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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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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29 09: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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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第二卷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
第三卷 新桥市韩五卖春情
第四卷 闲云庵阮三偿冤债
第五卷 穷马周遭际卖饣追媪
第六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儿
第七卷 羊角哀舍命全交(一本作:羊角哀一死战荆轲)
第八卷 吴保安弃家赎友
第九卷 裴晋公义还原配
第十卷 滕大尹鬼断家私
第十一卷 赵伯升茶肆遇仁宗
第十二卷 众名姬春风吊柳七
第十三卷 张道陵七试赵升
第十四卷 陈希夷四辞朝命
第十五卷 史弘肇龙虎君臣会
第十六卷 范巨卿鸡黍死生交
第十七卷 单符郎全州佳偶
第十八卷 杨八老越国奇逢
第十九卷 杨谦之客舫遇侠僧
第二十卷 陈从善梅岭失浑家
第二十一卷 临安里钱婆留发迹
第二十二卷 木绵庵郑虎臣报冤
第二十三卷 张舜美灯宵得丽女
第二十四卷 杨思温燕山逢故人
第二十五卷 晏平仲二桃杀三士
第二十六卷 沈小官一鸟害七命
第二十七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第二十八卷 李秀卿义结黄贞女
第二十九卷 月明和尚度柳翠
第三十卷 明悟禅师赶五戒
第三十一卷 闹阴司司马貌断狱
第三十二卷 游酆都胡母迪吟诗
第三十三卷 张古老种瓜娶文女
第三十四卷 李公子救蛇获称心
第三十五卷 简帖僧巧骗皇甫妻
第三十六卷 宋四公大闹禁魂张
第三十七卷 梁武帝累修归极乐
第三十八卷 任孝子烈性为神
第三十九卷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
第四十卷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

[发帖际遇]: gn0811找到一柄破剑,经专家鉴定为独孤求败早年使用的不知名利剑,价值银两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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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05 | 显示全部楼层



史统散而小说兴。始乎周季,盛于唐,而浸淫于宋。韩非、列御寇诸人,小
说之祖也。《吴越春秋》等书,虽出炎汉,然秦火之后,著述犹希。迨开元以降,
而文人之笔横矣。若通俗演义,不知何昉?按南宋供奉局,有说话人,如今说书
之流。其文必通俗,其作者莫可考。泥马倦勤,以太上享天下之养,仁寿清暇,
喜阅话本,命内珰日进一帙,当意,则以金钱厚酬。于是内珰辈广求先代奇迹及
闾里新闻,倩人敷演进御,以怡天颜。然一览辄置,卒多浮沉内庭,其传布民间
者,什不一二耳。然如《玩江楼》、《双鱼坠记》等类,又皆鄙俚浅薄,齿牙弗
馨焉。暨施、罗两公,鼓吹胡元,而《三国志》、《水浒》、《平妖》诸传,遂
成巨观。要以韫玉违时,销镕岁月,非龙见之日所暇也。
皇明文治既郁,靡流不波,即演义一斑,往往有远过宋人者。而或以为恨乏
唐人风致,谬矣。食桃者不费杏,絺縠毳锦,惟时所适,以唐说律宋,将有以汉
说律唐,以春秋战国说律汉,不至于尽扫羲圣之一画不止!可若何?大抵唐人选
言,入于文心;宋人通俗,谐于里耳。天下之文心少而里耳多,则小说之资于选
言者少,而资于通俗者多。试今说话人当场描写,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
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决脰,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
钝者汗下。虽小诵《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噫!不通
俗而能之乎?茂苑野史氏,家藏古今通俗小说甚富,因贾人之请,抽其可以嘉惠
里耳者,凡四十种,畀为一刻。余顾而乐之,因索笔而弁其首。
──绿天馆主人题

[发帖际遇]: gn0811在海边沙滩上捡到一支圣火令,当废铜卖了,获得银两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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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卷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


世事番腾似转轮,眼前凶吉未为真。请看久久分明应,天道何曾负善人?闻
得老郎们相传的说话,不记得何州甚县,单说有一人,姓金,名孝,年长未娶。
家中只有老母,自家卖油为生。一日挑了油担出门,中途因里急,走上茅厕大解。
拾得一个布裹肚,内有一包银子,约莫有三十两。金孝不胜欢喜,便转担回家,
对老娘说道:“我今日造化,拾得许多银子。”老娘看见,到吃了一惊,道:
“你莫非做下歹事偷来的么?”金孝道:“我几曾偷惯了别人的东西?却恁般说!
早是邻舍不曾听得哩。这裹肚,其实不知什么人遗失在茅坑傍边,喜得我先看见
了,拾取回来。我们做穷经纪的人,容易得这主大财?明日烧个利市,把来做贩
油的本钱,不强似赊别人的油卖?”老娘道:“我儿,常言道:贫富皆由命。你
若命该享用,不生在挑油担的人家来了。依我看来,这银子虽非是你设心谋得来
的,也不是你辛苦挣来的。只怕无功受禄,反受其殃。这银子,不知是本地人的,
远方客人的?又不知是自家的,或是借贷来的?一时间失脱了,抓寻不见,这一
场烦恼非小,连性命都失图了,也不可知。曾闻古人裴度还带积德,你今日原到
拾银之处,看有甚人来寻,便引来还他原物,也是一番阴德,皇天必不负你。”
金孝是个本分的人,被老娘教训了一场,连声应道:“说得是,说得是!”
放下银包裹肚,跑到那茅厕边去。只见闹嚷嚷的一丛人围着一个汉子,那汉子气
忿忿的叫天叫地。金孝上前问其缘故。原来那汉子是他方客人,因登东,解脱了
裹肚,失了银子,找寻不见。只道卸下茅坑,唤几个泼皮来,正要下去淘摸。街
上人都拥着闲看。金孝便问客人道:“你银子有多少?”客人胡乱应到:“有四
五十两。”金孝老实,便道:“可有个白布裹肚么?”客人一把扯住金孝,道:
“正是,正是!是你拾着?还了我,情愿出赏钱。”众人中有快嘴的便道:“依
着道理,平半分也是该的。”金孝道:“真个是我拾得,放在家里,你只随我去
便有。”众人都想道:“拾得钱财,巴不得瞒过了人。那曾见这个人到去寻主儿
还他?也是异事。”金孝和客人动身时,这伙人一哄都跟了去。
金孝到了家中,双手儿捧出裹肚,交还客人。客人检出银包看时,晓得原物
不动。只怕金孝要他出赏钱,又怕众人乔主张他平分,反使欺心,赖着金孝,道:
“我的银子,原说有四五十两,如今只剩得这些,你匿过一半了,可将来还我!”
金孝道:“我才拾得回来,就被老娘偪我出门,寻访原主还他,何曾动你分毫?”
那客人赖定短少了他的银两。金孝负屈忿恨,一个头肘子撞去,那客人力大,把
金孝一把头发提起,像只小鸡一般,放番在地,捻着拳头便要打。引得金孝七十
岁的老娘,也奔出门前叫屈。众人都有些不平,似杀阵般嚷将起来。恰好县尹相
公在这街上过去,听得喧嚷,歇了轿,分付做公的拿来审问。众人怕事的,四散
走开去了;也有几个大胆的,站在傍边看县尹相公怎生断这公事。
却说做公的将客人和金孝母子拿到县尹面前,当街跪下,各诉其情。一边道:
“他拾了小人的银子,藏过一半不还。”一边道:“小人听了母亲言语,好意还
他,他反来图赖小人。”县尹问众人:“谁做证见?”众人都上前禀道:“那客
人脱了银子,正在茅厕抓寻不着,却是金孝自走来承认了,引他回去还他。这是
小人们众目共睹。只银子数目多少,小人不知。”县令道:“你两下不须争嚷,
我自有道理。”教做公的带那一干人到县来。县尹升堂,众人跪在下面。县尹教
取裹肚和银子上来,分付库吏,把银子兑准回复。库吏复道:“有三十两。”县
主又问客人道:“你银子是许多?”客人道:“五十两。”县主道:“你看见他
拾取的,还是他自家承认的?”客人道:“实是他亲口承认的。”县主道:“他
若是要赖你的银子,何不全包都拿了?却止藏一半,又自家招认出来?他不招认,
你如何晓得?可见他没有赖银之情了。你失的银子是五十两,他拾的是三十两,
这银子不是你的,必然另一个人失落的。”客人道:“这银子实是小人的,小人
情愿只领这三十两去罢。”县尹道:“数目不同,如何冒认得去?这银两合断与
金孝领去,奉养母亲;你的五十两,自去抓寻。”金孝得了银子,千恩万谢的扶
着老娘去了。那客人已经官断,如何敢争?只得含羞噙泪而去。众人无不称快。
这叫做欲图他人,翻失自己。自己羞惭,他人欢喜。
看官,今日听我说“金钗钿”这桩奇事:有老婆的翻没了老婆,没老婆的翻
得了老婆。只如金孝和客人两个:图银子的翻失了银子,不要银子的翻得了银子。
事迹虽异,天理则同。
却说江西赣州府石城县,有个鲁廉宪,一生为官清介,并不要钱,人都称为
“鲁白水”。那鲁廉宪与同县顾佥事累世通家。鲁家一子,双名学曾;顾家一女,
小名阿秀;两下面约为婚,来往间亲家相呼,非止一日。因鲁奶奶病故,廉宪携
着孩儿在于任所,一向迁延,不曾行得大礼。谁知廉宪在任,一病身亡。学曾扶
柩回家,守制三年,家事愈加消乏,止存下几间破房子,连口食都不周了。顾佥
事见女婿穷得不像样,遂有悔亲之意,与夫人孟氏商议道:“鲁家一贫如洗,眼
见得六礼难备,婚娶无期。不若别求良姻,庶不误女儿终身之托。”孟夫人道:
“鲁家虽然穷了,从幼许下的亲身,将何辞以绝之?”顾佥事道:“如今只差人
去说男长女大,催他行礼。两边都是宦家,各有体面,说不得‘没有’两个字,
也要出得他的门,入的我的户。那穷鬼自知无力,必然情愿退亲。我就要了他休
书,却不一刀两断?”孟夫人道:“我家阿秀性子有些古怪,只怕他到不肯。”
顾佥事道:“在家从父,这也由不得他,你只慢慢的劝他便了。”
当下孟夫人走到女儿房中,说知此情。阿秀道:“妇人之义,从一而终;婚
姻论财,夷虏之道。爹爹如此欺贫重富,全没人伦,决难从命。”孟夫人道:
“如今爹去催鲁家行礼,他若行不起礼,倒愿退亲,你只索罢休。”阿秀道:
“说那里话!若鲁家贫不能聘,孩儿情愿守志终身,决不改适。当初钱玉莲投江
全节,留名万古,爹爹若是见逼,孩儿就拚却一命,亦有何难!”孟夫人见女执
性,又苦他,又怜他,心生一计:除非瞒过佥事,密地唤鲁公子来,助他些东西,
教他作速行聘,方成其美。
忽一日,顾佥事往东庄收租,有好几日担阁。孟夫人与女儿商量停当了,唤
园公老欧到来。夫人当面分付,教他去请鲁公子后门相会,如此如此,“不可泄
漏,我自有重赏。”老园公领命,来到鲁家。但见门如败寺,屋似破窑。窗槅离
披,一任风声开闭;厨房冷落,绝无烟气蒸腾。颓墙漏瓦权栖足,只怕雨来;旧
椅破床便当柴,也少火力。尽说宦家门户倒,谁怜清吏子孙贫?说不尽鲁家穷处。
却说鲁学曾有个姑娘,嫁在梁家,离城将有十里之地。姑夫已死,止存一子梁尚
宾,新娶得的一房好娘子,三口儿一处过活,家道粗足。这一日,鲁公子恰好到
他家借米去了,只有个烧火的白发婆婆在家。老管家只得传了夫人之命,教他作
速寄信去请公子回来:“此是夫人美情,趁这几日老爷不在家中,专等专等,不
可失信。”嘱罢自去了。这里婆子想道:“此事不可迟缓,也不好转托他人传话。
当初奶奶存日,曾跟到姑娘家去,有些影像在肚里。”当下嘱付邻人看门,一步
一跌的问到梁家。梁妈妈正留着侄儿在房中吃饭。婆子向前相见,把老园公言语
细细述了。姑娘道:“此是美事!”撺掇侄儿快去。
鲁公子心中不胜欢喜,只是身上蓝缕,不好见得岳母,要与表兄梁尚宾借件
衣服遮丑。原来梁尚宾是个不守本分的歹人,早打下欺心草稿,便答应道:“衣
服自有,只是今日进城,天色已晚了。宦家门墙,不知深浅,令岳母夫人虽然有
话,众人未必尽知,去时也须仔细。凭着愚见,还屈贤弟在此草榻,明日只可早
往,不可晚行。”鲁公子道:“哥哥说得是。”梁尚宾道:“愚兄还要到东村一
个人家,商量一件小事,回来再得奉陪。”又嘱付梁妈妈道:“婆子走路辛苦,
一发留他过宿,明日去吧。”妈妈也只道孩儿是个好意,真个把两人都留住了。
谁知他是个奸计:只怕婆子回去时,那边老园公又来相请,露出鲁公子不曾回家
的消息,自己不好去打脱冒了。正是:欺天行当人难识,立地机关鬼不知。梁尚
宾背却公子,换了一套新衣,悄地出门,径投城中顾佥事家来。
却说孟夫人是晚教老园公开了园门伺候。看看日落西山,黑影里只见一个后
生,身上穿得齐齐整整,脚儿走得慌慌张张,望着园门欲进不进的。老园公问道:
“郎君可是鲁公子么?”梁尚宾连忙鞠个躬应道:“在下正是。因老夫人见召,
特地到此,望乞通报。”老园公慌忙请到亭子中暂住,急急的进去报与夫人。孟
夫人就差个管家婆出来传话:“请公子到内室相见。”才下得亭子,又有两个丫
鬟,提着两碗纱灯来接。弯弯曲曲行过多少房子,忽见朱楼画阁,方是内室。孟
夫人揭起珠帘,秉烛而待。那梁尚宾一来是个小家出身,不曾见恁般富贵样子;
二来是个村郎,不通文墨;三来自知假货,终是怀着个鬼胎,意气不甚舒展。上
前相见时,跪拜应答,眼见得礼貌粗疏,语言涩滞。孟夫人心下想道:“好怪!
全不像宦家子弟。”一念又想道:“常言人贫智短,他恁地贫困,如何怪得他失
张失智?”转了第二个念头,心下愈加可怜起来。
茶罢,夫人分付忙排夜饭,就请小姐出来相见。阿秀初时不肯,被母亲逼了
两三次,想着:“父亲有赖婚之意,万一如此,今宵便是永诀;若得见亲夫一面,
死亦甘心。”当下离了绣阁,含羞而出。孟夫人道:“我儿过来见了公子,只行
小礼罢。”假公子朝上连作两个揖,阿秀也福了两福,便要回步。夫人道:“既
是夫妻,何妨同坐?”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假公子两眼只瞧那小姐,见他生
得端丽,骨髓里都发痒起来。这里阿秀只道见了真丈夫,低头无语,满腹恓惶,
只饶得哭下一场。正是:真假不同,心肠各别。少顷,饮馔已到,夫人教排做两
桌,上面一桌请公子坐,打横一桌娘儿两个同坐。夫人道:“今日仓卒奉邀,只
欲周旋公子姻事,殊不成体,休怪休怪!”假公子刚刚谢得个“打搅”二字,面
皮都急得通红了。席间,夫人把女儿守志一事,略叙一叙。假公子应了一句,缩
了半句。夫人也只认他害羞,全不为怪。那假公子在席上自觉局促,本是能饮的,
只推量窄,夫人也不强他。又坐了一回,夫人分付收拾铺陈在东厢下,留公子过
夜。假公子也假意作别要行。夫人道:“彼此至亲,何拘形迹?我母子还有至言
相告。”假公子心中暗喜。只见丫鬟来禀:“东厢内铺设已完,请公子安置。”
假公子作揖谢酒,丫鬟掌灯送到东厢去了。
夫人唤女儿进房,赶去侍婢,开了箱笼,取了私房银子八十两,又银杯二对,
金首饰一十六件,约值百金,一手交付女儿,说道:“做娘的手中只有这些,你
可亲去交与公子,助他行聘完婚之费。”阿秀道:“羞答答如何好去?”夫人道:
“我儿,礼有经权,事有缓急。如今尴尬之际,不是你亲去嘱付,把夫妻之情打
动他,他如何肯上紧?穷孩子不知世事,倘或与外人商量,被人哄诱,把东西一
时花了,不枉了做娘一片用心?那时悔之何及!这东西也要你袖里藏去,不可露
人眼目。”阿秀听了这一班道理,只得依允,便道:“娘,我怎好自去?”夫人
道:“我教管家婆跟你去。”当下唤管家婆来到,分付他只等夜深,密地送小姐
到东厢,与公子叙话。又附耳道:“送到时,你只在门外等候,省得两下碍眼,
不好交谈。”管家婆已会其意了。
再说假公子独坐在东厢,明知有个跷蹊缘故,只是不睡。果然,一更之后,
管家婆捱门而进,报道:“小姐自来相会。”假公子慌忙迎接,重新叙礼。有这
等事:那假公子在夫人前一个字也讲不出,及至见了小姐,偏会温存絮话!这里
小姐,起初害羞,遮遮掩掩,今番背却夫人,一般也老落起来。两个你问我答,
叙了半晌。阿秀话出衷肠,不觉两泪交流。那假公子也装出捶胸叹气,揩眼泪缩
鼻涕,许多丑态;又假意解劝小姐,抱持绰趣,尽他受用。管家婆在房门外听见
两下悲泣,连累他也翙惶,堕下几点泪来。谁知一边是真,一边是假。阿秀在袖
中摸出银两首饰,递与假公子,再三嘱付,自不必说。假公子收过了,便一手抱
住小姐把灯儿吹灭,苦要求欢。阿秀怕声张起来,被丫鬟们听见了,坏了大事,
只得勉从。有人作《如梦令》词云:可惜名花一朵,绣幙深闺藏护。不遇探花
郎,抖被狂蜂残破。错误,错误!怨杀东风分付。
常言事不三思,终有后悔。孟夫人要私赠公子,玉成亲事,这是锦片的一团
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桩事情,如何不教老园公亲见公子一面?及至假公子到来,
只合当面嘱付一番,把东西赠他,再教老园公送他回去,看个下落,万无一失。
千不合,万不合,教女儿出来相见,又教女儿自往东厢叙话。这分明放一条方便
路,如何不做出事来?莫说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牵扳的话
柄。这也算做姑息之爱,反害了女儿的终身。闲话休题。且说假公子得了便宜,
放松那小姐去了。五鼓时,夫人教丫鬟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汤点心之类。又嘱
付道:“拙夫不久便回,贤婿早做准备,休得怠慢。”假公子别了夫人,出了后
花园门,一头走一头想道:“我白白里骗了一个宦家闺女,又得了许多财帛,不
曾露出马脚,万分侥幸。只是今日鲁家又来,不为全美。听得说顾佥事不久便回,
我如今再担阁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若得顾佥事回来,他便不敢去了,这事
就十分干净了。”计较已定,走到个酒店上自饮三杯,吃饱了肚里,直延捱到午
后,方才回家。
鲁公子正等得不耐烦,只为没有衣服,转身不得。姑娘也焦燥起来,教庄家
往东村寻取儿子,并无踪迹。走向媳妇田氏房前问道:“儿子衣服有么?”田氏
道:“他自己检在箱里,不曾留得钥匙。”原来田氏是东村田贡元的女儿,到有
十分颜色,又且通书达礼。田贡元原是石城县中有名的一个豪杰,只为一个有司
官与他做对头,要下手害他,却是梁尚宾的父亲与他舅子鲁廉宪说了,廉宪也素
闻其名,替他极口分辨,得免其祸。因感激梁家之恩,把这女儿许他为媳。那田
氏像了父亲,也带三分侠气,见丈夫是个蠢货,又且不干好事,心下每每不悦,
开口只叫做“村郎”。以此夫妇两不和顺,连衣服之类,都是那“村郎”自家收
拾,老婆不去管他。
却说姑侄两个正在心焦,只见梁尚宾满脸春色回家。老娘便骂道:“兄弟在
此专等你的衣服,你却在那里噇酒,整夜不归?又没寻你去处!”梁尚宾不回娘
语,一径到自己房中,把袖里东西都藏过了,才出来对鲁公子道:“偶为小事缠
住身子,担阁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罢。”老娘骂
道:“你只顾把件衣服借与做兄弟的,等他自己干正务,管他今日明日!”鲁公
子道:“不但衣服,连鞋袜都要告借。”梁尚宾道:“有一双青段子鞋在间壁皮
匠家底,今晚催来,明日早奉穿去。”鲁公子没奈何,只得又住了一宿。
到明朝,梁尚宾只推头疼,又睡个日高三丈,早饭都吃过了,方才起身。把
道袍、鞋、袜慢慢的逐件搬将出来,无非要延捱时刻,误其美事。鲁公子不敢就
穿,又借个包袱儿包好,付与老婆子拿了。姑娘收拾一包白米和些瓜菜之类,唤
个庄客送公子回去,又嘱付道:“若亲事就绪,可来回复我一声,省得我牵挂。”
鲁公子作揖转身,梁尚宾相送一步,又说道:“兄弟,你此去须是仔细,不知他
意儿好歹,真假何如。依我说,不如只往前门硬挺着身子进去,怕不是他亲女婿,
赶你出来?又且他家差老园公请你,有凭有据,须不是你自轻自贱。他有好意,
自然相请;若是翻转脸来,你拚得与他诉落一场,也教街坊上人晓得。倘到后园
旷野之地,被他暗算,你却没有个退步。”鲁公子又道:“哥哥说得是。”正是:
背后害他当面好,有心人对没心人。鲁公子回到家里,将衣服鞋袜装扮起来。只
有头巾分寸不对,不曾借得。把旧的脱将下来,用清水摆净,教婆子在邻舍家借
个熨斗,吹些火来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坏的去处,再把些饭儿粘得硬硬的,墨儿
涂得黑黑的。只是这顶巾,也弄了一个多时辰,左带右带,只怕不正。教婆子看
得件件停当了,方才移步径投顾佥事家来。门公认是生客,回道:“老爷东庄去
了。”鲁公子终是宦家的子弟,不慌不忙的说道:“可通报老夫人,说道鲁某在
此。”门公方知是鲁公子,却不晓得来情,便道:“老爷不在家,小人不敢乱传。”
鲁公子道:“老夫人有命,唤我到来,你去通报自知,须不连累你们。”门公传
话进去,禀说:“鲁公子在外要见,还是留他进来,还是辞他?”
