室,一来便于自己练功。再者为的是逃避乱嚣的酬酢,就像眼前他所居住的这个地方,便是闹中取静,小小的院落里,只有三间静室,其中两间是空着的,关雪羽占住一间。独享这满园秋色,倒也有一分恬静。
  然而,他似乎就要失去这份恬静了。
  当他一步踏上廊道时,意外地发觉到,紧邻着自己的那一间客房,现在竟然有人居住了。
  原因是这间房子此刻竟亮着灯。
  微微愕了一下,心里不免有气,记得当日来时,他早已与店家说好,这里不再收受外客,自己情愿多付些钱,想不到却是变了卦,原想立刻去找寻店家理论,想一想自身此刻之狼藉模样,实在是见不得人,暂且隐忍不发,明天再说。
  想着,他便特意地放轻了脚步.继续前行。
  一阵清雅的琴声,随着微风隐送过来,声音里透着凄楚古雅。
  先时,当他一脚踏入院墙时,便仿佛听见了这阵子琴瑟之声,事属平常也没有留意,现在,当时再次听见时,情形便自不同。原来琴音发处,正是自己这位新来的邻居。
  弹琴弄瑟的人敢情不是凡俗之辈,这乍入耳际的三擘四划,已是大有余韵,声调古雅,正是引人入胜。
  “哦,”关雪羽一步站立,不免神驰,“这是什么人?竞有此功力造诣?”
  一念之兴,便不禁把先时怨忿之心打消了一半,若非眼前龌龊。真恨不能直趋造访,倒要见识见识这是何等人物?
  只是现在,他却宁可保持着一副属于自己的寂寞,虽有诧异之心,想过也就罢了。
  进屋亮灯,一翻清洗之后,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裳,这才像是真的舒畅不少。
  “不才愧我非名士,可喜卿能作解人”,那阵子幽雅含有古韵的琴音,自一开始就若即若离的响着,对于此刻的关雪羽来说,实在是一种心灵上最恰当的安抚。
  斜倚着倦躯,原应思睡的神情,却竟外在此缕缕音韵里,得到了振奋、亢进,敢情是欲睡不能了。
  昔蔡中郎得桐木而制琴,乃名“焦尾”,自此而后,这门乐艺便屡有进展,发展至今,堪称洋洋大观,极不简单,良琴择主而造,佳士亦非良琴而不乐,诸此自不比一般巷坊凡俗,大抵而言,擅琴者必得弦外之音而佳,否则便落俗矣。
  关雪羽于此道虽然算不上一流之境,却也得窥堂奥,说得上一个知音,正因为如此,这乍然飘临的琴音,才令他格外感觉亲切、惊喜,平心而论,对方于此琴艺之一途,却是较乎自己更高明多了。
  眼前这人显然既琴又瑟,尤其难能,所谓“琴传而瑟不传”,是因为擅琴者多,而懂瑟者稀,合琴而瑟者更少矣,这人必将是右手挑琴,左手弹瑟,左右互换,一樽满俯,谓之“珠玉满怀”,寓意于白香山“大珠小朱落玉盘”之典故也。
  过去在青燕峰,关雪羽常见父母双合琴瑟,那才是叹为观止,晋朝的杨泉曾说:
  “琴欲高张,瑟欲下调。”是因为瑟声偏高,不慎便将夺琴声,故只能取其幽,至于所弹之曲,琴如是,瑟亦如是,同声相应,才能配合无间。
  有了这番认识,关雪羽此刻再听隔室人所和琴瑟,更不禁大为钦佩。
  他所以猜测隔室只是一人独奏,并非二人配合,那是因为由相同无隙的指法中听出,一个“小间勾”接下去一个“大间勾”,魂魄相依,听起来真个回肠荡气,接下去的一段大四走弦“大漠风沙”,更不禁把关雪羽听傻了。
  正因为这一曲“大漠风沙”也是他父母喜爱的曲子,此时听起来便越加的感到亲切,当日父母双合此曲时,曾使他叹为观止,直认为当今人世,再无人能与之抗衡,而眼前这陌生客人的造诣,更像是较诸父母犹上一层,令他惊异的是只闻曲韵的抑扬曲折,一擘一划都似与父母一般。
  他这里正自如痴如醉,弹者更似难能自己,陡然间音歇飞吟,所谓“弦瑟欲断,声声按本”,琴瑟道中得此“奇”境者,实不多见。
  关雪羽忍不住脱口而出,轻轻地喝了声彩。
  彩声方自出口,隔室的琴瑟声蓦地中止,弹者用了一手轮指,乱音一转就此打住,却听得隔室传来了一声冗长的叹息,就此归于寂静。
  关雪羽心中甚是后悔,只道是自己一时盂浪,大意失色,败坏了人家清兴,那一声叹息,多半是为此而发,想要到隔墙说上几句道歉的话,只怕益增唐突。
  “算了,今夜晚了,明天再说吧!”
  心里这么想着,便过去拨暗了灯光,顺便打开了门扉向隔壁看了一眼,却只见银红的窗户纸上映着一个高髻长髯的老人形影,不过是匆匆一窥,紧接着那房里的灯光便自熄了。
  关雪羽益发地觉出无趣,方要把门关上,只听得一声女子的口音说道:“慢着!”
  暗影里人影一闪,一个高挑的窈窕身影陡地现身眼前。只须瞄上一眼,关雪羽便立刻认出了她是谁来。
  “凤姑娘?”
  “是我,”一抹笑靥展显在凤姑娘脸上,“抱歉,这么晚来造访,我可以进来么?”
  “这……请。”
  凤姑娘一笑,进入屋内。
  关雪羽走过去,正欲剔亮了灯。
  “不用,难道你忘了,我是不太喜欢亮光的……”
  关雪羽点点头,回身坐下。脑子里记起那一次在麦家晤谈时,果然是置身于黑暗之中,比较起来,今夜还算是亮的了。
  “你的命真大,居然还没有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恭喜!”
  说时,凤姑娘那一双充满了睿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他身上滴溜溜转了一转,浅笑着点了一下头。
  “看来还算好,只不过破了几块皮,有些擦伤罢了。”
  关雪羽奇怪地道:“你都知道?”
  “嗯,知道的不少。”她唇角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我知道你见着了过龙江,两个人在竹林子比剑,你败了跌落悬崖……”
  说到这里,她微微闭了一下眼睛,缓缓地又睁开来,颇有怨意地白了他一眼,接下去道:“害得我饱受虚惊,白忙了一场……”
  “白忙了一场?”
  关雪羽一时被弄糊涂了。
  “怎么不是?”凤姑娘说,“我得着了讯儿,特地带着几个人,灯笼火把。在山洼子里一阵子好找,连个影子也没找着,可是我还是不死心。”
  大眼睛转了一转,怨叹一声,她才又接下去道:“待他们回去以后,我一个人又施展轻功,登上峭壁找了半天……咳,那可是真吓人,差一点连我也活不成了,山又陡,壁又峭,连个借力站脚的地方都找不着,隐约看见了生在半壁间有几棵松树,我心里就求神说,阿弥陀佛,好歹要也掉在树上就好了……”
  关雪羽报以微微一笑,掩不住眼神儿里的感激之情。
  凤姑娘那双剪水双瞳,似嗔又娇地扫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接下去道;“我心里是这么祷告了,可就是没法子能爬上那几棵树去,没法子就拣了几个小石头子儿往树上乱发一气,丢了半天也没有回音,可见得你不在上面,这才失望地回来。”
  顿了一下,她幽幽一叹道:“这样就只有两个可能了,一个是你已经脱险返回客栈,另一个便是凶多吉少了,我心里可是乱极了。”
  在关雪羽印象里,这位姑娘还很少说过这么多话,一喜一嗔,跃然脸上,表情真挚,丝毫不带做作。
  在说到“心里乱极了”那句话后,忽然觉出了有语病,脸上由不住有些发臊,正巧关雪羽正在注视着她,她便把头转过一边,看也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关雪羽苦笑道:“多谢你的关怀,你倒是真的没有猜错,也幸亏那几棵树才救了我,只是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的?”
  凤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因为我想要知道……你信不信?只要是我想要知道的事情,我就一定会知道。”
  关雪羽倒也不太惊奇,这句话如果出自一般人嘴里,也许是夸大其词,但是出自这位来自“七指雪山”凤姑娘的嘴里,便不足为怪。
  由方才对方所说的话中推测,关雪羽已猜测到凤姑娘现在身边颇不寂寞,似乎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早先在临淮关他曾听过一个传说,说是这位凤姑娘已收服了闻名的皖北大盗“沈邱四老”,据说这四个人甘愿听其驱使做任何事,他虽听知、却并未加以证实,这时由凤姑娘语气里,显然是煞有介事了。
  “你在想什么?”
  凤姑娘一双澄波眸子,直直注视着他。
  关雪羽摇摇头说:“没什么。”
  接着他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由衷地看着她道:“姑娘对我恩重如山,我却愧无所报……每一想起,便曾无限遗憾,我只望有一日能为姑娘做些事……免去我心里的歉疚,但愿能达到这个志愿才好。”
  “你别……啦!”凤姑娘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低下头笑了,嘤嘤地笑了两声,又再抬起头来,“求求你以后别再说这些话了好不好?酸不拉吉的,噢,我差一点还忘了,听说你还是个念书的,还中过举人呢,是不是真的?”
  关雪羽摇摇头说:“我不想谈这些,就算是吧!”
  “啊,那可真好。”
  话声充满了兴奋。
  接着她拍了一下手说:“你刚才不是说想要报答我对你的什么恩……吗?现在机会来了……”
  也不知道她脑子里转的是什么念头,只见她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挑着眉,睁大了眼,满脸喜孜孜的样子。
  “你到底是愿意不愿意嘛?”
  “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
  关雪羽无奈的样子,心里却几乎已猜出是什么事了。
  凤姑娘摇摇头,乐不可支地道:“我一高兴就糊途了……是这么回事,我爹从小就骂我不喜欢念书……性子太野,说我像个男孩子,只是天知道……可谁又来教我呢?……
  这一下机会来了,我可找着人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关雪羽说:“你是想跟我念书?”
  “对了,”凤姑娘说,“不知你肯不肯收我这个学生?”
  “这……”
  “不愿意?”
  “不,”
  “愿意?”
  “不……”关雪羽讷讷道,“不是……这个意思。”
  “那又是哪个意思?”
  圆睁着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期盼地瞪着他,就怕他说这个“不”字。
  “这件事,我得好好想想。”关雪羽微微皱着眉,却也无能拒绝。
  四只眼睛对看之下,凤姑娘绷了一下嘴角,哼了一声道:“就来一句干脆的话吧。
  行,还是不行?”
  这可是难题一件,答应吧,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拒绝吧,刚才嘴里还在说着要报恩,轮到对方有事相求时,自己可又往后面退,又后悔了,岂非语出无诚,出尔反尔?”
  风姑娘脚尖一连串地踢着椅子脚,半嗔着:“怎么回事嘛?够久了,答应了吧,告诉你收了我这个学生,包你不吃亏,我一定用功,不调皮捣蛋,怎么样?”
  关雪羽终于点了头,凤姑娘脸上这才现了笑靥。
  “好!咱们可是说定了,以后我就管你叫老师了。”
  “那可不要……”关雪羽皱了一下眉道,“这么一来,我岂不是被你拴住了?而且在这里我也不打算住很久……”
  “你放心,我也不会死缠着你,你不走,我还得走呢,只是看机会就是了。”凤姑娘轻颦黛眉道,“只是,我们念什么书好呢,我只念过四书……”
  关雪羽一笑道:“这些你倒是不必费心,书我有的是。”
  凤姑娘秋波一转,可没看见这些书放在什么地方。
  关雪羽指了一下头:“都在这里,今天我累了,改天再上课吧。”
  一听他答应了,凤姑娘可是打心眼儿里开心,就道:“这样吧,我们暂定,每逢双号,就是我念书的日子,明天是四号,双日,我晚上来,到时候可不能说了不算哟!”
  关雪羽想了想,点头道好。
  凤姑娘这才高兴地站起来,忽似又想起一事道:“我差点忘了,我带来一些药,也许你用得着,过来,我瞧瞧你。”
  关雪羽摇摇头说:“一些皮肉擦伤,不碍事。”
  “那可也不一定,小伤治不好,等到化了脓可就麻烦了,你就是这个样,死硬死充的。”
  说着她就走过来,攀着关雪羽肩膀,往他脸上、臂上、手上细细地瞧着,嘴里还自一个劲儿地“啧啧!”响着,样子令人发噱。
  关雪羽总算认识她了。
  记得第一次在小店邂逅她时,这位凤姑娘是绝少说话,缜密沉着。以后在麦家二度见面,已可见其勇敢坚毅、机智伶俐之一面。如今再度交往,才知她亦不失天真,可见得一个人的天性,固可为环境所左右,却不会为环境所掩埋。即以眼前这位凤姑娘来说,想象中的她,到底与真正的她大有出入,所谓“不可尽信传言”便是这个道理。
  脑子里只管这么想着,那双眸子情不自禁地便又落在凤姑娘的脸上。
  她这时全副精神只是贯注在关雪羽身上的伤痕,手上拿着金凤堂秘制的外伤药,用晶莹的手指甲轻轻挑起来一些,然后轻轻抹在关雪羽的伤处,再用一根纤纤食指,慢慢揉抹。
  这些小动作,她竟是十分的认真,那么心细,直到把那些看似油质的药膏,搽抹得不留下一丝痕迹,才算完事。
  在这个动作里,双方的距离很自然的便接近了。
  凤姑娘原来就是直率性情,看来不拘小节的人——凑巧关雪羽颈下有一处擦伤,皮破肉绽,看在伊人眼里,便似格外心疼。
  “嗳——唷——这里还有啊——”
  纤指轻抹,檀口轻吹。她这里娇躯前耸,几乎把身子都偎进了对方怀里,几根散发挑逗般地在雪羽脸上拂着,那里微微散发着桂子花香和少女芬芳。
  关雪羽情不自禁地觉得脸上一阵子发热,落下来的眼神儿,偏偏留在了对方粉搓玉揉的颈项之上——一阵心慌意乱,再想目逃都来不及了。
  玉也似白的颈项上,覆盖着大蓬黑细的柔发,而在那一抹浓密的柔发,满生在发根处,正是少女芬芳的泉源,无限童稚天真融汇其间,敢情她还是个大孩子。
  凤姑娘轻吹一口气在他新搽了药的伤处,翻过眸子来问道:“还痛不?”
  关雪羽已发觉出了自己的尴尬,脸红心跳,傻子般地摇了一下头。
  陡然间,他看见了隐藏在浓发遮盖的颈项间的一粒红痣,红红的,亮亮的,像煞一粒南国的红豆。
  凤姑娘也发现了。
  “你坏死了。”
  就势施劲儿地往对方胸上一推,移开了身子。
  四只眼睛接触之下,两张脸都红了。
  心是通通地跳,情焰如蛇,在血脉里四下窜着。
  夜深了,风沙沙,叶儿窸窸,多情灯焰,只噗突突地冒着,每一朵冒起的灯花,都似两性相爱的多情情结。
  镣乱了,眼花了……迷离,迷离,几许意乱情迷。
  四只眼睛兀自对吸着,如痴如醉。
  孤灯、怅惘、迷离,再加上多情而体贴的今夜,一霎间勾动起来了情焰,如怒火烧天。
  足以自持的君子,今宵恁地变了?
  情焰来袭时,浓眉乍展,目光如炬,张开的铁腕,敞开的胸,足能把佳人溶化了。
  “你……坏死了。”
  短短四字,出自佳人的芳唇,一抹媚笑,似羞欲荡。
  凤姑娘像是欲图振作,偏偏力不从心,摇散了的头发,云也似的撒了下来。
  敢杀、敢打、敢爱、敢恨……无限多的“敢”字,就是姑娘的写照,爱就是爱,她不在乎。
  一步一步,她走过来。
  伸出来的一双皓腕,枷锁般地落在了雪羽肩上,锁住了这段“情”,锁住了这个“人”。
  凤姑娘半边脸,紧紧贴住了他的胸膛,接受了眼前男人有力的一双铁腕。
  忽然,关雪羽捧起了她已似迷离的脸。灯下,但已见珠泪籁籁。
  “姑娘,我们不能。”
  “为……什么?”
  “为……”
  紧紧地咬着下唇,就像是咬出了血。
  “不……为……什么……”
  两只手抖得这么厉害,对于一个“君子”来说,便只有良心的不安与罪恶,才能够使其颤抖与战兢。
  关雪羽下意识地感觉到自己是犯了罪了,然而,他却已无能扳回。
  风势悄悄地越过屋顶时,有几片落叶凋零。
  关雪羽几乎已经崩溃了。
  怎道是“断琴”的一摧?
  那一声琴音来得好突然,好不知趣。
  “琤琮”一响之下,紧接着的一抡乱指,更似万马奔腾地响了起来。
  对于几乎痴迷了的两个人来说这阵子空如其来的琴音,简直有似当头棒喝,劈顶的一声焦雷,一惊之下,蓦地分了开来。
  一念之间,却像是另外转变了一个世界。
  在无限羞愧、窘迫的目光对视里,凤姑娘缓缓地坐了下来。
  关雪羽显然已冷汗淋漓,暗忖了一声,好险。
  两个人在醒酢灌顶的琴音万缕中,终于寻回了失去的冷静,对于这阵子突如其来的琴音,不免心存好奇。
  琴音来自紧邻隔壁,正是方才双合琴瑟的同一个人,只听他那烂熟的运弦指法,便知是同一人,琴道中杰出高手。
  关雪羽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对于隔室老人这般断情一摧,竟然使自己二人免于铸成大错,由不住收存感激,凤姑娘也显然恢复了冷静,是羞、是愧?抑或是百感交集?静坐一隅,深深地垂着头,秀发如云,长长地曳下来,几乎已挨着地面,看在关雪羽眼里,更是无限怜惜。
  “你,还好吧?”
  鼓足了勇气,关雪羽总算说出了一句话。
  “嗯,很好。”
  声音很低,紧接着她霍地仰起了头,深垂的长发,“刷”地甩回身后,脸上带着一抹红晕,掩饰在羞涩的笑靥里。
  “我竟然是忘了。”她讷讷地说,“刚才我来之前,就听见了,好美的声音……还只当是你弹的呢!”
  关雪羽摇头:“我哪有这等造诣。”
  “是谁呢?”
  说时,她站起来打开了房门。
  关雪羽跟过去,原想指给她看,却在门开的一霎,那阵子美妙的琴音,竟然忽地又止住了。
  灯原本就是熄的,这一次连映在纸窗上的人影都没有看见。
  微微一笑,凤姑娘掠了一下长发,道:“我走了,不要忘记了明矢是上课的日子。”
  关雪羽点点头,表示知道。
  人影轻晃,带起来一阵衣袂飘风之声,凤姑娘已腾身而起,跃上了正面高墙。
  月色里所显示的是那种淡淡的朦胧,凤姑娘便是朦胧中的一只凤,那般轻飘迷离,突振彩翼地去了。
  也许是太累了,关雪羽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小二打来了洗脸水,侍候着漱洗,待去之际,关雪羽唤住他道:“隔壁有了客人?”
  “嗯!可不是吗?”小二赔着一脸的笑,“你先生说的是八老太爷?”
  “谁是八老太爷?”
  “啊,”小二这才想起来,摇头笑着说,“我还只当你们认识呢?”
  “是怎么回事?”
  “这位太爷是这里的老主顾了。”店小二说,“每年都来一回,住上些日子,每一回都一定是住在这西跨院里,他老人家喜欢静,指定了要住在先生你这间房里,这一回却让先生你占了先,他气得不得了。”
  “原来如此。”关雪羽一笑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谁叫我比他先来呢?”
  “就是这句话呗。”小二说,“所以他老人家也只好将就着住了。”
  关雪羽道:“这位八老太爷竟是弹的一手好琴,实在难得。”
  小二眯着一双眼,笑嘻嘻地道:“那可真是,先生你大概还不知道,这位老太爷是有名的雅人,诗书琴画,无所不精,嘿!你先生还没有见他老人家写的那一手好字呢,画的那个画儿,真比赵子昂还强呢!”
  他居然还知道赵子昂,这位前朝古人,以所画的一幅“八骏图”,饮誉天下,盛名之下,妇孺皆知,就连店小二也不例外。
  这倒是又投了关雪羽所好,心实为之向往。
  “为什么叫他八太爷,他姓什么?”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小二摇着头说,“不单我不知道,连我们掌柜的也不知道,反正认识他老人家的都这么称呼。”
  关雪羽越加的对此人心存好奇。
  “他是干什么的?”
  “嘿,人家可是做大买卖的。”店小二说,“一年一次到咱们这个地头上来办货,听说是专办纸和墨的生意。”
  关雪羽点点头,想起了一个人,问道:“这么说,他应该和鲍玉很熟了。”
  小二愣了一下,眨着眼问道:“鲍三爷?”
  矮金刚鲍玉是这地头上的大人物,他焉能不知道,对于关雪羽这么直呼鲍三爷其名,不禁有些奇怪。
  关雪羽遂发觉自己多此一问,八老太爷认不认识鲍三爷他又怎么会知道?
  二人又扯了几句闲话,店小二即自去。
  这里关雪羽把自己拾掇了一下,顺手拿了一把折扇,看看自己确实是不带一些江湖味道,这才走向隔壁,专程拜访这位“八老太爷”。
  他却是失望得很。
  原来这位老人家敢情一大早就出去了,门上加着一面黄铜大锁,倒是两扇轩窗大敞着,由于设有格栏,不愁有人擅自偷入。
  隔着窗户看见擦得甚是洁净的一面矮几,几上架着七弦焦尾——便是昨夜老人家消遣之物。
  关雪羽是行家,一眼就看出那架古琴的身价不凡,正是“面圆底洼,首俯尾杀,左右双飞”,端的是千金不购,不可多得的前古良器。
  这等名贵之物,对方老人竟然如此随便置放,也不怕被人家潜入偷窃,诚然是胆大心粗之至。
  关雪羽正待转身回屋,耳边上却听得有人远远地发出了一声咳嗽,转身望时,只见一个锦袍长身老者,正自跨进院子,向这边一路行来。
  由于昨晚,隔着一扇纸窗,关雪羽会见过对方一个轮廓,是以一望之下即知道这来人正是这间房子的客人,也正是自己意欲拜访的对象,不觉仔细地向对方打量几眼。
  初冬的阳光,照射着眼前这片院落,更显得今晨的绚丽可爱,行走在阳光下的老人,看起来长衣飘飘,神采如仙,敢情老头儿,竟是如此一个体面人物。
  皓发银髯,长眉细眼,高颀的个头,腰干直直地挺着,却是那种奇异少见的独特行走姿态,长手长脚的,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副样子像极了行走田陌间的长腿白鹤,样子实在很滑稽,但关雪羽却不敢取笑,往前面赶上了几步,望着对方抱拳一揖,算是执行了后辈之礼。
  长身老人手上提着一个网袋,里面装着两个药包,像是刚从中药铺子回来。
  关雪羽这一个动作,使得他愣住了,一只手抄着过长的长衣下摆,频频地眨着一双银眉,阳光下,他这样的打量着关雪羽。
  “这个不敢当,兄弟这是……”
  口音里参杂很纯的江南味道,听在耳朵里,倒是挺新鲜。
  “晚生关雪羽,昨夜拜赏仙音,无限钦佩,特来造访,望能拜谒高颜,还未请教老先生高姓,大名是……”
  长身老人呵呵笑了起来。
  他却不急于立刻报出名字,探出一只留有长长指甲的手,只向着那一缕花白胡须上缓缓捋着。
  “不敢当,不敢当,来来来。请屋里谈,屋里谈。”
  边说边自前行,来到居室当前,关雪羽自后跟上,只见他探手杯内,摸了半天才找出了钥匙,打开了房门含笑向着关雪羽点头道:“请——”
  关雪羽拱拱手,迈步进入。
  老人回身关了门,把手里的药包放在桌上,指了一下椅子:“坐坐……”自己随即坐了下来。
  关雪羽近看这位八老太爷,大概年岁是不轻了,也许是保养得好,一张脸虽略嫌瘦些,但色泽很好,一只手不停地搓着一对墨玉核桃,叽呱有声。那对核桃看来要较诸一般人所搓玩者显然更大上许多,大概在手上把玩多年,黑光铮亮,光可鉴人,和他手指上的一只同色墨玉扳指,相互映衬得甚是有趣。
  这位老人家坐着的身子,似乎不甚安宁,也不时的前后移动着,一双雪白长眉更是频频地眨动不已。
  关雪羽正自奇怪,却发觉到老人家所着锦袍前胸部位忽地鼓起一团,又自陷下,里面像是藏着什么物什,遂见他呵呵笑道:“小畜生,又是要讨吃的了。”
  一面说着,随手在桌上一个纸包里拿起了一块麦饼,却将一只肥大的袖子抖了一抖,即见由那只肥大的袖口里,探出了一个小小猴首,紧接着钻出了一只黑色的小猴儿。
  那猴儿看上去大小不足一尺,通体黑毛,油光铮亮,却在颈项之向,生有细白的一圈白毛,乍看上去,像是戴有一枚银色项圈,十分逗人。
  这类“墨猴”,关雪羽早有所闻,却还是第一次看见,据所知江南地方一般读书世家多豢养此物,擅于调教者,每能驯服为之磨墨抻纸,一待主人书写完毕,即将现内所剩余之墨汁赏食,由于墨猴性喜食墨,每能将砚内所余舔食得涓滴不剩,为此省事不少,正合了主人心意,由于其长相伶俐可爱,身材娇小,读书的相公戏之于掌肩上,任其在书房随便玩耍不加拘束。倒是像眼前老人这般将猴儿养之衣内,任其在身上四下爬钻,倒是未有所闻。
  这只小小墨猴将所赏之麦饼匆匆吃完,呱呱地叫唤一声,随即蹿起,落在老人肩上,尽自玩耍起来。
  白发老人随即不再睬它,只把一双甚为慈祥的眸子。视向关雪羽,点点头道:“那一天,这里店主说,一位读书的相公占住了老朽常住的房子,说是阁下喜欢清静,不喜欢为人打扰,倒是老朽不识趣了……呵呵……”
  一边说着,由不往又自呵呵地笑了起来。
  关雪羽不免客气一番,道:“哪里,哪里,老先生如属意晚生所居住的那间房子,晚生这就换过,不要客气。”
  “不必,不必。”白发老人挥手道,“这里很好,这里很好,再说,我住不了几天,眼下就要走了。”
  关雪羽道:“老人家要去哪里?”
  “噢,我是个生意人,这一次除了办一些纸墨杂货之外,如有时间,也许闲中去看望一些朋友……”
  “老人家家居哪里?”
  “噢——远啦,”老人家含着微笑道,“在昆仑山……可远啦……”
  “但是听你老人家的口音,却是江南地方……”
  “不错,不错——”老人似有些凄凉的微微一笑,抬起的一只手,习惯地又揉着胡子,“我是个苦命人,很年轻的时候离开家,到了如今这个年岁,还不能落叶归根,客居昆仑,一住就是五六十年……如今反倒成了外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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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18 | 显示全部楼层
说到这里,由不住呵呵大笑起来。笑了几声,又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叹息。
  “小朋友你这是哪里来的?”老人一双眸子,在他身上缓缓搜索着,“看来你也不像是本地人啊,是南边来的吧?”
  关雪羽微微一惊,含笑点头。
  那老人说:“你的家乡……”
  “啊是——”
  “是余姚吧?”
  “咦,你老人家怎会知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老人眼睛笑得成了两道缝,“我家就离你们县城不远,你可听过红树岭那个地方?”
  “听过。”关雪羽倍感亲切地道,“原来你老人家是红树岭的人,那不也是余姚县吗?”
  “是呀!谁说不是?”
  说着老人家手拍大腿呵呵地大笑起来:“我们是地道的老乡呀。”
  这几声大笑,称得上中气十足,震得屋子里余音回落,嗡嗡直响。
  关雪羽倒是没有想到,问来问去,两个人敢情竟成了同乡,这一攀上了同乡,顿时便显得无限亲切。
  “小友今年贵庚?”
  “不敢,”关雪羽说,“二十六了,你老人家呢?”
  “呵呵……”老人家捋了一下胡子,“老了,老了,不是占小友你的便宜,只怕比你爷爷还要大上一把子,老了,不谈岁数了。”
  这敢情好,名字也不说,岁数也不说,到头来却占了爷爷的辈分。
  关雪羽却是好涵养,微微的一笑,并不生气。
  虽然是不过片刻相处,关雪羽却已由对方这个老人身上看出了诸多异态,足可证明眼前这个老人,大非常人。
  他岁数显然已十分大了,但是除了发须以外,其他地方竟是看不出丝毫老态,尤其是大笑时,所显现出的一嘴牙齿,竟然白洁整齐,看来一个不少,即使保养得体,也难臻此。
  老人态度从容,看来体态柔软,一双眸子精华内隐,望之如君子美妇,这一点关雪羽尤其注意。他假设对方如不是一个善养浩然正气的恂恂君子,便为武林中极难邂逅一遇的半仙人物。不管是前者抑或是后者,都足以令人大生敬仰,不可失之交臂。
  关雪羽神思的当儿,却只见那只小小墨猴,不时在老人身边跳上跃下,甚是灵活,一人一猴久年相处,看上去热络极了,最后隐身于老人扬起的袖管之内,才算安静了下来。
  一片冬阳照在老人红润的脸上,他微微眨动着眉睫,随即闭上了眼睛。
  关雪羽当他是要歇息,方要告辞,心里方自动念,却见老人忽然睁开了眼睛道:
  “你先别走,我们再谈谈。”含着微笑,他用手指了一下八仙桌上的茶壶道,“来来来,这里是今天早上我泡的参汁,来上一杯,对你会有好处的。”
  关雪羽讷讷道:“这——”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你是读书人,应该知道长者赐,不敢不受,还要我亲手为你倒么?”
  “我遵命就是。”
  心里既认定了对方老者是个异人,也就不便以俗礼相待,嘴里答应着,当下走近桌前,取壶在手,果然有余温,俟到倒入杯内,才发觉到这杯“参汁”,大异寻常,色泽鲜红,如非关雪羽认定了是“参汁”,简直与鲜血无甚差别。
  端在手里,关雪羽一时不敢就口。
  老人哼了一声,道:“错了这个机会,只怕此生难逢,还不快喝了它?”
  一面说时,对方老人眼睛里大有责怪之意。
  关雪羽越来越信对方老人绝非凡俗,萍水相逢,无理由要陷害自己。这类异人相交只在一个缘字,缘分一纵即逝,事后再要挽回,便属难为。
  心里想着,便不敢再多作迟疑,举杯就唇,大大地喝下了一口。
  这杯既红又浓、看似鲜血的汁液,想象之中定然难以下喉,却不知喝在嘴里,却有一股异香满腔,十分受用,汁液微微作涩,亦有些甜,虽不好喝,却也并非不能下咽,倒是有些儿人参汁的味道,当下也就不再多疑,三口两口,把这一杯参汁喝下肚里。
  白发老人微微一笑道:“你知道,你喝下去的是些什么?”
  “不是什么参汁么?”
  “一小部分是参汁,高山野参的参汁。”老人双目注视着他,缓缓地道,“其他的可就万金难求了。”
  说话的工夫,关雪羽已感觉出一双脚心隐隐发热,不多时通体上下大见灼热,直觉得就想脱衣裳,
  白发老人道:“到底年纪轻,见效快,你此刻一定体热难耐,无妨把长衣先行脱下。”
  说话之间,关雪羽已是一身大汗,对方既这么说,他即脱下了长衣,一时大见松快。
  “你刚才所饮用的,乃是一条千年毒蟒的血汁。”
  关雪羽听到这里,一时由不住为之大吃一惊。
  老人举手制止他的发言:“你且不必惊怕,蟒里奇毒,但血质清纯,并不含有丝毫毒性,非但如此,一经你饮用之后,对你伤势却有意想不到的神益。如果我眼力不差,小友你还好像伤势不轻呢!”
  关雪羽顿时张大了眼睛,即点头道:“不错,你老人家怎么会知道?”
  老人呵呵一笑道:“问得好,不瞒小友你说,我除了贩卖纸笔之外,还会给人家医病,你可不要误会,以为我是江湖上悬壶问医的草地郎中,那就错了,我看病有个规矩,专看疑难大症,那就是凡是人家能够看好的病,我绝不看……不对我的脾昧的人,我更是见死不救……”
  说到这里,他由不住仰头哈哈又自大笑了两声,又接下道:“所以在西昆仑一带,有些认识我的人,都管我叫疯华伦。”
  关雪羽心里在盘算着,确实不曾听说过疯化伦这么一个外号,越加对眼前这个老人家感到好奇。
  由于他身中金鸡太岁毒掌之后,虽赖凤姑娘七指雪山“续命金丹”之药效,加上他本身功力,勉强将毒性困锁于“气海穴”内,但是却并未能将毒性完全根治,一朝发作起来,仍是足以致命。
  眼前这个白发老人,仅仅凭着对面观察,匆匆一见之下,即能看出关雪羽的身上伤势,只此判断功力,已大异寻常。
  当下,他即离座趋前请医。
  老人点点头道:“你的病情,重在一个毒字,可是?”
  关雪羽叹息一声道:“老先生真神入也。”
  老人一笑道:“我只从你这双眼里,即能察看出你伤势的轻重,你目色蓝中透青,这就表示你在内功中具有相当不错的境界,似乎已进入上层境界,只可惜还未能达顶峰地步,否则,眼前毒势又岂能奈你何?”
  停了一下,他遂又说道:“如今你瞳子黑中带金,就证明,你身上奇毒,眼前虽受制于你,未能发作,但毒性奇烈,一朝发作,便将构成大害……俗语说得好,来好不如来巧,我这一杯蟒血倒是恰恰对症下药,成了你的解毒救命恩物了……”
  关雪羽听他这么一说,自无可疑之虑,内心之一腔隐忧,顿时为之扫除一空,既惊又喜,一时为之瞠然。
  愕了一愕,这才惊觉过来,当下自位子上站起,上前一步,深深向着老人一拜,道:
  “果真如此,你老人家便是我再世的大恩人,请受我一拜。”
  白发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只手捋着飘洒在胸前的长须,微微点了一下头,倒是并不谦虚,实实在在地接受了对方的大礼参拜。
  “论及我们在余姚的乡礼、辈分,这一拜倒是受得。”白发老人一双眸子,直视着对方道,“老实说吧,你大概不姓关吧……年轻人不可说谎咧。”
  关雪羽脸上一红,未及出口。
  老人嘿嘿笑道:“你大概姓燕吧?”
  关雪羽惊得一惊,点了点头,道:“在下燕雪,只以在外面行走不便,是以隐瞒,尚请老人家海涵。”
  一面说一面自位子上站起,第二次恭恭敬敬地向着老人拜了一拜。
  “这个我自然知道,不会怪你。”白发老人道,“怪只怪你们燕字门在江湖上名声太大,树大招风,名高见嫉,打人一拳,防人一脚,连带着你们小一辈的人,在外面行走,也碍手碍脚。”
  好大的口气,江湖武林中,那一个提起燕字门来,不另眼相待,眼前老人竟然这般托大,言词之间,非但把关雪羽视作不足论的小辈,即使整个燕守门,也未曾看在眼中,简直一副教训口吻。
  关雪羽听在耳中,未免有些逆耳,只是一来对方与己有恩,二来谊在同乡,说不定细论起来,真个便是位尊的长辈人物,三来对方身分,尚是讳莫如深,他既对自己家门如此清楚,想必也是位风尘中的侠隐人物吧!
  想到这里,关雪羽心里不禁又为之一动,由不住直向着对方脸上看来。
  这张脸尽管潇洒如仙,关雪羽却依然无丝毫印象,他再一次的肯定自己绝不认识他,妙在他对自己的身世竟是如此清楚,不禁令人奇怪了。
  “在下有一事不明,尚请你老人家释怀。”
  “我知道。”老人含笑道,“你是奇怪,我怎么会知道你的身世,可是?”
  “正是。”关雪羽道,“请教。”
  白发老人一笑说:“这一点并不奇怪,我们余姚以文风见长,习武的人称得只是凤毛麟角,比较起来,最出色的,便只有你们燕家一家。”
  “第二,”他接下去道,“燕家人,由你祖父那一代的人算起,都长相好,男的英俊,女的清秀,而且你们之间都有一个特征。”
  伸出一根手指,指了一下关雪羽的脸上,“那就是你们眉眼之间异常开朗,这一点外人固是不察,我却是一望即知。”
  关雪羽点点头,表示同意。
  他因而便有所悟地问道:“这么说来,你老人家与家父、与先祖,是曾相识的了?”
  听到这里,白发老人禁不住大声地笑了起来,却又似有些儿感伤地叹息一声道:
  “令尊大概便是当今燕字门的掌门人燕追云,燕大侠?”
  关雪羽点头道:“正是家父。”
  “这就是了。”老人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又即张开道,“我们见过几面,但是比较起来,我却与你祖父燕南天你祖伯燕浩天就更熟一些。”
  微微一笑,他摇摇头,说:“这已是多少多少年前的事了,想来甚是遥远……”轻轻地叹了一声,道,“不想了……想不到事隔数十年,在这个客栈里,竟会遇见了你,也算是有缘……若非如些,我那杯千年蛇血,岂会舍得送与你喝。”
  关雪羽听他这么说,料非虚假,对方既是与自己祖父辈中兄弟论交之人,往后多年来又复迁居昆仑,这就难怪自己对他如此陌生了。
  当下又复向他道了谢,忍不住再一次向他探问姓名。
  白发老微笑道:“不是我不告诉你,实在无此必要,如今是多事之秋,我可不愿多惹是非,小友,你就别多问了。”
  关雪羽料定对方这类奇人异士,多是性情古怪,不愿诉说之事,再多问也无益,倒不如顺其自然地交往下去,日子久了,自然知悉一切。
  他心里充满了好奇,只是偏偏不知如何出口,自从方才服下和参的蟒血之后,一阵奇热过后,已渐渐缓和下来。
  这时只觉得通体上下,甚是舒坦,仿佛所有汗毛毛孔尽数张开,遍体生温之下,随即兴起了一些睡意。
  老人哈哈一笑,道:“啊,我几乎忘了,你方才已服过了灵药,理当有一场大睡的,你这就去吧!”
  说话的当儿,关雪羽已自觉出一双眼皮时往下垂,敢情已是睡意太浓,忙即起身告辞,白发老人只是笑脸相送,并未多说。
  待到转回房中之后,关雪羽已是步履蹒跚。
  他生平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地困过,匆匆把房门关上,倒向床头,还未及宽衣,便自沉沉地睡去。
  这一觉可真是够长的。
  若不是那突如其来的琴声,很可能他还不会醒。这时,当他睁开眼向外张望时,迎接他的竟然是一窗红日。
  关雪羽怔了一下,一个骨碌地坐了起来。
  “怎么,莫非已是傍晚,日落时分了么?”
  等到他下了床来,想想又觉得不对,因为正面长窗是面对东方,日落应在西方才是,显然有些不对。
  一念之兴,不禁令他为之大大吃了一惊,如果眼前红日,并非日落,便为日出,那便是自己这一觉,几乎整整睡了一个对时。
  想想确是如此,原来那千年毒蟒血液,竟然会有此功效,端的匪夷所思。
  这一觉真是睡足了,只觉得通体上下舒服极了。
  目光转处,似乎发觉到屋子里有些异样。
  首先他注意到,先时颇为凌乱的那张八仙桌子,现在似乎焕然一新,像是被人整理过了,其上的杯盘、文房四宝排置得井然有序。
  一看到这里,他才恍然记起,这个桌子上的一部分东西,以前似乎是没有的,像是那个四四方方的砚台,新的纸、笔,还右厚厚的一叠书。
  “啊——”他这才记起来了,竟然把那个新收的女学生凤姑娘忘了。
  很显然的情况是,昨天晚上是自己答应凤姑娘,为她上课的日子,自己分明是沉睡不醒,她来了,但是却没有叫醒自己……然后,她闲着也是闲着,随即动手为自己把房子整理一下,整理出一个便于读书的环境。
  隔室的琴声琤琮悦耳,不用说,那个白发老人又在弹琴了。幽美的琴韵,直如仙乐飘临,很可能是老人故意借助于琴音把自己吵醒。
  然而他准定知道,如果他一开门出去,对方便会忽然的停止,倒不如静静地由头到尾,听完一曲的好。
  几上有残茶半杯。
  这个茶几就安放在自己床侧,就在这里,凤姑娘近近地守候着自己,也许直到寒夜深深时,才自离去,自己竟然没有察觉,沉睡如斯。
  一想到这里,情不自己地脸上泛起了一阵热,这种微妙的感触,以前是没有过的,倒是那一日与麦姑娘小桥晤别,心里沉甸甸的,像是有些眼前滋味。
  “唉……麦姑娘……”
  下意识里,他对麦小乔感觉到一种歉疚,不期然的麦小乔的婷婷情影便浮上了眼里。
  没有山盟海誓。
  没有男女之间的暧昧。
  甚至于连与她单独相外的机会都少之又少,实在说,的确扯不上男女间事,然而,这类事有时候无需明说的,一个会心的微笑,几次眼神的交流,所谓“澄波暗渡”便心里有数儿了。
  如果说,他与麦姑娘之间已有“私情”,那么这份高尚的情操、便是建筑在磊落的侠士风范,与知心的彼此默契之间,那是无需要明说一切。可以说其清如水,其重如山,微妙处便只得自己衡量了。
  原以为凤姑娘根本不是一路之人,虽具“沉鱼落雁”的盖世娇容,却与自己扯不上一些儿蛛丝马迹,无如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阴错阳差,竟然会又有了如此一段邂逅,相处,情愫暗生,乃至于……
  关雪羽想到这里,一时亦为之感动不已,只觉得心绪无比紊乱、沉重,仿佛坐立难安,如此一来,隔室琴韵虽如天乐,亦无能欣赏。以至于在它忽然停止的时候,关雪羽竟是不知,倒是那一声冗长的叹息之声,使得他微吃了一惊。
  却听得那位八老太爷的口音道:“自古艳福修非易,一人情关出便难,汝本绝世聪明之人,莫非这一层道理,便想不通么?”
  关雪羽不禁为之又是一惊,暗忖道,这些话莫非说给我听的么?
  这里除了彼此对方,并无外人,自然是说与自己听的了,只是……自己的心事,他又如何会知道?这老头儿岂非真的成了神仙?
  心里正自犯着嘀咕,却听得那位八老太爷一声咳嗽道:“关小友醒了么?”
  敢情已来到了门口,这便不容他再自沉默,慌不迭由位子上站起来,上前匆匆开了房门,对方八老太爷果然含着微笑,站在门口,见面向着关雪羽脸上看了一眼,点点,道:“恭喜,恭喜,这便太好了。”
  关雪羽闪身道:“请!”
  八老太爷微微一笑,径自走了进来。
  关雪羽张罗着要去倒茶,八老太爷摇摇头,道:“不要客气,不要客气,我坐一会儿这就要走的了。”
  关雪羽腼腆地道:“昨日饮下你老人家所赐的蛇血,竟然一觉睡到此刻。”
  八老太爷点头道:“这是必然的现象,若是换在另一个人,少说也得睡上三天三夜,你因内功深甚,在移精换气这一层上。较诸常人,便大占了便宜,是我算计着你大概也是醒的时候,才用琴音将你唤起,否则沉睡过久,对你反而不利,你可知道?”
  关雪羽原来深通此理,略一思索,随即明白。
  他自服下蛇血,一觉醒转后,较之未服之前,在感觉上来说,显然大为不同,试将内力贯注气海,一收一放,所行无阻,通体舒适无比,料想着前番积压在气海穴内之剧毒,必然已自消除,只是此事未免来得过于突然,还有些难以令人相信。
  八老太爷一笑,道:“你此番感受如何?”
  关雪羽:“全身上下通体松快,莫非我身中之毒——”
  八老太爷哼了一声道;“你大可放心,非但你身中余毒,已全然化解,即使往后,已再没有任何毒质能够伤害于你,岂不是一件大喜之事么?”
  关雪羽一些疑念,经对方这么一说,顿时为之化解,心头因是狂喜,惟以此事一来过于突然,再者平白无故,接受了对方如此大恩,不知何以为报,正是受易还难,这便如何是好?
  一阵狂喜之下,紧接着便又为之默然,嘴里道了一声谢,便一时反倒不知要怎么说才好。
  八老太爷一双深邃的眼睛,在他脸上转了一转,摇摇头道:“你的心思我明白,能够思恩图报,不愧是大丈夫,不过你我之间,却大可不必……我此行来皖,主要是会见一位故人,生意倒是其次之事,无意间邂逅到你,倒是有缘,心喜之余,对你略加援手,实在说算不了什么,你如心存不安,反倒是碍了我们的继续交往,以后我反倒不好再跟你见面了。”
  关雪羽听他这么说,料非虚假,当时便点点头,将此番恩情,永记心里。
  其实他原有意向对方为麦小乔也讨上一杯这类蛇血,只为一来实在难以启齿,再者,只怕这类蛇血,时间一久,灵性即会丧失,况乎小乔所居住处,远在四川,为此走上一程,少说也得二三月之久,至于到了那里,是否能见得着她,仍在未知之数。
  有了这许多疑虑处,关雪羽话到唇边,便复吞住。
  这位八老太爷似乎今天情致很高,当下与关雪羽又谈了许多别的,忽然站起来,道:
  “肚子饿了吧?”
  关雪羽其实早就饿了,此刻被他这么一提,顿觉饥肠辘辘,不禁点头道:“真的饿了。”
  “走,这里有家好地方,我请你吃饭去。”
  说着便直向外步出。
  关雪羽原想作东请他,反倒又为对方占了先,想想对方诸多异状,分明奇人,便不与他客套。
  二人相继步出。
  关雪羽道:“你老人家便这样就走么?也不怕房中的东西会遗失么?”
  八老太爷抖了一下身上所着的锦饱,一笑道:“你是怕我那具焦尾古琴会遗失么?”
  “看来价值不菲。”关雪羽道,“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八老太爷摇头笑道:“无妨,无妨,我那房子看似无妨,哼哼,却又有些不便,不必多心,我们走吧。”
  听他这么说,关雪羽也就不再多说。
  二人一径步出栈外,来至大街上。
  这时正当华灯初上,街上行人甚多,二人边谈边行,穿过正前大街,来至一条街道当前。
  关雪羽饿得实在有些受不了,便道:“这附近有卖吃的地方么?”
  “不用慌,你跟着我走,保管没错,呶呶,这就快到了。”
  边说边自岔进了右面当街,拐了一个弯,来至一处巷道之内。
  关雪羽看时,这巷内乃是住家之处,并不像是做生意的地方,也没有开张的买卖,心里暗自奇怪,对方八老太爷不说,也不便尽自多问。
  锦袍老人——八老太爷徐徐缓步,直到一家前院搭有席棚的红门宅第之前停下来,一面笑说:“就是这里了。”
  说时,伸手在门板上拍了一下道:“老瘸子,开门!”
  即听得里面一人咦地应一声道:“这是哪个?”一面大声道,“来啦——”
  关雪羽原以为对方会带自己去一家饭店用饭,想不到竟然是一户住家,倒似有些冒失。
  再看眼前这所住宅,虽谈不上什么大家门第,倒也干净雅致,正想问对方主人姓氏,耳边已听见一阵木杖触地声,来自门前。
  随即又传出前面人声道:“这是哪一位……口音可这么熟啊!”
  接着两扇大门便吱呀地敞了开来。
  一个乱发如草,面如锅饼的高大汉子已当门而立。
  这人不用说便是那个所谓的老瘸子了,只见他胳肢窝里夹着一根胡桃木的扶杖,一身灰布薄棉袍,一半穿着,一半却虚插在腰带上,脚上虽不怎么得劲儿,腰身却结实得很,尤其是那个头儿,真个活似戏台上汉寿亭侯的跟班儿周仓。
  这人眉粗目烈,乱发如蓬,尤其是那双眼睛里血丝密布,整个看来,简直就像是一个鬼,这样的一个汉子,如果招摇过市,胆小一点的人,不吓上一跳才怪。
  此刻,那汉子圆睁着一双红眼,先是对着关雪羽看了半天,再转向锦袍老人,只看了一眼,便自“啊呀!”叫了一声慌不迭地抢地便拜。
  “这不是八老太爷么……这这……”
  八老太爷一只手搀住他,不要他拜下,那汉子却硬是要拜,一个不要他拜,一个偏偏要拜,似乎较起了劲儿来,显然是八老爷要强一些,虽然是一只手搀着他,那汉子无论怎么地挣,硬是弯不下腰来。
  “唉,罢,罢,不拜便不拜吧,你老这是什么风吹来的?”
  八老太爷呵呵笑道:“就算是东南西北风吧!来来来,我为你引见引见。”
  一面乃向那高大的瘸子道:“这位小朋友年纪虽轻,手底下可不含糊,老瘸子,比起你那两手也差不到哪去咧。”
  这后面一句话,不啻使得关雪羽与老瘸子双方二人都为之一惊。
  老瘸子心想,什么路数,一个黄毛方褪的孩子,居然跟我论高低?
  关雪羽心想,倒是看不出,这样的一个莽汉子,还是一个瘸子,竟然武功较我还高么?哼哼,八老太爷也未免小看了我燕雪了。
  虽然如此,双方都表现得极有风度。
  老瘸子说:“幸会了,小伙子。”
  关雪羽抱拳道:“前辈多多指教。”
  不服气归不服气,冲着八老太爷的面子,俱是不敢对对方心存轻视。只是老瘸子这一句“小伙子”多少有一点“倚老卖老”的味道,听在关雪羽耳朵里,有点不大对味儿。
  八老太爷笑道:“不瞒你说,我们肚子可都有些饿了,我可是跟这位小朋友夸下了海口,就看你与郭老七怎么招待我们了。”
  说到这里“咦”了一声道:“郭老七呢?”
  老瘸子笑道:“在后院修墙呢!”随即扯高了喉咙大声道,“七哥,快来瞧瞧,这是谁来啦?”
  这一声吆喝,看来较诸当年张飞在当阳桥头上那一声吼也差不了多少,自然后院里的郭老七是听见了。
  很快的便由后面来了一号人物。
  看见了老瘸子这份尊容,想象里面这位“七哥”必然也相去不多,事实上却是大谬不然。
  那是一个看来五十上下,一身蓝绸子裤褂的中年斯文人物,挽着一只袖子,手里还拿着砌墙的家伙。
  想是忽然看见了八老太爷,有些意外,长长地“啊”了一声,“当”地丢下了手上的工具,大步走上来,道:“这不是八老太爷么?”
  说着也就要往下拜倒。
  八老太爷一只手架着他,道:“免了,免了,刚才胡老幺都免了,咱们这一次可有两年没见面了吧……”
  “敢情是有了……唉唉……八爷,可想死我了。”
  一面说兀自频频向着八老太爷打躬不已。
  八老太爷哼了一声,点点头道:“咱们回头好好再聊聊,来来来,这位小朋友给你引见引见,关雪羽,身手很有两下子,你有工夫,倒可以好好的跟他盘桓盘桓,说不定他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呢。”
  这么一说,姓郭的便格外注意关雪羽了。
  “关兄弟,里面请,请——”
  一行人进入客厅,落座,献茶。
  雪羽一打量客厅里的几样摆设,便知主人端非凡俗,一套楠木家具,揩得一尘不染,四壁上的几幅字画,几乎已证明了主人是腹有诗书的,所谓“腹有诗书品自高”,主人显然非同凡俗者流,是可认定。
  八老太爷这才为关雪羽介绍两位主人,那个先见貌若猛张飞的高大病子姓胡叫胡烈,后来的那个斯文人物姓郭名九如,这两个人都江湖上不见经传的人物,然而透过了八老太爷的推荐,却使得关雪羽不敢轻视。
  后来的郭九如在悉知来客还未曾用饭,微微笑道:“巧得很,我们也没有吃饭,老幺,你去厨房瞧瞧,还能加些什么好菜,就快点弄来吧。”
  胡烈答应一声,向着八老太爷与关雪羽抱了一下拳道:“失陪,失陪——”
  说罢,即行拄着他那根木杖,一拐一瘸地下厨去了。
  郭九如谦虚地道:“不知老前辈与这位兄弟驾到,没有什么特别的好菜,倒是有新摘的一篮鲜笋和几条活鱼尚可佐餐,八老素以美食见称,要是不合味,还请多多包涵。”
  八老太爷大笑道:“这就很难得了,只要是胡老么亲自掌厨,菜便是错不了,我倒是无所谓,这位小兄弟今天特别饿,饭恐怕要多准备一点。”
  说时,向着关雪羽会心一笑。
  郭九如含笑道:“多的是,多的是,这位关兄弟是哪里来?”
  关雪羽不擅说谎,又以眼前的八老太爷对自己的身世知悉甚清,如不实说,显然虚假,如就实说,却又有违门规,更不知对方来路,眼前吃对方这么一问,一时还真个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愣了一愣。
  一旁的八老太爷却已含笑道:“郭、胡二位,却是性情中人,说起来与令尊多少也有些渊源,你就实话实说吧!”
  关雪羽听他这么说,实在也就不便再行隐瞒,当下遂将真实的姓名出身报出。
  郭九如聆听之下,一张白皙的长脸上,立即绽开了微笑,一面点头道:“我是说这位小友看来这般面善,原来是追云老哥的令郎,这就难怪了。”
  一面含笑向关雪羽拱拱手道:“燕家身法,誉满天下,小哥既是燕门之后,身法自是错不了,赶明儿个空下来,倒要好好请教请教。”
  关雪羽道:“这就不敢当了,前辈既与家父同辈论交,小可岂敢放肆?”
  郭九如一笑道:“关世兄,你这就不知道了……我与令尊早期虽有交往,惟后来道路不同,令尊乃一派武学大师,我呢,说来只是武林中一个叛徒而已,唉,提起来令人可叹,这就不要再提了……”
  方自说到这里,只听得一旁的八老太爷鼻中哼了一声道:“话可也不能这么说,每个人如果都抱着各扫自己门前雪的宗旨,江湖中正道不传,邪恶高炽,这个世界也就不成为世界了。”
  关雪羽聆听之下,不禁为之一惊,倒想不到这番话,竟会出自如此斯文的一个老人嘴里,听他的口气,大有以天下为已任“替天行道”的抱负,这就不由得他不对他另眼相看。
  郭九如聆听之下,哈哈一笑道:“八老说得好,说得好,为此今夜也要陪你老浮上一白。等喝完了酒,咱们兄弟把年来所为,好好向你老报告报告,还要听候你老的指示才好办事。”
  八老太爷点头道:“买卖怎么样?”
  “还能应付,不过,也难……等一会再向你老报告吧!”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道,“这些年里里外外,倒也亏了云家妹子,替咱们干了不少事,论功行赏,应是少不了她的一份。”
  八老太爷呵呵一笑,举杯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道:“这还用说吗,提起了云四姑娘,就连远在关外的人也都有了耳闻,我知道,她干得很好,不过……这一回只怕她遇见了比她还要强的人了,这就叫人给比过去了。”
  郭九如眉头一皱道:“那可不是,你老说的莫非是——”
  八老太爷忽然站起来道:“好香,胡老幺真有两下子。”一面站起来走向里面,可就把郭九如即将出口的话题岔了开去。
  一旁聆听的关雪羽固是一头雾水,有些不着边际,只是却是略自惊心,对方三个人,自己因无所闻,那云四姑娘却是听说过的人——那还是自己很小的时候,由父母嘴里听过这么样的一个人。好像是杀人越货,无所不为……之后,就再也没有被人提起,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听到,而且听口气,竟是与他们一伙之人,怎不令他为之怦然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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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发现地下室 救出捕快妻

 