孟夫人听说,吃了一惊,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来?且请到正厅坐下。”
先教管家婆出去,问他有何话说。管家婆出来瞧了一瞧,慌忙转身进去,对老夫
人道:“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夜的脸儿。前夜是胖胖儿的,黑黑儿的;如今是
白白儿的,瘦瘦儿的。”夫人不信道:“有这等事?”亲到后堂,从帘内张看,
果然不是了。孟夫人心上委决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细细把家事盘问,他答来一
字无差。孟夫人初见假公子之时,心中原有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语言文雅,
倒像真公子的样子。再问今日为何而来,答道:“前蒙老园公传语呼唤,因鲁某
羁滞乡间,今早才回,特来参谒,望恕迟误之罪。”夫人道:“这是真情无疑了。
只不知前夜打脱冒的冤家,又是那里来的?”慌忙转身进房,与女儿说其缘故,
又道:“这都是做爹的不存天理,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没人知道,往事不
须题起了。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请来的,无物相赠,如之奈何?”正是:只
因一着错,满盘都是空。阿秀听罢,呆了半晌。那时一肚子情怀,好难描写:说
慌又不是慌,说羞又不是羞,说恼又不是恼,说苦又不是苦,分明似乱针刺体,
痛痒难言。喜得他志气过人,早有了三分主意,便道:“母亲且与他相见,我自
有道理。”
孟夫人依了女儿言语,出厅来相见公子。公子掇一把校椅朝上放下:“请岳
母大人上坐,待小婿鲁某拜见。”孟夫人谦让了一回,从旁站立,受了两拜,便
教管家婆扶起看坐。公子道:“鲁某只为家贫,有缺礼数。蒙岳母大人不弃,此
恩生死不忘。”夫人自觉惶愧,无言可答。忙教管家婆把厅门掩上,请小姐出来
相见。阿秀站住帘内,如何肯移步!只教管家婆传语道:“公子不该担阁乡间,
负了我母子一片美意。”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乡间,有失奔趋。今方践约,
如何便说相负?”阿秀在帘内回道:“三日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今迟了三日,
不堪伏侍巾栉,有玷清门。便是金帛之类,亦不能相助了。所存金钗二股,金钿
一对,聊表寸意。公子宜别选良姻,休得以妾为念。”管家婆将两般首饰递与公
子,公子还疑是悔亲的说话,那里肯收。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不久自有分
晓。公子请快转身,留此无益!”说罢,只听得哽哽咽咽的哭了进去。鲁学曾愈
加疑惑,向夫人发作道:“小婿虽贫,非为这两件首饰而来。今日小姐似有决绝
之意,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语?既如此相待,又呼唤鲁某则甚?”夫人道:“我母
子并无异心,只为公子来迟,不将姻事为重,所以小女心中愤怨,公子休得多疑。”
鲁学曾只是不信,叙起父亲存日许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一贫一富,就忍得
改变了?鲁某只靠得岳母一人做主,如何三日后,也生退悔之心?”劳劳叨叨的
说个不休。
孟夫人有口难辨,倒被他缠住身子,不好动身。忽听得里面乱将起来,丫鬟
气喘喘的奔来报道:“奶奶,不好了!快来救小姐!”吓得孟夫人一身冷汗,巴
不得再添两只脚在肚下,管家婆扶着左腋,跑到绣阁,只见女儿将罗帕一幅,缢
死在床上。急急解救时,气已绝了,叫唤不醒,满房人都哭起来。鲁公子听小姐
缢死,还道是做成的圈套,撚他出门,兀自在厅中嚷刮。孟夫人忍着疼痛,传话
请公子进来。公子来到绣阁,只见牙床锦被上,直挺挺躺着个死小姐。夫人哭道:
“贤婿,你今番认一认妻子。”公子当下如万箭攒心,放声大哭。夫人道:“贤
婿,此处非你久停之所,怕惹出是非,贻累不小,快请回罢。”教管家婆将两般
首饰,纳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鲁公子无可奈何,只得挹泪出门去了。
这里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殓,一面东庄去报顾佥事回来,只说女儿不愿停婚,
自缢身死。顾佥事懊悔不迭,哭了一场,安排成丧出殡不题。后人有诗赞阿秀云:
死生一诺重千金,谁料奸谋祸穽深?三尺红罗报夫主,始知汙体不污心。
却说鲁公子回家看了金钗钿,哭一回,叹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
什么缘故,也只是自家命薄所致耳。过了一晚,次日把借来的衣服鞋袜,依旧包
好,亲到姑娘家去送还。梁尚宾晓得公子到来,到躲了出去了。公子见了姑娘说
起小姐缢死一事,梁妈妈连声感叹,留公子酒饭去了。
梁尚宾回来,问道:“方才表弟到此,说曾到顾家去不曾?”梁妈妈道:
“昨日去的。不知什么缘故,那小姐嗔怪他来迟三日,自缢而死。”梁尚宾不觉
失口叫声:“呵呀,可惜好个标致小姐!”梁妈妈道:“你那里见来?”梁尚宾
遮掩不来,只得把自己打脱冒事,述了一遍。梁妈妈大惊,骂道:“没天理的禽
兽,做出这样勾当!你这房亲事还亏母舅作成你的,你今日恩将仇报,反去破坏
了做兄弟的姻缘,又害了顾小姐一命,汝心何安?”千禽兽,万禽兽,骂得梁尚
宾开口不得。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闭了房门,在里面骂道:“你这样不义之人,
不久自有天报,休想善终!从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来连累人!”梁尚宾一肚
气,正没出处;又被老婆诉说。一脚跌开房门,揪了老婆头发便打。又是梁妈妈
走来,喝了儿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梁妈妈劝他不住,唤个小轿抬
回娘家去了。
梁妈妈又气又苦,又受了惊,又愁事迹败露。当晚一夜不睡,发寒发热,病
了七日,呜呼哀哉!田氏闻得婆婆死了,特来奔丧带孝。梁尚宾旧愤不息,便骂
道:“贼泼妇!只道你住在娘家一世,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两下又争闹起来。
田氏道:“你干了亏心的事,气死了老娘,又来消遣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永
不见你‘村郎’之面!”梁尚宾道:“怕断了老婆种?要你这泼妇见我!只今日
便休了你去,再莫上门!”田氏道:“我宁可终身守寡,也不愿随你这样不义之
徒。若是休了到得干净,回去烧个利市。”梁尚宾一向夫妻无缘,到此说了尽头
话,<疒敝>一口气,真个就写了离书,手印,付与田氏。田氏拜别婆婆灵位,哭
了一场,出门而去。正是:有心去调他人妇,无福难招自己妻。可惜田家贤慧女,
一场相骂便分离。
话分两头。再说孟夫人追思女儿,无日不哭。想道:“信是老欧寄去的,那
黑胖汉子,又是老欧引来的,若不是通同作弊,也必然漏泄他人了。”等丈夫出
门拜客,唤老欧到中堂,再三讯问。却说老欧传命之时,其实不曾泄漏,鲁学曾
自家不合借衣,惹出来的奸计。当夜来的是假公子,三日后来的是真公子,孟夫
人肚里明明晓得有两个人,那老欧肚里还自认做一个人,随他分辨,如何得明白?
夫人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番在地,重责三十板子,打得皮开血喷。顾佥事一日
偶到园中,叫老园公扫地,听说被夫人打坏,动掸不得,教人扶来,问其缘故。
老欧将夫人差去约鲁公子来家,及夜间房中相会之事,一一说了。顾佥事大怒道:
“原来如此!”便叫打轿,亲到县中,与知县诉知其事,要将鲁学曾抵偿女儿之
命。知县教补了状词,差人拿鲁学曾到来,当堂审问。鲁公子是老实人,就把实
情细细说了:“见有金钗钿两般,是他所赠,其后园私会之事,其实没有。”知
县就唤园公老欧对证。这老人家两眼模糊,前番黑夜里认假公子的面庞不真,又
且今日家主分付了说话,一口咬定鲁公子,再不松放。知县又徇了顾佥事人情,
着实用刑拷打。鲁公子吃苦不过,只得招道:“顾奶奶好意相唤,将金钗钿助为
聘资。偶见阿秀美貌,不合辄起淫心,强逼行奸。到第三日,不合又往,致阿秀
羞愤自缢。”知县录了口词,审得鲁学曾与阿秀空言议婚,尚未行聘过门,难以
夫妻而论。既因奸致死,合依威逼律问绞。一面发在死囚牢里,一面备文书申详
上司。孟夫人闻知此信大惊,又访得他家只有一个老婆子,也吓得病倒,无人送
饭。想起:“这事与鲁公子全没相干,到是我害了他。”私下处些银两,分付管
家婆央人替他牢中使用。又屡次劝丈夫保全公子性命。顾佥事愈加忿怒。石城县
把这件事当做新闻沿街传说。正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顾佥事为这声名
不好,必欲置鲁学曾于死地。
再说有个陈濂御史,湖广籍贯,父亲与顾佥事是同榜进士,以此顾佥事叫他
是年侄。此人少年聪察,专好辨冤析枉。其时正奉差巡按江西。未入境时,顾佥
事先去嘱托此事。陈御史口虽领命,心下不以为然。莅任三日,便发牌按临赣州,
吓得那一府官吏尿流屁滚。审录日期,各县将犯人解进。陈御史审到鲁学曾一起,
阅了招词,又把金钗钿看了,叫鲁学曾问道:“这金钗钿是初次与你的么?”鲁
学曾道:“小人只去得一次,并无二次。”御史道:“招上说三日后又去,是怎
么说?”鲁学曾口称冤枉,诉道:“小人的父亲存日,定下顾家亲事。因父亲是
个清官,死后家道消乏,小人无力行聘。岳父顾佥事欲要悔亲,是岳母不肯,私
下差老园公来唤小人去,许赠金帛。小人羁身在乡,三日后方去。那日只见得岳
母,并不曾见小姐之面,这奸情是屈招的。”御史道:“既不曾见小姐,这金钗
钿何人赠你?”鲁学曾道:“小姐立在帘内,只责备小人来迟误事,莫说婚姻,
连金帛也不能相赠了,这金钗钿权留个忆念。小人还只认做悔亲的话,与岳母争
辨;不期小姐房中缢死,小人至今不知其故。”御史道:“恁般说,当夜你不曾
到后园去了?”鲁学曾道:“实不曾去。”御史想了一回:“若特地唤去,岂止
赠他钗钿二物?详阿秀抱怨口气,必然先有人冒去东西,连奸骗都是有的,以致
羞愤而死。”便叫老欧问道:“你到鲁家时,可曾见鲁学曾么?”老欧道:“小
人不曾面见。”御史道:“既不曾面见,夜间来的你如何就认得是他?”老欧道:
“他自称鲁公子,特来赴约,小人奉主母之命,引他进见的,怎赖得没有?”御
史道:“相见后,几时去的?”老欧道:“闻得里面夫人留酒,又赠他许多东西,
五更时去的。”鲁学曾又叫屈起来,御史喝住了。又问老欧:“那鲁学曾第二遍
来,可是你引进的?”老欧道:“他第二遍从前门来的,小人并不知。”御史道:
“他第一次如何不到前门,却到后园来寻你?”老欧道:“我家奶奶着小人寄信,
原教他在后园来的。”御史唤鲁学曾问道:“你岳母原教你到后园来,你却如何
往前门去?”鲁学曾道:“他虽然相唤,小人不知意儿真假,只怕园中旷野之处,
被他暗算;所以径奔前门,不曾到后园去。”御史想来,鲁学曾与园公分明是两
样说知,其中必有情弊。御史又指着鲁学曾问老欧道:“那后园来的,可是这个
嘴脸,你可认得真么?不要胡乱答应。”老欧道:“昏黑中小人认得不十分真,
像是这个脸儿。”御史道:“鲁学曾既不在家,你的信却寄与何人的?”老欧道:
“他家只有个老婆婆,小人对他说的,并无闲人在旁。”御史沉吟半晌,想道:
“不究出根由,如何定罪?怎好回复老年伯?”又问鲁学曾道:“你说在乡,离
城多少?家中几时寄到的信?”鲁学曾道:“离北门外只十里,是本日得信的。”
御史拍案叫道:“鲁学曾,你说三日后方到顾家,是虚情了。既知此信,有恁般
好事,路又不远,怎么迟延三日?理上也说不去!”鲁学曾道:“爷爷息怒,小
人细禀:小人因家贫,往乡间姑娘家借米。闻得此信,便欲进城。怎奈衣衫蓝缕,
与表兄借件遮丑,已蒙许下。怎奈这日他有事出去,直到明晚方归。小人专等衣
服,所以迟了两日。”御史道:“你表兄晓得你借衣服的缘故不?”鲁学曾道:
“晓得的。”御史道:“你表兄何等人?叫甚名字?”鲁学曾道:“名唤梁尚宾,
庄户人家。”御史听罢,喝散众人:“明日再审。”正是:如山巨笔难轻判,似
佛慈心待细参。公案见成翻者少,覆盆何处不冤含?次日,察院小开门,挂一面
宪牌出来。牌上写道:
“本院偶染微疾,各官一应公务,俱候另示施行。
本月 日。”
府县官朝暮问安,自不必说。
话分两头。再说梁尚宾自闻鲁公子问成死罪,心下到宽了八分。一日听得门
前喧嚷,在壁缝张看时,只见一个卖布的客人,头上带一顶新孝头巾,身穿旧白
布道袍,口内打江西乡谈,说是南昌府人,在此贩布买卖,闻得家中老子身故,
星夜要赶回,存下几百匹布,不曾发脱,急切要投个主儿,情愿让些价钱。众人
中有要买一匹的,有要两匹三匹的,客人都不肯,道:“恁地零星卖时,再几时
还不得动身。那个财主家一总脱去,便多让他些也罢。”梁尚宾听了多时,便走
出门来问道:“你那客人存下多少布?值多少本钱?”客人道:“有四百余匹,
本钱二百两。”梁尚宾道:“一时间那得个主儿?须是肯折些,方有人贪你。”
客人道:“便折十来两,也说不得。只要快当,轻松了身子好走路。”梁尚宾看
了布样,又到布船上去翻复细看,口里只夸:“好布,好布!”客人道:“你又
不做个要买的,只管翻乱了我的布包,担阁人的生意。”梁尚宾道:“怎见得我
不像个买的?”客人道:“你要买时,借银子来看。”梁尚宾道:“你若加二肯
折,我将八十两银子,替你出脱了一半。”客人道:“你也是呆话!做经纪的,
那里折得起加二?况且只用一半,这一半我又去投谁?一般样担阁了。我说不像
要买的!”又冷笑道:“这北门外许多人家,就没个财主,四百匹布便买不起!
罢,罢,摇到东门寻主儿去。”梁尚宾听说,心中不忿;又见价钱相因,有些出
息,放他不下,便道:“你这客人好欺负人!我偏要都买了你的,看如何?”客
人道:“你真个都买我的?我便让你二十两。”梁尚宾定要折四十两,客人不肯。
众人道:“客人,你要紧脱货;这位梁大官,又是贪便宜的。依我们说,从中酌
处,一百七十两,成了交易罢。”客人初时也不肯,被众人劝不过,道:“罢!
这十两银子,奉承列位面上。快些把银子兑过,我还要连夜赶路。”梁尚宾道:
“银子凑不来许多,有几件首饰,可用得着么?”客人道:“首饰也就是银子,
只要公道作价。”梁尚宾邀入客坐,将银子和两寸银钟,共兑准了一百两;又金
首饰尽数搬来,众人公同估价,勾了七十两之数。与客收讫,交割了布匹。梁尚
宾看这场交易尽有便宜,欢喜无限。正是:贪痴无底蛇吞象,祸福难明螳捕蝉。
原来这贩布的客人,正是陈御史装的。他托病关门,密密分付中军官聂千户,安
排下这些布匹,先雇下小船,在石城县伺候。他悄地带个门子私行到此,聂千户
就扮做小郎跟随,门子只做看船的小厮,并无人识破,这是做官的妙用。
却说陈御史下了小船,取出见成写就的宪牌填上梁尚宾名字,就着聂千户密
拿。又写书一封,请顾佥事到府中相会。比及御史回到察院,说病好开门,梁尚
宾已解到了,顾佥事也来了。御史忙教摆酒后堂,留顾佥事小饭。坐间,顾佥事
又提起鲁学曾一事。御史笑道:“今日奉屈老年伯到此,正为这场公案,要剖个
明白。”便教门子开了护书匣,取出银锺二对,及许多首饰,送与顾佥事看。顾
佥事认得是家中之物,大惊问道:“那里来的?”御史道:“令爱小姐致死之由,
只在这几件东西上。老年伯请宽坐,容小侄出堂,问这起数与老年伯看,释此不
决之疑。”
御史分付开门,仍唤鲁学曾一起复审。御史且教带在一边,唤梁尚宾当面。
御史喝道:“梁尚宾,你在顾佥事家,干得好事!”梁尚宾听得这句,好似青天
里闻了个霹雳,正在硬着嘴分辨。只见御史教门子把银锺、首饰与他认赃,问道:
“这些东西那里来的?”梁尚宾抬头一望,那御史正是卖布的客人,吓得顿口无
言,只叫:“小人该死。”御史道:“我也不动夹棍,你只将实情写供状来。”
梁尚宾料赖不过,只得招称了。你说招词怎么写来?有词名《锁南枝》一只为证:
“写供状,梁尚宾。只因表弟鲁学曾,岳母念他贫,约他助行聘。为借衣服知此
情,不合使欺心,缓他行。乘昏黑,假学曾,园公引入内室门,见了孟夫人,把
金银厚相赠。因留宿,有了奸骗情。三日后学曾来,将小姐送一命。”御史取了
招词,唤园公老欧上来:“你仔细认一认,那夜间园上假装鲁公子的,可是这个
人?”老欧睁开两眼看了道:“爷爷,正是他。”御史喝教皂隶,把梁尚宾重责
八十;将鲁学曾枷璟打开,就套在梁尚宾身上。合依强奸论斩,发本县监候处决。
布四百匹追出,仍给铺户取价还库。其银两、首饰,给与老欧领回。金钗、金钿,
断还鲁学曾。俱释放宁家。鲁学曾拜谢活命之恩。正是:奸如明镜照,恩喜覆盆
开。生死俱无憾,神明御史台。
却说顾佥事在后堂,听了这番审录,惊骇不已。候御史退堂,再三称谢道:
“若非老公祖神明烛照,小女之冤,几无所伸矣。但不知银两、首饰,老公祖何
由取到?”御史附耳道:“小侄……如此如此。”顾佥事道:“妙哉!只是一件,
梁尚宾妻子,必知其情;寒家首饰,定然还有几件在彼。再望老公祖一并逮问。”
御史道:“容易。”便行文书,仰石城县提梁尚宾妻严审,仍追馀赃回报。顾佥
事别了御史自回。
却说石城县知县见了察院文书,监中取出梁尚宾问道:“你妻子姓甚?这一
事曾否知情?”梁尚宾正怀恨老婆,答应道:“妻田氏,因贪财物,其实同谋的。”
知县当时佥禀差人提田氏到官。
话分两头。却说田氏父母双亡,只在哥嫂身边,针指度日。这一日,哥哥田
重文正在县前,闻知此信,慌忙奔回,报与田氏知道。田氏道:“哥哥休慌,妹
子自有道理。”当时带了休书上轿,径抬到顾佥事家,来见孟夫人。夫人发一个
眼花,分明看见女儿阿秀进来。及至近前,却是个蓦生标致妇人,吃了一惊,问
道:“是谁?”田氏拜倒在地,说道:“妾乃梁尚宾之妻田氏。因恶夫所为不义,
只恐连累,预先离异了。贵宅老爷不知,求夫人救命。”说罢,就取出休书呈上。
夫人正在观看,田氏忽然扯住夫人衫袖,大哭道:“母亲,俺爹害得我好若
也!”夫人听得是阿秀的声音,也哭起来。便叫道:“我儿,有甚话说?”只见
田氏双眸紧闭,哀哀的哭道:“孩儿一时错误,失身匪人,羞见公子之面,自缢
身亡,以完贞性。何期爹爹不行细访,险些反害了公子性命。幸得暴白了,只是
他无家无室,终是我母子担误了他。母亲若念孩儿,替爹爹说声,周全其事,休
绝了一脉姻亲。孩儿在九泉之下,亦无所恨矣。”说罢,跌倒在地。夫人也哭昏
了。管家婆和丫鬟、养娘都团聚将来,一齐唤醒。那田氏还呆呆的坐地,问他时
全然不省。夫人看了田氏,想起女儿,重复哭起,众丫鬟劝住了。夫人悲伤不已,
问田氏:“可有爹娘?”田氏回说:“没有。”夫人道:“我举眼无亲,见你,
如见我女儿一般,你做我的义女肯么?”田氏拜道:“若得伏侍夫人,贱妾有幸。”
夫人欢喜,就留在身边了。
顾佥事回家,闻说田氏先期离异,与他无干,写了一封书帖,和休书送与县
官,求他免提,转回察院。又见田氏贤而有智,好生敬重,依了夫人收为义女。
夫人又说起女儿阿秀负魂一事,他千叮万嘱:“休绝了鲁家一脉姻亲。”如今田
氏少艾,何不就招鲁公子为婿,以续前姻?顾佥事见鲁学曾无辜受害,甚是懊悔。
今番夫人说话有理,如何不依?只怕鲁公子生疑,亲到其家,谢罪过了,又说续
亲一事。鲁公子再三推辞不过,只得允从。就把金钗钿为聘,择日过门成亲。
原来顾佥事在鲁公子面前,只说过继的远房侄女;孟夫人在田氏面前,也只
说赘个秀才,并不说真名真姓。到完婚以后,田氏方才晓得就是鲁公子,公子方
才晓得就是梁尚宾的前妻田氏。自此夫妻两口和睦,且是十分孝顺。顾佥事无子,
鲁公子承受了他的家私,发愤攻书。顾佥事见他三场通透,送入国子监,连科及
第。所生二子,一姓鲁,一姓顾,以奉两家宗祀。梁尚宾子孙遂绝。诗曰:
一夜欢娱害自身,百年姻眷属他人。世间用计行奸者,请看当时梁尚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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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卷 新桥市韩五卖春情


“情宠娇多不自由,骊山举火戏诸侯。只知一笑倾人国,不觉胡尘满玉楼。”
这四句诗,是胡曾《咏史诗》。专道着昔日周幽王宠一个妃子,名曰褒姒,
千方百计的媚他。因要取褒姒一笑,向骊山之上,把与诸侯为号的烽火烧起来;
诸侯只道幽王有难,都举兵来救,及到幽王殿下,寂然无事。褒姒呵呵大笑。后
来犬戎起兵来攻,诸侯皆不来救;犬戎遂杀幽王于骊山之下。又春秋时,有个陈
灵公,私通于夏徵舒之母夏姬。与其臣孔宁、仪行父日夜往其家,饮酒作乐。徵
舒心怀愧恨,射杀灵公。后来六朝时,陈后主宠爱张丽华、孔贵嫔,自制《后庭
花》曲,姱美其色,沉湎淫逸,不理国事。被隋兵所追,无处躲藏,遂同二妃
投入井中,为隋将韩擒虎所获,遂亡其国。诗云:
欢娱夏厩忽兴戈,眢井犹闻《玉树》歌。试看二陈同一律,从来亡国女戎多。
当时,隋炀帝也宠萧妃之色。要看扬州景,用麻叔度为帅,起天下民夫百万,
开汴河一千余里,役死人夫无数。造凤舰龙舟,使宫女牵之,两岸乐声闻于百里。
后被宇文化及造反江都,斩炀帝于吴公台下,其国亦倾。有诗为证:
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锦帆未落干戈起,惆怅龙舟更不回。
至于唐明皇宠爱杨贵妃之色,春纵春游,夜专夜宠。谁想杨妃与安禄山私通,
却抱禄山做孩儿。一日,云雨方罢,杨妃钗横鬓乱,被明皇撞见,支吾过了。明
皇从此疑心,将禄山除出在渔阳地面做节度使。那禄山思恋杨妃,举兵反叛。正
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那明皇无计奈何,只得带取百
官逃难。马嵬山下兵变,逼死了杨妃,明皇直走到西蜀。亏了郭令公血战数年,
才恢复得两京。
且如说这几个官家,都只为贪爱女色,致于亡国捐躯。如今愚民小子,怎生
不把色欲警戒!