  胡瘸子菜烧好了。
  短短的时间,竟然弄了七八个菜,烧妙烹炸,荤素俱满,色香味俱佳。
  关雪羽饥饿当头,连吃了三碗,其势未已。
  这位胡瘸子腿虽然瘸,手艺可是出奇得好,最普通的青菜豆腐经他一炒之后,顿时滋味丰腴,然而比较引起关雪羽兴趣的,却是其中一味鲈鱼,据主人之一的郭九如说这尾大鲈鱼临锅之前,还是活蹦乱跳的。
  皖省大旱,湖川干涸,即便有未完全干涸者,也都是水浅见底,像面前所显示的这条大鲈鱼,那是绝无可能生存。
  主人无意之间,露出了口风。原来他日前有事——似乎是生意上的来往,前往杭州去了一趟,昨日转回,此行似乎生意甚顺,携回了不少东西,其中更有新鲜的鲈鱼数尾。
  这段话大大地引起了关雪羽的注意,宁国府虽濒临浙境,距离杭州不算太远,但是一般常人往返一次最快也非得十天半月不成,即使最快的马,日夜兼驰,也得四天的工夫,然而这个姓郭的谈话之间说起,好像只是两日夜之间的事,这等脚程,焉能不令人为之大吃一惊,细想起来,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除了此人具有第一流的轻功,兼具陆地飞腾之术之外,更在沿途有极方便的水陆接应。如此,便又连带着,使关雪羽想到了一点,那就是他们所经管的这个生意买卖,势力必然相当的浩大,人手也着实不少,而且财力丰厚,这就不禁使关雪羽产生了好奇。
  他们到底干的是什么生意买卖?纸?墨?
  如果仅仅只是纸和墨的买卖,用得着这等气派、声势?
  八老太爷指了一下道:“吃鱼。”
  接着便送来了老大的一块,他不愧是老吃家,谈到吃鱼便道:“吃鲈鱼最好连鳞一块吃,妙在近鳍尾划水之处,肉质最是丰腴可口。”
  这番话不啻打断了雪羽的思潮,接着便见八老太爷往自己嘴里送进了一口,一阵吱吱喳喳声音已把鱼肉吃去,吐出的尽是鱼骨,以及失去脂肪的干鳞。
  也许是碍着关雪羽在场吧,他们是绝口不提生意之事,所论皆在吃之一道,三个人俱是算得上吃家,诸如南北水陆干鲜,山珍海味,简直无所不精,尤其是那位八老太爷,对此吃道,算得上别具一格,所谈论者十之八九皆是关雪羽前所未闻,不觉也自听出了味来。
  主人是诚心接待,拿出了陈年元红酒待客,八老太爷豪兴不浅,酒到杯干,郭、胡二位也都有量,比较起来倒是关雪羽有所节制,不敢尽兴,禁不住八老太爷的频频劝饮,也着实是喝了不少,这席酒饭直吃到月上中天才行结束。
  郭、胡二位今天的兴致极高,由于今晚月色甚好,一行四人乃自来到了后院凉亭,由一个年迈耳背的老人侍候着,奉上了杭菊四盏。
  此时话题乃又转到了各门派的武学,关雪羽才自发觉到这位八老太爷深渊见识,几乎是无所不知,见解之高超,涵盖了武林中各门派之长,非但八老太爷本人如此,即以郭、胡二人而论,亦都学兼各家之长,自然关雪羽亦是道中杰出人物,先还有些藏私,容到非谈不可时,才自透露口风,只是到了后来,谈到精湛处,便自道兴横飞,也自加入高谈阔论起来。
  八老太爷忽然向关雪羽微微笑道:“你们燕门绝技我早已久仰,当年与你令祖伯在岳阳棂处曾经较量过一阵,那时双方俱是年轻气盛,谁也不肯服谁……”
  说着,他微微地笑了:“我记得那日,他以你燕门飞燕剑法,胜了我一招,我却以‘无影掌’击了他一掌,我们就此拉平。”
  摇了一下头,他颇有感触地道:“第二年,我自创了‘合式三剑’,自信可以敌得过你燕门那一招剑法了,便再去寻你祖伯,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与我比过,往后便没有机会领教你们燕家的剑法了,想来仍有憾焉。”
  关雪羽生怕他要拿自己一试身手,慌不迭道:“只可惜晚辈对本门这套绝技,至今未能得窥门奥,否则亦可在你老人家面前献丑一回。”
  八老太爷点点头道:“这句话并非矫情之言,若论及你们燕守门这套剑法,的确是博大精深,足可称得上武林一绝,你年纪轻轻,若想把这套功夫学会,只怕不大可能,如能学会一小半也不容易了。”
  听他这么一说,果真对于燕字门武功知悉甚清,关雪羽心中着实佩服,由此可见,此人之身手法当是高不可测,只是他感到困惑的是到目前为止,对于他的身世,出身门派,竟是如此的讳莫如深,简直就想不起武林中有他这等造型的一个人来。
  关雪羽这边正自纳闷儿,却只见高大的胡瘸子恍恍惚惚来到了面前。
  “来来来……小伙子,今夜月色如此美好,跟我瘸子玩上两手,咱们印证印证一下。”
  关雪羽正想婉拒,却不意一旁的八老太爷与那位郭九如已自双双抚掌赞好。
  八老太爷笑道:“我原有此意,老瘸子,你不要看这位小兄弟年纪轻,好欺侮,那可错了。”
  胡瘸子连声笑:“岂敢,岂敢……”
  身形猝然一转,“呼!”地一阵子疾风,已来到了庭院之中。
  不要看他一条腿不利落,身法却是快极,一族一转,有如疾风一阵,站在院子里单脚点地,却把一根本杖高举过顶,那一双猛张飞也似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向对方,确有气吞山河之势。
  关雪羽愣了一下,面含微笑道:“胡前辈这可是强人所难了……”
  “无妨……”八老太爷笑道:“他只是架式吓人,小友,你用不着怕,下去跟他较量较量……”
  这几句话他是笑着说的,当然是开玩笑。一旁的郭九如也点点头,笑道:“胡老幺是‘青州云门’的正统出身,小兄弟,你可得留意着他的‘云门大八式’厉害得很。”
  场子里的胡瘸子听到这里,连连大叫道:“好呀,你这可是把我的底子都给泄了,这个架可是不好打啦。来来来,小伙子,有什么能耐,你只管施展出来就是。”
  关雪羽听他左一声小伙子右一声小伙子,心里未免不悦,而言谈口气,分明不把自己看在眼里,虽知他是‘青州云门’出身,这一门派在武林中向以狠毒莫测见称,由于门下传人不多,到目前为止,关雪羽还从来没有遇见过,有之,这胡烈便是第一人了,饶是这样,眼前已无能回避,似乎只有放手与对方一较之一途。
  他是在想,要不要施展燕家身手与对方一搏?施展吧,有高人在侧,又怕被看出了本门秘功的关窍所在,不施展吧,又只怕难以取胜。
  然而,这些却来不及多考虑了,接着便站起了身子道:“这么说,在下便向胡前辈请教几手高招吧!”身子微晃,已闪身来到胡烈当前。
  胡烈道:“好身法。”接着遂把手中木杖平心一指,正当关雪羽前胸,“来,小伙子,你的家伙呢!”
  关雪羽一口青桑剑,藏在客栈未曾携出,其势亦不能更不便以空手迎战对方,正自为难,却听得一旁的郭九如道:“这里有长剑一口,小兄弟你对付着用吧!”
  话声方歇,一口长剑已忽悠悠地飞了过来。
  关雪羽右手一抄,用反刀式手法,只一下子已拿住了剑身——是一口连着青鲨鱼皮鞘的青钢长剑,看来虽非截金断玉的利器,倒也不易多得。
  他持剑在手,先向着对方抱了一下拳道:“多谢。”遂转向胡烈道:“胡前辈手下留情,即请赐教。”
  接着,他便自掣出长剑,将剑鞘反插地上。
  胡瘸子呵呵笑道:“我早年也是施剑的,后来伤了腿,就改用了这个玩艺儿,请吧!”话声出口,足下已自快速地向前跨进。
  随着他前进的身子,一根木杖已当胸点出,直向着关雪羽胸前击来。
  这一杖力道劲猛,杖势出处,先自有一股凌人劲道,先杖而至,直向着关雪羽前胸猛冲过来,这便是武林中盛传的内家功力“杖头风”了。
  有此一手,关雪羽便着实的不敢轻视,当下身子向后一缩,借着抖剑之势,“嗖”
  一下子把身子腾了起来,胡烈的杖势便自走空。
  “好身法!”
  嘴里吆喝着,只见他往前一个快扑的势子,便中一个疾转,这一霎,看来身子像是一条巨蛇,在拧转的身势里,这一杖再一次抖了出去,却分三股疾风,分别向对方身上三处穴道上点了过来。
  关雪羽这才知道对方这个瘸子果然厉害,看来今天自己即使想藏拙也是不能的了。
  自然,时机一瞬,已不容他再多想,迎着胡瘸子这般凌厉的杖势,关雪羽便不得不施展出燕家的挪闪身法——身形向后面一塌,双脚在地面猛的一点,借着这一点之力,整个身子“呼!”地一声,已倒翻了起来。
  也就在这一霎,胡烈的拐杖已由他身下虚点了过去,“哧!哧!哧!”三杖俱是点了空招。
  两条人影交接着,快速地闪了开来。
  看到这里,八老太爷禁不住微微点了一下头,转脸向郭九如道:“燕家身手,毕竟不同凡响,这一手‘雏燕翻云’,别家便是望尘莫及。”
  郭九如也点头道:“这身法真像煞当年的燕追云,真正是虎父无犬子,了不起,了不起。”
  二人对答之间,现场早已打得难分难解,由于胡瘸子的一柄拐杖,施展得风雨不透,关雪羽便不得不打起精神,全力以赴。
  双方一经交手,转眼便已是十来个照面,已自难分难解,只看见一团杖影舞起来两丈见圆的一个大旋涡,将关雪羽所形成的剑光紧紧裹住,巨大的风力形成了向四面八方扩展开来的风浪,听起来呼呼作响,却是吓人得很。
  关雪羽原来还打算不以燕门绝传身手抵挡,哪里知道几个照面下来,被迫得几无招架之力。
  胡瘸子这一路疯魔杖,简直有如疾风暴雨,关雪羽虽是施尽了全力,亦被紧紧围在杖影之中,休想突出。
  看到这里一旁的郭九如微微一笑道:“看来这位小兄弟想藏私是不行了。”
  果然,话声未完,胡烈一声大吼,一杆拐杖施了一招拨风盘打之势,搂头盖顶的,直向着关雪羽头顶之上猛击了下来。
  这一招虽然看来极为普通,只是施展自胡烈手下,便大见不同,关雪羽顿时便觉得大片劲力自当头猛罩下来,偶一抬头,才发觉到,整个丈许方圆当空,全是落下的杖影。
  这种情形之下,无论你闪向何方,都将难逃迎头的一击。
  胡瘸子如非别有居心,便是决计要关雪羽现场出丑,否则万万不会施展这等凌厉手法。
  关雪羽身当之下,尤其不敢掉以轻心,眼看着这一片杖影,劈头盖项已将落下,猛可里关雪羽长剑抖处,身子箭矢也似地直身而起。
  情急之下,他已无从选择,乃施展出燕字门的燕字飞剑法绝技。
  满天杖影里,只见关雪羽怒起的身努,有如一条蛇也似的灵活,曲伸蜿蜒之间,已自对方密如蛛网的杖影里腾身穿出。
  八老太爷笑叱了一声:“好!”
  舞杖的胡烈,满以为对方虽是燕字门出身,无如这般年岁,难成大器,又因为八老太爷口头上一再的对他推赞,看样子实已对他垂青,或将介以重任,心中未免不服,乃要借此机会,在八老太爷面前,将关雪羽败在杖下显显自己的威风。
  眼前这一路杖法,胡烈施展得极为诡异莫测,后来这当头一压,实在已是取负盛名“云门大八式”招法之——“玄天飞雪”,满以为对方万万无能躲过,自己也无须伤他,只待临时收杖,把他制住,也就够了。却不知,这仅仅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当下眼看着关雪羽由其杖影里冲天直起,不由得吃了一惊,哪里想到接下来关雪羽所施的一式“无情翅”更具有莫测的威力。
  随着关雪羽落下的身子,一口长剑陡地向前直探而出,胡瘸子哼了一声,点足就退,拉回的木拐,正想横扫而出,前者的威势,猛然间一个疾回,夹着尖锐的一股风力,已逼向胡瘸子眼前,这一剑以迂回之势,直向瘸子咽喉上撩来。
  胡瘸子神色一变,敢情已是较上了真。饶是如此,他也未见就能逃开眼前对方凌厉的剑势,却有人先他而前,捷似飘风般飘临现场。
  一阵衣袂飘风声响,现出了这人快捷的身影。
  落地,递掌,其势奇快。那种反臂拧掌的姿态,无疑极美,只听得“啪”地一声,已将关雪羽掌中冷森森的剑锋合夹于双掌之间。
  自然一夹即开,现出了主人之一翩翩潇洒的郭九如来。
  胡烈、关雪羽同时双双向前侧闪了开来。
  却只见胡瘸子那一张黑脸,涨成了紫茄子一般颜色。他生平极是要强好胜,此番较技,原打算在八老太爷面前显显能耐,却没有料到对方少年竟是如此厉害。
  其实关雪羽这一招“无情翅”因是厉害,胡烈也未见得便不能躲闪开来,而郭九如偏偏过于小心,生怕自己这位拜弟倒下吃亏,才急于突然现身插手,阻止了关雪羽的继续出手,这么一来,胡烈尤其感觉到脸上无光。
  嘿嘿怪笑了几声,胡烈圆睁着一双铜铃大眼,怒看着郭九如道:“七哥,这是怎么回事,你也要下来玩玩么?我与这小兄弟胜负未定,你又何必插手,多管上这么一档子闹事。”
  郭九如自然知道这位拜弟的脾气,闻听之下,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关雪羽终是后辈,上前向着胡烈深深一揖道;“胡前辈请暂息怒,晚辈甘拜下风便是。”
  胡烈却是想不到对方竟会有此一说,微微愣了一下,怅惘地叹息一声,重重地把手上木拐向着地上拄了一拄,道:“小兄弟,你太客气了,好吧,咱们就到此为止吧。”
  “对了,”说话的显然是亭子里的八老太爷,“还是现在结束的好。”
  郭九如微微含笑道:“小侠剑法高招,确实不在当年令尊之下,佩服,佩服,来日方长,我们倒要好好请教请教。”
  关雪羽由于有了眼前一场对搏,认识到胡烈惊人的武功,实在说与自己已在伯仲之间,而对方郭九如能够在一出手之间,即行拿住了自己的剑锋,看来武功犹是在胡烈之上,很可能亦在自己之上,这便不能不使得他对此二人刮目相看,连带着对于他们所经营的这个企业买卖,尤其感到十分的好奇。
  这其实是显而易明的。
  如果说这郭、胡二人所经营的生意,是一般正常的生意,如同八老太爷所说的纸墨生意,何以他们每人都身负绝学,练有如此惊人的一身武功?那是根本就无此必要的,似乎只有经营保镖这一行当,才能与武功扯上些关系,然而他们却绝非是干这一行的,这一点,只凭关雪羽客观地观察,便可认定。
  返回凉亭之内,八老太爷着实地夸奖了他几句,胡烈便似有些坐不住,借了故,便暂时离座自去。
  八老太爷俟胡烈离开之后,冷冷一笑,脸颇为不悦地向郭九知道:“自己功力不济,小看了人,还这般盛气,未免让人失笑,想不到胡老幺仍然还是当年脾气,一点也没有改。”
  郭九如一笑道:“可不是么,这里谁敢说他?也只有八老你能……唉,算了,他也是一大把子年岁的人了,生就来的脾气,哪能改得了?”
  八老太爷哼了一声,道:“改当然是改不了,只是当着我面前,这般气盛,却是令人泄气,哼哼,方才情形,九如你可是再清楚不过,要不是你及时现身,他的脸丢得更大,自己不细心检讨,还要怨人,也真亏了他……”
  郭九如似乎深恐这位八老太爷为此怪罪,见他动怒,不禁赶忙出言遮盖,连打圆场。
  关雪羽到底年少,见状好生过意不去,也在旁劝说,自责一番,八老太爷才自不再多说。
  郭九如伺机入内,唤出了胡烈,想是在里面晓以利害,胡烈重出之后,亲自向八老太爷打拱作揖,赔了不是,这位八老太爷才算消了气。
  冷眼旁观的关雪羽把这一切看在眼中之后,心里更有了几分见地,不用说这位八老太爷,虽然长年难得来此一次,却是名高位尊,对于郭、胡等人来说,似乎掌有无上绝对的权力,也只有这样,才能使得郭、胡二人对他如此毕恭毕敬,俯首贴耳地百般奉承。
  眼前的这一切,偏偏主客双方都不避外人,发生在关雪羽这个外人跟前,却也有些悖于常情,关雪羽直觉得感到有些尴尬,那位八老太爷却并不为逆,竟有意无意之间,像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正因为这样,关雪羽便不得不特意地小心提防,反倒不敢过于与对方接近,八老太爷倒真是对关雪羽存有破格垂青之意。
  “我原以为你还没有学会你们燕门的剑法,但就今日看来,敢情你已有了几分火候,那倒是难得。”
  微微停了一下,八老太爷才接下去道:“这些年以来,我在昆仑,悟出了一套专为对付剑招的手法,甚是微妙,等到闲下来,我们印证印证,或可传授给你的。”
  郭九如立时面现惊异地道:“关小友,你的福气来了,这么多年以来,还没听说过谁能有福气得到八老太爷的传授,你偏是得蒙垂青。”
  关雪羽聆听之下,甚是惊喜,当下忙即上前谢过。
  八老太爷一双眼睛,含蓄着隐隐光华,在关雪羽身上转着,微微笑道:“我多少也懂一点星相之学,你准高鼻直,这表示你生性高傲,并不轻易服人,也罢,今夜,我就显示几手给你瞧瞧,也叫你知道这个天底下,除了你们燕字门外,别家路数,犹是大有可观。”
  郭九如一听八老太爷有意显露身手,由不住抚掌称快。
  胡瘸子也自大声喝起采来。
  关雪羽待将分辩,只见八老太爷已离身而起,将一张太师椅移向亭子中间,随后大马金刀地又坐了下来。
  “来来来,关小友,我们来空手玩玩,只是点到为止。”
  只见他笑嘻嘻地道:“除了双掌互接之外,我全身上下只要被你的手指头沾着一点,我就算输了,如何?”
  关雪羽只当是方才羞辱了胡烈,这个八老太爷乃借故要向自己出手,心里颇感犹豫,聆听之下正不知如何回答。
  八老太爷见他不语,微微颔首道:“你为人持重厚道,不肯轻易向我出手,莫非真怕伤了我,可是?”
  关雪羽摇摇头道:“八老神功盖世,自不会为小可所伤,小可所忧乃在本身学艺不精,只怕在三位前辈面前出丑,有辱门风而已。”
  八老太爷哼了一声,微微点头道:“你这两句话未当不是真心之言,别人面前或许如此,对我来说,你大可不必,即使你双亲在座也不会怪罪于你,今夜乘着我三分酒兴,才有这个兴趣,错过今夜之后,只怕我老人家也就很难现丑了。”
  一旁的胡瘸子哈哈大笑,道:“八老说的有理,这样吧,就由我老瘸子先请教你老人家三拳,可好?”
  八老太爷一笑道:“也好,我知你一套‘醉钟馗’拳术,已深入堂奥,只是哼哼,今夜碰见了我,只怕你却是讨不了什么好来。”
  胡烈口中嘿嘿笑道:“这还用得着说吗?我原是向你老人家请教来的,你老人家只不要藏私就行啦!”
  说着已站了起来,却向一旁的郭九如道:“七哥你难道不试试拳脚,错开了今晚,可就难找到这个机会啦!”
  郭九如笑道:“老爷子垂青的是关小兄弟,你我又何必多事?”
  胡烈道:“那我可不管,凡事总是讲究一下先来后到,老爷子,你看拳吧!”
  话声一停,脚下已自骑马单裆地叉了开来,紧接着四平八稳地直向着八老太爷兜胸一拳直捣了过去。
  胡瘸子这一拳必然是劲猛力足,以至于拳发时整个亭子都为之轰然一声作响。
  他这一拳是向着八老太爷当胸击去的,其势相当可观。
  一股风柱,形成了千钧巨力。
  却只见八老太爷一身长衣,以及那股雪白的胡须,齐都向身后倒卷而起,那力道之劲猛,实可想知。
  八老太爷呵呵一笑道:“好拳!”
  话声出口,两只手掌一正一反,霍地向外一分,说也奇怪,那股凌厉锐的劲风,在八老太爷这般手势里,竟自被引开来,戛然声中,已消逝无踪。
  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手法,端的是巧妙到了极点,一般用于手脚与兵刀的接触,像眼前老人这般“以空引空”的手法,却是前所未见。
  胡烈呆了一呆,紧接着道:“老爷子再看这个。”
  他身高体大,蓦然打了个旋风腾身而起。有似疾风中乌云一片,好快的来势。
  八老太爷仍然是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当地,胡烈的身势霍地向下一落,那只未受伤的大腿,蓦地飞弹而出,直向着八老太爷头上飞踢过去。
  “叭!叭!”连声,裤管迎风,一连发出两声脆响,八老太爷左右一双太阳穴,已在对方照顾之中。
  关雪羽冷眼旁观,测知胡烈这般施展,果然全力以赴,并无丝毫留情,设非是预知八老太爷足能化解,岂能如此莽撞。
  果然,眼看着这一双飞脚,双双已将踢中八老太爷太阳穴的一霎,就只见这位老爷子转动了一下他的头颅,姿势看来再自然不过,不过是摆了一摆,胡烈那般猛厉的一双飞脚,竟自双双地踢了个空。
  胡烈双脚一经落空,便知情况不妙,大笑道:“我认输了。”
  叫声未歇,陡地空中一个倒折,想原地下落,却依然逃不过八老太爷的快手,“噗”
  一声,已贴在了胡烈那只用以踢人的小腿之上,紧接着向外轻轻一送,已把胡烈偌大的身子,送出了丈许以外,落身于凉亭之外。
  自然,八老太爷这是对他特别留情,双方不过是玩笑而已,要不然,真要讲究临阵对敌的话。胡瘸子的这条腿子可也就别想要了。
  胡烈惊魂乍定,由亭外走进来,大声道:“老爷子真神人也,我胡烈可真是打从心眼儿里服了你啦。”
  八老太爷闪烁着一双眸子,十分惊讶地打量胡烈道:“一年多不见,你的功力竟然大有进步,看来你已有深湛的内功基础,很可以更上一层楼,在气血上下些功夫。”
  胡烈嘿嘿笑道:“那就要请你老爷子破格照顾了。”
  八老太爷点点头道:“很好,我随行带有一本当年所习的秘芨‘血漏子’,哪一天你来拿去看看,只要练习不辍,不出三月就能看出它的妙用。”
  胡烈不由大喜过望,连声称谢不已。
  八老太爷这才把眼睛移向关雪羽道:“怎么,你可要试试么?”
  关雪羽冷眼旁观之下,断定这位八老太爷果然具有非常身手,实在是当世罕见的一位异人,果真能蒙他指点一二,必当受益不浅,只是自己为了顾全家门盛名,不改贸然出手,他却偏偏再三催促,颇似含有深意,果真如此,自己倒不便坚持而错失良机了。
  一旁的郭、胡二人,心知八老太爷有意破格造就,而他却偏偏迟迟不肯出手,俱是心存不解。
  郭九如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还有什么碍难之处么?”
  关雪羽道:“郭前辈不必多疑,在下实在是不敢出丑,既然八老太爷有心造就,小辈也只好献丑了。”
  说完,他即走向八老太爷正前方站定,抱拳道:“老前辈多多指教,在下放肆了。”
  他有见对方八老太爷身手惊人,方才那一手“四两拨千斤”,更称巧妙之至,生怕再蹈覆辙,是以站定之后,一面功力内聚,一面留神观察着对方虚实,却并不急于出手。
  八老太爷一如先前模样,空负着双手,一副气定神闲形象,那一双菱形的长长眸子,却是眨也不眨地注定着对方。
  关雪羽暗警着道,我如直攻他正面,必然遭遇到先前胡烈相同景况,不如先以虚招诱他,再待机出手就是。
  心里想着,径自按照燕家“弓步”走法,在亭子里转动起来。
  他因知在场三人俱是当今罕世高手,对于燕家多少有些渊源,实在用着藏拙,是以身法一经展开,全是本门绝学。
  八老太爷微微颔首道:“莫怪于燕门身法,武林推重,果然有不同凡响之处,关小友,你就不必藏私了,只管向老夫发招就是。”
  关雪羽嘴里应了一声:“遵命!”猛可里身子向后面一坐,左右手同时向外劈出,施展的是燕家成名江湖的“燕门劈挂掌”,两掌一左一右,各自劈出了一股力道,分向着八老太爷双肩上直劈过来。
  八老太爷一声喝叱道:“好厉害。”
  他原本两只手搁置在椅子把柄之上,随着这声呼叫,整个身子陡地一个倒挣,晴蜒倒竖也似的直立了起来。
  关雪羽那股猛厉的双掌,竟然双双劈了个空。
  对关雪羽来说,这却是意料中事,这两式劈空掌原是虚招,不过旨在试探而已,双掌一经出手全身已蓦地飞扑过去。
  八老太爷倒竖的身子,几乎也在同一个时候还原落座,正迎着了关雪羽疾扑而前的身子,后者却已第二次发招,用“进步穿身掌”式,一掌直向老人前心罩来。
  八老太爷左手向上一封,看似绵软无力,关雪羽却觉出来一种奇大的吸力,吸向自己手臂,再看时,八老太爷那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已贴着了自己臂上。
  像是触了电的感觉,关雪羽只觉得身子震了一震,有一种前冲力道的趋势,心里一惊,忙即运力向后一坐,饶是如此.仍然难缓其冲,妙在自己后坐的力量,在对方转动的手势里,竟然神奇地变成了对方的力量,一股脑地却都转加在了自己身上。
  这么一来,关雪羽可就无论如何也吃受不住,才知道对这般“四两拨千斤”的手法,敢情无所不能,自己虽是这般仔细,仍难免着了他的道儿。
  一念之兴,他左手突翻,于危机一瞬之间,改用燕家救命奇招之一的的“转尾龙”
  手法,手掌甩处,突然向八老太爷的手臂上反贴了过去。
  八老太爷鼻子里哼了一声,像是有些意外。
  他原本十拿九稳的可以把关雪羽身子送出去,经此一来,不得不把已引出的力量强自收回,反手勾掌之间,迎住了关雪羽递出的手掌。
  关雪羽劲猛力足,八老太爷又更是讳莫如深。
  双方手掌一经接触,八老太爷的座椅“嘎吱!”响了一声,关雪羽的身子第二次被引了出去。
  饶是这样,他仍然还是着了八老太爷的道儿“呼!”一下子飞了出去。
  原来关雪羽聪颖过人,适才冷眼旁观之间,多少已看出了八老太爷这类手法的诀窍所在,这时临阵对敌,徒手相接的当儿,更领会不少。
  妙在八老太爷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施展,几乎都是同一原理,这便暗中给了关雪羽极大的启示作用。
  他本有极深的武学造诣,天资又佳,这一细心领会,焉有不通之理?
  是以眼前,八老太爷用同样手法,再次把他飞出,却难以收效,原因是关雪羽已经抓住了力道的窍门,只见他飞起于空中的身子,忽地一伸一扭,朝反方向的一个疾转,便轻飘飘地就原地落了下来。
  这一手无疑使得一旁观看的郭、胡二人大吃了一惊。八老太爷这种新奇的“引手”,无疑是他独家发明,武林仅见,该是何等微妙,想不到竟似已为关雪羽所识破,不能不令人为之惊叹了。
  眼看着关雪羽落下的身子,轻若无物,有如一片羽毛般,轻轻落在了八老太爷跟前。
  “老前辈指教,在下钦仰之至。”
  说完抱拳一揖,随即退后一旁。
  八老太爷那双眼睛里,交织着无比的喜悦,一只手捋着颏下长须,频频点头不已。
  “你果然聪明过人,如得我心得造就,不出一年,必将光大武林矣。”
  关雪羽侥幸不曾当场出丑,反倒福至心灵地学到了形式奇妙身法。心中甚是欣喜,有此一悟,以他智慧,当可举一反三,变化出许多不同身法,无形中为自己增加了一分实力。
  八老太爷之所以有此一段插曲,很可能以此来试探关雪羽,是否是可造之材,至于下一步又将如何,却是令人费解。
  四个人相继入座之后,八老太爷竟是没有再提武功之事。此时天已不早,对方既是生意上来往共事之人,关雪羽倒不便久留下去了,当下起身告辞,八老太爷倒也没有强留他。
  “好吧,我们明天再见吧!”说着,八老太爷转向郭九如看了一眼,“九如,你送他一程,回来我们再谈。”
  郭九如应了一声,满面春风地同着关雪羽离开了凉亭。
  “你与八老爷以前认识么?”郭九如试探地向关雪羽问着。
  关雪羽摇摇头道:“不,我们是在客栈里才认识的,不过三四天而已。”
  郭九如“喔——”了一声,脸色颇感惊异。
  “看来老爷子对你颇为垂青。”郭九如边走边道,“这倒是怪事一件。”
  “为什么?”
  这位儒雅风度的郭九如,给他的印象不恶,也许能由他嘴里探出一些八老太爷的底细,哪怕是一言半语也比全部茫然的好。
  郭九如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说:“你也许还不知道,这位老爷子是有了名的难缠……”
  “怎么个难缠?”关雪羽微笑着,不当一回事地道:“倒以为他对人温和,并没有怪异之处。”
  郭九如一笑道:“当然,那是你们投了缘了,小兄弟,你心里可得有个底儿,能够被八老垂青的人,旷世难逢,他老人家可不会轻易传授你功夫的。”
  “这——我知道……”
  “你知道?”郭九如摇摇头,微哂着道,“不,你还不知道。”
  关雪羽蓦地站住了脚步:“郭前辈话中有话,请当面说……”
  “不……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郭九如脸上现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有句话,我倒要问一问你,你看我们是干什么的?”
  “这,”关雪羽摇摇头坦白地道,“不知道!”
  “你以为呢?”郭九如道,“你以为八老太爷又是干什么的?”
  “据说是干纸墨生意的,是么?”
  郭九如神秘地一笑道:“算是对了一半。”
  “另一半呢?”
  郭九发无视关雪羽满脸的惊讶,继续前行,好像没有听见他这句话。
  二人来到了大门口,关雪羽直直地看着他,仍在等候着他的回答。
  郭九如顿了一下,脸色一扫先前的轻松,忽然变得很沉重,轻轻叹了一声道:“你以后也就知道了,我不送你了,请自回吧!”
  关雪羽呆了一呆,郭九如正待转身,却又止住,一双眸子在他脸上转了一转,讷讷地道:“恕我多事,你在此宁国府有多久逗留?”
  “我——郭前辈何有此一问?”
  “算了……”郭九如摇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径自转身步回。
  关雪羽原想唤住他问个清楚,想一想随即中止住这个动作,到底彼此还是初次见面,又凭什么期盼对方能够剖诚吐露,他自是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必强人所难。
  往前走了几步,再回过头来,郭九如早已消失,两扇大门也已关上。
  心里动了一动,看他们三人鬼鬼祟祟,到底要商谈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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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22 | 显示全部楼层
郭九如临行吞吐,欲言又止,又是为了什么?
  这么一想,可就越加促使了他的好奇之心,暗中忖道:“我何不乘此时偷偷潜回,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然而,这毕竟不是光彩之事,而且八老太爷等三人,无一不是功力精湛之人,一露了马脚,化友为敌,自己这条命可就休想再活着离开……
  转念再想,自己只要当时小心一点,距离远一点,事先留好了退路,料也不至于败露形迹吧。
  这么一想,顿时为之大胆力大壮,左右打量一眼,夜深无人,又何必想上许多。
  当下,把身上长衣整理了一下,往前偎近了几步,陡地腾身而起,“呼——”已纵身上了院墙之上,紧接着飘身入内,左右打量了几眼,不见丝毫动静。
  这所宅子虽然不小,但是除了亭子里的三个人之外,便只有那个又聋又哑的下人,主人三人既在后院凉亭,自己便大可放心,先到房子里看看究竟再说。
  想着,他即隐身墙边,先观察了一刻,不见任何动静,心知八老太爷等三人仍是在后面凉亭,不必顾忌,当下闪身而出,试了一试一扇房门,并未上锁,打开来,闪身而入,屋子里一片漆黑,略定片刻,这才约莫的可以看清一切。
  眼前不过是一间穿堂的通道而已,倒还十分宽敞,前后左右皆有通道,必要时无论任何一个方向,皆可从容掩饰退身。
  正前面通向一间宽敞的客厅,正是最初主人待客之处,左面一条通道,才是住屋所在。
  关雪羽这一霎心情颇为紧张,好像作贼似的,真后悔有此一来,只是既然来了,总不便半途而回,却要看上一个水落石出才是。
  他这里正自心里嘀咕,却听得“噗噗”地板声响,一片灯光闪过来,敢情有人来了。
  关雪羽心头一惊,慌不迭地把身子向着一面屏风后掩去,身子方自掩好,通道里已现出了一条人影。
  光影婆娑里,关雪羽乃自认出来人正是那个又聋又哑的老佣人。脚上穿着一双破鞋,平端着一盏灯,正自缓缓走过来。
  原来他只是做着每日例行的工作,哪一扇窗户没有关好,他就走过去关上,哪一个门没有上锁,过去加上一把锁。摇颤的灯光,照着这个人斑斑白发,瘦削的一张长脸,由于角度适当,关雪羽正好看见他脸上的一道显著疤痕,不用说,那是一道刀疤,痕迹之下,竟连一边耳垂也被削下了一块,另外,在他咽喉部位,也有一处显著的伤痕,看来深人喉结,很可能他的哑便是因此而致。不用说,这个人当年必然也是江湖人物,聋哑之后,才栖身为奴,不问外事。
  关雪羽静静地打量着这个人,看他做着眼前的这些琐碎事,原本已要离开的身子,忽然,又自退了回来。想是又记起了一件事,把灯重新插好,左右打量了一眼,这才走向一张字画处,移开画面,伸手其后,像是摸着了一样东西,“格登”响了一声,墙面上立刻现出了一个暗门来。
  暗中窥伺的关雪羽由不住心里为之一动。
  即见对方那个哑汉已立身暗门当前,不过是例行公事般地,向着里面打量了几眼,随即退回,就手又把门关上。
  原来这片墙,全是整块花岗石所砌成,石与石之间缝隙甚大,加以这扇暗门的形状又是不规则的,简直看它不出。
  哑汉例行地观察一遍之后,这才转身而去,接下去是客厅大门的上锁声音,脚步声渐渐远去。
  关雪羽看在眼里,心中有数,自然这间暗室是有名堂,否则何需如此?
  客厅大门上了锁,反倒可以使他安心在里面观察一切,不虞外人的忽然闯入。
  找着了那张字画,移开来,发觉到后面的一个暗把,抓住它用力一拧,“格登”又是一响,前见的那扇暗门便敞了开来。
  关雪羽定了定神,这才向门边凑过去。一股迎面而来的臭气,几乎使关雪羽为之作呕,慌不迭地立刻闭住了呼吸。
  待到他往这个房子里一打量,由不住为之了一个寒颤,一时间毛发直立。
  原来暗室之中没有灯火,只凭着这道壁间的一盏昏灯,所见自是有限。
  目光所见,这间暗室内一片阴森,不知是他视线所看不清抑或是什么幻影作祟。他所看见的,竟是半悬在空中的一颗颗人头,一个个面目狰狞,那股子中人欲呕的臭气,便是由这间房子里传出来的。
  “啊呀!这是什么玩艺儿?”
  心里想着,禁不住后退了一步,仔细再看,所见亦同,心里通通一阵子疾跳,着实地为之犹豫起来。
  毕竟这个突然的发现,大使人震惊,从而也就引起了关雪羽强烈的好奇。微微镇定了一下,他随即举步向内步入。
  暗室内显然密不通风,以至于那阵子中人欲呕的臭气更是无从发泄,四周围黑乎乎地像是排列着大大小小的许多木架,也不知堆着什么东西。
  关雪羽决计要看个清楚,既然这个暗室是完全密封的,倒也不愁光线外泄,厅门既锁,亦不愁外面人会突然闯进来,他大可瞧上一个仔细。
  心里想着,随即由身侧取出了“千里火”,迎空一晃,噗嗒,一声亮着了。
  炯炯火光里,使他看清了一切,却也吓得他目瞪口呆。
  目光所见,面前竟是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男女老少,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这些人头俱是以脑后长发捆结绳索,吊在交插不一的梁柱之上,有些早已干枯萎缩,有些却像是新死不久,地面上斑斑点点,尽是血清,想是时间过久,血色早已变成黝黑。
  关雪羽看到这里,只觉得阵阵寒气直袭丹田,诚不如置身何处。
  甚久之后,他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就着手上的火折子,把悬挂在壁间的一盏灯点着了,熄灭火折子,这才继续观察下去。
  这间暗室空间甚大,左右四周陈列着十数座木架子,架子上摆列着大大小小形样相似的红漆木盒,盒子上各有标签,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关雪羽试着走近其一,打量着面前的一个木盒,只见盒面上落积着一层厚厚的尘灰。
  几乎已将盒子标签全掩,试着用手拂拭了一下,这才看清了其上贴着的黄色字签,上面是用墨笔正楷写的字道:“西宁道卢昆首级”,另起一行书写的是:“罪状,为富不仁。”
  关雪羽迟疑了一下,忍不住打开了盒盖,一股臭气扑鼻而起,他偏过脸来等那阵子恶臭气息少去之后,才向盒中首级看去。
  那是一颗既瘦又小的干枯人首,整个人头干瘪瘪地,陈黄蜡颜色,发色花白,显示出这人颇有一大把子年岁了,却是咬牙切齿,圆瞪着一双眼睛,当真是死不瞑目,整个人头置放在红色的缎质软垫上,垫上另有一标签书写着年月日,拿来和今日比照一下,敢情已有十五年之久。
  十五年的长久时间,这颗人头竟然还能保持着完整不腐,不用说是经过一番事先加工处理,却是不知道,人既已死,何必还留这颗人头又有何用?
  他又转向第二个盒子——一口长方形的漆盒。
  盒面的标签之上书写的字迹是:“东川总兵张天左双臂,双珠。”罪状:“攻苗一役,杀人无数。”
  打开盒盖,里面共一双手臂,干柏如藤。另有一个小木盒置放一角,打开来,竟是一双早已干枯萎缩了的眼睛珠子,计算一下年代,也有十数年之久。
  类似这样陈设放着人头,断臂残肢的盒子,少说也有几十个之多,十几个木架子堆得满满的,关雪羽匆匆一窥之下,其中不乏知名之士。
  最令人吃惊的是一具已成人形的肉胎,敢情是连同胎衣,活生生地取自女体。
  看到这里,关雪羽不禁掩盒而叹,内心之激忿,不可言状。有关这个肉胎标书的罪状却亦令人为之忿恨填膺,不寒而栗。
  标签上书写的是:“杀我弟兄,封我门户,三刺贼官不成,虏其爱妾,晓令五十万金赎之,这时不赎,取妾腹内之婴,暴其尸干贼官衙前,以为深戒。”
  关雪羽细读一遍,犹有余悸,签上所书写实在已很清楚,看来是地方官吏,剿杀彼等过力,乃致于他们结下了深仇大怨,三次寻仇该官,刺杀不成,竟而返怒于其妻妾,可怜这个小妾,腹内已有成形胎儿,他们竟持以为人质肉票,向该官索金五十万,过期未赎,竞然活生生将胎儿挖出,并曝尸衙前,与该官以深戒。
  看完这段文字之后,关雪羽直觉得通体生凉,久久不能平息。
  一个问号,突地盘旋而起。
  “这些人究竟是何人所杀?”
  “郭九如、胡烈……难道他们表面上说是生意人,其实,竟是这般狠心辣手,杀人如草芥的江湖巨盗?简直是太可怕了。”
  于是由胡、郭二人联想到了那位慈眉善目的八老太爷,如果说,郭、胡等人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干的是杀人越货,见不得人的买卖,那么这位八老太爷可能便是总管其事,暗中操纵的首领人物。即使不是亲当其事,也必然与此大有牵连脱不了干系。
  这么一想,关雪羽更不禁半身发麻,脑子里一片混沌,几乎呆在了当场。
  暗室内灯焰荧荧,照见着这一室凄惨,那些悬挂在当空的颗颗人头,在昏黯的灯光照映之下形成了一片鬼影。自然,每一颗人头之下,都显示着一个凄厉、惨绝人寰的故事。
  固然,死者之中,不乏为富不仁、贪赃枉法,为恶多端之辈,只是这等阴森恐怖的杀人手法,毕竟不是侠义道中人之所愿为,况乎其中所涉及的绑票撕票手法,简直无异于江湖悍匪行为,更难以“替天行道”一笔带过而取谅于人。
  关雪羽虽非十分明白,却也了解了一个大概,他暗暗地打了一个冷战,忖思着:
  “好险……幸亏发现的早,还没有陷身其内,否则一旦为那位八老太爷所笼络,着了他的道儿,只怕再想脱身,便将大费周章了。
  眼睛所见,既是这般阴森可怖,鼻子里嗅的更是一阵阵中人欲呕的尸腐臭气,这个地方多留上一刻也能令人发疯。
  关雪羽不打算再看下去了。
  就在他刚刚熄灭了灯,打算要离开的一霎,身边上却意外地听见了一声呻吟。
  这声呻吟实在低到不能再低,设非是如此夜静更深,再加上关雪羽的听力过人,万万是听它不出。
  即使是关雪羽如此胆识之人,却也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呻吟之声,吓出了一身冷汗。
  此时此地,便不是鬼怪作祟,也当它是了。
  关雪羽心里一阵发毛,陡地后退一步,背墙而立,无巧不巧的正与一颗长发系梁的人头成了“脸对脸”之势,那死者瞠目结舌,满面发黑,在咫尺之距,骤如其临,真能把关雪羽的胆子给吓破了。
  闭上了眼睛,关雪羽强自镇定了一下,此时此刻,身边上便又听见了第二声呻吟。
  这一次由于听得真切,关雪羽可不再当它是幻觉。
  “莫非真的有鬼?还是屈死的冤魂作祟?”
  心里一惊,他倏地睁开了眼睛,同时之间,已将功力聚集于双掌之间,只要稍觉有异,必当先发制人,以燕门劈空掌力击出。
  只是,这番准备显然多余。
  眼前并无丝毫的异状,空中有十个高悬的头颅,一个个都像是生了根也似的,没有一点风吹草动。事实上这些人头,在悬挂之先都经过一番风干防腐的处置,乃能持久不腐,少数处置不当,溃腐生臭自属难免.但大体上说,尚能保持着一个大概的模样。
  由于长年久置,不曾移动,有些人头上都结了蜘蛛网,发上积尘怕也有铜钱般厚,名副其实的成了“灰头土脸”。
  那一声呻吟声,肯定不是来自其间,倒像是传自外间,或是缥缈的天空。
  要是换在另外一个地方,关雪羽势将便会出来喝问了,只是眼前处身虎穴,便不能如此放任。
  他只是圆睁着一双眼睛,静静地在四下打量着。
  显然地,就在这一霎,他耳边上又听到了第三次的呻吟,这一声分外清晰。
  甚至于连发声之处也可以判定,就在暗室侧角之处。
  关雪羽向那个地方仔细注意看了一眼,并无人迹,然而,他确信自己不会听错,便大着胆子掩身而近。
  正当他走向前,足步未定的一霎,耳边上可又听见了连续传来的几声呻吟。
  这一次就好像近在眼前,而且那呻昑之声,显然是出自女子,是无可疑。
  关雪羽四周看了一眼,轻咳一声道:“谁?”
  出声之后,才自觉出了不妥,盖自己眼前也是“黑牌”人物,见不得人的。万一对方是主人之一,自己又将如何自圆其说。是以,话声出口,立即闭嘴不。
  在他以为对方听见了自己声音之后,很可能不会再传出声音,却不知竞是猜错了。
  紧接着,耳边上传进来一连串的呻吟之声——一个微弱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来道:“我要死……求求你开开恩……让我死了……吧……死了吧……”
  关雪羽惊得一惊,镇定道:“你是谁?藏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你?”
  “我……在这里……”声音里充满了颤抖,微弱到了极点,“大爷求……求你……
  让我快些死了吧!”
  关雪羽这才听清楚了,敢情是一壁之隔的另一间房,只是这其间并无通道,心里一动,这才想到很可能是另一间暗室。
  由于有了前次经验,他试着在各处找寻开启暗室的机钮,果然被他找着了。
  那个开启暗门的机钮,其实就是壁角的木架,用力一推,房门立现——暗房之中的暗房,设想确是颇见心机。
  这是一间形似牢房的囚室。
  房间里燃着一盏豆油灯,一个黑衣蔽体的少妇,直直地仰身木榻,手脚上俱都加有锁链,一头长发扯得笔直,悬结在床板上,如此一来,不要说意图逃跑,就连转动一下也是万难,对方妇人很可能已被捆绑多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是人间奇惨之境。
  房子里另有张八仙梁子,上面置有少许食物,水壶,想是定时有人来此喂食对方,仅仅维持着她不死的生命而已。
  两个人初初一见之卜,都有些惊诧。
  关雪羽没有想到此时此地,竟会藏有这么一个人。
  少妇也似乎奇怪来的人并不是日常所见,一双惊骇的眼睛,木然地盯向对方,嘴里竟然也不再呻吟了。
  一个念头,电也似的在关雪羽脑中闪过,不用说,这个女人正同方才前室所见一般,诚然是所谓的肉票了。
  反过身来,轻轻关上了房门,关雪羽点身而前,来到了妇人近侧。
  “小声一点,这是怎么回事?”
  妇人用力咬着牙,面上神色固是微弱极倦,眼睛里的光彩,却现着一种倔强。
  “怎么回事?你反倒来问我……求求你作作好事,让我死……了吧!不然,我作鬼也饶不过你们……我……”
  一边说,一边泪如雨下,却已是泣不成声。
  关雪羽愣了一下,摇头道:“你弄错了,我不是这里的人。”
  妇人听他这么说。忽然止住了哭声,却把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盯向他,半天才委屈地道:“那你是谁?你别是跟他们串通好了,来诈骗我的吧?”
  嘴里虽这么说,到底俺不住内心的惊喜之情。人到了绝望之时,任何一点可能生存的机会都不会放过,果然对方这个少年是外来人,自己显然不可错过眼前逃生的机会。
  关雪羽压低了声音道:“我不是骗你,你听着,如果现在被这里主人发现,我和你一样都是活不成,你明不明白?”
  女人将信还疑地点了一下头:“那么你又是……”
  关雪羽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现在不是你盘问我的时候,先说说你自己吧,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要把你关到这里?你叫什么名字?不要怕,慢慢地说。”
  听着听着,这个年轻妇人,可就又淌下了眼泪。
  “看起来你倒不像是他们一伙的人……”年轻妇人泪汪汪的说,“你问我这些……
  我可又去问谁?”天晓得,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弄来这里,已经好几天了,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呀,求求你……把我松开一下好不好,我的手快要断了。”
  关雪羽顿了一下,点头道:“好吧,我就先松开了你。”一面说走过去,伸出手来,在她手腕间的绳索上掐了几下,顿时就断脱开来。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她全身上下的绳子统统解了开来。
  猛可里这个年轻妇人,倏地自床板上挺身跃起,两只手飞快地直向着关雪羽脖子上掐了过来。
  别看她刚才一副微弱半死不活的样子,一旦动起了手来可还真不含糊,手脚捆久了,自然有欠灵活,只是对于一个妇道人家来说,确也不容易了。
  关雪羽倒是没有想到对方会有此一手,一时猛得一惊,但惊归惊,却也不会乱了方寸。
  年轻妇人手来得快,关雪羽闪躲得更快,身形微微一晃,妇人两只手便又落空。
  年轻妇人一个扑空之下,眼看着这一头几乎就要撞在了墙上,她惊叫了一声,猛地转过身来,倏地飞起右脚,竟以足尖,直向对方脸上踢来。
  关雪羽冷哼一声,当然不允许她得手,左手一翻,用“倒接菩提”的一招,只一探手,已拿住了她踢出的脚尖。
  可能是手下重了一点,年轻妇人竟告承受不了,嘴里“哎哟!”地叫了一声。
  她这里方自出了一点声,已被关雪羽反过来的一只右手,“噗!”地一下按在了唇上。
  “不许出声。”关雪羽瞪着她道,“要不然我……宰了你。”
  对一个女人说出这么厉害的话,关雪羽倒还是头一回。这句话倒是真管用,那个年轻妇人果然不再吭声了,却把一双不胜惊悸的眼睛,骨碌碌一个劲儿地只是在对方脸上转个不已。另外,她的一只脚还掐在对方手上,收又收不回来,高举在半空中,一时又急又气,臊了个满脸通红。
  关雪羽随即也觉出,忙即松开了手。
  年轻妇人打了一个踉跄才算倚墙而立。
  经此一来,她倒是相信对方果然不是这里的人了。
  关雪羽冷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是真心救你,你反倒向我出手,我可不管你的事了……”
  说罢,正待转身离开。
  年轻妇人顿时一惊,道:“别……走,别……”
  关雪羽回过身来,轻叹一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你总该把话说清了,我才好救你。”
  年轻妇人摇摇头眼泪自汩汩流出。
  对方刚才出声惊叫,关雪羽生怕惊动了后院的主人,这里终非久留之处,他随即改变了主意。
  “好吧,你不必说了,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万一被他们发现了,连我也走不了,我们走吧。”
  年轻妇人伸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泪,可怜兮兮地道:“只是,怎么走……呢?”
  “来,你跟着我。”
  边说,随即转身打开了暗门。
  年轻妇人揉揉腿,忙跟上去,不意走了两步,只觉得腿上一麻可又坐了下来。
  关雪羽回身,伸手抓住她一只胳膊,把她硬提了起来,不禁皱着眉道:“怎么回事?”
  “我……的腿……”
  关雪羽哼了一声,想到了刚才她还意图飞足伤人,这一会却是连举步都难。自然,看着她这副可怜模样,他确不能抖手一走。
  “看你这个样子,你是走不动了,我背着你吧,时间可是不多了。”
  说着他欠下身来。
  那妇人扭泥了一下,想到了机会不再,嘴里道了声谢,即把身子伏在了关雪羽背上。
  关雪羽确实不敢逗留,当下匆匆步出,来到了那间满悬人头的暗间。
  身后妇人想是前未曾见,乍然看见眼前这番恐怖阴森景象,吓得全身连连打颤起来。
  “大……爷……这是什么地方?可吓死……人了……”
  关雪羽哼了一声,不及多说,三转二转的,极其快速地已来到前面大厅,关好暗门、看一下各处,一如原状,心中略定。
  身后妇人呻吟道:“现在可以放我下来了……么?”
  关雪羽道:“还不行,不要说话。”
  那妇人便不再吭声。
  大门既锁,关雪羽只好走窗户了,所幸窗扇够大,足可进去,并不费事地便自遁出厅外。
  远远地向后院那边打量一眼,隐隐的似乎见有灯光透出,可以猜知八老太爷等三人仍在凉亭里论事,这倒是求之不得的良机。
  以关雪羽之一身轻功,背负着一个人,实在不算怎么回事,几个起落,已来到了院墙之外。
  为慎重点,关雪羽却不敢就此停留,奔驰了老远的一程才放慢了下来,最后在一座荒间野祠前停了下来。
  身后那个年轻妇人,眼见着关雪羽如此轻功,好不佩服,想到了对方仗义援手,恩同再造,大是感激,是以足方落地,即向着关雪羽冉冉拜倒,哭成了一团。
  关雪羽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叹口气道:“不必这样,起来,起来,现在你已自由了,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哭起来了?”
  年轻妇人磕了个头,反身坐下来,轻轻一叹道:“想不到我李红姑还能活着离开,这条命可全是大爷你所救,恩人你的大名是?”
  关雪羽摇摇头道:“你不要这么称呼我,我其实也是无心救你,实在不敢居功,我姓关,你只叫我一声关先生就是了……你刚才说你是……”
  年轻妇人苦笑着,脸看了一下天,痴痴地道:“我姓李叫红姑,这是我娘家的名字,我丈夫姓秦叫秦照,不知道恩人你听过没有?”
  关雪羽微微怔了一下,点点头道:“秦照?是浙江官府当差的那个秦照?”
  红姑点点头说:“就是他,你认识他?”
  “那倒不是。”关雪羽说,“我只听说过他罢了,听说他的一身武艺还不错,能够双手发镖,在杭州府衙门里当差,办了很多件案子,他的名声,应该不在金刀震九州阮大元之下,失敬,失敬。”
  红姑叹了一口气,讷讷地道:“不就是因为这样,才得罪了人么……也不知道他……
  现在怎么样了?别是叫人给杀了……吧?”
  说着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关雪羽一惊问故,红姑才细道原委。
  原来红姑之夫秦照,人称千手神捕,乃是杭州地方第一名捕,一身功夫得自异人传授,确非一般寻常公门人物可比。
  自他上任后,着实侦破擒获了不少地方上为非作歹的黑道人物,极得官方器重,很可能便是这个原因,乃与当地黑道人物云四姑娘结下了仇恨。
  关雪羽听见了云四姑娘四个字,心里已是有数,微微冷笑道:“这么说,是云四姑娘下手把你擒来这里了?”
  “不是她亲自下的手。”李红姑恨声道,“她手底下能人多的是……哼,在杭州,她的势力大极了……除了她没有别人。”
  “又为了什么?”
  “是因为秦照奉命抓了他们的人,我好像听秦照说过……抓了他们五个人,第二天就提堂给问了斩。”
  “这就难怪了。”关雪羽道,“你丈夫办案过力,抓了云四那边的人问了斩,她当然放不过你们,只是……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留下你的活命,为什么又把你押到宁国府来?这不是有些奇怪么?”
  李红姑痴痴地摇着头说:“说真的,我这可就不大明白了……我被他们抓住,吃了好多苦,还差一点……我真想死了的好。”
  说着,把脸埋在张开的两只手里,又悲泣起来。
  “你这就别再伤心了,总算还能全身而退……”关雪羽目光炯炯地看着她道,“有几件事,我想知道一下,也就可以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杀死你。”
  “杀不杀都不要紧了……他们烧了我的家……杀了我的公婆……只是留下了我……
  不知道又为什么?”
  “这么说你丈夫秦照并不在现场?”
  “他不在,出公差去了。”
  “你可知道是一趟什么公差?”
  “这,”红姑想了一想,点点头道,“我想起来了,听说是去押解赈灾的银子……”
  关雪羽微微一惊,说道:“赈灾的银子?”
  红姑摇摇头说:“详细的情形我不清楚——只听他说,好像是南方几个省,联合捐助了许多银子,再加上京里得来的灾银,数目很大。各地衙门都出动了,由我丈夫秦照负责,说是要解往皖北各地,发放给那几个受灾最大的府县……”
  “这就对了。”关雪羽几乎忍不住内心的忿怒,冷冷地道,“所以他们才会留下来你这一条活命了。”
  红姑呆了一呆:“为什……么?”
  关雪羽道:“因为他们要留下你来,交换那一批赈灾的银子。”
  “啊……原来是这样……我真是糊涂……完全没有想起来。”红姑似乎又燃起了一线希望,“这么说,他们并没有杀死我丈夫?”
  “当然。”关雪羽冷冷地道,“秦照一死,他们就没有勒索的对象了,真可恨。”
  说到这里,他霍地站了起来,倒把一旁的李红姑吓了一跳,问道:“关先生你?”
  关雪羽摇摇头,又自坐下来。
  这件事冲动不得,事实已几乎证明,云四姑娘这个盘踞杭州的黑道高手,分明就是与胡、郭等为一伙之人,说是一丘之貉亦无不当。
  而胡、郭二人显然却又与八老太爷其人脱不了关系,如此一来,这位八老太爷的身分,便不能不令人大存怀疑了。兹事体大,不能因为这个连带的推测,便猝然认定了八老太爷其人是他们一伙,甚或是领导之人,只是这其间的微妙关系,却耐人寻味,仔细思索。
  “关先生。”李红姑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我又该去哪里呢?”
  这句话不禁使得关雪羽为之一愕。
  这可倒是一个问题,方才是一股恼的好心救人,可真是,现在人是救出来了,可又往哪里安置她呢?
  “你……的家呢?”
  “家……”提起了家,小妇人可就由不住热泪涟涟,“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我已经没有家了……他们杀完了我家里的人,又烧了我的房子……我哪里还有家呀?”
  关雪羽想了想道:“你娘家呢?”
  李红姑叹息了一声,伤心地闭上眼睛,摇头道:“我娘家远着呢……在南宫府……
  爹死了,娘还病着,这个时候我可不能回去。”
  说的也是,再说一个单身年轻妇人,这么远,你又叫她怎么走,何况道上又不平静,她本身便是个黑道下手的对象,如今躲避尚恐不及,岂能抛头露脸?万一被云四姑娘手下的人发现,焉能还会有命?
  这么一想,果然问题多多,可就“进退维谷。”
  李红姑想着想着,又把脸埋在手里呜咽着泣了起来。
  关雪羽道:“你不要哭了,暂时不能回去,总得想个法子……只要你丈夫还在就不怕,你可练过武么?”
  “练过一点儿。”李红姑说,“我爹早先是干保镖的,小的时候跟着练过花刀,走梅花桩什么的,后来嫁过去,秦照教过我飞镖。”
  “那也就很不错了。”关雪羽道,“以你目前情形,确实不宜在外面走动,这样吧,在宁国府这里,我有一个新交的朋友,姓鲍叫鲍玉,有个大宅子,家里房子很大,我跟他打个招呼,你就暂时先住在他那里,一面等你丈夫的消息,一面也养养身子,这样你看可好?”
  李红姑听了自然高兴道好,连连称谢不已。
  关雪羽想想也确实没有其他法子,只好如此。
  李红姑经过片刻休息,精神略振,眼前既没有敌人,大可从容进退,当下就由关雪羽带领着,一径来到了矮金刚鲍玉的住家。
  鲍玉确是有些意外,只是既为关雪羽所引介,也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鲍玉女眷甚多,当时就由鲍妻冯氏陪着红姑到后面沐浴更衣,自有一番安排。
  这边屋里,鲍玉却慎重其事地问关雪羽道:“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老哥哥哪怕把这条命赔上,也没有话说,只是有几句话,要让兄弟你心里明白……”
  “你请说吧!”
  “刚才你提到了的那个云四姑娘。”鲍玉的声音忽然变小了,“兄弟你大概还不大清楚这个娘儿们……可是不好招惹的人呀!”
  关雪羽不动声色地道:“怎么个不好招惹?”
  鲍玉那等开朗之人,在提到了云四姑娘其人,忽然变得阴沉了,皱着眉,冷着脸,一个劲儿地眨着眼皮。
  “这个女人是有名的魔王,杀人放火,绑票抢劫,可是无所不为。而且……她的势力大极了,由浙江到江苏,就连我们皖省也算上,都有她的人……谁要是得罪了她,准是凶多吉少。”
  “嘿嘿”一笑,鲍玉挺了一下胸脯,“当然,兄弟你可不要误会,以为我这么说便是怕了她,事实上,我们可是没照过面,谈不上恩怨……”
  关雪羽一笑道:“但是从今天起,你们之间只怕便结上了梁子。”
  鲍玉神色微微一变,哈哈一笑,却端起一杯茶来就口喝着,实在是有些“定了神儿。”
  关雪羽看在眼里,自然心里有数,一时看着他道:“这件事你可管也可不管,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个女人现在藏在你家里。”
  鲍玉轻叹一声,面色汗颜地苦笑道:“关兄弟,你把我鲍玉真看扁了,我真要那么胆小怕事,只要你关照老哥哥我做的,就是刀山剑林,我也就认了。”
  关雪羽笑道:“你果有此心,倒也不枉此番相交一场,这件事我既已插手,便万不能看着你被牵连,李红姑不过一个可怜的女人罢了,你我都为武林侠义中人,便万不能坐观其死,你不妨暗中差人打探一下秦照的下落,俾使他夫妇早日团聚,也就不必再为此事操心了。”
  鲍玉点头道:“这样很好,我明天一早就派人到杭州去打探此事,云四姑娘就算消息再灵,也不会想到秦照的老婆会在我这里……不过,凡事小心一点的好。”
  关雪羽因想起八老太爷与郭、胡二人,不免试着向鲍玉出言打听,不意鲍玉对此三人竟是没有一点耳闻,关雪羽却也没有进一步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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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古怪八老爷 疑是姜隐公

 

  这个鲍玉在宁国府称得上一个人物,财势两雄,难得尚还有些义气,有他庇护秦照的妻子李红姑,当是最为恰当,又因为他与官府保持关系良好,对于秦照以及那批赈灾的解银动态,至时必能先知,一来可使红姑夫妇便于早日团聚。再一方面,亦可借着那批灾银,对于一干匪徒的动态有所了解,以定对策。当日已晚,二人又谈了些别的,关雪羽便起身告辞。
  待他转回客栈,发觉到那位八老太爷仍未转回,心里倒是少了一层顾虑。
  容他转回自己住处时,禁不往吃了一惊,意外地发觉自己房中竟然亮有灯光,他明明记得与八老太爷离开时,天还未黑,根本无需点灯,这盏灯又是何人点起。
  然而,他立刻便解开了这个谜。
  那是因为隐约映衬在侧面纸窗上的一个婷婷少女的影子——凤姑娘的婷婷倩影。
  关雪羽心里一动,暗忖着今晚并非是与她约好的读书时间,何以她提前来此?
  想着上前一步,在门上轻叩了一声。凤姑娘的声音道:“回来了?”
  接着房门打开,凤姑娘巧笑倩兮地当门而立。一袭浅紫色的长裙,几乎曳在地上,破格地,却在外面加上了一件碧海天青的斗篷,乌黑的秀发,云也似地被散下来。
  使得关雪羽微感惊奇的是,她竟然破格地在背后系上了一口长剑,长长的剑穗子垂下来,只凭着露出肩头的那一截长长剑把子,修长的式样,即可判定是一口不可多得的名剑。
  “对不起,我自己进来了,不会怪罪吧?”接着她明眸轻轻一转,眨动了一下,“我是向你来辞行的。”
  关雪羽道:“你要走?”
  关上房门,相继落座,凤姑娘微微点一下头,就手端起了茶碗,喝了一口。
  “也许我没有读书的命。”她微微笑着,“好容易找着了你这个好老师,便又……
  不过,也许我很快就会回来,以后还是有机会的。”
  “你要去哪里?这么急?”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微笑着,她俏皮地眨了一下眼,又道:“地方不远,如果顺利,几天也就回来了,你干嘛问?嗯?对啦!你干脆跟我一块走一趟吧。怎么样?”
  关雪羽道:“连去哪里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去?你也只是说说罢了。”
  凤姑娘笑了一下,没有再接下去。关雪羽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转,缓缓地道;“能够要你亲自出动,必然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倒不一定。”凤姑娘说,“就像我每次来你这里,都是很重要的事么?”
  “这是不一样的。”
  “噢,我明白了,你大概是发现我带了剑,可是?”
  “不错。”关雪羽道:“这就证明,你此行是要动武,而且难免要杀人。”
  凤姑娘道:“我是不轻易杀人的。”
  “但是一旦想杀,可就绝不留情。”
  听到这里,凤姑娘忍不住笑了一声,瞅着他道:“你倒是很了解我,这两天你好像应酬很多的样子,刚才上哪去了?”
  关雪羽看了她一眼,暂不置答。凤姑娘说:“我又忘了,不问你就是了,我知道,你最近新交了好几个朋友,有老有少,倒是交游广阔得很呢!”
  关雪羽怔了一怔。
  凤姑娘忙自解说:“可别误会,我可没有暗中跟着你,只是凭猜测罢了,就好像这一位——”
  说到“这一位”时,伸出了一根纤纤玉指向着这八老太爷的房子指了一指。
  关雪羽道:“八老太爷?”
  凤姑娘轻轻挑了一下眉毛,不屑地道:“谁管他八老太爷还是九老太爷,这个老东西可是古怪得很,我劝你还是少理他的好。”
  “为什么呢?”关雪羽毋宁想多听一些,“你也认识他?”
  凤姑娘摇摇头,冷冷地说道:“这个人鬼鬼祟祟,是个神秘人物……你要多留意他一些。表面上说是个生意人,其实我看他却是另有所图,说不定他——”
  才说到这里,忽然停住。
  关雪羽几乎和她同时惊觉到,似乎屋顶上有些异声,似为夜行者足下踏动之声,只是其声过于轻微,如非特别留意倾听,简直难以听出。
  凤姑娘反应的确够快的。
  就在耳边上方闻有异,不待关雪羽有所表示,先自挥了一下手,灯光倏熄,同时她的一只左手也就势推出,随着掌力击处,窗扇立敞。
  就在这一霎,凤姑娘的身子,已似一只大鸟一般“呼”地掠了出去。
  关雪羽原本想出去一探,这时见凤姑娘既已出去,倒是不必多此一举,他悉知凤姑娘一身轻功极佳,有她出去,果真若是有人在外面伺探,这个人八成是逃不开她的追踪。
  隔着敞开的窗户,眼看着凤姑娘纵出身子,端的是好快的身法。身子方自纵出的同时,便直直地拔了起来,紧接着一式巧妙的滚翻,有似疾风中的落叶,“噗”一下衣袂声中,已自上了屋顶。
  房子里光线虽暗,院子里却被月光渲染得一派通明,料想着那个夜行人万难逃开。
  关雪羽静静地期待着她的转回。
  片刻之间,凤姑娘已去而复还,她仍是由窗户掠进来,裙带间激带出大股风力,可以想知她来势之疾猛,却只是一发而收,这等动定来去之功,确令关雪羽惊赞不已。
  关雪羽亮起了火种,重新点着了灯,却发觉到凤姑娘脸色十分冰冷,一声不吭地坐下来。
  “发现了什么没有?”
  “被他溜了。”凤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太快了,没有看清楚,只看见他穿着一身宽大的衣服。”
  说到这里,她下意识地向着隔壁拐角处的对窗看了一眼,出乎意外的,竟然发觉到那间屋子竟然亮着灯,不用说那位老客人八老太爷现在回来了。
  “哼,准是他。”
  说着凤姑娘倏地站了起来:“走,我们瞧瞧他去,倒要看看他是什么变的?”
  关雪羽对于八老太爷的突然转回,心中不无怀疑,他当然知道对方一身功夫了得,凤姑娘嗓门又这么大,万一给他听见了,可不大好。
  “算了吧,已经这么晚了……”
  “哼!没有这么好的事,非瞧瞧他不可。”凤姑娘敢情是气不小,“这么一大把子年岁了,鬼鬼祟祟地偷听人家说话,他安着什么心?”
  关雪羽轻叱道:“小声点。”用手指按了一下唇,意思是要她嘴下留情。
  凤姑娘何等娇惯个性,又在乎谁来,这就要开门出去,独个儿前往兴师问罪。
  哪里知道,事情竟是这般的巧。
  凤姑娘这里刚刚一拉开房门,正巧就迎着了对方八老太爷进来的身子。
  锦袍大袖,皓发长髯,月色下,简直神仙中人。
  一只手提着乖巧的一个提篮,另一只手正作出叩门的姿态,竟是这般巧法子,手指还没有触及门板,房门竟自开了。
  事出突然,这般景况之下,凤姑娘一时竟无从发作,只管直直地看着他,作声不得。
  八老太爷嘴里“唷”了一声,向着关雪羽扬了一下手,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这里敢情还有贵客,我们明天再聊吧!”
  “别走。”
  说话的是气不打一处来的凤姑娘。
  圆睁着两只眼,单手叉着腰,那副样子真像是要把来人给生吞了。
  “老头,你给我坐下说话。”
  一面说,她伸手指着一旁的座位:“坐下,坐下,别来这一套,姑娘眼睛里可揉不进砂子,在我面前你最好别翻穿皮袄,给我装羊。”
  关雪羽不禁暗吃一惊,想不到这位姑娘性子如此火爆,对方八老太爷何等身分,岂能吃她这一套,只怕一个翻了脸,顿成不了之局。
  当时聆听之下,正待打上一个圆场,却不意对方八老太爷,敢情是能曲能伸,嘴里嘀咕着:“翻穿什么……皮袄?谁又穿什么皮祆来着?”
  一面说,可就真的坐下不走了,却把手里的那个小小竹篮,向着关雪羽举了一举道:
  “这是一笼刚出锅的生煎包子,你趁热吃了吧,倒是巧得很,这里正有贵客,就一块尝尝新吧!”
  关雪羽接过来道:“你太客气了。”
  手触竹篮,敢情还热腾腾的,试想着由郭、胡住处往返客栈,可有老长的一段路程,由此可知这个八老太爷好快的脚程。
  关雪羽微微一笑,向着姑娘道:“难得还热着呢?你尝一个吧!”
  一面把竹篮子送过去。
  凤姑娘哼了一声,把头偏过一旁。
  关雪羽自己拈了一个,把篮子又转向八老太爷道:“你老也尝一个吧!”
  八老太爷嘿嘿一笑,拍了一下肚子道:“我是酒足饭饱,不要客气,还没请教,这位姑娘贵姓,芳名是……”
  虽是在向风姑娘说话,一双眼睛却直直地瞅着关雪羽,是想要他代为答话。
  凤姑娘哼了一声,白了他一眼,再次把头转向一边。
  关雪羽微微一笑,向着八老太爷摇摇头道:“这个倒是把我问着了,连我也不知道。”
  凤姑娘冷笑一声,一双澄波眸子,直向着八老太爷逼视过来:“你就别问我了,先谈谈你自己吧,人家却管你叫什么八老太爷,你的姓呢?难道姓八?”
  “好说,”八老太爷不以为忤地笑着。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轻轻捋着嘴上长须,“只要你高兴,小姑娘,你就只管叫我一声八先生也未尝不可。”
  凤姑娘道:“好吧,就这么称呼你吧,我只问你,刚才干什么鬼鬼祟祟地上房?是不是你?”
  八老太爷摇摇头道:“胡说,胡说,我几曾上了房啦?我又不是飞贼,放着正路不走,专门上房穿窗户?小姑娘,你说是不是?”
  凤姑娘不由脸上一红,几句话,倒像是说她的,因为刚才她来去穿窗掠户,被他这么一说,自己反倒成了贼,一时气往上撞,偏偏对方一副和颜悦色样子,却令自己发作不得。
  自然,以凤姑娘之冰雪聪明,自非意气用事之人,想了一想,她反倒安静沉着了下来。
  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老人,她早就留下了心,这两天也曾派人仔细地打听,所得结果,却是虚无缥缈,莫衷一是,她还在继续探查这件事,在没有对方确切资料之前,她无妨暂存观望。
  眼前似乎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倒不容轻易错过。
  这么想着,凤姑娘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终于绽开了一些笑靥,打量了对方一眼,她讷讷地说道:“你这么说,是我看错人了,八先生,我虽然刚才并没有看见你的脸,可是却认得你身上的衣服……”
  八老太爷嘿嘿一笑道:“那是你看错了,就好像我老人家刚才回来,黑乎乎的,好像看见一个人,长长的头发,穿房越脊,吓了我一跳,要是我与姑娘一样,岂不把姑娘当成了那个人?”
  凤姑娘由不住“噗哧”笑了。
  “你这个老头儿很有意思,能气人也能逗人,这件事过去也就算了,别再提了,只是你可要仔细着点,下次可别犯在我的手里,要不然我可是放不过你。”
  八老太爷鼻子里哼了一声,频频点着道:“这我可得好好记着了,要不然下次犯在了姑娘手上,这条老命,可是八成儿活不成了。”
  凤姑娘在他说话时,一双妙目,仔细地在他脸上注视着,对方的口音,说话的神态,终于使她像是梦幻般地记起了一个人来。
  顿时,她脸上失去了笑容。
  “八先生——我想跟你打听了一个人,也许你知道,请你告诉我。”
  “那你可找错人了……”八老太爷道,“我认识的人很少,朋友也不多。”
  “但是这个人,你也许会知道。”
  “什么?”八老太爷道,“是谁?”
  凤姑娘缓缓地道:“这人出身昆仑,后来迁向十万大山,人家都叫他是‘姜隐君’,至于他真实的名字却没有人知道,你可听说过这个人吗?”
  她嘴里缓缓说着,一双眼睛,却眨也不眨盯着八老太爷,留意着他面部表情。
  只是她却失望了,八老太爷敢情并无异样一聆听之下,他竟然微微地笑了。
  倒是一旁的关雪羽为为之吃了一惊,因为凤姑娘所提到的这个姜隐君,也正是自己极感迷惑与好奇的一个人,聆听之下,不觉心里一动,遂向着八老太爷望去。
  八老太爷在二人注视之下,微微点头道:“这个人我是听说过的……只可惜,我无能奉告。”
  凤姑娘道:“为什么?”
  八老太爷道:“因为我也只是听说过他,却是没有见过,姑娘怎么好好地会想起了他来?”
  凤姑娘神秘地笑了笑道:“因为传说中的这个人,和你竟有几分相似。”
  八老太爷呵呵地笑了:“小姑娘,那是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说到这里延臂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道:“我困了,有话咱们改天再谈吧。”
  关雪羽道:“你老这就休息了?”
  八老太爷看向关雪羽道:“明后天,我要去远地方看个朋友,总得两三天才能回来,回来后,我们再好好聚一聚吧。”
  说完向二人点了一下头,随即向外步出。
  关雪羽直送他转回房中,才自回来。
  凤姑娘却尽自看着八老太爷的房门发呆。
  关雪羽轻声道:“你以为他就是传说中的姜隐君?为什么?”
  凤姑娘脸色费解道:“不知道,我只是这么想而已,传说中的姜隐君也有他这么一撮小胡子,武功极高,你以为呢?”
  关雪羽心里着实为之一动,数十年以来,江湖武林中只要稍具分量的人,无不对姜隐君这个传说中的人,存有一种好奇,由于这个人的沓如黄鹤,不落行迹,因而人们对他的一切传说,俱为捕风捉影,不可征信之词,就连姜隐君这个人的正邪善恶行为,也是一个待解的迷团。
  “我实在不知道——”关雪羽这么说着,想到了八老太爷可能即是“姜隐君”其人的化身,一时间脑子里充满了混乱。
  老实说,一个金鸡太岁已经令他遭遇到沉重的压力,眼前的凤姑娘亦令人莫测高深,未来的发展,究竟是友是敌,犹是不知,接下来的北丐帮动向,再加上一个落难中的女人李红姑……这么多的一股脑儿都岔集过来,真有些招架不住。而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加上了八老太爷等一干人及赈灾银两之事,自然,凡是稍具侠心的武林人士,都不欲这批灾银落入恶人之手。
  可以想知,这批灾银即将来皖的消息,必然早已在江湖上传扬开来,黑道人马,蠢蠢欲动,大思染指实在是意料中事。
  如果有关这批灾银的消息,确实实在,未来江湖的一场争夺大战,万难避免。可悲的是,到目前为止,就关雪羽所知,站在正道护银一边的,还没有一人,也许自己便是惟一仅有之人了。
  “你在想什么?”
  若非是凤姑娘突如其来地这么一问,关雪羽兀自陷于沉思之中,这才发觉到,敢情这位姑娘就坐在旁边。
  “啊!没什么……”关雪羽只有把八老太爷拿出来挡驾道,“只是在想这位八老太爷的事……他……实在是一个奇怪的人……”
  凤姑娘道:“你是说,他有些什么奇怪的行为?”
  关雪羽自不会把这两日所见以及各方图谋皖省灾银之事轻易道出,只微笑着摇摇头道:“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他不像是一个买卖人。”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买卖人。”
  凤姑娘接着道:“难道你还没发现他的武艺高极了,很可能在你我之上?”
  她回忆着方才的情景道,“尤其是一身轻功,简直是不可思议……我在想,如果这个人存心不善,倒是要小心地防他一防了。”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摇摇头说道:“算了,不要再谈他了,好好的一个夜晚,被他这么一搅,弄得一点兴致都没有了,我走了。”
  关雪羽看着她,点了一下头说:“不送。”
  凤姑娘一脚待要跨出,聆听之下又偏过身来,一对眼睛涵蓄着无限迷离,似有情意地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却是欲言又止,微微摇了一下头,便即遁身而出,顷刻之间,便自逍逝于黑暗里。
  飕飕的风在天空中回荡着,田野里放目四顾,只是秋收之后的凄凉——一片焦黄颜色。
  稻子早已割了,只剩下半截枯茎,等待着残年之后,一把无情之火,把它们焚烧干净,化成灰烬,然后在春雨泥泞里,来上一场春耕,才能再显露出久别的“绿”意。
  石碑上刻着“石塘湾界”几个字——这里是属于素有鱼米之乡之称,江南产米最大区域之一的无锡县界,顺着眼前这条黄土驿道下去,另一站是苏州,再下去是吴江县,再走可就进了浙江省的地面了。
  时间约莫在西时前后,正当晚饭时光,莫怪乎这一带家家烟囱里都在冒着烟。
  池塘里水浅了,却养着不少鸭子,一只只拍扇着翅膀,大家伙都跟着瞎起哄,“呷呷!”鸭鸣声,多半里地外,都能清晰地听见。
  一个头扎丫角的小姑娘,正把拌好的鸭食,分向钵子里,那一群扁毛畜生却显得那么躁,敢情是等不及了,喧叫着挤拥了过来,团团把她围住,害得她手忙脚乱,手脚不经意地被鸭子扁嘴啄上,只痛得哇哇叫:“妈,妈——”
  她妈正在灶头上忙着哩,却无暇分身管她,小姑娘被鸭子啄得遍体生红,痛得哭了起来,丢下鸭食,拿起竹竿,只顾向面前鸭子身上乱打一气,一时鸡飞狗走,乱作一团。
  却有一人伫立塘边,呵呵笑了起来。
  那人是一个头戴大笠,眉毛很长的和尚,一身杏黄色袈裟,看来已经很旧了,一手持着光溜溜的一截竹杖,背上还背着行李,像是一个四方行走的化缘和尚。
  小姑娘正自哭得伤心,见状更是有气,拾起地上一把泥土,径自向和尚抛去,惹得面前鸭群四下纷飞,呷呷乱叫不已。
  和尚笑道:“不要急,不要急,我来帮你。”
  一面说,已来到了鸭寮近前,即见他把手上竹杖平举当空,向着群鸭,作势下压,道:“无量寿佛,尔等扁毛畜生,亦胆敢犯人不成?”
  一边说,频频挥动着另外一只大袖,像是风声呼呼。
  说也奇怪,这几个不起眼的玩笑动作,却竟然发生了无穷威力,那些原本满天起飞的鸭子,忽然间俱是乖乖落了下来。
  那个喂鸭子的小姑娘,原本担心鸭子跑了,正自伤心,见状顿时止住了哭泣,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只管奇怪地向和尚看着。
  长眉和尚“哈”了一声道:“你这个娃娃,还不把鸭食分好,还想它们再啄你不成?”
  一面说,并不停手地挥着袖子,空中风声呼呼,也就是这阵子袖风,把千百只鸭子镇慑得服服帖帖。
  小姑娘被和尚提醒,忙即提起大桶,把鸭食分好,在这个过程里,那千百只鸭子慑于和尚的袖风,一只只伏地不动,等到和尚忽然停住了手,这才重复故态,呱呱叫着,纷纷拥前,大家争相吃食起来。
  长眉和尚呵呵笑道:“你看,这岂不是好?下一次再喂鸭子时,记着披上一层蓑衣,就不会被它们啄伤了。”
  小姑娘原本恨对方取笑自己,想不到却为此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一时顾不得身上的红痛,尽自向着和尚咧嘴笑了起来。
  “你这个和尚真好,帮我喂鸭子。嗯,你的眉毛好长啊!”
  和尚又自呵呵笑了,一面道:“这里可是无锡县境?小姑娘,你可知道?”
  “当然是无锡了。”
  一面说着,她已提着两个空了的大木桶,迈出鸭寮,却奇怪地打量着和尚道:“咦,你原来不是这里庙里和尚呀?”
  “不是,不是。”
  “那你是哪里来的?”
  “和尚嘛,四海为家,你又管他是哪里来的?”
  小姑娘总有十二三岁了,倒是能说善道,一双眼睛既大又活,圆碌碌只是在不停地转着。
  “大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和尚没有名字,只有法号,对了,你就叫我一声大和尚吧!”
  说到这里,即见那一边灶房里,探出了半个妇人身子,老远地嚷道:“银花,你个死鬼,喂鸭子喂到天边去了?”
  叫“银花”的小姑娘,吓得吐了一下舌头,向着和尚道:“我妈要打我了,我可得走了。”
  一面转身向那妇人大声道:“妈,这里有个化缘的和尚哩。”径直提着木桶向妇人走去。
  一听说有和尚化缘,那妇人忙即由灶房里走出来,一面整理着身上的衣服。
  这时候,那个长眉和尚已缓缓走了过来,一面双手合十向着妇人半揖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请了。”
  “啊!”那妇人在围裙上擦着两只手,“大师父不要多礼,我们当家的在前面,要钱你可得找他,我可没有……”
  长眉和尚摇摇头道:“错了,错了,和尚不要钱,只是走了一日,还没有吃饭,女施主如有现成的粥饭,布施一碗,也好解饥。”
  妇人道;“原来是这样。”
  一旁的银花忙道:“有有,今天有贵客,我妈正张罗着做饭呢!”
  妇人狠狠地瞪了银花一眼,嗔道:“小孩子少插嘴……”随改笑脸道,“大师父这么说,就请同我来灶房进餐吧!”
  “阿弥陀佛,打扰,打扰!”
  一面说,深深向妇人合十为揖,便同着这母女二人向着厨房走过来。
  厨房里两三个火灶都占着,红腾腾的火光闪烁着,灶上热腾腾地蒸着东西,一边案板上摆满了鸡鸭鱼肉,看样子这家里要大请客。
  “阿弥陀佛,府上来了贵客么?”
  大概是怕沾上荤腥,看见一桌子的血气杀生,老和尚的脚便不再进了。
  “可不是吗?”那妇人指着面前的银花道,“她爸爸是这地方的驿官,大官小官来来往往,接待是免不了的。”
  “原来如此,这就失敬了。”
  和尚双手合十地又自拜了一拜。
  “我看里面是不大干净,大师爷你要是不嫌弃,就在外面吃吧!”
  “这敢情是好,我就在院子里吧。”
  当地有一方石几,老和尚不客气,两只手在石面上理了一理,便在一座石鼓上坐了下来。
  妇人这里便张罗着端出了一碗稀粥,一盘热腾腾的馒头,一小碟当地的酱菜,这就挺不错了。
  长眉和尚早就饿了,目睹之下,不禁食指大动,嘴里叨着:“多谢!多谢!”便不客气地吃喝起来。
  妇人暗笑道:“师父你自己用吧,我不侍候你了。”
  老和尚嘴里不得闲儿,两只手只是频频合十称谢。
  妇人正自招呼着银花进去,只听见一阵子脚步声,隐隐传了过来,惹得正在用饭的老和尚,亦不禁停下筷子,抬头向着驿道上张望过去。
  驿道上来了一伙子人,可不像是衙门口的公差,也不像是江湖人物,更不像是保镖的镖客,倒像是一伙子庄稼汉子。
  渐渐地来近了。
  可不是一伙子庄稼汉子么?足足有三十来口子,每人都是一顶破草帽,披着蓑衣,脚下是草鞋一双,多半肩上都挑着一副担子,走起来咯吱咯吱响成一片。
  这么大帮子人远远来到面前,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到了这里可就再也走不动了。
  二十几个挑子,都在驿站前面停了下来,驿站里先已得到了消息,一个身着官衣的小吏慌张地迎了出去,两下子互道了一阵寒喧,出来了几个驿卒,彼此帮忙一阵,便把这伙子庄稼汉子全数迎了进去。
  银花小姑娘看得仔细,仰起睑来问她母亲道:“妈,爸爸为什么叫他们都进来……
  这就是我们的客人呀?”
  那妇人可也有些糊涂了,只道是什么了不起的贵客上门,忙了一整天杀鸡宰鸭的,到头来敢情是一大群挑担子的庄稼汉子,说不得还要赶快接应才行,这就顾不了外面吃饭的老和尚,慌不迭地奔进了厨房。
  驿官姓任,单名一个迟字。天下最可怜的官,大概就是他这一号了,论官位,七品县令已是小得不能再小了,他这驿官说起来还得下降三级,连俗称的县“四老爷”都还不如,可也算是独当一面的小主管,却也有一个好处,巴结上差,可比县大老爷还要方便,整日鞠躬哈腰,送往迎来的,说是“十个驿差九个驼”一语道出了这门差事的不好干。大官来往固是难侍候,却有规矩可循,怕的就是一班子芝麻小吏,衙门里的解差、捕快,最是难缠。这号子人,都有一张护身符,八百里紧急文书,海捕公文,各个大小衙门主管的手令,无论亮出哪一张来,他这个驿官都得毕恭毕敬地迎接,一点点风吹草动,可都能令他吃不了兜着走。
  早先上面府台衙门就关照下来了,要他特别小心侍候着这趟子差事。
  详细情形,任迟可不知道,只知道这趟子差事是杭州的三班大捕头秦照会同各县捕役,一同由省城押解下来的,人还没见之前,各地公文已是纷纷来到,这就令任迟不敢掉以轻心。
  任迟干这个小驿官,已有十来年了,大小差官,见的可多了。差不多的差事不用明说,他只拿眼睛一瞄,拿耳朵一听,可就知道八九。凭着他这点机灵,看差行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竟然是无往不利。而眼前这趟子差事,他却是打心眼儿里有些纳闷儿,弄不清档子是什么买卖?
  秦捕头他们是老朋友了,再加上附近几个邻县的李头儿,蔡头儿、马头儿,都是老交情了,这些个人头,别看论不上官位,说起来亦不过是个身穿号衣的皂隶头儿,可是平日在地方上,可是神气活现啦,一般百姓,商家买卖,谁也都得买账三分。
  这就令任迟想不通了。
  什么样的差事,竟然要一府六县的捕头大爷,全数都为之出动了,这可是百思而不得其解。
  临到现在,双方见了面,任迟这个闷葫芦仍是没有打开,反倒是更加重了。
  二三十条大汉,一一都迎进了驿馆,呼茶要水的忙成了一团。
  任迟在侧房里勉强耐着性子,抽了半袋烟,这就来到了大厅。
  那位有千手神捕之称的大捕头秦照,已经洗过脸了,正铁青着脸在一边用茶,见了任迟忙站起来,抱拳打躬,强作微笑道:“打扰,打扰,这可是给你添了大麻烦了。”
  “什么话?冲着你老哥亲自出马,兄弟还能不尽心招待吗?”
  “不敢当,不敢当,改日差事交了,弟兄们再专程回来给老哥问安。”
  接着李、蔡、马、张各诸捕头儿都进来,彼此都含着笑跟任迟打上一声招呼。
  各自坐定之后,任迟这才注意到,秦照虽是一身种田的庄稼打扮,却在大笠内层,衬着一片白麻,腰上系着草绳,鞋面上也粘着麻。对一个出外行走,尤其是有官差在身的人来说,这算是很重要的孝丧了。
  “这是怎么啦?”任迟直着两只眼,大感诧异地道,“府上哪位……”
  不提倒也罢了,这一提起来,秦照两只眼都红了,脸上一片雪白,只是惨笑着频频摇头。
  一旁的富阳县捕头——黑豹子蔡扬,忙即向任迟挤了一下眼睛,任迟“啊”了一声,可就没有再接下去。
  气氛似乎一下子沉了下来。
  看着发愣的任迟,蔡扬不得不略加解说。
  “任爷你老大概还不知道。”蔡头儿寒着脸说,“秦大哥这一次出差,家里可出了事了。”
  “这……”任迟惊诧着道,“我竟是没听说过……老爷子可好?”
  “这就不用提了……”蔡扬摇摇头,脸色亦见深沉。
  一大屋子人,听到这里,一个个灰头土脸,连一个吭气儿的都没有,自然也就没人回答任老爷的话了。
  看看话头不对,任迟忙即改变话题,用力地拍着巴掌,道:“各位赶了一天的路,一定肚子饿了,来来来,到后面吃饭去。”
  此时此刻,这句话可是最中听了。
  千手神捕秦照,第一个站起来,笑着说:“人是铁,饭是钢,来,兄弟们咱们吃饭去,看看任老爷给我弄的什么好菜?”
  到底是在地面上吃得开,拿得起,放得下,秦照这两句话一出口,可又把大家伙给逗乐了,一时皆大欢喜,大家伙闹哄着向后院食堂拥了过去。
  在走向食堂的半途,任迟拉住了黑豹子蔡扬,小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秦照家里出了什么事?”
  蔡扬摇头叹了一声道:“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知道?”
  任迟道:“我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他家在杭州,这里是无锡。”
  蔡扬这才把头凑近了他的耳朵,用极低的声音道:“老公母两个都叫人给活宰了,儿子死了。房子烧了……咳!秦家嫂子也叫人给掳走了。”
  一听见这等事,任迟吓呆了。
  “这……我的老天……是谁下的毒手呢?”
  “这可是难说了……”蔡扬摸着下巴,“八成是那个娘儿们。”
  “那个娘儿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成了一个人的代名词,代表在浙省杀人越货,无所不为的那个女强人——云四姑娘。
  一听这里,任迟可就不再吭声了。
  大家都像是有个忌讳似的,一提到“那个娘儿们”,谁都三缄其口,不欲多说,云四姑娘的淫威厉害,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个人在遭遇到类如秦照这等灭门毁家的血案之后,还能保持着他这般从容镇定的人,实在是不多见,秦照之成为英雄,受人敬重的地方,正在于此。
  酒宴之间,豁拳的豁拳,起哄的起哄,完全不像是有那么回事。
  千手神捕秦照只不过较其他人多上那么一份沉默罢了。
  整个晚餐席上,他没有大声说笑,只大口吃饭,大口喝汤,酒是点滴不沾,非但他自己不沾,与他随行的六县捕快,也是一样,没别的,此行任务太重要,出了差错,谁也担当不起。
  大家伙吃喝正欢的当儿,秦照却先已放下了筷子,向着主位的任迟点了一下头,径自离座步离饭桌。
  任迟站起来说:“菜还多,我去厨房里看看去,各位慢慢地吃。”
  他即步随秦照之后,走出了厅外。
  秦照干脆进了厨房,向着火灶上正忙着的任家嫂子抱拳道:“嫂子辛苦辛苦,这顿饭可也太讲究了。”
  任家嫂子细认了一下,哎哟!一声道:“这不是秦照兄弟吗……你看我这双眼睛,早先认了半天,还只当是来了一帮子庄稼汉呢,怎知改了衣裳啦?”
  秦照笑笑说:“这就叫官差不由己呀。”一面伸手摸摸银花的头:“唷,一年多不见,长得这么大了?”
  银花害羞地叫了一声;“秦大叔。”
  这会于任迟也进来了,吩咐他家里的道:“都饿坏啦!你忙你的去吧,我跟秦兄弟外面聊聊去。”
  于是相继来到了后面院子,可就看见了孤单单坐在石头上的那个和尚。
  “咦,”任迟有些意外,“这和尚是?”
  银花“咭咭……”笑着道:“是来要吃的,走累了,说是在这里稍稍歇歇腿……爸,我去把他叫过来。”
  “别别……”任迟拍拍银花道,“没你的事,一边玩去吧!”
  银花这才走了,“兄弟,这趟子差事可不好当吧!”
  任迟这才向秦照搭上了腔。
  “还用多说?”秦照苦着一张长脸,摇摇头,“就差着这条命没有赔上啦。”
  四十不到的年岁,满脸的精悍,道道地地的北方大汉,却想不到在南方当了差。
  任迟问道:“这趟子差事是……”
  秦照道:“押着重货。”
  这就不便多问了,也不便多说,光棍一点就透,在公门里办事,这就是所谓的“落门落槛。”
  “打算在这里有多久耽搁?”
  “总得三四天吧!”
  一听有三四天耽搁,任退可真就乐不起来了,二三十口子人,押着重货,在他这驿馆里,三天下来可保不住闹事,万一要是有了差错,他这驿官第一个可就脱不了干系,是以聆听之下禁不住面现愁容。千手神捕秦照当然看出来了,他却也爱莫能助。
  “这叫没法子的事。”秦照说,“这两天虽说没出岔子,可是道上来的消息,可不大平静,那个娘儿们既然连我家里都下了手,你想,她还会放得过咱们?”
  “那,我的老歪歪,这该怎么才好呢?”心里一急,连他家乡南京话都出了口。
  “老弟,”任迟睁大了半醉的大眼,接着道,“要是那个婆娘真找来了这里……兄弟……你的人能对付得了么?”
  “哼,那可就很难说了。”
  “哟,这可得快想个法子,免得到时候出了岔子。”
  “你也别急。”秦照说,“这里府县衙门,我都已经派人通知了,要他们全力护差。”
  “可是,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啊?”
  “不会吧!我们这就瞧瞧去。”
  一前一后,两个人就跨出了后院去。
  临走之际,秦照着实地向那个和尚打量几眼。
  “这和尚常来?”
  “那……倒是没有……怎么?”
  “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
  “要不,我这就要他走路?”
  “不必,这样一来,反显得我们心虚。”秦照故意轻松地道,“要留就留,要去就去,这就自然多了,你明白吧,外面人看见有和尚在这里化缘,反倒是一片详和,我看他留下来反倒顺眼。”
  任迟还不明白,不过秦照既如此说,总没错,就没有再去撵那个和尚。
  出了宅子,池塘边多了两个钓鱼的。二人对看一眼,心里有数。
  任迟上前几步,嘴里招呼道:“有鱼没有?”
  钓者之一笑笑道,“水浅不上钩。”
  另一个道:“刚才倒是见了两条,老远躲着,还拿不准是什么路数。”
  这么一说,就连不太懂“行话”的任迟也懂了,顿时面上变了颜色。
  秦照却心里有数,微微一笑道:“辛苦,辛苦。”拉着任迟迈上了田坎,往另一边走下去。
  那边上又见了人,六七个劈竹子的,远远看见了二人便都停下了手来。
  任迟在地方是首屈一指的人物,谁都认识他,于是有人老远的冲着他哈下腰叫了一声:“任老爷。”
  不用说,这也是官里布下来的。看到这里,任迟才算是放了心,老远驿道上又来了两辆车,却有七八个人,愣头愣脑地东西张望着。一个人一个包袱卷儿背在背上,谁都知道里面的是“那活儿。”
  千手神捕秦照冷冷一笑,道:“指望着这些酒囊饭袋的废物来拿贼,那可真稀罕,我们进去吧!”
  任迟经过这一看之后,心里倒是踏实了,可是秦照的脸色,却不见松快。
  进了后院,就见任迟家里的,正在跟那个和尚在说话。一眼看见了任迟,前者就大声道:“好了,我们当家的回来了,大师父你自己去跟他说吧!”
  任迟定下脚步道:“怎么回事?”
  他家里的说:“这师父说是要在我们这里借住几晚上,我可不敢答应他。”
  任迟愣了一愣道:“要住多久?”
  那和尚合十道:“施主方便方便,老和尚只是想住下来歇歇,我可以付钱,只要有个地方睡就行了。”
  任迟皱了皱眉道:“这可难了,你没看见我这里忙着吗?人这么多,哪里还有房子给你住?”
  老和尚嘻嘻笑道:“不要紧,不要紧,地方我已经看好了,不用张罗,就这间柴房就很好。”
  他说的柴房,就离着不远,虽说是柴房,倒也宽敞,以前原来是住着人,现在空着,这么一说,任迟倒是不好说什么了,总觉怪别扭的,看了秦照一眼,希望他表示一下意见。
  秦照一直就在注意这个和尚,倒是没有看出什么异态来,本来嘛,老和尚慈眉善目的,一看就是个出家人,出家人借住,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信步走到和尚身边,秦照深施一礼,道:“没请教大师父法号怎么称呼?宝刹哪里?”
  “施主太客气了。”老和尚讷讷道,“老衲只是一个游行四方的野僧,早先倒是有个庙来着,在闽南叫大觉寺。”
  “那就叫你大觉师父吧!”秦照转过脸向任迟道,“出家人就给他一个方便,任爷你就答应了他吧!”
  “阿弥陀佛,施主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哪……”老和尚连连合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秦照苦笑了笑,也不欲跟他多说,自己独自进屋里去了。
  这边任迟就关照下人为和尚准备铺盖,随后跟进房中。食堂里大家总算吃完了,正在喝茶聊天。
  秦照把六县捕头唤在一块,小心地嘱咐一切,就在这时,天可就擦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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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押运赈灾银 路遇云四娘

 

  八匹快马,一径向这边奔驰过来。
  蹄声嗒嗒,敲打在干裂的驿道上,老远就传了过来。
  今夜晚,大家伙的耳内部特别尖,一丁点儿风吹草动,就能使人人心惊肉跳,更逞论是这等声势,早有人报了进来。
  刚刚才烫了脚,钻进热被窝的驿官任迟,听到了消息,不得不套上了“卧地虎”
  (老棉鞋),披上了老袄,由一个贴身小厮打着灯笼,来到了前院大厅。
  虽说是南边暖和,可是这已进入腊月的天,早晚的那阵子寒意,也是很够人受的。
  任迟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吸着冷气,心里嘀咕着,这是从何说起,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会有人来?一眼看见了驿馆的书吏毛大文,正站在檐下候着自己,任迟的气就更大了。
  “这是怎么说的大文,不是交代下去了吗?不能再留客了,怎么还有人来?”
  “轻着点儿,别让人家听见了。”
  毛大文慌不迭地上前几步,凑到了任迟身边,压低嗓子道:“是京里下来的高差。”
  任迟先是一怔,继而冷笑道:“京里来的,他就是阎王殿来的也不行呀,人满了就是满了,你叫我有什么法子,你可真糊涂。”
  毛书吏忙拉住他小声道:“大爷,你轻着点儿呀,不是玩儿的,是皇差呀!”
  “皇……皇差!”
  这后一句话,可真把他给吓住了,顿时愣在了当场。
  毛大文拧着两道眉毛,道:“架子可大着哪,我看爷你是赶快去一趟,要不然保不住可得出事哪。”
  才说到这里,只听得大厅里已传出了吆喝之声大叫道:“驿官,驿官……猴儿崽子,架子还不小。”
  这几声吆喝,像煞戏剧里的道白,标准的北京口音,称得上字正腔圆。
  任迟只觉得身上一阵子发冷,可就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已是霉星当头,来了不好侍候的主子了。
  嘴里应了一声,慌不迭赶上几步,提高声音应道:“石塘驿任迟求见,来迟了……
  来迟了……”
  话声出口,人却不敢直入,官场里规矩多,尤其对方是当官差的,一点小疵,要是对方挑起来也能要自己脑袋搬家。
  老半天,里面才传出了句话来。
  “来了怎么不进来,这个蠢劲儿哪,还得叫人提溜着是怎么地?”
  “不……不敢……”
  怪就怪在毛书吏那“皇差”两个字上,任迟有多大的胆量,哪能不吓得心惊胆战?
  一面匆匆把老袄穿好,这才发现到,仓促之间,自己竟忘了穿上官衣。这个罪可大了,一时间吓得面如土色,咽了一口唾味,只得丑话说在前头。
  “卑职不知列位上差来到,衣衫不整,这就去换过,再来参见……还请……”
  “得了,等你再换衣服,天都亮了,咱爷儿们竖在这儿,都成了腊肉了。”
  紧接着蓝布帘子“唰啦”一下子揭开来,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已走了出来。
  老长老长的一张“国”字脸,长板牙,浓眉,扁鼻子。一只手撩着长袍的长襟,一只手挂着马鞭子,全身上下满是疾劲的风尘之色。
  凭着任迟的老于世故,竟然在对方身上看不出一丝儿富贵气息。
  倒是在对方撩起的大襟里,窥见了一抹黄绫——这就足够说明了对方的身份,再者对方这等精纯的一口北京官话,更似乎加重了他服务皇族的“不容置疑。”
  “你就是这地界的驿官?”长脸人打着官腔道,“这才多大会儿,你就挺尸(睡觉之意)啦?进来,进来……”
  就把任迟带进了堂屋。
  这屋子里可热闹啦,有坐着的、站着的,连同那个长脸汉子,一共是八个人。
  一样的穿着打扮,每个都是一袭蓝布的罩袍,里面是一袭薄薄的两襟子开叉的长袍,高腰子薄底京靴,有老有少,老的不太老,少的不太少,总在五十与三十岁之间,显在各人脸上的那种气色,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倒是中间的那个雏儿,看上去显得嫩一些,只是那双眼神儿,却数他最为凌厉。
  任迟哪敢一一仔细端详,大略看了一眼,就垂下了头,心里却忐忑着,弄不清这么一伙子人,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长脸人哼了一声道:“我们的身份,你知道吗?”
  “是……”任迟口不应心地道,“几位大爷,干的是皇差不是?”
  “钦命上差。”长脸人白着一双眼珠子,似乎怪他不会说话。
  “就是这么档子事。今天晚上,来不及投店,再说路上又不太平,你得快拾掇房子,有个四间也就够了,再就是,大家伙的肚子都饿了,有什么东西快弄出来,可别叫爷儿们等久了,听见没有呀?”
  任迟苦笑着脸道:“这……这位上差爷贵姓大名?卑职这里事先没有得到一点消息……这么晚了,房子都满了……”
  才说到这里,就见其中一个矮汉子,蓦地在桌子上用力一拍道:“混账——”
  他这一出口,可就不是字正腔圆的北京口音了,竟然是极其刺耳的山西口音。
  “你还要察看我们的身份是不是?你配吗?”
  任迟欠身应道:“卑职不敢,只不过——”
  委屈到了极点,也不禁有些气往上冲:“这位老爷不出示身份,卑职这笔账,可就没法报销,还请上差多多包涵。”
  那个山西矮子圆睁着两只眼,正待发作,正中坐着的那个像是头儿的人,却以目光制住了他,一面向着先前发话的“京油子”递过去一个眼神儿,后者立时会意,嘿嘿一笑,直向任迟面前走过来。
  “这倒是句人话,咱们爷儿们还能白吃白住,要你贴银子吗?来,先拿着这个。”
  一出手就是二十两一锭的元宝,白花锃亮,一看就知刚从库里出来的。
  任迟双手接过来称了声谢,入手光滑,知道是一锭山西官银,他心里的疙瘩也就解了一半。因知山西官库的银子,向不外发,一向是直送宫廷,然后再发出去。这锭银子崭新如斯,毫无疑问是第一次出手,得自北京的官库,应是毫无疑问了。
  他久闻朝廷大内有所谓的锦衣卫士,东西二厂的“番子”一个个武技杰出,飞檐走壁无所不能。此类人物每为皇帝私人所喜恶办事,动辄杀人,取人首级于千百里外,有如探囊取物,地方大小官吏,无不畏如蛇蝎。看来这八个人,想必就是这个路数了。
  长脸的北京客哼了一声,道:“这些银子应该够了吧——至于我们的身份,你还是不便知道的好……听明白没有?”
  任迟哪里还敢哼气儿?答应了一声,行礼告退。
  没法子,只得遵命行事吧。
  把老婆方氏由被窝里叫起来,再次进了厨房,由于房子不够,只有把自己的宅子正房三间腾了出来,自己一家人挤到了后面的佛堂,这份凄惨可就够瞧的了。
  还算好,来人算是真的注意到了对方的困境,也就没有进一步再挑剔。
  三间房子的分配情形是,那个看来像是雏儿,嘴上没有胡子的对方“头儿”独自占了一间,剩下的七个人却分配在另外两间房子里。
  一阵子穷忙,直到丑时前后才算安静了下来。
  任迟上床之前,对着妻子方氏苦笑着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这个前程也不想要了,等把这群老爷送走以后,我就上辞呈,不想干了……”这才吹灯睡觉。
  对于石塘湾驿馆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来说,今夜似乎都太长了。
  每个人都像是怀着过多的心事。
  千手神捕秦照自然是心事最多、最沉痛的一个,家里遭了灭门惨祸,官差在身,兀自不能脱得了肩,非但不能休息,反倒要格外地保持警觉,要不然差事上出了差错,自己这颗项上人头可就别想要了。
  正因为这样,他便不得不格外小心谨慎。
  八位上差住入驿站的事,他当然已打探清楚了。以他办事的谨慎,要在平时无论如何是不能允许这个驿站再收别的客人,可是打探的结果,由于来人的特殊身份,他可就不敢吭声了。
  官场里的习气极重,一顶官帽子足能压死人。同样是公门里当差的人,当皇差跟公差,这个区别相差何止以道里计?对于这帮子传说中的“锦衣”大内卫士,他自认是惹不起,只有“往边里站”,尽量地躲着他们为是,哪还敢自触霉头?
  四更天,秦照独个儿起来,来到了前院偏房。
  但只见院子里高扬着四盏官灯,自己随行兄弟五人,每人一口明晃晃的钢刀,分踞四方正在看守着差事,负责看守的人是金华县的总捕头朝天刀张子扬,张老头儿。
  张老头今天六十开外了,官差不由人,到了这个年岁,仍然还不能脱下身上的号衣,也叫无可奈何。
  他为人机警,几十年来见的案子大大小小多了,论武艺,虽非杰出,要讲阅历,以及办案子的经验,这些人里,可就数他与头儿秦照最为老练。
  秦照所以要他今夜多偏劳,值个大夜班,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实在是他常能察人之未察之先,觉人之未觉之前。
  是以,就在秦照一脚踏入院子的同时,但只见两边紫藤架子咯吱地响了一声,一条人影倏地掠在了眼前,现出了留有一绺点羊胡须,干瘦巴拉的张子扬来。
  “千手神捕”秦照猝然一惊之下,倏地向后面退了一步,才发现了来人是谁,不禁微微点了一下头。
  “子扬,是你——?”
  “朝天刀”张子扬笑道:“原来是头儿,这么晚了,你竟然还没有休息,却是为何?”
  “子扬”秦照唤着他的名字,轻轻一叹,“这就叫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叫我怎么能睡得着?”
  张子扬冷冷一笑,道:“外面的情形我已大致看过了,各衙门来的人还真不少,想要混进来还真不容易,大概可以安心,倒是有一件事,头儿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
  左右看了一眼,他才接下去道:“……这驿馆里来了贵客……”
  秦照忽然轻吹一声:“嘘——”
  张子扬可也注意到了,赶忙收住口,即见后院通向这里的月亮洞门处,忽然扬过来一片灯光,紧接着一条人影,随着那片亮光之后,缓缓地踱了出来,果然是有人来了。
  来人一身蓝布罩袍子,长脸,正是先时在内大打京腔的那个北京上差。
  夜深寒重,他特意地在头上加了一顶帽子,式样特别,软塌塌地贴在头皮上,披在后脑上的两根缎带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长脸人一手提着膝下长襟,一手持着灯笼,径自走了进来,负责坐更的四名捕快,立时有了警觉,其中之一倏地抱刀而起,圆睁着一双眸子,直向着对方逼视过去。
  长脸人白着一双大眼睛珠子,向着他骨碌碌转了一转,满脸不屑地笑了笑,倏地“噗”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看到这里,千手神捕秦照不由皱了一下眉,向着来自金华的老捕头张子扬递了个眼神儿。
  他二人立身暗处,一时倒无虞被对方发现,倒是对方长脸人的一举一动,却能很清楚地被他们看在眼中。
  由于秦照与张子扬都关照过,这个院里是绝对严禁外人进出,这名捕快——双叉手谢义怎敢疏忽?当下一连向前跨了三步,横身拦住了长脸人的去路。
  “朋友,干什么的?这里奉命是不能随便乱走的,请回,请回。”
  谢义早先也听说了驿馆里来了大内身当皇差的贵客,是以嘴里才像是格外留了情面,特意地说出了“请回”二字。
  可是这两个字显然在这位长脸朋友身上,并没有起到预期的作用。
  长脸人“嗤”地冷笑了一声:“我是干什么的?问得好,我正想问问你是干什么的?”
  挥了一下手,长脸人道:“给我闪开,免得我看得呕心。”
  双叉手谢义素日公门当差,哪里受过这个?两只眼一翻,怒声道:“你小子是找岔儿来的了,爷儿们可不吃你的这一套。”
  嘴里说着,这个谢义霍地当胸一掌,直向着对方长脸人身上推过来。
  看到这里,一旁暗处的张子扬眉头一皱道:“不好——”
  他这里正待出身拦阻,却已来不及。
  原来那长脸人一身功夫可是不弱,似乎早就存心不良,谢义这么一出手,可就正中下怀,即见他身子向外一闪,左手倏起,噗的一声,已劈在了谢义手上。
  “你小子是活该欠揍。”
  腰上使了一股子巧劲儿,这个长脸人霍地向外一拧胳膊,呼的一声,已把谢义给摔了出去,这一摔足足摔出了丈许开外。
  眼前正是斜出来的一截屋角,谢义这个来势,可不免有一头撞上的姿势,要是真撞上了,这条命可就不保。
  暗中的秦照和张子扬相继吃了一惊。
  朝天刀张子扬距离较远,脚下一顿,霍地一个虎扑之势,先自穿身而出,双手同时向外一抡,已把空中的谢义拦腰托住,随即放了下来。
  长脸人看在眼里,并无丝毫退缩之意,只是望向这边,嘴里连声冷笑不已。
  张子扬放下了谢义,伸手向着对面长脸人指了指,沉下脸道:“光棍眼里揉不进砂子,你是干什么的?自己说吧,我们不吃你这一套。”
  长脸人原是一副官架十足的样子,想不到被对方当面这么一叱,像似被抓住了短处,顿时为之一惊,一双黄焦焦的眉毛,在两下里一分,恨声道:“老小子,你好大的胆,你大概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张子扬一声冷笑,说道:“大内的人物,我们见过,不是你们这副半吊子的德性。”
  话声一顿,右手挥了一挥道:“给我拿下来。”
  身后的四名捕快,早已迫不及待地一拥而上,将长脸人团团围住。
  长脸人一声狂笑道:“哈哈,你们这是反了。”
  话声出口,手上那只灯笼已呼的一声抡起,直向当前一名捕快脸上直抽过来。
  这名捕快钢刀抡处,喀嚓一声,已将飞来灯笼斩成两半,其他三人眼看着这般情形,便不再留情,吆喝一声,几口钢刀,同时自四面八方,直向着长脸人全身上下招呼了过来。
  长脸汉子敢情不是弱者,只见他身子倏地向下一坐,身子蓦地上个疾转,右腿已势若旋风般地扫了出去,“扑通”声响中,竟被他扫倒了一人。
  他竟是得势不让人,手上灯笼早已抛弃,随着右手的一个翻势,只听得哗啦啦一阵锁链声中,竟然由手掌中抖出了一条光华粲然的蛇骨锁子枪。
  这条软兵刃原来早已藏在他的右手腕袖之间,用时一抖即出,随他的出手之势,蛇骨尖枪上带出了银星一点,直向着第二名捕快脑门正中上力刺过来。
  这名捕快忙疾向后一闪,手上钢刀方自一撩,只听得“哗啦啦”一阵响,已为对方蛇骨轮枪缠了个紧。
  长脸人一声冷笑,“撒手——”
  随着他蛇骨枪一个硬扳之势,“呼”地一声,那名捕快手上钢刀已忽悠悠脱手飞出。
  四名捕快在衙门里,虽然称得上是一时之选,但是却俱非眼前这个长睑人的敌手。
  长脸汉子得势之下,杀机猝起,蛇骨枪一个反甩之势,竟然指东打西,只听见“扑哧”一声,雪亮的一截蛇形枪尖,已深深穿进了前面那名捕快前胸之内,一时血如泉涌,顿时一命呜呼。
  朝天刀张子扬虽然勒令众捕快上前拿人,心里到底不无顾虑,万一对方当真是来自大内的卫士,自己这个罪可就大了,然而,对方竟敢下手杀了自己的人,情形可就另当别论了。
  目睹之下,他嘴里吆喝一声,倏地一个飞纵,自空而降,情急里一口雪花鱼鳞刀,直向着对方长脸人当头劈风盖顶地猛砍下来。
  长脸人一声怪笑道:“老小子,你纳命来吧!”
  蛇骨枪反撩而上,当啷声响中,直向对方刀身上反卷了过去。
  然而,张子扬这口刀上已有数十年功力,可不比刚才几名捕快那般容易打发。随着他力抽之上的刀势,对方蛇骨枪已卷了个空,张子扬一个猛进之式,鱼鳞刀照着长脸人腰上就扎。
  剩下的三名捕快,眼看着同伴横死于对方蛇骨枪下,一时惧把长脸人恨之入骨,张子扬这么一加入,他们这里顿时声威大震,一声吆喝,众力齐下,长脸人虽说武艺不弱,到底并非是那等一流身手,可就有些张惶失措,几个照面之下,后小腿上,已吃一捕快的刀尖子捅着了一下,一时血流如注。
  张子扬心中一喜,正待趁势以刀背猛砍对方的下盘,将其生擒,却听得身后院墙上一人怪声怒叱道:“好小子,以多欺少。”
  话出人到,“哧——”一条人影疾扑面前,现出了与长脸人同样装束的另一名汉子来。
  这人两只手上都抡着兵刃,竟是一双峨嵋剑,双剑一长一短,一经抢出,疾若骤雨般,直向各人身上劈砍下来,张子扬不得不即时撤回了递出的刀,双方一经接触,顿时厮杀起来。
  千手神捕秦照这时站立在暗处,目睹此情,已发觉到情形不妙。
  此刻,他虽然内心甚是冲动,却极力克制着,自忖着此番来势,大悻常情,显然是对方别有意图,自己毋宁保持着超然姿态,静中观变的好。
  眼前打杀场面兀自持续着,秦照这一边陆续又加入了多人,长脸人那一边,却仍然只是目前二人,由于双方人数相差悬殊,长脸人这边看上去便显得力有不敌,只是他二人却苦撑不退,亦未见有帮手加入。
  千手神捕秦照心里一动,暗忖着对方必有意图。果然,他这里心方动念,即见面前人影连闪,三条人影,已自高处飘落直下。
  由于秦照所站立的位置是在暗处,又面向对方,是以把对方看得很清楚,却不愁对方会发现自己。
  只见来者三人,显然由后房踏瓦越脊而至,然而由高处飘身而下,自己近在咫尺竟然是未闻其声,来者三人的这身轻功便可想而知。
  来者三人一少二老,两个老的俱在六十上下,满脸凶悍狡猾神态,倒是那个少的,看上去甚是清秀,白面无须,如不是身上这套穿着打扮,秦照真会把他当成了一个女的,三个人身上的功夫,却都大有可观,身子一经飘落,俱是向当前那座屋子扑了过去。
  不用说,秦照一行等所刻意保护的东西,便是停在这间屋里了。
  对方先使长脸人等二人现身捣乱,引起骚动,把看守门户的几个捕头,全数吸住,然后才现出主力,乘虚而入,这一手声东击西的手法,敢情是透着高明,只是却仍然未能逃过千手神捕秦照的一双眼睛。
  眼看着这般神态,自是事不宜迟。
  秦照一声冷笑,单手向后腰一探,已把一双判官笔取在手上,同时脚下一点,蓦地腾身而起,“呼”地一声,竟自抢先一步,落在了房门当前。
  对方三人自是没有料到有此一人,顿时停身站住,年轻的那个居中而站,其他的两个老的,极其快速地向两边闪开,成了三对一之势。
  “相好的,到底是现了原形了。”秦照眼睛像喷出火,“这是想干什么?”
  却只见当中那个无须少年鼻子里哼了一声,点点头道:“很好,你既然已看出来了,倒也省了事,那就自己动手献上来吧!”
  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出声,显然可就露了马脚,敢情竟是个女的——“他”虽然有意压低了声音,可是到底男女音色有别,仍是难以掩饰,一听之下,不由得秦照为之大吃了一惊。
  说话的少年,顿时停住了嘴,却把眼睛向着一旁随行的老者之一看了一眼。
  二老之一,立时上前一步,手指向秦照道:“凭你们这点子阵仗,又能吓唬得了哪个?还不给老子退开一旁?”
  这个老头儿说话口音含着浓厚的川音,两撇杏眉再加上一对三角眼,满脸的暴戾神色,一望之下,即知道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秦照虽猜知对方一伙强人,心存不轨,意欲打劫,却是不知对方的门路家数,直至听出当中那个无须少年的女子口音,才骤然吃了一惊,一时恍然大悟,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猝然自血脉中腾起,几乎不能自己,以至于对方那个四川老人说的什么,他根本就没有听见,只把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向那个姑娘腔口音的少年人。
  “朋友,你报个万儿吧!”声音里充满了怨毒,这显示着他下意识里的刻骨仇恨。
  那个姑娘腔口音的人,冷冷一笑,未能立刻置答。
  一旁的另一老人似乎情绪一直不大安宁,生怕事有恶变,右手后翻,已把背在后肩上的一口三尖两刃刀取在手上,眼看着就要出手。
  中间那个白面无须少年忽然出声道:“慢着!”即用手一指秦照,道:“你大概就是那个人称千手神捕秦照吧?”
  秦照身子一阵发抖,冷声说道:“如果我没有看走眼,你便是那个云四姑娘了吧?”
  对方那人听得一愕,大概是没有想到自己苦心的乔装部署,一上来就被对方看破了行藏,脸上顿时大现尴尬,细眉频挑,现出了一片杀机。
  “不错——”她终于自承了身份,“我就是云四姑娘,你原来也许还有活命之机,现在却是饶不了你。”
  话声微停,向着身边的两个老人微微作色,扬一下脸,后者早已迫不及待地双双向着秦照左右一齐扑了过来。
  二老者一名钻天鹞子董方,一名火赤链何允中,后者即是持有兵刃三尖两刃刀的那一个,其人最是心狠手辣,才博得了这么一个外号,这时脚下一顿,一个虎扑势,率先向秦照身前扑到,三尖两刃刀不容分说,蓦地照着秦照心上就扎。
  秦照既然已知道对方即是江南巨寇云四姑娘等人一伙,想到了自己家毁人亡之恨,简直情难自已,万万按捺不往,怒叱一声,将束在腰间的一口罕见缅刀,倏地拔了出来。
  “呛啷”一声,银光灿烂里,这口缅刀竟架开了对方老人的兵刃——但只见刀梢卷处,泼出了一天银芒,反向火赤链何允中脸上削来。
  一人拼命,万夫难当。
  论及千手神捕案照,本身武功,虽说很是不错,却不见得就是董、何二老盗之敌,又是此刻以性命相搏,便见不同。
  何允中乍见刀光如疾风暴雨般迎面袭来,一时也难撄其锋,慌不迭向后连退一步,把握着这一瞬间时机,秦照蓦地腾身而起,一起即落,已扑向乔装少年的云四姑娘身前,怒叱一声道:“女贼,看刀。”
  缅刀一个疾转,夹着尖锐的一股疾风,直向着云四姑娘当头削落下来。
  云四姑娘一声冷笑,忽见她身子一个疾转,一只右手倏地抢出,在空中起伏一下,极其轻巧地直向着对方手上那口缅刀上封了过去。
  “嗡”地一声。
  云四姑娘的一只纤纤玉手,迎着了对方那口精光四射的缅刀,两相接触之下,秦照手上的缅刀被震的高高弹起,云四姑娘冷叱一声,紧接着跟进的一掌,便直似要取他的性命。
  这一掌直取秦照当心,总算秦照命不该绝,猛可里身子向一旁一个疾滚,闪开了对方的五指尖锋,却躲不开对方沉实有力的掌心。
  “千手神捕”秦照只觉得右肩头上一阵急疼,紧接身子一震,已被震了出去。
  董、何二老更不容情,双双纵身而上,一口七星剑,一把三尖两刃刀,即与秦照的百炼缅刀战在一团。
  另一面众捕快合战长脸汉子等二人,一时也难分胜负。
  云四姑娘看在眼里,更不迟疑,足下一点,快速扑向当前客房。
  一名捕役抱刀当门,乍见来势,奋不顾身地猛力劳出一刀。云四姑娘何曾又把他看在眼中?身形略闪,有如曲转之蛇,极其巧妙地避开了对方刀锋,紧接着云四姑娘递出的右手二指,却直直地插进了这名捕役的双眼,后者惨叫一声,顿时直直地向后面倒了下来,当场昏死了过去。
  情势发展至此,已说明了云四姑娘一行打劫的真实意图,随着她进击的两只手掌之下,轰然大响声中,两扇紧闭的木门,已自分散开来。
  云四姑娘一马当先地切身而入,却有两口快刀,自左右双双砍劈下来——这一手似乎亦不出她的意料之中,两手分处,双双拿住对方腕门,紧接着向外一分,已把暗袭的二人摔了出去。
  但只见不算宽敞的客房里,摆列着十数具挑子,每一担挑之前,皆有两名持刀汉子守护着,不问可知,这些挑担里面装载的是些什么东西了。
  云四姑娘冷笑一声,一个快速的扑势,冲向第一个挑子当前,双手猝分,怒鹰搏兔地分向着当前二人胸上力抓过来。
  这一手既快又狠,那名捕快原本就蓄势以待,准备好在对方快扑过来时狠砍一刀,这一刀砍是砍下去了,却有似盲人舞杖,毫无准头,一刀走空之下,已吃这个云四姑娘当胸一把抓了个结实。
  另外那人也是一样。
  云四姑娘在江南地面黑道上的名声极响,传闻她功力极高,这一次出手,虽只三招两式,却极见功夫。
  随着她两只手掌力插之下,尖尖十指,有如十把锐利的匕首,深深刺进到对方胸肉之间,一时皮开肉裂,鲜血四溅,由于出手部位,显然要害所在,顿时就昏了过去。
  云四姑娘身势前袭,已来到了那担子当前——伸手即向着竹篓抓去。
  在场虽然人手众多,惟限于各有职司,两人一组,奉命不得离开,这时眼见着对方这般厉害,更无一人再敢多事出手。
  室外打斗得更为激烈,亦无一人再能分身兼顾。
  云四姑娘胸有成竹,认定了这十几担子现银手到可得。已把坛盖揭开来了,眼前随着她手揭处,入眼处,果然是耀眼生辉的大个儿元宝。
  有此一探,其他也就不必再看,当下冷笑一声,即往后退开一步,就口吹了一声胡哨。
  哨音方歇,两条人影,已闪身而进,正是同来所谓的八名“皇差”其中二人。
  一个是满脸虬髯的浓眉矮子,一个是面白如纸的长身瘦子,这一高一矮两汉子突然的现身,衬着房间里闪烁的灯光,真有点像是来自阴间的勾魂使者。
  却听得门外一人大喝道;“大胆,你们敢。”
  一人全身是血,手舞着流光四溢的一口缅刀,猝然杀了进来——正是此次押送灾银,身负全责的杭州府名捕千手神捕秦照。
  只见他上半身染满了血渍,已有多处挂彩,身子一经扑入,更不多说,脚下一个上步,疾若飘风般已扑向云四姑娘身前,掌中缅刀夹着一股子疾厉的尖风,直向着后者面上劈来。云四姑娘唇角牵动,冷笑道:“你真是找死——”
  刀光下,只见她身子倏地一个快闪,已转在了秦照侧面,双掌向外一送,尖尖十指,直奔向秦照右胸上按去,手掌未至,先已有疾劲的大股风力,休说为她手指沾上,就只是这股风力,一个打实了,也休想活命。
  秦照当然知道厉害,见状着实吃了一惊,哪里再顾得伤人?慌不迭向后拉刀收势,就势在地上一个滚翻,手足兼施,“呼”腾出了丈许开外,险乎躲开了对方要命的双掌。
  是时,室外的钻天鹞子董方,火赤链何允中已双双抢身进入。
  方才一番激战,董、何二人虽双战秦照,占了上风,可是自己方面却也并没有落得什么好处,董方右胸前,何允中左面胯间,也都各自挨了一刀,刀势虽不甚重,却也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是以,眼前二老再次闯入,真恨不能将秦照一口生吞下去。
  火赤链何允中最是性暴,一声厉叱道:“姓秦的,你纳命来。”
  蓦地腾身直起,人下刀下,一口三尖两刃刀直照着秦照翻身待起的背项上用力扎了下来。
  眼前之势,端的十万火急。
  千手神捕秦照原已身上多处挂彩,有此余勇,全赖一鼓作气,到底有欠灵活。何光中是决计要取他性命,才会这般出手。
  眼看着秦照将无能为力,势将溅血在对方三尖两刃刀下。就在这一霎,猛可里一股尖细的风力,急哨似的响了一声。
  空中划出了一条黑色的光线,称得上细若游丝。
  即听得“当”地一声脆响,不偏不倚,正好击中在火赤链何允中的三尖两刃刀尖之上。
  虽只是小小的一件细物,可是劲道实是如此的猛,以至于何允中手上的三尖两刃刀几乎为之把持不住,刀锋一偏,准头顿失,“咚”地一声,深深地扎进地板之内。
  有此一误,千手神捕秦照,乃得活命之机,身子一个快翻,刷地跃身站了起来。
  现场所有人都为之吃了一惊。
  尤其是何光中,倏地向着那枚暗器来处望去。
  不见任何异状,耳边上却听见了一声梵音佛号。
  “无量寿佛,善哉!善哉!”
  各人忙即寻声看去,俱是吃了一惊,也许是先前打斗过于激烈,竟然没有注意到,居然在混乱之中,钻进来了一个老和尚。
  何允中同时也发觉到了刚才将自己兵刃击落的那枚暗器,敢情是一枚指甲盖儿大小的念珠,此刻犹在眼前地面上滴溜溜地自个儿打转——不过是一件寻常什物,在迎撞刀尖之后,却能保持着完整不损,显然是由于内力贯注之因。那么,这等功力,十足得骇人了。
  千手神捕秦照惊魂一瞬之间,侥幸不死,情知来了外人干预。
  这时发现到来的人是个长眉苍发的和尚,忽然记起正是日间在驿馆后院所见的那个也在此投宿的和尚。
  当时,秦照劝使驿官任迟答应留他住宿,却想不到一念之仁,这时竟为自己解脱了一步杀身之难,却是当时自己之始料非及。
  众日睽睽之下,那和尚轻理袈裟,慢条斯理地一步步走了过来。
  奇怪的是和尚慈眉善目,自现身之始,从未疾言厉色,却别有一种内在的威严,在场敌我双方那么多拿刀动枪的拼命之徒,居然在和尚的一声佛号里,俱是安静了下来,齐向和尚行起了注目礼来。
  大和尚徐徐迈步,一直走近那个乔装成少年男士的云四姑娘面前站住,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云施主别来无恙否?”
  云四姑娘在和尚最初一现时,便自己心存疑惑,这时迎看之下,更已确实了对方是谁,一时面色微微变了一变,缓缓地后退了一步。
  “是你——出云大……师父?”
  “阿弥陀佛,”和尚长眉频频展动,双目微合,“正是老衲,多年不见,姑娘竟然还不曾忘记老和尚,倒是难得,善哉!善哉!”
  云四姑娘忽地后退一步,只见她脸上神态,颇似有感地道:“大师父,我知道你又要管闲事了,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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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24 | 显示全部楼层
出云和尚嘿嘿一笑道:“有人惹事,才有人管事,老衲睡梦正香,被这般人打杀之声吵醒,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不容得老和尚我不出手干涉。”
  云四姑娘聆听之下,神色呆了一呆,有些怯虚地摇了一下头道:“这些钱来自无道昏君,人人可以拿得,何况我们替天行道。”
  出云和尚不待云四姑娘说完,即高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姑娘你别再提起替天行道四字,老衲听得多了。你说错了,这些钱既非出自无道昏君,更非用之无道之途。哼!本来公门中事,老衲向来是理也不理,只是这一次关系着百万苍生,却不容老衲袖手旁观,云姑娘还请多多海涵才是。”
  云四姑娘尽管是脸上气得青一阵白一阵,只是晓得对方这个和尚,非比等闲人物,便不能贸然行动。
  愣了一会儿,她才冷冷地笑道:“大师父,你是出家人,这件事我劝你还是少管的好,你要知道……这批货,我是奉命,势在必得。”
  说到“奉命”二字的时候,她特意地把声音提高些,圆睁着一双眼睛,果真是势在必得的模样。
  出云和尚聆听之下呵呵笑了。
  “无量寿佛,老和尚今夜多事,倒要看看谁能势在必得?阿弥陀佛!”
  双足跨动,站出了一个架式。
  老和尚双手合十,平开两腕,却有大股内在的劲力,无风自起,把身上的一袭僧衣猎猎鼓起,老和尚摆起的这个架势,当真是够瞧的了。
  云四姑娘所以说出奉命,无非是抬出了身后之人,想让对方有所畏惧,却是没有发出预期的吓阻效果,以她素日个性,真恨不能立刻拔剑,给对方一个厉害,偏偏是她没有这个胆子。
  然而,她身边的人却不知天高地厚,显然耐不住了。
  先时,听见云四姑娘哨音来援的高、矮二人,早已不耐,其中那个虬髯矮子,有个外号,人称飞天刺猬姓江名元猛,飞贼出身,最是手狠心辣。这时眼看头儿与一个不曾相识的和尚在穷逞口舌,心里早已不耐,更气人的是那和尚胆敢螳臂当车,云四姑娘居然颇有畏惧表情,似乎在和尚的坚持之下,大有退缩之意。
  江元猛实在捺不住心里的一腔怒火,当下上前一步,厉声叱道:“你这和尚真是可恨,我家姑娘与你好好商量,你却偏要从中捣蛋,难道我们还怕了你不成?”
  出云和尚双手合十,不愠不怒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又待如何?”
  “又待如何?”江元猛怒叱道,“老子开你的膛。”
  这家伙倒是说干就干,蓦地腾身而起,起落之间,已扑到了和尚身前。
  他的兵刃是一对牛耳尖刀,蓦地抖出来,照着对方前胸小腹两处要害猛力扎了下来。
  这番出手,颇是出乎在场各人意料之外,尤其是云四姑娘,也许现场只有她一个人才真正识得和尚的厉害,是以乍见之下,由不住为之大吃了一惊。
  “慢着!”
  这声喝叱,显然慢了一步,却已无能阻挡住飞天刺猬江元猛的出手之势。
  眼看着这对匕首,闪烁出两道银光,一下子扎在了和尚身上,众人俱为之一怔。
  这番得手岂非太容易了?
  事情的发展,显然更为出人意料。
  众目之下,那双匕首敢情双双插中在和尚事先布好的掌心之内,每一口刀尖都被和尚有力的指拇紧紧拿住,妙在和尚这番布施,诚然在对方发刀之先,是以才会瞒过了众人的眼睛,也使得出刀的江元猛大吃了一惊。
  老和尚脸上兀自挂着微笑,显然不以为忤,对于江元猛的攻势,简直不把它当上回事。
  他这里尽管不当它回事,江元猛那边可是遭了大难,只见他满脸涨得通红,像是施出了全身劲道,兀自未能把掌中的双刀夺下,心里一急,嘴里也就不干不净起来。
  “秃驴!老王八蛋,老子……”
  话还没有说完,即见出云老和尚长眉微展,两手轻轻一振,江元猛的身子蓦地蹿天直飞而起,笃笃两声,手上双刀已深深扎进到梁木之内。
  妙在这双短刀,虽然深深扎入梁木,却仍然紧紧地握在江元猛手上——敢情在其飞身上蹿的一霎,同时亦为老和尚隔空点中了穴道,是以这双手也就保持着原状,分不开来,只是僵直地在半空中摇晃着,却是并不下坠。
  出云和尚不过是牛刀小试地展示了一下身手,却把现场各人惊得无不为之赫然色变。
  云四姑娘固不待言,盖因为她早已识得对方和尚的厉害,倒是董方、何允中等,并不知和尚底细的人,目睹此情景之后,亦都吓得一个个目瞪口呆,深深知道老和尚身手了得。
  眼前情形,明显地说明了,只有两条路可行,一条是与老和尚一拼生死,另一条便只有走路一途。打既然打不过,只好知难而退了。
  云四姑娘却显得极不甘心,她脸色苍白,圆瞪着双眼,直直地看了对方老长一段时间,才自点点头,冷笑一声:“好吧,今天晚上,我们算是认栽了,栽在了大师父你的手上。”
  “阿弥陀佛,”出云和尚双手合十,深深一揖道,“云四姑娘造福苍生,老衲专此致谢。”
  云四姑娘眉毛挑了一挑,极想发作,到底不敢轻举妄动,她这边连她自己在内,虽还有七把好手,却不敢面对和尚一人,实在是老和尚身手已太惊人了,一个弄不好,自己的一世威名,便将付于流水,权衡轻重之下,这口气便只得吞向肚里。
  挥了一下手,云四姑娘面若寒霜般道:“我们走。”
  随她同行的几个人,一个个神色沮丧,退向门前。
  云四姑娘一脚待将跨出之前,终因气忿不过,冷笑一声,目注向出云和尚道:“大师父,你是出家人,今夜你硬要插手管这件闲事,只怕你将来后悔不及……今夜我可以不与你计较,只怕有人会放不过你……”
  出云和尚一双长眉,频频眨动不已,聆听之下,只见他神色颇是黯然地点了一下头道:“老衲明白……老衲明白……老衲知道云姑娘你身后的能人是谁……请代为致意一声,说我老和尚向他问候了。”
  他显然没有退出之意,分明是管定了这件闲事。
  云四姑娘点头道:“好吧,我为你把话带到了就是,大师父你不听我良言相劝,那大家就走着瞧吧!”
  老和尚双手合十高宣了一声:“阿弥陀佛,这里还有一位施主,就请下来一块走吧!”
  话声一歇,一只大袖倏地向着空中挥了一挥,风力过处,空中的飞天刺猬江元猛蓦地滴溜溜打了个转几,直直地坠落了下来。
  也就在落地的一霎,江元猛身上的穴道也已自行解了开来,啊唷地叫了一声,倏地翻身坐起,圆瞪着一双红眼,那副样子,真像是要把和尚生吞下去。
  “我……给你这个秃……”
  想到了刚才那一句“秃驴”带来的惩罚,不能不心存警惕,是以只说出了一个秃字,下面的话可就万万不敢出口,一时只管望着对方和尚,张口结舌发起傻来。
  早与他随行的一个同伴,上来用力地拉了他一下,头也不回地便随着云四姑娘一行数人转身自去,却留着一双明亮晃眼的匕首高高插在大梁之上,为后人留下了一段茶余饭后的趣谈。
  千手神捕秦照原以为此番休矣,无论如何,再也难以保全住差事,自忖着灾银果然有失,自己也只有自杀身死之一途,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在危机一瞬之间,出现了这个救命的和尚。
  这个和尚非但是救了秦照的命,最重要的是保全了护送的灾银。在秦照的眼睛里,这趟子差事简直比命还要紧,这么一来,眼前这个和尚对他可真是恩重如山了。
  老和尚看着他嘻嘻一笑道:“你也不要谢我,这只是头一回,只怕下来事情还多着呢!你这个差事可真不好当,阿弥陀佛,不可说,不可说。”
  一面说,晃了一下头,这就向室外踱出。
  秦照忙自追出道:“大师父请留云步,大师父……”
  出云和尚站住了脚步,回过身来道:“秦施主有事么?”
  秦照深深一揖道:“早先不识大师父高人,多有失礼,还请原谅。”
  出云和尚“唉”了一声,像是嫌其啰嗦,倏地转身就走。
  秦照话还没有说完,急忙追上道:“大师父,在下还有后话……喂喂……”
  前行的老和尚一路前行,并不理睬,一直走出了这片跨院,向自己居住的后院柴房走去。
  秦照自是不容失之交臂,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
  出云和尚终于站住了脚步。
  从他站立之处,通过一片竹篱,便是那条笔直的驿道。和尚的一双眼睛,只是目不转睛地向着那边注视着,紧接着蹄声响处,一行八匹快马,风驰电掣地自眼前驶过,即行快速远扬而逝,正是云四姑娘一行八人的背影,果然知难而退了。
  看到了这里,出云和尚才微微点了一下头,回身道:“他们走了。”
  秦照这才明白,何以老和尚要走到这里,原来是为监视对方的离去,心里甚是钦佩。
  “你受伤了……”
  老和尚那双长长的眸子,在他身上转了一转:“进来!”即步进了柴房。
  柴房里别无物什,一张木板硬床,上铺草垫,另有一张倚墙而立,缺了一只腿的八仙桌子,上面一个破碗,内置灯油,燃着豆大的一点亮光,光度仅仅只能辨物而已。
  “坐下来。”
  说了这一句,老和尚便尽顾自己找寻着什么。
  千手神捕秦照心情沉重地坐下来,叹了一口气,以手撑着下颔,陷入沉思之中。
  老和尚已来到了他面前,秦照忙欠身欲起,却被和尚一只大手又按了下来。
  “不要动,让我瞧瞧你的伤。”
  他手里拿着一叠薄薄的像是干了的荷叶,打开来,才知是一种特制的膏药,在秦照全身伤处,各自贴了一张。
  秦照立刻便感觉大见轻松,一种凉凉的痛快感觉,很快地便掩饰了先前的疼痛,这么灵异的效果,却是他此前从来也没有感觉过的。
  他用着一种惊异但感激的目光,向着老和尚注视着,却不知如何致谢才好。
  老和尚缓缓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对方眼前虽然走了,却是不会就此甘休。”老和尚缓缓地道,“你要怎么来防患未然?”
  “这个……”
  似乎他便只有苦笑的份儿了。
  老和尚轻轻一叹道:“由此下去,至杭州这一段短短行程,最是多事,你要特别注意了。”
  秦照怔了一怔:“老师父,你是说姓云的那个女贼她还会来?”
  “她当然会来,不过,这一次来的人,却比她更要厉害得多……”
  秦照可就又傻了眼。
  “云四姑娘本人并没有什么特殊了不起的能耐。”老和尚缓缓地道,“但是她背后的人.却极有来头,武功之高,当今武林之中,只怕很难找到敌手……”
  听到这里,秦照不禁一呆,冷笑道:“反正我这条命舍给他们了,一个人一条命,他们谁来都行,看着办吧!”
  老和尚低低地念了一声道;“阿弥陀佛,要是这样,这一次我也就不必多事了……”
  秦照立刻觉出对方脸色不悦,同时亦发觉到自己的意气用事,苦笑着摇摇头道:
  “老师父不必怪罪,是我说错了话,唉……眼前我可是乱了方寸……”
  一面说,他果然显得那么浮躁,站起来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又回来坐下,频频用拳头在桌子上敲着,一副忿忿、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老和尚轻轻地又宣了一声佛号道:“无量寿佛,秦施主你对这件事,却是急躁不得,据我所知,意图染指这批银子之人,又岂止云姑娘一伙?人数还多着呢!”
  秦照苦笑了一下,道:“老师父所指的,莫非是皖北下来的几个巨盗?”
  出云和尚一笑道:“你倒也有些耳闻,不错,是由皖北下来的。”
  秦照冷笑道:“沈邱四老?”
  出云和尚摇摇头:“真要是这四个人,倒也不值得担忧了。”
  秦照的睑色突然为之一变,在他眼里,传说中的沈邱四老在皖北地面,是作案累累的巨盗,杀人越货,无所不为,实在想不出,那个地方还有什么人比他们更厉害?
  他如今已是惊弓之鸟,乍听及此,禁不住神色大变,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前和尚不发一语。
  出云和尚原本想说出来自辽东的金鸡太岁过龙江其人,只是料着对方未必认得,却也不便过早说出其人的行踪,略一思忖便没有接说下去。
  “老师父,这件事在下确是不知如何应付,还请大师你指引一条明路才好。”
  秦照说时,满脸渴望求助表情,悲愤填膺,兼以触及自己家破人亡之奇惨遭遇,由不住热泪怒涌而出,点点滴滴抛落尘埃。
  老和尚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的遭遇,确实奇惨,一个服务公门,努力尽职的人,落到你今日的境地,实在令人同情。难得你却仍然坚持正义,不离你所工作的位置……
  这也是为什么我这个早已跳出三界外的出家人,还要来管这件闲事……”
  说到这里,老和尚微微顿了一顿,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道:“我既已经伸手管了这件闲事,便很难置身事外,只怕事情的发展,到头来连老衲也无能收场……这件事若有闪失,我固然愧对于你,最重要的是无颜以对皖省百万灾民……阿弥陀佛……”
  老和尚情不自禁地可就又宣起佛号来了,一双银眉只是频频颤动不已,显然内心遇到了极大的困惑。当然,对老和尚来说,最大的困境是,他是早已封剑之人,要他出手管闲事,已是有违佛前誓言,若要出手杀人,即或是被迫伤人,也是违背出家人的本分,内心更是万万难以自安,他在决定之前,内心势将作一次犹豫挣扎。
  秦照听说老和尚自承协助自己,不觉精神一振,站起来深深向着对方一拜道:“大师父如肯出来相助,实在功德无量,在下也就宽心大放了。”
  出云和尚面色忽然沉重地摇摇头,呐呐说道:“你哪里知道这件事的棘手……老实说,老衲虽然自承助你一臂之力,可是是否就能够稳操胜券,却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这是我生平所遇最感困难的一件事,如侥幸助你成功,及属我佛上天之道,如果失败了,那就不堪设想了。”
  说到这里,颓然自叹一声,满脸沮丧表情,一时耷下眉头,不再言语。
  千手神捕秦照虽不知对方这个老和尚的来头,只是方才观诸他的出手,武艺之高,简直是他生平仅见,叹为观止,对他来说一个人的武功能够练到这等境界,实是不可思议。
  然而,以老和尚这等能耐之人,竟然在面对前途之际,犹自如此顾忌,显然对于即将来到的敌人,大生畏惧,以此推想,暗中敌人的实力诚是可想而知。
  有此一念,秦照不禁又自担起心来。
  出云和尚一笑道;“虽然前途多波,倒也未见得便是绝路一条,夜色已晚,你身负重任,手下人更需多加安抚,却不便在我这里多耽搁,且先回去,明日午时我来看你,再作行程的安排,且回去吧!”
  说得有理,秦照这便起身告辞。
  出得柴房,一阵寒风刮来,禁不住使得他打了一个寒战。
  恍惚中似乎听见了一阵乱噪之声正由前院传来,猛可里即见一条人影,极其快速地由前院蹿了过来。
  院子里一片漆黑,看不十分清楚,借助于天上的月光,才能依稀窥知来人似乎身着黑色紧身衣裤,是一个高瘦个头,背形略拱的汉子。
  由于来势极快,不过是几个起落,已来到了眼前。
  千手神捕秦照一经着眼,首先已自警觉到,对方绝非善类。
  耳边上再听见身后自己人的呐喊之声,便自料定不错,狭道相逢,自是不容对方轻易过关。
  当下怒叱一声:“鼠辈,哪里走?”
  话声出口,秦照左足向前微一弯屈,右手抖处,“嘶——嘶——”先自飞出了两口飞刀,直迎着来人左右双肩上齐发了出去。
  来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手里原拿着一根弯曲的铁杖——蛇形拐,就势向前方一探,耳听得“叮当”两声,已把飞来的一双飞刀双双打落尘埃。
  秦照脚尖用力一点,一个虎扑之势,已到了这人身前,两只手用野马分鬃的招式,蓦地向前一探,直向对方小腹上擂过去。
  这人满脸气躁忿愤表情,身后又有穷追之人,是不欲再多逗留,冷笑一声,不等秦照的双手来到,先自拔身直起,直向着高有两丈的屋檐一角上落去。
  千手伸捕案照一招走空之下,觉出对方来人一身轻功不弱,却是放他不过,紧跟着一个凌空翻身之势,尾追着腾空而起——却在纵身直起的一霎,已把束在腰上的一口缅刀抖了出来,反向对方汉子当头直劈下来。
  这人一横手上的蛇形拐,“当”的一声,架住了秦照缅刀,好小子,身子骨的确是够滑溜的,即见他全身向后一个倒剪之势,两只脚同时在瓦面上用力一踹,“嗖”一声再次飞出了一丈五六,直向着正中瓦面上落去。
  月色如银,洒落在瓦面上,就像是染了一层霜也似,这人在月光之下,便不易遁形。
  他似乎因为已经败露了身形,急于思退,身子一经纵出,紧接着在瓦面上一个疾滚,哗啦啦碎瓦声中,第二次又自纵身而起,身势之快,有如一只戏檐的狸猫,反弓着身于,直向另一座瓦檐上扑去。
  秦照心中一惊,想不到对方滑溜至此,看来比较轻功,自己还不是他的对手,但因恐他趁隙脱逃,心里一急,左手翻处,嘶!打出了一枚暗器“瓦面透风镖”。
  那汉子“嘿嘿”一笑,月色里显示着他森森白牙,像是一只狼。
  蛇形拐再一次挥出,“嘿”一声,激起了火星一点,秦照的飞镖,便又被磕飞一旁。
  那汉子手足兼施,“呼”一声由瓦脊上第三次跃身而起,却是脚上头下,想出攀附斜生当空的一截树枝——这一次却是未能合了他的心意。
  猛可里,那截斜刺生出的树枝,忽然哗啦一响,硬生生地向后收进了尺许,像是猝然间为巨风所袭,这么一来这汉子翘起的双脚,便直落了个空,整个身子重心顿失,一个倒栽,又成头上脚下之势,直落下来。
  与他身子几乎同时之间,一条人影,突然自空而坠,呼噜噜大片风声里,落下来一个高大的人影,正是住在柴房的那个出云老和尚。
  先时,在和尚现身之先,秦照早已取了一支“瓦面透风镖”扣在右手。他双手发镖绝技,远近驰名,此时更不迟疑,嘴里一声叱道:“看镖!”
  声出,镖现!
  左手抖出,一点寒星,直向着先时现身的那个夜行人后背上飞来。
  那人原有一身利落功夫,只是为忽然现身的和尚吓了一跳,两面应敌,可就乱了身法,聆听之下,忙自向右面一闪,却是慢了一步,闪开了正面却是闪不开侧面。“噗”
  一声,秦照的这一镖,不偏不倚的正好打在了他小腿肚子上。
  这人“啊”地叫了一声,身子向前一跄,就势向着瓦面上一个疾滚,哗啦啦,可又压碎了一大片的瓦。
  正当他挺身往起的一霎,“呼”地一声,那个高大的出云和尚,又自来到了眼前。
  这人一声闷哼,身子不及跃起,先自把手上的蛇形杖倏地抡起,直向着正面和尚的身上力砸了下去。
  和尚冷哼一声,右手霍地向前一探,硬生生地直向着对方蛇形拐上力拿过来。
  这汉子吃了一惊,由对方和尚的手眼身步上看来,立刻便知道来人不是好相与,自己决非敌手,再者腿上的镖伤,痛楚难熬,更不敢与对方恋战,是以不待蛇形拐打实在了,倏地向后一撤,一个疾滚,便自跃向了另一片屋脊之上。
  要论起来,这人身法确是够快的,负伤之下犹能如此,实在太不简单,无奈今夜他运气不佳,竟会遇见这个难缠的和尚,可真是流年不利。
  他这里身子方落下,面前人影一闪,对方和尚挟着大股气力,又拦在了眼前。
  这汉子二话不说,身子向后一折,一式“金鲤倒窜波”,嗤!再次窜了出去。
  饶是这样,他仍然未能逃开和尚的纠缠,一时间,但见人影穿梭,满空飞影,有如互相扑战的一双大雁。
  在这场看来像是游戏的追逐过程里,先见的那名汉子无论施展出何等身法,掉换过许多方向,却都不能把眼前和尚给抛开一旁。
  这汉子情急之下,大吼一声,蛇形拐就在他第五次落身的同时,铺头盖顶地向和尚当头直落下来——在他想来,和尚即使身手过人,也不敢以空手硬性迎接自己的拐势。
  却没有料到,事情敢情蹊跷得很。
  他这里蛇形拐方自以无比巨力猛挥直下,却不料和尚的一只巨灵之掌,竟突然改变了方向,居然改由他身后递出,“噗”的一声,抓住了蛇形拐,紧跟着用力地向后一带,已自那汉子手中夺了出来。
  那人虽是施展全身力量,紧抓住杖身不放,无奈和尚的臂力是大得出奇,两相较力之下,那人两只手的力道竟敌不过和尚一只手,手中蛇形拐硬生生地便自到了对方老和尚的手里。
  随着老和尚的杖势轻落,“呼”一声,一片杖影已落在了那汉子眼前,却未曾真地落下,要不然那汉子必将脑浆迸裂。
  一股凌人的劲道,直由铁拐拐首逼近,指向这人面门,迫得他眉眼生寒,连连眨动不已。
  此时此刻,这汉子倘若心存脱逃,哪怕是移动一下,也只怕有性命之忧,原因即在于老和尚传诸铁拐的内力劲道,实在惊人,这使他不得不暂时放弃脱身的念头,只是频频翻着双白眼珠子,尽自在老和尚身上转动不已,想是对这个老和尚的出现,感到无比的诧异。
  是时,千手神捕秦照也已来到了眼前,也许是他心中充满了仇恨,对于来此意图不轨的任何匪人,都大感恨恶,眼前这个人也不例外。
  当下怒叱一声,一抖手上的缅刀,直向这人胸前插来。
  刀光乍然一现,只听得老和尚道:“使不得。”大袖卷处,“呛啷”一声,已将他手里的缅刀卷住,力道之猛,几乎使得秦照掌中刀为之脱落。
  老和尚虽然出手止住了秦照落下的刀势,一双眸子却是瞬也不瞬地盯在对方那汉子睑上,另一只手上的蛇形拐仍自指点着对方的脸,使得那汉子空有脱逃之心,却无逃脱之胆。
  秦照收回了刀,这才看清了对方那汉子的尊容,月色之下,这人有一张瘦削的脸,尖下巴,脸上似有一道弯弯曲曲的凸出疤痕。最明显的是,这人那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因此,在他正面看人的时候,也像是斜着眼睛似的,却是怪异得很。
  想是被老和尚的拐杖逼得进退不得,大不是滋味,这人冷笑着道:“老和尚你这算是干吗?要下手就快,逗着大爷好玩,我可要骂你了。”
  出云和尚微微一笑,放下了手上蛇形拐。
  那汉子踟躇了一下,仍是不敢离开。
  “阿弥陀佛,”出云和尚道,“足下身手不弱,方才那一式‘彩虹在天’,便是中原武林少见的招式,敢莫是来自白山黑水之乡么?”
  这几句话,顿时使得尖脸汉子为之一愕。
  “咦——老和尚你怎么知道?”嘿嘿冷笑了几声,他连连眨动着那双白果眼,却又摇摇头道,“我们先不谈这个……老和尚,你我素不相识,干什么跟我过不去?你这出家人还要管闲事么?”
  原来这汉子正是金鸡太岁过龙江手下跟班祝天斗,因奉命打探灾银之事,前来刺探,不意运气不佳,一上来便露了行藏,又遇见了这个和尚,如此一来,丢人现眼,便为意料中事。
  是时众多捕快,早已齐集房下,灯笼火把渲染成为一片,大家伙仰首房上,叫嚣着要把祝天斗给生擒下来。
  千手神捕秦照却看向出云和尚,意思是要听候他的发落。
  他在想,对方贼人此刻已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飞,擒住了他,便不难由他嘴里探出一干同党的下落用心,难得他自行送上,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跑了。
  出云和尚在听过祝天斗一番话后,嘿嘿笑道:“你说对了,我这个出家人正是要管闲事,今天你落在了我的手里,活该你倒霉。来来来,且跟我下去说话。”
  祝天斗一双吊梢眉斜抛了一下,冷笑道:“你!休想,大爷要走,你们谁又能阻得了?”
  话声一顿,身形突拧,有如旱地拔葱般,嗖地拔空直起,直向着这片屋脊楼阁高檐上落去。
  祝天斗前此试了多次,未能逃脱,这一次改向高里蹿,在他以为自己轻功一流,和尚身法虽快却未见得就有像自己这般高来高去的本事。
  他可是又想错了。
  随着他起身的势子,一双脚尖还没落实了,对方和尚竟然较他更要快上一筹,居然抢先一步落在祝天斗预期落足之处。
  同时间,随着和尚一只挥出的大袖,噗噜噜,大截袖影,直向着他脸上拂了过去。
  祝天斗一惊之下,施了一个凌空筋斗,蓦地向下坠落,这一落,其势如鹰,直向地面坠下来,这一手反进为退,充分表明了祝天斗的灵活机智,只是较诸那个和尚,他仍然是慢了一步。
  老和尚依然抢先他一步,落在地面。
  同时间,和尚手里的那根蛇形拐,向前微探,噗地一声,已打在了祝天斗肩窝里,后者顿时便动弹不得。
  这么一来,祝天斗才算真正知道对方这个和尚确是武功高不可测,自己若不见机行事,只怕眼前在他手里讨不了好来。
  “阿弥陀佛,”老和尚眸子里闪烁着精光,直直地逼视着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是谁叫你来的?实话实说,我或许网开一面,开脱了你,要不然,哼哼……你自己也看见了,只怕你是众怒难犯。”
  秦照在旁边一惊道:“老师父,千万不能放走了他,你老人家把他交给了我,我有法子要他说实话。”
  老和尚冷冷一笑,怒声向着祝天斗道:“你可听见了?还不实话实说。”
  祝天斗近看对方这个和尚,越觉他菁华内蕴,正气逼人,心知他所说不假,再见秦照手下一干公门中人,一个个如狼似虎,自己真是要落在了他们手中,只怕也是去死不远,当下低头寻思了一下,咬牙切齿地冷笑了起来。
  “大和尚,我信过你就是了,在下姓祝名天斗,不过是为人当差,小人物一个而已。
  至于说是谁叫我来的,在下可不便说,也不敢说,老和尚你自己去琢磨吧。好了,话已说完,杀剐听便,你就看着办吧!”
  秦照在一旁看得火起,怒声道:“死在眼前,还敢逞强,看我不宰了你。”
  倏地怒从中来,起手一掌,捆在了对方脸上。
  祝天斗为老和尚手中铁拐点住了穴道,转动不得,这一掌只打得他满嘴鲜血,他却厉害得很,斜着一双白眼珠,怒视着秦照连声狞笑不已。
  “这又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放开了老子,跟你一对一地好好玩玩。”
  秦照越发有气,忍不住又掴了他一掌,却为老和尚伸手阻住道:“算了。”
  出云和尚接着轻宣了一声佛号,向着祝天斗微微点头道:“我知道了,临淮关麦家那件勾当,便是你主仆所干的了,可是?”
  祝天斗哼了一声,斜看了他一眼,未置一言。
  老和尚心里越加有数,浩叹一声道:“无量寿佛,这么说,老衲已知道你家主人是谁了。”
  祝天斗冷冷一笑道:“既然如此,大师父你还要管这件闲事么?我劝你还是回山去吃斋念佛的好,要不然……”
  出云和尚哼了一声,眼睛里精气逼人,“要不然,又待如何?”
  祝天斗耸了一下肩头,满脸不屑地道:“大师父既然知道临淮关发生在麦家的那件事,当然也应该知道有一个叫万里黄河追风客黄通的人,他又落得了什么下场?”
  出云和尚忽然仰首大笑了一声。
  祝天斗吓了一跳,嘴上却不服输地道:“老和尚你是明白人……姓祝的是一番好意才告诉你这些……你应该知道,任何人若是开罪了我家主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劝你还是……少管这件闲事的好。”
  出云和尚微微点了一下头,宣了一声“无量寿佛”,道:“你说的倒也是两句实话,老衲也知道了。”
  说罢,蓦地垂下了指点在对方肩窝处的那根蛇形拐,并将蛇形拐交还道:“你走吧!”
  祝天斗似乎没有想到老和尚竟然这么容易地便放过了自己,一时还有点不敢置信。
  接过了蛇形杖,祝天斗试着动了一下身子,觉得一切如常,并无不妥之处,他就更奇怪了。
  “大和尚……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走了……”出云和尚挥了挥袖子,面若寒霜地说道,“告诉你家主人,就说出云寺的出云和尚,在这里问候他了……”
  祝天斗愕了一愕,出云和尚这四个字,他仿佛曾经听说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料必这个和尚大有来头,且转回去禀报主人再说。
  当下冷冷一笑,向着和尚抱了一下拳道:“这么说,祝某人告辞了。”
  一双眸子转过来,又在一旁的秦照身上看了一眼,哼了一声,反过手来,把先时插中在后胯上的那支瓦面透风镖一下子拔在手中,低头看了一眼,连连咬着牙道:“好朋友,你报个万儿吧……姓祝的忘不了。”
  秦照对于出云和尚放他离开的这番措施,颇不以为然,只是人是对方擒下来的,自不便硬加拦阻,况且老和尚这么做,说不定含有深意,也就没有多说。
  听了祝天斗的话,他嘿嘿冷笑了两声道:“我看你是明知故问吧,我姓秦,这趟子买卖,就是由我姓秦的押送的,你总该明白了吧!”
  祝天斗狞笑着点了点头道:“哦!原来你就是秦照,我知道你,今夜你赏了我一镖,姓祝的老死也忘不了,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向着老和尚拱了一下手,蓦地腾身而起,直向着墙外纵去。
  秦照见他明明是败军之将,偏偏还要故作姿态,心里实在气不过,忍不住循着他纵出的背影,霍地又发出了一镖,叱了声:“打!”
  祝天斗显然已经防到了有此一着,一只脚方自踏上了墙头,身子倏地一个疾转,蛇形拐向外一封,“当”地一声脆响,火星一闪,已经把秦照发出的镖,磕飞半天,自此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一径走了。
  千手神捕秦照狠狠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重重地跺了一下脚,叹道:“真不该放了他,这下再想抓住可就难了。”
  出云和尚自从侧知对方的出身来路之后,神态之间一直显得很是沉重,聆听之下,只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让他去吧!”
  几个公门捕快,这时灯笼火把的齐偎了过来。
  出云和尚看见如此的阵仗,便什么也不想多说,叹了一口气,竟自动地转回到所居住的柴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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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奇怪八太爷 激战过龙江

 