说话的,你说那戒色欲则甚?自家今日说一个青年子弟,只因不把色欲警戒,
去恋着一个妇人,险些儿坏了堂堂六尺之躯,丢了泼天的家计,惊动新桥市上,
变成一本风流说话。正是:好将前事错,传与后人知。
说这宋朝临安府,去城十里,地名湖墅;出城五里,地名新桥。那市上有个
富户吴防御,妈妈潘氏,止生一子,名唤吴山,娶妻余氏,生得四岁一个孩儿。
防御门首开个丝绵铺,家中放债积谷,果然是金银满箧,米谷成仓!去新桥五里,
地名灰桥市上,新造一所房屋,令子吴山,再拨主管帮扶,也好开一个铺。家中
收下的丝绵,发到铺中卖与在城机户。吴山生来聪俊,粗知礼义;干事朴实,不
好花哄。因此防御不虑他在外边闲理会。
且说吴山每日蚤晨到铺中卖货,天晚回家。这铺中房屋,只占得门面,里头
房屋都是空的。忽一日,吴山在家有事,至晌午才到铺中,走进看时,只见屋后
河边泊着两只剥船,船上许多箱笼、卓、凳、家伙,四五个人尽搬入空屋里来。
船上走起三个妇人:一个中年胖妇人,一个老婆子,一个小妇人,尽走入屋里来。
只因这妇人入屋,有分教吴山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吴山问主管道:
“甚么人不问事由,擅自搬入我屋来?”主管道:“在城人家。为因里役,一时
间无处寻屋,央此间邻居范老来说,暂住两三日便去。正欲报知,恰好官人自来。”
吴山正欲发怒,见那小娘子敛袂向前深深的道个万福:“告官人息怒,非干主管
之事,是奴家大胆,一时事急,出于无奈,不及先来宅上禀知,望乞恕罪。容住
三四日,寻了屋就搬去。房金依例拜纳。”吴山便放下脸来道:“既如此,便多
住些时也不妨,请自稳便。”妇人说罢,就去搬箱运笼。吴山看得心痒,也替他
搬了几件家伙。
说话的,你说吴山平生鲠直,不好花哄。因何见了这个妇人,回嗔作喜,又
替他搬家伙?你不知道,吴山在家时,被父母拘管得紧,不容他闲走。他是个聪
明俊俏的人,干事活动,又不是一个木头的老实;况且青春年少,正是他的时节;
父母又不在面前,浮铺中见了这个美貌的妇人,如何不动心?那胖妇人与小妇人
都道:“不劳官人用力。”吴山道:“在此间住,就是自家一般,何必见外?”
彼此俱各欢喜。天晚,吴山回家,分付主管与里面新搬来的说:“写纸房契来与
我。”主管答应了,不在话下。
且说吴山回到家中,并不把搬来一事说与父母知觉。当夜心心念念,想着那
小妇人。次日早起,换身好衣服,打扮齐整,叫个小厮寿童跟着,摇摆到店中来。
正是:没兴店中赊得酒,命衰撞着有情人。吴山来到铺中,卖了一回货。里面走
动的八老来接吃茶,要纳房状。吴山心下正要进去,恰好得八老来接,便起身入
去。只见那小妇人笑容可掬,接将出来万福:“官人请里面坐。”吴山到中间轩
子内坐下。那老婆子和胖妇人都来相见陪坐,坐间止有三个妇人。吴山动问道:
“娘子高姓?怎么你家男儿汉不见一个?”胖妇人道:“拙夫姓韩,与小儿在衙
门跟官。蚤去晚回,官身不得相会。”坐了一回,吴山低着头睃那小妇人。这小
妇人一双俊俏眼觑着吴山道:“敢问官人青春多少?”吴山道:“虚度二十四岁。
拜问娘子青春?”小妇人道:“与官人一缘一会,奴家也是二十四岁。城中搬下
来,偶辏遇官人,又是同岁,正是有缘千里能相会。”
那老妇人和胖妇人看见关目,推个事故起身去了,止有二人对坐。小妇人到
把些风流话儿挑引吴山。吴山初然只道好人家,容他住,不过砑光而已。谁想见
面,到来刮涎,才晓得是不停当的。欲待转身出去,那小妇人又走过来挨在身边
坐定,作娇作痴,说道:“官人,你将头上金簪子来借我看一看。”吴山除了帽
子,正欲拔时,被小妇人一手按住吴山头髻,一手拔了金簪,就便起身道:“官
人,我和你去楼上说句话。”一头说,径走上楼去了。吴山随后跟上楼来讨簪子。
正是:由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吴山走上楼来,叫道:“娘子,还我簪子!家
中有事,就要回去。”妇人道:“我与你是宿世姻缘,你不要妆假,愿谐枕席之
欢。”吴山道:“行不得!倘被人知觉,却不好看,况此间耳目较近。”时要下
楼,怎奈那妇人放出那万种妖娆,搂住吴山,倒在怀里,将尖尖玉手,扯下吴山
裙裤。情兴如火,按捺不住;携手上床,成其云雨。霎时云收雨散,两个起来偎
倚而坐。吴山且惊且喜,问道:“姐姐,你叫做甚么名字?”妇人道:“奴家排
行第五,小字赛金。长大,父母顺口叫道金奴。敢问官人排行第几?宅上做甚行
业?”吴山道:“父母止生得我一身,家中收丝放债,新桥市上出名的财主。此
间门前铺子,是我自家开的。”金奴暗喜道:“今番缠得这个有钱的男儿,也不
枉了。”
原来这人家是隐名的娼妓,又叫做“私窠子”,是不当官吃衣饭的。家中别
无生意,只靠这一本帐。那老妇人是胖妇人的娘,金奴是胖妇人的女儿。在先,
胖妇人也是好人家出来的,因为丈夫无用,挣挫不得已干这般勾当。金奴自小生
得标致,又识几个字,当时已自嫁与人去了。只因在夫家不&#11978;坐叠,做出来,发
回娘家。事有凑巧,物有偶然。此时胖妇人年纪约近五旬,孤老来得少了,恰好
得女儿来接代,也不当断这样行业,索性大做了。原在城中住,只为这样事被人
告发,慌了,搬下来躲避。却恨吴山偶然撞在了他手里,圈套都安排停当,漏将
入来,不由你不落水。怎地男儿汉不见一个?但看有人来,父子们都回避过了,
做成的规矩。这个妇人,但贪他的,便着他的手,不止陷了一个汉子。
当时金奴道:“一时慌促搬来,缺少盘费。告官人,有银子乞借应五两,不
可推故。”吴山应允了。起身整了衣冠,金奴依先还了金簪。两个下楼,依旧坐
在轩子内。吴山自思道:“我在此耽阁了半晌,虑恐邻舍们谈论。”又吃了一杯
茶。金奴留吃午饭,吴山道:“我耽阁长久,不吃饭了。少间就送盘缠来与你。”
金奴道:“午后特备一杯菜酒,官人不要见却。”说罢,吴山自出铺中。
原来外边近邻见吴山进去。那房屋却是两间六椽的楼屋,金奴只占得一间做
房,这边一间就是丝铺,上面却是空的。有好事哥哥,见吴山半晌不出来,伏在
这间空楼壁边,入马之时,都张见明白。比及吴山出来,坐在铺中,只见几个邻
人都来和哄道:“吴小官人,恭喜恭喜!”吴山初时已自心疑他们知觉,次后见
众人来取笑,他通红了脸皮,说道:“好没来由!有甚么喜贺?”内中有原张见
的,是对门开杂货铺的沈二郎,叫道:“你兀自赖哩,拔了金簪子,走上楼去做
甚么?”吴山被他一句说着了,顿口无言,推个事故,起身便走。众人拦住道:
“我们斗分银子,与你作贺。”
吴山也不顾众说,使性子往西走了。去到娘舅潘家,讨午饭吃了。踱到门前,
向一个店家借过等子,将身边买丝银子秤了二两,放在袖中。又闲坐了一回,捱
到半晚,复到铺中来。主管道:“里面住的正在此请官人吃酒。”恰好八老出来
道:“官人,你那里闲耍?教老子没处寻。家中特备菜酒,止请主管相陪,再无
他客。”吴山就同主管走到轩子下。已安排齐整,无非鱼、肉、酒、果之类。吴
山正席,金奴对坐,主管在旁。三人坐定,八老筛酒,吃过几杯,主管会意,只
推要收铺中,脱身出来。吴山平日酒量浅,主管去了,开怀与金奴吃了十数杯,
便觉有些醉来。将袖中银子送与金奴,便起身挽了金奴手道:“我有一句话和你
说:这桩事,却有些不谐当。邻舍们都知了,来打和哄。倘或传到我家去,父母
知道,怎生是好?此间人眼又紧,口嘴又歹,容不得人。倘有人不惬气,在此飞
砖掷瓦,安身不稳。姐姐,依着我口,寻个僻静所在去住,我自常来看顾你。”
金奴道:“说得是!奴家就与母亲商议。”说罢,那老子又将两杯茶来。吃罢,
免不得又做些干生活。吴山辞别动身,嘱付道:“我此去未来哩,省得众人口舌。
待你寻得所在,八老来说知,我来送你起身。”说罢,吴山出来铺中,分付主管
说话,一径自回,不在话下。
且说金奴送吴山去后,天色已晚。上楼卸了浓妆,下楼来吃了晚饭,将吴山
所言移屋一节,备细说与父母知道。当夜各自安歇。次早起来,胖妇人分付八老
悄地打听邻舍消息。八老到门前站了一回,蹔到间壁粜米张大郎门前,闲坐了一
回。只听得这几家邻舍指指搠搠,只说这事。八老回家,对这胖妇人说道:“街
坊上嘴舌,不是养人的去处。”胖妇人道:“因为在城中被人打搅,无奈搬来,
指望寻个好处安身,久远居住,谁想又撞这般的邻舍!”说罢叹了口气。一面教
老公去寻房子,一面看邻舍动静计较。
却说吴山自那日回家,怕人嘴舌,瞒着父母,只推身子不快,一向不到店中
来。主管自行卖货。金奴在家清闲不惯,八老又去招引旧时主顾,一般来走动。
那几家邻舍初然只晓得吴山行踏,次后见往来不绝,方晓得是个大做的。内中有
生事的道:“我这里都是好人家,如何容得这等鏖<齿曹>的在此住?常言道:近
奸近杀。倘若争锋起来,致伤人命,也要带累邻舍。”说罢,却早那八老听得,
进去说:今日邻舍们又如此如此说。胖妇人听得八老说了,没出气处,碾那老婆
子道:“你七老八老,怕兀谁?不出去门前叫骂这短命多嘴的鸭黄儿!”婆子听
了,果然就起身走到门前叫骂道:“那个多嘴贼鸭黄儿,在这里学放屁!若还敢
来应我的,做这条老性命结识他。那个人家没亲眷来往?”邻舍们听得,道:
“这个贼做大的出精老狗,不说自家干这般没理的事,到来欺邻骂舍!”开杂货
店沈二郎正要应那婆子,中间又有守本分的劝道:“且由他!不要与这半死的争
好歹,赶他起身便了。”婆子骂了几声,见无人来睬他,也自入去。
却说众邻舍都来与主管说:“是你没分晓,容这等不明不白的人在这里住。
不说自家理短,反教老婆子叫骂邻舍。你耳内须听得。我们都到你主家说与防御
知道,你身上也不好看。”主管道:“列位高邻息怒,不必说得,蚤晚就着他搬
去。”众人说罢,自去了。主管当时到里面对胖妇人说道:“你们可快快寻个所
在搬去,不要带累我。看这般模样,住也不秀气。”胖妇人道:“不劳分付,拙
夫已寻屋在城,只在旦晚就搬。”说罢,主管出来。胖妇人与金奴说道:“我们
明蚤搬入城。今日可着八老悄地与吴小官说知,只莫教他父母知觉。”
八老领语,走到新市上吴防御丝绵大铺,不敢径进。只得站在对门人家檐下
蹔去,一眼只看着铺里。不多时,只见吴山踱将出来。看见八老,慌忙走过来,
引那老子离了自家门首,借一个织熟绢人家坐下,问道:“八老有甚话说?”八
老道:“家中五姐领官人尊命,明日搬入城去居住,特着老汉来与官人说知。”
吴山道:“如此最好,不知搬在城中何处?”八老道:“搬在游奕营羊毛寨南横
桥街上。”吴山就身边取出一块银子,约有二钱,送与八老道:“你自将去买杯
酒吃。明日晌午,我自来送你家起身。”八老收了银子,作谢了,一径自回。
且说吴山到次日巳牌时分,唤寿童跟随出门,走到归锦桥边南货店里,买了
两包干果,与小厮拿着,来到灰桥市上铺里。主管相叫罢,将日逐卖丝的银子帐
来算了一回。吴山起身,入到里面与金奴母子叙了寒温,将寿童手中果子,身边
取出一封银子,说道:“这两包粗果,送与姐姐泡茶。银子三两,权助搬屋之费。
待你家过屋后,再来看你。”金奴接了果子并银两,母子两个起身谢道:“重蒙
见惠,何以克当!”吴山道:“不必谢,日后正要往来哩。”说罢,起身看时,
箱笼家火已自都搬下船了。金奴道:“官人,去后几时来看我?”吴山道:“只
须三五日间,便来相望。”金奴一家别了吴山,当日搬入城去了。正是:此处不
留人,自有留人处。
且说吴山原有害夏的病:每过炎天时节,身体便觉疲倦,形容清减。此时正
值六月初旬,因此请个针灸医人,背后灸了几穴火,在家调养,不到店内。心下
常常思念金奴,争奈灸疮疼,出门不得。
却说金奴从五月十七搬移在横桥街上居住,那条街上俱是营里军家,不好此
事,路又僻拗,一向没人走动。胖妇人向金奴道:“那日吴小官许下我们三五日
间就来,到今一月,缘何不见来走一遍?若是他来,必然也看觑我们。”金奴道:
“可着八老去灰桥市上铺中探望他。”当时八老去,就出艮山门到灰桥市上丝铺
里见主管。八老相见罢,主管道:“阿公来,有甚事?”八老道:“特来望吴小
官。”主管道:“官人灸火在家未痊,向不到此。”八老道:“主管若是回宅,
烦寄个信,说老汉到此不遇。”八老也不耽阁,辞了主管便回家中,回覆了金奴。
金奴道:“可知不来,原来灸火在家。”
当日金奴与母亲商议,教八老买两个猪肚磨净,把糯米莲肉灌在里面,安排
烂熟。次蚤,金奴在房中磨墨挥笔,拂开鸾笺写封简,道:“贱妾赛金再拜,谨
启情郎吴小官人:自别尊颜,思慕之心,未尝少怠,悬悬不忘于心。向蒙期约,
妾倚门凝望,不见降临。昨遣八老探拜,不遇而回。妾移居在此,甚是荒凉。听
闻贵恙灸火疼痛,使妾坐卧不安。空怀思忆,不能代替。谨具猪肚二枚,少申问
安之意,幸希笑纳。情照不宣。仲夏二十一日,贱妾赛金再拜。”写罢,折成简
子,将纸封了,猪肚装在盒里,又用帕子包了。都交付八老,叮嘱道:“你到他
家,寻见吴小官,须索与他亲收。”
八老提了盒子,怀中揣着简帖,出门径往大街。走出武林门,直到新桥市上
吴防御门首,坐在街檐石上。只见小厮寿童走出,看见叫道:“阿公,你那里来,
坐在这里?”八老扯寿童到人静去处说:“我特来见你官人说话。我只在此等,
你可与我报与官人知道。”寿童随即转身,去不多时,只见吴山踱将出来。八老
慌忙作揖:“官人,且喜贵体康安!”吴山道:“好!阿公,你盒子里甚么东西?”
八老道:“五姐记挂官人灸火,没甚好物,只安排得两个猪肚,送来与官人吃。”
吴山遂引那老子到个酒店楼上坐定,问道:“你家搬在那里好么?”八老道:
“甚是消索。”怀中将柬帖子递与吴山。吴山接柬在手,拆开看毕,依先折了藏
在袖中。揭开盒子拿一个肚子,教酒博士切做一盘,分付烫两壶酒来。吴山道:
“阿公,你自在这里吃,我家去写回字与你。”八老道:“官人请稳便。”吴山
来到家里卧房中,悄悄的写了回简,又秤五两白银,复到酒店楼上,又陪八老吃
了几杯酒。八老道:“多谢官人好酒,老汉吃不得了。”起身回去,吴山遂取银
子并回柬说道:“这五两银子,送与你家盘缠。多多拜覆五姐,过三两日,定来
相望。”八老收了银、简,起身下楼,吴山送出酒店。
却说八老走到家中,天晚入门,将银、简都付与金奴收了。将简拆开灯下看
时,写道:“山顿首,字覆爱卿韩五娘妆次:向前会间,多蒙厚款。又且云情雨
意,枕席锺情,无时少忘。所期正欲趋会,生因贱躯灸火,有失卿之盼望。又蒙
遣人垂顾,兼惠可口佳褷,不胜感感。二三日间,容当面会。白金五两,权表微
情,伏乞收入。吴山再拜。”看简毕。金奴母子得了五两银子,千欢万喜,不在
话下。
且说吴山在酒店里,捱到天晚,拿了一个猪肚,悄地里到自卧房,对浑家说:
“难得一个识熟机户,闻我灸火,今日送两个熟肚与我。在外和朋友吃了一个,
拿一个回来与你吃。”浑家道:“你明日也用作谢他。”当晚吴山将肚子与妻在
房吃了,全不教父母知觉。
过了两日。第三日,是六月二十四日。吴山起蚤,告父母道:“孩儿一向不
到铺中,喜得今日好了,去走一遭。况在城神堂巷有几家机户赊帐要讨,入城便
回。”防御道:“你去不可劳碌。”吴山辞父,讨一乘兜轿抬了,小厮寿童打伞
跟随。只因吴山要进城,有分教金奴险送他性命。正是: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
伏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吴山上轿,不觉蚤到灰桥市上。
下轿进铺,主管相见。吴山一心只在金奴身上,少坐,便起身分付主管:“我入
城收拾机户赊帐,回来算你日逐卖帐。”主管明知到此处去,只不敢阻,但劝:
“官人贵体新痊,不可别处闲走,空受疼痛。”
吴山不听,上轿预先分付轿夫,径进艮山门,迤逦到羊毛寨南横桥,寻问湖
市搬来韩家。旁人指说:“药铺间壁就是。”吴山来到门首下轿,寿童敲门。里
面八老出来开门,见了吴山,慌入去说知。吴山进门,金奴母子两个堆下笑来迎
接,说道:“贵人难见面。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吴山与金奴母子相唤罢,到里
面坐定吃茶。金奴道:“官人认认奴家房里。”吴山同金奴到楼上房中。正所谓:
合意友来情不厌,知心人至话相投。金奴与吴山在楼上,如鱼得水,似漆投胶,
两个无非说些深情密意的话。少不得安排酒殽,八老搬上楼来,掇过镜架,就摆
在梳妆卓上。八老下来,金奴讨酒,才敢上去。两个并坐,金奴筛酒一杯,双手
敬与吴山道:“官人灸火,妾心无时不念。”吴山接酒在手道:“小生为因灸火,
有失期约。”酒尽,也筛一杯回敬与金奴。吃过十数杯,二人情兴如火,免不得
再把旧情一叙。交欢之际,无限恩情。事毕起来,洗手更酌。又饮数杯,醉眼朦
胧,余兴未尽。吴山因灸火在家,一月不曾行事,见了金奴,如何这一次便罢?