  一竿在手,独钓着长潭寒霜。
  金鸡太岁过龙江似乎有着重重的心事。
  这一次中原之行,似乎并未能使他得到预期的成功,散布在他身侧四周的强敌,或明或暗,都在窥伺着他,使他感觉到前途布满了荆棘,不能不小心加以防范。
  落日西坠。
  西天布满了红霞,橘红色的彤云像是散满山坡的羊群,而那高高的天台山,便恰似屹立空际的牧羊人——如此幻想着,这番景象便显得壮观而有趣多了。
  每一次,当他看着这些火红色的云块儿时,内心都会有一种奇异的压迫之感,下意识地总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似的。
  这种奇异的感觉,并非毫无原因,事实上在过去的时日里,不乏证例,因此,潜意识里,他便提高了警觉。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对他来说,这脚步声实在是再熟悉不过,虽然距离尚远,他亦能清晰地有所辨别。
  “奴才又受伤了。”
  静寂的丛林里,忽然有耸动声响。
  一只褐灰色的兔子窜出来,接着便现出了祝天斗快速身形,一径向眼前驰来。
  在双方距离约莫有三丈前后,祝天斗停下了脚步,紧接着伏向地面,对他主子行了例行的跪拜大礼。
  过龙江的脸色竟是那么的阴沉。
  “你受伤了?”
  “这……”祝天斗声音颤抖地应了声,“是……”
  “你过来。”
  “是……”他几乎是爬着过去的——一直走到了他主人跟前,叩了一个头:“只是胯上中了一镖,不要紧的……”
  过龙江鼻子里哼了一声,脸色益见阴沉。
  他的一双眼睛并不多看地上祝天斗一眼,却注意向盘绕着附近的一片丛林,也许那丛林亦非他留目之所,倒是那泛起自丛林的乌鸦,才是他所注意的。
  他的脸色更为阴沉了。
  “说下去。”
  “是!”祝天斗讷讷道,“爷所料不差……小人遵照爷的嘱咐。果然在那附近的驿馆里,找到了姓秦的一行下落……”
  过龙江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听见了祝天斗所说的一切,又像是别有会心。他的一双眼睛似乎一直留意着附近翱翔当空的那一天乌鸦。经过了一度盘旋之后,这些乌鸦缓缓地又落下来,仍然是先前盘踞的地方。
  过龙江微微一笑,然而这番微笑却使得一旁的祝天斗打心眼里生出了寒意。
  “大爷,小人还有下情禀告……”
  “不必再多说了,你站起来吧。”
  “这……是是是……”
  跟了他这么久,当然把主子的习性探得一清二楚,主子叫他不要多说。那意思便真的是不要多说,连一个字也不许多说,贸然出口,便有不测之灾。
  “祝天斗。”过龙江提名道姓地唤着他,“你跟了我有多久了?”
  “哦——”
  他被主人这句毫无来由的话,弄得几乎不知所措,却不能不回答。
  “总有十七八……年了吧?”
  “我想着也只有这么个年头了。”
  “大爷……你老忽然问这个,又为了什么?”
  过龙江脸上显出一片寒霜,轻轻叹息了一声,一双眼睛却注意着另几只翱翔天际的白鹭,这几只白鹭也像是才由林子里飞起来的。
  这些似乎都无关重要,而过龙江看在眼中,却别有所悟,脸色黯然。
  “大……爷……”
  祝天斗意识里已觉出了不妙,声音里一片颤抖:“大爷……饶命……”
  “你猜对了。”过龙江冷冷地道,“念在你跟了我十七八年,我就给你一个痛快吧。”
  “大爷……”祝天斗双脚一颤,跪在地上,一时面色惨变,“小人……武功不济,一连失误,负伤……丢了大爷的脸……自知罪该万死,只是仍请看在……”
  “唉……”
  过龙江不等他说完,便自叹了一声。
  这声叹息也使得祝天斗临时中止住待说之言,心里一阵惊悸,脸上也跟着抽搐了起来。
  “大爷……小人一死不足惜……只请赐告,为……了什么?”
  过龙江哼了一声,打量着面前的他道:“你连番误事、负伤……你对我非但无助,更已成了累赘,这些也就不去说它了,现在,你更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你可知道么?”
  祝天斗打了个颤,青着脸道:“小人……糊涂……”
  “那我告诉你了。”过龙江看着他,大为遗憾地道,“你已经把敌人带到了我的身边……你对我更无一用,我便饶你不得。”
  说完了这句话,他一只右掌,已疾快地递了出去,正是他惯以伤人的“铁手穿墙”
  之功。
  随着他递出的手掌,祝天斗叫了一声,前心部位,立刻现出了一个血窟窿。大片的血便像是正月里燃放的花炮一般,爆射当空。紧跟着他踉跄的脚步,一连向前迈了几步,便直直地栽了下去。
  祝天斗的尸身,由高高的崖头直落寒潭,狂涌的鲜血,立时染红潭水,尸身坠落水面时,发出的巨大扑通声,更不禁四山齐应。
  金鸡太岁过龙江亲手杀死了这个跟了他十多年的仆人,内心之悲愤,一霎时更高涨到了极点。
  猛可里,一条人影,其快有如箭矢也似的,直向着他面前袭来。
  “呼——”凌厉的风力,连同着这个人的身势,乍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只怒击长空的巨鹰。
  在这个招式里,过龙江全身上下竟有五处部位在对方照顾之中。
  那真是奇快的一霎。
  过龙江早已料到有人来了,这也正是他所以要杀死祝天斗的原因。然而,却也有他没有料到的。
  他没有料到来人武功如此之高。
  他也没有料到敌人欺身如此之近。
  他更没有料到……
  总之,这个人,这样的身手,这等快速地来到,实在出乎他的意外。
  过龙江在极为仓促的一霎间,他施展了他多年来从来也没有机会施用的一招——在他猛然向后弓缩的身子里,身上长衣竟自行脱落。
  看似金蝉脱壳,其实这其间,更包含有厉害的杀着。无论如何,这件长衣,便成了过龙江替死的躯壳。
  这人那么凌厉的厉害杀着,便只有尽情发泄在长衣之一途了。
  “砰砰!”
  在一阵凌厉的接触声中,过龙江那一袭脱身飞出去的长衣,早已变成了散花飞絮,散飞了满天满空。
  过龙江的这一次疾雷奔电接触势子里,以一招金蝉脱壳幸免于难,却也吃惊不小。
  双方的势子是那般地急、快,一沾即离,“刷——刷——”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却又分向两个不同的方向落了下来,快若鹰隼,轻似飘叶。
  过龙江落下的身子,独踞在一块凸起的巨石上。
  对方那人却较他轻巧得多,居然落身在岔生横出的一截枯枝上。
  那截枯树枝充其量不过是核桃般粗细,横生斜出,既已枯朽,随时欲折,而来人那偌大的身躯站立其上,竟自形态自若,单只是看他这一身轻功,便是好样儿的。
  来人五十开外的年岁,白皙瘦高的个头儿,一身青缎云字长衣,飘洒似仙,衬着飘有一双长翎的同色便帽,十足的一副老儒模样。
  这人带着一抹微笑,正自瞬也不瞬地向过龙江注视着,他背负长剑,虽有笑意,眉目间却不无遗憾,为着方才的一手,未能成功,心中实有憾焉。
  这一霎,敢情是高潮叠起。
  五旬老儒的出现,仅仅不过是个前奏而已,紧跟着,附近树帽正刷刷一阵声响,一连四条人影分向四角一齐落下。
  四个人似乎是每人手里都持着一杆三角形的小小旗帜,一经现身,立刻隐于树丛不见。
  却在四人之后,由正面崖上直直地又落下来一条人影。由于这人身高体大,尤其是身上那一袭鲜艳的红袍,在空中噗噗带出了极大的风力,落地之后,才见是一个身高七尺,满面虬髯及乱发的大汉。
  这汉子一只脚显得不大得劲儿,像是瘸子,手上架着一根拐杖,浓眉大眼,活似现世的张飞。
  随着这人猝然现身之势,手里那根拐杖,蓦地向前一伸,直指向过龙江正面。
  顿时,过龙江感觉出一股强大的无形力道直逼眼前,等到他看清对方这人来势时,才忽然感觉出,这个虬髯大汉会同先时现身的那个五旬老儒,竟像是早有默契,一左一右双双把过龙江夹持于中。
  过龙江何等精明之人,然而在他忽然发觉到眼前情势之下,却也有一种“惊悸”之感,实在是对方二人所选定向自己进身的架式,显然高明之至,如照八封易理上来说,那是一明一暗,一正一反,一乾一坤,两两夹击之下,构成了一个所谓的死角。
  过龙江一经惊觉之下,双臂微振,飘身直下。
  眼前二人居然配合着他的行动,双双亦有了变化。那个五旬的老儒身子倏地腾起,有如穿花蝴蝶,虬髯大汉,亦是挺杖而前。
  三人一经站定,形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过龙江仍不免在二人夹击之中。
  耳边上传过来一阵子“呵呵……”长笑之声。
  随着笑声之后,一条人影有如自空倒挂而下的银河,直落坪前。
  俟到对方站定之后,过龙江才发觉到了对面高起的向阳坪上,此刻竟多了一个皓首银髯的锦袍老人。
  “姓过的,此番你认识了吧,呵呵……呵呵……”
  说着,笑着,这个老人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抬起的一双白皙细手,只是在那绺子南极仙翁也似的胡须上捋着,话声里显示着十足的江南韵味。
  金鸡太岁过龙江一双长眉微微向上挑了一挑——一个精细干练如他的人,竟然也会着了人家的道儿。
  ——他确实十分忿恨。
  方才祝天斗来时,他已由寒林宿鸟的惊飞,觉出了有人尾随其后而来,只是以他平日的自负,虽感气愤,杀了祝天斗,却也并未把想象中的来人看在眼中,然而,现在他才觉出来错了。
  敌人显然要比他想象中强大得多,而且分明是一个有计划、有预谋,专为对付他而来的行动。
  锦袍老人神采若仙地捋着胡子,另一只手指向过龙江,继续说道:“我们注意你很久了,由长白而两淮,一直到此地,总算没有落空,哈哈……你这只金鸡,果然滑巧得很,只是这一次你却是插翅难飞了,你认命吧。”
  金鸡太岁过龙江正打量着当前这个老人,却也不敢疏忽了正面敌峙中的强敌。
  在他感觉里,这两个人都不是好相与,今天自己真正是遇见了厉害的劲敌了。
  “老头儿。”他目视着对方锦袍老人,沉声道,“我不认认你。”
  “可是我却认识你。”
  老头儿脸上堆满了笑容。
  “你不是自命当今当世,一身武艺天下无双,今天就叫你知道一下厉害。”
  老头儿说得兴起,扬着那一双雪团也似的眉毛,又自呵呵笑了起来。
  “山不言自高,水不言自深,你那两下子我见识过了,今天我们少不了就在这里见见真章——我给你引见一下这两位朋友……”
  说到这里,他又自呵呵笑了。
  他所要引见的两位朋友,就是过龙江正面左右夹峙的两个人。
  “王剑书生和九天霹雳这两个人,姓过的,你大概不会太陌生吧?”锦袍老人一面指着当前二人道,“呶呶呶!就是他们两个。”
  过龙江鼻子里“哼”了一声,微微点了一下头。
  “久仰,久仰——”
  这可不是一般的客套话,在辽东地面上,老一辈的江湖人物,如果不识王剑书生和九天霹雳两人大名的,那可就显得孤陋寡闻了。
  至于后来这两个人,忽然神秘地离开了辽东,长年地失去了踪迹,也只有过龙江心里有数,这么一来,此番的邂逅,其间所蕴藏的杀机,也就不足为怪。
  过龙江的炯炯双瞳,缓缓由当前二人脸上掠过。
  目光暂停在五旬的老儒睑上:“阁下便是人称的玉剑书生宫九如了?”
  五旬老儒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不久前他在邂逅关雪羽时,老人为他们彼此介绍时,他自称姓“郭——郭九如”,显然语出不诚,隐了姓氏。
  过江龙的眸子转向那个猛张飞似的高大瘸子,微微点头一笑:“这么说,足下便是酒醉黑水,一夕杀人百八十名的九天霹雳佟烈,佟朋友了。”
  那猛张飞也似的汉子,自喉中厉哼了一声,算是自承了对方所猜。
  他分明也同宫九如一般,隐了姓氏,将本来的佟姓改成了姓胡,莫怪乎当日的关雪羽竟是一些儿也不识得二人的来路。
  金鸡太岁过龙江在悉知二人身份之后,着实吃惊不小。只是像他这等功力之人,内在的喜怒以及出手之前的打算,都不会让人轻易猜出。
  他的头缓缓抬起来,注视向那个锦袍老人:“足下大名又是怎么称呼?苦苦追踪过某人,又是为了什么?”
  锦袍老人一声朗笑,声震四野。
  “这你就不明白了,你还是糊涂一点的好。”
  一旁的九天霹雳佟烈怒声道:“姓过的,这你还不明白吗?这个天底下有八老太爷在,就容不了你姓过的如此猖狂,哼哼,废话少说,你就亮家伙吧!”
  话声出口,手上轻轻一振,铁杖头上点出了一股疾风,直向过龙江身上袭来。无奈过龙江防身的一层真力,竟是那么充实,一时竟是彻它不透。
  过龙江总算知道对方那个锦袍老人叫八老太爷了,虽然这个名字对他那么陌生,料想对方老人,必然是大有来头,不便说出真实姓名,这也无所谓,反正眼前即将大打出手,很可能你死我亡,动手之间,只看他出手的招式,也就大概可以猜知。
  是时,高立坪上的锦袍老人呵呵一笑,慢吞吞地道:“过龙江,都道你武功盖世,天下无双,今天在老夫手里,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孙悟空,能有多少能耐?”
  这番口气,虽然十分的托大了,既把对方比作掌心里的孙行者,那么自己无疑是如来佛了。再者,他一出口即道出了对方的真实姓名,使得过龙江更是吃惊不小,看来他一路追踪自己,意欲置自己于死地,诚非虚话了。
  八老太爷话声出口,冷冷一笑道:“宫、佟二弟,不必留情这就出手吧!”
  一言既出,九天霹雳佟烈第一个忍耐不住,高应一声:“遵命!”
  人随声起,“呼——”大片疾风,裹着他旋风怒起的人影泰山压顶般直向着过龙江当头力压下来。
  过龙江自识得宫、佟二人真实身份,深知此二人大非寻常眼前联合出手,以二故一,更属可观,更何况有那位莫测高深的八老太爷在一旁接应策划,其势便难论矣。
  过龙江早已暗中探察了彼此虚实,作了必要的准备,佟烈的拐杖力道极猛,过龙江身形一个快闪,直直地向后缩出了七尺开外。
  他不左不右,笔直地向后退出,正是防备到另一边的玉剑书生宫九如伺机出手。
  却不意宫九如竟然直立不动,反倒是先时出招的九天霹雳佟烈,一招未已,紧接着就空一挺,如影附形的猛烈迫近过来。
  这个佟烈显然身手大有可观,第二次把身子附过来,手上镔铁长杖向前方一探,后腿直伸,全身成为一条直线,就在这个姿态里,手上的铁杖,“金鸡三点头”噗噗噗一连点出了三缕尘风,分向过龙江中元三穴上扎来。
  过龙江自然知道今日之会料无好会,方才双方对答之时,早已将功力内注,这时随着敌人的进身之势,身子霍地向下一坐,右手后翻之处,白光乍闪,已把一口“长根剑”
  抓到手上。
  双方兵刃的接触极是巧妙。
  先是“叮”的一声脆响,长根剑有如一条出穴的灵蛇,只一下,已紧紧的贴在了对方铁杖之上。
  佟烈似乎吃了一惊。
  紧接着过龙江手中长剑,夹着一声轻啸,像是一道闪电般,顺着佟烈铁杖的杖身蓦地向上展了出去。
  这一式敢情是出奇的快,随着白光颤然的剑身,由对方的杖上削过,带出了飞星四射的一条火龙——如此剑势里,佟烈的双臂、上胸、头脸部位全都在对方照顾之中。
  九天霹雳佟烈情知这只老金鸡不是好相与,却没想到对方这等厉害。
  尤其惊人的是,随着过龙江展出的那口长剑之上,夹附着一股猛劲的吸力,如此情况之下,这一剑一杖的接触,便似磁石引针般地难以分开。
  同时间,佟烈手上的铁杖,更像是烈火焚烧过一般烫手,妙在那股子吸引之力,即使想甩手丢杖,也是不能。
  佟烈猝然一惊之下,吓出一身冷汗。
  这一刹那,论攻守俱是不及,一咬牙,决计与对方一拼,左手霍地向外一推,施出了全身之力用强劲的霹雳掌力,直向着过龙江当胸猛力劈了过去。
  九天霹雳佟烈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可不为对方所认同。
  就在佟烈掌力方自撤出的一霎,过龙江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剑芒乍然一收,人已腾身而起,一人一剑极其轻飘地已自佟烈头顶上掠了过去。
  佟烈似已惊觉到了不妙。
  呼——过龙江身势,居高临下,已到了佟烈头顶上,就在两者交接而过的一霎间,前者一只巨灵之掌,箕开的五指,直向着佟烈当头直扣下来,佟烈长杖再盘,霍地打了一个旋风,疾穿而出。
  饶是这样,左肩上亦不免为过龙江指尖扫着了一些。
  九天霹雳佟烈只痛得全身打了个冷战,掌风所及,逼得他脚下一连踉跄退了三步,才将身子站稳了。
  原来这个佟烈自幼练成了金钟罩、铁布衫功夫,寻常兵刃设非伤中要害,已很难伤害得了他,却不意为过龙江五指扫过,差一点骨断筋折,破了他防身的真气,一霎间只痛得睑色大变,内心之惊恐激动,更非言语所能形容。
  此时此刻,过龙江果真乘胜追击,佟烈性命休矣。
  一旁的王剑书生宫九如却已不容他再有所施展,大袖翻处,先自发出了一双寒星。
  以宫九如这等身份功力之人,设非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情况,决计不会施展暗器,此番眼看着佟烈危机一瞬,便顾不得许多。
  暗器乃是一双“追风亮银丸”,在两股细小尖锐破空声中,直取过龙江双瞳。
  宫九如之所以延至现在才行出手,完全是出自“静以观变”心理,同时也是事先早与佟烈商量好的,其用心无非是佟烈果真一人即能战胜对方,也就不必自己再行多插上一手。
  眼前情势下,他自然万难再自沉默。
  亮银丸一经出手,宫九如陡地丹田提气,掠身而起,一口两尺五六的短剑,随着他疾快的出身之势,直直地向着过龙江劈下来。
  双剑交辉,“呛啷”一声,迎在了一块,随着撤出的剑身,持剑的两个人身手更为惊人。一个疾滚如兔,一个怒起如鹰,刷地向两下里同时分了开来。
  四只眼睛,也在此一霎,紧紧地对吸到一块。
  过龙江已由此双剑交磕的当儿,感觉出宫九如剑上的实力,后者也不例外,四只眼睛对视之下各自估量着对方的斤两,接下去的这一招,便大费周章。
  一旁的九天霹雳佟烈,经过了短暂的喘息,终算镇定下来。
  他险些丧生在对方剑下,更不禁把过龙江恨之入骨,这时一声不响地忽然跃身而起,袭向过龙江身后,手上铁杖卷起了大片的旋风,直向着过龙江全身平扫了过去。
  这一扫之威,端的是惊人之极,随着他的杖势去处,地面之上落叶如万点飞蝗般地一齐卷飞了起来。
  敢情佟烈愤怒之中,施展出了他最具威力的“旋风三杖”,杖风过处,像是一面墙、一堵山那般猛烈地直撞过来。
  宫九如配合着佟烈的出手,更不怠慢,蓦地腾身直起——乍看起来,真像是猝起云空之间的一只鹞子,俟到了过龙江顶上,倏然间身形一坠,掌中剑洒出了一天光雨,自上而下直向着过龙江全身上下卷杀过来。
  佟、宫二人的联合出手,果然威力无匹,准此而观,过龙江上下四方,俱在剑杖对杀之中。
  金鸡太岁过龙江猝然间发出了一声厉啸——一蓬长发霍地彻天直起,长剑抡处,卷起了一天狂涛,却形成丈许方圆的一个漩涡。
  在这个剑气所形成的漩涡里,过龙江全身上下俱在包裹之中,就这样,活像是一个旋转中的陀螺,戛然有声地冲杀出去。
  这一手非但出乎宫、佟二人意外,就连高踞在上,冷眼旁观的八老太爷也吃了一惊。
  形势紧迫逼人,紧凑处真个“一羽不加,虫蝇不落”,使八老太爷也不及妄置一词。
  耳边上响起了清脆的一阵子金铁交鸣之声——大片流光里,过龙江已破围脱出,其势有如出押猛虎,恰恰与奋身直上的佟烈迎在了一块儿。
  这一霎,可真是惊险了。
  九天霹雳佟烈想不到对方如此了得,情急之下,迫不及待地施展出他那旋风三杖中的第二招“怒龙出水”,长杖一吐即收,第二次向着剑影中的过氏当胸力点下去。
  看到这里,高处的八老太爷忽然一惊道:“不好——”声出人起,猝然腾身而起,居高临下地直向着过龙江身边扑来。
  然而他毕竟距离较远,即使以他杰出的轻功造诣,亦不能一扑而至。
  倒是宫九如却远较他要方便得多,他似乎也已发觉到了不妙,剑势疾转中,已扑向过龙江背后脊梁,紧接着的一剑,却是大非等闲,然而作为对佟烈的救命之招,却是慢了一步。
  九天霹雳佟烈杖势方出,猛可里感觉到对方剑上光华极盛,一霎间,像是有百十把剑,汇合成一大剑影,直向自己全身上下齐劈下来。
  这么一来,他便想到了自己的杖势不足以克敌,心中一凉,再想抽招换势,哪里还来得及。
  随着过龙江旋天剑影之下,佟烈的杖身,先自被搪向一边,后者只觉得一片寒风罩体,即在千剑临身的一霎,过龙江的一只巨掌已由剑影中递了出来。
  仿佛是一只黑同墨染的巨掌。
  佟烈猝见之下,只觉得通体一阵发痛,再想抽身已是不及,“噗哧”声中,已被对方那只黑手深深插进了左面心腔。
  正是过龙江名噪武林的“黑手功”,这门功力一名“黑手穿墙”之功,既有穿墙之能,其威力当可想知,端是十足惊人。
  佟烈的感觉,仿佛是身上一麻,紧接着打了一个踉跄,手上的铁杖“呛啷”坠地,人才直直地倒了下去。
  一颗染满鲜血,活蹦乱跳的人心,已到了过龙江手掌之上。
  他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招得手,脚下更是快得很,一式“黑虎剪尾”,盘过的身子,更加拍岸怒涛,恰乎与宫九如扑上的势子迎在了一块。
  这当口儿,八老太爷的身子也扑到眼前。
  佟烈的惨死,给了他极大的震惊。自然,如果他一上来不是那么自负,心存警惕,佟烈便不会惨死,一招失算,铸成了大错,眼前可是后悔莫及,他的痛心,当可想知。
  三个人竟是不差先后地迎在了一块儿。
  在一声清脆的宝剑交磕声里,又一次扬起了刺目的寒光,急促之间,又一次交换了剑招。
  一抹子鲜红,由宫九如右肋下现出。飘飘长衣,为之开成了四片,犹是这样,他仍能奋身跃开了一旁,鼻子里痛吟一声,那张脸变得雪也似的白,紧接着助下淌出来的血,却把那半边身子都染红了。
  几乎是同时之间。
  八老太爷的一只右手,迎着了过龙江的左掌,双掌交接之下,两个人俱都为之大大地摇动了一下,把握着这一霎良机,八老太爷的另一只左手却实实地印在了过龙江前胸之上。
  这一掌,虽非全力,却亦可观。
  以过龙江那般功力之人,亦是当受不住,脚下一软,身子便似球般地被抛了起来。
  一口血箭直由过龙江嘴里狂喷出来。
  他早已看清了四周情势,重伤之下,亦不忘临危逃生,这抛起来的身子,若非加上他自己本人的力量,万不会有如此劲道。
  这一瞬间,眼看着他似抛又腾的身子,足足飞起了两丈七八,哗啦一声,径自落入丛林之中隐没了。
  饶是他钢铁般的一条汉子,却也是吃受不住。
  落在地上的金鸡太岁过龙江,身子晃了一晃,“扑通”坐向地上。
  只觉得一阵头昏目眩,嘴里阵阵发甜,第二口血几乎又要喷了出来。
  这一霎他脑子里所想到的,只是逃命第一,要能逃过对方锦袍老人的毒手,才是上上之策。
  所幸,对方老人虽重手伤了过龙江,却暂时没有赶尽杀绝,穷追不舍之意。倒不是这位八老太爷心存仁厚,实在是眼前的宫九如,生死未卜,急需他的照顾,两相权衡之下,自以宫九如的生死较他更为重要,不得不前往察看。
  这么一来,过龙江可就意外地得到了喘息之机。他虽然侥幸未死,自知伤势不轻,坐在地上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冷汗直淌,连中衣俱已湿透,思忖着对方八老太爷这一掌,柔刚并济,分明是上乘的“气忿”之功,当今武林之中,这等厉害的角色,实在前所未闻,好厉害。
  心里盘算着,更不敢少有耽搁,一只手在地上勉力撑着,把身子徐徐转过。
  他生怕身子触地,会带出响声,为锦袍老人觉察,便一手握剑用拳,一手用掌,勉强地把身子架空了,徐徐向林中退去,这般走法,要在平时,根本不算回事,可是现在过龙江行来却是大为吃力,走不了几步,已是汗下如雨,由于牵动了丹田力道,一口浊血,便自涌了出来。
  但附近幸亏是一片灌木丛林,占地极广,树身约莫一人来高,用以掩遮身子,确是最为恰当。
  过龙江一步来到了灌木林中,不见敌人追来,才自意识到,自己这半条命算是保住了。
  他生性最恃强好胜,一身内外功力敢夸天下无敌,一朝败在了对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老人之手,差一点失了性命,不啻是奇耻大辱,想到悲忿之处,真恨不能当场横剑自刎。
  当然,他不会真的就这么死了。
  停下来喘息了一阵,正待把手上长剑收入鞘中,猛可里身后颈项间一阵子发凉,不容他回身顾盼,已有一口冷森森的剑锋,架在了他的颈项之上。
  过龙江心中一惊,余力尽失,手上一软,再一次跌坐了下来。
  他毕竟是一条汉子,想到了不免一死,禁不住为之哑然一笑,方自道了声:“老儿——”
  下面的话还来不及出口,只觉后脊梁上一阵子发麻;已吃对方点了“哑穴”。
  紧接着这人化剑为掌,不甚费力地已把他提了起来,接下去是一阵轻巧的快步疾行,直入丛林深处。
  天光已暗,林子里更是黝黑。
  金鸡太岁过龙江想到了此番落在老人手里,当然是死路一条,偏偏对方竟不急于下手,这般活摆布自己,真比立刻杀了他更觉得羞辱,心里一急,气血上涌,当场昏了过去。
  不过是极为短暂的一瞬,他便自又幽幽地醒转。
  眼前已换了地方。
  出乎意外地,过龙江竟自发觉到自己置身于一处低矮的山洞里。
  眼前黑得很,所幸有那么一丁点儿的火光——像是燃着的一截松枝,光度仅容许照见面前尺许之地——再就是对方的那个人影。
  过龙江下意识地当对方是那个锦袍老人,不甘示弱地哼了一声道:“无——耻老儿……”
  四字出口,忙即又吞住了。
  敢情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那位八老太爷……
  那是一张黑中透红的脸,浓眉巨眼,乱发如火,乍看之下,真把人吓得一跳,火光明灭里,像煞是庙里所供奉的五殿阎罗。
  人世之间,当不会真的有这般角色。
  过龙江何等阅历之人,自然一眼即看出了,那是一张经过乔装易容之后的脸——极可能是一张人皮面具,有此一见,他反倒定下了心来。
  似乎只有两种情况对方才会如此这般。第一,对方乃是自己之旧识,为了某种原因,不便让自己认出本来身分。第二,他是一个神秘的敌人。
  无论如何,这人却没有杀害自己之心,否则用不着如此大费手脚,一剑结果了岂不方便?
  “你又是谁?”
  虽然在重伤之中,过龙江仍然傲气凌人,一双眸子直直向对面这人逼视着,脸上却毫无示弱的表情。
  红脸人“哼”了一声道:“你死在眼前,还敢如此嚣张么?”
  这几句话,他有意压低了嗓音说出,自然也是不欲让对方由声音里听出了自己是谁。
  过龙江聆听了一下,忽然咧嘴笑了——那股凄惨的笑意,衬着被鲜血染红了的嘴,看来也煞是吓人。
  “你是不会对我下手的。”
  “为什么?”红脸人眸子里射出了精光。
  “很简单,”过龙江微微自嘲地笑着,“要下手,你早就下手了,何必这么费事?”
  “这么说,你认为我是你的朋友?”
  “那倒未必,”过龙江冷笑着摇了一下头,“过某人生平独来独往,没有朋友。”
  他喘息了几声,不时睁大了眼睛,向对方辨认着,只可惜能见度是如此之低,来人又经过刻意的掩饰,致使他心机白费。
  “一个没有朋友的人,其为人可想而知。”红脸人说。
  “你也可以说是卓越超群,不落凡俗。”过龙江慢吞吞地说,“君子慎交游。古往今来,越是卓越超俗之士,越是孤独之人。”
  红脸人摇摇头:“德不孤,必有邻。孤独之人必有孤僻之情,也就是不尽常情之处,你生平为恶多端,杀人无数,说是卓越超低,倒也不假,说是君子,可就相去太远了。”
  过龙江鼻中哼了几声,点点头道:“你能说出这几句话来,足见阁下不是寻常江湖人物,请教上下是——”
  “我不会告诉你的,”红脸人紧咬一下牙,“我真恨不能……”
  红脸人霍地站起来,在低洼的洞穴里走了几步,强自排遣着心里的不宁静。
  “恨不能杀了我?”过龙江惨笑了一下,“随时请便,皱一皱眉头,便不配姓过。”
  红脸人倏地回过身来,手握剑柄道;“我就——”
  “你就是不敢下手。”
  “为什么?”
  “因为你刚才没有下手。”
  “刚才没下手,现在怎见得不行?”
  “嗤——”过龙江嗤之以鼻地笑着,“难为你还是知书达理之人,莫非连‘一鼓作气’这句话都不明白?在你初用剑袭我后肩之时,那时如杀我,易如反掌,经过了随后的这么一折腾你便不能了。”
  “那也未必。”红脸人剑握得更紧。只差点没有拔出,剑势一出,对方必死无疑。
  过龙江却定得很——一络子白发由他过长的乱发之间滋生出来,极似鹰鹫顶上那一撮怒生的角毛,很可能他这金鸡绰号便是因此而来。
  此人无论善恶、倒不愧是铁铮铮一条汉子。
  红脸人果真是下不了手,摇头一叹,紧握着剑把的那只手,不觉便松了开来。
  “如何?”过龙江寒声道,“你下不了手吧!过某人生平不受人点水之情,却搭上了你救命之恩,无论你是谁,来日必有一份人心……我走了。”
  说摆拱了一下手,霍地站了起来,晃了一晃,却又倚在石壁,显然伤势不轻。
  红脸人冷冷地道:“你自信能出去么?作梦!”
  过龙江哼道:“你是说,他们外面还有埋伏?”
  红脸人一声不吭,由地上捡起一物,扔过来道:“这是你的剑,接着。”
  过龙江吃了一惊,即见自己那一口长剑连剑带鞘,横在面前,不禁为之打了一个冷战。这口剑即使在最艰难时候,也从未离开过自己手边。想不到一朝失势,竟自到了一个不相干人的手上,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家不杀自己,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他一声不吭地,弯下腰来,将长剑捡在手里,心里端的不是滋味。
  偶然抬头,红脸人的一双眼睛,正自灼灼有神地注视着自己。
  那是一双充满了仇恨的眼睛,也是一双有着坚毅不拔勇气的眼睛,似乎是有着这等眼神的人,便不应该是一个行事犹豫、无能果断的人。那么,对方不杀自己,诚然令人不解了。
  红脸人一言不发地垂下了头,心里在盘算着一个难题。只见那一截被燃着了的松枝劈拍轻声响着,已将是燃到了尽头,忽然冒了一个火花,随即熄灭。
  顿时,石洞内一片漆黑。
  黑暗中不时传出来窸窸声音。
  有人趁着黑偷偷摸出了山洞。
  红脸人不只一次地握住了剑把,却又不只一次地松开来。不可否认,他陷入到极度矛盾之中。
  他是一个不肯趁人于危的人,但是一朝落在敌人之手,他的敌人是否对他也会这么仁厚?
  有此一念,禁不往再一次地使他感觉到热血沸腾。
  “给他一个机会吧!”
  红睑人心里想着,一只手摸着了一截干树枝,一只手摸出了身上的火折子。
  “在这根松枝点燃以前,他仍有活命的机会,否则……”
  紧接着“噗”地一声,火光大盛。
  他故意拖长了时间,直到那截松枝完全点着了为止,立刻石洞里又现光明。过龙江已经不见了,早已遁出石洞。
  他发了一会儿愕,自嘲似的苦笑了笑,手里的松枝举高了,地面上的痕迹便清晰可见。
  他倒更仔细地看看。只见地面上清楚地现着许多手掌印子,有前有后,十分凌乱。
  由这些掌印判断,这只老金鸡果然心思缤密,分明是采取迂回路线,向洞外退出,他身受重伤,自知无能与红脸人对抗,乃在黑暗中采取迂回路线,停顿处皆有石块可供掩护,这一切分明在火光熄灭之前,便先已经观察好了,火光熄灭之后,仍能从容进退。
  看到这里,红脸人不禁低头发出了一声叹息,再一次感觉到这只老金鸡的可怕,不免心里有些忐忑,却有一股激动的热血冲撞着。
  “让他走吧!”他心里怪喊着,“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要他甘拜下风地死在我的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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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瓜园现绅士 竟是旧仇家

 

  一线曙光,现自东方大地之间。
  丛林里现出了几许生机——几只野斑鸠拍打着翅膀,离开了筑在竹间的巢窝,开始了它们新生的一天。
  八老太爷缓缓地松下了按在宫九如背后“志堂穴”上的手,后者像是才由死神处讨得了一线生机。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发出了微弱的气息。
  八老太爷长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道:“你总算苏醒过来了,我这一夜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宫九如微弱地点了一下头,才发觉到全身上下,已为汗水所浸透,肋下伤处,俱经过密密包扎,有一种清凉的感觉,大概敷有一种奇特的刀伤药。
  这一切,显然是八老太爷所赐了。
  八老太爷看着他苦笑了一下,神情间无不沮丧,缓缓地开口道:“这都怪我……他比我想象中更厉害得多……”
  宫九如疑惑地看了附近一眼,勉强开口出声道:“他死了……”
  八老太爷道:“跑了……不过,已被我叩天掌力重伤……我思忖着,即使他还活着,也不比你强到哪里。”
  这话并非他的大言不惭,事实上,以往数十年以来,还从来没有听过什么人在身中这位老爷子的叩天掌力之后,还能够活着不死。
  然而,这只老金鸡却是没有死,非但没有死,而且显然还活着逃跑了。
  负责搜索的几个手下回来报告,现场十里内外,不见任何踪迹。那意思便是说,过龙江真的逃之夭夭了。
  宫九如凄惨地笑着,缓缓地把身子躺了下来。
  八老太爷道:“你的伤势可是真的不轻,看样子姓过的已经练成了剑炁,要不然以你的功力,万万不会伤得这么重。我虽然用本身的元阳之气,勉强帮助你不使真气扩散,看样子你想恢复过来,非得半年以上不可。”
  宫九如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苦笑着道:“这都怪我学艺不精,连带着你老人家也脸上无光,啊,老幺呢?他……”
  他所谓的老幺乃指的是九大霹雳佟烈。
  八老太爷顿时气色如土,摇摇头说:“他死了……”
  宫九如身子颤抖了一下,恍惚中似乎记起来昨夕与过龙江动手的一节,那一霎时间太快,仿佛看见姓过的一只乌黑的手,猝然间插进了佟烈的心窝,接下来自己已受了伤,几乎丧命,便自顾不暇了。
  这么看来,佟烈是惨死在对方“黑手穿墙”辣手之下,势将作了无心之鬼。
  想到了数十年来谊同手足的情分,一朝分手,人天永隔,禁不住悲从中来,眼睛一涩,汩汩淌下泪来。
  八老太爷道:“我已叫人把他尸体运到杭州去了,等这件事情结束之后,再好好地为他料理后事……事情不能多耽搁,我们这就动身吧!”
  宫九如仿佛万念俱灰……轻轻叹息了一声,即闭目不再多说。
  他为人向称厚道,早年读书颇多,一朝失足,隐身黑道,为目前的八老太爷所罗致,结成同党,干些自欺欺人,所谓替天行道的勾当,每有所思“自反而缩”,辄生不安,经此一难之后,更不禁触发良知。
  且不说他自此种下了反正之心,而他日后竟而与那位八老太爷落得水火不容,这却是后话了。
  八老太爷犹是雄心勃勃,当下招手唤来手下,以担架将宫九如小心抬起,嘱咐他们即往杭州,并面谕了宫九如一番,嘱他转告云四姑娘有关下手打劫灾银之事,这才带了一个随身小厮,飘然自去。
  他看来道貌岸然,飘飘若仙,随身小厮更打扮得像是一个书童模样,身后为他背着一琴一剑。二人装作成一副游山玩水模样,就此上路。
  走了一程,八老太爷定下身来,只觉得口渴难耐,这才想到昨日今晨,滴水未沾,加以为宫九如灌输内力,耗力出汗不少,此刻思及,顿感口渴难耐。
  偏偏所带饮水用罄,附近岭岳重叠,独独不见一些山泉渍水,遂就着这一块石头坐下来,取过一个盛水的葫芦,命小厮寻些水来。
  小厮接过葫芦,离开之后,八老太爷这才盘膝坐定,将一只右手袖子捋起,霍然才发觉到,右腕腕脉间,现出了一道乌黑痕迹,不禁暗吃一惊。
  他当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昨夕他虽以“叩天掌”力,重伤了过龙江,可是右掌与过龙江对掌时,却是吃力颇巨,自此而后,便觉得不大得劲儿。这时一经察看,才知道敢情多少已受了些轻伤,那道乌黑形迹,正说明是淤血所积,所幸自己饮了千年蟒血,可不畏毒,否则久闻过氏毒掌厉害,以自己功力,即使不至于当场就死,毒发之下,这条膀子也就别想要了。
  心里想着,气得连哼了几声,自此益发地把过龙江恨之入骨髓。
  当下为思安全计,一面运用功力,将右腕气血封住,随用左手长长指甲,将右脉割开一孔,顷刻间淌下了许多紫黑色淤血,直到血色完全转为鲜红为止,又自取出随身所携带的止血灵药,敷住了伤处,这才觉得了松快。
  可是经此一来,失血出汗,更觉口渴难耐。
  老半天,打发去寻水的那个小厮才自转回,却苦着脸,连连摇头道:“老太爷……
  全找遍了,一点水影子也看不见,这可怎么办呢?”
  八老太爷骂了声:“蠢材。”站起来,凝神细听了一下,果然听不见有流水之声,向前看了看,山路迂回,上面林木倒也蔚然成阴。
  他便想到林子里寻些山果解解渴亦未尝不可,于是吩咐小厮,继续前行。
  走了一程,那童儿停下来喘道:“老……太爷……我累坏了,歇会子吧!”
  八老太爷见他已是汗流侠背,骂了一声:“无用的东西,”只得停下步来。
  他这里心中盘算着,却也莫怪这小子,昨午今晨,几乎一个对时,没有进过饮食,自己已觉着饥渴了,又岂能怪他来。
  心里正自转念着,要找些什么东西止渴充饥,忽然听见身侧不远处,呼啦声响,即见草丛中,探出了一个头扎着巾,面形瘦削的老者身影,紧接着这个老人便出来了,原来是个猎人。
  说猎人或是樵夫都可以,只见他一只手拿着钢叉,背上背着箭,还担着一肩干柴,腰上拴着两只兔子,另有一串柑子。
  这串柑子,算是一上来就把八老太爷的眼睛给紧紧地吸往了。
  老者身手颇是矫健,翻石跨野,甚是利落,不一刻已来到了八老太爷等二人近前,这才停了步子,呵呵笑了几声:“稀客,稀客,今天算是遇见了贵人。想不到这个梦还是……”摇摇头又遮住嘴,自警地道,“说不得,说不得……”
  八老太爷见对方老者,生有青皮寡肉的一张瘦脸,眉目倒也不差,以他身材论,像是无能负重之人,他却偏偏在山间打柴,岭峦猎战,背负如此大捆干柴,寻常百姓,万万吃受不往,足见平日训练有素,早已养成勤劳负重习惯,倒是难得。
  自他现身之始,八老太爷与他那个随身小厮,即一直注视着他腰上那一串三个既大又红的柑子了,此时此刻,如能到口,可是千金难求。
  “老兄请了。”
  八老太爷降尊纤贵地拱了一下手:“这里是什么地界?”
  樵子点点头,笑道:“这是山阳沟,再下去是山阳村,可就进了县城了。”
  “谢谢,谢谢。”八老太爷是打定了主意了,非把他腰上那三个柑橘弄到嘴里不可。
  他此时打扮,俨然是知书达理的富家翁,既是知书达理,便不能动手抢,总要对方心甘情愿才行。
  “老兄住在这附近么?”
  “不远,不远,”樵夫向山上指了一下,“绕过山去就到了,贵客这是……去哪里?”
  八老太爷嘿嘿一笑,习惯地捋着胸前白须,先不回答对方问题,却道:“方才你口说什么说不得,说不得,又是什么梦来……”
  年老樵夫又自呵呵笑了,一面乐不可支地摆着一只看来甚白的手,欲语还休地道:
  “咳!咳!见笑,见笑,是这么回事……”
  一面频频摇头着,像是一副被迫无奈的样子,却仍然忍不住说了出来。
  “是这么回事……贵客,昨天夜里,老儿我做了一个梦,梦着了山阳岭的土地山神对我说,今天此刻,我会遇见一位好心的贵人,向我购些东西,运气好,便能发上一个小财。”
  八老太爷“哦”了一声,眯起了一对细长的三角眼,毋宁是很感兴趣。
  “无非是个梦吧,”老樵夫脸上堆满了笑道,“于是我今天特地起了个早,打完柴,猎了两个兔子,便前山赶回后山,后山又绕向山腰,别说是什么贵人了,连小人也没看见一个……就在这时候,却看见了你老爷主仆二位,一时心喜,这才口不择言……还请老太爷你多多原谅……失言,失言。”
  说着连连打了两躬,耸了耸肩上的柴架,便待离开。
  “老哥你慢一点走。”
  看见老樵夫站住,八老太爷一面点手作势道:“坐下歇歇,坐下歇歇,我们来一个商量,你看怎么样?”
  老樵夫坐下来,莫名其妙地翻着一只眼:“商量些什么啊……老太爷?”
  八老太爷轻咳了一声,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连他自己都怪不好意思的,抬起手指了一下老樵夫紧系在腰带上的柑子说:“我们取个商量,你把这三个柑子卖给我,我就给你五两银子。”
  老樵夫怔了一下说:“什……么?”
  八老太爷又说道:“也罢,就让你真的发上一个小财吧,只要你把这三个柑橘给我,我就给你十两纹银,我是说话算数的。”
  一面说,探手入怀里,摸出了白灿灿的一大锭银子,嗖地抛了过去。
  对方樵夫慌不迭双手接住,嘴里“啊哟”叫了一声,把那锭银子看了半天,咬了一咬,咧嘴笑道:“老太爷,你说的……是真的?”
  “银子你都拿去了,还有假的?”
  “好……老天……我可是真的发了财啦……”
  收起了银子,抖着两只手,费了半天劲儿,才把插在腰带上的三枚柑橘解了下来,走过去双手奉上。
  八老太爷接过来,扯下一个抛给身边小厮,后者接过来,立时笑逐颜开地剥皮吃了起来。
  这里八老太爷摇摇头,叹了口气,一面剥着柑皮,一面向那年老樵夫道:“这山上还有人种柑橘么?”
  樵夫那只手紧紧护着身上银子一面摇头道:“没有啊,老太爷,是野生的,全树上就只有三个,都叫我老儿搞来了。”
  八老太爷送上一瓣到嘴里,觉得有些苦涩异味,皱了皱眉,也就顾不得,三口两口,吃下去一个了。
  老樵夫这边忍不往鞠躬打揖要告辞了,像是怕时候久了,对方又要向他要回那十两银子似的。
  八老太爷道:“借问一声——”
  老樵夫站住脚,回过头来只是傻笑。
  “这附近哪里可以找到水喝,可有人家居住没有?”
  “有是有,不过这……噢!”这樵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用手向着山间小径上指了一下:“那前头三里左右,倒有个瓜园子……只是路太远了,怕老太爷你走不了啊!”
  一听见有瓜园,八老太爷顿时为之精神一振。三几里路在他来说又算什么,随即挥了一下手,任那个年老樵夫走了。
  他这里两个柑子下肚,精神为之一振,笑嘻嘻地向着身边小厮道:“你看,天无绝人之路吧,方嚷着口渴,这就有人送柑子来啦,只是太少了,前面就有瓜园,福气好的话,说不定还有西瓜可吃,走吧,我们这就瞧瞧去。”
  那小厮一听说上面有瓜园,早已按捺不住,八老太爷既然这么说,自是喜出望外,当下抖擞着精神,便随着他向山上行进。
  如此,约莫往前行走了小半个时辰,即见一条羊肠小道迂回直上,小道上筑有石阶,不似先前那般难以行走,更有一个木制的指标,直指而上,上面写着李家果园,果园、瓜园想来是一回事,足见方才那个老樵夫并没有骗人。
  八老太爷打定了主意,要在那李家果园内好好歇上一阵,不只是要喝些什么,还要扰上一顿饭才能称心。
  前行约有一箭之程,可就看见了所谓的李家果园了,一行刺荆棘,衍生在那高山的道路旁边,也算是一片围墙,却听见一人正在唱着山歌。
  想是听见了动静,歌声忽然停止。
  即见一个头缠白布的十八九岁小子,探头出来张望了一下,很惊讶的样子,盖因为这里一向罕有人迹,更没有像八老太爷那般风度翩翩,举止若仙的人物了。
  八老太爷站住脚笑道:“喂,小兄弟,这就是李家果园么?”
  头缠白布的年轻小子扬了一下眉毛道:“是呀,老爷子要找哪个?”
  出口竟是四川味道。
  八老太爷很惊讶地道:“你们原来不是本地人呀?”
  “是啊,”那小子道,“我们主人是从四川迁过来的嘛……老客人可是口渴了吧,吃个西瓜吧!”
  八老太爷嘿嘿一笑,对方的话,可是说到了自己心眼儿里去了。
  不容他回答,他身边的小厮,先自叫起了好来。
  八老太爷笑骂道:“没见过你这个奴才,连一声客气话也不会说么?”
  年轻小子先自跑了出来,一面打开了一扇满生荆刺的栅栏,把对方这老少主仆二人让了进来。
  八老太爷二人这才发现面前敢情是一片沙土稀疏的瓜田,地里长满了西瓜,很多看来都已成熟,附近堆着已摘下的西瓜,有待装车。
  “呵呵……”八老太爷笑道,“这可好了。”
  园内有个茅亭,此刻权作瓜台,其内也堆满了西瓜,还剩下一个石桌,几个座位,八老太爷不客气地走进去坐了下来。
  却见桌上放着一把切西瓜的钢刀,一旁几个箩筐里尽是抛弃了不要的烂瓜。
  八老太爷笑道:“来来来,小朋友,光弄一个未尝尝,好了,有赏。”
  一面说,先摸出了一块碎银子放置桌上。
  年轻小子惊喜得呆住了。
  八老太爷跟前的那个小厮见状,早已不耐,抢上一步,自己便拿起了一个西瓜。
  年轻小子见状忙道:“这个不好,我来,我来——”
  他果然挑了一个黄沙瓜——甜得出奇的大瓜,直把八老太爷主仆二人吃得眉开眼笑。
  那个年轻小子在他主仆大吃过瘾之际,也就不客气地把桌上那块碎银子收进袋里。
  “今天我可是运气真好,连得了两次赏银,嘻嘻!”
  八老太爷一大块西瓜下肚,只觉得遍体生凉,爽快极了,听见对方小子的话,就停下来道:“怎么会得了两次银子?莫非先前也有客人来这里吃瓜不成?”
  那小子笑道:“谁说不是?就是刚才不久来了一个樵夫,在这里吃了西瓜,送了我一块银子,还说不久就有贵客上门,并且为我选好了一个大的,说是客人一高兴了,一定会赏我银子,果然没有错,不大会儿的工夫,你老人家和这位哥儿可就来了。”
  八老太爷一笑说道:“原来是这样的……”
  接着他眉头微微一皱,暗忖着,这老儿好快的脚程,背着大捆的柴,竟然这么快就先到了。
  心里想着,便自问道:“那老樵夫走了么?”
  “啊,还没有吧,刚才还看见他在那边打盹儿呢。”
  方说到这里,即听得一人笑道:“哪一个寻我?”
  即见由近侧草屋里,缓缓步出一个羽衣星冠,神采飞扬的绅士人物来。
  各人不看则可,一望之下俱不禁为之一怔。敢情这个风度翩翩,上流绅士的人物,正是方才那个背负柴薪的山间老樵,旋踵间,竟自变为另外一人。
  八老太爷心中一惊,已自觉出了其中有诈,只是用一双湛湛有神的眼睛,向对方注视着。
  却见那老绅士举止翩翩的一摇来到了近前,先自向着八老太爷一拱道:“姜公别来无恙,只怕记不得我这老朽了?”
  八老太爷这一惊,不啻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
  那是因为八老太爷实在就是姜隐君其人,这个隐秘,当今天下,只怕还不会为任何人所知,即使冰雪聪明如凤姑娘者,也只是有所怀疑而已,眼前何许人也,竟然一口道破,言下语气简直不容否认,实已一口认定。
  “噢……”八老太爷一双细长的三角眼,睁了又睁,仔细在对方脸上转着,“阁下是……哪一个?你是认错人了吧……”
  摇身一变,由老樵夫而变为老绅士的这个人,聆听之下,嘻嘻笑着,简直笑眯了眼。
  “怎么会认错了?凭着兄弟我这双眼睛,岂能认错了人?”
  老绅士一面说,不客气地大刺刺地坐了下来:“想当年,天山冰池之会,你我俱是风流少年,时光荏苒,一晃眼的工夫,我们可都老了——姜极——你真的不认得我了?”
  八老太爷倏地自位子上站了起来,目光炯炯地道:“你是?恕我眼生……我可是真的不认识你了,你认错人了。”
  老绅土冷冷一笑,摇摇头道:“就算我认错了人,却也不会认错了这‘六朝焦尾’……”
  说时,伸手向着对方随身小厮背上古琴指了一下,哈哈一笑道:“六十年来,为思此琴,真让我魂牵梦系,今天总算让我找着,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吧!”
  话声一歇,倏地腾身而起,状似展翅之鹰,已自隔座跃起,到了对方小厮的座前。
  这势子快极了,尤其大胆的是,竟然当着八老太爷面前这般施展,可真是胆大之极。
  八老太爷在他说到这具“六朝焦尾”时,早已心存戒备,忽然见他跃来,吃了一惊,叱一声:“大胆……”
  二字出口,右手忽起,倏地直向对方身上劈空抓去。
  他的“无形劈空掌”力早已深具气候,相隔又是如此之近,照常理来说,应该是有何等威力,无奈这一霎可是有点儿“欠灵”。
  就在他老人家的手势方自一举起的当儿,蓦地左臂下似有一根筋抽动了一下,一阵子彻体的奇酸。
  “啊!”八老太爷才举起了一半的手,不得不立时垂下来,所发力道只不过才在丹田打了个转儿,随即消逝无踪。
  也就是这么点空档的工夫,对方那个老绅士已把背在小厮背后的那具“六朝焦尾”
  取到了手上,一来一往,有似飘风,忽地回来,又坐在了位子上。
  那个小厮猝然大叫一声,向着对方扑去,不想身子方自移动,像是忽然牵动了身上痛处似地,脸上一阵子抽搐,晃了一晃,随即直直地坐了下来,一瞬间汗如雨下,却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到这里,八老太爷恍然而有所悟。
  “你……”
  第二次抬起右掌待将掌力发出,情形一如先前模样,内力在丹田滚了一滚,随即为之消散。
  八老太爷本人乃是精于医道病理之人,当此一刻,总算悟出了其中道理。
  “毒……我竟是中了毒?”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他随即用那双十分置疑的眼睛向对方那个老绅士看去。
  当然,现在他眼里的这个老绅士,已并非再是什么绅士,他已是变成了一个十分可怖的强敌了。
  促使他忆及眼前此人的根底,全系来自他生平最为喜爱的“六朝焦尾”。
  这古琴,真是属于它现在的主人,八老太爷所有之物么?未必!
  实在的情形是——
  六十年前,冰池之会,当时的姜极以卑劣的手段,巧取于当日在座八友之一的神州鬼凤陆青桐,自此而后,古琴便为姜极所有。
  姜极何止是只取了这古琴而已?他甚至还取了陆青桐的性命。那一日,他运筹鬼使,巧施毒药,使得除他之外的七个与会之人,皆都身中奇毒,丧了性命。想不到,事隔六十年,竟然有人会翻出了这件他所认为天衣无缝、再也不会为外人所知的往事。
  使他震惊的是眼前这人所说的那一句“物归原主”,简直令他心惊胆寒。
  “莫非……你就是……陆……神……州……”
  “神州鬼凤——陆青桐。”老绅士用着这比寒冰还要冷的声音纠正了对方的语句颠倒。
  在他说出了本名陆青桐三字之后,忽然间在八老太爷的眼睛里,他那张脸便真的是当日的陆青桐了。
  尽管已是六十年的岁月悠悠,人们对于他所曾经经历过的可怕往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真的忘怀的。
  陆青桐虽然老了,依然是陆青桐,正如同姜极虽然老了仍然还是姜极一样。
  姜极——姜隐君——八老太爷,其实正是一人,只是三个不同时代年月的不同化身而已。
  陆青桐——凤七先生亦是一样。
  所不同的是,姜隐君眼里的陆青桐早已中毒而死,如此后来的凤七先生,便与他在感觉上没发生一点点牵连,他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关系,甚至到现在为止,他仍然还没有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便是那个与自己齐名,令人闻名丧胆的“七指雪山”主人凤七先生。
  “陆青桐——你竟然还活着?”
  “不错,还没有死。”凤七先生调侃地说,“看样子还很健康,短时间还死不了。”
  姜隐君身子颤抖了一下,一声狂笑道:“好,想不到今天竟会着了你的道儿……你怎么会得手的?告诉我,也让我长长见识。”
  凤七先生摇摇头道:“姜老头,我不会要你死的,你死了谁受罪呀?”
  “这么说……你对我是手下留情了……哼哼……”姜隐君一连哼了好几声,才厉声道,“也许你还不知道,我曾服过千年毒蟒之血,百毒不侵,这一点也许你还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
  凤七先生转过头来,看着几乎吓傻了的那个果园里的小子,微微一笑:“这里没有你的什么事了,我们是老朋友,你干你的活儿去吧,我们坐一会儿就走。”
  年轻小子巴不得赶快离开,应了一声,慌不迭转身离开,凤七先生这才转向姜隐君点点头道:“我曾到你在宁国府的旅邸,拜访过你,可惜你不在家,那一夜,我原可把此琴拿去,只是明人不做暗事,总要你心甘情愿才是,你的解毒灵药,我见识过了。”
  姜隐君在他说话时,曾不只一次地运用内力,只是第一次功力待发之时,便莫名其妙地又自散了开来,看来自己身内,已为某一种怪异的药物所控制,竟使得自己空负一身盖世功力而竟然一筹莫展。
  一霎间,他无限气馁地坐了下来,当真是万念俱灰,凤七先生从容地微微笑着:
  “半途之中,你所吃的那个柑橘,其中便藏有隐秘,它可暂时使你身上的防毒抗力失效,那么接下来西瓜里的第二道手脚,才能在你身上产生了效果……”
  姜隐君怒血翻涌,偏偏发作不得。
  “可叹你一生行事缜密莫测,更通医道,却仍然粗心大意着了我的道儿。”
  说到这里,他含笑道:“我原可于此时,不费吹灰之力,致你于死命,只是……我却宁可欣赏你活着更好。因此,在这里对你不犯秋毫……你所中的毒,更不是什么致命之毒,以你功力,到了一定时候,也不难化解。那时你必然对我不肯善罢干休,我们再好好较量较量,只是阻止了你发财的美梦,实在抱歉之至,也就说不得了……”说到这里,他即将那具“六朝焦尾”背向背后;向着姜隐君举了一下手,随即大摇大摆地向外步出,却剩下了眼前艺高绝伦的姜隐君,似乎只有翻白眼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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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姑娘灌烈酒 醉后吐真情

 

  好大的一阵雨呀!
  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大雨点子就像是洒豆子也似的自天空洒落下来。
  于是,房上、路上,凡是所能看见之处,水花四溅,暴雨如珠。
  这阵子雨来得可是时候,最起码,来年的稻田水是有了。江南到底是江南,即使是干旱季节,也不会长久,自有及时之雨解人忧虑。
  大雨之下的即景,确是新奇而热闹,黄土街道上频频爆起的水花,土珠儿,就像是开了锅的稀饭,来往行人一个个抱头鼠窜,状似过街老鼠,都成了落汤鸡。
  那是一块相当大的招牌——广和居——有名的素菜之家。
  “广和居”的素菜包子、饺子,以及整桌的素菜筵席都十分出名,是当地两位乐善好施的佛门居土所联资经营。除了这家远近驰名的饭馆子之外,另有一家“广和居客栈”,就在饭店的后首,来往的客官先吃饭后住栈,或是先住栈后吃饭,都极为方便。
  大雨来临,却为饭店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生意,一时间门限欲穿,张张桌子都挤满了人,后来的便只有挤在门檐下“望洋兴叹”的份儿了。
  小伙计柱子老早就支起了大红纸上面专写着斗大的一个“满”字招牌,只是这招牌刚一支出去,就被斜扫进来的雨点儿给打湿了,看起来一片模糊,红黑混淆,不知道上面写些什么东西。
  大雨唏哩哗啦,黄土道上泥点儿四溅,偶尔驰过来的快马,遍体水湿泥泞,蹄掌翻飞之际,两侧行人可都遭了殃,简直都成了蠕动在田畦里的泥鳅。
  小伙计柱子看看雨势不歇,来者有增无减,确实发了大愁,把一块防雨的大油布,用竹竿支架高高挑起来堵向正门,这样一来可以防雨,再来兼可防人。
  他这里方自把油布架子支好,却顺着布篷子边沿淅沥沥淌下来一撮子水来,正好淋到了他的脖子里。
  “啊唷……好凉!”话声未歇,他的一双绿豆小眼珠子可就直住啦。
  像是忽然被人点了穴,又像是得了急中风,一双小眼在猝然接触到面前这个人儿时,他确信那可是再也分不开来了,心里是嗵嗵地直跳,张着嘴傻着脸。
  “我的老娘——这是哪来的一个小娘儿们……不……还是个大姑娘吧……可也他娘的太俊了些吧……我的个老娘,简直是再世仙女嘛……”
  美色当前,竟然连脸上的雨水都忘了抹了。
  就这样,柱子直瞪着两只小眼,眼巴巴地瞧着那个他认为再世的仙女一径地来到了他眼前,敢情是好标致的一个大闺女。
  二十上下的年岁,白净净的脸蛋儿,高鼻子,小嘴,两道黑而秀长的眉毛微微颦着,一身黑油绸子雨衣,近腰肢的地方用一根同色的油绸带子扎着,空出了纤细的小小蛮腰,不过是那么一拃,那么笨重的一身雨衣,穿戴在她身上,竟然不觉出一些儿累赘,只是好看。
  这个姑娘一路淋着雨水,直由对街走了过来,身后牵着一匹高大的灰鬃大马,人马被雨水冲洗得油光水亮,一径直奔到眼前。
  小伙计柱子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射,看了个唏哩哗啦,不经意全身早成了落汤鸡,只是望着对方姑娘发愣。
  “对不起,”那姑娘向着他点了一下头,“给我找个座儿,要独个儿的。”
  “是……有有……请——”
  那姑娘淡淡地笑了笑,怪凄凉的样子。
  “啊,对了,还有我的马,麻烦给牵到厩里,好好喂些草料。”
  “是是……有有……”
  好像是除了“是”和“有”之外,别的话他可全都忘了——等到接过马,转交给另一个小厮,拉向槽头的当儿,这才忽然傻了眼。
  只顾了“是是是”“有有有”把客人让到了屋里,眼睛在座头上这么一掠,他可真的傻了眼啦。
  却只是满屋子黑压压坐的都是人,加上了许多临时新加上来的座头,可真是举步维艰,老天,再还能从哪里找到这么个空座儿让给眼前这个姑娘。
  “这这……”柱子红了脸,“真对……不住……我可真是没地方……安置……
  这……”
  大姑娘早已把一身油绸子雨衣脱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紧身衣裤,长身细腰,衬着乌黑的一头长发,看过去越见标致,一听见说是没有了座位,脸上表情可就透着失望,两道秀眉可就颦在了一块儿,似乎有些怪对方小伙计为什么不早说。
  “可,真是对不住……这里早就客满了。”
  这话可就更有语病了,既是早就客满了,为什么现在才说?
  心里一气,也不多理他,只拿着一双冷冷眸子瞧着他,那意思是说倒要看看你怎么安置我,想打发我走可没那么容易。
  “这……”柱子可真是作了大难。
  大姑娘冷冷哼了一声,往后面退了几步,拿背靠着身后的墙,抱着一双胳膊,似乎是要在这里泡上了。
  柱子无奈,只得端上了一把椅子,赔着笑道:“大姑娘,你就请先坐一会儿吧,待一会儿有了空儿,再请上座,可好?”
  这个姑娘用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向他扫了一眼,随即不吭不声地坐了下来。
  柱子这才松了一口气,赶忙转身张罗着倒茶拿手巾儿,大姑娘接过了热腾腾的面巾,刚要往脸上抹,想是忽然发觉出上面的气味不堪承受,皱了皱鼻子,又退了回去。
  “嘻……”柱子嘻着一张大嘴,“大姑娘你贵姓呀?这是往哪里去呀?”
  人家姑娘可是正眼也不瞧他一眼,说了等于没说,她好像压根儿没听见一样。
  这时方才那个牵马的小厮,才背着大姑娘一具简单的行囊走了进来,嘿,柱子这才发觉到,行囊外面还插着有一口宝剑——不用说,对方这个姑娘准是个跑马卖解的江湖少女了,却又看上去文文静静地,一些儿也不沾江湖气息。
  即使是坐着,也怪不是个滋味,满屋子乱哄哄的客人,笑声、叫声、呼卢喝雉的猜拳声音,真能把耳朵给吵聋了。
  大姑娘忍不住正要站起来冒雨离开,即见一个头戴着瓜皮小帽的店家由里面步出,睁着一双黄眼睛珠子东张西望,贼也似的。
  忽然一眼看见了角落里的这位姑娘,顿时堆起了满脸的笑容,一路上杀出重围,直到眼前。
  “这位大概就是麦小姐吧?对不起,怠慢,怠慢!”一面说,这店家一手摘下了头上的瓜皮小帽,连连直向着面前大姑娘打躬不已。
  大姑娘惊了一惊,盯着他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姓,谁告诉你的?”
  “这……大小姐你马上就知道了……”一眼看见了面前的柱子,立时瞪眼作色道,“你可真是糊涂蛋一个,没位子你不会往后面带吗?”
  柱子讷讷地道:“后……面?后面不是客栈吗?”
  “混蛋东西。”那店家怒声斥道,“客栈里不是照样吃饭……还不把大小姐的行李背着?”
  敢情来人是这里的主人之一,人称“二先生”的账房兼管事,他姓曹,人家管他叫曹二。经他这么一喝叱,柱子哪里敢出声?立时背起了大姑娘行囊,往后院里就走。
  大姑娘还有些转不过弯来,只看着曹二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小姐你跟我来见一个人,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原来这位姑娘正是麦小乔,前些天恭送父母入川,在哥哥家住定之后,终是闲不下来,过了几天便禀明父母说是欲往九华山寻师。二位老人家虽是十分割舍不下,无奈情知爱女自为金鸡太岁过龙江击伤之后,虽赖凤姑娘之续命金丹保住了性命,身上仍有余毒未去,早晚不定哪一天发作起来,便不得了。偏偏这类潜在毒伤,一般医家万难解救,也只有寄望那些山野奇人异士,是以小乔说要转回师门,麦氏二老便也不再阻拦,一番叮嘱之后,含泪而别。
  麦小乔原本是想去九华山寻师,半路上想到了关雪羽,总是放心不下,便取道江浙欲向皖南切入,心里甚是犹豫。
  她心里虽是一直惦念着雪羽,却不知他如今落脚之处,记得临别之际,关雪羽曾说过,如欲打探他的下落,便去出云寺问出云和尚便知,于是她便私下打定了主意,先去找出云和尚。
  却是没有想到,方入浙境,便遇见了这阵子大雨,雨势之大,简直前此未见,更势将要延续数日。说不得,也只好先在这里住了下来。
  此刻,曹二忽然道出了她的姓氏,说是有人要见她,便不禁令她暗暗吃惊。
  她此行外出,为恐被人疑惑,衣着行止,已是尽量随俗,丝毫不愿出异样,想不到依然为人认了出来。
  这时一面随着曹二向里面行走,心里虽忐忑不安,暗忖着如是老金鸡等一伙强人,便将如何是好,心里思忖着见面后应处之道,已同着曹二步进到后院广和客栈。
  一弯长廊直通内院,满园萧瑟,衬以半池枯荷,一切在雨的衬托之下,更显得无限惆怅。
  雨势实在太大了。
  唏哩哗啦由两廊边檐倾泼下来的雨柱子,看上去就像是两条大水龙。
  这道朱红色长廊一路婉蜒伸展,直达湖心,就在那湖心之处,耸峙着一座六角石亭,尽管风雨交加,这湖心一亭,却独能享受到风雨中的宁静。
  显然那神秘的客人,便在湖心亭了。
  麦小乔忽地停住脚步,道:“这人要见我么?”
  曹二笑道:“是是……”
  麦小乔道:“我刚来这里,他又怎会知道?别是认错了人吧!”
  蓸二道:“万万不会,大小姐既是姓麦,便错不了……”
  方说到这里,即见前面六角亭蓦地启开,由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着半短长衫,白长袜,足踏一双多耳芒鞋,高个头的尖脸汉子。
  曹二忙站住脚道:“这位麦大小姐,我给请来了。”
  尖脸汉子那张死人也似的脸上,看不见一些笑容,点点头道:“没你什么事,下去吧。”
  曹二笑着应了一声,躬身而退,一面招呼着身后的柱子,径直把麦小乔的衣物行囊,扛向后面客房。
  这里,那个尖脸的汉子,掀动着一双吊梢眉,一双凸出的眼珠子,骨碌碌地在麦小乔身上转了一转。
  “是麦姑娘么?我家姑娘等候多时,里面有请。”
  “你家姑……娘?”
  麦小乔显然为之一惊,接着也就猜出是谁了。
  “难道是凤……姑娘?”
  想着随即快速步入亭内。
  果然没有猜错。
  但只见偌大的六角亭里面,摆置有一席讲究的饭菜,凤姑娘独自一人坐在席前,却另设有一个座位,杯箸排置,却是空着:
  “是你,凤姐姐……”
  凤姑娘身着粉红,却披着水绿色的一领长披,一蓬秀发,又黑又长的直披肩后,想是独个儿饮了一些酒,脸上微微现出一抹酡红,更凭添了几许娇媚。
  “请坐,”她微微含笑说,“专为了等你,这一桌子莱,我还没有下筷子呢。”随即转问身后的尖脸汉子,“大四儿,给麦姑娘献茶。”
  尖脸汉子大四儿应了一声,转身倒茶。
  虽是客居之间,她这里可是一应俱全,敢情无异于她的行宫别馆。
  “姐姐你太客气了……”
  说着,麦小乔随即在那张空着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这一切简直就像个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她可还真的有些弄不清楚,不过,在这个地方,碰见了这个人,却是一件意想不到,令人喜悦的事情。
  大四儿献上了精瓷盖碗的一碗香茗。
  麦小乔实在口渴了,端起来轻轻呷了一口,只觉得茶质清碧,入口生芬,端是上好佳茗。她的眼睛不经意地又注意到对方凤姑娘纤纤玉指上的那枚碧绿的翠马蹬戒指上,白手碧翠,相映生辉,却是美极了。
  “她可真是个美人儿……也真懂得享受……”
  再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布衣裙权,光净的十根手指头,未免相顾失色,她虽自幼生长在官宦富贵之家,可没有养成一些儿娇惯气息,像眼前凤姑娘这般排场享受,也是从来未曾有过。
  老实说,这个凤姑娘,对她几乎是完全陌生的,对于“她”,她有太多的纳闷儿,太多的好奇。
  其实,凤姑娘又何尝不是一样?
  四只几乎是一样清澈、一样美的眼睛,有意无意地彼此都在静静观察着对方。
  “你真美……”
  凤姑娘微微笑着,发出由衷的赞美。
  其实这句话,小乔早已经说过了,只是在心里说,没有出口而已。
  “姐姐怎么也在这里?”
  “我比你早来两天。”凤姑娘的那双澄波双瞳向着窗外瞟了一眼,窗外仍然是大雨如注,“可巧碰见了这阵子大雨,就被留了下来。”
  “你又怎么会知道我来了这里?”
  “这可是一件巧事……你过来。”
  一面说,她随即走下位来,麦小乔跟着过去。
  凤姑娘望向另一侧,推开一扇窗,大雨之中,即现出了当前不远的街景一面,包括广和居馆正面大街在内。
  “明白了吧。”凤姑娘说,“我的眼尖,你一来我就看见了。”
  小乔这才明白,笑笑道:“可是我们就两个人,也犯不着叫这么多菜呀?”
  “我习惯了。”凤姑娘浅浅忧郁的眼神儿,在她脸上转了一转,“人的一生,就像萤火虫一样的,即使有那么一丁点儿光,又能光彩多久?尤其是我们女人家,所以,别那么苦了自己,该吃就吃一点该玩就玩一点,有好穿的好戴的,别藏着啦,赶快穿戴起来,怎么舒服就怎么过,莫待春去冬来……”
  眨了一下眼睛,她似颦眉却又笑了,露出的一排洁白又整齐的牙齿,忽然像是触及了什么,摇摇头就不再多说下去。过了一会儿,她才指了一下桌子:“我们吃吧,菜可是要凉了。”
  小乔的肚子实在也饿了,对方既是一番诚心,也就不再客气,两个姑娘家就大大方方地吃喝起来了。
  “你可会喝酒?”
  小乔摇摇头,一笑说:“不过,你有兴趣,我也可以奉陪一些。”
  “好极了……”凤姑娘眼睛一扫旁边的大四儿,“给麦姑娘斟酒。”
  大四儿答应了一声,双手自矮几上捧起了一个古瓷的小酒壶,正待上前。
  “慢着。”凤姑娘唤住了他,看向小乔道,“我差一点忘了,你是不能喝酒的……
  也幸亏……幸亏……”
  “为什么呢?”
  “你身上有伤,怕是见酒就发……”
  小乔这才想到了自己的毒伤未去,果然是喝不得酒。
  凤姑娘说:“我平常一直是不喝酒的……你猜我为什么会忽然又发了酒瘾?”
  小乔摇摇头道:“为什么呢?”
  凤姑娘说:“那是因为我忽然想到,我们女人实在太可怜了……很多事男人能,我们女人就不能,我就是不信,所以干脆就喝它一个痛快……”
  小乔“嗯”了一声,半笑道:“说的也是……只是这……又何必?”
  凤姑娘眯起了一双凤眼,含着笑说:“巧的是,我在那只老金鸡的住处,发现了好多前朝的佳酿……弃之可惜,我爹爹嗜酒如命,就带了一些预备孝敬他老人家,一时兴起,就打开了一坛尝尝……”
  “味道怎么样?”
  “好是好,就是太辣了点……”凤姑娘张开樱口,吐了一口气,用手扇了扇,显示着她根本就不擅饮酒。
  一旁的大四儿,忍不住上前一步,刚想开口,就被凤姑娘的目光阻止,他终于不敢再置一词,摇摇头叹了口气,随即退回原处。
  自从上次跟踪凤姑娘,惨被修理之后,大四儿算是乖得多了,也学会了看眼色儿说话,像现在,凤姑娘喝多了几杯酒,表面无事,一旦发作起来,便是不行了,大四儿还是三缄其口,闷不吭声的好。
  酒入愁肠,似乎增加了无限惆怅。
  凤姑娘向着她的跟班儿大四儿挥了挥手道:“你到外面去,这里用不着你。”
  大四儿怔了一下,终于讷呐地道了声:“是……”随即退出。
  他前脚退出,凤姑娘随即用手捧起满满一觥酒,大口的饮了个精光。
  小乔“呀”了一声,睁大了眼道:“别喝醉了……”
  凤姑娘斜过一双凤眼瞟着她,笑得那么邪:“这点酒……又算得了什……么?唉……
  我心里闷得慌……喝点酒,也许会好受些。”
  说罢,又自斟了满满一觥。
  小乔倒是一番好心,皱着眉毛说道:“我看你是不能再喝了,喝醉了可怎么是好?”
  凤姑娘这时脸上一片桃红,看过去益增娇媚。她脸上颜色过于白皙,又不着笑容,看上去冷冰冰的,令人不敢亲近,现在喝了酒,脸现酡红,再加上不拘言笑,顿时如春花怒放,望之如桃李争春,娇艳极了。
  “你放心吧,我不会醉的……我只是心里千头万绪,不知向谁吐诉才好。喝一点酒松弛松弛,果然像是好受得多。”
  小乔的肚子原本饿了,这么多佳肴在前,她也就不客气,一口气吃了两碗饭,又吃了好些菜,喝了一碗汤,这才放下筷子。
  凤姑娘在她吃饭的时候,只是不停地喝酒,直到把用红布包着的满满半坛子酒喝了一个精光,才停了下来。
  小乔吓了一跳,道:“吃点饭吧!”
  凤姑娘摇摇头,却由位子上站了起来,一直走到窗前站住,外面风雨不息。
  二女并肩而立,眺望着大雨的天——
  “好大的雨呀……”小乔说,“这一下旱象总可以排除了吧,不知道我们那边下了没有?”
  凤姑娘双手拢了一下肩后长发,连带着她身后的一领披风,都被大风吹起,一平如肩,模样儿更俏了。
  六角亭内灌满了风,迂回不出,“轰轰”作响,声势颇是惊人。
  “你不是回四川了么?”凤姑娘眼睛注视着窗外,却在跟麦小乔说话,“怎么又来了,莫非有什么未了的事?”
  “喔……”小乔摇摇头,讷讷道,“倒也没什么………只是想回去看看……”
  “难道还有什么你放不下的人?”
  说着,她当然转过脸,睁大了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小乔,这话可是说得过直了,小乔被她这么直直地注视着,原来很自然的表情却变得不自然了,由不得脸上微微红了一红,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凤姑娘忽然笑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我猜出了你的心事?”
  小乔摇摇头,怪不自然,又有些生气地道:“我有什么心事?”
  “你别乱说——”说了就把头转向一边,直向窗外望去。
  凤姑娘轻轻哼了一声:“难道你真的不想知道他的消息下落?”
  小乔心里由不得微微一动,回过眸子来瞟了她一眼:“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谁的下落?”
  “哼!你可真会装蒜。”凤姑娘扬了一下头,“既然你不想知道,我也就不再多说了。”
  麦小乔脸上一红,笑了笑道:“你是说关先生?”
  凤姑娘看了她一眼:“不错,就是他,关先生。”
  麦小乔由不得脸上又红了一下,想了想,落落大方地道:“他的近况可好?”
  “好极了……”凤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你想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么?”
  说完,她静静地向小乔注视着,微笑了笑,笑容里包涵着几许神秘,却是“讳莫如深”。
  麦小乔总是不便承认,微微摇了一下头:“那倒……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他的近况如何?我父母对他一直心存挂念……”
  “你自己呢?”
  凤姑娘的那双眼神儿,忽然变得极其犀利,像是两把锋利的匕首,直刺到小乔心窝里。
  麦小并可是有些脸上挂不住了,以她性情,平常要是有人敢对她这么无理说话,她早就还以颜色了,只是眼前这个凤姑娘,却是有大恩于她,甚至于她家门中人,那就不便发作了。
  聆听之下,她干脆不答理她了,把头转向一边,脸上神色明显地现出了不悦。
  凤姑娘迎着冷瑟的风,苦笑了笑,忽然道:“我们不谈这个了……”
  一阵寒风袭过来,她脚下情不自禁地摇晃了一下。
  麦小乔忙自挽住她道:“呀,你有些醉了。”
  凤姑娘挣开了她的手,摇摇头,道:“别胡说……这点酒,算得了什么?”
  话虽如此,她却情不由己地现出了醉态。须知她素来不擅饮酒,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喝过,再者所饮之酒,正是当日过龙江取自古堡地窖所藏。数百年前的烈酒,酒性奇强,双重原因之下,她如何挺受得往?
  这阵子迎面寒风,猝然间引发了强烈的酒兴。凤姑娘忽然觉得酒力上冲,一阵子天昏地暗,心里虽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不愿在人前出丑,身子见了一晃,便在近窗前的一张石几上坐了下来。
  她想呕吐,身子前倾,探出窗外,干呕了几声,却是吐不出来。
  麦小乔看着,心里老大的不忍。
  “凤姐,你可是真的醉了……我扶你到屋里去休息休息吧……”
  说罢,再也不由她使性子,胳膊上着力,用力地把她搀了起来。
  凤姑娘真的醉了,一头秀发,云也似的垂了下来。手触处全身滚烫如焚,恁地星眸圆睁,几番作势,却挽不回已经瘫痪了的醉态。
  “谢谢你……你就扶我一把吧……”
  “你就别客气了。”
  麦小乔搀着半醉的凤姑娘一脚步出了湖心亭,只把一旁守侍的大四儿吓了一跳。
  “怎么了,我家姑娘,她怎么了?”
  抢上几步,就要去搀扶,却被凤姑娘推了开来。
  “没你什么事……我只是多……喝了一点酒……”
  “唉……”大四儿重重地叹了一声道,“刚才不是早跟姑娘说过了么?这种酒喝不得……偏偏又在这当口儿,不是误事了么?”
  麦小乔道:“不得事,她只休息一会儿也就好了,你前头带路吧!”
  大四儿也只有摇头叹气的份儿,他虽受凤七先生严词关照,一路照顾凤姑娘的起居饮食,不得出半点差错,无奈这位姑娘任性,动辄大发娇嗔,好几次差一点连命都送掉,哪里还敢有所顶撞?只是职责所在却又不能置若罔闻,须知道一旦那位背后的凤七先生怪罪下来,自己便真是有十条小命,也是难以保住,这可是左右为难的一件差事,却又不容他抽身而退,也只好克尽绵力,勉为其难了。
  好在,这座园子,自凤姑娘下榻于此,便整个地包了下来,倒不愁外人撞见,否则张扬出去,可就麻烦,尤其是眼前这当口儿,可是一点点紪漏也出不得,大四儿心里一个劲儿的这么嘀咕着。
  穿过了曲折的长廊,一径来到了后院客舍。
  大四儿老大不放心地回过身来道:“还是我来……吧……”
  凤姑娘虽然在醉酒之中,心里面却清楚,只向着那大四儿挥了挥手:“去……给我滚的……远远的……”
  大四儿真傻了眼啦。
  “姑娘你……”
  “再说一句,我把你眼珠子给挖了出来。这里没有你什么事了,我不叫你进来不许你进来……去去……”
  边说边自连连向着大四儿挥手不已。
  大四儿直恨得频频咬牙,一腔忠心,不意竟落得如此下场,心里一阵子难受,只觉得遍体生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呆在当地,可叫他不是个滋味。
  倒是小乔看不过去,含笑安慰他道:“你就下去吧,你家姑娘交给我吧,保管没错儿……”
  大四儿望着她苦笑了笑,一时连眼泪都淌了下来。
  把凤姑娘搁在了床上。
  这一霎,天色昏暗得厉害,大雨兀自不停地落着,虽然还没到天黑的时候,却几乎已经像是天黑了。
  关上了窗户,点亮了一盏灯。
  望着床上的凤姑娘,麦小乔无可奈何地舒了一口气,她的脸色绯红,摸起来烫人,一双娥眉紧紧皱着,红而薄、呈现着动人弧度的嘴,紧紧地绷着,那么醉态掬人,看着也令人怜爱。她那里不时地哼上一声,翻个身子,散乱的发丝任性地披下来,像是一片云,而云中的这一只“凤”便更加难以令人猜测了。
  即使像她——凤姑娘,这等武功之人,一旦醉倒之后,景象亦是如此,由此推想她所饮的酒,该是何等的醇烈了。
  “水……水……”一声声的曼吟,出自凤姑娘的芳唇,她确是有些醉糊涂了。
  麦小乔应了一声,赶忙站起来,由一旁暖壶里倒出了一杯,走过去扶起她来。
  婆娑的灯光之下,凤姑娘脸红如火,身上的热煞是烫人,小乔吓了一跳。
  “哎呀,这么热,我看你八成竟是病了,得找个大夫来瞧瞧才行……”
  “用……不着……”凤姑娘用力地摇头,嘴里含糊地说着,“我……身上……有药,清……心散……”说完了,面条似的又软了下去。
  小乔答应着,把她平身放好了。
  对方说出了“清心散”三个字,毫无疑问地,这是一种药名,那就在她身上搜吧。
  凤姑娘可真的醉得厉害,睡在床上,霎时之间已似人事不省。
  麦小乔见她醉态如此,也是心里发急,当下,先把她脚上靴子脱下来,靴子方脱,叮当两声,各自落下了两口小刀,吓了她一跳检视之下,见是一种薄如纸片,状似柳叶的细小的物件。
  麦小乔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极轻,比了比,恰与中指一般长短,往手上一附,任他神仙也瞧不出来,谅必是一种稀罕的暗器,凤姑娘竟然把它随身藏在靴子里面,也真是有心人了。
  脱了靴子再脱衣裳、披风、长裙……还真费事,好在彼此都是姑娘家,倒无须忌讳。
  以凤姑娘那等自负、娇纵任性的人,也竟然有被人随意摆布的一天。
  衣服脱光了,拉一床丝被把她盖上,麦小乔这才松了口气,弥漫在眼前的酒气重极了,麦小乔被熏得受不了,跳起来去一边打开窗户,让大股的冷风灌进来,才像是好一些。
  窗户一开,才看见凤姑娘的那个跟班大四儿,远远打着一把伞,伫立在雨地里,兀自向这边戒备着,倒是真的尽忠职守,诚是难得。
  吹了一会儿风,麦小乔才又把窗户关上,想到了还没有为对方找药,这才找到了她藏在裙边的细皮革囊,里面涨鼓鼓的,装的东西不少,小瓶小盒子多的是,可就不知道哪一个里面装的是“清心散”。
  摸了一会儿也没有找着,麦小乔干脆哗一下子倒在了床上,一时琳琅满目,玩艺儿还真不少。
  清心散装在一个小小的扁盒子里,是一种小小的淡黄颜色丹粉。那盒子形式椭圆,上面有几个凸出的阳文字体——“金凤堂秘制”。
  麦小乔待取药在手,眼睛无意中瞟了瞟,却看见了一方打着相思情结的头巾,于是抖开来一看,嘿,上面竟然花花绿绿真还绣着东西呢。
  麦小乔自幼不擅女红,每见别家姑娘做的好针线,私下便羡慕不已,眼前这位凤姑娘的针线活计,她倒是要好好瞧瞧。
  那是一方闪亮着点点星光的湖色上好丝巾,滚着一圈银丝边儿,十分雅致,打开来,先自有淡淡的一缕暗香——李清照词中的“暗香盈袖”,那“暗香”二字实在是形容女子的铅华粉脂与本身体香的一种混合味儿,最能令人蚀骨销魂。
  显然,凤姑娘这方红帕上便是这股香味儿。
  麦小乔只是注意这方红帕上未完的绣工——尤其是大红色丝线,绣在上面的几个字十分醒目。一经触目,由不得令她为之怦然一惊。
  “雪羽清赏。”
  麦小乔忽然地睁大了眼睛,接下来的几个更大的字,由不得令她心旌频摇——那是“永结同心”四个大宇,下款落名之处,却是用银色丝绒精心绣成的一只凤,却是还没有绣完,只绣了一半而已。
  看到这里,小乔的手抖了一阵,只觉得眼前一阵子发黑……她简直不敢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会是真的,抖着手,把这方丝帕捧在了眼前,看了又看,认了又认,心里面一阵子酸楚、差一点淌下了泪来。
  “雪羽清赏……”她心里想着,“这不是关……大哥……么?”
  那“永结同心,”四个字,只要是认识字的人都能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用说,这方丝帕正是凤姑娘的贴身之物,并由她拿来,亲手绣上字,赠与她私心眷爱的关雪羽,用以为定情之物。
  看着,想着,麦小乔只觉得一时万念俱灰,遍体生凉。
  床上的凤姑娘又自翻了个身子,却把一张鲜红的脸,映向小乔。
  麦小乔生恐她忽然醒转,被她瞧见了不好意思,匆匆把那方丝帕收入原来的革囊,偶一抬头,迎着的凤姑娘那张醉态可掬的脸,竟似春花怒放般地绽着甜甜的微笑。
  “我的天……难道是她醒了,都看见了?”
  麦小乔心里一惊,这么想着。可是转瞬之间,她随即打消了这个疑念——凤姑娘只不过是在睡梦之中而已。
  她刚想走前去唤醒凤姑娘吃药,手方伸过去,却听见凤姑娘嘴里含糊的声音说着:
  “你,要走了……”
  小乔一惊,刚要置答。
  凤姑娘却又道:“不……我不要你走……我要你留下来……雪……羽……你知不知道……”
  麦小乔苦笑了一下,这才知道自己错会了意,敢情人家并不是在跟自己说话,而是跟……她真想把耳朵捂起来,不要听,偏偏还是听见了。
  “我要你教我念书……就像现在这样的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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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31 | 显示全部楼层
麦小乔由不得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由自己的两行清泪淌了下来。
  凤姑娘还在不停地说着醉话,小乔却不愿再听下去了。她默默无言地独自走向窗前,打开一扇窗,让冷风直灌进来,猛厉的劲风袭在她身上。她恍然觉着自己是一根冰柱子,由头到脚都凉透了。
  眼睛看见的是一天飞瀑的大雨,耳朵里却并没有听见雨的声音,只是混混沌沌的,仿佛置身太虚,无人无我……就这样的,不知伫立了多久,才恍然似有所警觉。却发觉到整个脸上都沾满了雨水,并且把她上半个身子都打湿了。
  麦小乔顺手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退回了身子,关上了窗户,目注那一位兀自在床上醉话连篇胡折腾呢!
  “唉!看来她也是个可怜人呀!我这又是何苦?”
  抬起手。用袖子擦了一下泪痕,她就落落大方地走到了凤姑娘床前,推了她一下道:
  “醒醒吧,吃药啦!”
  凤姑娘蓦然一惊,倏地坐了起来。
  “啊……我?”
  “凤姐,你可是真醉啦,醉得胡话连篇——”
  “我醉了?”揉着惺松的醉眼,兀自有几分意态朦胧。
  “得了,别再瞎说了。来,这是你们金凤堂的清心散,吃上些吧!”
  一面说,她就扶着凤姑娘坐好了,把一粒其实是“丹”而名为“散”的清心散,放到凤姑娘的嘴里。
  她又小心把她面条儿也似的无力身子倚向床栏,坐踏实了,这才去又为她倒了杯水,连摇带哄地费了好一番劲儿,才算把药给灌了下去。
  真没想到,像凤姑娘这拥有一身好武艺的人,一旦醉倒了,却也是与常人无异,这是遇见了自己,要是在外面,遇见了居心不良的男人,来上这么一手儿,那还得了?
  想到这里,麦小乔也就越加警惕着自己,往后儿,这酒可是千万沾不得。
  凤姑娘吃下了药,醉态不减,拉着小乔一会儿叫“好妹子”,一会儿又是“好哥哥”,又哭又笑,缠了好一阵子才像是药力发作,慢慢地安静下来。
  麦小乔把她侍候着躺好了,摸摸她仍然是滚烫滚烫的,按说,她应该离开了,可是她却偏偏放心不下。
  当她找到了洗脸盆,在院子里接了一盆雨水,用条清洁的布巾浸湿了,为她敷在头上,这样两条替换着,好一阵子,才觉出体温下降,也许那粒清心散发生了作用,凤姑娘就此才真正的入睡过去。
  麦小乔这才松下了口气儿。
  她独自在凤姑娘床边守了一会儿,见她呼吸均匀,又不再像先前那般胡话连篇,这才是放宽了心。
  她赶了一天的路,早已累了,凤姑娘既已服药入睡,她也就不再鹄守一旁,当下便熄了灯,悄悄步出室外。
  这会子天可是真的太黑了,再加上大雨如注,可真是伸手不辨五指。
  麦小乔伸手想去摸火折子,才发觉到原来不在身边。连同随身的革囊,都叫先时那个小伙计柱子给扛走了。
  所幸,就在此时,她瞧见了一盏油纸灯宠,向这边走了过来。
  敢情是大四儿走了过来。
  大四儿一眼看见了她,轻轻唤了声:“麦姑娘么?”
  麦小乔看见他一身的雨衣雨靠,虽然现身子廊子里,身上仍然是沾满了水珠,可见得雨有多么大了。
  双方走近了。
  麦小乔点点头说:“你家姑娘可真是醉了,好一阵子折腾,这会子已服下了清心散,睡着了,大概是不碍事了,你大可放心了。”
  大四儿“啊”了一声,上前几步,推开了房门,把灯笼探入照了照,认清了凤姑娘果然安睡在床,这才轻轻退出廊内,关上门。
  麦小乔情知他是不放心自己,不由得有些生气,转念一想:“桀犬吠尧”,各为其主。反而可见这大四儿护主之切,倒也怪不得他。
  “谢谢姑娘!”大四儿向小乔深深一揖道,“天这么黑了,姑娘还去哪里?”
  “去哪里?”小乔道,“回我自己的房子呀!”
  “原来如此,姑娘睡房就在这里,请随我来——”
  一面说,他特意把手里的灯举高了,半侧着身子前头带路,不过是绕了个弯儿,即行来到一间房前。
  大四儿推开了门回身道:“姑娘请进。”
  麦小乔倒没想到自己住室距离凤姑娘如此之近。
  她原以为凤姑娘整个包下了这片院子,看来自己住进来,似乎是经过了她的特准才会有此荣幸。
  房间甚是洁净,一切应用之物,无不齐备。
  铜床锦帐,连被子都是新的。
  大四儿龇牙一笑,道:“我家姑娘特别关照店伙,要他们一切都比照我家姑娘……
  姑娘你好好休息吧!”
  说了躬身告退。
  麦小乔点点头说:“太客气了。”
  大四儿退了下去,小乔拴好了门,才见自己随身各物俱已收拾眼前,那口随身的长剑亦插在行囊里。
  室外传过来滂沱大雨的淅沥声,听久了腻得发慌。
  麦小乔独自坐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自禁地又想到了关雪羽。
  “看来凤姑娘是知道他下落的。”脸上挂着一丝苦笑,“她当然知道,看来非但知道,而且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很深的情谊……”
  “那也不见得吧……”
  “还不见得?连梦里都叫着他的名字,还能错得了?”
  又想到了那方绣有“永结同心”的丝帕,心里越加的不是滋味。于是乎,那一夜关雪羽持灯相送,共步竹林的影子,不期然地涌现眼前,接下来是共御强敌,石桥话别一幕幕并不甚久的往事历历自眼前掠过……
  在她认为,关雪羽虽然并没有明显地向自己表示出内心的感情,然而,彼此也应该是“心有灵犀”,这般感触微妙到只能意会,是不能诉之情理的,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移情别恋……这“移情别恋”四个字诚然是言重了,然而舍此之外,麦小乔似乎找不到更为恰当的字眼……她真有些意乱情迷了。
  一个人坐在床边只是沉思闷想,仿佛一些儿兴头也提不起来了,心情之影响于人,竟是这么的大,这种感触是她以前从来未曾有过的。
  远处传过来一阵子晚钟声,当当声混合在淅沥雨声里,更见凄凉。
  麦小乔忽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冷冷一笑,自己对自己说:“我这是怎么了……睡觉吧。”
  吹熄了灯,方摸索着待要脱衣上床的当儿,耳边却听见了一阵瓦响。
  麦小乔霍地为之一惊,慌不迭坐起来,仔细地再听听,果然不错——似有人踏瓦行走之声,凭着她灵敏的听觉,即使在此大雨天,也万万不会听错。
  “这就奇怪了,什么人会在这种天蹿房越脊?莫非是猫?”
  好在衣裳还没脱,这就出去瞧瞧。
  心念一动,她伸手拔出了插在行李卷儿里的长剑,身子向前轻袭,悄悄拉开了风门一线,向外伺探究竟。
  果然不错。
  她看见了一条疾快的人影,正自由大雨淋漓的瓦檐上巧快地翩入长廊,身上的油绸子雨靠,借助于一点残灯,反应出闪烁亮光——这人身手不弱。
  使得麦小乔更吃惊的,却是大四儿手掌灯笼,早就等在那里了,似乎对于这个夜行人的突然来到,并不十分惊讶。
  那人身入长廊之后,轻轻抖了一下身上的雨水,把一顶油棕瓦楞帽,摘下来甩了甩,直瞪着大四儿,道:“点子可是来啦!大姑娘她——”
  大四儿应了声道:“小点声儿——”
  那人愕了一愕,道:“怎么,这里还有外人么?”
  麦小乔藏身室内,在暗中打量,可就把来人看得分外清楚,只见来客瘦削的一张脸,却留有一绺子山羊胡须,大概是五十开外的年岁,说话口音,带着浓重的湖北腔调,一脸的风尘气息,一眼看上去,即可知是一个既狠且滑的江湖人物。
  大四儿先不答他的话,一双吊稍长眉,只管挑动着,频频向着小乔住室顾盼不已。
  麦小乔立刻就意会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当下匆匆关上了房门,快速上床,拉被盖好。
  她这里方自睡妥,只听见一阵子轻微的声响,一扇窗户轻轻张开,接着探进了大四儿一颗三角怪头,张望了一刻,随即又收回去,窗户随自关好。
  这番动作明摆着是有鬼了。
  麦小乔心中暗自诧异,稍待片刻,便自悄悄潜出。
  即见大四儿正把那个夜行来人引向一间客房,却把一盏油纸灯笼插在门上。
  大雨兀自不停地落着,事实上在外面根本就不能说话,自然非要进入房间里面才能听清楚。
  麦小乔疑念既启,势将要探一个水落石出,当下施展身法,一径掩向对方窗前。所幸这里有廊檐这着,雨淋不着,由于外面风雨声势甚大,倒也不愁弄出声音被对方听见。
  很快地纸窗上便自现出了一点亮光,屋里大概已亮着了灯。麦小乔用指尖轻轻在窗角上点了一个破孔,就目其上,室内二人便落在了眼里。
  先时现身的夜行人这时脱下了雨衣,现出了里面穿着的一袭灰白长袍,想是碍于雨天行走,特意撩起来在腰上紧了一个大结,佩着镖囊,腰上却缠着一条油黑锃亮的铁兵刃——“蛇骨枪”。
  “我就知道今夜你们准有讯儿,所以专诚候驾,四当家的辛苦辛苦,请坐,来碗热茶吧。
  一面说,大四儿尽自倒茶奉客。
  来人双手接过茶碗,沉声笑道:“大管事,你客气了。”
  喝了一口,放下茶碗,来人翻着一双深邃的眸子,嘿嘿笑了两声,用着浓重的鄂省口音道:“倒真是叫凤姑娘给猜对了,他们真的来啦——”
  大四儿脸色一喜道:“怎么说?”
  羊须客哼了一声道:“大管事还不明白?我是说那批赈灾的解银来了。”
  大四儿点头道:“那还用说,我们姑娘一向是料事如神,哼哼……来了那就好,你们还没动手吧!”
  羊须客一笑,露出了发黑的牙,样子更见狰狞:“什么话,没有姑娘的命令,哥儿们有天大的胆子可也不敢呀,这就劳驾请姑娘金身一现吧!”
  大四儿摇摇头说:“不行,姑娘才入睡不久,有什么事你跟我说也是一样。”
  被称为四当家的,羊须怪客略一思忖,点点头道:“也好——我们哥儿四个奉了姑娘的命,在这附近八条要道上都埋伏了人,日夜注意着来往可疑的人,直到今天早上,才算是踩着了……”
  大四儿点点头道:“辛苦,事成后,姑娘一定重重有赏。”
  羊须客嘿嘿一笑,起手摸着下巴上的那一绺子山羊胡子:“那倒是不敢,兄弟此来,奉了我们吕老大的命令,要跟姑娘讨个口讯地,这趟子买卖是怎么样一个做法?姑娘本人是不是要亲自出手?”
  听到这里,窗外的麦小乔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
  “我的天,原来凤姑娘竟然是……”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眼前见闻,岂能是假?真叫人难以置信,接下去的话便是非所不可了。
  “这还用说?”大四儿那张白脸上渗出了一丝冷笑,“四当家的,说一句我不该说的话,倒不是在下我小瞧了四位当家的,这档子买卖非同小可,如果姑娘不出手,哼哼……只凭尊驾哥儿四个能拾掇得下来么?”
  羊须客被挖苦得脸上一阵子发青,凭着他们沈邱四老昔年在地方上的声势、威风,岂能容忍对方一个下人的当面奚落?
  然而,对方“七指雪山”这个名号的来头实在太大,盛名之下,即使大四儿这个听差跟班儿,他也是得罪不起。
  “哈哈……”仰天怪笑了一声,来人——要命鲍无常算是吞下了这口恶气,“叫贵管事这么一说,我们哥儿四个可真成了废物了,既然如此,也只有听候姑娘指示发落。”
  大四儿“嘿嘿”笑了几声道:“在下岂敢小瞧了四位当家的,只是这件事情。江湖上消息走露,风声太紧,知道的人实在已不在少数,为稳重计,还是要姑娘亲自出手的好。”
  要命鲍无常任了一怔道:“怎么,大管事,你莫非听见了什么传闻么?””
  大四儿冷笑道:“难说得很,这件事我看四当家的先回去转告吕老当家的,就说我家姑娘有令,请四位当家先把买卖稳住,一切听令行事,这就不会错了。”
  鲍无常站起来道:“好吧,只是事不宜迟,一切还要请姑娘早作指示才好。”
  大四儿点点头道:“我知道。”
  麦小乔还想再听下去,忽然觉得颈后一股冷风直袭过来,不禁吃了一惊,慌不迭向侧面施了个旋风,“嗖”地旋身出去。
  容到她身子飞纵出去,方自掩向一堵墙后,即见方才窥伺的那间房门开处,大四儿等二人已闪身而出,其势甚险,麦小乔如果慢上一步,保不住便会败露了形迹,这么看来,那道袭向颈后的寒风,倒似有意在向自己示警了。
  这人又是谁?
  随着小乔目光转处,似乎看见了一条疾快的影子,陡地自右侧拔起来;在滂沦的雨势里,落向一片瓦脊。
  这个方向恰与大四儿二人现身之处相背而驰,大可不必担心为他们发现。麦小乔心中不解,倒要看看来者何人?
  好奇心起,身子向后一翻,借着两脚后蹬之力,嗤——蓦地蹿了起来,紧随着那人身后,也自落足于那片平敞的瓦脊之上。
  容得她身子落定之后,霍然警觉到迎头扑身的大雨,其势未已,自己只顾了追人,竟是没有想到此刻身上未着雨衣,一上来即弄了个遍体淋漓。
  眼睛瞟处,似有一条人影,直向墙外街心飘落而出,势子绝快,竟似不为大雨影响。
  麦小乔心情十分沮丧,却也不容这人逃开自己眼前,倒要追上探个来龙去脉。
  咬了咬牙,她不顾遍体淋漓,也跟着纵身追出,几个起落,随即也来到了街心。身子方自落下,禁不住暗自连声道苦,敢情是大雨不歇,街道两渠排水不及,不过是两三个时辰,已积水及膝了。
  黑夜里看它不清,这一落下来,可就惨了,一双鞋袜,顿时浸了个透湿,连带着半截裙角,也泡在水里——而对方那人显然早已留意及此,落脚之先,早已寻好了地方,自然免却了此番尴尬,此番却贴在对街一堵墙上,向这边观望着。
  麦小乔真想大骂他几声,无如幼受庭训,不容她信口雌黄,想要上去打上一架,偏偏又追不上对方。
  那人高高的身躯,一身油绸子雨靠早已打点得十分利落,猿臂蜂腰,背扎长剑,雨势里丝毫无损飒爽,他那里远远伫立张望,目光炯炯,其势雄伟。
  他只是远远地向小乔注视着,未发一言,雨势阻隔了麦小乔的视线,天又是如此的黑,想要辨清对方是个什么长相,即非全无可能也是极难之至。
  麦小乔拖着半截打湿了的裙子,在街心动弹不得,扑面而来的大雨,使得她连张开眼睛都极感困难,真后悔来时未料及此,否则只须兜上一块油绸子,权作雨笠,其势便将大为不同,偏偏头上长发,未及挽好便出来,这时给雨水一冲,一根根清汤挂面般便都拉直了,披头盖脸,直往下淌着水珠子,真是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窝囊相。
  这是不可能追上对方了。
  麦小乔理了一下头发,两手叉着腰,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她远远打量着那个人,对方既无敌意,也就罢了,这么一想,干脆不再追了。转过身来,方自在水里走了几步。
  忽听得身后人声道:“接着——”
  麦小乔忙自一个转身,眼前呼然作响,一片黑影直向着她迎面袭来,麦小乔心里一惊,未曾多想,一掌即向着来物击去,“噗”一声,触手稀松一片,“叭”地落在地面积水之上,敢情并不是什么伤人的物件,却像是一件长衣——一件宽大的雨衣。
  耳边上似听见那人发出的一声叹息,似乎说了句什么,却被雨声混淆了。
  容得麦小乔想明白怎么回事,取衣到手,那人已施展轻功,一缕轻烟般地消逝无踪。
  麦小乔涉水临途,望着黑沉沉的天,确信是无计可施,只得循着来路,悻悻转回。
  雨实在太大,她只是把对方抛来的雨衣张开来遮在头上,又怕惊动了大四儿,脚下不得不放轻点了。
  这样回到住处,幸好还没有惊动外人,接下来更衣沐体,好一阵子才把自己洗擦干净,一个人倒在床上,想着方才情形,兀自由不得有些脸红,却是猜不出那个向自己示警之人又是哪个?真个好生令人不解,一个念头忽然由她脑中兴起:
  “难道他是关雪羽!”
  这个念头确是令她心中为之一震,回想着方才那人远远伫立的伟岸体形,果真与关雪羽有几分相似,只是接下来的疑团,在困惑着她。
  如果说,这个人真是关雪羽,他为什么不与我上前相见?他来这里干什么?难道他是来找我的?不,这似乎是不大可能,他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
  如果他并不知道自己住在这里,而又来这里,情形就很明显了。
  他是来找凤姑娘的。
  情形必然是这样——他原是来找凤姑娘,无意间发现了自己,觉得很不是个滋味,不便相见,这才欲隐又现,连句话都不跟自己说了,总算他还念上那么一点点的交情,向自己示警,临走更留下了自己的雨衣。
  这一连串的自我猜测,麦小乔当时想来,确实甚合情理,一时越是气馁、伤心,真恨不能立时就见到关雪羽其人,倒要问问他是不是这样?
  这一霎她已是“芳心片碎”,想着想着,眼角不禁滴下了热泪。
  如果真是这样,他与凤姑娘之间的情谊该是何等深挚,这一点该是应无疑问,麦小乔睁着一双泪眼,越想越是气馁,越觉得自己此行不值,一时间脑子里像是倒了五味瓶儿,懊一阵,气一阵,伤心一阵,也不知折腾到什么时候才自沉沉睡去。
  麦小乔一觉醒来的时候,天色早已大亮了。
  雨早已经停了。
  院子里到处都是积水,那片原已几乎干涸了的水池子,给连宵大雨的灌注,现在看过去端的是十分壮观了,雨过天晴,娇暖的秋阳再现天际,一切的一切显然已是大为不同。
  到处都在滴着水珠子,透过敞开的窗户,那些水珠儿一颗颗给阳光映射得五光十色,有如明珠美玉,珍珠有声地跌落下。来,这便是大自然原始的静态美了,只是又有几个人能够懂得去欣赏?
  麦小乔伸了个懒腰,推门来至院外,所见一切,都被雨水刷洗得焕然一新。
  就在这个园子里,她掬了一些新积的雨水,漱洗一番,想到了近在比邻的凤姑娘,不知昨宵宿酒是否已经醒转?便自向对方住处信步走过去。
  那扇房门紧紧地关着,一个小厮正自坐在门前发着呆,见了麦小乔连忙站起来道:
  “姑娘起来了啊?”
  麦小乔点点头说道:“凤姑娘在么?”
  那个小厮摇摇头说:“一大早就出去了……啊,凤姑娘临走的时候交待,说是姑娘要吃什么尽管吩咐,还说要姑娘你不要走远了,她晚上就会回来。”
  麦小乔点点头道:“知道了,还有,她的那位跟班儿管事先生呢?”
  小厮道:“啊,是四爷么?跟着一块去了,大姑娘,你要吃些什么,我到前面给您端去,烧饼,麻花儿,豆腐脑都现成,还有——”他眯着一双小眼睛笑眯眯地道,“不瞒大姑娘说,我们店里的小笼汤包,菜肉馄饨可是远近大大有名,姑娘您一尝就知道了。”
  经他这么一说,小乔可是真有些饿了,点点头说道:“好吧,你就一样来一点吧!”
  小伙计答应了一声,一溜儿小跑离开眼前。
  麦小乔心里不禁暗暗惊异,思忖着凤姑娘主仆二人一早离开,必有重要之事,很可能便是昨夜大四儿与那个夜行客所谈有关“解银”之事。
  想到了这里,麦小乔可是有些坐不住了。
  有关凤姑娘是否真的参与了盗伙组织,意欲劫持这批所谓的赈灾灾银这件事,麦小乔虽然已由大四儿与那位夜行客嘴里,听知了一个大概,但是她却不敢就此认定,非要自己亲眼看见了凤姑娘参与其事,或是由其嘴里亲口道出,才能相信是真的。
  现在似乎便是自己要开始了解凤姑娘其人真相的时候了。
  对于麦小乔来说,这实在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如果在自己从事一番调查之后,证明了凤姑娘果然是这样的一个人,则又该如何?她曾是自己甚至双亲的救命恩人,又岂能反戈相向?
  这番突如其来的思潮,大大地困惑了她,一时真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候那个小厮已提着饭盒进来——果然好精致的一份早点。
  麦小乔打发了赏钱,随即令他为自己备马,匆匆吃完了早点后,这就来到了前院,看看自己这匹马,经过一番调养果然精神许多。
  她惟恐凤姑娘转回之后对自己的离开起疑,乃谎称在附近遛马,容得跑出一段距离之后,才向一家铁匠铺打听江南会馆的方向,铁匠铺里几个人都出来了,说也说不清楚,后来还是一个路人指示了她确切的地址,她就循着那人指示的方向一径快马奔驰了下去。
  原来所谓的江南会馆,其实与一般的驿店形式相若,内里住客十有八九是一些官场上的人物,一些晋京赶考路过的举子,归省返乡的清寒京官,公门来往的差人,即使并非是官场人物,也都与官面上沾着一些关系。那么,秦照这一伙子人,住在这里也就不足为奇了。
  麦小乔好不容易找来这里,只见这江南会馆地方倒是还够大,也够气派,只是房子太旧了些。门前立着两个大石头狮子,黑漆的大门,油漆多见斑蚀,由门前往里面看,足有四五进院子。昨天那一阵子连夜大雨,把进门的一片青石板道冲洗得点尘不沾,却也为破旧的房顶带来了意外的灾害,很可能多处都漏了雨,由外面看进去,到处都是接水的破锅烂罐子,叮叮当当响成一气,被雨水打湿的旧褥子被子,衣服,晒得满院子都是。
  麦小乔先在一片林子里,把马拴好了,独自绕到了会馆正门,看看没有什么人注意,抽个冷子忽然走了进去,却听见一人大声道:“喂喂……你找哪个?”
  敢情进门处,还有个门房。
  一个弯着腰的瘦老头儿,一只手架着烟袋杆子,眯缝着两只红眼,只是上上下下往小乔全身看个不已,虽说是江南多佳丽,可是像眼前麦小乔这般出色的姑娘,确也难得一见,丽质当前,无怪乎连一大把子年岁的糟老头儿也看直了眼。
  麦小乔只得停下来道:“我是找人来的。”
  瘦老头嘻嘻一笑,露出两排被熏黑了的牙齿道:“找人,谁啊?来来来,你给我说说,这里住的人多了,杂得很,你一个大姑娘可不便随处乱跑呢!”
  麦小乔不得不耐着性子道:“我是来找……一位解爷……不知他可住在这里?”
  瘦老头皱皱眉道:“姓解的,这个姓倒是不多,来来来,我给你查查。”
  麦小乔道:“错了,不是姓解,而是一位解差。”
  “噢,是这么回事。”瘦老头嘻嘻笑道,“这位差官贵姓呀?”
  一面说他就转身来到了小屋,麦小乔只得跟了进去。
  瘦老人随即找出了住客名簿来,翻了一张,道:“噢,这里有一位,是应天府里来的刘老爷吧?”
  “对了,就是他。”
  麦小乔顺口应着,心里可有些发慌,瘦老头立时堆起了一脸笑容道:“原来是刘老爷的宝眷,来来来,我带着你去,刘爷我熟得很。”
  小乔原是随便乱说,无非打算混进去以后,自己再慢慢找寻,总能找到那批押解灾银的官差,想不到这个瘦老头儿偏偏多事,非要送她进去不可,一时大为作难,推辞不掉,只得随着他向里院步进。
  瘦老头因见对方是个年轻的姑娘,便一口认定是那个刘差官的亲眷,因这位姓刘的差官,平常对他出手阔绰,赏银颇多,瘦老头早已铭感于心,却是苦无所报,今天难得有此表功机会,自是不会轻易放过,当下笑嘻嘻地在前引导着一路向后面行进。
  他边走边说:“刘老爷来了可有不少的日子啦,平常最是照顾我,可真没有少使钱……说的也是,可真是个好人哪!”
  身后的麦小乔没有答理他。
  瘦老头又道:“我听说过,刘老爷还没成家,说是家里有个妹妹来着,前些日子还在念着,嘿嘿,你看看,今天可就来了……”
  说着笑着,他倒是蛮能自得其乐的。
  一连穿过了两进天井院子,来到了那位刘差官的往处,新漆的大门,一边还挂着一盏灯笼。
  瘦老头叭叭地往门上拍了两下,大声道:“刘老爷,您老瞧瞧谁来了?”
  姓刘的刚要出门,立刻开了门道:“谁呀?”
  瘦老头一笑道:“谁?您老这不瞧见了吗?你妹妹来啦!”
  一面说回头就要招呼麦小乔,怔了一怔,顿时可就傻了眼啦!妹妹?哪来的妹妹呀!
  刘差官直着脖子也糊涂了:“谁?谁?我妹妹……”
  “可不是吗?许是跟您老在闹着玩儿吧!喂!喂!”一边嚷着,他忙自回里头找。
  刘差官也傻了眼跟着他找,可就是再也没有看见这个妹妹。
  麦小乔早在瘦老头自言自语的当儿,从容抽身离开,来到了第三进院子的入口处。
  两名带刀的武弁守侍左右,不用说这进院子里一定是住着特殊的人物,寻常人是不便出入了。
  她此行只不过是确定一下,倒不一定现在就要面见对方。心是有了准儿,转身向外踱出。
  为了避免再被门房的那个瘦老头儿发现,惹出类似妹妹找哥哥的闹剧,她也就说不得客串一下飞贼——抽个冷子嗖地蹿上了房,转一个方向,掩住了身子,看清了眼前一片树林,自忖着不会为人发现,这才飘身落下。
  却听得一人道:“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只道是好心救人,却忘了自己,真是泥菩萨过江——我看你是自身难保啊!”
  麦小乔心里一惊,却是没有料到眼前林子里竟然还藏有人。当下定了定神,随即向前走去。
  这才看见林子里一片池塘,正有一个头戴大笠的高大和尚,在塘边垂钓。
  和尚盘坐在一块青石板上,背倚着一棵光秃秃的柳树,一竿在手,其状自得。
  麦小乔心里动了一动,暗忖着,莫非这个和尚并不是在跟我说话么?
  可是这附近并无外人,若非是和尚自言自语,便只有跟自己在说话了。
  水面上粼光闪烁,敢情是鱼儿上钩了,遂见他起竿抄手,捉住了那条鱼,嘴里兀自不闲地念着:“在水里原本自由自在,何苦吞钩上钓,你只道自家聪明,小看了别人,到头来却是苦了自己,真正是糊涂之至,阿弥陀佛!”
  话是在跟鱼说,谁又知道不是含沙射影在暗指着人?
  麦小乔这时距离和尚不远,发现对方和尚好一副清奇相貌,头上虽戴着竹笠,却有大蓬苍发自颈后披下,并非一般和尚传统的落发秃顶。
  令她惊讶的是对方和尚那一双长眉,和自斜出面颊两寸开外,衬着他那一身素色肥大袈裟,看上去真有古仙人的风采。
  这时,和尚已取鱼到手,叹息一声,信手又自抛落池塘,道:“尔本清波自由身,不惹凡俗不沾尘,一朝跃起混饨外,始知天界有乾坤。鱼儿,鱼儿……此去好自为之,一切皆在天算之中,莫为已甚,你就认了命吧!”
  说完了一大串废话,和尚才忽地侧过脸来正与伫立道边的麦小乔迎了个对面。
  “阿弥陀佛,这位姑娘你此去哪里啊?”
  说时,和尚竖起单掌,向着麦小乔施了一礼。
  麦小乔直直地看着他道:“大师父,你刚才那些话是在跟我说么?”
  长眉和尚呵呵笑道:“我自说自话,却为姑娘听见,尚请不要见笑……无量寿佛,我先见姑娘形色张惶,自客馆飞身跃出,莫非有什么急事不成?”
  麦小乔不禁脸上立时一红,大白天蹿房越脊,形同盗贼,尤其是一个姑娘人家,真教人是难以解说。
  “原来大师父都看见了。”
  “我确是都看见了。”老和尚嘻嘻一笑道,“凑巧的是老衲也在那会馆里挂了个单。”
  麦小乔含笑道:“原来这样……”
  “姑娘像是在寻人,不知可会见着了没有?”
  “还没有……”看对方是个出家人不像是个坏人,她随道,“大师父既然也住在这里,可知有几个解差是住在这里?”
  和尚宣了一声佛号,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姑娘这一问算是问对了人,出家人不打诳语,不错,是有几名官差住在馆里,那为首的一个姓秦名照,乃是杭州府行大大有名的一个捕头,姑娘你要找的可是此人?”
  麦小乔问的干脆,和尚答得更干脆。
  聆听之下,麦小乔不禁为之怔了一怔,心里盘算着,果然那些解送灾银的官差住在这里,我何不透过眼前这个和尚,要他把话传给对方?只是这件事却也冒失不得,是否恰当?
  心里盘算着,一时难定取舍。
  长眉和尚一笑道:“我明白了,姑娘可是有话,要让我转告那些官差不成?”
  麦小乔吃了一惊,微笑道:“你可真是神仙,竟然连我心里想的都知道。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必再瞒你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因打探出有一伙厉害的匪人,要向这些官差下手,抢劫他们押送的灾银,所以想事先给他们送个讯儿,要他们小心提防……”
  “阿弥陀佛,”老和尚喃喃地说道,“原来如此,老衲知道了,姑娘可知道这伙子匪人的来龙去脉么?”
  麦小乔想了想,总觉得兹事体大,不便信口胡言,万一凤姑娘与此事并无关联,事关其一生名节,可就乱说不得。
  摇了摇头,她向和尚道:“详细情形,我还不大清楚,不过却知道他们人数不少,而且武功高强,那几个押银的官差,绝不是他们的对手……我走了。”
  说完匆匆转身离开,她惟恐和尚喋喋追问不休,自己又实在无能奉告,只能快速离开,耳边上却听得身后和尚冗长的叹息之声,似乎嘴里兀自在喃喃说些什么,却也不想再多留片刻,径自到了先时来处,找着了自己的那匹马,上马飞驰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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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 防劫赈灾银 和尚布奇阵

 

  依然是在那湖心亭,依然是那么丰盛的一席饭菜。
  坐在桌旁的也依然只是她们两个。
  两个无独有偶的美丽姑娘。
  凤姑娘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昨夜我喝醉了,多谢你费神照顾。”
  麦小乔摇了摇头,道:“我倒是没什么,只是你通体发热,又哭又笑的,看来……
  真受了不少的罪。”
  凤姑娘道;“真没想到那个酒那么厉害,怪不得那一天连老金鸡也喝醉了。”
  麦小乔不解地道:“老金鸡?”
  “这件事你当然不知道……”凤姑娘深邃的一双眼睛,在她身上瞟了瞟,“那一天原本可杀了他,偏偏关雪羽不肯乘人之危,以至于坐失良机……到后来反而险些丧生在他手上,这就叫好心没有好报。”
  麦小乔紧张地道:“关大哥……他怎么了?”
  凤姑娘一笑说:“你看,我一提起他来,你就紧张兮兮地。哼,你大可放心,他是有福气的人,每到最困难的时候,总会有救星出现,人不该死,五行有救,他死不了的。”
  被她抢白了这么几句,麦小乔却也无话可说,想到了面前的凤姑娘可能与关雪羽之间已经发生的恋情,她只是觉得没精打采,真正是万念俱灰。
  看着凤姑娘,她报以无言的一个苦笑……这苦笑里涵盖着的意思可多了,你还好意思来嘲笑我吗?谁又不知道你的心?你们之间既已有了感情,又何必寻我开心?
  凤姑娘目光如刀,像是洞悉了她的心:“你在想什么?”
  麦小乔摇摇头,淡淡地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人喝醉了的样子,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你说了很多话。”
  凤姑娘顿时脸上讪讪:“真的?我都说了些什么?”
  麦小乔试探地道:“你说到念书的事,好像是关大哥在教你念书……是不是?”
  凤姑娘顿时为之脸上一红,但她却很镇定地点点头道:“这倒是真的……想不到我还会想到这些……我还说了些什么?”
  麦小乔摇摇头,道:“说了很多,我也记不清了。直到你吃了清心散以后才安静了下来,可真怕人……”
  凤姑娘道:“我原来还吃了清心散……是你喂我吃下去的?”麦小乔点点头。
  凤姑娘一笑道:“我可吐到了你的身上?”
  麦小乔摇摇头说:“那倒没有,不过酒气熏天,以后可千万别再喝了。”
  凤姑娘低头笑了笑,她有时候却也不失天真,然而多数的时间,却都属于“冷若冰霜”那一类型。她聪明、沉着、绝对的冷静,以至于小小年纪,自从她出道江湖以来,都能保持着无往不利的不败纪录。
  “今天你骑马出去了?”
  “嗯……”
  “去了很远的地方?”
  “那倒也没有,只是随便走走。”麦小乔不自然地笑笑,“到处都淹水,好大的雨呀!”
  凤姑娘一笑说:“是么?但是有人却看见你去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麦小乔心里一惊。
  “江南会馆。”
  说出了这四个字,凤姑娘一双明澈的眼睛盯视着她:“有没有这回事?”
  麦小乔着实为之吃了一惊,正不知如何置答,凤姑娘却微微地笑了。
  “而且,我还知道,在树林里你还见了一个和尚,你们很早就认识么?”
  “那倒……不是。”
  “这么说,你们是第一次见面了?”
  麦小乔点了一下头,心里暗忖着。糟了,难道她已经知道我跟那个老和尚说了些什么?偷眼瞧了她一眼,对方倒似并不尽知。心情微定,干脆把头偏过一旁,不再多说。
  凤姑娘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当然,这是你的自由……不过我却要好意地提醒你一声……”
  麦小乔不得不移过眼睛来看着她。
  凤姑娘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早认识那个和尚,也不知你跟他说了些什么,我只能告诉你的是,那个和尚目前正在跟我作对,哼,凡跟我作对的人,我都放不过他。”
  麦小乔道:“可是他是一个出家人啊,我甚至于连他的名字还不知道,他是谁?”
  凤姑娘点点头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最好不过了。小乔,我们总算还是朋友吧,尤其是昨夜,我醉了,你服侍我半夜了,我对你由衷的感激……唉,我真的不希望,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敌人,你可明白?”
  “我不大明白。”麦小乔讷讷道,“你说敌人是什么意思?”
  “你真的不明白?”凤姑娘浅浅地笑着,“我以为你和我一样的聪明,有些话是不需要说得太清楚的,是么?”
  麦小乔一时倒不知再要说些什么才好了。
  凤姑娘眨了一下眼睛:“我所以要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不希望有一天跟你翻脸成仇,真要那样,那就太遗憾了。”
  麦小乔摇摇头:“我倒不这么认为……不过,我会记住你这番话的。”
  凤姑娘一笑道:“在这里你还有几天逗留?”
  “不必了。”麦小乔略似伤感地道,“我打算明天就走,先到我过去的家临淮关去瞧瞧。”她展眉微微笑了笑,接下去说,“听说那边下大雨了,老天爷还算有眼睛,这么一来,旱象总可解除了一些了,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凤姑娘说:“如果这样,你们家又可以搬回去住了。”
  “也没有这么简单。”麦小乔说,“搬一次家你不知道有多累人,何况父母年岁都大了,这一次到四川,娘就累病了,我看就算是家乡情况好转,也不会这么快搬回去,总得一两年之后了。”
  凤姑娘点点头:“那么你个人呢?我的意思是,对你个人,你有什么打算?”
  麦小乔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我还不知道……而且你知道,我身上的毒尚未去尽,有一天发作起来便是麻烦。
  所以,也许医治我身上的毒伤,才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
  凤姑娘想了一想道:“这件事固然极难,但也并非就是真的全然无救……唉!如果我爹在这里就好了,他说不定就有办法。”
  麦小乔迟疑道:“令尊现在哪里?”
  “谁也不知道。”凤姑娘说,“他老人家才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想找他可真是难比登天。”
  麦小乔方自燃起的一点希望,紧接着便自幻灭了。
  说话之间,只听亭外传来轻微叩门之声。大四儿的声音在说道:“姑娘,有人求见。”
  凤姑娘皱了一下眉说:“人呢?”
  “在院子里候着呢!”
  隔着窗子远远眺望出去,看见四个人立在那边树下。
  凤姑娘站起来向着小乔道:“你坐一会儿,我去去就回来。”说了这句话,即行离席步出。
  麦小乔远远地向那边树下瞄了一眼,心中禁不住为之怦然一动。最起码四人之中有一个曾经是她所熟悉的——尖瘦的一张脸,下额上留着一络子山羊胡须,不正是昨夜大雨之中前来向大四儿通风报讯的那个人么?心中一惊之下,连带着也就对另外的三个人加以注意。残阳交织下,四个人那副嘴脸,可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凶悍狰狞,加上全身上下那阵子挥打不去的风尘气息,几乎一眼即可以直言断定,这四个人绝非善类。
  四个人均似似凤姑娘执礼甚恭,像是在等候着凤姑娘发落什么,他们到底说些什么。
  却因为距离甚远听不清楚,不久,四个人即告辞而去,凤姑娘也就转回了湖心亭。
  麦小乔冷眼旁观之下,虽然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却可以判定一件重大的事情,就将要发生了,而致使这件事情发生的领导之人,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个貌美如花,举止若仙的凤姑娘。
  返回湖心亭后的凤姑娘,显然是没事人儿一般,依然谈笑自若。麦小乔原来希望她会自己透露些什么,可是她却什么也没有多说。
  等到麦小乔饭后转回到自己客房时,天色显然又将晚了。她无意独锁愁云,独自在暮色苍茫里来到了园子里,无意间听见了身边一阵乱蹄之声,越过不远处的空花隔墙,即见两骑快马一前一后,疾奔如矢地一径绝尘而逝。
  也只是那么一瞬的当儿,麦小乔竟然意外地发觉到,两骑快马上乘骑的是凤姑娘与大四儿主仆二人,匆匆一现,惊鸿一瞥地随即消逝无踪。
  麦小乔心里一动,暗忖着:“不好,难道凤姑娘真的要动手打劫那批灾银?”
  一念及此,她可就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件事不知怎地,她就是放心不下。原因是这场灾难里,她眼见多少人妻离子散,无家可归,赤地千里,遍眼哀鸿。不说别的,就只是自己家人先已受害不浅,自己爹爹麦玉阶也曾慷慨捐赠,赈施粥饭正所谓发挥同胞之爱,现在好不容易盼望到了官方的赈灾银子,对于那为数千万的灾民来说,尽管是“杯水车薪”惧其太少,却不啻是一帖续命急药。如果说什么人对这批救命的银子还意在觊觎,那可是不能忍受,不容坐视之事了。
  麦小乔在没有亲睹凤姑娘参与劫银之前,尽管怀疑,却不能认定。
  她不禁回忆起方才凤姑娘说过的话,诚然是大堪玩味,她也明知道自己武功不及对方甚多,然而义字当前,却也不容她有些许退缩了。
  径回到客房里,把自己收拾得十分利落,佩好长剑、镖囊,看天色就差不多黑了。
  她决定再到江南会馆走一趟,看个究竟。
  江南会馆在月夜里显得异样的寂静。
  昨夜大雨,今夜多风。飕飕的风渗着月色碧寒地刮过来,浸在人身上,真有股子寒劲儿,冷得人牙床子打战。琉璃瓦面被雨水冲刷得十分光滑,在冷月荡漾里,反映出点点星光,看起来颇有一番诗情画意。
  千手神捕秦照在院子里踏行一周,仰首向天,心情沉甸甸地,面对如此夜色,却是一点儿兴致也提不起来。
  这一进院子他们全包了下来——虽说是行踪诡秘,用尽了心机,可是二三十号子人,毕竟来去招摇,才一住定下来,风声已传了出去。
  就是因为风传有黑道人物要来行劫,秦照的心情才显得特别紧张——总算还有个出云和尚在此押阵,多少给了他一些安全感。可是责任在谁身上,谁就会承受到压力,这种内心的感受,局外人是没有办法去分担的。
  在院子里踏着寒冷的月色,走了一转,秦照回到了堂屋,只见出云和尚正自低眉吟思着,手里拿着一个棋子,将下未下之际,一双长眉只是频频颤动不已,见了秦照只是抬了一下眼皮,继续思索不语。
  秦照一径来到了他面前站往,刚要开口说话,老和尚却向着他摆了一下手,继续举着那一颗待下的棋子,却是有无从落下之苦。
  老和尚的棋艺极高,连日来秦照早已是领教过了,简直难以匹敌,心里只当是和尚的棋瘾又犯了,只是当他注意到和尚面前竟然缺少了一方棋枰,一颗颗的棋子儿只是摆在桌面上,可就不禁有些儿纳闷。
  好不容易,老和尚手里的这个棋子儿总算放了下去,却微微叹息了一声,抬头注视向当前的秦照,摇摇头,苦笑道:“险……险得很呀!”
  一面说,他低下头,兀自向桌面上那些散乱的黑白棋子注视不已,两条长出的白眉时蹙又展,显然心情不无困惑。
  秦照不解地道:“大师父,你这是在算卦么?”
  出云和尚一声不哼地站起来走向院中。
  秦照跟了出来:“大师父……”
  老和尚面色严肃地道:“上半夜平安无事,丑时左右,贼必上门……”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叹息一声。
  秦照大吃一惊道:“是……么?来人是什么路数,卦上可有显示?”
  出云和尚一双敏锐的眼睛注视着秦照的脸,半天才讷讷地道:“来人出奇的厉害,你和你的手下,万非其敌,只怕……”
  “只怕怎么样?”
  “只怕你这一面伤亡惨重……你本人却意外遇到了救星,竟然逃过一死,也是异数……”
  说到这里,老和尚微微眨动了一下眸子,双手合十地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
  千手神捕秦照听到这里,顿时有如头顶响了一声巨雷,怔在当场,作声不得。
  老半天的工夫,他才像喘过了一口气来:“大师父……这么说,这批灾银也是保不住了……果真这样,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出云和尚喟叹一声道:“灾银竟然像是保住了……这正是老衲苦思不得其解之处……
  异哉,这其中左右折冲,甚是迂回曲折,所可当信者,就是你这条命倒是有惊无险,只是血光之灾,却是难免。”
  一听说自己这面死伤惨重,自己虽是险处逢生,却难保一干手下不为此丧生,多年相处,情同手足,猝闻恶讯,不禁悲从中来,心里一酸,两行热泪,情不自禁为之夺眶而出。
  老和尚喟叹一声道:“原只当有老衲在此,可以为你担当一份风险,却想不到来人奇兵突出,其中竟有连老衲也难以应付的高人异土……这就注定了我方必败的命运,能够落到卦上结局已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言罢频频摇头叹息不已,那张慈悲脸上,竟然失去了昔日的一番雅兴逸致,可见即将来临此一事态之严重了。
  千手神捕秦照黯然叹息一声,道:“这么说来,我们难道只有坐以待毙不成?”
  老和尚轻宣了一声“无量寿佛”,才摇摇头道:“果真那样,只怕势将全军覆没,老衲这就绘上一张草图,你按图布施,或可将伤亡减低到最小地步,我之能够帮助于你,也只此一图了。”
  说罢,出云和尚即转回堂屋,当场取过纸笔,画就了一张草图,却命人将十八担白银,分置在十数个草包之内,就置在这佛堂供桌之下,原来的担箩之内,改置等量的石块。
  老和尚特别仔细地要求,要每一担石块与原来白银同等重量,一切均按照本来包置银两模样置好,这一番改头换面,虽是众人联合动手,也忙了多半个时辰,方才就绪。
  老和尚特别嘱咐这十八担“白银”,要秘锁在中间堂室之内,在那里,他移了四个石鼓,分置堂室之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这才将秦照唤出一旁。
  秦照料是和尚必有要事关照,苦笑着说道:“大师父但说无妨,弟兄们俱与我同生共死,袍泽情深,如有差遣,万死不辞
  出云和尚聆听之下,长长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微微颔首道:“秦施主,你倒是猜对了,这里正是需要四位视死如归的勇土,这个老衲却不便代你挑选了。”
  秦照点点头道:“这个容易,我马上即可选出。”
  老和尚低低念了一声“无量寿佛”,随道:“秦施主,你也许还不明白老衲言中之意……”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脸上带出了一片戚容。
  秦照大为起疑地道:“大师父这话怎么说?”
  出云和尚道:“施主甄选出来的四名勇土,武技不必高超,却必须有视死如归的勇气……只因为他们求仁得仁,万万逃不过此一遭杀劫……为难处便在这里。”
  秦照神色微微变了一变,轻轻地嗅了一声。
  “大师父的意思是,这四个人一旦坐镇……这里,便万无活理,非死不可?”
  出云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正是如此。”
  秦照怔了一下,忽然冷笑了一声道:“老师父你老这就错了,人命关天,既是非死不可,那又何必……”
  出云老和尚轻轻叹息一声道:“定数啊,非此不足以消灭这大片杀机,连带着也只怕灾银不保……阿弥陀佛,吾佛慈悲。”
  秦照点点头,极其痛心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老和尚喟然叹息道:“置其死而后生,此阵一名‘四极血光阵’,为当日南海观音未成佛以前,逃避诸魔时,诸头陀舍身取佛,捐躯自身成全佛主而设。为了广大灾民,只有这番布施了,我佛在天,当知老衲一片苦心,南无阿弥陀佛!”
  秦照慨叹一声道:“老师父还有别的指点吗?”
  出云和尚又叹息一声,频频摇头不已——过去的几天以来,秦照就从来也没有见他如此沮丧过,显然内心遇见了极难取舍之事。
  “这四极协光一阵,敌人极难攻取,虽然最终必破无疑,却要花费对方许多时光,亦将敌人主力全数吸住,是无可疑……那时候,秦施主你当率同八人,将供桌下银包取下,背在背上,按照老衲所示之惟一一条小径,逃命去吧!”
  说到这里,老和尚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接道:“你此去一路,亦非没有风险,但有吉人临难舍身相救,虽有血光之灾,最终却得太平,可以不虞……你八人各着白衣短衫,背负担架,行走时一字长蛇——这一行也是有个名堂,名叫‘白蛇衔草’,佛典上谓‘诸魔不侵’……阿弥陀佛,老衲一再指点,屡泄天机,按照佛律,已是罪不可逭,只是为了一点点尘缘俗善,不惜甘犯天条……却又是为何?为何……”说着说着老和尚便自情不由己地又自宣起佛号来了。
  秦照见和尚说得真切诚恳,料非虚言,一时感激莫名,倏地扑倒地上,连连向和尚叩头不已。
  “老师父大义指点,在下苟能完成任务,来生变犬变马亦将报大恩大德——”
  和尚叹息一声道:“施主言重了。”
  一面说,亲手把他搀扶起来。
  “来来来……我们屋里坐。”
  坐下之后,老和尚在灯下草绘了一纸路图,面授了秦照许多机宜,稍一会忽然苦笑了一下,面有憾色。
  秦照一惊道:“大师父莫非还有什么为难之处……么?”
  出云和尚讷讷道:“秦施主你又哪里知道,老衲此番如此指点与你,却不能脱离老衲本身一步劫难,诚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
  秦照大惊道:“什么,大师父如此神功,料事如神之人,竟然……”
  和尚苦笑了一下道:“这就是所谓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这件事你也是帮不上什么忙的,秦施主你这就去忙你的去吧!”
  秦照想一想,确实也是如此,他身负重任,由此距离丑时不过还有一个多时辰,却还有许多事急待料理,当下便得转身步出。
  “且慢!”老和尚又唤住了他,道,“你选出四名勇土之后,即刻带来见我,迟了便只怕来不及了。”
  秦照答应了一声,躬身告退。
  老和尚随即起身,在佛前燃上了一炷香,礼拜之后,转回蒲团坐定。客居之中,竟然能有如此一处地方供其敬佛,却是难能可贵了。
  约莫经过小半炷香的时间,千手神捕秦照已带领着四名高手再次进入。
  老和尚容各人走近面前,特意将座前的灯移近了,细细向着四人脸上逐一注视过去。
  灯光婆姿影里,老和尚一一打量,但只见当前四人虽属英年气盛、各俱凌人之威,只是老和尚却独具慧眼,别有所见。
  他瞩目之处,却各在四人正中天庭,即所谓“印堂”之处,隐约中便只见四团阴影盘在那里,正是“乌云罩顶”,相信相学之人可都知道此乃大凶之兆。
  老和尚看到这里,慈目微合,轻轻念了一声佛号,想到了面前四人终将一死,大义节烈。一时泪光迷离,几乎忍不住要滴落下来。
  略为镇定,他再次睁开眼睛,注视着当前四人道:“四位少施主坐镇之处,地当险要,敌人不易攻入,老衲这里有四路救急刀法,名唤‘四杀连环刀阵’一经施展,遥相呼应,却是猛锐不可抵当,且容老衲一一个传授给你们吧……”
  几句话说得十分吃力,那是因为明知四人非死不可,为壮其势,却作违心之言。他料想秦照为了顾全大局着想,也未必把真情告诉了对方四人。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于人?
  果真据实以告,四个人是否还有此昂然斗志,便很难说了。
  接着出云和尚取出钢刀一口,每个人各自传授了两手刀法,急难之中,哪里允许多说,只不过是两手看来并无出奇之处的普通刀数,可是四个人一待各踞四方坐定之后,按照着和尚所说的要诀出刀,便有不可思议的威力。
  老和尚要他们一一自行练习,奇特之处在于施展刀法之时,必须坐定,不可站起,而且仅仅只是两手刀法,一再的轮流重复施展,局外人如秦照,虽在一旁仔细观看,却也难以猜透其妙。
  四名年轻捕快,各有相当武术底子,两手刀法又非奇特过难,自是一学就会,当下各人坐踞一位,抡施钢刀,虎虎有威地勤加练习起来。
  出云和尚看了一回,认为满意,才叫他们停止。
  四名年轻捕快持刀待要离去之时,老和尚忽然又唤住了他们,问了他们的姓名,分别是李立、王大元、关云奇、洪照男。
  待到四捕快离去之后,老和尚特意关照秦照,嘱咐他将四人姓名年岁出生年月等察问清楚,抄写在他随身一本度碟之上,以便带回出云寺为列位超度。
  一切就绪之后,已到了子夜时分。
  老和尚看看时间相去不远,独自个盘膝佛堂打起坐来,数十年明性之功毕竟不同一般。
  今夜老和尚并非意在参佛,却是为本身眼前一步劫难预卜经过。
  然而冥冥之中,却似有一种力量在干扰着他,使他总不能清澈贯通。
  忽然他叹息一声,张开眸子,就手取过了身边棋子,在手心里摇了摇,哗啦!撒向当前,即只见黑白二色棋子滴溜溜直在眼前打转,却有一粒独独滑向枰外,兀自不停地连连转动不已。
  和尚面色一惊,突地出手将那粒棋子按住,口中喃喃地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何方高人夜入禁地,莫非是寻老衲来了?”
  话声方住,即听得耳边一人冷冷笑道:“我道是什么人,有这个胆子,原来是你这个老和尚在此坐镇,这就难怪了。”
  出云和尚嘿嘿笑了几声道:“阁下何人?怎不出面相见?”
  那人道:“你这和尚不是凡事先知么?怎地老夫来此,你却视而不见?”
  双方答话,看来音色不高,却是字句清晰,声声入耳,原来彼此均是施展玄门奇异的“传音”之术相互对答,如此一来,除当事人外,别人竟无所闻。
  老和尚双手合十,长宣了一声“无量寿佛”,接着道:“善哉,善哉,施主你此行是来寻老和尚,还是别有意图?倒要先请赐示。”
  那人嘻嘻笑道:“这又有什么分别?就算是来寻和尚你晦气来的吧。”
  话声甫毕,即见佛堂左侧方的两扇门扉,“呼”地一声自行敞了开来。
  皓月之下,只见门外站立着一个长衣飘飘,既老且瘦的潇洒绅士人物。
  自然,这人并非真正的是个绅士,只由他突出后肩随身佩带的那口长剑上判来,来人显然是一个武林人物,以老和尚那等听觉之人,竟然未能察知他的来到,这人的一身轻功造诣当是可想而知的了。
  猝然间,和尚座前那一盏青灯的灯焰向上吐了一吐,来人不见举步却已前进了丈许,擅入到老和尚眼前佛堂之内。
  白皙、瘦削、闲情逸致,端的是个潇洒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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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灾银争夺战 捕快遭捆绑

 

  如银月色之下,那人竟穿着一袭银白色长衣,令人惊异的是,就在他这身长衣之上绣着一只引头分翅的整只金色凤凰。
  仗着他神态之间那等斯文轻松,却有其不可侵犯之威。随着他猝然进来的身势,似乎带进来满堂的狂风,在他开张着的两臂之间,巨大的风力,猛然急冲不已,呼呼风声,震荡着四壁,形成了一股狂飙。
  供在佛案上的一列四盏明灯,立刻在这等风势里为之熄灭,倒是老和尚座前那一盏无罩青灯,兀自茕茕孤耸,欲熄不熄,几次三番像是熄灭了,却又自燃起来,显然得力于老和尚的内力支持。
  “阿弥陀佛,原来是七指雪山的陆山主驾到……这就难怪了,失敬,失敬了——”
  来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一只张开的长臂倏地收起,迂回于佛堂内的那阵子怪风顿时消失。
  神州鬼凤陆青桐这个名字,如今早已无人知道了,也只是那几个硕果仅余的老人,还能忆及,倒是他如今凤七先生这个名号,在江湖中一直显示着崇高的不坠的地位。
  “老和尚,我们素不相识,你竟能见面呼出我的名字,足见是有心人了,你是有道的高僧,此番驻锡压俗,显然有非常之故吧,倒要请教。”
  出云和尚似乎已悟出今日之动,便是应在了此人身上,既是在劫,分属定数,也就坦然以处。“阿弥陀佛!”老和尚缓缓地道,“陆施主这句话可就明知故问了,老衲来此为了积修一件善功,乃是为苍生造福啊!”
  凤七先生点点头道:“说得好,只是你能么?”
  “阿弥陀佛,老衲当尽力以为。”
  “老和尚,只怕这件事你管不了……反倒毁了和尚你多年的修行,我诚然是为你不值。”
  “陆施主你是要我全身而退?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那便要施主你掌下超生了……”
  “好吧!”凤七先生点点头说,“我这一趟,真是不虚此行,几个意想不到的老朋友,都见着了。明人眼前不说假话,我们有话这就挑明了说吧!”
  出云和尚道:“老衲洗耳恭听。”
  凤七先生道:“老实说吧,我此一行,颇有会尽天下高人异士的雄心壮志,凑巧了大家伙都在动这批银子的念头,我也来凑凑热闹,倒要瞧瞧鹿死谁手?”
  老和尚冷冷一笑道:“这话倒也实在。别人为钱,穷极无聊。陆施主半生金山银海里打滚,这区区灾银,何在你的眼里?显然是别有用心了……但请可怜天下苍生,放过眼前一行,善莫大焉,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凤七先生忽然深深一笑,闪烁着那双深邃的眼睛,脸色更见阴沉。
  “老和尚,放下你‘阿弥陀佛’那一套吧,我这个人生平为恶多矣。天堂无路,地狱有门,哈哈,你跟我说教可真是对牛弹琴了。”
  方自说到这里,只听得远方稀疏的钟“当当”响了两声,敢情子时已过,这就是丑时了。
  凤七先生忽地悟出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变,老和尚却以为对方已然看破了自己意图,不得不提前出手。只见他一双大袖霍地向后一拂,坐在蒲团上的身子,疾如箭矢般地平射而出,直向凤七先生正面袭去,随着他落下来的身子,两只手大鹏展翅般霍地张开来,顿时,空中幻化出扇面也似的一天掌影,在这个攻击姿态里,凤七先生的两侧,任何一个部位,都有被击中的可能。
  凤七先生是何等精明的一只老狐狸?
  出云和尚似幻实真,这一击,当真无懈可击,偏偏被凤七先生看破了行藏。
  四只手巧妙地接触之下,凤七先生有如怒搏穹空的一只巨鹰,霍地向后一个倒翻,风衣兜空,“啪”一声轻震,人已反穿出三丈开外。老和尚一招失手,紧跟着对方身势向外穿出。
  呼——呼——
  一双人影,几乎一般快捷地穿门直出。一吐即收,双双落下,真个是野云振飞,去留无迹。
  落在地面上的两人依然是面对面,当中距离不足一丈,双方一经出手,即如磁石引针,似乎便只有全力周旋之一途了。
  “老和尚,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失敬,失敬。”
  凤七先生一双眼睛直直地认着对方,白皙的一双瘦手就像抱了一个大球似的盘在胸前,猛可里他那瘦削的身躯一下子粗大了许多,看起来倒像是一个胖子了。
  老和尚一双长眉频频眨动不已,慨叹一声道:“久仰施主擅施气化之功,老衲只当是传闻不可尽信,今宵总算是见识了……阿弥陀佛……”
  凤七先生冷冷哼了一声,道:“我也知道你的‘玉琵琶功’天下罕敌,只是一击不中,再想伤人,只怕老和尚你要更费点事了。”
  话声一落,凤七先生忽地一声冷笑,右手分处、“嘶——”响起了一片袖风,大片袖影,疾如飞云罩顶,再向着老和尚当顶卷过去。
  出云和尚身子向下微微一坐,也把一只大袖飞出。
  双袖乍接之下,老和尚“嘿”了一声,那巨大的身躯,猝然之间向后面一个倒翻,蓦地直穿了起来。
  凤七先生更不迟疑,紧蹑着对方身子,拔空直起。
  月夜里,直似大鹤一只。
  呼——呼——
  依然是面对面地站在了一块儿。
  夜风飕飕,月光映照在脚下光滑的琉璃瓦上,闪烁出片片银光。
  “老和尚你既超度不了我,就看我的了。”
  寒风里,凤七先生那一袭绣有巨凤的长衣,时而卷起,猎猎作响,他身子此时看过去,越显得肥胖了。
  出云和尚已经领教了对方实力,只觉得惊心不已,他当然知道传说中的这个人是个强人,此刻接触之下才知道,他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厉害得多。
  其实他似乎早已知道今日胜负,然而不到黄河心不甘,总要印证才算死心。
  “阿弥陀佛,”出云和尚双手合十地看着他,喃喃地道:“老衲这里有三手绝活儿,陆施主如能全数接下来,老衲掉头就走,如果接不下来——”
  “今夜之事,一笔勾销,非但如此……”凤七先生冷笑着扬起了二只右手,“老和尚,我还把这只胳膊给你留下来,让你带回去,给佛主上供。”
  “陆施主你言重了……”
  老和尚这句话可是说得痛心极了。他虽不是武林人物,此身早已跳出三界之外,可是武林中只要是稍有辈分的人,提起他来,无不心存敬仰。数十年以来,还没有一个人敢对他心存轻视——眼前凤七先生这几句话,可是真正的伤了他的心了。
  什么话都不必再多说,手底下见强弱吧!
  老和尚脚下一连向前踏进了三步,蓦地身子像是“银丸跳掷”般地弹了下来。
  月光里,眼看着他飘身空中的身子,倏地一个倒折,成了头下脚上之势。
  那是极漂亮的一式“燕剪秋波”,老和尚交叉着的两只手,分别向着凤七先生一双肩头上按了下来。
  凤七先生早就期待着他了。
  像他们这类顶尖儿的高手对招,鲜有取巧可言,务必是实力的接触。
  二十根手指指尖方自接触之下,老和尚蓦地一个凌空下翻之势,探出去的两只手掌霍地向后一收,却改向对方腰间拍去。
  凤七先生的两只手,依然在那里迎着了他。
  老和尚哼了一声,身子打了个旋风,飘出丈许开外。
  “哪里走。”
  凤七先生偏偏是放不过他。
  一个疾闪,一个猛追,一反一迎,第二次凑在了一块儿。
  老和尚是欲擒故纵,不这样,不足以施展出接下来的杀手——千手如来。
  在漫天掌影里,出云和尚已把凤七先生罩在了掌势之间。忽然间,凤七先生攻开了这层全是掌影的帏幕,有如疾风一片直向着和尚身边欺进来。
  “叭!叭!叭!叭!”
  一连四声清脆的掌声,那是彼此手掌互接的声音,节拍之快,密如贯珠,可见得双方的出掌该是如何之快了。
  紧接着响起了第五次接掌之声,老和尚就在这声掌音里,白鹤也似的腾身而起,却只起来七八尺高下,随即飘落下来。
  尽管那般潇洒的落势,事实上他却是已经败了,偌大的身躯一连摇了两下,脚下“哗啦”连声,一连踏碎了两块琉璃瓦。
  凤七先生笑着说道:“大和尚承让承让。”
  出云老和尚只觉得一阵子脸上发热,一颗心却是通通上下跳动不已,接着,他身子又摇晃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阿弥陀佛,陆施主你赢了,老衲技不如你……确是自不量力,我这就只有去了。”
  凤七先生直直地伫立在高出的屋檐一角,白皙的瘦睑上带着一抹微微地冷笑。
  一种胜利的自负,洋溢着他……这些日子以来,眼看着那些足以与自己分庭抗礼的武林名宿,一个个在自己手里败下阵来,这就是他最大的满足、愉快!
  千手神捕秦照一切布置停当,转来后院佛堂,意欲最后一次来向老和尚请示机宜,这时天交四鼓,已是西时前后。
  佛堂里轩窗四敞,飕飕的风自四面袭过来,七八扇窗户,在夜风里开了又合上,发出吱吱哑哑声音,敢情是一片冷清清,怪吓人的。
  “大师父……”
  站在门外,秦照咳了一声,听不见老和尚的回音,心中甚是惊异。怔了一怔,随即轻悄悄走向门前。
  “老师父,你老不在么?”
  依然是没有一点声音,风吹窗扇,吱哑作响。
  情形似乎是有些儿不大对劲儿……秦照心里嘀咕着,老和尚一向是最机灵的,岂能会听不见我的声音?他本想回身自去,转念一想,此一别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着他?老和尚此一番见义勇为,拔刀相助,运筹帷幄,对自己一行算得上恩同再造!此时不跟他话别一番,更待何时?
  心里盘算着,他的一条腿,可就不由自主的迈进了门坎儿。
  佛堂里一片黝黑,可也并非“伸手不辨五指”——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对,可也说不上来。
  千手神捕秦照一只手摸着腰上的缅刀,另一只手摸着了千里火。
  “叭塔!”一声,火光大亮,可不是他打着的,妙在亮光起自另一个角落里。
  这一惊,真把秦照吓得打了个冷战,手里还未打着的千里火差点掉在了地上。
  火光所照着的那个人,一张白惨惨的尖脸子,双额高耸,吊梢眉,一身黑色短衣衫,正自睁着一双三角怪眼,向着秦照微微冷笑。
  使秦照惊吓的,并非全在此人,却是另有文章。
  眼前,这个尖脸汉子一只手高举着火折子,火光映照之下,见一个长身玉立,容颜艳丽的少女,端正地坐在一张椅子上。
  尖脸汉子却紧挨着少女的座位侍立,看样子只是对方一个侍从、跟班儿。
  这屋子里黑乎乎的像是站满了人,秦照可就来不及一一打量,一看苗头不对,拧身就退。
  他这里方自一个倒蹿,向堂外纵出,身边上已响起了对方少女的一声轻叱。
  “给我拿下来。”
  这声轻叱声音虽说不大,却是颇有慑人之威。
  随着这声轻叱之下,耳闻得一连串嗖嗖声音,似有三四条人影,分别由不同的窗口齐蹿而出,速度之快,不容交睫。
  秦照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手,根本连对方都是些什么长相还没有看清,已被大群人影团团围住。
  惊慌之中,伸手向腰间就探,一口缅刀还来不及掣出,即为其中一个狰狞面目的汉子,双手齐出,疾如闪电地拿住了他的一双肩头。
  这汉子显然臂力极大,两只手用力之下,秦照那两臂之间就像是加上了一道铁箍,休想移动分毫。
  紧接着下盘一紧,却吃另一个身材略矮的朋友拿住了双腿。这么一来可好,一个拿上一个拿下,往起一抢,就把秦照给抬了起来,随即转身进入佛堂。
  千手神捕秦照要是真有“千手”可就好了,可惜他仅只有两只手,就这么硬生生地被人给抬了进来。
  刚才进来之时,佛堂还是黑沉沉一片,这会子回来可就不同,已是大放光明。
  三四盏灯全都点着了,就连佛案上的两盏长生烛也点燃了,一时大见光亮。
  秦照既惊又忿,眼睛巡视之下,这才发现了刚才初一见的那个美丽少女,仍然好生生地,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上,先前所见的那个尖脸汉子,兀自紧紧侍卫在她身边,除了这两个人之外,屋子里剩下的人,是大有可观。
  除了簇拥着秦照,拿头抬脚的五个人以及对方少女主仆之外,堂屋里另外显然还有三个人,一字顺位的贴壁而坐,三个人看上去年岁都不小了。
  至此,那个紧紧抱持秦照肩头的人,忽地把秦照向着堂内一摔道:“跪下!”
  秦照“扑通”被摔倒在地上,只震得骨头发酸,他却在地上打了个转,咕噜!一下跳了起来。生就的一副硬骨头,哪里能随便向人下跪。
  耳听得“刷”地一声,却被一根硬梆梆的物件点在了肩窝上,紧跟着全身一阵子发麻,敢情是被人家点住身上穴道。
  点他穴道的,正是侍立在少女身边的那个尖脸汉子,手里拿着一根像是瞎子用的“马杆儿”那般细细的棍子,但秦照却感觉得出来,这棍子却是为铜铁所铸,此刻点在他肩窝里,更是透体生痛。
  “瞎了你小子的狗眼。”尖脸奴才怪声怪气地骂道,“金凤堂的凤姑娘在此,你还不给我跪下叩头。”
  话声未完,右手那根铁杖向前一送,秦照只觉得腿上一软,顿时一跤坐倒当地,依然不肯向对方跪下。
  尖睑汉子挑了一下吊客眉,正待再次发作,却为凤姑娘抬手止住。
  “你就是这一次负责解送银子的那个秦捕头是吧?”
  冷冷地瞅着秦照,凤姑娘说了这么一句。
  秦照虽说是阅历丰富,却也不知道对方什么“金凤堂”“凤姑娘”一大堆头衔来头。
  这时聆听之下,由不住冷冷一笑道:“不错,我就是,你们是什么人?这里原来住的一位老师父又上哪去了?”
  一面说,满屋子乱瞧一阵,哪里有老和尚任何踪影?心里不禁大为疑惑。
  他这里话声方落,即见一个人影倏地闪身眼前。正是方才擒着自己双肩,把自己狠狠摔进来的那人,敢情这人是个大麻子,六十不到的年岁,圆睁着一双三角怪眼,不容分说,劈脸就是一掌直向秦照脸上掴来。
  秦照慌不迭向下一矮,“呼”一声,这一掌央着一股疾风,直由他头顶上擦了过去。
  “王八蛋!”这麻子嘴里骂着,第二次待将出掌的当儿,即听到当头端坐的凤姑娘冷冷地叫了一声:“谢山!”
  原来眼前这个麻子,正是沈邱四老中行三的天麻谢山,连同他的三个结拜兄弟银冠叟吕奇,铁指开山乔一龙,要命鲍无常,后三人也就是现在默坐的三个老人。
  沈邱四老自归顺凤姑娘之后,这还是第一次随同凤姑娘上线开爬(行话:意正式行劫),是以抖擞精神,俱想在这次行动中有所表现。
  凤姑娘在面对关雪羽时,固然一片柔情,然而,在与属下相处时,却是威严并具,以沈邱四老这等半生刀尖儿里打滚的巨盗,却也对她服服帖帖,不敢逾越规矩。
  这时,听见了凤姑娘一声低唤,谢山立刻收住了待出的势子,迅即闪身外出,抱拳道了一声:“在!”
  “你用不着这么吓唬他,我还有话问他。”
  凤姑娘说着,随即把眼睛转向千手神捕秦照脸上,微微点头道:“姓秦的,我知道你这个人还算有些义气良心,在衙门口当差的像你这样的人老实说还不多见,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跟你取个商量。”
  千手神捕秦照先见对方这般美丽仪容,又是个坤客,料定不见得就有什么真实武功,只是既然威能服众,显然却又不可轻视。
  聆听之下,内心盘算着忖道。哼哼,这样有什么好商量的?黄鼠狼给鸡拜年,你还会有什么好心不成?只是对方既然好意相待,自己也不能失了礼数。
  当时秦照冷冷一笑,向着眼前的凤姑娘抱了一下拳道:“姑娘好说,秦某只知道拿公家钱、办公家事,平日行事常把良心放在当中,别的可就不管,姑娘有什么关照只请直说,只要秦某人不犯法,不违背良心,什么都好商量。”
  凤姑娘道:“说得好!”
  她微微一笑,露出了洁白的一嘴牙齿:“只可惜这件事由不得你。秦照,你是明白人,这批银子通过赃官的手,真正到达灾民手里又有多少?倒不如老老实实地交给我们,由姑娘携回雪山,统筹处理,反倒来得个实惠,你就交出来吧。”
  秦照猝然一惊,苦笑了笑,摇摇头道:“这件事恕我难以从命,朝廷赈灾大事,非在下区区一个公捕所能闻商,在下只是奉命负责押送差事,只求差事上不出紪漏,就算是无愧职守,尚求姑娘成全,秦照感铭不尽。”一面说,连连向着当前凤姑娘打躬不已。
  凤姑娘一笑道:“这么说,你难道不怕死么?”
  秦照冷笑一声:“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
  “这么说你还是怕死了?”
  凤姑娘面色倏地一寒:“你只把银子藏处说出,我就免你一死,否则,这些银子早晚还是会到我手中,那时候你再想保全这条命可就不能了。”
  秦照长叹一声:“既然如此,姑娘就杀了我吧!”
  凤姑娘微微一怔,正要说话。
  先时出手的大麻谢山狞笑一声道:“姑娘把这厮交给我,不怕他不说出实话。”
  凤姑娘吟哦着,冷冷看向秦照道:“我看你还是实说了吧,何必自讨苦吃。”
  秦照心里一动,暗忖老和尚明明故布了疑阵,何以这姑娘竟然不曾上当?转念一想,不禁恍然大悟,暗思道:是了,虽说是故布疑阵,到底还需一番做作,说不定老和尚施了什么障眼法儿,一旦为他们看破,便更能引其上钩。
  他心里所担心的是老和尚的安排由自己为首的八人运银行列,一待时机成熟时便需即时出动,而此刻自己落在他们手里,看来凶多吉少,这一构思,只怕将为泡影了。想到这里心中无限气馁,看了当前凤姑娘一眼,一时却是无话可说。
  凤姑娘冷冷一笑道:“你想求死,我偏偏不让你称心如意,你以为不说出银子藏处,我就真的找不到了?”
  话声方落,右手隔空一指,一缕尖锐劲风突地自其指尖上射出。
  千手神捕秦照只觉身上一麻,顿时动弹不得,敢情才发觉到被对方隔空点了穴道。
  她随即转向身边的大四儿关照道:“把他给我吊起来,等完事后再发落他。”
  大四儿应了一声,上前几步,狞笑一声,把几乎成了面条儿一般的秦照一把抡起向后闪身,来到一排佛像当前站住。
  “姓秦的,求菩萨保佑你吧!”
  一面说,大四儿随即由身上取出了一根皮索,把秦照两只手腕紧紧系住,就势蹿了个高儿,把长索一头搭在梁上,“老小子,上面凉快去吧!”用力一拉,秦照可就成了空中飞人似的被高高挂了起来。
  眼前一片漆黑,秦照被点穴道,嘴里又不能作声,头脸上缠满了蜘蛛网,却是说不出来的苦,自道是此一番性命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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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银子变石头 气煞凤姑娘

 