吴山合当死,魂灵都被金奴引散乱了,情兴复发,又弄一火。正是:爽口物多终
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吴山重复,自觉神思散乱,身体困倦,打熬不过,饭也
不吃,倒身在床上睡了。金奴见吴山睡着,走下楼到外边,说与轿夫道:“官人
吃了几杯酒,睡在楼上。二位太保宽坐等一等,不要催促。”轿夫道:“小人不
敢来催。”金奴分付毕,走上楼来,也睡在吴山身边。
且说吴山在床上方合眼,只听得有人叫:“吴小官好睡!”连叫数声。吴山
醉眼看见一个胖大和尚,身披一领旧褊衫,赤脚穿双僧鞋,腰系着一条黄丝绦,
对着吴山打个问讯。吴山跳起来还礼道:“师父上刹何处?因甚唤我?”和尚道:
“贫僧是桑菜园水月寺住持,因为死了徒弟,特来劝化官人。贫僧看官人相貌,
生得福薄,无缘受享荣华;只好受些清淡,弃俗出家,与我做个徒弟。”吴山道:
“和尚好没分晓!我父母半百之年,止生得我一人,成家接代,创立门风,如何
出家?”和尚道:“你只好出家,若还贪享荣华,即当命夭。依贫僧口,跟我去
罢。”吴山道:“乱话!此间是妇人卧房,你是出家人,到此何干?”那和尚睁
着两眼,叫道:“你跟我去也不?”吴山道:“你这秃驴,好没道理!只顾来缠
我做甚?”和尚大怒,扯了吴山便走,到楼梯边,吴山叫起屈来,被和尚尽力一
推,望楼梯下面倒撞下来。撒然惊觉,一身冷汗。开眼时,金奴还睡未醒,原来
做一场梦。觉得有些恍惚,爬起坐在床上,呆了半晌。金奴也醒来,道:“官人
好睡。难得你来,且歇了,明蚤去罢。”吴山道:“家中父母记挂,我要回去,
别日再来望你。”金奴起身,分付安排点心。吴山道:“我身子不快,不要点心。”
金奴见吴山脸色不好,不敢强留。吴山整了衣冠,下楼辞了金奴母子,急急上轿。
天色已晚,吴山在轿思量:白日里做场梦,甚是作怪。又惊又忧,肚里渐觉
疼起来。在轿过活不得,巴不得到家,分付轿夫快走。捱到自家门首,肚疼不可
忍,跳下轿来,走入里面,径奔楼上。坐在马桶上,疼一阵,撒一阵,撒出来都
是血水。半晌,方上床,头眩眼花,倒在床上,四肢倦怠,百骨酸疼,大底是本
身元气微薄,况又色欲过度。
防御见吴山面青失色,奔上楼来,吃了一惊道:“孩儿因甚这般模样?”吴
山应道:“因在机户人家多吃了几杯酒,就在他家睡。一觉醒来热渴,又吃了一
碗冷水,身体便觉拘急,如今作起泻来。”说未了,咬牙寒<口禁>,浑身冷汗如雨,
身如炭火一般。防御慌急下楼,请医来看,道:“脉气将绝,此病难医。”再三
哀恳太医,乞用心救取。医人道:“此病非干泄泻之事,乃是色欲过度,耗散元
气,为脱阳之症,多是不好。我用一帖药,与他扶助元气。若是服药后,热退脉
起,则有生意。”医人撮了药自去。父母再三盘问,吴山但摇头不语。
将及初更,吴山服了药,伏枕而卧。忽见日间和尚又来,立在床边,叫道:
“吴山,你强熬做甚?不如早随我去。”吴山道:“你快去,休来缠我!”那和
尚不由分说,将身上黄丝绦缚在吴山项上,扯了便走。吴山攀住床棂,大叫一声
惊醒,又是一梦。开眼看时,父母、浑家皆在面前。父母问道:“我儿因甚惊觉?”
吴山自觉神思散乱,料捱不过,只得将金奴之事,并梦见和尚,都说与父母知道。
说罢,哽哽咽咽哭将起来。父母、浑家尽皆泪下。防御见吴山病势危笃,不敢埋
怨他,但把言语来宽解。
吴山与父母说罢,昏晕数次。复苏,泣谓浑家道:“你可善侍公姑,好看幼
子。丝行资本,尽彀盘费。”浑家哭道:“且宽心调理,不要多虑。”吴山叹了
气一口,唤丫鬟扶起,对父母说道:“孩儿不能复生矣。爹娘空养了我这个忤逆
子,也是年灾命厄,逢着这个冤家。今日虽悔,噬脐何及!传与少年子弟,不要
学我干这等非为的事,害了自己性命。男子六尺之躯,实是难得!要贪花恋色的,
将我来做个样。孩儿死后,将身尸丢在水中,方可谢抛妻弃子、不养父母之罪。”
言讫,方才合眼,和尚又在面前。吴山哀告:“我师,我与你有甚冤仇,不肯放
舍我?”和尚道:“贫僧只因犯了色戒,死在彼处,久滞幽冥,不得脱离鬼道。
向日偶见官人白昼交欢,贫僧一时心动,欲要官人做个阴魂之伴。”言罢而去。
吴山醒来,将这话对父母说知。吴防御道:“原来被冤魂来缠。”慌忙在门
外街上,焚香点烛,摆列羹饭,望空拜告:“慈悲放舍我儿生命,亲到彼处设醮
追拔。”祝毕,烧化纸钱。
防御回到楼上,天晚,只见吴山朝着里床睡着,猛然番身坐将起来,睁着眼
道:“防御,我犯如来色戒,在羊毛寨里寻了自尽。你儿子也来那里淫欲,不免
把我前日的事,陡然想起,要你儿子做个替头,不然求他超度。适才承你羹饭纸
钱,许我荐拔,我放舍了你的儿子,不在此作祟。我还去羊毛寨里等你超拔,若
得脱生,永不来了。”说话方毕,吴山双手合掌作礼,洒然而觉,颜色复旧。浑
家摸他身上,已住了热;起身下床解手,又不泻了。一家欢喜,复请原日医者来
看。说道:“六脉已复,有可救生路。”撮下了药,调理数日,渐渐好了。
防御请了几众僧人,在金奴家做了一昼夜道场。只见金奴一家做梦,见个胖
和尚拿了一条拄杖去了。
吴山将息半年,依旧在新桥市上生理。一日,与主管说起旧事,不觉追悔道:
“人生在世,切莫为昧己勾当。真个明有人非,幽有鬼责,险些儿丢了一条性命。”
从此改过前非,再不在金奴家去。亲邻有知道的,无不钦敬。正是:痴心做处人
人爱,冷眼观时个个嫌。觑破关头邪念息,一生出处自安恬。

[发帖际遇]: gn0811扮成吴天德,骗得银两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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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卷 闲云庵阮三偿冤债


好姻缘是恶姻缘,莫怨他人莫怨天。但愿向平婚嫁早,安然无事度余年。
这四句,奉劝做人家的,早些毕了儿女之债。常言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
不婚不嫁,弄出丑吒。多少有女儿的人家,只管要拣门择户,扳高嫌低,担误了
婚姻日子。情窦开了,谁熬得住?男子便去偷情嫖院;女儿家拿不定定盘星,也
要走差了道儿。那时悔之何及!
则今日说个大大官府,家住西京河南府梧桐街兔演巷,姓陈,名太常。自是
小小出身,累官至殿前太尉之职。年将半百,娶妾无子,止生一女,叫名玉兰。
那女孩儿生于贵室,长在深闺,青春二八,真有如花之容,似月之貌。况描绣针
线,件件精通;琴棋书画,无所不晓。那陈太常常与夫人说:“我位至大臣,家
私万贯,止生得这个女儿,况有才貌,若不寻个名目相称的对头,枉居朝中大臣
之位。”便唤官媒婆分付道:“我家小姐年长,要选良姻,须是三般全的方可来
说:一要当朝将相之子,二要才貌相当,三要名登黄甲。有此三者,立赘为婿;
如少一件,枉自劳力。”因此往往选择,或有登科及第的,又是小可出身;或门
当户对,又无科第;及至两事俱全,年貌又不相称,以此蹉跎下去。光阴似箭,
玉兰小姐不觉一十九岁了,尚没人家。
时值正和二年上元令节,国家有旨庆赏元宵。五凤楼前架起鳌山一座,满地
华灯,喧天锣鼓。自正月初五日起,至二十日止,禁城不闭,国家与民同乐。怎
见得?有只词儿,名《瑞鹤仙》,单道着上元佳景:
“瑞烟浮禁苑,正绛阙春回;新正方半,冰轮桂华满。溢花衢歌市,芙蓉开
遍。龙楼两观,见银烛星球灿烂。卷珠帘,尽日笙歌,盛集宝钗金钏。
堪羡!绮罗丛里,兰麝香中,正宜游玩。风柔夜暧,花影乱,笑声喧。闹蛾
儿满地,成团打块,簇道冠儿斗转。喜皇都,旧日风光,太平再见。”
只为这元宵佳节,处处观灯,家家取乐,引出一段风流的事来。
话说这兔演巷内,有个年少才郎,姓阮,名华,排行第三,唤做阮三郎。他
哥阮大与父母专在两京商贩,阮二专一管家。那阮三年方二九,一貌非俗;诗词
歌赋,般般皆晓。笃好吹箫。结交几个豪家子弟,每日向歌馆娼楼,留连风月。
时遇上元灯夜,知会几个弟兄来家,笙箫弹唱,歌笑赏灯。这伙子弟在阮三家,
吹唱到三更方散。阮三送出门,见行人稀少,静夜月明如画,向众人说道:“恁
般良夜,何忍便睡?再举一曲何如?”众人依允,就在阶沿石上向月而坐,取出
笙、箫、象板,口吐清音,呜呜咽咽的又吹唱起来。正是:隔墙须有耳,窗外岂
无人?
那阮三家,正与陈太尉对衙。衙内小姐玉兰,欢耍赏灯,将次要去歇息,忽
听得街上乐声缥缈,响彻云际。料得夜深,众人都睡了,忙唤梅香,轻移莲步,
直至大门边。听了一回,情不能已。有个心腹的梅香,名曰碧云。小姐低低分付
道:“你替我去街上看甚人吹唱。”梅香巴不得趋承小姐,听得使唤这事,轻轻
地走到街边,认得是对邻子弟,忙转身入内,回复小姐道:“对邻阮三官与几个
相识,在他门首吹唱。”那小姐半晌之间,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数日前,我
爹曾说阮三点报朝中驸马,因使用不到,退回家中。想就是此人了,才貌必然出
众。”又听了一个更次,各人分头散去。小姐回转香房,一夜不曾合眼,心心念
念,只想着阮三:“我若嫁得恁般风流子弟,也不枉一生夫妇。怎生得会他一面
也好?”正是:邻女乍萌窥玉意,文君早乱听琴心。
且说次日天晓,阮三同几个子弟到永福寺中游玩,见烧香的士女佳人,来往
不绝,自觉心性荡漾。到晚回家,仍集昨夜子弟,吹唱消遣。每夜如此,迤逦至
二十日。这一夜,众子弟们各有事故,不到阮三家里。阮三独坐无聊,偶在门侧
临街小轩内,拿壁间紫玉鸾箫,手中按着宫、商、角、徵、羽,将时样新词曲调,
清清地吹起。吹不了半只曲儿,忽见个侍女推门而入,深深地向前道个万福。阮
三停箫问道:“你是谁家的姐姐?”丫鬟道;“贱妾碧云,是对邻陈衙小姐贴身
伏侍的。小姐私慕官人,特地着奴请官人一见。”那阮三心下思量道:“他是个
官宦人家,守阍耳目不少。进去易,出来难,被人瞧见盘问时,将何回答?却不
枉受凌辱?”当下回言道:“多多上复小姐,怕出入不便,不好进来。”碧云转
身回复小姐。小姐想起夜来音韵标格,一时间春心摇动,便将手指上一个金镶宝
石戒指儿,褪将下来,付与碧云,分付道:“你替我将这件物事,寄与阮三郎,
将带他来见我一见,万不妨事。”碧云接得在手,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慌
忙来到小轩。阮三官还在那里。碧云手儿内托出这个物来,致了小姐之意。阮三
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有此物为证,又有梅香引路,何怕他人?”随即与碧
云前后而行。到二门外,小姐先在门傍守候,觑着阮三目不转睛,阮三看得女子
也十分仔细。正欲交言,门外吆喝道:“太尉回衙!”小姐慌忙回避归房,阮三
郎火速回家。
自此把那戒指儿紧紧的戴在左手指上,想那小姐的容貌,一时难舍。只恨闺
阁深沉,难通音信。或在家,或出外,但是看那戒指儿,心中十分惨切。无由再
见,追忆不已。那阮三虽不比宦家子弟,亦是富室伶俐的才郎。因是相思日久,
渐觉四肢羸瘦,以至废寝忘餐。忽经两月有余,恹恹成病。父母再三严问,并不
肯说。正是:口含黄柏味,有苦自家知。
却说有一个与阮三一般的豪家子弟,姓张,名远,素与阮三交厚。闻得阮三
有病月余,心中悬挂。一日早,到阮三家内询问起居。阮三在卧榻上听得堂中有
似张远的声音,唤仆邀入房内。张远看着阮三面黄肌瘦,咳嗽吐痰,心中好生不
忍,嗟叹不已。坐向榻床上去问道:“阿哥,数日不见,怎么染着这般晦气?你
害的是甚么病?”阮三只摇头不语。张远道:“阿哥,借你手我看看脉息。”阮
三一时失于计较,便将左手抬起,与张远察脉。张远按着寸关尺,正看脉间,一
眼瞧见那阮三手指上戴着个金嵌宝石的戒指。张远口中不说,心下思量:“他这
等害病,还戴着这个东西,况又不是男子之物,必定是妇人的表记。料得这病根
从此而起。”也不讲脉理,便道:“阿哥,你手上戒指从何而来?恁般病症,不
是当耍。我与你相交数年,重承不弃,日常心腹,各不相瞒。我知你心,你知我
意,你可实对我说。”阮三见张远参到八九分的地步,况兼是心腹朋友,只得将
来历因依,尽行说了。张远道:“阿哥,他虽是个宦家的小姐,若无这个表记,
便对面相逢,未知他肯与不肯;既有这物事,心下已允。待哥哥将息贵体,稍健
旺时,在小弟身上,想个计策,与你成就此事。”阮三道:“贱恙只为那事而起,
若要我病好,只求早图良策。”枕边取出两锭银子,付与张远道:“倘有使用,
莫惜小费。”张远接了银子道:“容小弟从容计较,有些好音,却来奉报。你可
宽心保重。”
张远作别出门,到陈太尉衙前站了两个时辰。内外出入人多,并无相识,张
远闷闷而回。次日,又来观望,绝无机会。心下想道:“这事难以启齿,除非得
他梅香碧云出来,才可通信。”看看到晚,只见一个人捧着两个磁瓮,从衙里出
来,叫唤道:“门上那个走差的闲在那里?奶奶着你将这两瓮小菜送与闲云庵王
师父去。”张远听得了,便想道:“这闲云庵王尼姑,我平昔相认的。奶奶送他
小菜,一定与陈衙内往来情熟。他这般人,出入内里,极好传消递息,何不去寻
他商议?”又过了一夜。到次早,取了两锭银子,径投闲云庵来。
这庵儿虽小,其实幽雅。怎见得?有诗为证:
短短横墙小小亭,半檐疏玉响玲玲。尘飞不到人长静,一篆炉烟两卷经。
庵内尼姑,姓王,名守长,他原是个收心的弟子。因师弃世日近,不曾接得
徒弟,止有两个烧香、上灶烧火的丫头。专一向富贵人家布施。佛殿后新塑下观
音、文殊、普贤三尊法像,中间观音一尊,亏了陈太尉夫人发心喜舍,妆金完了,
缺那两尊未有施主。这日正出庵门,恰好遇着张远。尼姑道:“张大官何往?”
张远答道:“特来。”尼姑回身请进,邀入庵堂中坐定。
茶罢,张远问道:“适间师父要往那里去?”尼姑道:“多蒙陈太尉家奶奶
布施,完了观音圣像,不曾去回复他。昨日又承他差人送些小菜来看我,作意备
些薄礼,来日到他府中作谢,后来那两尊,还要他大出手哩。因家中少替力的人,
买几件小东西,也只得自身奔走。”张远心下想道:“又好个机会。”便向尼姑
道:“师父,我有个心腹朋友,是个富家。这二尊圣像,就要他独造也是容易,
只要烦师父干一件事。”张远在袖儿里摸出两锭银子,放在香桌上道:“这银子
权当开手,事若成就,盖庵盖殿,随师父的意。”那尼姑贪财,见了这两锭细丝
白银,眉花眼笑道:“大官人,你相识是谁?委我干甚事来?”张远道:“师父,
这事是件机密事,除是你干得,况是顺便。可与你到密室说知。”说罢,就把二
锭银子,纳入尼姑袖里,尼姑半推不推收了。二人进一个小轩内竹榻前坐下,张
远道:“师父,我那心腹朋友阮三官,于今岁正月间,蒙陈太尉小姐使梅香寄个
表记来与他,至今无由相会。明日师父到陈府中去见奶奶,乘这个便,倘到小姐
房中,善用一言,约到庵中与他一见,便是师父用心之处。”尼姑沉吟半晌,便
道:“此事未敢轻许,待会见小姐,看其动静,再作计较。你且说甚么表记?”
张远道:“是个嵌宝金戒指。”尼姑道:“借过这戒指儿来暂时,自有计较。”
张远见尼姑收了银子,又不推辞,心中大喜。当时作别,便到阮三家来,要了他
的金戒指,连夜送到尼姑处了。
却说尼姑在床上想了半夜。次日天晓起来,梳洗毕,将戒指戴在左手上,收
拾礼盒,着女童挑了,迤逦来到陈衙,直至后堂歇了。夫人一见,便道:“出家
人如何烦你坏钞?”尼姑稽首道:“向蒙奶奶布施,今观音圣像已完,山门有幸。
贫僧正要来回覆奶奶。昨日又蒙厚赐,感谢不尽。”夫人道:“我见你说没有好
小菜吃粥,恰好江南一位官人,送得这几瓮瓜菜来,我分两瓮与你。这些小东西,
也谢什么!”尼姑合掌道:“阿弥陀佛!滴水难消。虽是我僧家口吃十方,难说
是应该的。”夫人道:“这圣像完了中间一尊,也就好看了。那两尊以次而来,
少不得还要助些工费。”尼姑道:“全仗奶奶做个大功德,今生恁般富贵,也是
前世布施上修来的。如今再修去时,那一世还你荣华受用。”夫人教丫鬟收了礼
盒,就分付厨下办斋,留尼姑过午。
少间,夫人与尼姑吃斋,小姐也坐在侧边相陪。斋罢,尼姑开言道:“贫僧
斗胆,还有句话相告:小庵圣像新完,涓选四月初八日,我佛诞辰,启建道场,
开佛光明。特请奶奶、小姐,光降随喜,光辉山门则个。”夫人道:“老身定来
拜佛,只是小姐怎么来得?”那尼姑眉头一蹙,计上心来,道:“前日坏腹,至
今未好,借解一解。”那小姐因为牵挂阮三,心中正闷,无处可解情怀。忽闻尼
姑相请,喜不自胜。正要行动,仍听夫人有阻,巴不得与那尼姑私下计较。因见
尼姑要解手,便道:“奴家陪你进房。”两个直至闺室。正是:背地商量无好话,
私房计较有奸情。
尼姑坐在触桶上道:“小姐,你到初八日同奶奶到小庵觑一觑,若何?”小
姐道:“我巴不得来,只怕爹妈不肯。”尼姑道:“若是小姐坚意要去,奶奶也
难固执。奶奶若肯时,不怕太尉不容。”尼姑一头放话,一头去拿粗纸,故意露
出手指上那个宝石嵌的金戒指来。小姐见了大惊,便问道:“这个戒指那里来的?”
尼姑道:“两月前,有个俊雅的小官人进庵,看妆观音圣像,手中褪下这个戒指
儿来,带在菩萨手指上,祷祝道:‘今生不遂来生愿,愿得来生逢这人。’半日
间对着那圣像,潸然挥泪。被我再四严问,他道:‘只要你替我访这戒指的对儿,
我自有话说。’”小姐见说了意中之事,满面通红。停了一会,忍不住又问道:
“那小官人姓甚?常到你庵中么?”尼姑回道:“那官人姓阮,不时来庵闲观游
玩。”小姐道:“奴家有个戒指,与他到是一对。”说罢,连忙开了妆盒,取出
个嵌宝戒指,递与尼姑。尼姑将两个戒指比看,果然无异,笑将起来。小姐道:
“你笑什么?”尼姑道:“我笑这个小官人,痴痴的只要寻这戒指的对儿;如今
对到寻着了,不知有何话说?”小姐道:“师父,我要……”说了半句,又住了
口。尼姑道:“我们出家人,第一口紧。小姐有话,不妨分付。”小姐道:“我
要会那官人一面,不知可见得么?”尼姑道:“那官人求神祷佛,一定也是为着
小姐了。要见不难,只在四月初八这一日,管你相会。”小姐道:“便是爹妈容
奴去时,母亲在前,怎得方便?”尼姑附耳低言道:“到那日来我庵中,倘斋罢
闲坐,便可推睡,此事就谐了。”小姐点头会意,便将自己的戒指都舍与尼姑。
尼姑道:“这金子好把做妆佛用,保小姐百事称心。”说罢,两个走出房来。夫
人接着,问道:“你两个在房里多时,说甚么样话?”惊得那尼姑心头一跳,忙
答道:“小姐因问我浴佛的故事,以此讲说这一晌。”又道:“小姐也要瞻礼佛
像,奶奶对太尉老爷说声,至期专望同临。”夫人送出厅前,尼姑深深作谢而去。
正是:惯使牢笼计,安排年少人。
再说尼姑出了太尉衙门,将了小姐舍的金戒指儿,一直径到张远家来。张远
在门首伺候多时了,远远地望见尼姑,口中不道,心下思量:“家下耳目众多,
怎么言得此事?”提起脚儿,慌忙迎上一步道:“烦师父回庵去,随即就到。”
尼姑回身转巷,张远穿径寻庵,与尼姑相见。邀入松轩,从头细话,将一对戒指
儿度与张远。张远看见道:“若非师父,其实难成,阮三官还有重重相谢。”张
远转身就去回复阮三。阮三又收一个戒指,双手带着,欢喜自不必说。
至四月初七日,尼姑又自到陈衙邀请,说道:“因夫人小姐光临,各位施主
人家,贫僧都预先回了。明日更无别人,千万早降。”夫人已自被小姐朝暮聒絮
的要去拜佛,只得允了。那晚,张远先去期约阮三。到黄昏人静,悄悄地用一乘
女轿抬到庵里。尼姑接入,寻个窝窝凹凹的房儿,将阮三安顿了。分明正是:猪
羊送屠户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
尼姑睡到五更时分,唤女童起来,佛前烧香点烛,厨下准备斋供。天明便去
催那采画匠来,与圣像开了光明,早斋就打发去了。少时陈太尉女眷到来,怕不
稳便,单留同辈女僧,在殿上做功德诵经。
将次到巳牌时分,夫人与小姐两个轿儿来了。尼姑忙出迎接,邀入方丈。茶
罢,去殿前、殿后拈香礼拜。夫人见旁无杂人,心下欢喜。尼姑请到小轩中宽坐,
那伙随从的男女各有个坐处。尼姑支分完了,来陪夫人小姐前后行走,观看了一
回,才回到轩中吃斋。斋罢,夫人见小姐饭食稀少,洋洋瞑目作睡。夫人道:
“孩儿,你今日想是起得早了些。”尼姑慌忙道:“告奶奶,我庵中绝无闲杂之
辈,便是志诚老实的女娘们,也不许他进我的房内。小姐去我房中,拴上房门睡
一睡,自取个稳便,等奶奶闲步一步。你们几年何月来走得一遭!”夫人道:
“孩儿,你这般困倦,不如在师父房内睡睡。”
小姐依了母命,走进房内,刚拴上门,只见阮三从床背后走出来,看了小姐,
深深的作揖道:“姐姐,候之久矣。”小姐慌忙摇手,低低道:“莫要则声!”
阮三倒褪几步,候小姐近前,两手相挽,转过床背后,开了侧门,又到一个去处:
小巧漆桌藤床,隔断了外人耳目。两人搂做一团,说了几句情话,双双解带,好
似渴龙见水。这场云雨,其实畅快。有《西江月》为证:
一个想着吹箫风韵,一个想着戒指恩情。相思半载欠安宁,此际相逢侥幸。
一个难辞病体,一个敢惜童身?枕边吁喘不停声,还嫌道欢娱俄顷。
原来阮三是个病久的人,因为这女子,七情所伤,身子虚弱。这一时相逢,
情兴酷浓,不顾了性命。那女子想起日前要会不能,今日得见,倒身奉承,尽情
取乐。不料乐极悲生,为好成歉。一阳失去,片时气断丹田;七魄分飞,顷刻魂
归阴府。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小姐见阮三伏在身上寂然不动,
用双手儿搂定郎腰,吐出丁香,送郎口中。只见牙关紧咬难开,摸着遍身冰冷,
惊慌了云雨娇娘,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荡散了七魄,番身推在里床,起来
忙穿襟袄,带转了侧门,走出前房,喘息未定。怕娘来唤,战战兢兢;向妆台重
整花钿,对鸾镜再匀粉黛。恰才整理完备,早听得房外夫人声唤,小姐慌忙开门,
夫人道:“孩儿,殿上功德也散了,你睡才醒?”小姐道:“我睡了半晌,在这
里整头面,正要出来和你回衙去。”夫人道:“轿夫伺候多时了。”小姐与夫人
谢了尼姑,上轿回衙去不题。
且说尼姑王守长送了夫人起身,回到庵中,厨房里洗了盘碗器皿,佛殿上收
了香火供食,一应都收拾已毕。只那张远同阮二哥进庵,与尼姑相见了,称谢不
已,问道:“我家三官今在那里?”尼姑道:“还在我里头房里睡着。”尼姑便
引阮二与张远开了侧房门,来卧床边叫道:“三哥,你恁的好睡,还未醒!”连
叫数次不应,阮二用手摇也不动,口鼻全无气息。仔细看时,呜呼哀哉了。阮二
吃了一惊,便道:“师父,怎地把我兄弟坏了性命?这事不得干净!”尼姑慌道:
“小姐吃了午斋便推要睡,就入房内,约有二个时辰。殿上功德完了,老夫人叫
醒来,恰才去得不多时。我只道睡着,岂知有此事。”阮二道:“说便是这般说,
却是怎了?”尼姑道:“阮二官,今日幸得张大官在此,向蒙张大官分付,实望
你家做檀越施主,因此用心,终不成要害你兄弟性命?张大官,今日之事,却是
你来寻我,非是我来寻你。告到官府,你也不好,我也不好。向蒙施银二锭,一
锭我用去了,止存一锭不敢留用,将来与三官人凑买棺木盛殓。只说在庵养病,
不料死了。”说罢,将出这锭银子,放在卓上道:“你二位,凭你怎么处置。”
张远与阮二默默无言,呆了半晌。阮二道:“且去买了棺木来再议。”张远收了
银子,与阮二同出庵门,迤逦路上行着。张远道:“这个事本不干尼姑事。三哥
是个病弱的人,想是与女子交会,用过了力气,阳气一脱,就是死的。我也只为
令弟面上情分好,况令弟前日,在床前再四叮咛,央浼不过,只得替他干这件事。”
阮二回言道:“我论此事,人心天理,也不干着那尼姑事,亦不干你事。只是我
这小官人年命如此,神作祸作,作出这场事来。我心里也道罢了,只愁大哥与老
官人回来怨畅,怎的了?”连晚与张远买了一口棺木,抬进庵里,盛殓了,就放
在西廊下,只等阮员外、大哥回来定夺。正是:酒到散筵欢趣少,人逢失意叹声
多。
忽一日,阮员外同大官人商贩回家,与院君相见,合家欢喜。员外动问三儿
病症,阮二只得将前后事情,细细诉说了一遍。老员外听得说三郎死了,放声大
哭一场,要写起词状,与陈太尉女儿索命:“你家贱人来惹我的儿子!”阮大、
阮二再四劝道:“爹爹,这个事想论来,都是兄弟作出来的事,以致送了性命。
今日爹爹与陈家讨命,一则势力不敌,二则非干太尉之事。”勉劝老员外选个日
子,就庵内修建佛事,送出郊外安厝了。
却说陈小姐自从闲云庵归后,过了月馀,常常恶心气闷,心内思酸,一连三
个月经脉不举。医者用行经顺气之药,如何得应?夫人暗地问道:“孩儿,你莫
是与那个成这等事么?可对我实说。”小姐晓得事露了,没奈何,只得与夫人实
说。夫人听得呆了,道:“你爹爹只要寻个有名目的才郎,靠你养老送终;今日
弄出这丑事,如何是好?只怕你爹爹得知这事,怎生奈何?”小姐道:“母亲,
事已如此,孩儿只是一死,别无计较。”夫人心内又恼又闷。看看天晚,陈太尉
回衙,见夫人面带忧容,问道:“夫人,今日何故不乐?”夫人回道:“我有一
件事恼心。”太尉便问:“有甚么事恼心?”夫人见问不过,只得将情一一诉出。
太尉不听说万事俱休,听得说了,怒从心上起,道:“你做母的不能看管孩儿,
要你做甚?”急得夫人阁泪汪汪,不敢回对。太尉左思右想,一夜无寐。
天晓出外理事,回衙与夫人计议:“我今日用得买实做了:如官府去,我女
孩儿又出丑,我府门又不好看;只得与女孩儿商量作何理会。”女儿扑簌簌吊下
泪来,低头不语。半晌间,扯母亲于背静处,说道:“当初原是儿的不是,坑了
阮三郎的性命。欲要寻个死,又有三个月遗腹在身;若不寻死,又恐人笑。”一
头哭着,一头说:“莫若等待十个月满足,生得一男半女,也不绝了阮三后代,
也是当日相爱情分。妇人从一而终。虽是一时苟合,亦是一日夫妻,我断然再不
嫁人。若天可怜见,生得一个男子,守他长大,送还阮家,完了夫妻之情。那时
寻个自尽,以赎玷辱父母之罪。”夫人将此话说与太尉知道,太尉只叹了一口气,
也无奈何。暗暗着人请阮员外来家计议,说道:“当初是我闺门不谨,以致小女
背后做出天大事来,害了你儿子性命,如今也休题了。但我女儿已有三个月遗腹,
如何出活?如今只说我女曾许嫁你儿子,后来在闲云庵相遇,为想我女,成病几
死,因而彼此私情。庶他日生得一男半女,犹有许嫁情由,还好看相。”阮员外
依允,从此就与太尉两家来往。
十月满足,阮员外一般遣礼催生,果然生个孩儿。到了三岁,小姐对母亲说,
欲待领了孩儿,到阮家拜见公婆,就去看看阮三坟墓。夫人对太尉说知,俱依允
了。拣个好日,小姐备礼过门,拜见了阮员外夫妇。次日,到阮三墓上哭奠了一
回。又取出银两,请高行真僧广设水陆道场,追荐亡夫阮三郎。其夜梦见阮三到
来,说道:“小姐,你晓得夙因么?前世你是个扬州名妓,我是金陵人,到彼访
亲,与你相处情厚,许定一年之后再来,必然娶你为妻。及至归家,惧怕父亲,
不敢禀知,别成姻眷。害你终朝悬望,郁郁而死。因是夙缘未断,今生乍会之时,
两情牵恋。闲云庵相会,是你来索冤债;我登时身死,偿了你前生之命。多感你
诚心追荐,今已得往好处托生。你前世抱志节而亡,今世合享荣华。所生孩儿,
他日必大贵,烦你好好抚养教训。从今你休怀忆念。”玉兰小姐梦中一把扯住阮
三,正要问他托生何处,被阮三用手一推,惊醒将来,嗟叹不已。方知生死恩情,
都是前缘夙债。
从此小姐放下情怀,一心看觑孩儿。光阴似箭,不觉长成六岁,生得清奇,
与阮三一般标致,又且资性聪明。陈太尉爱惜真如掌上之珠,用自己姓,取名陈
宗阮,请个先生教他读书,到一十六岁,果然学富五车,书通二西。十九岁上,
连科及第,中了头甲状元,奉旨归娶。陈、阮二家争先迎接回家,宾朋满堂,轮
流做庆贺筵席。当初陈家生子时,街坊上晓得些风声来历的,免不得点点搠搠,
背后讥诮。到陈宗阮一举成名,翻夸奖玉兰小姐贞节贤慧,教子成名,许多好处。
世情以成败论人,大率如此!后来陈宗阮做到吏部尚书留守官,将他母亲十九岁
上守寡,一生不嫁,教子成名等事,表奏朝廷,启建贤节牌坊。正所谓:贫家百
事百难做,富家差得鬼推磨。虽然如此,也亏陈小姐后来守志,一床锦被遮盖了,
至今河南府传作佳话。有诗为证,诗曰:
兔演巷中担病害,闲云庵里偿冤债。周全末路仗贞娘,一床锦被相遮盖。

[发帖际遇]: gn0811跑去泰国取经,回来后出版《葵花宝典--2008奥运免自宫限量特别珍藏版》,获利银两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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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卷 穷马周遭际卖饣追媪


前程暗漆本难知,秋月春花各有时。静听天公分付去,何须昏夜苦奔驰?
话说大唐贞观改元,太宗皇帝仁明有道,信用贤臣。文有十八学士,武有十
八路总管。真个是:鸳班济济,鹭序彬彬。凡天下有才有智之人,无不举荐在位,
尽其抱负。所以天下太平,万民安乐。
就中单表一人,姓马,名周,表字宾王,博州茌平人氏。父母双亡,一贫如
洗。年过三旬,尚未娶妻,单单只剩一身。自幼精通书史,广有学问;志气谋略,
件件过人。只为孤贫无援,没有人荐拔他。分明是一条神龙困于泥淖之中,飞腾
不得。眼见别人才学万倍不如他的,一个个出身通显,享用爵禄,偏则自家怀才
不遇。每日郁郁自叹道:“时也,运也,命也。”一生挣得一副好酒量,闷来时
只是饮酒,尽醉方休。日常饭食,有一顿,没一顿,都不计较;单少不得杯中之
物。若自己没钱买时,打听邻家有酒,便去噇吃。却又大模大样,不谨慎,酒后
又要狂言乱叫,发风骂坐。这伙三邻四舍被他咶噪的不耐烦,没一个不厌他。
背后唤他做“穷马周”,又唤他是“酒鬼”。那马周晓得了,也全不在心上。正
是:
未逢龙虎会,一任马牛呼。
且说博州刺史姓达,名奚,素闻马周明经有学,聘他为本州助教之职。到任
之日,众秀才携酒称贺,不觉吃得大醉。次日,刺史亲到学宫请教。马周兀自中
酒,爬身不起。刺史大怒而去。马周醒后,晓得刺史曾到,特往州衙谢罪,被刺
史责备了许多说话。马周口中唯唯,只是不能悛改。每遇门生执经问难,便留住
他同饮。支得俸钱,都付与酒家,兀自不敷,依旧在门生家噇酒。一日,吃醉了,
两个门生左右扶住,一路歌咏而回。恰好遇着刺史前导,喝他回避,马周那里肯
退步?瞋着双眼到骂人起来,又被刺史当街发作了一场。马周当时酒醉不知,次
日醒后,门生又来劝马周,在刺史处告罪。马周叹口气道:“我只为孤贫无援,
欲图个进身之阶,所以屈志于人。今因酒过,屡被刺史责辱,何面目又去鞠躬取
怜?古人不为五斗米折腰,这个助教官儿也不是我终身养老之事。”便把公服交
付门生,教他缴还刺史,仰天大笑,出门而去。正是: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
值一文钱。
自古道:水不激不跃,人不激不奋。马周只为吃酒上受刺史责辱不过,叹口
气出门,到一个去处,遇了一个人提携,直做到吏部尚书地位。此是后话。
且说如今到那里去?他想着:“冲州撞府,没甚大遭际,则除是长安帝都,
公侯卿相中,有个能举荐的萧相国,识贤才的魏无知,讨个出头日子,方遂平生
之愿。”望西迤逦而行,不一日,来到新丰。
原来那新丰城是汉高皇所筑。高皇生于丰里,后来起兵,诛秦灭项,做了大
汉天子,尊其父为太上皇。太上皇在长安城中,思想故乡风景。高皇命巧匠照依
故丰,建造此城,迁丰人来居住。凡街市、屋宇,与丰里制度一般无二。把张家
鸡儿、李家犬儿,纵放在街上,那鸡犬也都认得自家门首,各自归家。太上皇大
喜,赐名新丰。今日大唐仍建都于长安,这新丰总是关内之地,市井稠密,好不
热闹!只这招商旅店,也不知多少。
马周来到新丰市上,天色已晚,只拣个大大客店,踱将进去。但见红尘滚滚,
车马纷纷,许多商贩客人,驮着货物,挨三顶五的进店安歇。店主王公迎接了,
慌忙指派房头,堆放行旅。众客人寻行逐队,各据坐头,计浆索酒。小二哥搬运
不迭,忙得似走马灯一般。马周独自个冷清清地坐在一边,并没半个人睬他。马
周心中不忿,拍案大叫道:“主人家,你好欺负人!偏偏不是客,你就不来照顾,
是何道理?”王公听得发作,便来收科道:“客官不须发怒。那边人众,只得先
安放他;你只一位,却容易答应。但是用酒用饭,只管分付老汉就是。”马周道:
“俺一路行来,没有洗脚,且讨些干净热水用用。”王公道:“锅子不方便,要
热水再等一会。”马周道:“既如此,先取酒来。”王公道:“用多少酒?”马
周指着对面大座头上一伙客人,问主人家道:“他们用多少,俺也用多少。”王
公道:“他们五位客人,每人用一斗好酒。”马周道:“论起来还不勾俺半醉,
但俺途中节饮,也只用五斗罢。有好嗄饭尽你搬来。”王公分付小二过了。一连
暖五斗酒,放在桌上,摆一只大磁瓯,几碗肉菜之类。马周举瓯独酌,旁若无人。
约莫吃了三斗有余,讨个洗脚盆来,把剩下的酒,都倾在里面;躧脱双靴,便伸
脚下去洗濯。众客见了,无不惊怪。王公暗暗称奇,知其非常人也。同时岑文本
画得有《马周濯足图》,后有烟波钓叟题赞于上,赞曰:
世人尚口,吾独尊足。口易兴波,足能踄陆。
处下不倾,千里可逐。劳重赏薄,无言忍辱。
酬之以酒,慰尔仆仆。令尔忘忧,胜吾厌腹。
吁嗟宾王,见超凡俗。
当夜安歇无话。次日,王公早起会钞,打发行客登程。马周身无财物,想天
气渐热了,便脱下狐裘与王公当酒钱。王公见他是个慷慨之士,又嫌狐裘价重,
再四推辞不受。马周索笔,题诗壁上。诗云:
古人感一饭,千金弃如屣。匕箸安足酬?所重在知己。
我饮新丰酒,狐裘不用抵。贤哉主人翁,意气倾闾里!
后写茌平人马周题。王公见他写作俱高,心中十分敬重。便问:“马先生如
今何往?”马周道:“欲往长安求名。”王公道:“曾有相熟寓所否?”马周回
道:“没有。”王公道:“马先生大才,此去必然富贵。但长安乃米珠薪桂之地,
先生资釜既空,将何存立?老夫有个外甥女,嫁在彼处万寿街卖饣追赵三郎家。老
夫写封书,送先生到彼作寓,比别家还省事;更有白银一两,权助路资,休嫌菲
薄。”马周感其厚意,只得受了。王公写书已毕,递与马周。马周道:“他日寸
进,决不相忘。”作谢而别。
行至长安,果然是花天锦地,比新丰市又不相同。马周径问到万寿街赵卖饣追
家,将王公书信投递。原来赵家积世卖这粉食为生,前年赵三郎已故了。他老婆
在家守寡,接管店面,这就是新丰店中王公的外甥女儿。年纪虽然三十有余,兀
自丰艳胜人。京师人顺口都唤他做“卖饣追媪”。北方的“媪”字,即如南方的
“妈”字一般。这王媪初时坐店卖饣追,神相袁天罡一见大惊,叹道:“此媪面如
满月,唇若红莲,声响神清,山根不断,乃大贵之相!他日定为一品夫人,如何
屈居此地?”偶在中郎将常何面前,谈及此事。常何深信袁天罡之语,分付苍头,
只以买饣追为名,每日到他店中闲话,说发王媪嫁人,欲娶为妾。王媪只是干笑,
全不统口。正是:
姻缘本是前生定,不是姻缘莫强求。
却说王媪隔夜得一异梦,梦见一匹白马,自东而来,到他店中,把粉饣追一口
吃尽。自己执箠赶逐,不觉腾上马背。那马化为火龙,冲天而去。醒来满身都热,
思想此梦非常。恰好这一日,接得母舅王公之信,送个姓马的客人到来;又马周
身穿白衣。王媪心中大疑,就留住店中作寓,一日三餐,殷勤供给。那马周恰似
理之当然一般,绝无谦逊之意;这里王媪也始终不怠。叵耐邻里中有一班浮荡子
弟,平日见王媪是个俏丽孤孀,闲常时倚门靠壁,不三不四,轻嘴薄舌的狂言挑
拨,王媪全不招惹,众人到也道他正气。今番见他留个远方单身客在家,未免言
三语四,造出许多议论。王媪是个精细的人,早已察听在耳朵里,便对马周道:
“贱妾本欲相留,奈孀妇之家,人言不雅。先生前程远大,宜择高枝栖止,以图
上进;若埋没大才于此,枉自可惜。”马周道:“小生情愿为人馆宾,但无路可
投耳。”言之未已,只见常中郎家苍头又来买饣追。王媪想着常何是个武臣,必定
少不得文士相帮。乃向苍头问道:“有个薄亲马秀才,饱学之士,在此觅一馆舍,
未知你老爷用得着否?”苍头答应道:“甚好。”原来那时正值天旱,太宗皇帝
诏五品以上官员,都要悉心竭虑,直言得失,以凭采用。论常何官职,也该具奏,
正欲访求饱学之士,倩他代笔,恰好王媪说起马秀才,分明是饥时饭,渴时浆,
正搔着痒处。苍头回去禀知常何,常何大喜,即刻遣人备马来迎。马周别了王媪,
来到常中郎家里。常何见马周一表非俗,好生钦敬。当日置酒相待,打扫书馆,
留马周歇宿。
次日,常何取白金二十两,彩绢十端,亲送到馆中,权为贽礼。就将圣旨求
言一事,与马周商议。马周索取笔研,拂开素纸,手不停挥,草成便宜二十条。
常何叹服不已。连夜缮写齐整,明日早朝进呈御览。太宗皇帝看罢,事事称善。
便问常何道:“此等见识议论,非卿所及,卿从何处得来?”常何拜伏在地,口
称:“死罪!这便宜二十条,臣愚实不能建白。此乃臣家客马周所为也。”太宗
皇帝道:“马周何在?可速宣来见朕。”黄门官奉了圣旨,径到常中郎家宣马周。
马周吃了早酒,正在鼾睡,呼唤不醒。又是一道旨意下来催促。到第三遍,常何
自来了。此见太宗皇帝爱才之极也。史官有诗云:
三道征书络绎催,贞观天子惜贤才。朝廷爱士皆如此,安得英雄困草莱?
常何亲到书馆中,教馆童扶起马周,用凉水喷面,马周方才苏醒。闻知圣旨,
慌忙上马。常何引到金銮见驾。拜舞已毕,太宗玉音问道:“卿何处人氏?曾出
仕否?”马周奏道:“臣乃茌平县人,曾为博州助教。因不得其志,弃官来游京
都。今获觐天颜,实出万幸。”太宗大喜,即日拜为监察御史,钦赐袍笏官带。
马周穿着了,谢恩而出。仍到常何家,拜谢举其荐之德。常何重开筵席,把酒称
贺。
至晚酒散,常何不敢屈留马周在书馆住宿。欲备轿马,送到令亲王媪家去。
马周道:“王媪非亲戚,不过借宿其家而已。”常何大惊,问道:“御史公有宅
眷否?”马周道:“惭愧,实因家贫未娶。”常何道:“袁天罡先生曾相王媪有
一品夫人之贵,只怕是令亲,或有妨碍;既然萍水相逢,便是天缘。御史公若不
嫌弃,下官即当作伐。”马周感王媪殷勤,亦有此意,便道:“若得先辈玉成,
深感大德。”是晚,马周仍在常家安歇。
次早,马周又同常何面君。那时鞑虏突厥反叛,太宗皇帝正遣四大总管出兵
征剿,命马周献平虏策。马周在御前,口诵如流,句句中了圣意,改为给事中之
职。常何举贤有功,赐绢百匹。常何谢恩出朝,分付马上就引到卖饣追店中,要请
王媪相见。王媪还只道常中郎强要娶他,慌忙躲过,那里肯出来。常何坐在店中,
叫苍头去寻个老年邻妪,替他传话:“今日常中郎来此,非为别事,专为马给谏
求亲。”王媪问其情由,方知马给谏就是马周。向时白马化龙之梦,今已验矣;
此乃天付姻缘,不可违也。常何见王媪允从了,便将御赐绢匹,替马周行聘。赁
下一所空宅,教马周住下。择个吉日,与王媪成亲,百官都来庆贺。正是:分明
乞相寒儒,忽作朝家贵客。王媪嫁了马周,把自己一家一火,都搬到马家来了。
里中无不称羡,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马周自从遇了太宗皇帝,言无不听,谏无不从,不上三年,直做到吏部
尚书,王媪封做夫人之职。那新丰店主人王公,知马周发迹荣贵,特到长安望他,
就便先看看外甥女。行至万寿街,已不见了卖饣追店,只道迁居去了。细问邻舍,
才晓得外甥女已寡,晚嫁的就是马尚书,王公这场欢喜非通小可。问到尚书府中,
与马周夫妇相见,各叙些旧话。住了月余,辞别要行。马周将千金相赠,王公那
里肯受。马周道:“壁上诗句犹在,一饭千金,岂可忘也?”王公方才收了,作
谢而回,遂为新丰富民。此乃投瓜报玉,施恩报恩,也不在话下。
再说达奚刺史,因丁忧回籍,服满到京。闻马周为吏部尚书,自知得罪,心
下忧惶,不敢补官。马周晓得此情,再三请要他相见。达奚拜倒在地,口称:
“有眼不识泰山,望乞恕罪。”马周慌忙扶起道:“刺史教训诸生,正宜取端谨
之士。嗜酒狂呼,此乃马周之罪,非贤刺史之过也。”即日举荐达奚为京兆尹。
京师官员见马周度量宽洪,无不敬服。马周终身富贵,与王媪偕老。后人有诗叹
云:
一代名臣属酒人,卖饣追王媪亦奇人。时人不具波斯眼,枉使明珠混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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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儿


当时五霸说庄王,不但强梁压上邦。多少倾城因女色,绝缨一事已无双。
话说春秋时,楚国有个庄王,姓羋,名旅,是五霸中一霸。那庄王曾大宴群
臣于寝殿,美人俱侍。偶然风吹烛灭。有一人从暗中牵美人之衣,美人扯断了他
系冠的缨索,诉与庄王,要他查名治罪。庄王想道:“酒后疏狂,人人常态。我
岂为一女子上,坐人罪过,使人笑戏?轻贤好色,岂不可耻?”于是出令曰:
“今日饮酒甚乐,在坐不绝缨者不欢。”比及烛至,满座的冠缨都解,竟不知调
戏美人的是那一个。后来晋楚交战,庄王为晋兵所因,渐渐危急。忽有一将,杀
入重围,救出庄王。庄王得脱,问:“救我者为谁?”那将俯伏在地,道:“臣
乃昔日绝缨之人也。蒙吾王隐蔽,不加罪责,臣今愿以死报恩。”庄王大喜道:
“寡人若听美人之言,几丧我一员猛将矣。”后来大败晋兵,诸侯都叛晋归楚,
号为一代之霸。有诗为证:
美人空自绝冠缨,岂为峨眉失虎臣?莫怪荆襄多霸气,骊山戏火是何人?