  沈邱四老中的要命鲍无常,在院子里踏行一周,一连闯进了三间客房,非但不见藏银,连闲人也不见一个。他愤怒地一路翻纵出来,即看见凤姑娘一行正自站立在院子里。
  “怎么样?”凤姑娘凌厉的一双瞳子注视着他,“可有什么发现?”
  “这可真是怪事,难道他们挖了一个洞,钻到地下去了?”
  鲍无常性子最是急躁,忍不住操着一口湖北家乡话,大声咒骂起来,骂了几句,忽然发觉到凤姑娘就在眼前,赶忙收住了口,气得向外直吐着气,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
  凤姑娘没有答理他,一双清澈蕴含着精光的眼睛,徐徐地在附近逡巡着。
  她的眼睛忽然在当前不远处定住了。
  那里伫立着一双石狮子,月夜里枝叶扶疏,景致似幻又真,美得有些出奇了。
  “原来如此——”
  凤姑娘不愧是出自七指雪山的嫡系传人,见解确有过人之处,在她冷静地用心观察之下,立刻为她看出了其间的奥秘:“刚才姓秦的说佛堂里住个和尚?”
  “好像是这么说来着。”大四儿挤着一双大眼,说着,“可是却没见着这么个人……”
  “这不要紧,”凤姑娘微微一笑,转向身边的银冠叟吕奇道,“大当家的,你可知道佛门有一种障眼法么?”
  吕奇微微一惊,忽似有所忆及,长吁了一声道:“噢,姑娘所指的是‘紫附迷踪’之术?”
  “对了,”凤姑娘道,“咱们可是差一点上当,你瞧瞧这双狮子,不就是佛门中所谓的‘赡宫双目’么?”
  一言惊醒梦中人。
  论学养武功,银冠叟吕奇在沈邱四老之中都称得上是好样儿的,经凤姑娘这么一提,吕奇顿时大有所悟,身子蓦地往起一纵,流星般来到了那一双石狮子近前,飞起一脚,直向石狮之一用力踹去。“轰通!”一声,这只石狮于难当他的巨力,顿时被踢得翻了个筋斗。
  这倒也无足为奇,令人奇怪是,就在这只石狮于一经翻倒的当儿,眼前情景霍地为之一变——冷月寒星里,一间客舍耸峙当前。
  这便是老和尚所设计的“四极血光阵”了,方方正正的一间客舍,四周四个屋角,各自悬挂着一盏八角形的气死风灯,此时在夜风里滴溜溜直打着转儿,十数名身着号衣的公门劲捕,各持兵刃紧紧地防卫在客舍四周。
  就在这一刻,一声吆喝之下,众起发难,直向银冠叟吕奇站立之处一拥而上,一时刀剑齐发,俱向着他身上招呼下来,银冠叟吕奇冷笑一声,身子霍地向外一个倒翻,却在将转未转之间,一双铁掌,已自击中在一名捕快前胸,这一招他力道极猛,双掌力击之下,直把这名捕快身子击得直飞了起来,“扑通”撞在石头院墙上,当场一命呜呼。
  沈邱四老中的其他三人,铁指开山乔一龙,天麻谢山,要命鲍无常,一见开了打,不待招呼,全数加入厮杀行列。
  守方虽说人数不少,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公门高手,无奈此刻所面对的四个煞星,仅是久负恶名,名噪黑道的穷凶极恶之辈,一个个武功精湛,久经战阵,两相比较之下,可就强弱互见,判若云泥,片刻之间,守方这面已连续伤了数人。
  凤姑娘打量着这番情势,一时并不急于加入战局,她要到里面去瞧瞧,眼角向着身边大四儿瞟了一眼:“进去瞧瞧。”
  大四儿应了一声,手势挥处,两名手下,立时纵身而前。二人一名铁头刘钢,一名人熊尚五常,早先俱是沈邱四老手下兄弟,四老归顺凤姑娘,自然把这干哥儿们也都带来了。
  眼前情形,防守舍房的一干公门捕役竟然全为沈邱四老缠住,舍房里不啻已是真空,不用说大批银子准是藏在里面了。
  铁头刘钢第一个窜到近前,飞起一脚,直向着房门上踹去,“呛当”一声房门大启,却只见室内灯光十分晦黯,就在这房间正中央的地上,放置着好几个担子,还用多说?
  那准是灾银无疑了。
  刘钢见物心喜,向外大声嚷道:“在这里了。”跟着用力一蹬,直向他所认定的大堆银子扑了过去。
  这么一来,他可是自己送死了。
  原来出云和尚所设计的四极血光阵十分厉害,坐在四个角落里的四名杀手,表面上看来像是各自为政,其实却是互相表里各有关联。
  铁头刘钢一脚方踏进来,暗影里只听见刀风一缕,劈面而至,惊慌之间,只见一片刀光,亮若烁银,直袭眼前,不禁大吃一惊,急忙向左面一个快闪,哪里想到,老和尚所传授的这四路刀法,威力至强,刘钢岂能闪躲得开?他这里身形方闪,那袭刀光竟然如影附形般紧紧跟了过来,其快如电,简直容不得他抽身换式,喀嚓一声,血光迸现里,刘钢整个人几乎为之劈成了两半,“嗳呀”一声,顿时横尸当场。
  与他几乎同时闪身而起的人熊尚五常,一看这般光景,吓得怪叫一声,点足就退,却已慢了一步,一片刀光闪过,正好落在了他所探出的那只脚上,喀嚓一声,当场给砍了下来,却被身后的人给拖了出来。一时之间,众情大噪。
  凤姑娘目睹之下,轻叱一声道:“慢着!”
  尚待扑人的人立刻停住脚步,是时沈邱四老已获全胜,十数名捕快死的死、伤的伤,剩下数人纷纷四下鼠窜落荒而逃。
  天麻谢山性子最是急躁,见凤姑娘喝令停止,大是不明,睁大了两只大眼看向凤姑娘道:“怎么回事?姑娘为什么……”
  凤姑娘哈哈一笑,看了他一眼道:“你要试一试么?”
  谢山不明所以,点点头,道:“遵命!”叮当一声,已把一对乾坤圈掣在了手上,正要向内扑入,银冠叟吕奇却唤住了他。
  “老三!”吕奇朗声叫道,“不要妄动。”
  天麻谢山对这位拜兄一向驯服,聆听之下,顿时停住了脚步,却是一脸的大惑不解。
  那间舍房此刻房门大敞,清晰的可以看见堆置在正中的大堆银担,却只有东南西北四个人坐在椅子上抱刀守侍。这四个人貌相平庸,年岁也不大,一身捕役装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偏偏却由他们来护守银子,这其中不问可知,必然是有鬼的了。
  各人圆睁着一双眼,心怀诡异地向着这间房子观看着,明知有其奥秘只是奥秘为何?
  却是一时看它不透。
  凤姑娘一声不响地,践踏着地面上的枯树叶,缓缓在这间孤零零的舍房四周转了一周,她似乎已看出了一些端倪,只是还有待证实。
  倒是性情顽烈,心黑手辣的沈邱四老却有些沉不住气了。
  银冠叟吕奇原本就自负极高,独当一面的人物,只是不得已才屈就凤姑娘之下,其实他私心极重,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乘机脱离,自然,那要在时机成熟时才能从事,也就是要在值得情况下才犯得着,那么,如果一旦拥有了像眼前这么多的银子,即使自此远走天涯,销声匿迹也不愁一辈子吃喝。
  沈邱四老虽说是嘴里未曾明说,可是心里不约而同地都存着这个打算。
  如此一来,这批灾银可就是非要到手不可了。
  “要命”鲍无常摆出了一对“判官笔”,冷冷一笑道:“我来试试——”
  吕奇因知他颇通阴阳之术,或有制敌之机,点点头道:“也好!”
  鲍无常叱了一声:“好!”双笔交叉着往胸前一摆,发出了当地一声,就势把身子纵了起来,俟到扑进房门的一霎,霍地向后猛地一翻。
  这一手相当狡猾,果然就在他身子向后撤出的一霎,一片刀光闪过,劈向他原来落身之处,乃自砍了个空。
  鲍无常却是以退为进,身形一经翻后,紧接着一个急翻,像是翻天鹞子般地又自抢身而入。起落之间,疾如闪电,猛地向房内再次扑入。
  他志在那十八担灾银,身子一经纵入,首先便向正中那些担子袭去,也就在这一霎间,坐在距离他最近的一名年轻捕快李立,忽然侧过身子旋出了一片刀光,直向他当头劈落下来。
  鲍无常只觉得头上一阵子发紧,仿佛为对方刀上力道吸住,几乎转动俱难,大惊之下,挥动手上判官笔,“当”一声,将对方下落的刀势架住。
  妙在那口刀却像似具有一种特殊的威力,一抽一送快若电闪。
  看来简直平凡无奇的招法,偏偏在眼前情况之下,竟然具有奇妙的威力。
  这一刀以鲍无常的身法,竟然会无法逃开,只听得“噗”地一声,竟深深扎进了他的大腿内侧,只痛得他打了个踉跄,险些栽倒地上。
  妙在那个挥刀的李立,却并没有乘胜追击之意,一刀出手,旋身就原位坐定,那口明晃晃的钢刀,兀自抱在胸前,一派沉着镇定。
  鲍无常把判官双笔交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按在伤处,霎时之间,流出的鲜血已把他那只手都给染红了,这般情形自是万难再行出手,却是举步都感觉到困难,鼻子里痛得直哼哼。
  猛可里面前人影一闪,银冠叟吕奇疾若飘风般地已来到了眼前。
  也就在这一刹那,坐在椅子上的李立,忽然再一次跃身起来,手上的刀“刷”一声,一刀直劈顶门下来,吕奇由于在室外目睹甚久,深知对方虽只是一来一往两式刀法,但是却厉害得很,不敢怠慢,手里太极剑往起一撩,“呛”一声,挑开了对方刀式,可是接下来的另一刀,却险些令吕奇躲闪不开,他身法显然要较鲍无常高明得多,饶是这样,仍然险象环生,只听得“嗤”地一声。
  刀锋过处,竟然在他裤腿上留下半尺来长的一道口子,刀尖子如果再向前挺进一点,吕奇便非受伤不可,不禁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银冠叟吕奇惊吓之下,左手一带鲍无常的右手,直向另一门前纵去。
  这一面可也并不比方才那一面轻松,是由四捕快中的关云奇所防守。
  银冠叟吕奇同着鲍无常方自闪向跟前,关云奇已霍地自座位上站起,他双手握刀,身躯向前微微一弯,一口长刀“呼呼”地卷起了一圈刀光,直向着吕、鲍二人身上卷了过来。
  吕奇的兵刃是一口“太极剑”,急切间施了一招“夜战八方”剑招,向东南西北四个不同方向各自攻出了一剑,“呛啷”声中,架开了对方的刀式。
  然而,妙在关云奇这反复两招,浑然一体,看似无奇,其实却深具威力。
  吕奇方自架开了对方刀势,只觉得第二刀一如前番,霍地向着自己身上卷了过来,前后二刀,虽分二式,其实却是一招——这一刀竟使得技精胆大的吕奇,一时无从适应,呼哧一声,右面袖子先吃刀锋斩为两截,连带着右面肩上也吃刀锋削下了一片,痛得他鼻子里轻哼了一声,饶是这样,却也不甘心就此便宜了对方,一时忍着了肩上奇痛,身子向下微微一矮,右掌一沉劈山,势如怒鱼掠波,“噗”一掌,已击中在关云奇右前胸上。
  这一掌,吕奇负痛之下,固然不能施展全力,关云奇却也吃受不起、脚下一个踉跄,一连向后面退了三步,只觉得心上一阵子发热,“噗”地呛出了一口鲜血,他却紧记着老和尚关照,不敢怠慢,连退几步,犹然抱刀在原位上坐定。
  虽然如此,吕奇却已深知厉害,不敢再轻然冒犯,再者肩上外伤,吃冷风上一吹,却是痛得很,霎时间,一张脸已经变为青色。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一霎间,一股刀风,猛可里直向着其背后袭来。
  这一刀在此时此刻猝然出现,端的是威力奇大,吕奇一经发觉,其势已是不及,只觉得背上一紧,紧接着一阵子奇痛,已吃对方刀锋深深砍进肉里,由于这一刀力道奇猛,如果容其砍实在,吕奇想要逃得活命,可就休想,他这里禁不住“唉呀”一声呼痛。
  背后那人正是另一角落里忽然杀出的王大元。
  李立、王大元、关云奇、洪照男四捕快,虽然坐处不一,但是互有呼应,老和尚每人所传授的两手刀法,分开来各有威力,合起来更具诡异奇功,即以眼前王大元忽然杀出的这一刀,便非银冠叟吕奇之所能回避,一刀之下顿时血浆怒溅。
  看着吕奇便将是刀下之鬼。
  像是银光一线,陡然间穿空而入,其实却是一条银光粲然的线索。
  这条长索显然发自门外那位美丽玉女凤姑娘的纤纤玉手,出手数丈,有如腾空之蛇,霍地掠过了吕奇头顶却是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了王大元手中长刀刀辆上。
  这一手端的是透着了高明。
  随着凤姑娘的一声清叱,长索抖处,王大元手上钢刀可就万难把持,“呼”一声脱手而出,呛嘟嘟,远远抛落地上。
  这一着果然厉害,便是当时老和尚也未曾料及,王大元兵刃出手,再想退身,便已不及。
  原来银冠叟吕奇虽在重伤之下,却没有忘了复仇,乍见凤姑娘银索得手,配合着对方行动猛地一个撑身,掌中太极剑向前一送,噗哧一声,深深扎进了王大元前胸要害,后者身子向前微微一弓,紧接着直挺挺地向后直倒了下来。
  老和尚苦心积虑所施的这一“四极血光阵”,由于王大元眼前的身死,顿时便现了破绽,其他三人虽然坐在位置上没有移动,但是无形中就彼此的互相关联上来说,可就大为影响。
  首先,沈邱四老中的铁指开山乔一龙第一个看破了行藏,就在王大元倒地身死的一霎蓦地横身扑入。
  果然,这一面立见空虚。
  铁指开山乔一龙身子疾若飘风,身势一经切入,第一个窜到了李立眼前。
  乔一龙最拿手的兵刃是一对“护手钩”,这时一经卷起,有如两弯银虹,疾若闪电般,直向着李立身上落下,李立横刀以架,仍只是看来朴实无奇的一招,乔一龙不待双方兵刃交接,立刻改换招式,将一双护手钩改直劈为两侧夹击,反向李立两侧腰间斩去。
  李立霍地站起,挥刀以迎,叮当两声,便架开了对方双钩,看来是平淡无奇的一招。
  忽然,坐在另一角落里久未发招的洪照男,蓦地跃身而前,身落,刀出,一刀直穿而出,向着乔一龙背后刺去。
  按说,如果此一“四极血光阵”仍然完整的话,洪氏这一刀便是有十分的威力,乔一龙即使能逃开一死,也是非得受伤不可,可是眼前由于王大元这一面的忽然空虚,乔一龙便顿有所虑,身躯一撑便自闪开,却吃刀锋擦过腰际,将中衣戳破。
  洪照男一招失手,慌不迭向后闪开。
  蓦地空中一声尖啸,一条银光划空而至,往下一落,仍似前状那般,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洪照男手中刀上,其法如前,一落一弹,便自将洪氏手中钢刀扯得破空而起,叮当摔落在地。
  持索的凤姑娘这一次技不止此,那条出手的银索在扯飞了对方钢刀的一霎,就空一转,第二招落下,却直向李立手上落下。
  原来凤姑娘禀性聪颖,又随其父学过布阵之法,老和尚这一“四极血光阵”,虽说严谨,时候一长,也就难免露出破绽。一招得手,局势逆转,眼前之势,已是洞若观火,这第二次出手,较清前一次更为厉害,长索一落即起,却已将李立一只持刀的右手紧紧缠住,连同他整个身子抛了起来。
  “呼”一声直起当空,“呼”一声又直直落下,扑通跌倒地上,却为天麻谢山赶上一步,双圈直落,顿时脑袋开花,横死就地。
  铁指开山乔一龙更不怠慢,双钩齐落,洪照男惨叫一声,顿时丧命钩下。
  转眼之间,守舍的四捕快已去其三,剩下的关云奇更不要说本来已受伤不轻,此刻万难再独撑大局。
  沈邱四老顿时一拥而上,聚力之下,随即解决了事。
  至此,李、王、关、供四捕快全数丧生,无一幸免,老和尚布置的此一“四极血光阵”,也就为之瓦解。
  凤姑娘闪身进舍房,早有手下人点亮了灯光,一时间全室大明,照见地上几具血淋淋的尸体,煞是恐怖。
  凤姑娘微微皱了一下眉,大四儿立刻会意地道:“搬出去。”
  几具尸体很快就被抬了出去。
  看着受伤的银冠叟吕奇与要命鲍无常,凤姑娘微微点头道:“两位当家的伤势虽然不重,但流血不少,我这里有几颗金凤堂的灵药,你们拿去一半口服,一半捣碎敷在伤处,自有妙用。”
  说着随即取出递过,银冠叟吕奇应了一声,上前接过来,和鲍无常俱是大感惭愧,他二人说来是一方之雄,原本期望着一番私心作为,想不到第一次上阵出手,就负伤落败,对方只不过是公门之中一个二流捕快而已,若不是凤姑娘临阵看破行藏出手相助,结局如何,真还是未知之数,尤其是银冠叟吕奇一向自视甚高,眼前事实使他挂不往。
  当下叹息一声,向凤姑娘称了声谢,拿过药瓶,同着鲍无常自行退了出去。
  凤姑娘眼睛一转,看向铁指开山乔一龙与天麻谢山,点点头道:“你们两个也暂时下去吧!”
  乔、谢二人怔了一怔,抱拳道了声:“遵命!”双双退了下去。
  这边凤姑娘居中坐定,大伙似乎都异常兴奋,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地上那些担子,期盼着凤姑娘立刻当众开启。
  凤姑娘却是偏偏耐得住性子。
  “数数看,一共是多少个挑子。”
  吩咐了一声,大四儿立刻答应着,他早已数好了,口报道:“回禀姑娘,十八个挑子,要不要打开验证一下?”
  “用不着。”凤姑娘似乎是胸有成竹,由身畔取出了一张纸条,道,“这里有详细的数目,只要核对一下,数目和重量不差就行了。”
  大四儿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首先记载着十八挑银子的总数,再下面列着每一挑银子的重量,这证明在动手之先,凤姑娘早已有了准确的情报,心里对自己的主子的这份细心,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时大四儿即命人取过了称银子的大秤,按照着那张单上所记载的数目,一一称过,他这里每报一数,两相核对之下,都甚符合。
  凤姑娘脸上这才微微见了笑容。
  她早先得到各方情报,还认为眼前这档子买卖极其棘手,想不到事到临头却并非如传说之甚,虽然略有损伤,费了些周章,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阵仗,十八挑银子极其顺利地到了手上。
  “七指雪山”金凤堂在江湖武林中的威望,该是何等声势,老实说实在并不在乎这批银子的得失,而凤姑娘之所以心存必得,自然是有道理的,她是要借此机会一鸣惊人,之后,这批银子的如何运用,便为不足道的另一件事了。
  凤姑娘也曾在离山之前,在父亲凤七先生面前许过心愿,要把这件大事办成,凤七先生却微表怀疑,认为她力犹未足。现在,事实证明她已经办到了,心里的喜悦真是尽在不言中。
  大四儿上前一步,请示发落。
  凤姑娘想了想说:“请四位当家进来一趟。”
  大四儿得令待去的当儿,却见沈邱四老中的天麻谢山匆匆来到,失色道:“姑娘,有件事奇怪得很……秦照那个小子跑了。”
  千手神捕秦照被擒后高悬佛堂,又被点了穴道,居然会跑了,不能不说是件奇怪的事。
  凤姑娘站起来,同着谢山来到了方才擒拿秦照的佛堂,一声不响地忽然飞身直起,来到方才悬吊的粱头之上,略一观察,随即又飘身直下。
  “有人来过了……”
  她只说了一句,眼睛移向一旁的吕奇,倒要听听他的意见。也许是由于流血过多,吕奇一张瘦脸显得青白,了无血色。
  他手上拿着半截断索冷冷地道:“由这截绳索上看来,像是为刀剑所断,姑娘定夺。”
  凤姑娘接过了这截断索,看了一眼,冷冷地道:“你们可搜过了?”
  乔一龙说道:“全搜过了,除了方才几个被杀死的人之外,再不见一个公门中人。”
  凤姑娘问:“死的人又有多少呢?”
  乔一龙说:“连同屋子里防守银挑子的四个人,一共是十六个。”
  “那就不对了……”凤姑娘说,“还少了八个……”
  说到这里,她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站起来说:“你们都过来!”
  一行人来到了满置银挑子的房子里,凤姑娘陡然抽出长剑,照着其中一个竹挑子挥剑下落,“喀嚓”一声,竹挑子变成两半。
  大家伙的眼睛可都直了。
  只以为白花花的银子会像流水似的淌满了一地,可是大谬不然,滚出来的可不是银子,竟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块,散了一地。
  凤姑娘不再说话,手上长剑疾飞电转,白光闪烁里,十几个竹挑子全数被劈砍开来,嘿嘿,敢情里面装的全是石头子儿,不要说大块银子了,连银渣子也没见一点。
  看到这里,大家伙可全都不吭声了。
  凤姑娘气得脸白如纸,好一阵子才冷冷地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哼!就算走了,也走不远,我们分头找去,谁发现了就以竹笛为号。”
  话声一落,紧接飞身而起,“嗖”上了对面房脊,再次闪身,便自无踪。
  对于千手神捕秦照来说,这一番转变似乎来得太突然了,原本自认大势已去,难逃一死之身,居然有了转机,时机恰当,尚不为迟。
  四只脚步,践踏在落满枯叶的林子里,即使是具有第一流的轻功造诣,也保不住不会发出响声的,是以秦照每走一步,都由不住有些心惊肉跳,反之,那个在前面带引着他的夜行人,却比他强多了。
  天很黑,正当黎明之前,这段时间天色最暗,凭着秦照的视觉,勉强辨认,也不过略能够辨物而已。
  事实上,从把他由高高的吊索上救下来开始,直到现在为止,对方这人还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而他却已经默默地感觉出来了,那是一个女人。
  这似乎就更不便了。
  这人当然不会是凤姑娘,却与凤姑娘一样的具有一副高挑的身材,也同样有一双深遂的眼睛,似乎武功也不差,除此之外,秦照可就无能辨别。
  他心里很急,想到要与埋伏的七名弟兄会合,把早已藏好的灾银,按照老和尚指示的路途运银出险。然而前行的这个女人,却不知道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一路只是走个不停。
  不过,这附近的地方,秦照相当熟悉的,心里纳闷的是,对方这个姑娘所走的路途,越来越与自己所认定的藏银之路相仿佛。
  难道她也知道?却似不太可能,因为老和尚面授机宜之时,现场绝无外人在场,以出云和尚之机警,更不会为外人所窥听。
  那么她……
  勉强压制着心里的悬疑,又向前行了一程。
  前面林木较疏,星月正明,多少可以辨别些物什了。
  现在秦照已可断然认定她是一个姑娘家了,身后飘散的长发,便可说明。除此之外,她还佩带有一口长剑,肋下革囊里一应俱全。
  经过了绿林巨寇云四姑娘与尚不明底细的雪山女子凤姑娘两番劫难之后,千手神捕秦照可是再也不敢小瞧了天下女子,不用说,眼前这个姑娘,显然又是个好样的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下意识里,秦照在内心就更加小心,虽然对方暂时解救了自己,可是接下来的一步,显然还在未知之数,如果贸然就认定了她是有恩于己,这似乎还太早了一点。
  秦照实在忍不住这个闷葫芦,自动地便自停下了脚步。
  前行姑娘听不见脚步的“沙沙”声,忽然转过身子,身后长发一片青纱般地散开,又落下来,秦照所能见的,好像仍然只是那一双光亮的大眼睛。
  “很对不起,”他双手抱了一下拳,苦笑着说道,“我实在不知道姑娘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而我……”
  长发少女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不要急,马上你就会知道了。”
  说了这句话,继续回身前行。
  秦照不由自主地便自跟着她又前行起来,心里的狐疑可就越来越为加重。
  忽然,前行的姑娘在一块耸立凸出的巨石之前站住,秦照打量着眼前形势,由不住陡然为之一惊,举手向腰间一探,才发觉到自己那口爱若性命的缅刀敢情不在身边,必然是先前被擒时为人搜去了。
  “是不是这里?”长发少女直直地看着他,“你认认清楚。”
  秦照怔了一下:“姑娘所说……”
  长发姑娘道:“我是说藏银子的地方,你看看可对?”
  秦照顿时又是一呆,后退一步,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哼哼……我只当姑娘是一位仗义行快的侠女,原来和他们也是一样的。”
  “你看错了。”长发姑娘说道,“我只是受了一位老和尚的嘱咐,助你一臂之力。”
  “哦!”秦照立时大见缓和,忙说道,“原来如此……请恕我方才出言无状,请姑娘海涵。”
  一面说,随即向着少女深深一揖。
  长发姑娘哈哈地道:“不必客气,据我所知,凤姑娘一行是放不过你的。她人极聪明,武功太高,真要是被她发现了,我也救不了你。而且,我因为某些原因,更不便跟她见面。听老师父说,你们同行连你在内一共是八个人,也都埋伏在这里,至于你们怎么联系,我可就不知道了。”
  秦照听她这么说,更自心内释然,当时又自深深一拜,道了唐突,却是两眼直瞪着对方姑娘,暂不行动。
  长身姑娘幽幽一叹道:“老和尚说你行事谨慎,倒也不假。你不必对我多疑,实话对你说吧,我无意管这些闲事,只为不忍眼见家乡百姓受苦受害,这些银子对他们来说却是不无小补,你如果仍然多疑,我便一刻也不再多耽搁,这就走了。”
  说罢果然转身待离。
  “姑娘留步。”秦照不胜汗颜地道,“是我太过小心了……尚请指示机宜,以开愚顽的好。”
  片刻相处,秦照已略能看清对方仪容,只觉得对方美是美矣,却别具感人正气,较诸那位冷艳绝伦的凤姑娘,更是另具清姿,而令人不可逼视,一样地具有福人之感,并非仅仅在怒意之时才是如此,平常谈话,从容之间亦能令人体会。秦照一介武夫,面对佳人,便只有自惭形秽了。
  长发少女摇头道:“我又能给你什么机宜,秦头儿你快快召集你的人去吧……天可不早了,要是凤姑娘他们来了,可就不好。”
  秦照见她说得诚恳,自是再不多疑,当下纵身石上,由身上取出火折子,啪地一声打着了,就空划了几圈,捏口发了类似鸟叫的一个平音,随即飘身落下,果然须臾之间,便有了回音。
  先是正前方发出了类似鹧鹕“咕咕”的一阵子鸟鸣之声,接着左面也有了类似的回音,右面也有了响声,这类鸟声在冬日深夜亦属平常,如非当事人特别仔细留神倾听,极易混淆。
  紧接着人影连续晃动,面前已多了七名背负蒲包的长衣汉子。
  各人乍见面前的长发少女都吃了一惊,秦照由伙伴之间,接过了装银的巨大蒲包,背好背后,上前一步,向着长发少女深深一拜道:“秦照一行感谢姑娘仗义指引,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这么一说,其他七人才都明白,一时纷纷齐向眼前少女打躬称谢不已。
  远处忽然传来了寺庙里的“当当”钟声,可能是和尚们的晚课时间到了。
  按照着老和尚的指示,这便是此行时限的最后警示,秦照不敢迟疑,当下举手为号,各人随即脱下了身外长衣,现出了内着的白色劲装。
  秦照来不及更换,便在腰上加缠了一条白色布带,按照着老和尚的指示,这一八人行列名谓之“白蛇衔草”,典故出自般若佛经。
  当时即由秦照领先,各人陆续其后,摆出了一个“乙”字形状。
  由于每人背后都背负着一个巨大蒲包,身形不自禁地便有些为之前倾,白衣连串,看起来确实类似一条白色巨大蟒蛇。
  这番形象看在长发少女眼中,无限新奇,却是一时难以揣摩。
  秦照复又请教长发少女的姓名,她略作迟疑,便脱口报出了自己的姓名——麦小乔。
  麦姑娘的大名,早前自间关流离的难民群中,散播开来,人人都知道临淮关麦大善人这颗掌上明珠有一身了不起的功夫,模样儿更是又美又俏,今天总算是见识了,怀着无限敬仰,却来不及多叙敬慕,这就要匆匆去了。
  然而,事情偏偏并不尽如人意。
  一条人影,月下仙子般地来到了眼前,不偏不倚,正好堵住了以秦照为首一行人的去路:
  秦照乍见之下,由不住为之大吃了一惊:“你……”
  他手上没有兵刃,急切之间,双手一分,向着迎面这人一双肩头上用力抓了下来。
  来人敢情正是凤姑娘,此时忽然的出现,自然给了秦照一行极大的威胁。
  身子轻轻一晃,闪开了秦照的双手,冷叱了一声,右掌突出,直向着秦照前胸上击来。
  这一掌局外人实难看出端倪,然而当事者本身的感觉可就不同,对秦照本身来说,仿佛有一股绵绵的力道扑身而至。
  他哪里知道这正是“七指雪山”的独门不传秘技“春风如意掌”,在如意春风之后,紧接着便将是制人于死命的奇强杀力。凤姑娘显然是心忿秦照之脱逃,决计要制他于死命,只是看在一旁的麦小乔眼里,却大为不忍。她眼见大功告成,自己一番苦心总算没有白费,却没有料到事到临头,竟突然出现了这个要命的煞星。
  眼前情势,双方既已照了脸,麦小乔即使再想躲闪,也已不及,也只有豁了出去。
  “凤姐留情。”
  嘴里清叱一声,麦小乔右手挥处,一蓬极为细小的银色钢针,夹着数缕轻啸之声,直向着凤姑娘正面袭来,自然,要想伤害对方那是极不可能,只是如果旨在迫使对方退身,却是足足有余。
  果然,就在麦小乔出手的奇形暗器之下,凤姑娘身子不得不向后一个曲仰倒折,“哧”蹿出了丈许开外,其势绝快,恰恰闪过了迎面的大蓬钢针。
  麦小乔更不怠慢,她这边暗器方自出手,身子陡地已腾了过来,长剑猝出,“铮锵”
  一声,已横身眼前。
  “秦捕头,你还不快走么?”
  嘴里虽是在与秦照说话,一双眼却盯着凤姑娘,大义当前,她已顾不得私人恩谊,如果凤姑娘非要劫持这一笔灾银,自己说不得只有舍身护银,与对方一拼了。
  秦照当然知道眼前之紧迫情势,答应一声,疾步前进。
  凤姑娘一声冷笑道:“你敢。”
  话出人起,疾如风飘,以麦小乔当面审视之严谨,竟然无从防范,已失去了凤姑娘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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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章 义行护灾银 舍身救黎民

 

  这一式奇妙的腾身之势,突然施展,仿佛钻天鹞子,一起乍落,仍然是落在了秦照当前。
  由于起势太快,麦小乔简直不及防止,心里一急,掌中剑运施剑炁之功,一剑直向着凤姑娘背后直挥了下来。
  麦小乔武功虽不及凤姑娘之出神入化,却也不可轻视,这一剑便具有强烈的杀伤功能。
  随着麦小乔挥落而下的剑势,一道银虹、白龙怒转般,蓦地直向着前行的凤姑娘背后劈落下来。
  凤姑娘身子方落,已似乎感觉出背后的惊人剑势,身子一个快闪,却在迫不及待的一霎之间掣出了背后长剑,“呛啷”一声,架开了麦小乔手中长剑。
  紧接着她剑身一抖,龙吟声中,反向麦小乔前胸刺来。
  麦小乔立刻感觉到一股尖锐的剑风透体而至,却是冰寒刺骨,方自警觉到可能为对方七指雪山独门剑气,心里一惊,挪身就闪,却是略慢了一步,只听得“刷”的一声,随着对方长剑走处,却在她右肋长衣上,开了半尺长的一道裂口。
  虽说是并没有伤及肉身,却也由不住使得麦小乔打了一个冷战。
  凤姑娘一剑出手,再也不多留情。
  “哼,你可是自己找死,怪不得我手下无情。”
  长剑猝转,卷起了一连串的剑花,剑分三处,同时间直向着麦小乔前胸三处要穴上刺了过去。
  麦小乔长剑一个快转,“叮!叮!叮!”三声脆响,分别迎住了对方三剑,却觉得对方剑上力道惊人,震得手腕生疼。
  她当然知道自己绝不是凤姑娘的敌手,只是当此形势之下,也只有舍命一拼。
  随着凤姑娘的连环三剑之后,麦小乔就地一个快滚,突然跃身直起,一剑如长虹挂天,在新月状的剑光弧度里,猛力向凤姑娘侧面直劈下来。
  设非是情急之下,麦小乔万万不会施展如此凌厉的杀手,她决计要施展出全身解数,缠住凤姑娘,以便于秦照一行八人乘机脱逃。
  凤姑娘却偏偏不让她称心如意。
  随着一声轻俏的冷笑,两口剑再一次的迎在了一块儿,天空中溅出了一点火星,麦小乔只觉得对方剑上力道十足惊人,冷森森的剑气像是千百条细小的冰蛇,劈头盖脸地分向她全身上下齐钻过来,由不得使得她快速向后急急避开。
  这一霎,凤姑娘原可待机向她出手,只是那么一来可就便宜了秦照一行八人,这却是她内心无论如何也不能甘愿的。
  抽剑,飞身——
  “嗖!嗖!嗖!”一连三个起落,再一次蹑到了八人身后,无如这一次不比先前,盖出云和尚所安排的这一八人行列“白蛇衔草”一经展开,却也有其神奇不测之妙,以凤姑娘之见地,冰雪透剔,果真定下来仔细观察片刻,便不难为她看出破绽,接下来的破阵夺银,便属轻而易举之事。然而这一霎盛怒之下,她却计不出此,一剑直向着眼前那负银人背后刺去,剑出一半,才知是似真却幻,眼看前行八人幻作一条白鳞巨蟒,在一片环身的白色云雾之中,一路迤逦蜿蜒没身于大片云雾之中。
  出云和尚所以有此一着布施,自然早已将这附近地势勘察得十分清晰。
  原来眼前是一片占地颇大的石林,千百根大小巨细石笋参差当空,星罗棋布,密密麻麻,本身便已是一个待解的谜团,更何况老和尚这一番部署?
  凤姑娘即使是见多识广,当此黑夜,猝然接触之下,也有些眼花镜乱,弄它不清。
  她仗剑直立,挑眉瞪眼,掌中剑指当空,一时却不知向何方刺出,眼睁睁地却看着形同巨蟒的八人运银行列,一路奔驰消逝于石林之中。
  她可是真的怒极了,认定着几个假想的方向,纵身挥剑——剑芒如雨,洒落在峥嵘的石柱间,响起了一连串的脆响,石屑纷飞,剑气纵横,其势甚是惊人。
  一旁伫立的麦小乔只当她已看破了秦照一行八人的行藏,不禁大为吃惊,直到她发觉出凤姑娘落下的剑势,剑剑落空,这才略放宽心。
  凤姑娘一连十几剑,剑剑落空,虽然这样她却并不气馁,随着她起落的身势,剑下如雨,起落频繁里,有如冻蝇冲窗,一剑比一剑猛,一剑比一剑变化莫测,只是追逐着那条行将消失的巨大白蛇。
  这番景象看在麦小乔眼里,不禁暗自吃惊,只怕在她凌厉的攻势里,秦照等一行踪迹终将不免暴露,想要横身阻拦,却又不知如何出手。
  忽然,凤姑娘身形猝起,带着灿烂醒目的一抹剑光,陡地出现在麦小乔身前站定。
  事出突然,倒使得麦小乔为之一愕。
  “哼哼……你干的好事。”圆睁着一双杏眼,凤姑娘狠声道,“你既然存心跟我作对,我也就饶不过你,看剑。”
  一剑穿心而至。
  麦小乔早已蓄势以待,连忙挥剑以迎,“呛啷”溅出了一点火星。
  她就势身子一转,跃出丈许以外道:“凤姐——”
  “谁跟你称姐道妹?呸,臭丫头片子。”
  剑随人转,第二剑改刺为劈,一剑当头直下。冷森森的剑气化为一天剑芒,骤雨般直向麦小乔身上挥落下来。
  麦小乔当然知道这位姑娘的非比寻常,却也是臆测,直到与她亲自交手之后,才领略到对方剑上功力的变化莫测,十足惊人。
  这一霎,由空中直落下的剑芒,有如一天剑雨,简直使她无从闪躲,麦小乔惊心之下,剑身力提,勉力施展出她九华剑术中的“分光化雨”功力,即见大片光华门处,叮当声中,已把对方加诸于她本身的剑光冲开一个破口,闪身而出。
  凤姑娘微吃一惊,冷冷笑道:“原来你倒也有些能耐,要不然也不会多管闲事了。”
  话声一顿,唇角轻启,含着冷涩的笑靥轻叹一声又道:“我对你总算一再优容,手下留情了,刚才你明明有逃走的机会,你却偏偏要自己送死,看来这是你命里早已注定的了……”
  一霎间,她那张美得冶艳的脸上显示出无限寒霜,眉梢眼角流露出隐隐杀机。
  “你出剑吧,我让你三招。”
  冷森森的剑锋,猝然间光华尽失,显示出她果然履行诺言,前三招之内并无还击之意。
  只是显示在她脸上的隐隐杀机,却是有增无减,脚下轻移,一步步向着麦小乔身前接近过去。
  麦小乔原本还有些内怯,主要是碍于对方的有恩于己,只是形势既已发展到眼前地步,后退无路,也只得面对现实了。
  “我不会跟你打的。”麦小乔惨笑着摇头道:“你对我恩重如山——”
  “不要再说了。”
  凤姑娘怒声叱道:“我对你已经没有恩情可言,过去的事不许你再提,哼哼,你以为提起这些就会让我对你手下留情,那可是做梦。”
  麦小乔一时为之黯然。真的,在面对着眼前这个足能致她于死命的“强敌”当前,她却并没有丝毫畏惧的感觉,也不曾想到要逃走的念头,惟一的感觉,只是无限遗憾与歉疚。
  她不能忘怀凤姑娘加诸于自己的与父母家人的恩惠,虽然这种恩情在相对的“大节”
  “大义”前提之下,显得多么渺小。但是在已将完成后者的使命之后,再来面对之时,却沉重得使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因此,这一霎,在面对着凤姑娘之时,她便只有感恩图报与愧疚,却兴不起丝毫的杀机与敌意,实在是情理之中事。
  凤姑娘瞪着她,狠狠地说;“怎么回事,我等着你出剑呢!”
  “我不会跟你动手的……”麦小乔苦笑了一下道,“要么,你就下手杀了我吧!”
  说着她干脆还剑于鞘,一双明媚的眼睛,直直地向着凤姑娘注视着,脸上的表情,仍然是只有遗憾而无畏惧。
  凤姑娘呆了一呆,恨声道:“不行,你非动手不可,快拔剑。”麦小乔摇摇头:
  “不,我不能跟你动手。”
  “少跟我来这一套,拔剑。”
  “哧!”一缕剑风擦过麦小乔的面颊,锋利的剑刃,简直就已经贴在了她的脸上,只消略一转动,那张姣好美丽的脸可就万难保存。
  麦小乔幽幽一叹道:“你又何必非要逼我出手?你其实明明知道,即使我真的跟你动手,也打不过你……这又何苦?”
  凤姑娘冷笑了一声:“这么说,我也就不必多费事了。”话声一顿,反手撩剑,银光一转,直取小乔咽喉。这一剑十拿九稳,万无一失。
  猛可里,“嘶——”一线银光射空而至。
  出手人显得高明之至,无论时间、部位、准头,俱是拿捏得恰到好处,尤其重要的是劲头儿够足,“叮”一声正好迎着了凤姑娘出手的长剑剑尖。
  是一枚大小如同桂圆核儿般的银色钢珠,滴溜溜圆,通体银光程亮。
  发暗器的人,可能是用“弹指金丸”的出手打法,手指上功力惊人,以至于猝然与凤姑娘的长剑接触之下,硬是把这口剑的剑锋震出去半尺开外。
  紧接着这枚暗器之后,“嘶——嘶——一”另有两股尖锐的疾风,直向着凤姑娘脸前划到,月色里但见两点银星,直取凤姑娘那双剪水双瞳。
  自然,要想伤害像凤姑娘这等身手之人,可不是容易之事,这一点,发暗器的这个人心里可是十分清楚,是以这一双亮银丸如其说毒手加害倒不如说迫使凤姑娘退身离开来得恰当。
  凤姑娘在面对着这般十足力道的一双暗器之下,身子霍地向后一个倒仰,脚下就势用劲“哧”反纵出去。
  她的身法实在已经够快的了,可是发暗器的那个人,却显然占着地利之便,待机作了适当的掩护,身子一起即落,在凤姑娘落定之先,他便已隐身眼前那片峥嵘的石林之间。
  凤姑娘一声怒叱,急起如鹰,猝然飞身石林,却已失去了那人踪影。
  “这番情景,对于冷眼旁观的麦小乔来说,实在是一个难得的逃走机会,她便不客气地回身就跑,施展出全身的功力,一路倏起倏落,纵跳如飞,一口气驰出了三数里远近,眼前来到了一片荒山野地。
  麦小乔定下来喘口气,还真累,身上可都见了汗了。
  附近山风上面像是有狼在叫,声音凄厉,耳边上却意外的听见一丝淙淙的流水声音。
  麦小麦理了一下被风吹乱了的头发,嗓子眼干得发疼,听见了水声,便由不住寻声望去:一道潺潺流水,打山顶上一路婉蜒下来,水浅得都露出了溪床,不足二指深,时断又续,总算源头不竭,还能涓滴成流,就已是十分难能可贵了。
  麦小乔心里无限凄凉,望着流水不禁微微叹息一声,这般狼狈光景,倒是前所未有。
  身上的汗被冷风一吹,透体生寒,怪不是个滋味。
  她缓缓步向溪边,跪下来掬了一握清泉,方自饮了一口,即觉出了身后有异,倏地转过身来,迎接着她转身之势的,却是冷森森的一口剑锋,以及比剑锋更冷的一张脸。
  这张脸原是极美丽的,只因涵蓄了过多的怒火,也就变得令人望之生畏。
  “你跑不掉的,我在这里等你有一会儿了。”
  敢情是绕了个弯儿,最终仍然落在了她的手上。凤姑娘心里充满了被人嘲弄的气愤,瞧她那副样子,真恨不能一剑在麦小乔身上刺一个透明窟窿。
  麦小乔心里一阵子发凉,想想倒觉得好笑,既然横竖都逃不过她的掌心,倒不如处之泰然,看看她又怎么处置自己?
  经过了这么一段缓冲时机,她思忖着秦照等八人大概已暂时脱离了险境,自己总算在这一项义行上尽了维护之责,也就差堪告慰。
  那么,剩下来的就只是自己个人生死的问题了……
  “你就看着办吧!”
  说了这句话,她缓缓地由地上站起来,面对着凤姑娘那口冷森森的长剑,并没有丝毫退缩畏惧之心,说来可笑,她这一趟明面上像是探访梓里,了解家乡灾情,其实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倒是有一多半儿是冲着关雪羽来的。想起他来,就让自己脸红、心跳,心眼儿里喜滋滋地。然而,曾几何时,在她无意之间,获知了他与凤姑娘之间的发展,似乎已到了如此微妙的地步之时,这番事先的热情,便急转直下,一直到了眼前的冰点地步……有了这样的心情,什么事也都无可无不可了。
  面对着眼前凤姑娘这个当今一等一的高手,麦小乔的感触可是包罗万象,极其复杂。
  感情的触发极其微妙,生死既不足畏惧,剩下的便只是一番“天君泰然”,麦小乔超然的感触情操,在这一霎间,竞然升华到对眼前敌人的欣赏……
  自古英雄惜英雄,美人惜美人……如此一双壁人便是天南地北刻意地去察访,捉对儿,也不容易,上天却安排她们会在了一块儿,残酷的造成了她们之间的对立、残害……
  实在有损于造物者的原意,却是奈何……奈何?
  麦小乔美丽的眼睛,静静掠向凤姑娘的脸,也许是她的这番恬静气质、从容姿态,感染了凤姑娘,以至于她的那番盛气凌人,多少也为之收敛了一些。
  “咦!你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
  凤姑娘不甘心似地落下了手中的剑。
  “怪不得,”麦小乔说,“你长得很美。”
  “美就美,为什么还要加上‘怪不得’这三个字?你倒要说说看。”
  “那当然是有原因的……”麦小乔微微一笑说,“我以为你的美远比你手上的剑更锋利,世上的男人,很少有招架之力的。”
  凤姑娘冷冷一笑说:“你是不是在说你自己?”
  “我从来不以为自己很美。”麦小乔淡淡地微笑着,“但是我却喜欢追寻美的一切……也很懂得去欣赏美丽的人……”
  “美丽的人?”
  “就像你。”麦小乔怯心既去,侃侃而谈,“我以为一个美丽的人,也应有一颗美丽的心,否则便只见其丑,而无视其美,那便是令人遗憾之事了。”
  凤姑娘嘤然一笑,却立刻又绷住了脸:“你的意思是在说我,虽有一张美丽的脸,却没有一颗美丽的心,骂人不带脏字,可够损的。”
  “是么?”麦小乔摇摇头道,“正好相反,我却以为你的心也跟你的脸一样美,只是,有时候你却故意不表现出来而已。”
  “少废话。”凤姑娘厉声道,“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饶你一死?那可是想错了。”
  说时她重新握紧了剑,剑上光华灿烂,显示着她再一次又引发了杀机。
  麦小乔无奈地道:“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无惧一死,倒是你一再犹豫……只怕你仍然还是下不了手吧!”
  “没的话,我只是在想你到底该不该死……一旦决定,我便会毫不留情。”
  “我为什么该死?”
  “你为什么不……该死?”
  “是因为我放走了姓秦的捕头?”麦小乔冷笑道,“你难道不以为我应该这么做?”
  “那是你的事。”凤姑娘冷冷地说,“可是站在我的立场来说,你便非死不可了。”
  “还有别的理由么?”
  “这已经足够了……”凤姑娘忽然冷下脸来道,“你拔剑吧!”
  “为什么?”麦小乔微微一笑,“是因为这样,你才比较容易下手?”
  “那倒不是,是因为这样比较公平一些。”凤姑娘道,“你的武功很高,足可与我一拼,你又为什么故意放弃这个机会?”
  麦小乔低头想了一想:“好吧,如果你一定要这样,也未尝不可,虽然最后的结局并没有什么不同。”
  说完这句话,她随即掣出了长剑。
  凤姑娘点点头说:“我让你三招。”身形一转,已闪出了六尺开外。
  麦小乔冷冷地道:“没有人能让我三招,虽然你的剑术比我高明得多,可是我的人格可不比你低,你出剑吧!”
  风姑娘想了一想,点头道:“好,我就领教了——”
  剑起平胸,有如秋水一泓。她却往后退了一步,一双光华内蕴的眼睛,微微收拢了,细细地看着对方。
  麦小乔明知对方剑术远比自己更高,厮杀之下,凶多吉少,万难幸免,只是事到临头,已无能再行回避,求仁得仁,也就毋庸多想。
  有了这番心理准备,她反倒心态平静安宁下来,把一支长剑直抱当胸,随即上身前倾,打开了门户。
  凤姑娘忽然冷笑一声,脚下顿处,游蜂戏蕊似的,忽然来到了麦小乔身前。
  随着她前进的身子,蓦地闪出了一道剑光,直向麦姑娘左面身子疾斩过来,简直快到了极点。
  这一手剑招,确实已领会剑中三昧,妙在是凤姑娘出手之先,根本就看不出一些儿动态,一口长剑,简直不知掩藏在哪里,待到剑光一现,其势已是白刃加身,随着她前进的身子,一股脑儿地,直向着麦小乔身上疾扑了过来,观其气势火候,已有身剑合一之境,就剑术而论,这已是炉火纯青地步,厉害之至。
  一片剑光,夹杂着凤姑娘飘起的袖影,有如雪花罩体,麦小乔猝然身上一寒,已为缜密严谨的剑气紧紧裹住,再想从容抽身,谈何容易。
  麦小乔却不甘心这样的受死——她的剑术造诣虽不如凤姑娘如此火候,但九华剑术却也有其令人侧目,不同凡响之处。
  双方之间的接触,的确微妙得很。
  迎接着凤姑娘四面加身的剑气,麦小乔采取的战术是点线的突破。一线剑光,出自麦小乔,这一剑挥落的剑势,不啻是她积结了全身功力的一剑化全力为一线,其尖锐锋利可想而知。
  果然,这一剑是凤姑娘万万没有料想得到的。剑光划处发出了极为细小的一丝异响,紧接着即把凤姑娘环绕身侧四周的剑气砍开了一道裂缝。这种现象说来实在过玄,其实无非是剑术达到了一个相当境界,就算是亲睹之下也难以看出端倪,而当事者二人本身的感觉却极为清晰。
  凤姑娘娥眉乍挑,身子快速地向侧面闪开一个角度,麦小乔的身子即由那个冲开的空隙之处闪了出来。
  虽然这样,其情势亦危险到了极点。
  随着凤姑娘挥落而下的大片剑芒里,麦小乔虽然全身而出,身上衣衫却已多处片碎,形势极为险恶。
  把握着这一霎良机,麦小乔的身势向下一塌,长剑猝翻,划出了一个剑圈,这一招名叫“剑极圈”。剑势一出,凤姑娘连头带脚,便都在她的剑锋照顾之中了。
  凤姑娘冷笑一声,上躯忽地向后一仰,那窈窕的身子,随着麦小乔划出来的剑圈,也成了一个圆圈。
  这番势子实在太快了。
  呼——呼——剑光一转,凤姑娘已翩然落身圈外。
  麦小乔“嗳——呀——”一声,其势已是脱身不及,凤姑娘再一次施展出她“身剑合一”的杰出身法,人到剑到,霞光展处,麦小乔只觉得右面肩上一阵子发凉,其寒刺骨,却已为凤姑娘尖锐的剑尖深深刺了进去。
  拼着一剑之痛,麦小乔身子猝然向左方一个快转,挣开了对方的剑势。
  可是不待她身子站稳,凤姑娘的第二剑已出手刺到。
  寒星一闪,麦小乔只觉得咽上一凉,只当是这一剑定将刺穿了咽喉,死于非命,却是没有想到凤姑娘竟然在危机一瞬间,收住了剑身。
  剑尖直直地指在麦小乔咽喉上,麦小乔只觉得身上一凉,已为对方冷森森的剑气把整个身子镇住,定住了穴道,挪动不得。
  麦小乔只觉得全身发凉,除了肩上方才被剑刺伤之处有些热热的感觉,可以意识到,那是正在淌血。
  两张脸,几乎都是苍白的颜色。
  四只眼睛紧紧地对视着,虽然是黑夜里,彼此却都能清晰地感觉出脸上的沉重、忿恨表情,也都能领会出彼此激动的血脉变化。
  “我原本可以杀了你……却下不了手,算了,饶你一命吧。”
  退身,收剑,铮锵一声,宝剑入鞘。
  紧接着,她深深地向麦小乔瞥了一眼,倏地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良久之后,麦小乔才像是转过气来,她原以为这次是死定了,却没有想到,竟然在凤姑娘剑下羞辱地又逃得了活命。
  说真的,这一霎她心里压根儿可没有丁点儿的喜悦的感觉,在猝然戏剧性地恢复了知觉之后,剩下的只是无比的悲哀与羞辱,眸子一酸,两行热泪汩汩落下。
  阵阵寒风袭过来,地面上落叶沙沙作响……
  麦小乔只觉得身上出奇的冷,两片牙床不往地打颤,脑子里闪过了凤姑娘方才临去前的那深深一瞥,那一瞥包涵着胜利的姿态与无比骄傲,更似有怜惜与同情。
  真恨不能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麦小乔的感觉毋宁是自己真的已经死了。
  死了远比活着要好。
  这是她生平从来也没有受过的奇耻大辱,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眼泪不停地在往下淌着,血也不停地往下滴着。她的脸更为苍白,美丽的眼睛,光彩顿失,只是战栗在凌晨之前的寒风里。
  “我死了吧,干什么还要活着?”脑子里闪着这个念头,脚下情不自禁地移动了一下,这才感觉出她真的还活着。
  流水淙淙——却像是一道透骨的冰河,静静地穿过了她的心,流进了她的血脉里……
  她仿佛又被冻结住了。
  迈越过眼前浅浅溪流,踏过了巨细不一的鹅卵石散布的河滩,她只是默默地向前走着,脚下一步高一步低,心情真是沮丧懊恼透了,偶然抬头,窥见到那闪烁当空的一颗星辰,光色蓝汪汪的——那就是所谓的紫微星了。
  长久以来,民间流传着的一句传说:“第一眼看见紫星的时候,别忘了许下你的心愿……”
  麦小乔踟蹰着停下了步子。
  “我的心原是……”
  “我……的心愿……”她恍惚地思忖着,“我的心愿……关……雪羽……”
  莫名其妙的,她是想到了关雪羽,尤其微妙的是一想到心愿,立刻竟联想到了他?
  他——关雪羽竟然在她心目中占有如此地位?诚然是不可思议之事了。
  “不……不是关雪羽。”她自己告诉自己说,“没有他的事……我的心愿应该是……”
  “应该……是!”
  舍掉了那个“负心人”关雪羽之外,居然脑子里一片空空,该当是数不完的心愿才是,偏偏这一霎心里千头万绪,像是搅乱了的蚕茧丝头,硬是抽不出那个“许愿”的头儿来……
  天上的大星星在照耀着她闪烁泪光的两颗“小星星”,这一霎她心绪紊乱极了,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偏偏又哭不出来。
  紫微星光依然灿烂,她的心却似已然枯萎,再也打不起一些兴头儿了。
  痴痴地,倚着一方巨石坐下来,手里的剑“当”地一声,触及石面,溅出了一点火花。
  这一声脆响,使得她猝然为之一惊。
  看见了剑,想到了可怕的死,而“死”这个字,此时此刻已没有什么可怕的意味,对她来说,反倒似有一种欣慰,一种鼓舞——人死如灯灭,生既不能快乐如愿,死也就不再那么可怕了。
  这口剑已被她紧紧地握住,横在眼前,出现在她脑子里的意念,只有两个——死抑或是不死。
  这可也并不是一件很容易决定的事,而眼前,麦小乔却已是十分认真地在考虑这件事了。
  眼睛——痴迷朦胧。牙齿——死死的紧咬着。剑——抖颤得那么厉害……
  忽然扬过来一阵风,风里夹杂着一些细小的沙粒,打在人身上,触肤生痛。
  一条人影,巨鹤也似的由当前不远处拔空而起。随着这人起身的势子,传过来一声深沉的叹息,肥大的灰色长衣,激鼓着空气,发出了呼噜噜一阵声响。
  这人好俊的一身轻功,起落之间,已到了麦小乔身前不及寻丈之处。
  “何苦——何苦——”
  话出人起,随着他洒脱的起身之势,大袖挥处,再一次扬起了大股的疾风,直向着麦小乔身上卷来。
  对麦小乔来说,这人的猝然出现,真是有“醍酬灌顶”之势,陡然间为之清醒过来。
  发自这人的大股袖风,好强的劲道,几乎把麦小乔吹得仰倒下来。
  紧接着这人第二次前落之势,已显然来到了她正面当前,势子太快,太过突然,简直连他的脸都来不及看清,这人已再一次施展“流云飞袖”功力,“呼——”一声,直向着她手上长剑卷来。
  这一次麦小乔可不容他再行得手,在他袖势未到之前,便即刻抽剑、拔身,飞纵了出去。
  这人原是无意要伤害她,是以一招失手,抽身就退,起落如风,一沾即退,“呼—
  —”便退出三丈开外。
  麦小乔可不容别人这么戏弄自己,清叱一声,紧接着这人身后猛追上来。
  前面那人身法绝快,只是有意无意之间,放慢了身子,是以麦小乔乃得在第二次纵势里,直扑到了他的身后,掌中剑向前一抖,直刺向对方背心。
  那人身子向前一扑,双手乍张,“呼噜噜”发出了大片风声,状如巨蝶。麦小乔的这一剑,可就是差着那么一点点没有刺着。
  麦小乔立即抽身,欲待发出第二剑,这人却极其利落,疾如旋风地转过身来。
  “哧”,麦小乔这一剑,较诸前一剑可是更具威力,直刺对方面门。
  星月下,对方这人皓发长眉,身佩念珠,敢情是个和尚——出云大师父。
  麦小乔心中一惊,“哎——”了一声,却是招式用老了,若收剑已是来不及,一剑直刺向对方眉心。
  大和尚“呵呵——”一声,两臂开隔,合着向正中一击,“啪”一声,已把小乔发出的剑身夹于掌心之间。
  “阿弥陀佛,大姑娘稍安勿躁。”
  语声出口,那一双巨掌却是紧紧地夹着对方剑刃不予放松,麦小乔挣了一下也没有脱开,可就有些脸上挂不住,动了火儿。
  “咦?你这和尚干什么?我又惹了你什么啦?干什么你老是找我麻烦?”
  “阿弥陀佛。”大和尚说,“女施主莫非忘了,我们曾有过一个约会?”
  “我当然没有忘记,你要我办的事我已代你办好了,可是你……”
  由于老和尚一双手兀自紧紧夹着她的剑,麦小乔可就更为恼火:“你到底放不放手?
  再不松开我可要骂你了。”
  老和尚一双雪白的长眉,频频眨动不已,聆听之下,一个劲儿地在口念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你还有个完没有。”麦小乔心里早就不对劲,受不得委屈,一时语音颤抖,都快要哭了,“你到底是放不放手嘛,想不到连你也来欺侮我……我可是……”
  心里一阵子发酸,眼泪可就夺眶而出,点点滴滴洒落尘埃。
  “女施主说哪里话来?姑娘你是个聪明人,可不能干下糊涂事……俗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无量寿佛,善哉,善哉……”
  麦小乔心里嘀咕着,这个老和尚可真讨厌,怎么我的心事他完全知道了呢?
  想到这里,不禁抬起眼睛来了,瞧了他一眼,有些害臊地说:“你到底要怎么样啊?”
  大和尚说:“只要姑娘打消了寻死的念头,老衲就发还姑娘宝剑,要不然,嘿嘿嘿……”
  麦小乔动了一下眉毛,更是有些羞恼,想了想,轻叹一声道:“我的事你又哪里会知道?你松手吧!”
  老和尚一双瞳子可是明察秋毫,麦小乔脸上早已消失了那一种杀气,死志既去,大可无忧。
  “阿弥陀佛!”嘴里再一次念着佛号,老和尚可就松开了紧夹着对方剑刃的双手。
  麦小乔猝然收回了剑,狠狠地瞪了老和尚一眼,才把宝剑插落剑鞘。
  老和尚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姑娘一念回心,来日必后福无量,吾佛保佑,南无阿弥陀佛!”
  麦小乔白着他,幽幽一叹,苦笑道:“你是出家人,哪里明白凡俗人生之事?这些倒也不去说它了……噢,对了,老师父,你可知那批赈灾银子,可曾平安运走了?
  老和尚清癭的脸上,挂起了两道笑容,却是不无凄惨地道:“托姑娘的鸿福,总算暂时相安,只是……”
  “只是怎么样了?”
  “只怕前途尚多险难……老衲力尽于此,也就无能为力了。”
  “啊?”麦小乔瞪大了眼,“什……么?难道……”
  “姑娘不必多虑……这件事你我都帮不上忙……老衲也曾为此事起过一卦,最终却是吉利的,这就很难得了……”
  麦小乔眸子在他身上转了一转,心里忖道,这和尚武术极高,看来亦不比凤姑娘差,如果他真能出手,助上官方一臂之力,想必成功大有指望,只是,他又何以说帮不上忙呢?
  老和尚一双炯炯瞳子滴溜溜在她脸上转过,却似已洞悉了她的“心有所思”,他却以一个慈蔼的微笑,掩饰了他的遗憾与歉疚。
  “姑娘你已为此事尽心尽力,可以无憾了。”说到这里,他不自禁地又再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不可说,不可说,世间事尽多谜语,其实种因得果,一念既得,一念亦失,惟爱恨长相厮守,至死不渝……”
  麦小乔眨了一下眼睛,摇摇头,表示不能理解。
  轻轻叹了一声,她说道:“我可不知道,你说些什么。大师父,我们三次见面,总算是有缘,喂!我还不知道老师父你的法号怎么称呼呢?”
  其实前此,千手神捕秦照曾提及过和尚的法号出云和尚,这原是麦小乔不该不应忘记的,她却偏偏不曾留意,未曾听进耳中。
  老和尚银眉频眨,“阿弥陀佛——”长长地念了一声佛号,忽地眉开眼笑道,“你我相识不浅,姑娘却还不认得老衲是哪个庙里的和尚……这就是了……”
  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一顿,瞳子里散发出炯炯光华,讷讷道:“老实说,老衲对姑娘并不陌生,姑娘的大名,确曾久仰之至……”
  “噢!”她原本想要走了,听了这句话,倒不禁触发好奇,定下了脚步。
  “老衲提一个人,姑娘可曾认识?”
  “谁?”
  “燕羽,”老和尚随即又改口道,“如今的化名是关雪羽,姑娘可认得?”
  麦小乔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点了一下头道:“认识的。”
  她焉能会不认识这个人?倒是“燕羽”这个名字,却是她第一次听到。记得初识雪羽时,那一夜到他所下榻的麦家祠堂去拜访他,自己就猜出了关雪羽不是“他”的真实名字,而对方并没有否认,也就是说默认了。现在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叫做燕羽,这便是说,他是不折不扣的燕家的人了——武林中极具声望、鼎鼎大名燕字门中的后裔传人。
  提起了燕字门,她其实早就有些怀疑关雪羽是那里出身的,只是未待证实而已。如今忽然知道了,心里仍不免有些震惊,却也有些被人欺骗的感觉,心里酸酸地,凉凉地……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阿弥陀佛!”老和尚的一声梵唱,真是有醍酢灌顶之势,麦姑娘才忽然把眼睛落在了他的脸上。
  “原来你就是石头岭的出云大师父……我久仰你的大名,以前太失敬了。”
  说了这几句,她心灰意冷地垂下了头,早先为了心上人雪羽之事,她巴不得能够早一点立刻见着这个和尚,好多好多话都想问问他,曾几何时,这个人见着了,甚至于就在眼前,却是意兴阑珊,欲语还休。
  人际的变化,世事变迁如白云苍狗,真是太微妙了,太虚幻缥渺不着边际了,想着想着,她脸色亦更苍白,只觉得身上无比的冷,落下来的眼神儿,只是看着老和尚的一双芒鞋,散乱了的发丝,在凌晨的寒风里籁籁颤抖着。
  她的心早已紊乱,像乱了的丝团,一时想要找到那个丝头简直不易。
  出云和尚喟然发出了一声长叹,他本人新受创伤,数十年静修向佛,心如古井,只为那一念尘缘,插手管了这件闲事,结果差一点把自己毁了,出世之人理人世之事,一如湿手抓面,再想要抽回一双净手来,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女施主此行还有未了之事么?”
  “我……”
  苦笑着,她摇了一下头,看着出云和尚,冷冷地道:“大师父,你问这个干什么?”
  “阿弥陀佛!”出云和尚双手合十,讷讷地道,“这件事姑娘已尽了全力,不必再多费心思了……天冷了……你一路风尘,已是疲倦不堪,且到老衲的出云寺里往上几日,观禅定心,这些对姑娘会有些裨益的……姑娘你意下如何?”
  麦小乔聆听之下,呆了一呆,心里不禁思忖着,原来这个和尚早已窥知了我的心意,只是不予说破而已。咦,他又是如何会得知的呢?
  想着一双眸子蓦地向和尚逼视过来。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手合十,一连宣了两声佛号。
  体要小瞧了这两声寻常的佛号,尤其是出自出云和尚这等高师之口,真有去浊生清,降魔收心之效。麦小乔聆听之下,只觉得一片祥和泰然,先时的落寞、凄楚竟然大为缓和,心灵深处,居然跳跃起一点新生的喜悦音符。
  虽然,那只是极为短暂的一霎,但是在小乔目前离死不远的心情之下,不啻极其清新——那是一种起死回生的振奋,何等难能可贵。
  “好吧……”麦小乔微微一笑,“只是大师父你却要答应我几个条件。”
  “阿弥陀佛,姑娘的心意,老衲知道,且随老衲去吧……吾佛有知,南无阿弥陀佛!”
  他每宣一声佛号,麦小乔心灵上即会升起一种平和之感,只是过后,又复故态如前,可见“明心见性”功业之艰巨,非一朝一夕即可见功,这就促使她滋生出无限向佛之心。
  然而她却警惕着老和尚的别有居心。
  “老师父,不瞒你说,我心情愁苦,难以排遣……很愿意到你的庙里,住上一阵子……也许永远住下去不再走了。”
  “使得,使得,阿弥陀佛!”
  “我想……我想要拜老师父为师,一心从佛——”
  老和尚聆听之下由不住“呵呵”有声地笑了。
  “是么?这件事容后再说吧!”
  “不行!”麦小乔寒声道,“老师父你现在就得答应我,我不是跟你说着玩儿的。”
  “好吧,我收你这个徒弟。”老和尚情不自禁地又自宣起了佛号。
  “还有,我住在庙里,老师父你不可对外人说起,我不要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请你老人家务必要答应我。”
  出云和尚银眉频眨,一双慈祥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直向着她脸上注视过来,紧接着的一声佛号却使得她心荡神摇,无限惶恐不安,立刻使得她警惕到自己是否言不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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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章 恶战四大寇 为灾民请命