世人度量狭窄,心术刻薄,还要搜他人的隐过,显自己的精明;莫说犯出不
是来,他肯轻饶了你?这般人一生有怨无恩,但有缓急,也没人与他分忧替力了。
像楚庄王恁般弃人小过,成其大业,真乃英雄举动,古今罕有。
说话的,难道真个没有第二个了?看官,我再说一个与你听。你道是那一朝
人物?却是唐末五代时人。那五代?梁、唐、晋、汉、周,是名五代。梁乃朱温,
唐乃李存勖,晋乃石敬瑭,汉乃刘知远,周乃郭威。方才要说的,正是梁朝中一
员虎将,姓葛,名周;生来胸襟海阔,志量山高;力敌万夫,身经百战。他原是
芒砀山中同朱温起手做事的,后来朱温受了唐禅,做了大梁皇帝,封葛周中书令
兼领节度使之职,镇守兖州。这兖州与河北逼近,河北便是后唐李克用地面,所
以梁太祖特着亲信的大臣镇守,弹压山东,虎视那河北,河北人仰他的威名,传
出个口号来,道是:“山东一条葛,无事莫撩拨。”从此人都称为“葛令公”。
手下雄兵十万,战将如云,自不必说。
其中单表一人,覆姓申徒,名泰,泗水人氏,身长七尺,相貌堂堂;轮的好
刀,射的好箭。先前未曾遭际,只在葛令公帐下做个亲军。后来葛令公在甑山打
围,申徒泰射倒一鹿,当有三班教师前来争夺。申徒泰只身独臂,打赢了三班教
师,手提死鹿,到令公面前告罪。令公见他胆勇,并不计较,到有心抬举他。次
日,教场演武,夸他弓马熟闲,补他做个虞候,随身听用。一应军情大事,好生
重托。他为自家贫未娶,只在府厅耳房内栖止,这伙守厅军壮都称他做“厅头”。
因此上下人等,顺口也都唤做“厅头”,正是:萧何治狱为秦吏,韩信曾官执戟
郎。蠖屈龙腾皆运会,男儿出处又何常?
话分两头。却说葛令公姬妾众多,嫌宅院狭窄,教人相了地形,在东南角旺
地上,另创个衙门,极其宏丽,限一年内,务要完工。每日差“厅头”去点闸两
次。时值清明佳节,家家士女踏青,处处游人玩景。葛令公分付设宴岳云楼上。
这个楼是兖州城中最高之处,葛令公引着一班姬妾,登楼玩赏。原来令公姬妾虽
多,其中只有一人出色,名曰弄珠儿。那弄珠儿生得如何?目如秋水,眉似远山。
小口樱桃,细腰杨柳。妖艳不数太真,轻盈胜如飞燕。恍疑仙女临凡世,西子南
威总不如。葛令公十分宠爱,日则侍侧,夜则专房。宅院中称为“珠娘”。这一
日,同在岳云楼饮酒作乐。那申徒泰在新府点闸了人工,到楼前回话。令公唤他
上楼,把金莲花巨杯赏他三杯美酒。申徒泰吃了,拜谢令公赏赐,起在一边。忽
然抬头,见令公身边立个美妾,明眸皓齿,光艳照人。心中暗想:“世上怎有恁
般好女子?莫非天上降下来的神仙么?”那申徒泰正当壮年慕色之际,况且不曾
娶妻,平昔间也曾听得人说令公有个美姬,叫做珠娘,十分颜色,只恨难得见面!
今番见了这出色的人物,料想是他了。不觉三魂飘荡,七魄飞扬,一对眼睛光射
定在这女子身上。真个是观之不足,看之有余。不提防葛令公有话问他,叫道:
“‘厅头’,这工程几时可完?呀,申徒泰,申徒泰!问你工程几时可完!”连
连唤了几声,全不答应。自古道心无二用,原来申徒泰一心对着那女子身上出神
去了,这边呼唤,都不听得,也不知分付的是甚话。葛令公看见申徒泰目不转睛,
已知其意,笑了一笑,便教撤了筵席,也不叫唤他,也不说破他出来。
却说伏侍的众军校看见令公叫呼不应,到替他捏两把汗。幸得令公不加嗔责,
正不知甚么意思,少不得学与申徒泰知道。申徒泰听罢大惊!想道:“我这条性
命,只在早晚,必然难保。”整整愁了一夜。正是:是非只为闲撩拨,烦恼皆因
不老成。
到次日,令公升厅理事,申徒泰远远跕着,头也不敢抬起。巴得散衙,这日
就无事了。一连数日,神思恍惚,坐卧不安。葛令公晓得他心下忧惶,到把几句
好言语安慰他,又差他往新府专管催督工程,遣他闸去。申徒泰离了令公左右,
分明拾了性命一般。才得三分安稳,又怕令公在这场差使内寻他罪罚,到底有些
疑虑,十分小心勤谨,早夜督工,不辞辛苦。
忽一日,葛令公差虞候许高来替申徒泰回衙。申徒泰闻知,又是一番惊恐,
战战兢兢的离了新府,到衙门内参见。禀道:“承恩相呼唤,有何差使?”葛令
公道:“主上在夹寨失利,唐兵分道入寇,李存璋引兵侵犯山东境界。见有本地
告急文书到来,我待出师拒敌,因帐下无人,要你同去。”申徒泰道:“恩相钧
旨,小人敢不遵依。”令公分付甲仗库内,取熟铜盔甲一副,赏了申徒泰。申徒
泰拜谢了,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跟令公出去,正好立功;忧的怕有小小差迟,
令公记其前过,一并治罪。正是:青龙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却说葛令公简兵选将,即日兴师。真个是旌旗蔽天,锣鼓震地,一行来到郯
城。唐将李存璋正待攻城,闻得兖州大兵将到,先占住琅琊山高阜去处,大小下
了三个寨。葛周兵到,见失了地形,倒退三十里屯紥,以防冲突。一连四五日挑
战,李存璋牢守寨栅,只不招架。到第七日,葛周大军拔寨都起,直逼李家大寨
搦战。李存璋早做准备,在山前结成方阵,四面迎敌。阵中埋伏着弓箭手,但去
冲阵的,都被射回。葛令公亲自引兵阵前观看一回,见行列齐整,如山不动,叹
道:“人传李存璋柏乡大战,今观此阵,果大将之才也。”这个方阵,一名“九
宫八卦阵”,昔日吴王夫差与晋公会于黄池,用此阵以取胜。须俟其倦怠,阵脚
稍乱,方可乘之。不然实难攻矣。当下出令,分付严阵相持,不许妄动。
看看申牌时分,葛令公见军士们又饥又渴,渐渐立脚不定。欲待退军,又怕
唐兵乘胜追赶,踌躇不决。忽见申徒泰在旁,便问道:“‘厅头’,你有何高见?”
申徒泰道:“据泰愚意,彼军虽整,然以我军比度,必然一般疲困。诚得亡命勇
士数人,出其不意,疾驰赴敌,倘得陷入其阵,大军继之,庶可成功耳。”令公
抚其背道:“我素知汝骁勇,能为我陷此阵否?”申徒泰即便掉刀上马,叫一声:
“有志气的快跟我来破贼!”帐前并无一人答应。申徒泰也不回顾,径望敌军奔
去。
葛周大惊!急领众将,亲出阵前接应。只见申徒泰一匹马、一把刀,马不停
蹄,刀不停手。马不停蹄,疾如电闪;刀不停手,快若风轮。不管三七二十一,
直杀入阵中去了。原来对阵唐兵,初时看见一人一骑,不将他为意。谁知申徒泰
拚命而来,这把刀神出鬼没,遇着他的,就如砍瓜切菜一般,往来阵中,如入无
人之境。恰好遇着先锋沈祥,只一合斩于马下,跳下马来,割了首级,复飞身上
马,杀出阵来,无人拦挡。葛周大军已到,申徒泰大呼道:“唐兵阵乱矣!要杀
贼的快来!”说罢,将首级掷于葛周马前,番身复杀入对阵去了。
葛周将令旗一招,大军一齐并力,长驱而进,唐兵大乱。李存璋禁押不住,
只得鞭马先走。唐兵被梁家杀得七零八落,走得快的,逃了性命;略迟慢些,就
为沙场之鬼。李存璋,唐朝名将,这一阵杀得大败亏输,望风而遁,弃下器械马
匹,不计其数。梁家大获全胜。葛令公对申徒泰道:“今日破敌,皆汝一人之功。”
申徒泰叩头道:“小人有何本事,皆仗令公虎威耳!”令公大喜,一面写表申奏
朝廷,传令犒赏三军,休息他三日,第四日班师回兖州去。果然是:喜孜孜鞭敲
金镫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回。
却说葛令公回衙,众侍妾罗拜称贺。令公笑道:“为将者出师破贼,自是本
分常事,何足为喜!”指着弄珠儿对众妾说道:“你们众人只该贺他的喜。”众
妾道:“相公今日破敌,保全地方,朝廷必有恩赏。凡侍巾栉的,均受其荣,为
何只是珠娘之喜?”令公道:“此番出师,全亏帐下一人力战成功。无物酬赏他,
欲将此姬赠与为妻。他终身有托,岂不可喜?”弄珠儿恃着平日宠爱,还不信是
真,带笑的说道:“相公休得取笑。”令公道:“我生平不作戏言,已曾取库上
六十万钱,替你具办资妆去了。只今晚便在西房独宿,不敢劳你侍酒。”弄珠儿
听罢大惊,不觉泪如雨下,跪禀道:“贱妾自侍巾栉,累年以来,未曾得罪。今
一旦弃之他人,贱妾有死而已,决难从命。”令公大笑道:“痴妮子,我非木石,
岂与你无情?但前日岳云楼饮宴之时,我见此人目不转睛,晓得他钟情于汝。此
人少年未娶,新立大功,非汝不足以快其意耳。”弄珠儿扯住令公衣袂,撒娇撒
痴,千不肯,万不肯,只是不肯从命。令公道:“今日之事,也由不得你。做人
的妻,强似做人的妾。此人将来功名,不弱于我,乃汝福分当然。我又不曾误你,
何须悲怨!”教众妾扶起珠娘,“莫要啼哭。”众妾为平时珠娘有专房之宠,满
肚子恨他,巴不得撚他出去。今日闻此消息,正中其怀,一拥上前,拖拖曳曳,
扶他到西房去,着实窝伴他,劝解他。弄珠儿此时也无可奈何,想着令公英雄性
子,在儿女头上不十分留恋,叹了口气,只得罢了。从此日为始,令公每夜轮遣
两名姬妾,陪珠娘西房宴宿,再不要他相见。有诗为证:
昔日专房宠,今朝召见稀。非关情太薄,犹恐动情痴。
再说申徒泰自郯城回后,口不言功,禀过令公,依旧在新府督工去了。这日
工程报完,恰好库吏也来禀道:“六十万钱资妆,俱已备下,伏乞钧旨。”令公
道:“权且寄下,待移府后取用。”一面分付阴阳生择个吉日,阖家迁在新府住
居,独留下弄珠儿及丫鬟、养娘数十人。库吏奉了钧帖,将六十万钱资妆,都搬
来旧衙门内,摆设得齐齐整整,花堆锦簇。众人都疑道:“令公留这旧衙门做外
宅,故此重新摆设。”谁知其中就里!
这日,申徒泰同着一般虞候,正在新府声喏庆贺。令公独唤申徒泰上前,说
道:“郯城之功,久未图报。闻汝尚未娶妻,小妾颇工颜色。特奉赠为配。薄有
资妆,都在旧府。今日是上吉之日,便可就彼成亲,就把这宅院判与你夫妻居住。”
申徒泰听得,到吓得面如土色,不住的磕头,只道得个“不敢”二字,那里还说
得出什么说话!令公又道:“大丈夫意气相许,头颅可断,何况一妾!我主张已
定,休得推阻。”申徒泰兀自谦让,令公分付众虞候,替他披红插花,随班乐工
奏动鼓乐。众虞候喝道:“申徒泰,拜谢了令公!”申徒泰恰似梦里一般,拜了
几拜,不由自身做主,众人拥他出府上马。乐人迎导而去,直到旧府。只见旧时
一班直厅的军壮,预先领了钧旨,都来参谒。前厅后堂,悬花结彩。丫鬟、养娘
等引出新人交拜,鼓乐喧天,做起花烛筵席。申徒泰定睛看时,那女子正是岳云
楼中所见。当时只道是天上神仙,霎时出现。因为贪看他颜色,险些儿获其大祸,
丧了性命。谁知今日等闲间做了百年眷属,岂非侥幸?进到内宅,只见器用供帐,
件件新,色色备,分明钻入锦绣窝中,好生过意不去。当晚就在西房安置,夫妻
欢喜,自不必说。
次日,双双两口儿都到新府拜谢葛令公。令公分付挂了回避牌,不消相见。
刚才转身回去,不多时,门上报到令公自来了,申徒泰慌忙迎着马头下跪迎接。
葛令公下马扶起,直至厅上。令公捧出告身一道,请申徒泰为参谋之职。原来那
时做镇使的,都请得有空头告身,但是军中合用官员,随他填写取用,然后奏闻
朝廷,无有不依。况且申徒泰已有功绩申奏去了,朝廷自然优录的。令公教取官
带与申徒泰换了,以礼相接。自此申徒泰洗落了“厅头”二字,感谢令公不尽。
一日,与浑家闲话,问及令公平日恁般宠爱,如何割舍得下?弄珠儿叙起岳
云楼目不转睛之语,“令公说你锺情于妾,特地割爱相赠。”申徒泰听罢,才晓
得令公体悉人情,重贤轻色,真大丈夫之所为也。这一节传出,军中都知道了,
没一个人不夸扬令公仁德,都愿替他出力尽死。终令公之世,人心悦服,地方安
静。后人有诗赞云:重贤轻色古今稀,反怨为恩事更奇。试借兖州功簿看,黄金
台上有名姬。

[发帖际遇]: gn0811勾结杨康抢夺武穆遗书,行动成功,得到银两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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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卷 羊角哀舍命全交(一本作:羊角哀一死战荆轲)


背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看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昔时,齐国有管仲,字夷吾;鲍叔,字宣子,两个自幼时以贫贱结交。后来
鲍叔先在齐桓公门下信用显达,举荐管仲为首相,位在己上。两人同心辅政,始
终如一。管仲曾有几句言语道:“吾尝三战三北,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
也;吾尝三仕三见逐,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遇时也;吾尝与鲍叔谈论,鲍
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与鲍叔为贾,分利多,鲍叔不以我为贪,
知我贫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所以古今说知心结交,必曰“管鲍”。
今日说两个朋友,偶然相见,结为兄弟,各舍其命,留名万古。
春秋时,楚元王崇儒重道,招贤纳士。天下之人闻其风而归者,不可胜计。
西羌积石山,有一贤士,姓左,双名伯桃,幼亡父母,勉力攻书,养成济世之才,
学就安民之业。年近四旬,因中国诸侯互相吞并,行仁政者少,恃强霸者多,未
尝出仕。后闻得楚元王慕仁好义,遍求贤士,乃携书一囊,辞别乡中邻友,径奔
楚国而来。迤逦来到雍地,时值隆冬,风雨交作。有一篇《西江月》词,单道冬
天雨景:
习习悲风割面,蒙蒙细雨侵衣。催冰酿雪逞寒威,不比他时和气。
山色不明常暗,日光偶露还微。天涯游子尽思归,路上行人应悔。
左伯桃冒雨荡风,行了一日,衣裳都沾湿了。看看天色昏黄,走向村间,欲
觅一宵宿处。远远望见竹林之中,破窗透出灯光,径奔那个去处。见矮矮篱笆,
围着一间草屋,乃推开篱障,轻叩柴门。中有一人,启户而出。左伯桃立在檐下,
慌忙施礼曰:“小生西羌人氏,姓左,双名伯桃。欲往楚国,不期中途遇雨,无
觅旅邸之处。求借一宵,来早便行,未知尊意肯容否?”那人闻言,慌忙答礼,
邀入屋内。伯桃视之,止有一榻,榻上堆积书卷,别无他物。伯桃已知亦是儒人,
便欲下拜。那人云:“且未可讲礼,容取火烘干衣服,却当会话。”当夜烧竹为
火,伯桃烘衣。那人炊办酒食,以供伯桃,意甚勤厚。伯桃乃问姓名。其人曰:
“小生姓羊,双名角哀,幼亡父母,独居于此。平生酷爱读书,农业尽废。今幸
遇贤士远来,但恨家寒,乏物为款,伏乞恕罪。”伯桃曰:“阴雨之中,得蒙遮
蔽,更兼一饮一食,感佩何忘!”当夜,二人抵足而眠,共话胸中学问,终夕不
寐。
比及天晓,淋雨不止。角哀留伯桃在家,尽其所有相待,结为昆仲。伯桃年
长角哀五岁,角哀拜伯桃为兄。一住三日,雨止道干。伯桃曰:“贤弟有王佐之
才,抱经纶之志,不图竹帛,甘老林泉,深为可惜。”角哀曰:“非不欲仕,奈
未得其便耳。”伯桃曰:“今楚王虚心求士,贤弟既有此心,何不同往?”角哀
曰:“愿从兄长之命。”遂收拾些小路费粮米,弃其茅屋,二人同望南方而进。
行不两日,又值阴雨,羁身旅店中,盘费罄尽,止有行粮一包,二人轮换负
之,冒雨而走。其雨未止,风又大作,变为一天大雪,怎见得?你看:风添雪冷,
雪趁风威。纷纷柳絮狂飘,片片鹅毛乱舞。团空搅阵,不分南北西东;遮地漫天,
变尽青黄赤黑。探梅诗客多清趣,路上行人欲断魂。二人行过岐阳,道经梁山路,
问及樵夫,皆说:“从此去百余里,并无人烟,尽是荒山旷野,狼虎成群,只好
休去。”伯桃与角哀曰:“贤弟心下如何?”角哀曰:“自古道死生有命。既然
到此,只顾前进,休生退悔。”又行了一日,夜宿古墓中,衣服单薄,寒风透骨。
次日,雪越下得紧,山中仿佛盈尺。伯桃受冻不过,曰:“我思此去百余里,
绝无人家;行粮不敷,衣单食缺。若一人独往,可到楚国;二人俱去,纵然不冻
死,亦必饿死于途中,与草木同朽,何益之有?我将身上衣服脱与贤弟穿了,贤
弟可独赍此粮,于途强挣而去。我委的行不动了,宁可死于此地。待贤弟见了楚
王,必当重用,那时却来葬我未迟。”角哀曰:“焉有此理!我二人虽非一父母
所生,义气过于骨肉。我安忍独去而求进身耶?”遂不许,扶伯桃而行。行不十
里,伯桃曰:“风雪越紧,如何去得?且于道傍寻个歇处。”见一株枯桑,颇可
避雪,那桑下止容得一人,角哀遂扶伯桃入去坐下。伯桃命角哀敲石取火,爇些
枯枝,以御寒气。比及角哀取了柴火到来,只见伯桃脱得赤条条地,浑身衣服,
都做一堆放着。角哀大惊,曰:“吾兄何为如此?”伯桃曰:“吾寻思无计,贤
弟勿自误了,速穿此衣服,负粮前去,我只在此守死。”角哀抱持大哭曰:“吾
二人死生同处,安可分离?”伯桃曰:“若皆饿死,白骨谁埋?”角哀曰:“若
如此,弟情愿解衣与兄穿了,兄可赍粮去,弟宁死于此。”伯桃曰:“我平生多
病,贤弟少壮,比我甚强;更兼胸中之学,我所不及。若见楚君,必登显宦。我
死何足道哉!弟勿久滞,可宜速往。”角哀曰:“今兄饿死桑中,弟独取功名,
此大不义之人也,我不为之。”伯桃曰:“我自离积石山,至弟家中,一见如故。
知弟胸次不凡,以此劝弟求进。不幸风雨所阻,此吾天命当尽。若使弟亦亡于此,
乃吾之罪也。”言讫,欲跳前溪觅死。角哀抱住痛哭,将衣拥护,再扶至桑中,
伯桃把衣服推开,角哀再欲上前劝解时,但见伯桃神色已变,四肢厥冷,口不能
言,以手挥令去。角哀寻思:“我若久恋,亦冻死矣,死后谁葬吾兄?”乃于雪
中再拜伯桃而哭曰:“不肖弟此去,望兄阴力相助。但得微名,必当厚葬。”伯
桃点头半答,角哀取了衣粮,带泣而去。伯桃死于桑中。后人有诗赞云:寒来雪
三尺,人去途千里。长途苦雪寒,何况囊无米?并粮一人生,同行两人死。两死
诚何益?一生尚有恃。贤哉左伯桃!陨命成人美。
角哀捱着寒冷,半饥半饱,来至楚国,于旅邸中歇定。次日入城,问人曰:
“楚君招贤,何由而进?”人曰:“宫门外设一宾馆,令上大夫裴仲接纳天下之
士。”角哀径投宾馆前来,正值上大夫下车。角哀乃向前而揖。裴仲见角哀衣虽
蓝缕,器宇不凡,慌忙答礼,问曰:“贤士何来?”角哀曰:“小生姓羊,双名
角哀,雍州人也。闻上国招贤,特来归投。”裴仲邀入宾馆,具酒食以进,宿于
馆中。
次日,裴仲到馆中探望,将胸中疑义盘问角哀,试他学问如何。角哀百问百
答,谈论如流。裴仲大喜!入奏元王,王即时召见,问富国强兵之道。角哀首陈
十策,皆切当世之急务。元王大喜!设御宴以待之,拜为中大夫,赐黄金百两,
彩段百匹。角哀再拜流涕,元王大惊而问曰:“卿痛哭者何也?”角哀将左伯桃
脱衣并粮之事,一一奏知。元王闻其言,为之感伤。诸大臣皆为痛惜。元王曰:
“卿欲如何?”角哀曰:“臣乞告假,到彼处安葬伯桃已毕,却回来事大王。”
元王遂赠已死伯桃为中大夫,厚赐葬资,仍差人跟随角哀车骑同去。
角哀辞了元王,径奔梁山地面,寻旧日枯桑处。果见伯桃死尸尚在,颜貌如
生前一般。角哀乃再拜而哭,呼左右唤集乡中父老,卜地于浦塘之原:前临大溪,
后靠高崖,左右诸峰环抱,风水甚好。遂以香汤沐浴伯桃之尸,穿戴大夫衣冠。
置内棺外椁,安葬起坟,四围筑墙栽树。离坟三十步建享堂,塑伯桃仪容。立华
表,柱上建牌额,墙侧盖瓦屋,令人看守。造毕,设祭于享堂,哭泣甚切。乡老
从人,无不下泪。祭罢,各自散去。
角哀是夜明灯燃烛而坐,感叹不已。忽然一阵阴风飒飒,烛灭复明。角哀视
之,见一人于灯影中,或进或退,隐隐有哭声。角哀叱曰:“何人也?辄敢夤夜
而入!”其人不言。角哀起而视之,乃伯桃也。角哀大惊!问曰:“兄阴灵不远,
今来见弟,必有事故。”伯桃曰:“感贤弟记忆,初登仕路,奏请葬吾,更赠重
爵,并棺椁衣衾之美,凡事十全。但坟地与荆轲墓相连近,此人在世时,为刺秦
王不中被戮,高渐离以其尸葬于此处。神极威猛,每夜伏剑来骂吾曰:‘汝是冻
死饿杀之人,安敢建坟居吾上肩,夺吾风水?若不迁移他处,吾发墓取尸,掷之
野外!’有此危难,特告贤弟。望改葬于他处,以免此祸。”角哀再欲问之,风
起忽然不见。角哀在享堂,一梦惊觉,尽记其事。
天明,再唤乡老,问:“此处有坟相近否?”乡老曰:“松阴中有荆轲墓,
墓前有庙。”角哀曰:“此人昔刺秦王,不中被杀,缘何有坟于此?”乡老曰:
“高渐离乃此间人,知荆轲被害,弃尸野处,乃盗其尸,葬于此地。每每显灵。
土人建庙于此,四时享祭,以求福利。”角哀闻其言,遂信梦中之事。引从者径
奔荆轲庙,指其神而骂曰:“汝乃燕邦一匹夫,受燕太子奉养,名姬重宝,尽汝
受用。不思良策以副重托,入秦行事,丧身误国。却来此处惊惑乡民,而求祭祀!
吾兄左伯桃,当代名儒,仁义廉洁之士,汝安敢逼之?再如此,吾当毁其庙,而
发其冢,永绝汝之根本!”骂讫,却来伯桃墓前祝曰:“如荆轲今夜再来,兄当
报我。”
归至享堂,是夜秉烛以待。果见伯桃哽咽而来,告曰:“感贤弟如此,奈荆
轲从人极多,皆土人所献。贤弟可束草为人,以彩为衣,手执器械,焚于墓前。
吾得其助,使荆轲不能侵害。”言罢不见。角哀连夜使人束草为人,以彩为衣,
各执刀枪器械,建数十于墓侧,以火焚之。祝曰:“如其无事,亦望回报。”
归至享堂,是夜闻风雨之声,如人战敌。角哀出户观之,见伯桃奔走而来,
言曰:“弟所焚之人,不得其用。荆轲又有高渐离相助,不久吾尸必出墓矣。望
贤弟早与迁移他处殡葬,免受此祸。”角哀曰:“此人安敢如此欺凌吾兄!弟当
力助以战之。”伯桃曰:“弟阳人也,我皆阴鬼;阳人虽有勇烈,尘世相隔,焉
能战阴鬼也?虽刍草之人,但能助喊,不能退此强魂。”角哀曰:“兄且去,弟
来日自有区处。”次日,角哀再到荆轲庙中大骂,打毁神像。方欲取火焚庙,只
见乡老数人,再四哀求曰:“此乃一村香火,若触犯之,恐贻祸于百姓。”须臾
之间,土人聚集,都来求告。角哀拗不过,只得罢了。
回到享堂,修一道表章,上谢楚王,言:“昔日伯桃并粮与臣,因此得活,
以遇圣言。重蒙厚爵,平生足矣,容臣后世尽心图报。”词意甚切。表付从人,
然后到伯桃墓侧,大哭一场。与从者曰:“吾兄被荆轲强魂所逼,去往无门,吾
所不忍。欲焚庙堀坟,又恐拂土人之意。宁死为泉下之鬼,力助吾兄,战此强魂。
汝等可将吾尸葬于此墓之右,生死共处,以报吾兄并粮之义。回奏楚君,万乞听
纳臣言,永保山河社稷。”言讫,掣取佩剑,自刎而死。从者急救不及,速具衣
棺殡殓,埋于伯桃墓侧。
是夜二更,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喊杀之声,闻数十里。清晓视之,荆轲墓
上,震烈如发,白骨散于墓前。墓边松柏,和根拔起。庙中忽然起火,烧做白地。
乡老大惊,都往羊、左二墓前,焚香展拜。从者回楚国,将此事上奏元王。元王
感其义重,差官往墓前建庙,加封上大夫,敕赐庙额曰“忠义之祠”,就立碑以
记其事。至今香火不断。荆轲之灵,自此绝矣。土人四时祭祀,所祷甚灵。有古
诗云:古来仁义包天地,只在人心方寸间。二士庙前秋日净,英魂常伴月光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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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吴保安弃家赎友


古人结交惟结心,今人结交惟结面。结心可以同死生,结面那堪共贫贱?
九衢鞍马日纷纭,追攀送谒无晨昏。座中慷慨出妻子,酒边拜舞犹弟兄。
一关微利已交恶,况复大难肯相亲?君不见,当年羊、左称死友,至今史传
高其人。
这篇词名为《结交行》,是叹末世人心险薄,结交最难。平时酒杯往来,如
兄若弟;一遇虱大的事,才有些利害相关,便尔我不相顾了。真个是:酒肉弟兄
千个有,落难之中无一人。还有朝兄弟,暮仇敌,才放下酒杯,出门便弯弓相向
的。所以陶渊明欲息交,嵇叔夜欲绝交,刘孝标又做下《广绝交论》,都是感慨
世情,故为忿激之谭耳。如今我说的两个朋友,却是从无一面的。只因一点意气
上相许,后来患难之中,死生相救,这才算做心交至友。正是:说来贡禹冠尘动,
道破荆卿剑气寒。
话说大唐开元年间,宰相代国公郭震,字元振,河北武阳人氏。有侄儿郭仲
翔,才兼文武,一生豪侠尚气,不拘绳墨,因此没人举荐。他父亲见他年长无成,
写了一封书,教他到京参见伯父,求个出身之地。元振谓曰:“大丈夫不能掇巍
科,登上第,致身青云,亦当如班超、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博富贵。若但借门
第为阶梯,所就岂能远大乎?”仲翔唯唯。
适边报到京:南中洞蛮作乱。原来武则天娘娘革命之日,要买嘱人心归顺,
只这九溪十八洞蛮夷,每年一小犒赏,三年一大犒赏。到玄宗皇帝登极,把这犒
赏常规都裁革了。为此群蛮一时造反,侵扰州县。朝廷差李蒙为姚州都督,调兵
进讨。李蒙领了圣旨,临行之际,特往相府辞别,因而请教。郭元振曰:“昔诸
葛武侯七擒孟获,但服其心,不服其力。将军宜以慎重行之,必当制胜。舍侄郭
仲翔,颇有才干,今遣与将军同行。俟破贼立功,庶可附骥尾以成名耳。”即呼
仲翔出,与李蒙相见。李蒙见仲翔一表非俗,又且当朝宰相之侄,亲口嘱托,怎
敢推委。即署仲翔为行军判官之职。
仲翔别了伯父,跟随李蒙起程。行至剑南地方,有同乡一人,姓吴,名保安,
字永固,见任东川遂州方义尉。虽与仲翔从未识面,然素知其为人,义气深重,
肯扶持济拔人的。乃修书一封,特遣人驰送于仲翔。仲翔拆书读之,书曰:“吴
保安不肖,幸与足下生同乡里,虽缺展拜,而慕仰有日。以足下大才,辅李将军
以平小寇,成功在旦夕耳。保安力学多年,仅官一尉;僻在剑外,乡关梦绝。况
此官已满,后任难期,恐厄选曹之格限也。稔闻足下,分忧急难,有古人风。今
大军征进,正在用人之际。傥垂念乡曲,录及细微,使保安得执鞭从事,树尺寸
于幕府,足下丘山之恩,敢忘衔结?”仲翔玩其书意,叹曰:“此人与我素昧平
生,而骤以缓急相委,乃深知我者。大丈夫遇知己而不能与之出力,宁不负愧乎?”
遂向李蒙夸奖吴保安之才,乞征来军中效用。李都督听了,便行下文帖到遂州去,
要取方义尉吴保安为管记。
才打发差人起身,探马报:蛮贼猖獗,逼近内地。李都督传令星夜趱行。来
到姚州,正遇着蛮兵抢掳财物。不做准备,被大军一掩,都四散乱窜,不成队伍,
杀得他大败全输。李都督恃勇,招引大军,乘势追逐五十里。天晚下寨,郭仲翔
谏曰:“蛮人贪诈无比,今兵败远遁,将军之威已立矣。宜班师回州,遣人宣播
威德,招使内附;不可深入其地,恐堕诈谋之中。”李蒙大喝曰:“群蛮今已丧
胆,不乘此机扫清溪洞,更待何时?汝勿多言,看我破贼!”
次日,拔寨都起。行了数日,直到乌蛮界上。只见万山叠翠,草木蒙茸,正
不知那一条是去路。李蒙心中大疑,传令:“暂退平衍处屯紥。”一面寻觅土人,
访问路径。忽然山谷之中,金鼓之声四起,蛮兵瀰山遍野而来。洞主姓蒙名细奴
逻,手执木弓药矢,百发百中。驱率各洞蛮酋穿林渡岭,分明似鸟飞兽奔,全不
费力。唐兵陷于伏中,又且路生力倦,如何抵敌?李都督虽然骁勇,奈英雄无用
武之地。手下爪牙看看将尽,叹曰:“悔不听郭判官之言,乃为犬羊所侮!”拔
出靴中短刀,自刺其喉而死。全军皆没于蛮中。后人有诗云:
马援铜柱标千古,诸葛旗台镇九溪。何事唐师皆覆没?将军姓李数偏奇。
又有一诗,专咎李都督不听郭仲翔之言,以自取败。诗云:
不是将军数独奇,悬军深入总堪危。当时若听还师策,总有群蛮谁敢窥?
其时,郭仲翔也被掳去。细奴逻见他丰神不凡,叩问之,方知是郭元振之侄,
遂给与本洞头目乌罗部下。原来南蛮从无大志,只贪图中国财物。掳掠得汉人,
都分给与各洞头目。功多的,分得多;功少的,分得少。其分得人口,不问贤愚,
只如奴仆一般,供他驱使:斫柴割草,饲马牧羊。若是人口多的,又可转相买卖。
汉人到此,十个九个只愿死,不愿生。却又有蛮人看守,求死不得。有恁般苦楚!
这一阵厮杀,掳得汉人甚多。其中多有有职位的,蛮酋一一审出,许他寄信到中
国去,要他亲戚来赎,获其厚利。你想被掳的人,那一个不思想还乡的?一闻此
事,不论富家贫家,都寄信到家乡来了。就是各人家属,十分没法处置的,只得
罢了;若还有亲有眷,挪移补凑得来,那一家不想借贷去取赎?那蛮酋忍心贪利,
随你孤身穷汉,也要勒取好绢三十匹,方准赎回;若上一等的,凭他索诈。乌罗
闻知郭仲翔是当朝宰相之侄,高其赎价,索绢一千匹。
仲翔想道:“若要千绢,除非伯父处可办。只是关山迢递,怎得寄个信去?”
忽然想着:“吴保安是我知己,我与他从未会面,只为见他数行之字,便力荐于
李都督,召为管记。我之用情,他必谅之。幸他行迟,不与此难,此际多应已到
姚州。诚央他附信于长安,岂不便乎?”乃修成一书,径致保安。书中具道苦情
及乌罗索价详细:“倘永固不见遗弃,传语伯父,早来见赎,尚可生还。不然,
生为俘囚,死为蛮鬼,永固其忍之乎?”永固者,保安之字也。书后附一诗云:
“箕子为奴仍异域,苏卿受困在初年。知君义气深相悯,愿脱征骖学古贤。”仲
翔修书已毕,恰好有个姚州解粮官,被赎放回。仲翔乘便就将此书付之,眼盻盻
看着他人去了,自己不能奋飞,万箭攒心,不觉泪如雨下。正是:
眼看他鸟高飞去,身在笼中怎出头?
不题郭仲翔蛮中之事。且说吴保安奉了李都督文帖,已知郭仲翔所荐。留妻
房张氏和那新生下未周岁的孩儿在遂州住下,一主一仆飞身上路,赶来姚州赴任。
闻知李都督阵亡消息,吃了一惊,尚未知仲翔生死下落,不免留身打探。恰好解
粮官从蛮地放回,带得有仲翔书信,吴保安拆开看了,好生凄惨。便写回书一纸,
书中许他取赎,留在解粮官处,嘱他觑便寄到蛮中,以慰仲翔之心。忙整行囊,
便望长安进发。这姚州到长安三千馀里,东川正是个顺路,保安径不回家,直到
京都,求见郭元振相公。谁知一月前元振已薨,家小都扶柩而回了。
吴保安大失所望,盘缠罄尽,只得将仆、马卖去,将来使用。复身回到遂州,
见了妻儿,放声大哭。张氏问其缘故,保安将郭仲翔失陷南中之事,说了一遍。
“如今要去赎他,争奈自家无力,使他在穷乡悬望,我心何安?”说罢又哭。张
氏劝止之,曰:“常言巧媳妇煮不得没米粥,你如今力不从心,只索付之无奈了。”
保安摇首曰:“吾向者偶寄尺书,即蒙郭君垂情荐拔;今彼在死生之际,以性命
托我,我何忍负之?不得郭回,誓不独生也!”
于是倾家所有,估计来止直得绢二百匹。遂撇了妻儿,欲出外为商。又怕蛮
中不时有信寄来,只在姚州左近营运,朝驰暮走,东趁西奔。身穿破衣,口吃粗
粝,虽一钱一粟,不敢妄费,都积来为买绢之用。得一望十,得十望百,满了百
匹,就寄放姚州府库。眠里梦里只想着“郭仲翔”三字,连妻子都忘记了。整整
的在外过了十个年头,刚刚的凑得七百匹绢,还未足千匹之数。正是:
离家千里逐锥刀,只为相知意气饶。十载未偿蛮洞债,不知何日慰心交?
话分两头。却说吴保安妻张氏,同那幼孩子,孤孤凄凄的住在遂州。初时还
有人看县尉面上,小意儿周济他;一连几年不通音耗,就没人理他了。家中又无
积蓄,捱到十年之外,衣单食缺,万难存济,只得并迭几件破家火,变卖盘缠,
领了十一岁的孩儿,亲自问路,欲往姚州寻取丈夫吴保安。夜宿朝行,一日只走
得三四十里。比到得戎州界上,盘费已尽,计无所出。欲待求乞前去,又含羞不
惯;思量薄命,不如死休,看了十一岁的孩儿,又割舍不下。左思右想,看看天
晚,坐在乌蒙山下,放声大哭,惊动了过往的官人。那官人姓杨,名安居,新任
姚州都督,正顶着李蒙的缺。从长安驰驿到任,打从乌蒙山下经过,听得哭声哀
切,又是个妇人,停了车马,召而问之。张氏手搀着十一岁的孩儿,上前哭诉曰:
“妾乃遂州方义尉吴保安之妻,此孩儿即妾之子也。妾夫因友人郭仲翔陷没蛮中,
欲营求千匹绢往赎,弃妾母子,久住姚州,十年不通音信。妾贫苦无依,亲往寻
取,粮尽路长,是以悲泣耳。”安居暗暗叹异道:“此人真义士!恨我无缘识之。”
乃谓张氏曰:“夫人休忧。下官忝任姚州都督,一到彼郡,即差人寻访尊夫。夫
人行李之费,都在下官身上。请到前途馆驿中,当与夫人设处。”张氏收泪拜谢。
虽然如此,心下尚怀惶惑。杨都督车马如飞去了。张氏母子相扶,一步步捱到驿
前。杨都督早已分付驿官伺候,问了来历,请到空房饭食安置。次日五鼓,杨都
督起马先行。驿官传杨都督之命,将十千钱赠为路费;又备下一辆车儿,差人夫
送至姚州普淜驿中居住。张氏心中感激不尽。正是:好人还遇好人救,恶人自
有恶人磨。
且说杨安居一到姚州,便差人四下寻访吴保安下落。不三四日,便寻着了。
安居请到都督府中,降阶迎接,亲执其手,登堂慰劳。因谓保安曰:“下官常闻
古人有死生之交,今亲见足下矣。尊夫人同令嗣远来相觅,见在驿舍,足下且往,
暂叙十年之别。所需绢匹若干,吾当为足下图之。”保安曰:“仆为友尽心,固
其分内,奈何累及明公乎?”安居曰:“慕公之义,欲成公之志耳。”保安叩首
曰:“既蒙明公高谊,仆不敢固辞。所少尚三分之一,如数即付,仆当亲往蛮中,
赎取吾友。然后与妻孥相见,未为晚也。”时安居初到任,乃于库中撮借官绢四
百匹,赠与保安,又赠他全副鞍马。保安大喜,领了这四百匹绢,并库上七百匹,
共一千一百之数,骑马直到南蛮界口,寻个熟蛮,往蛮中通话;将所余百匹绢,
尽数托他使费。只要仲翔回归,心满意足。正是:应时还得见,胜是岳阳金。
却说郭仲翔在乌罗部下,乌罗指望他重价取赎。初时好生看待,饮食不缺;
过了一年有馀,不见中国人来讲话,乌罗心中不悦,把他饮食都裁减了。每日一
餐,着他看养战象。仲翔打熬不过,思乡念切,乘乌罗出外打围,拽开脚步,望
北而走。那蛮中都是险峻的山路,仲翔走了一日一夜,脚底都破了。被一般看象
的蛮子,飞也似赶来,捉了回去。乌罗大怒,将他转卖南洞主新丁蛮为奴,离乌
罗部二百里之外。那新丁最恶,差使小不遂意,整百皮鞭,鞭得背都青肿,如此
已非一次。仲翔熬不得痛苦,捉个空,又想逃走;争奈路径不熟,只在山凹内盘
旋。又被本洞蛮子追着了,拿去献与新丁。新丁不用了,又卖到南方一洞去,一
步远一步了。那洞号菩萨蛮,更是利害。晓得郭仲翔屡次逃走,乃取木板两片,
各长五六尺,厚三四寸,教仲翔把两只脚立在板上,用铁钉钉其脚面,直透板内,
日常带着二板行动。夜间纳土洞中,洞口用厚木板门遮盖,本洞蛮子就睡在板上
看守,一毫转动不得。两脚被钉处,常流脓血,分明是地狱受罪一般。有诗为证:
身卖南蛮南更南,土牢木锁苦难堪。十年不达中原信,梦想心交不敢谭。
却说熟蛮领了吴保安言语来见乌罗,说知求赎郭仲翔之事。乌罗晓得绢足千
匹,不胜之喜!便差人往洞转赎郭仲翔回来。南洞主新丁,又引至菩萨蛮洞中,
交割了身价。将仲翔两脚钉板,用铁钳取出钉来。那钉头入肉已久,脓水干后,
如生成一般。今番重复取出,这疼痛比初钉时更自难忍。血流满地,仲翔登时闷
绝,良久方醒,寸步难移。只得用皮袋盛了,两个蛮子扛抬着,直送到乌罗帐下。
乌罗收足了绢匹,不管死活,把仲翔交付熟蛮,转送吴保安收领。
吴保安接着,如见亲骨肉一般。这两个朋友,到今日方才识面。未暇叙话,
各睁眼看了一看,抱头而哭,皆疑以为梦中相逢也。郭仲翔感谢吴保安,自不必
说。保安见仲翔形容憔悴,半人半鬼,两脚又动掸不得,好生凄惨!让马与他骑
坐,自己步行随后,同到姚州城内回复杨都督。
原来杨安居曾在郭元振门下做个幕僚,与郭仲翔虽未厮认,却有通家之谊;
又且他是个正人君子,不以存亡易心。一见仲翔,不胜之喜。教他洗沐过了,将
新衣与他更换,又教随军医生医他两脚疮口,好饮好食将息。不勾一月,平复如
故。
且说吴保安从蛮界回来,方才到普淜驿中与妻儿相见。初时分别,儿子尚
在襁褓,如今十一岁了。光阴迅速,未免伤感于怀。杨安居为吴保安义气,十分
敬重。他每对人夸奖,又写书与长安贵要,称他弃家赎友之事。又厚赠资粮,送
他往京师补官。凡姚州一郡官府,见都督如此用情,无不厚赠。仲翔仍留为都督
府判官。保安将众人所赠,分一半与仲翔留下使用。仲翔再三推辞,保安那里肯
依,只得受了。吴保安谢了杨都督,同家小往长安进发。仲翔送出姚州界外,痛
哭而别。保安仍留家小在遂州,单身到京,升补嘉州彭山丞之职。那嘉州仍是西
蜀地方,迎接家小又方便,保安欢喜赴任去讫,不在话下。
再说郭仲翔在蛮中日久,深知款曲:蛮中妇女,尽有姿色,价反在男子之下。
仲翔在任三年,陆续差人到蛮洞购求年少美女,共有十人。自己教成歌舞,鲜衣
美饰,特献与杨安居伏侍,以报其德。安居笑曰:“吾重生高义,故乐成其美耳。
言及相报,得无以市井见待耶?”仲翔曰:“荷明公仁德,微躯再造,特求此蛮
口奉献,以表区区。明公若见辞,仲翔死不瞑目矣!”安居见他诚恳,乃曰:
“仆有幼女,最所钟爱,勉受一小口为伴,馀则不敢如命。”仲翔把那九美女,
赠与杨都督帐下九个心腹将校,以显杨公之德。
时朝廷正追念代国公军功,要录用其子侄。杨安居表奏:“故相郭震嫡侄仲
翔,始进谏于李蒙,预知胜败;继陷身于蛮洞,备著坚贞。十年复返于故乡,三
载效劳于幕府。荫既可叙,功亦宜酬。”于是郭仲翔得授蔚州录事参军。自从离
家到今,共一十五年了。他父亲和妻子在家闻得仲翔陷没蛮中,杳无音信,只道
身故已久。忽见亲笔家书,迎接家小临蔚州任所,举家欢喜无限。
仲翔在蔚州做官两年,大有声誉,升迁代州户曹参军。又经三载,父亲一病
而亡,仲翔扶柩回归河北。丧葬已毕,忽然叹曰:“吾赖吴公见赎,得有余生。
因老亲在堂,方谋奉养,未暇图报私恩。今亲殁服除,岂可置恩人于度外乎?”