   灰白色的天空不见阳光,更没有一片云,阴沉得可怕,时光像是无声的蛇,在你忽然间感觉到它的时候,它却又偷偷地溜走了。
  入冬的风,冷涩而刺肤,当它迂回地由眼前吹过时,间歇性地发着啸声,人的足步声,已是无足轻重,渺小得可怜。
  在千手神捕秦照的率领之下,八个人小心翼翼默默无声地前行着,可怜复渺小。按照出云和尚的设计,这一行列名谓“白蛇衔草”,看来真的不假,的确就像是一条蛇,一条逢隙便钻的蛇。
  一路之上,经过了丛林,山隙,松坪,眼前却来到了广阔的原野。
  在高出半人的枯黄草地当前,秦照停住了脚步,深深地吁了一口气,身后的七名伙伴,早已疲倦不堪,巴不得立刻掷下肩上的重担,倒下来横身大睡一场。
  秦照自己也几乎支持不住,喟叹一声道:“坐下来吃些东西吧!”
  话声一出,各人立刻解下了背上沉重的银包,就地打坐,取出备好的干粮、饮水,吃喝起来,有的人甚至于迫不及待地先行倒地,呼呼大睡。
  秦照自己固然也感到有些吃受不住,却是不敢如此放肆,半截上身支持着地上的银包,也只能打上一个盹儿。
  他这里不过瞌睡了一下子,却被耳边上一阵子野斑鸠拍打翅膀的声音给惊动了,蓦地挺起坐直了身子。
  土红色的羽翼下,夹杂着点点鲜艳的红色斑点,当它们大举举翅翱翔天际,景象甚是可观,令人想象到,原野如果一旦失去了这些野生小动物的点缀,该是何等的失色,令人遗憾。
  然而眼前的秦照,却还没有雅兴来观赏这些。
  大风起于萍末,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必然有其起因,就像眼前的斑鸠群起惊飞,也当是“事出有因”吧?
  秦照睁大了眼睛,努力地看了又看,望了又望……所见到的只是惆怅复阴沉的天……
  他的睡意更浓了。
  “啊……哈……”身边的捕快胖头阿三这一个抬头仰天的呵欠,似乎为各人揭开了眼前的睡幕,再也挺受不住,俱都倒下来呼呼大睡起来。
  与其说是八个人,倒不如说是八只兽、八头猪,他们那么沉重的鼾声,使得草原黯然,天地无色。
  一只野兔蓦地由土丘里钻出来,竖起了两只长长的耳朵,聆听之下,一头扎进了草丛。两只黄狼,远远地探出头来,向这边打量着,印象里大概还是破题儿一遭看见过这类怪事,哀鸣一声,相继夹着尾巴也逃之夭夭。
  八个人的鼾声,汇集成一片涛声,这番声势可真是惊人之极,一向最为持重的秦照,也居然这般疏忽,这就怪不得要出事了。
  第一条人影的出现,几乎是贴着草梢儿尖端掠身而来的,施展的是众所周知的轻功绝技“草上飞”功夫。
  多少人识得这种功夫,只是却没有眼前这人施展得这般出色,当真是个中高手。
  一身紫色长披,飘动着的柔细发丝。
  敢情是个姑娘家——凤家姑娘。
  接下来,横一坚四,出现的几个人,便是她手下的跟班大四儿以及巨寇沈邱四老。
  接着,所有的人都陆续现身在凤姑娘举手的号令之下,倏地散开,随即将八捕快团团围住。
  一丝骄傲的笑,出现在凤姑娘脸上。
  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是不难想象的。
  当真是鬼使神差,在一阵扑朔迷离之后,八个人竟然又重复落在了她的手上。从现在情形看来,他们便是插翅也将难以逃脱。
  打量着面前倒在地上的几个人,凤姑娘缓缓抽出了身边长剑。
  “谁要是胆敢突围,就杀了他。”
  四周各人聆听之下,纷纷掣出了兵刃,齐声应喏。
  这阵子刀剑碰击声,使得心存警惕其实疲惫的秦照,猝然间为之一惊。
  像是一只受惊了的狐狸,他几乎是跳着起来的,一式鲤鱼打挺,蓦地腾身跳起。
  “啊——”
  简直连眼前是怎么回事都没有看清,却已吃一口冷森森的兵刃,架在了脖子上。
  出手的竟是吕老大——银冠叟吕奇。
  他前遭戏耍,一时轻敌,哥儿四个几乎死在了老和尚所设置的“四极血光阵”内,内心实已把秦照一干公门中人恨之入骨。眼前秦照等一行再次落在了他的手里,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
  怒从心起,吕奇恨不能这一剑就挥出切下秦照的首级。
  “留着他。”
  说话的是凤姑娘,她其实又何爱秦照残命生死,只不过另有打算,觉得这么就杀了他,实在是太过便宜。
  吕奇冷冷一笑,坚压剑身,深邃的一双眸子,紧紧地向对方逼视着。
  “听着,小子。再要轻举妄动,可就怪不得我剑下无情。”
  嘴里说着,剑身抖处,秦照可就一个屁股蹲儿坐了下来。这时他才算看清了眼前一切,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敢情是流年不利,竟然再一次的又落在对方手上。
  偏过头来,向着四周同伴打量了几眼,一时嗒然无语地垂下了头……
  什么话都用不着再多说了,这就认了命吧!
  “姑娘,”秦照无限气馁地看向凤姑娘道,“你行行好事,就杀了我吧!”
  “那由不了你,你们还不能死。”
  微微一顿,她脸上重现笑颜。实在是怪有意思,这里几乎都已闹翻了天,那一边除了秦照之外哥儿七个居然还在呼呼大睡,卧着的、仰着的、侧着的、四脚八叉的,姿态迥异,不一而足。
  “把他们都叫起来,天还早着呢,这会子还不是睡觉的时候。”
  凤姑娘这边方吩咐下来,早就跑过去好几个大小伙子,每人照着屁股就是一脚,把他们一一踢醒,七个人这才大梦初醒,等到弄清了眼前是怎么回事,一个个灰头土脸作声不得。
  “秦头儿,你想不到吧?”凤姑娘微微笑着,“什么都不怪,只怪你们睡着的鼾声太大了,让我们不费吹灰之力找着了你们。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没有?”
  然后她随即吩咐身边的大四儿道:“你过去看看那些袋子里装的可是银子?”
  大四儿应了一声,身形微晃,已来到眼前,手上竹杖向前一探,已扎进银袋里,随即收回来认了认,只见杖梢上沾着银子的颜色,这就不错了。
  他却不敢大意,一一把八个装银的蒲包都行试过,证明确实无误之后,这才点点头,向凤姑娘交差复命。
  凤姑娘的确很高兴,倒不是因为一举得到了这些银子,而是到底干成了这件事,可以回山向父亲交差了。
  “一事不烦二主,秦头儿,还得麻烦你们哥儿八个把这些银子给背着,还有好多路要走,这就不多耽误了,我们走吧!”
  她的话就是命令,谁还敢不遵。
  千手神捕秦照苦笑着叹了一声,看向眼前七人,交换了一下目光,一声不吭地走过去,扛起了银包,其他七人各自无话地一一照做。
  银子极重,每一袋都有数百斤,八个人员虽然仅是年轻力壮,精干武功,扛在背上也禁不住被压得头上青筋暴露,一个个龇牙咧嘴。
  眼前不死,总能有伺机脱逃的机会,尤其难能的是,仍然由他们八个来背着银包,一旦时机来到,不难反客为主,再次脱身时,可就方便多了。
  秦照心里面打着这个如意算盘,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率先前行,其他各人陆续随行。
  凤姑娘忽然道:“慢着!”
  银子虽然仍由他们背着,可是走法是要改变一下。原本是八人一串,亦步亦趋的行列,却被凤姑娘化整为零,分散开来,这样一来,所谓的“白蛇衔草”可就“衔接”不上了。
  秦照看在眼里,苦在心里,却是无计可施。
  凤姑娘胜券在握,自是开心,沈邱四老更是精神抖擞,自承护银重任。他们四人羁身草莽数十年,远近路途,了如指掌,经他四人一番擘划,竟较之凤姑娘原先所欲行走之路途大为缩短,把一切交待清楚之后,留下了大四儿,凤姑娘便独自先行离开了。
  一行人在午后不久时分,来至荒凉的马鬃山前,这里有一座无人主持的小庙名善行寺,各人便在这里落脚歇息,进些饮食。
  凤姑娘不在,一行人自然而然地便惟银冠叟吕奇马首是瞻,大四儿虽是凤姑娘身前的跟班儿,无奈手下各人全听吕奇的招呼,他反倒像成了外人。
  善行寺虽说无人主持,到底也住有几个和尚,只是不善经营,无所谓什么香火而已,眼下忽然来了这么一大帮子恶客,要茶要水,忙了个不可开交。
  秦照等一行人原已是疲惫十分,经过一路的卖命折腾,此刻一停下脚来,便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午饭之后,在大殿里生了一堆火,各自倒地呼呼大睡起来,却由沈邱四老中的要命鲍无常,率同几个小盗,严加看守,预备在黄昏之后,启程上道。
  禅房里天麻谢山与铁指开山乔一龙各自盘膝跌坐在禅床上,两个人虽说都是受过伤,可是仗着身子骨骼素称强硬,看上去还不碍事,只是看上去两张脸都不十分开朗。
  喝了一口茶,大麻谢山冷笑了一声,摇摇头道:“咱们这都是一大把子年岁的人了,想不到临老,却落了个如此下场,给人端盘子,老二你说犯得着么?”
  铁指开山乔一龙一惊:“小声着点。”
  说了这句话,他起身离座,探头窗外看了一眼,才又坐下来道:“还好,他不在。
  要是被他听见,可不大好,你还是少发牢骚吧!”
  这个“他”字,想必指的是大四儿,要是被他听见,当然不大好。
  天麻谢山被乔一龙这么一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脸上的麻子一颗颗红光锃亮。
  “他在又怎么样?我就是要他听见……狗仗人势的,他算个什么东西?”
  谢老三越说越是有气,瞪着一双三角眼:“没见过吕老大这个样的,越老越孬种,要是依着我,眼前不正是个机会,一不做,二不休,咱们把他——”
  铁指开山乔一龙“嘘”了一声,慌不迭站起来,只听见窗前脚步声响,走过去一个和尚。
  乔一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谢山见他谨慎如此,一赌气,干脆把头转到了一边,不再答理他。
  虽然如此,谢山这几句话,可不禁打动了他,乔一龙又岂是省油的灯?想当日,兄弟四个在沈邱地面上,一呼百喏,大块吃肉,大秤分金,说是何等风光,如今却落得寄人篱下,为他人做嫁衣裳,这份委屈简直是别提了,想着想着,他可就情不由己地发出了一声叹息,一时垂下头来。
  “二哥,”谢山压低了嗓子,“只要你点头,老四那边只是一句话,哼哼……那小子虽有些扎手,可也敌不过咱们兄弟一起来,只是老大那一边,还得你事先打个招呼,得要他点头才行。”
  乔一龙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你当我天生下贱,愿意听人使唤是怎么着?只是这件事可千万草率不得,一个弄不好,哼哼,哥儿四个的老命,可全都别想要了。”
  天麻谢山愕了一下道:“那咱们就一辈子听人使唤吧!”
  乔一龙冷冷地道:“往下再看看吧,总会有机会的。”
  谢山睁大了一双三角眼:“还等什么机会?眼前不是机会是什么?把那小子干了,钱不都是咱们的?然后往远里一走,就是老天爷他也找不着咱们呀!”
  “可是……这小子滑溜得很。一个下手不成,便是后患无穷。”
  “你放心,这件事只要老大一点头,那小子就算是有八条命也逃不了。”谢山越说越带劲儿,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脸上隐隐然已自现出了一片杀机。
  铁指开山乔一龙站起来在房里走了一趟,忽然定下脚道:“我这就去瞧瞧吕老大去。”
  房门忽然一下子被推开,闪进了一个人来,正是银冠叟吕奇,说曹操,曹操就到,乔、谢二人乍见之下,俱不禁为之一愕。
  紧接着吕奇掩上了门,走过来一声不哼地坐下来。
  乔一龙心里奇怪道:“有什么事?”
  吕奇眼睛里闪烁着坚毅的光彩:“是时候了,下手干吧!”
  天麻谢山一个骨碌站起来:“什么……老大,你是说……”
  “沉着气,老三。”
  吕奇嗓门压得极低:“那小子这就要回来了。”
  乔一龙听得怔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是……”
  “你们心里先有个底子,到时候也好出手。”吕奇冷冷地道,“黄昏上路,前面有两条路,一条是往摩天岭,另一条是往南的官道。咱们就在上路以前先把那小子给拾掇了,然后入山。”
  乔、谢二人听着一个劲儿地直点头,心里着实佩服:老大这个主意实在高,那是因为一旦进入山路之后,可就是他们哥儿四个的天下了,凭着他们对于眼前地形的了解,就是在山里窝个十天半月也不愁迷路,就是老神仙也休想能找出他们来。
  一听至此,天麻谢山第一个表示赞同。
  “好,这就干吧!”脸上麻子一个个闪着红光,“那个免崽子交给我,老子在他身上捅上八八六十四个窟窿,不宰了他,老子不姓谢。”
  银冠叟吕奇想是觉着他的声音太大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老大就是老大,自有其威严,谢山立刻会意,低下头不吭气儿了。
  “这件事草率不得,不能交给你。”
  吕奇的眼睛移向铁指开山乔一龙道:“你来。”
  乔一龙咬了一下牙,点头受令。
  吕奇道:“记住,事先可千万不能让他看出了一点不对来,否则这件事可就成不了,那小子比兔子还要精,下手要快,要狠。”
  乔一龙皮笑肉不笑地,牵动了一下脸上的皮肉,那意思像是在说:“这还要你关照”?
  天气阴暗,根本也就无所谓什么黄昏不黄昏,事实上离着天黑还有一段时间,看上去却已经像是黑了。
  好像从一上路开始,风就没有停过,这会于飕飕吹过来,袭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像是肌肤都将为之裂开来那般模样。
  离开了先前休息的那座小庙有一阵子,眼前来到的地方是“十八盘子”。那是因为站身于当前,向远处望,只见摩天岭上大小十八处高地,各成气势,却又峰峰相联,这“十八盘子”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
  打从一开始起,铁指开山乔一龙就紧紧地蹑在大四儿身后,算得上是寸步不离,而大四儿却有意无意地每每心存警觉,故意地把距离拉远。
  大四儿可不是傻瓜,凤姑娘把这重逾千斤的担子交给了他,他可不能出上一点岔子。
  仗着主子的威势,只当是这些人不足为虑,只等着地头一到,交了差,便告大功一件。
  人算不如天算,可真是再也没想到变生肘腋,已经驯服了的四只野兽,居然会兽性大发,再一次地向他递出了爪子,择人而噬。
  “大当家的。”大四儿一双眼睛盯着吕奇道,“眼前这个路,可该怎么一个走法?
  必得先给我说说看。”
  银冠叟吕奇早已胸有成竹,眼前正是下手时机,哈哈一笑道:“这要乔老二才能说清,这条路他最清楚,老二,你过来跟大管事的说说。”
  铁指开山乔一龙早已把一口精钢打制的锋利匕首贴腕藏在袖内,以备随时下手,听得吕奇招呼,料着事情已迫在眉睫,当下答应一声,立时趋前,向着大四儿身边走来。
  “大管事有何见教?”
  一面说,双手抱拳向大四儿拱一拱。
  大四儿那张青皮寡肉的瘦脸,绽开了两道笑纹:“好说,二当家可有入山的地图?”
  “正要奉上请观。”
  一面说,乔一龙可就把早已备好的地理图卷双手奉上,大四儿伸手待接的当儿,忽似有所警觉地收回了手。
  “二当家的,你还是在口头上说一说吧!”
  乔一龙一口匕首,眼看着就将在大四儿探接图的一霎间就势抖出,想不到对方忽然间心生机灵又改了主意,不由得他心中为之一惊。
  四只眸子接触之下,大四儿眼神里显现出一些儿惊惶,就势向后退了一步。
  乔一龙未能在方才一霎间,把握出手,在时机上来说,显然已是慢了一步,只是此刻已箭在弦上,是不容不发,他便向前又凑了一步,手里的入山地理图卷缓缓张开。
  一旁的天麻谢山看得紧张,赶前几步,呼地一声,亮着了手里的千里火。
  火光乍现之下,乔一龙已是按捺不住,怒叱一声,一口冷森森的匕首已自袖管里抖了出来。
  这一刀看似莽撞,其实是早已经过深思熟虑,各样假设之后的一刀。
  一刀既出,刀分六面,事实上连大四儿的退路都给封住了,但只见短短的刀身上,渲腾起一片醒目白光,这道白光直向大四儿咽喉上疾刺过来。
  大四儿怪啸一声,猛然间向左边一个快闪,他虽然已有警觉,却仍然不曾料到,事出突然,一个有心,一个无意,这般情形之下,想要闪躲开眼前这一刀,可就有些大费周章了。
  他这里身子方自闪开了一半,乔一龙的刀已自正中偏开,如影附形“哧——”一片刀光闪自大四儿右肋,寸许来长的刀尖子已深深扎了进去。
  大四儿嘴里怪叫一声,负痛之下,全身用力向外一挣,这一刀足足在他胸胁之间留下了四五寸长短的一道口子,大股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这一刀,乔一龙原是要取其性命的,却想不到临出手时,力有未逮,以至于为对方留下了一线生机。
  随着乔一龙的刀势,大四儿一个疾滚猛翻,元宝也似的飞了出去。
  他当然知道这是要命关头,身子一经落地,不待站好了,第二次施展全力,霍地旋身便飞起,直向一旁高地上落去。
  无如,在场各人一刹那间,全都成了他的敌人,硬是放他不过。
  大四儿身子方自腾起一半,天麻谢山已由斜刺里疾扑过来,一双乾坤圈泰山夺顶般,直向他头上照顾下来,另一面要命鲍无常却在这当口发出了一口飞刀,银虹乍现,已深深扎进了大四儿小腿弯子。
  “啊——”惊叫声里,大四儿死命地挥出了手上木杖,“当”一声,硬生生地磕开了谢山的一对乾坤圈。
  两番受创之下,大四儿已再无招架之力,身子“扑通!”坠落地上,狗也似的在地上滚着。
  银冠叟吕奇一直在冷眼旁观着这番战局,眼前似乎已到了他出手时机。
  当下身形摇处,极其利落地已来到了大四儿身边。
  大四儿原不该这么差劲,无如一上来中了乔一龙的毒手,接着又中了要命鲍无常的飞刀,连番受创之下,哪里还有还手之能?
  眼前银冠叟吕奇忽然来到,大四儿心里一急,怒叱一声:“老儿,你们反了——”,倏地翻起手上长杖,照着吕奇当头直打下来。
  银冠叟吕奇此刻哪里又会把他看在眼里?长剑轻挥,“当”一声,已把对方长杖拨开,一声冷笑,掌中剑顺势一抖,便向对方前心上扎去。
  猛可里,一旁草丛间“呼啦”地响了一声,一人寒着声音道:“打!”
  紧接着刷啦啦飞出了一天的碎石头子儿。
  这一天碎石头加诸的力道可是不小,一经蔓延开来,在场各人皆在照顾之中,尤其是其中数颗奔向吕奇而来的,更是势猛劲足。
  银冠叟吕奇一惊之下,却是顾不得杀害大四儿,脚下力点,倏地折了一个凌空筋斗,翻出去丈许以外。
  也就在同一个时间里,一条疾劲的人影,呼地现身眼前,身子向下一落,已到了大四儿跟前,落地,递掌,扑一把,已抓住了大四儿右手腕子。
  “去吧!”
  话出手翻,“呼——”一声,已把大四儿抛出丈许以外,落身于荒地长草间。
  大四儿当然不是傻子,这条命不啻是捡回来的,当下忙不迭在草地里一连打了几个滚儿,掩身长草里暂时不敢动弹。
  借着微弱天光,他打量着那个猝然现身,救了自己性命的人,敢情是自己主人凤姑娘所深深垂青的那个关雪羽。他居然救了自己,实在想不到。
  关雪羽身形方落,一条人影倏地自侧面疾扑过来,手里一口尺半短刀,兜心力刺过去。
  这人身手固然快,可是却犯了欺身过近的武林大忌。是以一招刺空之下,简直是几无退身的余地。他这里待得抽身疾退,哪里还来得及?为关雪羽反手一掌,击在了小腹上下,“嘭”一声,足足弹起来五尺来高,紧接着一头栽下去,可就再爬不起来。
  不用说,这人正是沈邱四老中的铁指开山乔一龙了。
  论武技、乔一龙虽不似他拜兄吕奇那么精湛,却也不至于如此不济,只为一时贪敌过甚,犯了大忌,才落得当场惨死的结局。
  关雪羽一掌结果了铁指开山乔一龙性命,只把当场各人惊吓得目瞪口呆。
  一阵惊愕之后,总算认出关雪羽这个不速之客。“关雪羽……”鲍无常第一个认出了他来,“姓关的,原来是你。”
  “是谁?”吕奇眸子里闪耀着无比的惊悸,显然关雪羽这张脸,对他来说十分陌生。
  “老大,这就是过去跟你提过的那个姓关的。”
  说话的是天麻谢山,他曾是关雪羽手下败将,此番见面,称得上分外眼红,况且拜兄乔一龙一照面之间又死在了他的手上,这笔仇恨简直是无从说起。
  谢山切齿痛恨地说着,一双眼睛都红了,两只乾坤圈叮当作响地在手里碰击着,只是想到了来人的可怕,终不能轻举妄动。
  银冠叟吕奇聆听之下,由不得暗吃一惊,猝然间忆起了三年前川北道上的一件往事。
  “啊,关朋友,敢情是你。失敬,失敬……”
  一面说,缓缓地抱起双拳来,向着关雪羽拱了一拱,却把脸转向要命鲍无常道:
  “老四,瞧瞧去,乔老二还有气没有了?八成确实死了吧。”
  多年结拜,形同手足,想到了一遭生死诀别,焉能不为之伤心泪下。
  银冠叟吕奇说着说着,禁不住悲从中来,差一点落下泪来。
  是时要命鲍无常已来至铁指开山乔一龙倒地的身前,略一探示,随即抽回了身子。
  “他死了。没别的,咱们和他拼了。”
  银冠叟吕奇冷森森地道了声:“慢着!”
  “关朋友,你这是从何说起?”吕奇其实内心不无畏惧地注视着当前的关雪羽,“井水不犯河水,你又何必为凤家人越俎代庖?”
  “你错了。”
  关雪羽向前面跨出了两步,正好错开了天麻谢山与要命鲍无常隐隐所形成的死角地位。
  “凤家人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只是秦头儿八人一行的这趟子护银公差,却是不容许任何人心存非分之想。吕老大,还得请你破格成全,网开一面的好。”
  银冠叟吕奇冷冷一笑道:“是你关朋友放不过我们,可不是我吕某人不识抬举……
  银子事小,人命关天,乔老二已然丧命在阁下你的手上,这件事只怕万难干休,话虽如此,如果关朋友你莫为已甚,这件事我们仍可往后再谈。怎么样?吕某人只等着你的一句交待了。”
  正因为他曾经领教过关雪羽此人的厉害,对于眼前的一切斗争,难操胜券,万般无奈之下,才会如此自灭威风地几近讨饶。
  关雪羽偏偏不买他的账。
  “不行。”他固执地说道,“除非秦头儿八个人连人带银子安全离开;要不然,你们弟兄三个可得露一手儿,或是取了我这条命。”
  一口长剑,已由背后抽出,紧紧地执在手上。
  银冠叟吕奇嘿嘿连声地低笑着,一双流光四曳的眸子老早就已向谢、鲍二人照会过来。
  哥儿四个数十年上阵对敌,杀人无数,也就是这一次败在了凤姑娘手上。往常,他们可又服过谁来?
  出手制胜,制敌先机,全仗着彼此的心领神会,猝起发难,更在于平常的联手默契。
  于是,休要小看了一个看似无意的眼波,未必不是暗藏着下手的先机。
  天麻谢山的一双乾坤圈,早已不止一次地抡起来又放下去,他是在摸索着对他下手的最佳部位。
  要命鲍无常又何尝不然?
  他施展的兵刃是一口三尖两刃刀,一手持柄,一手撄锋,比划了已不知有多少次。
  “关朋友,你这可是欺人太甚了。”
  说话之间,银冠叟吕奇已反手把背后的一口蛇形剑掣到了手上。
  就在这当口儿,他的眼神儿已照会了两个拜弟。
  几乎是一个式子,天麻谢山是左,要命鲍无常是右,像是两岔里飞出来的一双冷刃,双双直向着关雪羽两腿间快速直插了下来。
  银冠叟吕奇本人更是也不闲着,就在谢、鲍二人出手的同时,他已点足飞快地欺身而近,手上那口蛇形剑抡圆了,劈头盖脸直向着关雪羽头上斩下来。
  三个人虽是分三个不同的部位出手,可是快慢一致,配合得堪称天衣无缝。
  无如关雪羽早已料到了有此一手。
  就在三般兵刃同时联手照顾之下,关雪羽身子几乎像蛇也似的扭曲了一下。这一扭竟是恰到好处,闪开了正面的吕奇,躲过了左面的谢山。
  紧接着,呛啷啷响声中,磕开了要命鲍无常的三尖两刃刀。鲍无常一惊之下,猝然觉出了不妙,再想抽身哪里还来得及。
  关雪羽这一次出手,决计不再手下留情。
  要命鲍无常这时门户大开,一觉不妙,急速抽身,却是慢了一步,随着关雪羽长剑抖处,匹练般地闪出了一道银虹,“噗哧”正中鲍无常前面心窝。
  剑拔,血喷。
  一股血箭,疾射而出,随着关雪羽向后抽身的势子,要命鲍无常瘦长的身子,直挺挺地已向后倒了下去。
  关雪羽决计手诛四恶,一招得手,更不怠慢,一抢手中剑,就势抄身,“呼”地掠空而起,待向银冠叟吕奇身边凑去。
  猛可里,一股极具威力的劲风,“哧!”直向着关雪羽当面迎劈过来。
  饶是关雪羽神勇无匹,对于眼前这股迎面直劈而来的风力,却是不敢掉以轻心。实在是这股风力太过劲,猝然有所接触,不死必伤,当下只得凌空一个倒翻,噗噜噜落向一旁。
  那股子迎面疾风,当然是其来有因。
  风力乍现,一条人影天马行空般,忽然出现眼前,一出即落,随着他落下的身躯,带出了一天狂风,有如神兵天降,其势端的惊人已极。
  这番走势,分明前所未见,敌我双方猝然间却为之震住了。
  天色益暗,倒亏了在半天那轮冉冉初起的上弦寒月,把这一切照耀得依稀可辨,自然也使得现场各人看清了来人是谁?
  款款风翎,翩翩儒衫,来人看来竟是一个儒士装束的老人。
  关雪羽一望之下,确知自己从未见过此人,只是观诸此老方才现身之初,所发出的那一股无形的掌气,即可确知对方这个老人必然身藏罕世奇技,万万是一个非比等闲的人物,不可轻视。
  另一面,银冠叟吕奇、天麻谢山自老人初一现身之始,也自吃惊不小,对于他二人来说,老人这张脸,诚然也是陌生之至,一时弄不清到底是什么路数,只是看着对方发呆。
  “哈哈……”
  乍然现身的这个老儒,先自仰大猛笑一声,手指向关雪羽道:“我们家内哄的事,用不着你来插手,我自会处理。”
  关雪羽虽不知来者何人,但观其现身已可知绝非等闲人物,听他所说,有如着了一头雾水,真拿不定他是什么路数,聆听之下,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反倒是吕、谢二人,较他更为不解。
  银冠叟吕奇冷冷一笑道:“尊驾又是哪个?请恕吕某人眼生。”
  来者这个老儒模样的人,嘻嘻一笑,晃了一下脑袋道:“是的,你瞧着我眼生,我老人家瞧着你还不顺眼呢,七指雪山又怎能容得下你们这种败类?我倒要看看,你们可有什么本事,竟然胆敢造反。”
  来人虽没有报出姓名,却已自承了七指雪山的来人,这“七指雪山”几个字一经报出,由不得使得各人俱为之大吃一惊。银冠叟吕奇顿时面色大变,上下向着来人看了一眼.半天才嗫嚅地道:“你老人家,莫非是七指雪山的凤……先生?”
  “啊,凤……老!”大麻谢山的舌头,忽然间也像是短了一截。
  来人——这个貌相特别的老儒,聆听之下,冷冷地道:“你们虽然也知道我这个人,哼哼……今天却是饶你们不得,对付像你们这类见异思迁,见利忘义之人,我老人家是绝不容情。”
  吕奇等人一听来人自承了身份,正是七指雪山主人,也就是凤姑娘的生身之父,当今天下最最难缠的主儿。不由得吓了个魂飞魄散。
  “七……老……”吕奇的身子打了个闪,讷讷道,“你老人家可千万不要误会……
  我们可是自己人……”
  “我们绝不敢心生……二心……”天麻谢山几乎吓瘫了。
  忽然伸手向着关雪羽指了一指:“都是他,这个姓关的想劫银子,还杀了我们的人………”
  “七老作主……”吕奇强自镇定道,“可不能冤枉了好人……你老人家……要为我们报仇……才好”。
  “不信你老人家可以问他……喂!姓关的,你可是来劫银子的?”谢山睁着一只火眼,像是一只情急反咬的狗,逼视着关雪羽,“姓关的,好汉做事好汉当,事到临头可别孬种,你倒是说一句真话来,可别让我们背下这个黑锅呀!”
  关雪羽鄙视地一笑道:“谢山,你可真算是无耻到了极点……今夜就算是凤前辈能饶过了你,我也必要取你性命。”
  谢山反驳道:“难道,我说错了?”
  “不错,我是为着这笔解银来的,只是倒还没想到劫为己用……”
  关雪羽忽然住口不再多说,微微一笑,他知道这番是非曲直逃不过眼前这位凤七先生的眼睛,自己既然已经现身,表明了态度,最后终须与凤七先生走向敌对立场,倒不如先自保持沉默,以静观变的好。
  凤七先生细长的一双眼睛,在吕、谢二人身上一转,冷冷地道:“你们总算也有些苦劳,看在这一点份上,给你们一个自了吧!”
  吕奇冷笑了一声,终不敢逞强,又改作苦笑道:“什么意思?”
  “自己结果了性命,这样更干脆。”
  “不……不行!”
  天麻谢山忽然闪身而出,喝醉了酒似的,步履踉跄着:“老爷子,你不能这么对付自己人的……不行……不行……”
  说着,他忽地腾起了身子,竟然意欲逃走。
  凤七先生眼前岂能容得他如此猖狂。
  紧接着天麻谢山的起势,就只见凤七先生左手猝然扬了一扬,凌空击出了一掌。
  这一掌堪称疾劲,双方乍然接触之下,发出了“砰”地一声大响,天麻谢山身子起得快,跌得更快,一记闷撞之下,直被反弹得沉重落向地上,一连打了好几个滚,第二次正待纵身跃起的当儿,却吃凤七先生再一次发出的劈空掌力,当场击毙地面。
  在场各人都看得很清楚,凤七先生这第二掌较诸第一掌更不具形象,只不过五指箕开着,向着滚动的谢山虎按了一下,后者便当场一命呜呼。
  似乎也只有关雪羽一人看出了端倪、凤七先生后来发向空中的一式虚按,其实正是他们七指雪山凤家的不传绝技“无形罡气”,怪不得天麻谢山当场死于非命了。
  银冠叟吕奇目睹之下,全身立即为之打了一个寒颤。对于他来说,不啻又是沉重的椎心一击。
  在短短的片刻之间,他目睹着三位拜弟一一惨死,物伤其类,内心之痛楚,是非言语所能够形容的。
  忽然间他激发起无比勇气,不再眷念着自己这条残命,发出了亡命也似的一声呼叫,猝然间腾身而起,直向着凤七先生身前扑了过去。
  吕奇总算想明白了,对方凤七先生绝不可能放过自己,如其哀声讨饶,最终仍不免一死,倒不如尽己所能,放手与对方一搏,结果并无二致。
  一时间,随着他落下来的身子,蛇形剑划起了一片银光,直向着凤七先生当头直劈下来。凤七先生身形未动,只道了声:“你也配?”
  强者毕竟是后者,单手倏地向外一伸,不知怎么一来,对方那口蛇形剑光竟然换了主儿,居然舞到了他的手上,吕奇大惊之下,身子就空一个打挺,一式雪里翻身,飘出了丈许以外,再看对方凤七先生,依然站立在原来地方,一动也未曾移动。
  “哼哼!”凤七先生鼻子里一连哼了几声,瞅着吕奇道,“你还差得太远,过来,拿走你的兵刃。”
  说时,他缓缓地把手上那口蛇形剑探出,剑尖朝上,平握手内,脸上现着微微的冷笑。
  银冠叟吕奇情知这口剑到了对方手上,再想拿回来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只是眼前这般情况之下,却也不容他再作它谋。
  原来这个吕奇也并非等闲人物,他横行黑道多年,也算是独当一面的人物,自然有其应敌处世之道。
  “老爷子,你这是在逗着我玩儿,吕奇可放肆了——”
  话声出口,猝然间猛扑了过来。
  只见他右手伸处,直向凤七先生手上蛇形剑的剑把子上夺了过去,任何人目睹之下,都不会认为他另有它图,事实上他却是另有它图。
  就在他的手,眼看着已将抓住了蛇形剑剑柄的一刹那之间,忽然间,他右手倏地向上一翻,“哧哧”疾风闪处,一双薄刃柳叶飞刀,电闪星驰般,自他袖内疾射而出,其势简直快到了无以复加地步。
  原来这双飞刀,并非借助手指腕脉之间力道掷出,却是弹自事先系好腕上的一个射筒之内,那是利用有着极为强韧力道的钢簧弹射而出来的。
  银冠叟吕奇虽然有这般厉害的暗器绝活儿,但是平日却极少施展,简直不为人知,这时猝然施出,见者无不暗自纳罕,只是眼前情形太快了。
  随着吕奇举手之势,那一双小小柳叶飞刀,有若寒星一点,直奔凤七先生一双眸子上射来。
  吕奇当然知道一击不中的下场,事实上他既胆敢向凤七先生出手,却是早已把这条性命豁上,飞刀一经射出,更不怠慢,两只手一收即出,施了一手按脐力,分向凤七先生的两侧小腹之下按了过去。
  这的确是已尽其所能,吕奇把一身所学全部用上了,无如他的对手实在是过于强大,较诸吕奇所想的还要更厉害得多。
  “叮当”两声,一双柳叶飞刀,先自吃凤七先生手上蛇形剑挥打落地。也就在同时之间,吕奇的一双铁掌自忖着已然击中在凤七先生的两侧小腹上,这一霎,吕奇真是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嘴里吐气开声地“嘿”了一声。
  若是以吕奇素日功力来论,就是一块坚硬的青石,也足能击成粉碎,偏偏凤七先生的小腹,竟较诸豆腐还要软,双手击上去,丝毫也不着力道,“呼哧!”一下子深深陷了进去。
  吕奇先还心中狂喜,只以为自己冒险成功,容得双手陷入,才摔然警觉到情形不妙,只觉得对方小腹忽然间变得其热如焚,非但如此,却似有一种极大的吸力,发自对方腹间,这种情况使吕奇感觉到一双手掌仿佛插置于一盆烧得滚开的热胶之中,前进困难,后退更是不易,简直进出两难。
  猝然间,他接触到了凤七先生那双深邃而隐现杀机的眼睛,给他的感觉是极其恐怖。
  也就在这一霎,凤七先生的一只看似无力的纤纤细手,已经按在了他的前胸。
  吕奇猝然间只觉得胸前一软,整个身子仿佛忽然间被架空而起,一下子跌了出去。
  在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时,尚还以为是跌在了棉花堆里一般,却也就此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一旁各人全数都看直了眼,万万想不到这位吕大当家的敢情已经死了,一名小盗嘴里惊叫了一声,各人轰然作鸟兽散开来。
  只是这番形势显然早已在凤七先生控制之中。
  像是一股春风,凤七先生的起身势子,敢情是那么飘洒自如,当他轻巧极快的身势,风一般地由各人头顶上掠过之后,除了关雪羽之外,每一个人都呆若泥人一般地不再移动,敢情已为他独家奇特的点穴手法定住了穴道。
  当日,凤姑娘初服沈邱四老以及其一干党羽手下之时,是用了这样相同的手法,对于这些人来说,已经不能算是新鲜之事,只是眼前凤七先生较诸他女儿施展得更为高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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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章 为情丝所困 皈依入佛门

 

  一阵寒风吹过,草木萧索作响,却只见现场十数人衣襟飘扬,一个个原样站立,状若果偶。这番形相较诸鬼魁更可怖,看在关雪羽眼里不能不有所警惕。他却是胸有成竹,早已作了最坏打算。
  “前辈神技惊人,在下无限拜服。”
  一面说时,随即向着凤七先生深深行了一礼,却并无后退之意。
  凤七先生月夜里静静打量着对方这个人,忽然冷笑道:“你可曾看见了?我对你算特别留情,看你救助大四儿那个奴才一场,可以饶你不死,你这就走吧!”
  关雪羽微微一笑:“在下并没有向老前辈乞命,再说我也并没有必死之罪。”
  凤七先生寒下脸来道:“我如果要一个人死,那人便是罪有应得。”
  “原来如此。”关雪羽微微冷笑道,“这么说在下倒是要向前辈面谢不死之宏恩了,足见前辈是心怀雅量之人了。”
  “话里的话,”凤七先生冷冷地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多谢前辈!”关雪羽身形一闪,来到了千手神捕秦照一行八人当前。秦照等八人已为凤七先生奇妙手法点了穴道,这时看来,如同一列泥偶。
  他们八人虽然是各自被点了穴道,只是背上却仍然驮着数百斤重的银包,只压得一个个痛在心里,却又作声不得,十足的一副苦相。
  “前辈如有仁者之心,在下斗胆更为八人讨命,尚请高抬贵手,饶恕了他们吧!”
  关雪羽简直不敢想,凤七先生会能放得过秦照一行活命,只是抱着这个原则,姑且一试而已。
  却不意凤七先生听在耳中,忽然一笑道:“哪一个又要他们非死不可,只待银子送到,我自会打发他们离开就是,你总可以放心去了。”
  关雪羽听后冷冷地道:“这便足见盛情,只是这些银两,关系着数万嗷嗷待哺的灾民性命,前辈却又何忍据为己有?尚请高抬贵手,眼前一并成全,容他们自去吧!”
  凤七先生摇摇头道:“这件事可就容不得你自作主张,哼!我已给了你十足的面子,再要喋喋不休,可就怨不得我手下无情了。”
  关雪羽叹息一声道:“不瞒前辈说,在下来此以前,自己曾默默许下一愿,如不能使这批灾银平安抵达,便是一死,也不足憾。”
  “好……”凤七先生点头笑道,“既然这样,我就成全了你。眼前有两条路,要生要死,全在你自己决定了。”话已说得很明显,关雪羽若是决心护银,便只有与凤七先生放手一拼之途,最后结局自然是死路一条。
  然则,关雪羽却似别无抉择,长叹一声,起手,把背后那口家传至宝“青桑剑”执到了手上。
  一蓬青蒙蒙的光华,立刻显现眼前,映照得他眉发皆碧,果然是不同凡剑,所谓“宝剑能者居之”,那么持剑者的身手也就可想而知了。凤七先生脸上现出了一丝惊异,随即颔首道:“这就是了,起先我还有些惊疑,现在便证明了你果然是燕家子孙,燕追云是你什么人?”
  关雪羽不便再行掩饰,便自承认了身份。
  凤七先生冷峻的脸上,这一霎便连一丝笑容也没有了。他一声不吭地由身上革囊之中,取出了一副银光粲然的怪样手套,迅速地戴到手上,向着关雪羽扬了一下道:“来吧,姓燕的,把你们燕门绝技七十二手‘燕子飞’剑法尽情展开来,看看能是我敌手不能?”
  凤七先生说这番话时,目光微滞,神色自若,却是镇定得可怕。
  一霎间,他那双细长的瞳子间,交织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怒怨合掺,令人不敢逼视。
  正因为他出口说出了燕家七十二手“燕子飞”绝技,又拿出了这双奇异的手套,使得关雪羽陡然为之一惊:“啊!金刚白犀爪——”脱口报出了这个名字,一时为之瞠然。
  凤七先生细目微微一斜,十分诧异地道:“咦——你小小年纪,如何认得我这独门兵刃?”
  关雪羽想了一想,终于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他实在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说出了这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名字,“金刚白犀爪?”到底又从何得知?
  凤七先生冷冷一笑道:“你果然是燕追云之子,没有错吧?”
  关雪羽回以冷笑道:“天下岂有冒充人子之理?前辈又何必多此一问?”
  凤七先生怒视着他,又自道:“你母亲便是出身青城望族的关飞卿了?是不是?”
  这一下关雪羽便是想要保持镇定也不能了。
  盖因为识得“燕字门”如今的掌门人燕追云不足为奇,识得他妻子关飞卿者,却未之闻,妹夫从夫,娘家姓氏已甚少有人提及,更何况连名带姓的被人直呼而出,诚然是稀罕之事。
  “说呀,你怎么傻啦?”
  凤七先生这一直言逼问,便不禁暴露了他隐藏胸际、不足为外人道及的隐私。
  关雪羽猝然与他那一双眼睛接触之下,由不得为之心际一颤,盖以目为心之神,一个人的目光所显示,最能代表他的内心思维。
  眼前凤七先生眼睛里所交织的光彩,岂止忿怒而已?简直是无限杀机。
  关雪羽还没有接触过这么可怕的一双眼睛,难怪他有些傻住了。
  “不错,”他微微点了一下头道,“你所说的,正是我的母亲,前辈你何以问起?”
  凤七先生忽然朗笑了一声:“你就不必再多问了……你们燕字门七十二手燕子飞绝技,号称天下无敌,来来来,今天就叫你长长见识,看看又较我金凤堂的绝技如何?”
  关雪羽见他逼迫如此之甚,尤其在提及自己父母后,更似有无边怨恨,莫非他曾与自己父母早年结有仇恨?此番遇见了自己,便拿自己来复仇泄恨——果真如此,只怕今夕凶多吉少了。
  虽说如此,他却也不敢辱没了燕家门风。
  当下,关雪羽抱剑冷冷说道:“前辈既非要在下献丑出剑,敢不从命。只是敞门七十二手燕子飞绝技,何等高奥,岂是小可得能尽窥堂奥?只不过涉及十之二三而已,前辈如指名要在下献丑此技,只怕更令你老人家大失所望了。”
  凤七先生冷森森地笑了一笑,微微点头道:“以你年岁来说,这几句话倒也并非是假,就算你未能全会,十之二三也大有可观……你只管施展出来就是。”
  关雪羽摇头道:“这一点,也只怕万难从命。”
  凤七先生怔了一怔:“为什么?”
  关雪羽道:“在下离山之时,家父特地关照,如非性命相关,或是深仇大怨,本门这套剑法万万不得施展。前辈又与在下有什么深仇大怨,非要在下施展这套剑法,以性命相搏不可?”
  凤七先生双眉展了一展,似有无边的怨气,却又一时说它不出,倒似被关雪羽这几句话忽然问住了。
  忽然他冷笑一声道:“倒是与你那父亲一样,生就的一张利口,好好,看来你是非要到性命相关之际,才肯施展这套剑法了,这个倒也不难,你只管放剑过来。”
  关雪羽持剑平胸道:“前辈要怎么一个打法?”
  凤七先生阴森森笑了一笑:“既是性命相关,自然无所不用其极了,哼哼,你只管放心,以我如今身份地位,自不能传话出去,说我欺侮你一个晚辈。也罢,今夜我便自束一手,只以一只右手对招,你便无话可说,总可全力一搏了?”
  话声一顿,只见他左手一收,自由袖内抽回,左面便只剩下空袖一个。
  至此,他再也不愿与关雪羽多费唇舌,低叱一声:“看招!”陡地腾身而起。
  好快的身法。
  冷月之下,只见得鬼影一条,才见晃动便已临空而下,到了关雪羽头顶之上。
  关雪羽自然知道,眼前这位主儿,较诸昔日大敌金鸡太岁更要厉害十分,更何况他心怀怨仇,虽说是单手应敌,自己也只怕在他手下讨不了什么好来。
  凤七先生急于迫战,不惜以长者之尊,抢先出手,一经发难,绝不留情。
  一片疾风,夹着凤七先生自空而降的人影,真个快若流星随着他落下的身势,一只灿灿银光的右手,搂头盖顶般地,向着他头顶上直抓下来。
  关雪羽在凤七先生身子猝然落下的一霎,忽然间觉出身上一紧,已知为对方所练的无形罡气罩住,这一霎不啻是生死存亡要命关口,如果说关雪羽心下慌张,只须一动,突围不出,即便落在了对方算计之中,不死必伤。
  他屡经大敌,加上近来用功益甚,功力虽然未必进展多少,但是却已实在具有临阵大敌的丰富经验。
  也就因为这样,眼前在凤七先生的全力发动之下,他却能好整以暇地保持着从容镇定。
  既然是生死相搏,关雪羽为保命计,便不能不施用其极——他早已聚集全身内力于长剑,这时身子不动,却将一口长剑霍地向外挥出。
  这一剑由于真力内聚,一剑翻出,可真有翻江倒海之势,银芒遍洒,有如飞泉万点,在这个剑势里,凤七先生全身上下俱已在包抄之中。
  对于凤七先生来说,这一手实在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并非是他轻敌,而是没有想到。
  眼前情形是,凤七先生如果不立刻抽招换势,关雪羽固然难逃毒手,可是他本人却也决计逃不开关雪羽的此一反手剑毒招之手。
  反手剑也许不甚可怕,而加诸在剑上的内气功力,所泛出的一片剑芒却是大大不可轻视。两相权衡之下,凤七先生便不得不有所顾忌了。
  只听见“铮”的一声脆响,凤七先生带着白犀银芒手套的一只怪手,攻击在对方长剑的剑身之上。
  也就是借助于这么一击之力,凤七先生的身势却有如翻天鹞子一般,陡地腾空直起,就势一个疾翻,噗噜噜衣衫荡风里,忽地坠落地上。
  动如风,静如山。起落间,有如野鹤戏空,称得上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一经站定之后的凤七先生,便是绝不留情,只见他右手挥处,划出了一道既直又细的银色光线直向着关雪羽正面劈落下来。
  关雪羽对付这等大敌,哪里敢丝毫大意?称得上全神贯注。
  凤七先生第二招一轻撤出,关雪羽立刻警觉到对方所施展的乃是一种功力的极致—
  —“透点”打法,所不同的只是“化点为线”而已——可不要小瞧了那细细的一线银光,其间却聚集着几乎为之爆炸开来的无比功力,其目的当在于攻破关雪羽运施的护体内力。
  关雪羽万万不能抵挡。
  以凤七先生内力之精纯,这一式“透点”的手法,哪怕是一堵青石,也将会为之中分为二。偏偏关雪羽却别有触类旁通,这就更令凤七先生暗自惊异不止了。
  原来雪羽秉性极为聪明,前此自姜隐君处领会了辅借力道的奥妙之后,归返之后,自己曾经无数次地加以勤习,即为他触类旁通了不少。
  须知姜隐君此一“借力引力”的身法,在武林之中还是创举,端的开前人未有之境,关雪羽加以融诸对打招式之内,亦是前所未见。
  其实这一些雪羽并不自知,只是情急之间,一时不加考虑地施展出来而已。
  眼前,在凤七先生凝聚真力的一击之下,只见关雪羽横剑上拨,“呛”地一声,一剑一手又自迎着了一块。
  原来凤七先生那件所谓的“金刚白犀爪”,乃系选自异兽白犀颈上之皮,复经诸般浸制,再着以极细而密的一层细细钢丝,原已是百刀不伤,若是再加真力贯注其间,便为无坚不摧。关雪羽所施展的这口“青桑剑”若非百炼精钢所制,只怕在与对方初次一击之下,便已折断。
  ——这时,对方第二次交接之下,凤七先生便着实不客气,五指弯处,用力地抠住了对方之剑身,陡然间,以无比内力加诸其上。
  按说,在凤七先生如此力道之下,关雪羽这口剑万万无能保存了,他却偏偏身有异术,身子一斜一正,剑身一高一低,蓦然间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借力引力,飘身于两丈以外。
  凤七先生似乎吃了一惊,双眉乍然一挑,身子倏地直射而起,疾如箭矢似的扑向关雪羽身前,右掌一探,作波浪一起一伏,挑开了关雪羽的长剑。
  “噗”地一掌贴向关雪羽的面颊上。这一贴一抓,配合施展,在凤七先生施展起来,原应是万无一失,偏偏这一次又再出了意外。
  他这里掌力方撒,却只觉得掌势之下的关雪羽,有如蛇似的一般滑溜,不容他接下来的那一爪用实,对方便先已脱身而出。
  只是这一次却没有前一次那般潇洒自如,足下打了一个踉跄,却如螺丝转儿般地打起转来。
  关雪羽虽然自己已揣摩出一些力道的巧妙运用,到底运用不熟,再者,凤七先生这一招内力十足,躲过了正锋,闪不过偏锋,才致会出现眼前这般狼狈。
  只是看在凤七先生眼中,却是无比的震惊。
  “咦?”他直瞪着关雪羽,逼近一步,道,“你这是什么身法?这可是你们‘燕字门’的身法?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关雪羽在一阵子疾转之后,好不容易站定了,一时余悸犹存,只认为侥幸逃过了对方三招,却没有想到他之所以能够逃过这三招,全在于自姜隐君处得来的灵感,本身还不自知,凤七先生这么一问,他竟然傻住了,一时不知何以置答。
  凤七先生冷冷一笑道:“能够逃开我这‘白骨三爪’的人,当今武林中还不多见,你这是什么身法?快说!”
  关雪羽经他这么一说,心里不禁为之纳闷,自己正在琢磨着,不知如何作答。
  凤七先生因一连问了两次不见对方回答,只以为对方存心奚落,不由大是怨恚,他自负极高,自以为当今人世已罕有敌手,想不到对方一个后生小辈,竟然在一上来就逃过了自己颇具实力的三招,在他来说,实在是大无颜面之事,顿时无名火起,这就要给关雪羽一个厉害。
  “很好,这可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手下无情。”
  说话之间,就只见他身子微微向下一矮,但听得“克克”一阵子密如贯珠的骨节响声传自他瘦长的躯体,陡然间他瘦削的身子,一下子像是粗壮了许多。
  黑夜里,难得看清他的脸色如何,想来必当也换了颜色——像是有一转突然兴起的疾风,环绕在他身侧四周,地面上飞沙走石,起了一阵子沙沙声响。
  关雪羽哪里知道,凤七先生急怒之下,眼前即将施展出他在雪山苦练几年的“无敌混元气功”,以他浸淫功力之深,只怕一经施展,关雪羽再想保全性命,势将万难了。
  像是一个猝然充气的大球,凤七先生的身子忽然向前移动了一些,样子轻飘飘的,分明是足不沾地。
  “燕家小子,你这就纳命来吧!”
  一面说着,凤七先生缓缓伸出来那只戴有白犀皮手套的右手。
  怪道的是,这只右手看起来忽然像是粗壮了许多,五指箕开,有如五股钢叉。
  这一掌显然内力灌注。
  随着凤七先生缓缓推出的这只右手,地面上飞沙走石,眼看着就有雷霆万钧之势。
  猛可里,传过来一声女子的娇呼:“不要——”
  紧接着长衣飘风,一条人影极其迤逦地闪向眼前,不偏不倚,正好落身在凤七先生与关雪羽两者之间。
  凤七先生一惊之下,不得不把临时待发而出的掌力吞回,硬性地收了回来。
  猝然现身的那人,正是凤七的女儿凤姑娘,在紧接着的一声“爹爹!”之后,竟向着父亲屈膝跪了下来。
  “这是干什么?”凤七先生颇有怒色地道,“为他求情?”
  “爹……你老人家就饶了他吧……”
  凤姑娘边说边低垂下了头,她语音颤抖,根本不敢与父亲眼睛接触。正因为父亲家居严谨,说一不二,凤姑娘虽然拼出性命地求了情,可是却没有把握爹爹是否真的就买自己的账,一个降怒下来,只怕非但救不了关雪羽,连自己也连带着遭殃。
  她心里这般地没有准儿,才至于怕成了这样,连看也不敢多看父亲一眼。
  甚久之后,才似乎听见了,凤七先生那边传出的一声冷笑,又像是传来微微的一声叹息。
  凤姑娘这才敢偷偷地抬起了头,果然,父亲的神态已大见缓和,那充满了内气的胖大身子,已经恢复原样,一番激厉的杀招,总算过去。
  “你起来吧!”说了这句话,凤七先生再也不看女儿一眼,一径地来到了关雪羽身前,一双细长的眼睛,霎时间已在他身上转了几转。
  既然是爱女代他求情,总是事出有因,倒要看看这个被自己女儿垂青的人,是否值得?
  盛怒既去,心情渐趋平和,所见自是不同。
  微微一笑,他即转向秦照等一行八人身前。
  关雪羽正自尴尬,一口长剑拿在手里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乍见此情景,只以为凤七先生待向秦照等出手,心中一凉,慌不迭闪身而起,抢在了秦照身前。
  “前辈你——”
  “怎么,你还要多管闲事?”
  关雪羽慨然长叹一声,将一口长剑收入鞘内,眼巴巴地看向凤七先生,道:“前辈务请手下留情,饶恕他等人不死,在下愿以生命相殉,尚祈前辈破格成全。”
  “哼”凤七先生冷笑着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只要我饶了他们八个,你甘愿以命相抵,可是?”
  关雪羽道:“正是此意。”
  凤姑娘叫了一声:“爹,”慌不迭跑过来,瞪向关雪羽道,“你疯了?”再看向父亲,道,“爹——别听他胡说八道——”
  凤七先生的目光直视向关雪羽:“这样吧,你也不必死,只要你答应随我返回雪山,住上几个月,这八个人我不但可以放他们回去,连带着这些银子,我也不要了,你意如何?”
  关雪羽想不到他竟会有此一说,一时宽心大放道:“我答应,只是……”
  凤七先生眉头一皱,冷冷道:“怎么,你不愿意?”目光一扫秦照等八人道,“那么他们八个可是非死不可了。”
  关雪羽嗒然道:“只要前辈放过他一行八人连同灾银平安离开,在下之一切,甘愿听候前辈任意发落,绝不反悔。”
  凤七先生一笑道:“很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话声出口,人已飓然跃起,如同旋风一阵,自现场各人头顶上快速掠过,却于此时,施展出独家解穴手法,俟到他身形落地之后,那先些时被遭点穴之人,却都一一复原如初,被解了开来。
  想是被点了穴道,伫立过久,这时间猝然被解开来,一个个疲惫不堪地俱都坐倒地上,喘成了一片。
  他们当时虽然被点了穴道,但是听觉知觉俱在,双方一番对答俱已听在耳内。
  千手神捕秦照不俟稍息,即刻拜倒关雪羽身前,一时泪下如雨。他虽不知关雪羽是何许人也,但关雪羽舍身援助自己的这番大义隆情,却不容他不感激涕零,一番感铭之后,复向雪羽请教姓名。
  关雪羽并无矫情地报出了自己的姓名,秦照聆听之下,铭记在心,正待离开,关雪羽却又唤住了他。
  “秦兄留步。”
  秦照回身道:“恩兄还有什么事要嘱咐么?”
  关雪羽看了凤七先生父女一眼,有话欲说,却又有所顾忌。
  凤姑娘自是省得,不由嗔道:“我爹既然亲口答应放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找他们麻烦,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关雪羽见她这么说,情知非虚,也就打消了心中疑虑,随即向秦照道:“尊夫人李红姑已被我救出危境,目前寄托在宁国府矮金刚鲍玉的府中,你待事情一完,即可去彼处寻她,夫妻相会便了。”
  千手神捕秦照聆听之下,不禁大为惊喜,他原以为红姑也同自己父母一并丧生,这时才知仍在人世之间,既惊又喜,只疑身在梦中,自是把关雪羽铭感心肺,永世不敢稍忘。
  凤七先生果然言出必践,秦照等八人乃得背负灾银全身而退。
  关雪羽也自然言无反悔,只得随同他父女返回“七指雪山”——他显然心存不解,此行宗旨如何?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就无话可说。
  佛堂的礼佛蒲团上,长跪着一名素脸净容的姑娘——她便是新近来山不久的麦小乔了。
  长长的秀发,披散在肩后,上身笔直而削瘦,身上披着黑色的海青,着芒鞋,白袜。
  还未曾剃度落发,也未曾说过“三皈依”,她便已自个儿的这样装束,老和尚显然却也拿她没有办法。
  佛堂很小,最多也只能容纳数人跪拜之用,若谈到静修、参拜,便二三人已够多了。
  一抹斜阳照着佛堂的正门,碧竹绿影里,见一横匾,上书“停云”二字,佛经中有谓“停云去尘”,又云“去俗”,想来便是这个意思了。
  小小佛堂,净无点尘,有一尊二尺高的红木佛像、供桌、蒲团,舍此便再无长物。
  所谓入宝山而沾圣迹,闻梵音而净仪容,虽然来山不久,不过六七日,麦小乔已出落得一尘不染,她饭蔬饮水,日诵经文,望之清澈,真似神仙中人了。
  然而,只是净仪容是不够的,老和尚给了她一卷薄薄经文,谓“持律篇”,她的初步从佛工作便只是“念佛”一途。
  老和尚说得好,惟念佛可以“明心见性”,能深入此一门,便足够了,而“持律”
  是专治感情病的一帖妙药。人在佛前,心归界外,即为佛子,亦难“了生死”,那样的从佛,真所谓“比丘灭尽,白衣传法”,可真是有辱佛门了。
  是的,在参透高深的佛经之前,在俗心未去之际,在怯虑长思未除……一切复一切的孽业未尽消除之前,便只有这“持律念佛”之一途。
  麦小乔只随着庙里的时间作息,早上她甚至于比庙里的和尚起得还早,晚上她睡得比他们还迟,古佛青灯,专心念佛。看来她确似什么都不想了,然而事实上呢?她是那么的苦恼,想忘的事情是那么的多,偏偏一件也忘不了、丢不掉,为此,她恨自己,暗里诅咒自己,流过不知道多少次眼泪……
  出云寺正殿的鼓声响了,今日的日课到此结束,接下去便应是晚膳时间。
  麦小乔恭敬地在佛前三次顶礼膜拜,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慢慢地站起了身子。
  这一次诵经参佛的时间特别长,为了要把这整卷经文颂完念熟,她中午竟自废了寝食,发了次狠心,到此刻为止,她已在佛前,足足跪了有四个时辰,这时一经站起,只觉得头昏眼花,双膝发软,“啊”了一声,差一点又坐下去。
  佛龛之后,垂挂着细竹编制成的帘子,里面那个小小的房子,便是她如今下榻的香闺了。
  里面的摆设,再也不见昔日的华丽,只有一几一榻,一张方桌,一把椅子,如此而已。
  另外角落里有一瓦缸,里面装满了清冽的山泉,那是来自高山的融雪,清寒彻骨,尝在嘴里,微微的有一点甜甜的感觉,用以烹茗,固不待言,掬上一捧洗个脸,也是别有滋味,妙不可言。
  麦小乔俗家的衣服,一股脑地都收起来了,就是她随身佩带的那一口剑,也用青布紧紧缠起,压在了被褥之下,俗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端看她是不是放得下这一口宝剑了。
  从前天,她就去约见出云老和尚,谁知到今天还没有见着,原因是老和尚入定去了,总得两三天才得醒转。是以这两天她越加地感觉心绪愁苦,除念经之外,无所事事,老和尚说惟念经能治一切心疾,真有这么灵吗?最起码,到今天为止,麦小乔还无能体会。
  用冷水洗了个脸,揉着发酸的双腿,坐在床上只是发呆。
  几只小鸟、白鹤,翱翔着就落在了窗前,山顶上穹空处,有一道彩虹,色彩绚丽极了。
  好几个庙里的和尚,连袂来到崖前,面对着断崖长空,指指点点地在玩笑着,敢情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寂寞,颇能自得其乐。
  麦小乔由榻上站起来,心里想着:不行,我不能老这么发呆,久了可会生病,自己找点儿乐子,去跟师父们聊聊,也许其中自有乐趣。
  自从她来到了庙里,和尚们都知道了,大家只是诧异,这庙里从来就没有住过女人,也从没有挂单借住过尼姑,现在平空来了个俗家姑娘,一住下就不走了,不能不说是前所未见的稀罕之事。
  和尚们心里尽管猜疑,却也不敢作声,人是老方丈带来的,谁敢吭声呢?再说这位姑娘自一住进来,就没有出过房门,除了负责服侍她的那位小沙弥明法之外,简直就没有别人见过她的庐山真面。
  她的到来并没有为庙里带来任何不安,也就何必在意?
  日课之后,晚膳以前,约莫有半个时辰左右,似乎是僧人们惟一的自由。时间,因为晚膳之后不久,接着又有晚课来到,接下去便一天结束,早早的休息了。
  是以,这个时间里,僧人们特别感觉到轻松愉快,交谈一些日常琐碎,议经论武,便是嬉笑调闹,只不失赤子之心,也各自由他去。
  麦小乔一径来到崖前,隔着淡淡的一片云烟,见着了对崖倒挂下来的一道瀑布,水花四溅里,雾气蒸腾——这便是那道五色彩虹的成因了。
  一个年轻的和尚指着这道彩虹说:“这是五色仙女桥,我来庙四年,还不多见呢?”
  另一个看来愣头愣脑的和尚,直眉竖眼地道:“什么叫五色……仙女桥?仙女,哪里来的仙女?”
  年轻和尚嘻嘻笑道:“说你傻,你可真傻,连仙女你都不知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这……”愣头愣脑的和尚讷讷道,“好师兄,“你就告诉我吧……谁是仙女,仙女都长得是什么样?”他舔了一下厚厚的嘴唇,脸上带着一些腼腆,讷讷地道,“……
  听说仙女都……都很美,是不是?”
  “傻小子,那还用说吗——”
  这个小和尚长得眉清目秀,样子透着机灵,他叫明智,愣头愣脑的叫明本,都是庙里最末的一代和尚。
  这一代一共只取了六人,却分先后次序,拿眼前的两个来说,明智就较明本早来了两年,而明本又较最后来的明法要早一年,所以,后来的明法便只能称得上是个小沙弥,连听经论典都轮不上,只是操持一些闲杂事务。
  听他们谈话,不脱天真,倒是怪有意思。
  聪明的明智常爱拿愚鲁的明本来开玩笑。
  事实上,他确实也比明本懂得多。
  “哈!你可真是‘老太太上鸡窝’——笨蛋(奔蛋)一个,仙女不美谁还美?”
  “美……美个什么样?”
  “什么样?”摇着小脑袋,明智想了想就说,“早先出家以前,你总见过挂在门上、墙上的年画吧?”
  “年画?”明本咧着嘴笑了,“那当然见过。”
  “对了,年画上的女人你说美不美?嗯?”
  “那当然美……只是……画的是仙女么?”
  明智正色道:“当然,你可真笨透了,什么八仙过海啦,麻姑上寿啦,嫦娥奔月啦,什么何仙姑啦,蓝仙子啦,这些漂亮的女人,统统都是仙女,你说说看该有多美?”
  左右看了一眼,明智压低了嗓子,又说道:“谁要看上了一眼,夜里准睡不着觉……”
  明法问道:“睡不着……为什……么?”
  “为……为,为你个头,连这个你也不懂,你怎么活来着?真是……怎么师父会挑上你这么一个笨货来庙里,真气死我了。”
  他还真气得不轻,一面说一面唉声叹气,大有对牛弹琴的味儿。
  “你不要骂我嘛,师……兄,人家不知道嘛!”
  “不知道,你难道美丑也不知道?”
  “那当然知道……”
  “你说说什么是美,什么又是丑?”
  “那……”明本舔了一下那厚厚的唇,讷讷地道,“嫦娥,是美。猪……猪八戒是丑……对也不对?”
  “算你小子还没白活,看你再糊涂,连鸡蛋、鸭蛋都分不清了。”
  明本道:“我……本来就分不清嘛……不过我知道鹅蛋个头儿最大嘛。”
  明智道:“我……我算是真服了你啦,得!咱们今天到此为止,不用谈了,再谈下去我真想揍人啦!”
  瞧他气得那个样,咬牙切齿地看着明本,真像是要一口把他给生吞下去。
  “你生什么气嘛,就是因为你是我的好师兄……我才把心里面的话都跟你说……你干什么要揍人嘛?”
  “好了,好了,你有完没完啦?”
  “人家还有好多话憋在肚子里没说呢,你不要听那就算了。”
  “啊——”明智眨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直在明本的脸上转着,“那就说吧,不说出来可要憋坏了。”
  “就是啰,所以人家才要说嘛!”
  “你倒是说呀!”
  “是……是……”明本那一张四四方方的大脸蛋子一下子变红了。
  “是什么,你怎么不说呀?咦?”
  “师……兄,你别嚷嚷呀。”明本讷讷地道,“我说了,你可别告诉外人,要不然我可是只有跳崖一死……”
  “嗳呀……这……是什么大事呀?”
  “没有……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是女人……女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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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38 | 显示全部楼层
“女人的事?”
  明智小和尚笑得两只眼成了两条缝:“说……给我听听,我给你拿个主意。”
  “是这样啦……”明本小和尚的脸更红了,“咱们庙里来了个姓麦的大……大姑娘,你总知道的吧!”
  “喝,好小子。”明智张大了眼,用力在他师弟肩上拍了一巴掌,“有眼光,还真有你一手,怎么样啊?”
  “你说什么啦……可不许瞎说……”明本又舐了一下厚嘴唇,吃吃地,“是这样……
  那天……她进庙的时候,我见着了……”
  “啊?”这一次该明智紧张了,“长得怎么样?听说美得不得了,是不是?”
  “那……那还用说……所以我才问仙女都是什么样子的?依我看那个女人也许正是下凡的仙女娘娘。”
  “真有这么美么?”明智小声道,“你倒是说说看,她是怎么个美法?”
  “我……我可是说不上,反正……反正……”
  “反正个屁呀,你倒是说出来呀!真是——”
  “反正我说不上就是了。”
  “真泄气,不过,这话你也只能跟我说,要是给庙里的大师父们知道,哼!非割去你的舌头不成。”
  “嗳……呀……我可不敢……我可不敢……”
  明本可真是怕了,一个劲儿直向明智讨起饶来了,弄得明智左右不是,又好气又好笑,安抚了半天才算把这个傻小子给收住。
  “真他娘地——”明智气不过地说道,“你说吧,晚来有晚福,明法那小子右真有福气,单单选上他来侍候这位大姑娘,每天进进出出,我的天,这该是什么造化呀……”
  “可不是……我跟他说了好几回,叫他生一次病,他都不肯……”
  “生一次病?”
  “是呀……”愣小子说,“你想想,他要是生病了,总得找个人代他吧,这里面就只有我来庙的日子短,不找我代你说还能找……谁呀?”
  “好小子,说你笨,你可又变聪明了……亏你怎么想出来的……”
  两个小和尚正说着体己话儿,忽然身侧四周静寂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就连檐前嬉戏的山鸟也似突然不再叫唤了。
  明智下意识地回头一瞧,可不得了,这一看之下,顿时就愣住了。
  明本傻呼呼地也回过头来,顿时他也愣住了。
  敢情这么会儿的工夫,其他和尚都进去了,这倒没什么好令人吃惊的,令他两人惊吓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身后那个茅亭里竟然多了一个人——正是他们刚才谈起来的那个新来庙里的麦家姑娘。
  双方距离也并不很近,因此二人一番对答,倒不虞为她听见,只是小乔来得太巧,正当在节骨眼上。
  二小僧心里有鬼,作贼心虚,猝有所见,自不禁心中打鼓,难以自已了。
  “我的……天……阿弥陀佛……”明本上下两排牙齿直是打颤道,“这……这是在做……梦吧!”
  “你……闭口!”
  一向挺机灵的明智,说了这句话,也不知如何自处了,用胳膊肘子撞了明本一下。
  “走……你走不走……快走……”
  明本饶是脚下在走,那对眼珠子偏偏就是离不开亭子里的那位漂亮姑娘。
  “两位小师父慢走一步,可以吗?”
  声音里透着清脆,简直似新莺出谷。
  说话的正是亭子里那位新来庙里的大姑娘,他们甚至于还知道她姓麦。
  一听见这句话,两个小和尚顿时站住了脚步。
  “这……”明本和尚用胳膊撞了明智一下,那张脸简直像是一块红布一样,“她……
  她在跟我们说……说话呢……师兄!”
  师兄也高明不到那里去,别看刚才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这会子事到临头,却也一样的罩不住。
  “啊……女……大姑娘……你是跟我们在说话吗?”
  麦姑娘缓缓地由亭子里走了出来,一直来到了他二人跟前站住。
  “当然是跟二位小师父说话,这里可没有别人呀!”
  二人一听,四下再一打量,可不是,这里除了自己三人之外,再也没有旁人。
  敢情这些和尚不习惯与妇人女子打交道,原本三五成群的,乍然看见了麦小乔的出现,俱已自动避开一旁,明智明本小师兄弟两个只顾了谈天,没看见,现在看见了,再想回避却是晚了一步。
  麦小乔固是一派天真,落落大方,却不知两个血气方刚的小和尚心里的这份子难受。
  “是……是没有别的人……”明智咽了一口口水,讷讷地说道,“女……女施主你可有什么事情……么?”
  明本结巴着道:“是……大姑娘……啊女施主……你有事……吗?”
  明智瞪了他一眼。
  明本自以为说错了话,赶忙捂住了嘴,低下了头。
  麦小乔见状,实在忍不住,微微一笑。这一笑,两个小和尚可都直了眼,一颗心更加是忐忑乱跳,简直乱了方寸。
  “是这样的……”麦小乔收敛了笑容道,“我是想知道出云老和尚他住的地方,你们能带我去么?”
  明本连连点头道:“是……好……方丈住的禅房,我知道……”
  明智撞了他一下,经过了这阵子缓和,他总算勉强地定下了心思。
  “女施主是要见我们的方丈师父么?他老人家现在正在坐禅,可不知醒了没有呢!”
  “这个我知道。”麦小乔道,“你们只带我过去瞧瞧,要是他醒了,我就找他说几句话,要是还没醒,我自己再回来,这样可好?”
  不等听完了话,明本就连连点头道:“好……好……”
  明智瞪了他一眼,便想骂他两句,盖因为庙里的规矩,要见方丈,可不是随便的事,先得要主持师父问清楚了才能决定,明本既然已经答应了,自己也就不便再改口,再说对方姑娘既是方丈带来,自然渊源甚深,也就跟着点了一下头。
  “老方丈他住在那一头上……女施主这就要去么?”
  “麻烦你们了。”
  就这样,两个小和尚不由自主地带着她一径来到了后院,穿过了一进月洞门,又拐了个弯儿,就来到了出云老和尚平日打坐的禅房。
  即见一个小沙弥正自拿着拂尘在门前发愣,看见了三人来到,即迎上来。
  明智小和尚道:“原来是明光师兄在这里,不知老方丈打坐醒了没有?这位女……
  施主要见他老人家呢!”
  明光和尚单手打着问讯,向麦小乔施了一礼道:“方丈刚才已经醒了,只是到后山去了,说是姑娘来了,请自个先进去坐坐,他老人家去去就回来。”
  麦小乔点点头道:“原来这样。”随向身后两个小和尚点头道,“偏劳你们了,还没请教两位小师父法号是什么?”
  “这……”明智双手合十地道,“我叫明……智。”
  “我叫明本,明……明本。”
  麦小乔问:“你们来庙里多久了?”
  “他……四年。”明本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两年。”又指了一下负责看守老方丈门户的那个明光道,“他叫……明光,来了五年。”
  明光和尚双手合十地欠下身子,宣了一声佛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这就要走了么?”
  麦小乔摇摇头,奇怪地道:“谁说我要走?”
  明光听了一惊,退后一步,又自宣了声:“阿弥陀佛——小僧听方丈师父说起,说是女施主在庙里只是住上几天,不久还会走的。”
  “是么?”麦小乔“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内心却赌气地想着,“老和尚还是不相信我真有从佛的心意,怪不得一直叫我念佛,连经文也不讲一句给我听。哼哼,他想我在这里只是住几天就走,我偏偏就不从他的心意……也许日子久了,他见我果然有从佛的心意,便真的收留我了,嗯!我就是这个主意。”
  是时,庙堂里传过来几声云板声音——和尚们用膳的时间到了。
  明智、明本两个小和尚双双躬身合十告辞,麦小乔道了谢,即走进出云和尚的禅房。
  山上天黑得快,这会儿工夫,四周已现出了沉沉暮色,明光小和尚燃起了一盏油脂松灯,奉向案上,麦小乔才发觉到桌上陈着一巨幅新写的字,墨迹新干,想是出自出云老和尚的手笔。
  明光小和尚低头看着,喜道:“呀!老师父又写字了,却不知是写些什么?”
  小乔走过来就近细看,阅读之下,虽不甚明白,却感觉到老方丈不愧是有道的高僧,这篇“偈言”,真个海阔天空,有一代大禅的家风。
  留偈写的是——
  coc1“此事楞严尝露布,梅花雪月交光处,一笑寥寥空万古,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宇。
  蝶梦南华方栩栩,诞诞谁夸半干虎,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飞鸿去!”
  coc2
  小乔一念再念,只觉得字里行间,无限气势,真正是掷地作金石之鸣,一代大禅大解脱的手笔,这就无怪乎禅家比丘,有伫足泊化的一桩公案了。
  明光小和尚眯缝着两只小眼,一个劲儿地眨着,仿佛是不能意会,眼巴巴地望向小乔求解。
  麦小乔摇摇头,微似汗颜地道:“别看着我,我也不能全懂……不过,啊呀!莫非是老方丈这次坐关,悟出了什么,倒像是一副已经解脱了的样子……那倒是值得恭喜呢!”
  她拿起灯来,细细地又看了一遍。
  老和尚这幅字,写得是龙飞凤舞,真正叫人爱不忍释。
  一只素蛾恰于这时自外投入,扑翅向灯之际,不慎堕入油中,随即为火焰所燃,滋滋作响。
  小乔呼了一声,忙伸指搭救,蛾虽救出,无奈身沾灯脂,早已燃成焦炭。
  明光小和尚双手合十连连道:“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麦小乔一时只管看着那烧焦了的蛾尸发呆,不自觉地涌出了一滴热泪,直到她陡然觉出时,两粒晶莹泪珠,已籁籁跌落,相继落在老和尚书就的字纸之上。
  “唉,我这是怎么啦?”
  抬起了腕子,揉了一下眼睛,只觉得最近自己像是变得很是脆弱,动不动就是想哭。
  明光小和尚显然有所惊,直着眼道:“姑……姑娘你哭了?”
  “你又看见了?”
  说了这句话,她就把头转向一边,向后窗外眺望出去,却为了小小一只飞蛾的死,憧憬着人生的苦短,由此而触发了所谓的“慈悲”。
  “呀——”禅房的门被推开来,胖嘟嘟的明法和尚,手上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姑娘原来在这里,我还当是师兄跟我闹着玩儿呢,吃饭了。”
  他一面说,随即把一盘素餐搁在几上,合十而退。
  麦小乔看着明光道:“小师父你不吃么?”
  明光说:“小僧早已用过了……姑娘请吧!”
  说完合十指自退出。
  麦小乔倒真是有点饿了。
  今天的饭菜一如往常,并无特别,只是看过去却像是特别的香——一碟黄芽白菜,一碟山笋素菇,一大碗黄米饭,香喷喷的直冒着热气。
  麦小乔便不客气地全数都送进肚子里,须臾明法进来收抬碗筷,见饭菜吃得如此干净,颇为惊喜地看了她一眼,原来小乔才来山上最初两天,心事重重,无心茶饭,送来饭菜,不过略略沾唇而已,怎么端来怎么端回去,明法小和尚看在眼里,心中甚觉痛惜,只当她女孩子家食量天生的小,却没有想到今天她竟然胃口大开,大碗饭菜吃得涓粒不剩,心中自是高兴,当下欢欢喜喜收起碗筷道:“姑娘吃饱了没有?还要不要?”
  麦小乔不大好意思地道:“够多了,已经撑得慌了。”
  说着便微微一笑,低下了头去,不再去接触对方那双眼睛,一个大姑娘家吃这么多,怪不好意思的。
  明法小和尚嘻嘻地笑道:“我们住持帅父很关心姑娘的身子……他说姑娘练过武,有一身好本事,练武的人一定得多吃,可是连天来,姑娘你却吃得这么少……还当是你有病了呢!”
  麦小乔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小和尚把碗筷收起到托盘里,又去一旁冲茶侍候,麦小乔过意不去地阻止道:“喂!
  你可别这样,我可不是朝山进香的客人,我还打算在这这里一直住下去呢!”
  明法端着一碗茶进退不得,一脸的憨态道:“这……”
  麦小乔一叹道:“既然已经泡了,就放下来吧……记住下回别再拿我当客人就是了。”
  明法应了一声“是”,搁下茶,又要双手合十,十根指头对了半天,才算整齐了,这才合十一拜,告辞出去。
  麦小乔忍不住“噗”地一笑,又绷住了脸,心里由不住忖着,为什么这些小沙弥个个看来都是傻里傻气的,简直是不经事故嘛!
  转念一想,心里顿时明白过来,如其说这些小和尚憨态可掬,倒不如说他们一个个不失赤子之心,浑金璞玉,一片纯真朴实,就好比是一块未经雕磨的美玉,约过无上佛法点化之后,来日必将大放光明。人不可貌相,海水岂能斗量,却是不能小看了他们哩!
  经此一悟,麦小乔顿时收起了先时对他们的玩笑之心,改以无比虔诚。
  禅房里,隐隐透着一缕淡淡的藏香气味,耳边上却又闻得笃笃木鱼声音,敢情和尚们的晚课时间又到了。
  麦小乔站起来在佛堂里踱了几步,偏偏老和尚此刻仍未见转回,她显得有些迫不及待,用手指无聊地在桌面轻轻叩着。
  夜风轻启,哗啦一声,揭开案上经卷,她的眼睛也就无意地看见了卷上文字。
  “佛言,‘善哉阿难,汝等当知,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汝今欲从无上菩提,真发明性,应当直心酬我所闻。十方如来,同一道故,出离生死,皆以直心……’”
  妙矣!好像专为说给她听的,便不由自主地再看下去。
  “文殊,吾今问汝,知汝文殊,更有文殊,是文殊者,为无文殊?”
  “如是,世尊。”
  “文殊答言,‘我真文殊,无是文殊,何以故?若有是者,则二文殊,然我今日,非无文殊,于中实无是非二相。’”
  “佛言,‘此言妙明,与诸空尘,亦复中是……’”
  这几段经文对小乔的启发性很大,她便坐下来,以手支颐,细细思索起来,一时似悟非悟,心里想着:“嗯!我只当出家是再容易也不过的事了,谁知道佛学敢情竟是如此博大精深,看来就是舍身从佛,作一个四大皆空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啊!”
  由是心里着实恐慌起来。
  她忖道,怪不得老和尚一直不肯给我说“三皈依”,也不要我剃落头上这“三千烦恼丝”,看来我确是顽愚不堪,连几行简短的经文偈语也是看它不懂,这便怎么是好呢?
  心里这个愁呀……
  翻过正面,见棉纸标签,书写着“大佛顶首楞严经”。
  其实这部经典,在佛法中并非必修正经,被认为是佛经中一部富于戏剧性的著作,但是它的结构却极严谨,由于这部经乃出自荒唐的武则天女帝时代一个和尚的口述,因此千百年来,为人屡屡挑剔,这就犯了“依人不依理”的从学大忌,那便是“邪人说正法,正法也成邪,正人说邪法,邪法也成正”大错特错的观念了。
  其实综观起来,印度的佛经,又有几部不是出诸于口述呢!就连孔老夫子的《论语》,又何尝不是出之口述?至于道教中的必修经典《老子》一书,更是秦汉时代的集体创作,话似乎扯得太远了。
  麦小乔看了看封面,记下了经名,便又翻回来琢磨着先前的那几段文字。
  她原本冰雪聪明,悟性又高,几经推敲,果然便为她悟出了其中的哲理,于是自个儿深思起来。
  从个中的哲理想到了“实体”,而“轮回”“宿业”更是千万年来人们永不会解开的一个死结,她可就越想越糊涂了,最终在慨然一叹之后,合上了书。
  “我太渺小了,太浅薄了,如何能尽透这个中深奥,最好能找些浅显的来看看才好。”
  一念之兴便站起来,踱向一旁。
  老和尚不愧是饱学之人,四壁经书浩瀚,汗牛充栋,其中却并非全是佛家经书,也有属于“人世”之作。
  她自幼出身于富宦之家,虽是书香世家,却不曾念过多少书,这是她最大的遗憾,每见人家学富五车,心里直觉地便生钦佩。
  这一卷《民妇吟》便吸引了她,就手抽出来,灯下展开,见民歌一首——
  coc1“有所思,
  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遣君?”coc2
  耸一耸眉尖,这才是对了她脾胃的东西。
  coc1“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镣之。
  闻君有他心,
  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
  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
  勿复相思,
  相思与君绝!”coc2
  啊呀!可真说到了她心眼儿里头去了,正是“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那“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更像是刺到了她心里的痛楚。”
  眼泪在眸子里打转,再看下文:
  coc1“鸡鸣犬吠,
  兄嫂当知之,
  妃呼豨,
  秋风瑟瑟晨风飕,
  东方须臾高知之。”coc2
  敢情这是一首汉朝民妇的民歌,歌名“有所思”。叙述当时弃妇心声,历历如绘,而生活与现实毕竞是不可分,是以当“鸡鸣犬吠”天亮之时“兄嫂当知之”,还是得快起来吧!”“妃呼豨”一句更说明了“唉……苦命的人哪,我还要去喂猪呢!”
  歌词里的声声凄凉,深深感染着此一刻的麦小乔,她本至情中人,更不禁为之一掬同情之泪。
  “关雪羽,你这个忘情的人……怎么就见异思迁了呢?”
  “我只当你至情不贰,是一个专情的君子,谁知你……”
  转念再想,自己实在与关雪羽也没有见过几次面,如非心有灵犀维持波此间的默契,只是从表面上看来,这感情未免过于薄弱了。
  她的眼睛自书面上缓缓离开,凝视向一处,思虑的极致,便构成了清晰的画面,画面中的人物无疑的便是关雪羽了。
  于是乎“麦家祠堂”的首次邂逅,种下了深挚的一点情因,继而“竹林夜步”,更见到了他嶙峋的风骨,接下去自己曾误会了他,误会他怕死贪生,事实证明自己错了。
  老金鸡的出现,证明了关雪羽的仁心侠骨,他有情、有义、有仁、有爱、有勇、有智……
  正是因为这些,才赢得了小乔的一颗芳心。
  她简直没有理由去怪罪他,怀恨他……为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感情吗?那样,她未免表现得又太自私了。
  “他难道与凤姑娘不是理想的一对儿么?”
  两个人本事都这么大,同属武林世家,相貌相当,况乎凤姑娘更有情有恩于他,救过他的命,这样的一对,该是最理想不过的了。
  她的心可真是杂乱极了,有如乱红丛中的秋千,一忽儿荡起来,一忽儿又落下去,皎亮的双瞳在思及这些问题时,忽然变得迟滞了。
  她总是在思索着一个问题……
  关雪羽岂能负心于己?他那样的人焉能会负情于人?她永远也忘不了彼此在凝视时,透过对方那双俊朗神采的眼睛所传达过来的“缓缓激流”,这“缓缓激流”四字看似矛盾,其实甚为恰当,那种微妙感受,也只有当事者自己心里有数了。
  麦小乔正是太过坚信透过对方缓缓激流目神所传递过来的“默契”与“挚诚”,乃至于自认为终身有托,种下了终身不贰的痴心。然而,无论如何,她却没有想到,半途之中又杀出了一个凤姑娘来,这凤姑娘胆大妄为,好不害羞。
  想到这里,心里就像是燃了一腔烈火地难耐——其实这凤姑娘她却也恨她不来。这一切也只有怨自己的命,夫复何言?
  想着想着,只觉得无限气馁,简直不知道如何排遣才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待合上手里的书,却似觉得身边仿佛立着一个人的影子。
  她霍地转过身来,不由得吓了一跳:“啊!”
  敢情不知什么时候,出云老和尚竟然已经回来了,看他那般从容姿态,显然已经在那里站了半天了。
  “大师父,你来了很久了?”
  “嗯,有一会儿了,阿弥陀佛!”
  说着和尚身形向前移了几步,欠下身来,把适才小乔所阅着的一卷《民妇吟》取在手,看了一看,微笑道:“姑娘看这书写的可好?”
  “啊……”麦小乔怪不得劲儿地道:“我只是随便翻翻而已。”
  她既决心出家,便该一心念佛,读经,此刻的涉猎别物便证明她犹有凡心。
  老和尚看在眼里,自然心里有数,随即在一具蒲团上跌坐下来。
  “阿弥陀佛,姑娘来此已有多少日子了?”
  “有五天了。”
  “可曾习惯这寂寞的沙门生活?”
  “我觉得很好。”麦小乔随即接下去道,“我今天来看你,正是想要问老师父你什么时候为我正式持戒,说三皈依?”
  “呵呵……”出云和尚微笑了一声道,“姑娘你还没有弄清楚,在你没有具备出家的信念与资格以前,老衲是不会为你剃度与说三皈依的。”
  麦小乔皱眉道:“怎么样才算叫具备出家的信念?难道我来这里是闹着玩儿的吗?
  还不算是有信心?”
  “不然,不然……”老和尚摇着头道,“在我看来,姑娘之决计要剃度出家,只是一时激动,而非出自本心,在老衲来说,这便不敢苟同了。”
  麦小乔娥眉一挑,不胜气恼。
  她这里话还未曾出口,却发觉到老和尚笑得那么神秘,一念忽兴,她随即垂首不再言语。
  老和尚那个微笑,如其是微笑,不如说含蓄着深深的责备之意:咄!你还要嘴硬么,一个出家的人,岂能如此气概、闻过则怒乎?
  想了想,终是不肯甘心。
  轻轻一叹,麦小乔几乎是哀求地道:“老师父,我生性要强,我已经决定了的事,是不容更改的,你还是依了我好。”
  “你是说要尽快皈依佛门?”
  “是……”麦小乔道,“这个愿望我一天达不到,我一天就不能安心……老师父,你就成全了我吧!”
  出云和尚讷讷宣了一声佛号,一双慈祥的眸子,微微合拢道:“佛理至高,姑娘你一时半刻是看不透的,你能有一颗虔诚的心,实在说已是难得,其实一个人向佛,并不一定非要名山大泽,藏身古刹,只要有心,何时何地,均可肉身成佛。”
  麦小乔冷冷道:“这个道理,我实在还参不透,老师父你能说清楚一点么?”
  出云和尚沉吟着,点点头道:“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其实方才我早已回来,见你对着我所写的经文揭语,一知半解,这又为何?”
  麦小乔道:“那是因为它们的寓意太深奥了。”
  “这就是了。”老和尚道,“佛业浩瀚,有如大海,如果不能步步渐进,想要一蹴而成,那是无能为力的。即使我此刻勉强收留了你,为你剃度,让你正式入门,你的功业不及,也只能望洋兴叹而已。”
  麦小乔一时脸色惨白,失望地道:“这么说,找便此生与佛门终是无缘了。”
  “这便又错了。”老和尚说,“姑娘请看,芸芸众生,十里红尘里,多的是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这其中更多大字不识之人,他们只是‘持名念佛’而已。只要心生此念,专一致诚,一直继续下去,便可证得‘佛中三昧’,所以,老衲之期望姑娘,也在于此。”
  出云和尚微微宣了一声“无量寿佛”,这才又继续说道:“这便是我为什么要姑娘持名念佛的道理了。须知,能作到这一步,也是功德无量啊!”
  麦小乔看了他一眼:“只是念佛——南无阿弥陀佛?”
  “对了,”和尚道,“不用干别的。比如说,不参禅、不打坐、不观想,只是口念、耳闻、心唯。只是一句接一句地念,念到一片佛声,在你内心升起,胜过一切的纷乱妄想,那时间这一片佛声便掌握了你整个的心灵世界,朗朗清清,直到你不出口,而心自念,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刻刻在内心盘桓,这便是入了佛门。”
  “这……可能么?”
  “是不太容易。”老和尚慢慢地说,“但是只须持之以恒,日子久了,一定可以办到的,这就和你练武初习坐功时的情形是一样的。”
  麦小乔点点头,脸上无限向往地道:“那可就是佛家所谓的……”
  “菩提!”老和尚接下了她的话,“到了那般境地,便是证了菩提,也就是跨入了佛门的一个境界。只须持之以恒,不读经、不求理、不入庙、不出家,便又何妨?”
  “哼!”麦小乔冷冷地道,“我知道,老师父你就是不想收我,不想要我出家就是了。”
  心里有说不出的沮丧,真像是受了委屈,站起来就向外走去。
  背后传来了老和尚拉长声音的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姑娘,佛在生春啊!”
  这“佛在生春”一语,使得她又站住,回过身来,老和尚那一双眸子像是特别的光亮,充满了无限智光。
  一个内心有佛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也不能任性而为,嗔怒尤其不可。老和尚这句话,便是在提醒她生不得气也。
  她像是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说又说不出来,终于回过身来拜倒在老和尚座前:
  “老师父,你就慈悲慈悲我吧……”一时哭泣起来。
  出云和尚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
  “痴儿,痴儿,嗔悲由心……这就证明你凡世间孽业深重,老衲绝不逼你离开,端看你自行抉择,来日方长,你且在此出云寺,暂时住下来再说吧!”
  说着说着,老和尚长眉频眨,便自又宣起佛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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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一章 两雄相对弈 难决一高下

 

  夜深,雪重,风如吼。
  关雪羽翻身下床,只觉得遍体飕飕,敢情睡前忘记关窗,夜半起了风,降大雪,气温猝降,这会子确是冷得人心眼儿里发慌。他披上长衣,过去拖了窗,只觉得两片牙床恁自咯咯交战,这七指雪山可真够冷,此时此刻,滴水成冰,真够人受的。
  点起了一盏灯,才发现到,这灯盏别出心裁,是一只整个透剔灵巧的海螺,空其心,置油芯,一经燃起,光透贝质,其色晶莹,朦胧乎又似有了一层雾色,端的诱人遐想。
  记得初来第一夜,婢子冰儿捧过这盏灯来,说是姑娘的恩赐,嘱咐要他收下留用,原来是物者出自佳人灵思创作,感君幽人独衾,故而相赠,这番情意,便是木头人儿,也应有所感受。
  关雪羽点着灯时,便仿佛看见了凤姑娘美丽的笑靥,美人的心思恁地这般灵巧,想是物出自佳人的纤纤玉指,一向伴眠芳枕,竟而割爱赠用,此中情意,真正在不言之中。
  然而,关雪羽却宁可自己是一个瞎子——对一切视而不见,情愿自己是个聋子——
  对一切闻而不知,可悲的是,他既不瞎,又不聋。
  因此,他便对环绕在他周围的一切,不能不有所感触,是情也,将何以堪?
  来到七指雪山,这已是第五天了。
  使他大为惊讶的是,在此冰峰之巅,何人有此气度,鬼斧神工,完成了此一巍峨乾坤?是出自凤七先生的灵思奇想?抑或是先人的伟大构思?无论如何,这个人的超人气势便先已高人一等了。
  像是传说中的广寒宫,当唐玄宗夜梦贵妃羽化登仙,双宿双飞升明月而人“广寒”,那“广寒玉为蟾”被形容一片琼瑶世界,料是极美,想来亦不过如此耳。
  关雪羽一步踏入,便被安置在明台静苑,一泓流水,半壁修篁,间以老梅临窗,晨昏对望,简直有如置身仙境,不知此身何从。
  他原以为,此行随同凤氏父女入山,未必就有杀身之祸,但毕竞形同人质。大丈夫千金一诺,既然答应了来。便是刀山剑树,也义无反悔,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被安置在如此世界,看来形同幽禁。五天来,除对方那个婢子冰儿之外,主人父女敢情一面未现。咫尺天涯,简直弄不清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关雪羽早已作了最坏的打算,这般遇合,已是出人意料。他倒是端的好涵养,好整以暇,见怪不怪,五天来静坐习功,倒也逍遥自在。五天来他甚至于足不出户,除了面对着临窗的那一株绽开红梅,感觉有几许沁人清芬之外,他简直如坐关老僧,这番镇定功夫,饶是持之不易。
  他岂能真的就此相安?今夜风雪催人,寒裳梦回,既已醒转,索性也就不再睡了。
  长剑在案——每一回当他无意间注视着这口剑时,便会滋生出过多感慨。
  父亲当年以这口家传的至宝“青桑剑”见赠时,曾赋与自已多少期望,燕字门一门兴衰,随同着此剑的移赠,沉重地便已经落在了自己肩上。时光荏苒,匆匆几年过去,当年父亲赠剑时的情景,恍如昨日,惟誓与愿,却个筹未展,回想起来,怎不令人惶恐?
  灯下宝剑如雪——每一回当他注视它时,又不禁会兴起了多少豪情壮志,今夜情何必堪,索性舞剑一回吧!
  他们燕家奇技七十二手燕子飞剑法,相衍数代,博大精深,如非身体力行,局外人实在难以窥测其身秘,每一回深思力究,便会益加地感觉出其不同凡俗。
  关雪羽取出了隐藏在贴身锦囊中的那卷剑谱,推敲观看了一回,便仗剑来到院中。
  大雪未止,风势犹猛,只摇得千百竿修竹啼哗作响,那些积存竹梢上的雪花便有如万点飞星,纷纷下坠,飞舞的竹叶,更似流星飞梭,这一切交织在大雪狂风里,便见排山倒海之不凡气势。
  这情景使关雪羽忆起了昔日在青城山,父亲每次传授那套“燕子飞”剑法时的情景,正与今夜十分相似。
  今夜,他展开了身法,一口青桑剑在腕底施展得霍霍生风,迎着飞叶落雪,只看见一剑如龙,千气千幻,劈叶斩雪,极见功力。
  蓦地迎面疾飞来一只雪鹰,俯冲掠势,疾如飞星,关雪羽的剑招,正施展到第三十六式“一剑挑天”,观诸这只飞鹰的来势,竟是恰当其时。
  这一剑迎风破雪,直取鹰首,理当是万无一失。
  偏偏那只雪鹰,是灵巧得紧,迎着如此剑势,倏地一个马翻,硬生生地闪开了正面首腹,却脱不过侧面之危,“劈啪”声中,一只右翅齐中被斩了下来。
  坠地的伤鹰,凌厉地翻扑不已,雪地上留下了片片血渍。
  关雪羽正自惊讶着此一剑的偏失,立即听得身边一人叹息道:“燕门剑法,果有不同凡响之处,我总算再一次地见识了。”
  这语音十分熟悉,像是传自正面的竹林。
  关雪羽方自听出似为凤七先生口音,对方却已似鬼影子一般地现身眼前。
  轻袍窄袖,说不出的轻爽利落,俟到他现身眼前,才看清正是此间居停主人凤七先生。
  雪白的银狐轻裘,既暖复轻,加以剪裁得当,毛翻在外,看来几与白雪同色,莫怪乎一上来简直看他不出。
  微微一愣之下,关雪羽似有所警地收起了长剑。
  这套“燕子飞”剑法,设非是与敌人对阵之间,平常是不易示人的,何况对方更是个中翘楚人物,关雪羽的无限惶恐,实在是可想而知。
  凤七先生明明可以窥守一侧,直到对方将整个剑法就其所知地演习完毕,如是便可得窥全豹,他倒偏偏中途现身子对方以警,这便说明了此人的风骨磷峋,有所不为,不失长者之风。
  “前辈你早已来了……”
  “嗯,倒是有一会儿。”他摇首微微一笑,“我无意看你练剑,但这‘七十二手燕子飞’剑法对我来说,又非第一次拜赏,当年你父燕追云展示此剑法时,我便拜赏过,高明之至。”
  关雪羽无意间似发现到,每次在他谈到父亲燕追云时,表情便似有些不大自然,这其间或许隐藏着某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只是对方既然不说,自己也就不便追问,倘使为对方恨心之事,便更不欲多问的好。
  “这么说,倒要前辈指正一二了。”
  这么说,旨在试探他是否真的知道,进一步更可了解对方对于此一燕门绝技到底知悉多少?
  凤七先生微微一笑道:“就拿你方才那一招‘一剑挑天’来说,确已有了相当气势,你莫非不以为那只雪鹰来得太以凑巧?”
  关雪羽一惊道:“哦?原来前辈所促使……”
  凤七先生点头笑道:“我虽不能尽知你燕家此一剑法之奥秘,但多年来确也下过一些功夫,方才你那一剑,如果能在空中斩下鹰首,便是一等身手;能将那只鹰就中直劈为二,亦见火候了。劈落鹰翅,只能称得上已具实力,差强人意而已。不过,以你的年岁来说,总算已是相当不错的了。”
  关雪羽聆听之下,由不住暗自惊心。
  须知凤七先生所说,正与昔日父亲传授此一剑法时所持论调相仿佛。
  他只当此一燕门绝技,万万不能为外人所知,却不知这凤七先生敢情竟是大有研究,俨然是个老手,口气老练的很。
  “你感到奇怪么?”
  凤七先生脸上现出一丝神秘的微笑:“如果我说,当今天下已无我所不知的奇招异式,这句话未免有些夸大其词,但是我如果说,任何一门派的招式,即使是他们认为最神秘的招法,只要为我一经过目,便将会在我心目中留下了深刻记忆,永世也不会忘记,这么说,实在并不过分——‘燕子飞’这套剑法,便是这样在我记忆中留下来的。”
  事实摆在眼前,不容关雪羽不信。
  “来,借你的剑给我一用。”随即向关雪羽伸出了手。
  关雪羽微一迟疑,随即把长剑递上。
  凤七先生接过来,细细在剑上看了一遍,用手指将剑尖弯过及握剑柄,复即松指弹出,只听得“唏哩哩”宛如铃串声响,摇颤出一天银光。
  他接着赞叹一声道:“好一口罕世的宝剑——燕雪。你且看我施展此一剑挑天招法,与你可相似否?”
  话声出口,长剑随即挥出。于乱天飞叶里,只见寒光一道,俨若蛇蟒,一起而落,随即收住了剑势。
  冷哼了一声,他随即向关雪羽问道:“如何?”
  关雪羽愕了一愕,心中好生钦佩,原来对方所施展的这一手剑法,正是燕门嫡系手法,如非亲睹,万万难以相信,竟然会出诸一门外人之手,此是其一。
  尤其令关雪羽感到惊异的是,这一手嫡传的手法精湛,堪称无与伦比,漫天飞叶里,其数何止万千,然而却仅仅只有一片落叶,从中一分为一二——这便是关键神秘之所在了。
  “在下佩服之至,若以这一手剑招而论,便是家父亦莫过于此。”
  凤七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父亲么……”便没有再接下去。
  他随即把手中剑递还给了对方,关雪羽接过来插回鞘中。却只见凤七先生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直直盯视着他,像有话要说,却又隐忍不发。
  “来,我们进去说话。”
  身形猝闪,随即跃身而入。
  关雪羽跟随进人、却见凤七先生端正地坐在位子上,只把一双眸子直视过来。
  关雪羽感觉到他像是有话要说,只是对方既不说出,自己也就不必多问。
  “这里你还住得惯么?”
  想不到竟是这么一句闲话。
  “很好,只是长日无所事事而。”
  凤七先生微微一笑,脸上不失严肃。
  “有件事,你也许还不知道,我女儿下山去了。”
  怪不得一连几天没有看见她的人影,只是对此他却也不便表示什么,看着他,点一下头而已。
  “你可知她上哪里去了?”
  关雪羽亦只是微笑而已,笑话,你不说我又怎么会知道?他显然对凤七先生把自己硬拘来山的措施,仍然不能释怀。
  “我要她上临淮关石头岭去了。”
  “啊?”
  这倒使得关雪羽不禁吃了一惊。
  石头岭上只有出云寺,出云寺里的出云和尚是自己家门至交,凤七先生差凤姑娘去石头岭又是干什么,莫非寻和尚的晦气去了?转念再想,出云和尚功力智慧俱皆一流,足堪与对方所颌顽,如果是凤七先生本人前去,情形或许不同,如果凤姑娘,只怕还不是和尚对手。
  这么一想,他索性也就不再多想。
  凤七先生忽然一笑,讳莫如深地道:“你可擅手谈?”
  “略知一二。”关雪羽道,“只是下得不好。”心里却惊异地忖道:“原来他是找我下棋来了。”
  “那好极了,随我来。”
  站起来就走,反正是闲着没事,下棋也好。
  关雪羽棋艺并非不精,出云和尚堪称是道上高手矣,有时候一个不慎,就许杀成了平手。倒要伸量伸量这位凤七先生又高到哪里?
  凤七光生似乎很是快乐,须知棋艺一道,易学难精,最是孤高。在到达某一境界之后,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弈友,颇是不易,弈象包罗至广,博大精深,更能见人胸襟气势。奸险狡黠,宽厚和平,一经手谈立有所悟。固然双方对奕,旨在于胜、无所不用其极,只是君子与小人,宽厚与刻薄,王道与霸道,一经交兵便无所遁迹。同样求胜,有人泱泱大度,对敌人困而不杀,使其知难而退,有人则招招毒恶,胸罗万险,恨不能杀得你片甲不留,这其中的分野判别可就大了。是以饱学和平之哲人,每能于棋弈之间,察见人气度风骨,心性抱负,百试不爽,倒也并非无因呢!
  二人穿过了风雪交加之下的一道回廊,那天色似明又暗,一片混沌,蓬蓬乱雪,在风势里滚动着,呼啸而来,迤逦而去,这般情景设非是亲身目睹,绝难想象,自然天籁变化如斯,人的存在益见可怜渺小。
  一树冰珠,在风势里叮当作响,飞雪之下,人的呼吸都似感困难,这般恶劣气候,端是罕见。
  凤七先生一脚踏进了拱形的石门,身形陡地拔空直起,落在了上方某处,关雪羽跟进来,瞠然四望,才觉出风停雪止,别有洞天。
  敢情这里显然已非先时的模样,竟然巧夺天工地在万丈峭壁之间开凿出一片琼瑶世界,珠帘玉雕,飞檐幻阁,每一样无不出自自然,都别具匠心,乍见之下,真好比进入奇妙的幻境,如海底龙王宝殿,抑又似欢乐海中的璇宫画舫,这一切在十数盏深垂的紫贝吊灯映衬之下,只觉得一片五彩缤纷,入目奇艳。
  凤七先生是时已高踞壁巅,那里高插云天,筑一亭,抹以碧绿,四面风铃,全是五彩奇贝串列成,在颉颃其势,而又不得其门而入的风势迂回之下,只是和谐地撞击出一片零碎声响音阶,听起来娱而不噪,只是悦耳而已。
  这亭子距离地面,少说也有二三十丈,即使轻功再好,也不可能一跃而及,三面石壁俱已巧具匠心地建筑成蔚蔚宫室,惟独这一面峭壁如削,拔然直起,不要说草树不生,简直连可以借手攀抓的物什也没有一点,想要上到亭子,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凤七先生竟然能在纵身俄顷之间,达于其上,这身轻功造诣,即使未必至“御风而行”境界,想来却已相差不远了。
  关雪羽这一霎,未免心里有些紧张,打量着这般情形,他确实不敢断言是否便可以毫无困难地达于顶峰?上是一定可以上得去,只是他却不愿意在凤七先生面前现出尴尬形态。
  顶上的凤七先生一身银色狐袭,随风猎猎起舞,下看着关雪羽,脸上显示着微微的笑,倒要看看对方这个后生小辈,如何上来?
  关雪羽已经注意到了,这面峭壁非但平如刀削,观其石质,像是石英钟乳一类,想是长久风化所致,看来光滑如镜。
  这种情形之下,便是想施展“壁虎游墙”一类轻功,也是万难。
  当前有一滩引自暗泉所形成的人工湖泊,湖内种植着朵朵翻白吐蕊的雪莲。
  关雪羽已失去了观赏奇花的兴趣,他却借着赏花为由,缓缓步向池边,一只足尖,有意无意地已沾着了些池水,打湿了足尖,仅此足矣。
  紧接着他向着高高在上的凤七先生抱了一下拳,叫了一声:“献丑!”
  陡然间,他已拧身跃起,一飞冲天,约在五丈左右,身子忽地往壁上一贴,一只足尖倏地向着壁上一踢一点,身子便第二次腾了起来。
  这一手借壁使力的绝技,设非是他事先在脚尖上先沾了些水,便万万不足以为功,如此三数次以后,便自攀升到顶点。
  最后一次,他双臂一分,极其潇洒利落地已飘身在凤七先生身前站定。
  凤七先生哈哈一笑,点头道了声:“好。”便自转身向亭内步入。
  虽然说关雪羽事先在脚尖上沾了些水,使得脚尖与石壁接触之时,多了一层附合之力,只是设非在内力提升上有了相当火候,似此数十丈峭立直壁,也万万不敢率尔施展,由此也当可见关雪羽惊人之实力了。
  关雪羽入亭,坐定之后,才发觉到那漫大飞雪敢情丝毫也未曾波及于眼前小亭,原因在于这里地势绝高,一峰孤峙,直插云天,一经风雪雨露,即使雷电交加,也都属于这个层次之下事,莫怪乎竟会有此一番旖旎风光,难得平静。
  亭内石枰之上,黑白二色棋子俱已备齐,是时天色已渐有明意,一蓬紫森森的霞光,由东方升起,将半边天色映得分外可人,那色彩分明似琥珀却又似墨紫水晶,却有一抹暗红,与玛瑙颜色近似,便是有一流的五彩画笔,也难能描述出眼前景象。
  凤七先生这时端坐不语,一双细长的眸子微微瞌起,面向东方,深深行起了吐纳之术。
  对于一个注重养生,浸淫武功的人,每日晨昏练习吐纳之术,简直是不待烦言的必行之事,是以,关雪羽不待他交待,也就立刻跟着练习起来。
  这种吐纳术,各门派的练习方法是并不一致,练习上丹田者以“祖窍”(两眉之间)
  为吞吐之口,中丹田者以“黄庭”(胸下腹上)为基,下丹田者以“脐下”(脐下三寸七分处)进出,各有其妙处。
  关雪羽所出身之燕字一门,皆以下丹田为练习之始,然后循序渐进,其次是中丹田,最后是上丹田,如是七度循环之后,待到遍体奇热之后,便行止住,是时已尽得天地元气矣。
  武林之中,门派繁多,就吐纳一道而言,各处练习方法极不一致,却是殊途同归,最后的效果大体上说来,却是一致的,虽说如此,其中杰出者却每能于吐纳之中,兼顾及洗骨易髓的。气机提升之功,一举数得,诚是可贵。
  关雪羽燕字门中之吐纳术,有如长鲸吸水,练习之时,在于一气呵成,一吸自踵,吐气如丝,一呼一吸长可至半炷香时间。
  他这里吐纳方毕,才注意到对方凤七先生敢情正在练习一种前所未见的特殊功夫。
  只见他双腿微微分开,身子缓缓地向下蹲着,一双细长的眼睛,似睁非睁,凝视向天边一线之间,口鼻之间,却在呼呼地出息不已。
  每一次当他吸进之时,身子就会情不自禁地兴起一阵子剧烈的颤抖,整个身子在这一霎间,看过去忽然间像是胖大了许多。
  此时此刻,连带着使得他满头长发,俱为之一根根倒竖了起来,原先的一张瘦脸,蓦然间变得又红又涨,简直成了一个胖子。可是当他这口气为之徐徐呼出之后,一切的形象随即又跟着回复了原状,他只是这么连续地重复着。
  关雪羽心里微微一动,注意到了对方的一双箕开的手指,妙在十根手指各有动作,一一弯曲又自一一张开,那张开的手指,当其中灌注气机之时,一根根涨大得红通通地,像是十根透明的红水晶,一呼一吸之间,竟是孕育如此生机,焉能不令人为之惊愕?
  关雪羽同时也注意到对方那双眼睛,在他凝视某处之时,不时地张开又合起,开合之间,乃至于射发出尺许来长短的两道白气——这便是所谓的目神了。
  昔日在青城时,关雪羽悉知父亲燕追云是具有这般功力,所谓“练精化气,练气化神”,也只是吐纳之术所达到的一个境界惊人之处,乃在于将无形的神化之为有形,这般造诣,便十足的难能可贵了。
  犹记得燕追云当年曾十分自豪地评为天下无双——他自从达到此一境界之后,便越加地深居简出,不再过问武林江湖中事,所追求的是更为令人玄迷的天人合一境界,想不到在此边极雪山,居然也有人达到了此一离奇境界,其造诣之深,未见得就令父亲燕追云专美于前,甚或有所过之,亦未可知。
  心里这么想着,不觉对于面前的这个凤七先生由衷地生出了钦佩之意,一个念头忽然自心底升起,他所以把自己押来雪山,其目的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只为了陪他下棋?还是有什么别的用心?”
  “难道有意要传授我一些什么特殊的功夫?”
  果真这样,自己倒不可失去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了。
  心里想着,一双眼睛不自禁地注意到了对方那双箕开复又弯曲的手指,正在做着一种特殊又奇怪的动作——这个动作一经他留心注意,便自深深地记在心里。对方涨大的腹部,也似波浪状地在作一种规则性的颤动,这个动作很怪,关雪羽前所未见,但是他肯定如果自己学样,也是可以做得来的。
  他很细心地记住了这两个动作,方自会意,凤七先生已经停住了动作,坐下来道:
  “我们这就较量较量吧!”
  随即手拈白子,布下一子,关雪羽着黑子跟进,二人乃自手谈起来。
  弈棋一道,博大精深,真是论之不尽。大体来说,贵在严谨,所谓“高者在腹,下者在连,中者占角。”此棋家之常法也,却也有谓“宁输数子,勿失一先”,有先而后者,有后而先者,击左观右,攻后瞻前,两生不断,俱活不连。说起此道来,学问可也就太大了。
  原来此一弃道,关雪羽自幼承自家学,乐此不疲,就此一道而论,其造诣堪称至为精深,燕追云也不过与他在伯仲之间,出云和尚也曾在他手下,不只一次地吃过败仗。
  眼前这位凤七先生,显然是道上的高手,关雪羽不得不留下了十二万分的仔细,与他好好较量一番。
  也许是凤七先生上来不曾把这个后生小辈看在眼中,双方落子如雨,渐渐地凤七先生领教到了对方实力,子儿落得可就没有这么利落了。
  旭日东升,在半天渲染出一色的红,红得像是少女脸上的胭脂。
  这局棋已足足下了多半个时辰。
  凤七先生吟哦着道:“与其恋子而求生,不着弃之而取势。”随即落下了一子,频频苦笑摇头,看了雪羽一眼道,“你以为如何?”
  雪羽绕边一角,补上一子:“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前辈以为如何。”
  “哈哈……”凤七生发觉出对方一点也不笨,硬是不肯上当,乃即打卦站起,道,“回头再战,小子下得不错啊!”
  关雪羽盱衡是局,心里已有了一定之规,这局棋自己似已取得不败之地,乐得顺从,倒要看他如何出奇制胜,当下跟着站起,微笑不言。
  凤七光生移动脚步,出了亭子,关雪羽徐徐跟进。
  忽然,凤七先生回过身来道:“看你棋势路数,不全是燕家路数,哼,倒像是得自你母亲的亲自传授,可是?”
  关雪羽呆了一呆,这倒是真的。
  如以弈棋一道论,雪羽之母关氏确实要较诸其夫燕追云高出一筹。彼时“关家弈子杰家剑”确曾在武林中传颂一时,燕追云虽说屡次败于爱妻棋下,但他性格孤高,并无意向乃妻求教,决计自思高招克敌制胜,偏偏关氏看破乃夫用心,她为维护她关家棋子不败胜誉,这一方也下了苦心,竞争的结果,仍然是高出乃夫一筹。
  关雪羽迂回于父母弈道的夹缝之间,两方受益,加以他天质颖悟,钻营的结果,居然还后来居上,竟与父母分庭抗礼,成了鼎足其三之势——这是他们燕家一件小小的隐秘,无足轻重的一件小事,自不会为外人所悉知。
  凤七先生竟然看出了他棋艺中的家数,不禁令他暗自吃惊,综上以论,此人对燕家确实巨细皆知,若是存心为敌,确是大大堪忧。
  眼下,他目注向凤七先生道:“原来前辈深精关、燕两家棋路,怪不得我走避无门,下得如此辛苦了。”
  凤七先生一双眼睛在他的脸上掠过,心中却有了个印象,此子像煞其父,且具有其母的冰雪气质,尤其聪明,我却要对他不可过于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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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二章 孤峰小亭上 亿述少年事

  凤七先生随即想到了那日女儿的对他求情,以女儿之丽质天生,目高于顶,寻常人何消一顾,却独独对此子心存青睐,看来确非无因。这么想着,他又向前面走了几步。
  果真我收下此子为徒,将女儿终身匹配他,复将我一身绝技倾囊相授,此子日后,料必当世无双,无人可及,这样岂不是好?然而,另一个念头却又兴起,却是与前一个念头大相径庭。
  我与燕追云旧恨未消,这么一来,岂非太便宜他了?我原指望踏上青城,与他决一胜负,也让关飞卿那个无情贱人见识一下我的盖世神功……若这样做可就化干戈为玉帛,这个架可就打不成了。
  可是又有什么不好?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万一格斗的结果,落败的一方并非是燕追云,而是我陆青桐,又当如何是好?
  他顺着崖边,又自向前走了几步,冷冷一笑,那是不可能的,燕追云他万万不会是我的敌手,这一次我要他败得心服口服,无话可说。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燕追云妻子关飞卿那张美丽的脸,而在她目睹其夫惨败之后失望惊愕的表情,从而使得他兴起了,一阵莫名的快感。
  毕竟这不过只是不着边际的幻想而已,凤七先生目光再转,注视着当前的关雪羽时,蓦地心中为之动了一动。
  只因为他脑子里方自憧憬着关飞卿的当年绝姿,眼下忽然间再接触向关雪羽时,才发觉到这两张面容竟然如此酷似,他的一腔盛怒顿时为之冰消。
  毕竟,关飞卿是他至爱之人。
  那几乎是早已褪了色的一件往事,时间必须要推前四十余年……
  “孩子,你可曾知道莫干山这个地方吗?”
  这句话口气,一霎间像是出自慈父对于爱子,丝毫不着凌人的躁气。
  关雪羽直如身沐春风,点点头道:“知道的,是在浙省武康附近吧?”
  “不错。”凤七先生喟然叹息了一声,缓缓地道,“那是一处美丽的地方……你对它的印象仅是如此?”
  “难道你还应该知道得更多一些?”
  “当然……”凤七先生眯起了细氏的一双眼睛,无限神驰地道,“那是你母亲家族最早发源之地啊!”
  “噢?原来这样……”
  现在凤七先生再谈到有关他家门中事,无论涉及如何离奇,也都不会再令他惊奇了。
  他知道这其中必有隐秘,既然谓之隐秘。当事者一定不会恣意吐露,自己也就不必多问。
  “你外公名关一鸥,外号人称七指光生,嘿……是一个了不得的奇侠。”
  关雪羽点点头,表示已经知道了,只是此刻经对方一提,忽然让他想到七指先生与七指雪山之间的这个巧合。
  “你可知他为何叫七指先生?”
  “那是因为他只有七根手指。”
  “为什么只有七根手指?”
  “那是……”关雪羽看了对方一眼,接下去道,“因为他老人家早年练功不力,我曾外祖父一怒之下,乃切下了他三根手指为惩。”
  “对了……你原来也知道……想是你母亲讲给你听的,可是?”
  关雪羽又点了点头——这还用问?
  凤七先生含着微微的笑,捕捉着什么似地:“你母亲那年十五岁吧——啊,不……
  大概有十六岁了,她老爱骑一匹白马……人人都叫她白马姑娘,她常常自诩武功,说是周围五百里内外,没有一个是她的对手。”
  听到论及母亲的往事,关雪羽一时为之神往。
  确实情形也是这样,那附近不要说同龄少年无论男女,俱非是她对手……”凤七先生娓娓道来说,“就是成年之人,也难以望其项背,只是,有一天,一个大她四岁的少年,却是不服输,来到了莫干山,踢倒了她关家门前的一棵老槐树,还指名要会一会这个骄傲的姑娘,就与你母亲大打了起来。”
  关雪羽很感兴趣地听着。
  “你母亲这一番败了,而且败得很惨。”凤七先生睑上洋溢着微微的笑,那少年十分得意地在这位白马姑娘发边摘下那朵海棠花,竟使得你母亲当时羞极为之大哭了起来。”
  凤七先生脸上的微笑渐渐为之消失:“那少年只是一时心喜,其实并无轻薄之意,哪里想到为此竟会羞辱了你母亲,否则他万万不会这么做的。”
  “后来呢?”
  你母亲这么一哭,那少年才知事情不妙,当时也傻住了。这位关姑娘乃待机抢过了对方手中海棠花,并乘机狠狠地在对方脸上劈了一掌。
  关雪羽一时失态,“哈”地笑了一声:“打得好。”接着遂又问道:“后来呢?”
  “那少年便自悻悻转回去了……”凤七先生讷讷地道,“按说这件事到此本应平息了,偏偏竟然还有未了的下情……”
  关雪羽耸了一下眉尖,难以想象出当年母亲竟是如此任性,和她今日的平和端庄,居然有着如此的差异,这件往事,他却是以前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不免有些好奇。
  凤七先生微微一笑,露出了整齐洁白的一嘴牙齿,一个人的牙齿洁白整齐,不只是显示着他的聪明智慧,他必然出身良好,又似乎律己甚严,有教养,彬彬有礼;健康良好……当然,更与其外表容貌大有关系……这一切其实并没有绝对的关系。只是给人这样一连串的联想而已。
  关雪羽从而也就注意到,凤七先生这个人,敢情是个十分俊秀的人物。
  这件事情过去一年之后,另一个少年却找到了前番打败你母亲那个少年的门上,指名要与他剑上来往,比个高下。
  “前此少年也不甘示弱,便与后来少年一言不合打了起来,他二人武功原相伯仲,战了多时难分胜负,后来少年却立意要分个高下,一时施出了他家传独门剑法,终致伤了前番少年的左膀,这才得意而去——”
  说到这里,凤七先生忽然顿住,颇似有所伤感,却仍淡淡地溢出了一丝微笑。
  “如此一来,这两个年轻人就种下了仇恨,往后的二十六年,他们互相往访,凡十数次之多,有时甲方胜过乙方,有时乙方胜过甲方……嘿嘿,最奇怪的是,他们两个谁也不服谁。”
  他忽然停住了,长长的眉毛注上挑了一挑,简直是少年人的遗兴豪情,毕竟他是老了,不得不压下那种层次的激情,而显诸于当今年岁下的情绪。
  当今年岁,是永不激怒的年岁。
  “这两个少年,你可知是谁?”
  关雪羽喉结动了一动,但是他还是宁可让对方说出来,他不便说,也不想说。
  凤七先生微微一哂道:“前此生事的那个少年就是我,后来的那个少年便是你父燕追云。”
  关雪羽在他诉说一半之时,就已经猜知是谁了,只是有待对方的肯定而已。
  “这就怪不得他对于我家中一切了若指掌了。”关雪羽心里这么想着,不免向着自己父亲的冤家多看了一眼。
  他心里不自禁地又自想到,凤七先生所提到与父亲二十年来常相互访峙斗,那指的是前二十年,以后的二十余年却不曾提起,显然这后二十年以来他们是不曾见过,难道说已经化释前嫌?
  这个疑问,他仍然是想过就算,不想多问。
  凤七先生诉说过此一段往事经历之后,像是心里大为轻快,反倒是关雪羽却觉得一时难以自处了,他不知凤七先生将是以如何一种态度来对付自己。
  如果他当自己是故人之子,礼当优遇善待。
  如果他仍然念及与父亲的前嫌,那么自己可就是他最佳泄忿的对象了。
  “他到底视同自己是哪一项呢?”
  这么一想,他几乎明白过来,何以凤七先生给自己的感受那么的错综复杂?时冷时热,敢情其中隐藏着这等关窍,只怕他自己也难以分析得透吧!
  老少二人,各有所思,不旋踵间,东方旭日,早已灿烂耀眼,只是却穿不过厚厚的云层,准以想象下面仍在落雪否?
  “我们该去吃点东西了,你,随我来——”
  说着凤七先生便转至一方高出的巨石之后,关雪羽跟上去,霍然发现到石后朱栏迂回,竟没有一螺旋梯,直通下面,甚是有趣。
  拾级而下,沿梯皆见凿空的窗扇,不但通风,而且通明。关雪羽很是好奇,不时地四下打量,忽然,他发觉到凤七先生前行的速度极快,便不经意地注意到了他的一双脚步,敢情竟是虚踏着地面一路下降的——这等轻功,真不禁令关雪羽暗自地吃惊起来,想起了传说中的一种轻功“踩云步”来。
  似乎正是这种功夫,只见他每踏一步,身子便自轻轻弹起,随即飘飘下坠,滑行约丈许之后,才自再次沾地,也只是脚尖微微着向地面而已,如此双脚循环交替,旋踵间,已降身数十丈下。
  关雪羽暗暗记住了他起身落地的脚步交换方法,对于一个聪明人来说,这些动作一旦在时机成熟之时,皆有莫大稗益。
  眼前光华大盛,关雪羽恍然发觉到已置身于一间极为雅致的堂室之内,只见光分两面,强弱适度,透射过一抹翡翠色的细细竹帘,整个堂室显现出一种苍翠欲滴的奇异气氛。
  另一面湘帘半卷,六角形的窗扇敞开着,正可见窗外皑皑积雪,那一层晶莹透明、参差不齐的冰枝,在光艳映射之下,有如七彩宝石串列,交织出一片五彩缤纷奇光异彩——自此远眺,更可见绽放在水池里的朵朵雪莲,当其时,正有一只麋鹿,缓缓由池前绕过,引头竖耳,状作瞥人。
  关雪羽暗暗赞叹一声,警觉到敢情天已放晴,昨夜之风雪犹在跟前,转瞬之间,竟然又是另一番世界,好一番艳雪吐梅景致,似这样面对美景,他发了一阵子怔,再回过身来,才发觉凤七先生敢情已经不在身后,整个房里,只有自己一人。
  风铃声响,一个俏丽的丫环,托着食盘姗姗地步进,正是先前派来照顾雪羽起居的那个婢子冰儿。
  这时只见她放下了手上的食盘,向着关雪羽请了个安站起来道:“堂主到前面去了,要相公你独自用饭,说是回头再去请你下棋。”
  关雪羽点点头坐下来,冰儿过去拿起了暖壶道:“我们这里的雪莲仙露还是姑娘去年才制的,相公可要尝些?吃了很补身的呢!”
  雪羽微笑道:“多谢你了。”
  冰儿笑道:“相公用不着客气,我们姑娘走的时候还说,要相公你不用客气,要什么东西,或是想吃些什么,只管吩咐我。”
  关雪羽道:“这里应有尽有,一切都太好了……”
  冰儿眨了一下眼睛,两侧打量了一下,一笑道:“谁说不是,就只是太清静了点儿,长住下去真受不了……”
  雪羽说:“你是说太寂寞了?”
  “谁说不是呢?”
  冰儿放下了暖壶,略带伤感地道:“是相公你来了,多少还给这里带来了些生气,要是照往常看——唉,那就不用提了。”
  难得这个婢子今天开心,话不打一处来,关雪羽自是乐得多知道一些。
  “这么说住在金风堂的人很少了?”
  “很少?”冰儿苦笑了一下,“里里外外总共才五个人——堂主,我们姑娘,我,瞎婆婆,再就是大四儿了。”
  大四儿关雪羽自然是知道的,倒是瞎婆婆他却是第一次听说过。
  “瞎婆婆?”
  “别提那个老婆子了……真是要多讨厌有多讨厌。”冰儿轻叹一声道,“相公请想,这么大的地方,总共才五个人,堂主和姑娘有时候出门,大四儿是负责前面的,没事不准进来,这后面可就只我一个人了,有时候真跟孤鬼似的。”
  说着她的眼圈红了。
  关雪羽不禁有些儿后悔多此一问,平白无故地引起了对方满怀伤感。
  冰儿苦笑了一下,想是亦自觉出有些失态,匆匆拿起了暖壶说:“我这就给相公你拿雪莲仙露去……”即匆匆去了。
  关雪羽独自吃完了早餐,才见冰儿去而复还,除了一暖壶的开水之外,另外还端来了一个小小的绿玉小壶,备有同样色泽的一只杯盏。
  这就是所谓的雪莲仙露了。
  徐徐地酌上了一杯,入口冰芬,微微有那么一丁点甜,人口即散,沁人心肺,全身上下,立刻兴起了一片暖意,说不出的一番舒泰感觉。于是乘兴连饮了三杯,绿玉小壶也就空了。
  冰儿吐了一下舌头,道:“相公的酒兴真好,我们这里,也只有堂主才有这个量,你不觉得头晕?”
  说时,睁着一双大眼睛,只是骨碌碌地在关雪羽脸上转个不已。
  关雪羽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这是酒,听她这么一说,心里禁不住为之一动,猛可里发觉,一阵子奇热上冲脑门,霎时间,全身上下如同着火也似的发热,由不住地“噢!”
  了一声,身子向后靠了下去。
  所幸这椅子靠背够长,要不然整个身子都将会倒下去,不过瞬息之间,他却已有了将要醉倒的感觉,这才识得厉害。
  冰儿乍见之下,“呀”了一声,才似乎有些慌了手脚,只急得频频翻着白眼儿。
  “这怎么是好……都怪我上来没有说个清楚……相公,相公,你觉得怎么样了?”
  关雪羽摇摇头,微微一笑,想说“不妨事”,只是偏偏舌齿不清,只说了个“不”
  字,便接不下去。
  这一霎,他感觉迥异,当真是生平从来也未曾有过的奇妙,整个身子有如火炉一般地奇热,那发热之源,却出自下面丹田之处,有如暖泉喷口之处,自是全身俱处于这股暖流之中。
  关雪羽只觉得遍体发软,百骸之间饶是暖烘烘的,偏偏竟是一些儿力道也提不起来,头不昏,眼不花,却是真的醉倒了,这番醉态也真是稀罕。
  冰儿忽然间变傻了,只吓得脸色苍白,原来她想起了当年凤姑娘酿造这种雪莲仙露之时,曾经是参照古法记载炮制,曾说过,这类莲露,有大活气血之功,平常人哪怕只饮上小半杯,也受不往,只有内气功力达到一定境界之人,才能服用,惟初服之时,亦只能少量饮用,以凤姑娘内外功力之高,每次亦只能饮上两杯而已,眼前这位关相公一上来竟是三杯下肚,如何挺受得往?万一因此受了伤,又或有个什么意外,自己又岂能脱得了干系。
  这么一想,难怪冰儿竟自吓出了一身冷汗,只管望着关雪羽,直着一双眼睛发起了呆来。
  良久,她才镇定下来。
  “我的相公……你倒是说句话呀!”
  关雪羽睁了一下眼睛,脸上就像是染了红颜色那般地红,由他脸上现出的笑容来看,他显然并不痛苦,只是有嘴不能说话。有腿却不能站起而已。
  冰儿连急带吓,几乎哭了起来。
  金凤堂家法极严,一个怪罪下来,却是冰儿万万吃受不住的,心里越急,就是不知如何是好,当下伸手在对方额头上摸了一下,一摸之下,简直像是火烧了一般的烫:
  “我的爷……这可怎么是好呀……”
  “啊——有了。”她上前一步,两只手霍地把关雪羽托了起来,转身向外就跑。
  出得堂屋,一阵寒风袭来,她定住了脚,看看怀中的关雪羽,正自瞪着一双被烧红了的眼睛望着自己,目光之中,无比悬疑。
  “关相公,这都怪我不好,忘了告诉你这雪莲仙露是不能多喝的,你这个样子可真把我吓坏了……现在我带你去看一个人,也许她有办法也不一定……”
  说着随即展开身法,一路踏雪而出。
  金凤堂出身的人,无有不擅武功的。这个冰儿一身轻功甚是了得,眼下更是处于心急状态,身法自然越发的快,“嗖嗖嗖!”一连三个飞快的腾纵,已出去十数丈外,来至了荷池之畔。
  关雪羽急于要知道对方要把自己带去哪里,偏偏嘴不能言,却是哼了一声。
  冰儿忽然站住了脚步,半惊半喜地道:“你总算出了声音,证明相公你是真气内聚,一半时也许还不要紧,我现在带相公去看瞎婆婆,她本事最大,也许有办法也不一定。”
  关雪羽其实心里明白,怪只怪自己上来不知是酒,喝得过猛了,其实以自己内功真元,只消静静地躺下来,运行一遍,虽不能说立刻便可复原如初,最起码是伤害不了自己,是可认定,偏偏对方这个丫头大惊小怪,一路颠沛之下,想要聚神运气也是不能。
  冰儿当下抱着关雪羽一路飞纵直达后院,来到了一座小小红楼当前。
  这座楼舍,是用清一色的红色石块砌筑而成,清一色的冬青树绕宅一圈,这些都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一面是红白,一面是白绿,看过去只觉得无限清爽。
  冰儿在楼前定下脚步,小声向关雪羽道:“瞎婆婆人很古怪,如果她有什么言语冒犯,相公你千万不要与她一般见识才好。”
  关雪羽哼了一声,表示明白。
  冰儿刚要举步,想起一事又道:“噢,这件事情之后,请相公不要在堂主与我家姑娘面前提起,要不然他们可要怪我了。”
  关雪羽勉强地点了一下头,冰儿这才面现喜色地走到楼前,咦了一声,道:“她的耳朵一向最灵,今天居然没有听见。”
  一面说,正待伸手向着门上的拉铃拉去,却只见那扇厚厚的红木门扇,蓦地自行启了开来。
  冰儿吓了一跳,慌不迭向后急忙闪开。一个黑发乌亮,长身瘦削的女人已自当门站立——这女人穿着一袭长得几乎可以垂到地面的黑色发亮袍子,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眉目之间,甚是清秀,设非是过于瘦削苍白,应该是一个颇具姿色的女人,由外表上看过去,不过是四十许人,武林之中,很多人擅具驻颜之术,冰儿既称呼她为“婆婆”,可见得年岁是不小了。
  “谁说我没听见?”黑衣女人冷漠地向着冰儿注视着,忽然怔了一下,退后一步,苍白的脸上顿时现出了一片怒容,“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同着生人来我这里,看我不活宰了你。”
  好厉害的女人,可真是剑及履及,说到“宰”字时,只见她一双瘦手,倏地抡起,蓦然向下一落,有如夜叉探海,双方虽是距离甚远,冰儿竟然未能逃过。
  这种“隔空拿人”的手法,关雪羽固然并非第一次见过,可是观诸眼前这个黑衣女人所施展,显然为其中最杰出者。冰儿那么巧快灵活的身子,竟然未能闪躲得开,一下子被拿了个紧,随着瘦女人比划着渐渐收紧的双手,冰儿分明是被对方隔空锁住了喉咙,一时间只涨得面红耳赤,两眼翻白,那副形象看来简直是一口气接不下来,马上就得香消玉殒。
  “说!”瘦女人圆睁着双眼,怒声叱道,“那是什么人?”
  她总算手下留情,两只手暂时松了一松,冰儿托着关雪羽的身子打了个跄,几乎跌倒在地。
  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瞎婆婆竟然会有这么一手,更因为平日冰儿在她面前随便惯了,忽然间受制于对方毒手,差一点还为之丧命,连急带气,简直要哭了起来。
  “说,他是谁?”
  她显然已发觉到关雪羽在那里,一双大眼睛,只认着对方转个不停。
  如非关雪羽事先早已知道她是个瞎子,只由眼前表面上看来,简直和正常人毫无异状。
  冰儿咳了老半天才似缓过了一口气来,气得她直想哭。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嘛,也不问问清楚,这一位关相公是堂主请来的朋友……
  问也不问一声,你就……”
  说着说着,兀自禁不住伤心落泪。
  黑衣女人挑动了一下眉毛,将信又疑地哼了一声,道:“朋友……什么朋友?姓陆的人缘坏到了家,还能有什么朋友?”
  忽然她认着关雪羽大声道:“你怎么不说话?”
  “他……不会说话……”冰儿没好气地说。
  “是个哑巴?”
  “不是……”冰儿气不过地道,“难道我们不能进去再说?”
  黑衣女人总算接受了她这个要求,身子向后一闪,空出了门,冰儿随即托着关雪羽身子走了进来,她虽然武功相当不错,但长时间的托着关雪羽这等健壮的一个人,也自感觉到有些吃不消。
  把关雪羽身子平平地放置在一张长案上,冰儿累得身上都见了汗。
  黑衣女人不等冰儿说话,蓦然间,已自闪身案前。
  那是一条长长的古玉石案,关雪羽睡在上面,只觉得全身冰凉,想是专为练功所用,不及多想却已为黑衣女人一只手按住了前胸之上。
  关雪羽猝然一惊,猛可里这才觉出对方那只手,简直如同一块冰那般地冷,禁不住身上打了个哆嗦,再看那黑衣女人已自收回了手,退后一步,睁着那双看似黑白分明的瞎眼,盯向自己,脸上神色,大是令人费解。
  “原来你是喝多了酒——是雪莲仙露吧?”
  关雪羽“哼”了一声。
  一旁的冰儿忙插口道:“这都怪我不好,事先没有说清楚,这位关相公,他一连喝了三杯。”
  黑衣女人冷冷地说:“知道了。”遂向关雪羽道,“把手伸出来。”
  关雪羽一面伸出了手,一面仔细向对方观察着,老实说,对于自己眼前的失常,他压根儿也不担心,倒是对方的出身来路,令他暗自纳罕,实在弄不清楚。
  黑衣女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道:“你现在可以说话了,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知道不?”
  关雪羽“哼”了一声——就在黑衣女人那只手方自握住的一霎间,只觉得身上为之一震,一股冰凉之气,蓦地灌输过来,顿时大大地消除了身上燥热,只觉得通体上下,无限舒坦,敢情或许真的可以说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
  “关雪羽。”
  微微一顿,他忽然觉出不宜再用化名,只是既已出口,也就罢了。
  黑衣女人虽然是双目失明,眼不能看,可是其他官能却敏锐得很,似是已发现了对方的情不由衷。
  “是你的真实姓名?”
  “噢!”关雪羽讷讷道,“是借用母姓而已。”
  “这么说你母亲是姓关了?”
  “嗯。”
  “她必然也深通武技了?”
  “嗯,不错。”
  关雪羽嘴里这么答着,心里不禁大是狐疑,她干嘛要问这些?怪事!可是答案立刻就出来了。
  “这么说,你母亲可是当今燕字门的当家主妇关飞卿了?”
  关雪羽顿时为之一愕,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对方联想之力竟是如此之强,只凭着一个姓氏,立刻会想到了这么多,而且猜得如此之准。
  “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
  “你猜对了。”
  “这么说,你父姓燕,燕追云——你竟是燕家的后人,倒是幸会之至……”
  直到这时候,她脸上才微微现出了一丝喜悦的颜色,看在一旁冰儿眼中,固是大生其趣,好生不解。
  多少年以来,她简直就没有看见过这个女人笑过,就是像方才那一丝喜悦的表情,也是第一次见过,以至于才在背后咒诅般地称呼她是瞎婆婆。
  “你应该早一点告诉我。”黑衣女人狠狠地盯向冰儿,说道,“不会办事的丫头。”
  冰儿气得直翻着白眼,很多事她简直也被弄糊涂了,怎么好好地,这位关相公忽然又变成姓“燕”了。
  只是碍于身份,尽管心里狐疑,却也不便多问。
  关雪羽奇怪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心里尽多不解,却也不欲多说。
  黑衣女人放下了抓住他的一只手道:“你既是燕家人,这点酒性应该伤不了你,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关雪羽想了想道:“身上奇热,只是无力。”
  黑衣女人点了点头道:“那是你喝得太猛了……你们燕家‘九转真功’你可懂得?”
  关雪羽又是一惊,点头回答道:“学过。”
  “这就是了。”黑衣女人冷冷地说,“那是内功中最有实效的一门功夫,你且试试看。”
  关雪羽点点头,随即闭上了双眼,运施这门功夫,并无需花费许多时间,随时可为,只须内吸一口气,按照他们燕门独特的传统,将真气内里九转,归入丹田,随即告成。
  在黑衣女人的提醒之下,他随即运施这门内功,一连三次,果然身上燥热大去,已不似先前那样懊热。
  黑衣女人伸出手在他身上触摸了一下,点点头道:“嗯!好多了。”
  话声出口,她随即发射出一股冰寒气机,直入雪羽气脉之间,会合着后者本身功力运行,霎时间走遍全身。
  不过是瞬息之间,随着黑衣女人离开的手掌,他已能欠身而起,一切如常了。
  冰儿“呀”了一声,笑逐颜开地道:“相公,你好了?”
  关雪羽轻叹一声道:“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其实应可不必劳累这位前辈,只怪我一时有口不能说话,倒害得姑娘空自着急一场。”
  冰儿道:“阿弥陀佛,只要相公身子复原就好了……刚才可把我吓死了,万一您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光只是我们姑娘就饶不了我……”
  黑衣女人聆听至此,冷冷笑道:“小凤那个丫头也回来了?我还以为她不在家呢!”
  冰儿道:“回来又出去了,大慨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黑衣女人冷冷一笑,没有说话,脸上显著地露出了不屑神态。
  关雪羽这才想起未曾向对方道谢,即又问道:“还没有请教前辈大名怎么称呼?”
  黑衣女人那冷漠的脸上,绽开了两道笑纹。
  笑容里涵蓄着几许阴森,却把一双眼睛转向一旁的冰儿注视过去,虽然视而不见,却是气势逼人的。
  冰儿起先并没有留意到,但过了一会儿才发觉到那双眼睛仍然紧盯着自己没有离开,她才悟出了其中道理。
  “哼!你别是在要我离开这里吧?”
  黑衣女人兀自一言不发。
  冰儿耸了一下肩,把头转过一边,假作不答理她,可是到底抵不住对方凌人的气势,叹了一口气,只好站起来。
  “我先走就是了,只是你可不能把关相公留在这里太久,要不然,让堂主知道了……”
  “哼!”黑衣女人冷笑了一声道,“你少在我面前提他,别人怕他,我可是不在乎他……你快去吧!”
  冰儿看了关雪羽一眼,正要嘱咐什么,雪羽却向着她微微摇了摇手,示意她不必多说,自己有数,冰儿这才站起来赌气走了,临行前,重重地带上了门。
  黑衣女人挑动了一下细长的眉毛,狠狠地道:“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说着她轻轻地叹口气,很勉强地压下了心中一团怒火,凝神倾听了一下,像是确定了冰儿已然离开,这才转向关雪羽,“你刚才问到我的名字,可是?”
  关雪羽道:“前辈如有碍难,不说也罢。”
  “那倒不是,只是太久没有人问起过我,忽然听你提起,使我感到一些震惊……我仿佛可以想到,一个人的姓名,对某些人来说,确实有存在的必要,只是,对于我来说,好像已不再有什么意义了……”
  嘴里这么说着,黑衣女人来回地在房间里走了一转,却停步在关雪羽跟前,冷漠的面颊上,竟然感染了一些喜气。
  第一次让关雪羽感觉到她真的是个女人——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女人,最起码她曾经也有动人的姿色。
  “你真的想要知道?”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好吧,我就告诉你。”
  一霎间,她那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姓卢,名幽,你可曾听过这个名字?”
  关雪羽摇摇头,忽然想到对方眼睛看不见,正要开口,卢幽却已先开口。
  “你在摇头,我感觉得出来。”她冷冷地接下去道,“其实何止是你不知道,这个天底下,大概认识我的人,不会超出十个人,这还是在四十年以前。四十年之后的今天,怕只有四五个人知道我了,这四五个人当中,还要去掉陆青桐和现在的你。”
  “陆青桐?”
  “就是这里的主人凤七先生,你还不知道?”
  关雪羽原已知道了凤七先生的本名,只是还不熟悉而已,经过黑衣女人卢幽这么一提,他才忽然熟悉,加深一些印象。
  “我知道,只是我习惯了称他为凤七先生,就像他的女儿,我也习惯了称她是凤姑娘。”
  卢幽道:“不要提那个丫头。”
  关雪羽皱了一下眉不解道:“听你口气,莫非前辈与陆氏父女有什么芥蒂?”
  “芥蒂?”卢幽冷笑了一声,“那倒是没有,我只是对他们很失望,很寒心,你可知道‘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
  关雪羽又点点头。
  卢幽立刻接下去道:“对了,这就是我对他们父女俩的印象,用这一句话来形容,实在是极为恰当。”
  “卢前辈你的身世也离奇了,我实在弄不明白……”如果这是对方的隐秘,他却也实在不便过问,是以说到后来,便显得有些吞吐。
  卢幽轻轻地哼了一声,摇摇头说:“你现在不必知道,不过,终究,你会知道的。”
  说着,她随即在关雪羽对面坐了下来,一双眸子迟滞地在关雪羽脸上转着。
  “告诉我。”她殷切地问道,“你父母可好?——我的意思是他们快乐么?”
  关雪羽道:“很好,也很快乐。”
  “这就好……”卢幽微微地笑着,“唉!这一晃,该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渐渐地,她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凄苦。
  “你可知道?”她说,“我跟你母亲很早就认识了,那时候,都还是姑娘的时候。”
  一句话可就泄了底儿,原来她也已是结过婚的人了——那么对象是谁呢?
  是凤七先生?却又不大像,果真那样,凤姑娘岂不是她的女儿了?然而,由她说话的口气里却是极不相似……这就又不对了。
  “这应说,卢前辈你的家,是……”
  “我没有家。”
  “那么尊夫?”
  “我也没有丈夫。”
  答得真够爽快利落,却使得聆听的关雪羽为之一怔,实在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接着他立刻便明白了,想是她丈夫如今已死,或是中途佌离,这也不足为奇。
  “这世界上,如果没男人该多好。”
  那么冷涩地笑着,果真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突然间冒出了这么一句,真叫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的感觉,因为怨到了男人,身为男人的关雪羽一时倒不知如何置答了。
  卢幽冷笑了一声,站起来在室内踱了几步,缓缓地又转回,坐下来。
  “你别误会,实在是这个天底下,大多数的男人都不是好人,却非是全部。”
  关雪羽微笑了一下:“这几句话不是同样也可以用在女人身上?”
  “女人?”卢幽再一次地冷笑着,“女人还是人么?在这个世界上,女人是没有分量的,三从四德、七出……女人实在太可怜了……”
  关雪羽一时不再吭声,他实在也无话可说。
  卢幽忽然改了面色,讷讷地道:“我把话扯远了,我所以单独把你留下来,是想要知道,你与陆青桐父女之间的关系,你能告诉我么?”
  关雪羽摇摇头说:“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你们是朋友?”
  “不尽然。”
  “是敌人?”
  “也很难说……”
  “那么,你又为什么会住在这里?”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告诉我,为什么?”
  关雪羽想了一想,认为并无保守秘密的必要,随即把此来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他虽然说得简单,卢幽却听得很是仔细。
  “哼!原来如此……”卢幽道,“你可知道你们燕家与陆青桐之间多年的积怨经过?”
  关雪羽说:“我知道一点,刚才凤七先生告诉我了。”
  卢幽道:“这已经很明显,他打算把多年旧恨发泄在你身上,你也许还不知道,三十年前,他在最后一次与你父亲比斗剑法时,曾经败在了你们燕家‘燕子飞’第六十四招上”。
  关雪羽微微一惊,道:“那便是‘燕翅双飞’的一招了?”
  卢幽点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一招。”冷冷笑了一下,接道,“你们的燕家剑法我是不懂得的,不过这一手‘燕翅双飞’却是威力十足,陆青桐到如今还没有把握胜过它……他早晚定会要拿你来试过身手,你可要小心了。”
  关雪羽道:“陆前辈剑法精湛,今晨我已经见识过了。看来我父亲也未见得是他敌手,我就更不用说了。”
  “哼!那也不一定。”
  卢幽忽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在这里你还要住多久?”
  关雪羽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并无意住在这里,真想早一点离开。”
  “这是天意,你用不着后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从明天起,每天你抽出一个时辰来,到我这里一趟……”
  “这,为什么?”
  “为什么?”卢幽冷笑了一声,“现在你也就别多问,来了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忽然神色凝了一凝,眉头轻轻一皱道:“躺下。”顺手一掌,按向关雪羽前胸:“有人来了。”
  关雪羽简直无暇多思,顺其手势躺向长案。
  那卢幽身法之快,简直使关雪羽大为震惊,像是花底的一只流莺,双臂开合之间,已飘出丈许以外,落坐在另一张座椅之上,一起一落,宛若无物。
  就只是这一手轻功,即令关雪羽大为折服;在他印象里,简直是不见前人的一番新的境界。
  这番动作实在太快了。
  关雪羽方自睡倒,也正是卢幽坐下之时,同时之间当前的一扇门霍地自行张了开来,一条人影鬼魅也似的飘身而入。
  这一切简直如在幻境。
  直到关雪羽忽然警觉这个进来的人,正是此间主人凤七先生时,才使他明白到了是怎么回事,心头惊得一惊,随即回复如故。
  凤七先生目光一扫躺下的雪羽,倏地转向卢幽,长眉挑了一下不悦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了?”
  卢幽冷冰冰地道:“多喝了两杯雪莲露,醉了,不妨事的。”
  凤七先生“哼”了一声,身子微微一闪,飘向雪羽身前,低下头向着他脸上注视了片刻,确定卢幽所说不假,脸上才似现出了自然。
  “你怎么会找来这里的?是冰儿带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找来的。”
  想到了冰儿可能因此受责,关雪羽随即临时撒了个谎。
  卢幽冷冷一笑,说:“怎么,我这里是毒窟,来不得么?”
  凤七先生那等倔傲之人,似乎在这个卢幽面前,却也不得不有些收敛。
  “那倒不是——七姨娘你又何必多心呢?”
  “哼,还怪我多心么?想想看,你足有三个多月未来看我了。”
  “我……是太忙了。”
  “不忙的时候呢?”
  “……”凤七先生脸上微微现出不安,看了一旁的关雪羽一眼,说道:“怎么,好了吧,我们走吧!”
  关雪羽缓缓坐起来,转向卢幽道:“谢谢卢前辈救助之恩,我走了……”
  卢幽点点头道:“我们虽是第一次见面,可是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一面说着,她把脸转向一旁的凤七先生,冷冷道:“青桐,你这一辈子缺德的事干得不少了,可不能再犯错了,这个孩子我很喜欢……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是决不答应你的……”
  凤七先生一双长眉倏地向两下一分,发出了阴森森的一声冷笑,却自行忍着,改为笑脸道:“谁说我要怎么他了?你就省省心吧!”
  卢幽点头道:“这样就好……”
  接着她随即又自发出了一声轻轻叹息:“青桐……我这都是为着你好……”
  一面说,她随即自行站起来,转身向里面步入,挥手表示说:“你们去吧!”
  凤七先生看向关雪羽说道:“我们走吧!”
  出得门来,凤七先生脸上俨然像是罩上了一层寒霜,一语不发,独自前行。
  二人一径来到了早上下棋的亭子,坐下来。
  “你怎么知道她姓卢?”
  凤七先生精芒四射的一双眸子,直直地逼视在他脸上。
  关雪羽道:“是她自己说的。”
  “她?说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关雪羽道,“只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卢幽,她好像眼睛看不大清楚。”
  “当然,她本来就是一个瞎子,哼哼,你可知道她的身份么?”
  关雪羽摇摇头,忽然想到了凤七先生方才称呼她的一声“七姨娘”,由不得猝然间使得他吃了一惊。
  七姨娘?难道说这个卢幽的身份竟会比眼前凤七先生还要高么?
  “你可知道她的确实年岁?”
  “不知道。”关雪羽微似意外地道,“前辈为何问起?”
  凤七先生脸上现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不只是神秘,多少还隐藏着一些不怀好意的阴森……
  “如果我说出了她实在的年岁,你必然会觉得大吃一惊,我告诉你,她的实在年岁,已经九十六岁了……”
  关雪羽真的吓了一惊。
  凤七先生缓缓地道:“她是一个厉害复又精明的女人,若不是皇天有眼,让她眼睛瞎了,只怕今日的武林势将会大乱特乱了,可就不是今天这般太平了。”
  言下之意,倒似乎卢幽这个女人无恶不为了。
  然而,关雪羽并不曾因他的言语所蛊惑,他宁可凡事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
  “方才我听见前辈你称呼她是‘七姨娘’,莫非她是你老的长辈?”
  凤七先生脸上现出了鄙夷的笑容,欲言又止,伸手拿起了棋子道:“来,我们下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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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26 21: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三章 夤夜闯禁地 一睹混元功

 

  凤七先生与关雪羽这局棋直下到日落黄昏时分,关雪羽以二子见负,输了这一局。
  既是这样,凤七先生却对他刮目相看,大力赞赏。他哪里知道,关雪羽存心忠厚,并未施展全力,一来给对方面子上好看,再者自己也好早一点摆脱他的纠缠。这局棋设若是关雪羽赢了,凤七先生是以长者之尊,必将不肯善罢甘休,势将继续下去,那可就是头痛之事了。
  返回居住处,他先行静坐,练了一遍内功,只觉得遍体生温,虽然外面冰雪沃野,气温甚低,他却并没有觉出来一些儿寒冷之意,显然方才饮下的雪莲仙露,已经发生了效果,当真是“灵物生灵”不可思议了。天黑以前,冰儿照例送来了晚餐,一只烤透了的雪鸡,却将红米雪菇冬笋等配合作料置入鸡腹,是以鸡熟饭亦熟,吃起来别具滋味。
  “味道好不好?”冰儿笑着说,“白天害你受了罪,特地弄点新鲜的给相公你尝尝新,这里的雪菇和雪笋味道美极了,别处任它哪里也比不上。瞎婆婆就最爱吃这个,再来上一杯大八片,咳,那味道可就更美了。”
  关雪羽问:“什么叫大八片?”
  “是茶!呶,相公你看。”一面说,随手揭开了携来的茶碗碗盖,现出了碗里的茶,碧澄澄的茶水里沉淀着几片如同小儿手掌般次小的茶叶,那茶叶色泽嫣红,呈半透明体,绝难想象,以红色的叶体,竟然会溶出碧色的汁水,也算是一奇了。
  “这也是七指雪山特有的产品,是我们姑娘自己采下来炒制而成的,你等会一喝就知道了。”
  雪羽倒是真的觉得饿了,不大会儿的工夫,整只雪鸡都下到了肚里。
  冰儿笑眯眯地双手奉上了茶,他接过来呷了一口,果真异香荡漾,唇齿留芳。
  冰儿转头把一个猩红色的软垫铺好在凭窗的一张靠背椅上,推开窗扉回头笑道:
  “来吧,我的爷,在这里歪一会;比什么都舒坦,你瞧瞧外面这花,开得可有多欢——”
  一片姹紫嫣红,着实地使他着迷了。除了盘龙虬结的那株老梅树之外,光只是一些盆景亦是奇观,其中一多半,他竟然连名儿也叫不上来,善解人意的冰儿,偏喜多事。
  “这是郁金香,这是虞美人,这是美女樱……”那个最迷人的坠有串串小红花,紫色花瓮,冰儿指着说:“这是我们姑娘最喜爱的‘吊钟冰海棠’,种植这盆花可费事了。”
  这些花虽都比较耐寒,可是在七指雪山冬季这般气候里能够生存下去,不能不称得上是奇迹,显然是经过了一番特殊的培养方法,才能适应。
  冰儿捧上了香茗,雪羽接过来呷了口,目光浏览在窗外那一片五色缤纷里,只觉得无比温馨。
  一个念头陡然自脑中兴起:“我此来祸福尚在未知之数,岂能沉耽于眼前安乐之中?
  此间虽然好,却与我素行不符,焉得就此沉醉?却须振作才是。”
  一念之兴,顿时有如兜头浇了一盆水,霍地心如明镜,一双眼睛随即自花丛中收了回来。
  冰儿却是善解人意,立刻就觉出了有异。
  “咦?相公,你怎么啦?”
  雪羽摇头道:“你用不着这么服侍我,我一向自己动手惯了,再说这里也不是我的家……”
  冰儿嘻嘻一笑说:“姑娘临去的时候,还让我关照你说,要相公你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一样,千万不要拘束,你可怎么又客气起来了呀……”
  关雪羽微微一笑,心知与她说也说不清,倒是眼前一件事,却十足地令他觉得有趣。
  “你可曾去过瞎婆婆那里?”
  提起了瞎婆婆这个人,冰儿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去过了,每天一次,给她送饭去。”
  “每天一次?”
  “早就这样了。”冰儿说,“其实她早已练成了辟谷之术,十天半个月不吃一点东西也没有关系,却还要我每天送饭去,吃的都是一些古古怪怪的东西,简直都成了神仙了。”
  关雪羽道:“她来到七指雪山有多久了?”
  “总有一二十年了。”冰儿仰着脸想了一会儿道,“到底有多久我可是不清楚,在我来到以前她就来了……”
  “她的武功如何?”
  “谁也没见过,不过……”冰儿说:“听说是高不可测,不过,只可惜她是一个瞎子,一个人眼瞎了,本事再大,又能怎么样呢?”
  话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关雪羽转过话题谈些别的,“想不到七指雪山金凤堂,竟然会有如此气势,这么大的地方,却只有你们这么几个人居住,实在是太孤单,太冷清了。”
  冰儿叹息道:“谁说不是呢!假使堂主与姑娘都不在家,唉……那就不用提了……”
  “这里少了一个女主人。”关雪羽想起来忽然问道,“凤姑娘的母亲呢?”
  冰儿神色微微一愣,苦笑着摇摇头道:“不知道……”
  她左右看了一眼,用一根手指轻轻压在唇上轻嘘了一声,道:“可别再问了,这是我们家的忌讳,无论是堂主或是姑娘,谁都不愿提这件事,多年来早已成了习惯,相公你可千万别在他们面前提起呀!”
  关雪羽微微一笑,也就不再多说,内心未免有些狐疑。想一想到底是人家家里的私事,既然不愿提起,自然有难言之隐,自己又何必要知道?
  二人又谈了些别的,冰儿想到还有些事情有待料理,便自告辞去了。
  关雪羽独自个在屋里看了半卷书,天色益晚,一片月色泻进来,显示着今乃良宵。
  推开窗望出去,月色下的白雪,简直亮若灿银,刺迫得肉眼生疼,恍惚中,他又看见了那只小麋鹿,正自昂着一颗初出头角的脑袋,在雪地里左右顾盼,于是,老树、寒梅、苍松……在均匀的月光之下,俱是各有姿态。那是一种纯属灵性的静态美,只有心有灵犀的人,才能完全领会到。
  关雪羽一霎间心灵上得到无比振奋,情不由己地拔身直起,“刷”地掠身窗外。
  正自昂首的幼鹿,乍见人影,吓得转身就跑。
  关雪羽似乎动了童心,心里呐喊着“哪里跑!”便自发足疾追下去。
  假借着追鹿,就势活动一下身骨,关雪羽随即施展出杰出的轻功绝技,一泻如箭地直追下去。
  一人一鹿,展开了亡命般的奔跑。
  陡然间,关雪羽施展出燕家轻功绝技“追云箭”身法,一连五六个起落,最后这个纵势身子下落时,却已赶越在鹿身当前。
  这势子施展得快极了,随着他落下的身子,右手霍地向前一递,“噗”地一声,已经按在了这只幼鹿的头顶上,鹿势奇猛,霍然间重心猝失,头部向下一沉,冲劲未去,至于整个身子都为之翻了起来,却为关雪羽左手一托,就势将这只麋鹿擒到了手,举了起来。
  这番施展,真个痛快,淋漓尽致,自然,他无意伤害这只可爱的幼鹿,遂轻轻把它放下来,任其自去。
  明月、白雪,映衬得极其清爽——一阵风袭过来,树叶子唏哩哗啦直是作响。
  在摇曳开来的枝丫空隙之间,关雪羽忽然发觉到一幢巍然茸立的楼阁。
  这里四面多树,且是参天古树,是以偌大的一幢楼舍隐蔽其间,设非来到近前,几乎不为所见。
  关雪羽心里不禁为之一动,忖思着:“我只顾一路追赶那只麋鹿,眼前竟不知来到了何处,设若是主人的禁处,又当如何是好?”
  心里这么盘算着,到底由不住有些好奇,身子微微一闪,便自来到了楼前。
  在无数参天大树围绕之中,眼前这座石楼越加显得气势雄伟,想是年代久了,楼壁上爬满了纠葛的老藤,近看简直就像是一堵小山。
  就在眼前大片楼影之中,隐约地透出了一点暗淡灯光,显然这里有人居住了。
  关雪羽忽然猜想着,很可能凤七先生便居住在这里,虽说是自己无心来此,一旦被他撞见,却也是尴尬之事,心里念着,便即匆匆绕向一边,穿林而出。
  地上积着薄薄的一层雪,关雪羽惟恐留下脚印,特意地施展出踏雪无痕的绝技,一径地向林内步入。
  他原想尽快离开这里,不意这一存心回避,竟然反倒切入核心。
  敢情这片树林,是主人有意栽来遮蔽什么用的,关雪羽原本脚下甚快,一脚待将踏出,忽然似有所警,赶忙把那一只待出的脚又收了回来。
  正前方五丈开外,原来是一面高起的向天平台,很可能是这座山峰的最高峰顶,约莫有十丈见方,形成了一块地势高亢,极为特殊的空旷场地。
  使关雪羽感到吃惊的倒不是这块空地,而是空地上直直伫立着的那个人——一身雪白大氅,迎风籁籁飞舞,两只手上各自调弄着一只同样白色的雪鹰。
  关雪羽目力精锐,只一眼就看出了这个人正是凤七先生,如此深夜不去睡觉,却在这里玩鹰,倒是好雅兴。
  随着他的衣袖挥处,那双雪鹰只管围着他翩翩起舞,一人二鹰在此雪夜这番戏耍,看上去真有仙人气派,却使得关雪羽不便造次而忽然现身了。
  所幸他见机抽身得早,要不然势将为对方所发现,只是他却知道凤七先生听觉灵敏,只消一点声音,定必会为他所察知,不得不特别小心。
  这时,他悄悄隐身于树后,一双眸子注意着场子里的一人二鹰,倒要看看下一步究属如何?
  月白雪明,照见得场子里十分清晰,随着凤七先生双手挥处,那一双雪白大鹰霍地鼓翅而起,沿着现场四周翩翩飞舞起来。
  看到这里,不禁使得关雪羽又自吃了一惊,暗忖着鹰性最是机灵狠厉,莫非凤七先生是借助这对雪鹰来放哨存警,以为戒卫不成?
  果真如此,他又待将何为?
  心里盘算着,关雪羽简直进退不能,生怕一个不慎,惊起了两只飞鹰,暴露了身形,倒像是自己存心来此偷窥了,岂非有嘴也说不清楚。
  场子里的凤七先生这时已脱下了身上的大氅,现出了里面的一袭黑色便装。
  忽然,他面向西面拉开了一个架势。
  关雪羽顿时大悟:“噢——原来此老是在练功夫……倒要瞻仰瞻仰,看看是什么奇特的功夫,值得他如此心存警戒?”
  关雪羽这一霎心旌频摇,生怕忽然被他发觉,却又不免心存好奇,一时掩身树后,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凤七先生果然是在练功夫,只见他左脚缓缓地向外跨出一步,成了左弓右箭之势,同时仰天的面,缓缓地吐出了一口长气,竟自行起了吐纳功夫来。
  关雪羽不禁大是奇怪,武林中虽然门派迥异,各门派练习武功,都有他们自己的方法,但是就吐纳一门来说,却是大同小异,像眼前凤七先生这般拉着了马步练习的方式,却是前未之闻,不免引起了他极度的好奇,随即屏息凝神地仔细观望下去。
  这一阵别开生面的吐纳之术足足持续了有半盏茶的时间,双方相距甚远,关雪羽极力辨认,亦难看出他的面部表情,却可以看见他原本瘦颀的身子,渐渐涨大起来,随着他每一次的呼吸,身形即涨大了许多,渐渐地,这个身子竟像是吹满了气的羊皮筏子,使得关雪羽大大为之骇异不止。
  这种能使体魄元气涨大的功力,在内功中属于“混元一气功”,能练成这般功夫的人,多半全身上下刀枪难犯,且能以气机伤人百步内外,是一种极厉害的内家功夫。
  武林中虽然很多人都知道这门功夫,但是识其门而入者,却少之又少,能够练成功的,更是千不闻其一,那就更少了。
  关雪羽心里甚是惊异,这才知道眼前的凤七先生莫怪乎在江湖上有这么大的名头,敢情实在是有真功夫,今夜如非是自己亲眼看见,简直难以相信,他已练成了混元气功。
  两只雪鹰兀自环绕这片场地四周,翩翩起飞着,略有风吹草动,势将逃不过它们那四只锐利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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