访知吴保安在宦所未回,乃亲到嘉州彭山县看之。
不期保安任满,家贫无力赴京听调,就便在彭山居住。六年之前,患了疫症,
夫妇双亡,藁葬在黄龙寺后隙地。儿子吴天祐从幼母亲教训,读书识字,就在本
县训蒙度日。仲翔一闻此信,悲啼不已。因制縗麻之服,腰绖执杖,步至黄龙寺
内,向冢号泣,具礼祭奠。奠毕,寻吴天祐相见,即将自己衣服,脱与他穿了,
呼之为弟,商议归葬一事。乃为文以告于保安之灵,发开土堆,止存枯骨二具。
仲翔痛哭不已,旁观之人,莫不堕泪。仲翔预制下练囊二个,装保安夫妇骸骨。
又恐失了次第,殓葬时一时难认,逐节用墨记下,装入练囊,总贮一竹笼之内,
亲自背负而行。吴天祐道,是他父母的骸骨,理合他驮。来夺那竹笼。仲翔那肯
放下,哭曰:“永固为我奔走十年,今我暂时为之负骨,少尽我心而已。”一路
且行且哭,每到旅店,必置竹笼于上坐,将酒饭浇奠过了,然后与天祐同食。夜
间亦安置竹笼停当,方敢就寝。自嘉州到魏郡,凡数千里,都是步行。他两脚曾
经钉板,虽然好了,终是血脉受伤。一连走了几日,脚面都紫肿起来,内中作痛。
看看行走不动,又立心不要别人替力,勉强捱去。有诗为证:
酬恩无地只奔丧,负骨徒行日夜忙。遥望平阳数千里,不知何日到家乡?
仲翔思想:“前路正长,如何是好?”天晚就店安宿,乃设酒饭于竹笼之前,
含泪再拜,虔诚哀恳:“愿吴永固夫妇显灵,保祐仲翔脚患顿除,步履方便,早
到武阳,经营葬事。”吴天祐也从旁再三拜祷。到次日起身,仲翔便觉两脚轻健,
直到武阳县中,全不疼痛。此乃神天护佑吉人,不但吴保安之灵也。
再说仲翔到家,就留吴天祐同居。打扫中堂,设立吴保安夫妇神位。买办衣
衾棺椁,重新殡敛。自己戴孝,一同吴天祐守幕受吊。顾匠造坟,凡一切葬具,
照依先葬父亲一般。又立一道石碑,详纪保安弃家赎友之事,使往来读碑者,尽
知其善。又同吴天祐庐墓三年。那三年中,教训天祐经书,得他学问精通,方好
出仕。三年后,要到长安补官,念吴天祐无家未娶,择宗族中侄女有贤德者,替
他纳聘;割东边宅院子,让他居住成亲;又将一半家财,分给天祐过活。正是:
昔年为友抛妻子,今日孤儿转受恩。正是投瓜还得报,善人不负善心人。
仲翔起服,到京补岚州长史,又加朝散大夫。仲翔思念保安不已,乃上疏。
其略曰:“臣闻有善必劝者,固国家之典;有恩必酬者,亦匹夫之义。臣向从故
姚州都督李蒙进御蛮寇,一战奏捷。臣谓深入非宜,尚当持重;主帅不听,全军
覆没。臣以中华世族,为绝域穷困。蛮贼贪利,责绢还俘。谓臣宰相之侄,索至
千匹。而臣家绝万里,无信可通。十年之中,备尝艰苦,肌肤毁剔,靡刻不泪。
牧羊有志,射雁无期。而遂州方义尉吴保安,适至姚州,与臣虽系同乡,从无一
面;徒以意气相慕,遂谋赎臣。经营百端,撇家数载;形容憔悴,妻子饥寒。拔
臣于垂死之中,赐臣以再生之路。大恩未报,遽尔淹殁。臣今幸沾朱绂,而保安
子天祐,食藿悬鹑,臣窃愧之。且天祐年富学深,足堪任使。愿以臣官,让之天
祐。庶几国家劝善之典,与下臣酬恩之义,一举两得。臣甘就退闲,没齿无怨。
谨昧死披沥以闻。时天宝十二年也。”疏入,下礼部详议。此一事哄动了举朝官
员:“虽然保安施恩在前,也难得郭仲翔义气,真不愧死友者矣。”礼部为此复
奏,盛夸郭仲翔之品,“宜破格俯从,以励浇俗。吴天祐可试岚谷县尉,仲翔原
官如故。”这岚谷县与岚州相邻,使他两个朝夕相见,以慰其情,这是礼部官的
用情处。朝廷依允,仲翔领了吴天祐告身一道,谢恩出京。回到武阳县,将告身
付与天祐。备下祭奠,拜告两家坟墓。择了吉日,两家宅眷,同日起程,向西京
到任。
那时做一件奇事,远近传说,都道吴、郭交情,虽古之管、鲍,羊、左,不
能及也。后来郭仲翔在岚州,吴天祐在岚谷县,皆有政绩,各升迁去。岚州人追
慕其事,为立“双义祠”,祀吴保安、郭仲翔。里中凡有约誓,都在庙中祷告,
香火至今不绝。有诗为证:
频频握手未为亲,临难方知意气真。试看郭、吴真义气,原非平日结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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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卷 裴晋公义还原配


官居极品富千金,享用无多白发侵。惟有存仁并积善,千秋不朽在人心。
当初,汉文帝朝中,有个宠臣,叫做邓通。出则随辇,寝则同榻,恩幸无比。
其时有神相许负,相那邓通之面,“有纵理纹入口,必当穷饿而死。”文帝闻之,
怒曰:“富贵由我!谁人穷得邓通?”遂将蜀道铜山赐之,使得自铸钱。当时,
邓氏之钱,布满天下,其富敌国。一日,文帝偶然生下个痈疽,脓血迸流,疼痛
难忍。邓通跪而吮之,文帝觉得爽快,便问道:“天下至爱者,何人?”邓通答
道:“莫如父子。”恰好皇太子入宫问疾,文帝也教他吮那痈疽。太子推辞道:
“臣方食鲜脍,恐不宜近圣恙。”太子出宫去了。文帝叹道:“至爱莫如父子,
尚且不肯为我吮疽;邓通爱我胜如吾子。”由是恩宠俱加。皇太子闻知此语,深
恨邓通吮疽之事。后来文帝驾崩,太子即位,是为景帝。遂治邓通之罪,说他吮
疽献媚,坏乱钱法。籍其家产,闭于空室之中,绝其饮食,邓通果然饿死。又汉
景帝时,丞相周亚夫也有纵理纹在口。景帝忌他威名,寻他罪过,下之于廷尉狱
中。亚夫怨恨,不食而死。
这两个极富极贵,犯了饿死之相,果然不得善终。然虽如此,又有一说,道
是面相不如心相。假如上等贵相之人,也有做下亏心事,损了阴德,反不得好结
果。又有犯着恶相的,却因心地端正,肯积阴功,反祸为福。此是人定胜天,非
相法之不灵也。
如今说唐朝有个裴度,少年时,贫落未遇。有人相他纵理入口,法当饿死。
后游香山寺中,于井亭栏干上拾得三条宝带。裴度自思:“此乃他人遗失之物,
我岂可损人利己,坏了心术?”乃坐而守之。少顷间,只见有个妇人啼哭而来,
说道:“老父陷狱,借得三条宝带,要去赎罪。偶到寺中盥手烧香,遗失在此。
如有人拾取,可怜见还,全了老父之命。”裴度将三条宝带,即时交付与妇人,
妇人拜谢而去。他日,又遇了那相士。相士大惊道:“足下骨法全改,非复向日
饿莩之相,得非有阴德乎?”裴度辞以没有。相士云:“足下试自思之,必有拯
溺救焚之事。”裴度乃言还带一节。相士云:“此乃大阴功,他日富贵两全,可
预贺也。”后来裴度果然进身及第,位至宰相,寿登耄耋。正是:面相不如心相
准,为人须是积阴功。假饶方寸难移相,饿莩焉能享万钟?
说话的,你只道裴晋公是阴德上积来的富贵,谁知他富贵以后,阴德更多。
则今听我说“义还原配”这节故事,却也十分难得。
话说唐宪宗皇帝元和十三年,裴度领兵削平了淮西反贼吴元济,还朝拜为首
相,进爵晋国公。又有两处积久负固的藩镇,都惧怕裴度威名,上表献地赎罪:
恒冀节度使王承宗,愿献德、隶二州;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愿献沂、密、海三州。
宪宗皇帝看见外寇渐平,天下无事,乃修龙德殿,浚龙首池,起承晖殿,大兴土
木。又听山人柳泌,合长生之药。裴度屡次切谏,都不听。佞臣皇甫<王尃>判度支,
程异掌盐铁,专一刻剥百姓财物,名为羡馀,以供无事之费。由是投了宪宗皇帝
之意,两个佞臣并同平章事。裴度羞与同列,上表求退。宪宗皇帝不许,反说裴
度好立朋党,渐有疑忌之心。裴度自念功名太盛,惟恐得罪,乃口不谈朝事,终
日纵情酒色,以乐余年。四方郡牧,往往访觅歌儿舞女,献于相府,不一而足。
论起裴晋公,那里要人来献。只是这班阿谀谄媚的,要博相国欢喜,自然重价购
求;也有用强逼取的。鲜衣美饰,或假作家妓,或伪称侍儿,遣人殷殷勤勤的送
来。裴晋公来者不拒,也只得纳了。
再说晋州万泉县,有一人姓唐,名璧,字国宝,曾举孝廉科,初任括州龙宗
县尉,再任越州会稽丞。先在乡时,聘定同乡黄太学之女小娥为妻。因小娥尚在
稚龄,待年未嫁。此及长成,唐璧两任游宦,都在南方,以此两下蹉跎,不曾婚
配。那小娥年方二九,生得脸似堆花,体如琢玉;又且通于音律,凡箫管、琵琶
之类,无所不工。晋州刺史奉承裴晋公,要在所属地方先取美貌歌姬一队进奉。
已有了五人,还少一个出色掌班的。闻得黄小娥之名,又道太学之女,不可轻得,
乃捐钱三十万,嘱托万泉县令求之。那县令又奉承刺史,遣人到黄太学家致意。
黄太学回道:“已经受聘,不敢从命。”县令再三强求,黄太学只是不允。时值
清明,黄太学举家扫墓,独留小娥在家。县令打听的实,乃亲到黄家,搜出小娥,
用肩舆抬去。着两个稳婆相伴,立刻送到晋州刺史处交割。硬将三十万钱,撇在
他家,以为身价。比及黄太学回来,晓得女儿被县令劫去,急往县中,已知送去
州里,再到晋州,将情哀求刺史。刺史道:“你女儿才色过人,一入相府,必然
擅宠。岂不胜作他人箕帚乎?况已受我聘财六十万钱,何不赠与汝婿,别图配偶?”
黄太学道:“县主乘某扫墓,将钱委置,某未尝面受。况止三十万,今悉持在此。
某只愿领女,不愿领钱也。”刺史拍案大怒道:“你得财卖女,却又瞒过三十万,
强来絮聒,是何道理?汝女已送至晋国公府中矣,汝自往相府取索,在此无益。”
黄太学看见刺史发怒,出言图赖,再不敢开口,两眼含泪而出。在晋州守了数日,
欲得女儿一见,寂然无信。叹了口气,只得回县去了。
却说刺史将千金置买异样服饰、宝珠璎珞,妆扮那六个人如天仙相似。全副
乐器,整日在衙中操演。直待晋国公生日将近,遣人送去,以作贺礼。那刺史费
了许多心机,破了许多钱钞,要博相国一个大欢喜。谁知相国府中,歌舞成行;
各镇所献美女,也不计其数。这六个人,只凑得闹热,相国那里便看在眼里,留
在心里?从来奉承,尽有折本的,都似此类。有诗为证:
割肉剜肤买上欢,千金不吝备吹弹。相公见惯浑闲事,羞杀州官与县官!
话分两头。再说唐璧在会稽任满,该得升迁。想黄小娥今已长成,且回家毕
姻,然后赴京未迟。当下收拾宦囊,望万泉县进发。到家次日,就去谒见岳丈黄
太学。黄太学已知为着姻事,不等开口,便将女儿被夺情节,一五一十,备细的
告诉了。唐璧听罢,呆了半响,咬牙切齿恨道:“大丈夫浮沉薄宦,至一妻之不
能保,何以生为?”黄太学劝道:“贤婿英年才望,自有好姻缘相凑,吾女儿自
没福相从,遭此强暴,休得过伤怀抱,有误前程。”唐璧怒气不息,要到州官、
县官处,与他争论。黄太学又劝道:“人已去矣,争论何益?况干碍裴相国。方
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倘失其欢心,恐于贤婿前程不便。”乃将县令所留三十
万钱抬出,交付唐璧道:“以此为图婚之费。当初宅上有碧玉玲珑为聘,在小女
身边,不得奉还矣。贤婿须念前程为重,休为小挫以误大事。”唐璧两泪交流,
答道:“某年近三旬,又失此良偶,琴瑟之事,终身已矣。蜗名微利,误人之本,
从此亦不复思进取也!”言讫,不觉大恸。黄太学也还痛起来。大家哭了一场方
罢。唐璧那里肯收这钱去,径自空身回了。
次日,黄太学亲到唐璧家,再三解劝,撺掇他早往京师听调。“得了官职,
然后徐议良姻。”唐璧初时不肯,被丈人一连数日强逼不过,思量:“在家气闷,
且到长安走遭,也好排遣。”勉强择吉,买舟起程。丈人将三十万钱暗地放在舟
中,私下嘱付从人道:“开船两日后,方可禀知主人,拿去京中,好做使用,讨
个美缺。”唐璧见了这钱,又感伤了一场,分付苍头:“此是黄家卖女之物,一
文不可动用!”
在路不一日,来到长安。雇人挑了行李,就裴相国府中左近处,下个店房,
早晚府前行走,好打探小娥信息。过了一夜,次早到吏部报名,送历任文簿,查
验过了。回寓吃了饭,就到相府门前守候。一日最少也蹔过十来遍。住了月余,
那里通得半个字!这些官吏们一出一入,如马蚁相似,谁敢上前把这没头脑的事
问他一声!正是: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一日,吏部挂榜,唐璧授湖州录事参军。这湖州,又在南方,是熟游之地,
唐璧也到欢喜。等有了告敕,收拾行李,雇唤船只出京。行到潼津地方,遇了一
伙强人。自古道慢藏诲盗,只为这三十万钱,带来带去,露了小人眼目,惹起贪
心,就结伙做出这事来。这伙强人从京城外,直跟至潼津,背地通同了船家,等
待夜静,一齐下手。也是唐璧命不该绝,正在船头上登东,看见声势不好,急忙
跳水,上岸逃命。只听得这伙强人乱了一回,连船都撑去。苍头的性命也不知死
活。舟中一应行李,尽被劫去,光光剩个身子。正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
被打头风!那三十万钱和行囊,还是小事。却是历任文簿和那告敕,是赴任的执
照,也失去了,连官也做不成。
唐璧那一时真个是控天无路,诉地无门。思量:“我直恁时乖运蹇,一事无
成!欲待回乡,有何面目?欲待再往京师,向吏部衙门投诉,奈身畔并无分文盘
费,怎生是好?这里又无相识借贷,难道求乞不成?”欲待投河而死,又想:
“堂堂一躯,终不然如此结果?”坐在路傍,想了又哭,哭了又想,左算右算,
无计可施,从半夜直哭到天明。喜得绝处逢生,遇着一个老者,携杖而来,问道:
“官人为何哀泣?”唐璧将赴任被劫之事,告诉了一遍。老者道:“原来是一位
大人,失敬了。舍下不远,请那步则个。”老者引唐璧约行一里,到于家中,重
复叙礼。老者道:“老汉姓苏,儿子唤做苏凤华,见做湖州武源县尉,正是大人
属下。大人往京,老汉愿少助资斧。”即忙备酒饭管待,取出新衣一套,与唐璧
换了;捧出白金二十两,权充路费。
唐璧再三称谢,别了苏老,独自一个上路,再往京师旧店中安下。店主人听
说路上吃亏,好生凄惨。唐璧到吏部门下,将情由哀禀。那吏部官道是告敕、文
簿尽空,毫无巴鼻,难辨真伪。一连求了五日,并不作准。身边银两,都在衙门
使费去了。回到店中,只叫得苦,两泪汪汪的坐着纳闷。只见外面一人,约莫半
老年纪,头带软翅纱帽,身穿紫裤衫,挺带皂靴,好似押牙官模样,踱进店来。
见了唐璧,作了辑,对面而坐,问道:“足下何方人氏?到此贵干?”唐璧道:
“官人不问犹可,问我时,教我一时诉不尽心中苦情!”说未绝声,扑簌簌掉下
泪来。紫衫人道:“尊意有何不美?可细话之,或者可共商量也。”唐璧道:
“某姓唐,名璧,晋州万泉县人氏。近除湖州录事参军,不期行至潼津,忽遇盗
劫,资斧一空。历任文簿和告敕都失了,难以之任。”紫衫人道:“中途被劫,
非关足下之事,何不以此情诉知吏部,重给告身,有何妨碍?”唐璧道:“几次
哀求,不蒙怜准,教我去住两难,无门恳告。”紫衫人道:“当朝裴晋公,每怀
恻隐,极肯周旋落难之人。足下何不去求见他?”唐璧听说,愈加悲泣道:“官
人休题起‘裴晋公’三字,使某心肠如割。”紫衫人大惊道:“足下何故而出此
言?”唐璧道:“某幼年定下一房亲事,因屡任南方,未成婚配。却被知州和县
尹用强夺去,凑成一班女乐,献与晋公,使某壮年无室。此事虽不由晋公,然晋
公受人谄媚,以致府、县争先献纳,分明是他拆散我夫妻一般。我今日何忍复往
见之?”紫衫人问道:“足下所定之室,何姓何名?当初有何为聘?”唐璧道:
“姓黄,名小娥,聘物碧玉玲珑,见在彼处。”紫衫人道:“某即晋公亲校,得
出入内室,当为足下访之。”唐璧道:“侯门一入,无复相见之期。但愿官人为
我传一信息,使他知我心事,死亦瞑目。”紫衫人道:“明日此时,定有好音奉
报。”说罢,拱一拱手,踱出门去了。
唐璧转展思想,懊悔起来:“那紫衫押牙,必是晋公亲信之人,遣他出外探
事的。我方才不合议论了他几句,颇有怨望之词,倘或述与晋公知道,激怒了他,
降祸不小!”心下好生不安,一夜不曾合眼。巴到天明,梳洗罢,便到裴府窥望。
只听说令公给假在府,不出外堂;虽然如此,仍有许多文书来往,内外奔走不绝。
只不见昨日这紫衫人。等了许久,回店去吃了些午饭,又来守候,绝无动静。看
看天晚,眼见得紫衫人已是谬言失信了。嗟叹了数声,凄凄凉凉的回到店中。
方欲点灯,忽见外面两个人,似令史妆扮,慌慌忙忙的走入店来,问道:
“那一位是唐璧参军?”諕得唐璧躲在一边,不敢答应。店主人走来问道:
“二位何人?”那两个人答曰:“我等乃裴府中堂吏,奉令公之命,来请唐参军
到府讲话。”店主人指道:“这位就是。”唐璧只得出来相见了,说道:“某与
令公素未通谒,何缘见召?且身穿亵服,岂敢唐突!”堂吏道:“令公立等,参
军休得推阻。”两个左右腋扶着,飞也似跑进府来。到了堂上,教“参军少坐,
容某等禀过令公,却来相请”。两个堂吏进去了。不多时,只听得飞奔出来,复
道:“令公给假在内,请进去相见。”一路转弯抹角,都点得灯烛辉煌,照耀如
白日一般。两个堂吏前后引路,到一个小小厅事中,只见两行纱灯排列,令公角
巾便服,拱立而待。唐璧慌忙拜伏在地,流汗浃背,不敢仰视。令公传命扶起道:
“私室相延,何劳过礼?”便教看坐。唐璧谦让了一回,坐于旁侧,偷眼看着令
公,正是昨日店中所遇紫衫之人,愈加惶惧,捏着两把汗,低了眉头,鼻息也不
敢出来。
原来裴令公闲时常在外面私行耍子,昨日偶到店中,遇了唐璧。回府去,就
查“黄小娥”名字,唤来相见,果然十分颜色。令公问其来历,与唐璧说话相同;
又讨他碧玉玲珑看时,只见他紧紧的带在臂上。令公甚是怜悯,问道:“你丈夫
在此,愿一见乎?”小娥流泪道:“红颜薄命,自分永绝。见与不见,权在令公,
贱妾安敢自专。”令公点头,教他且去。密地分付堂候官,备下资装千贯;又将
空头告敕一道,填写唐璧名字,差人到吏部去,查他前任履历及新授湖州参军文
凭,要得重新补给。件件完备,才请唐璧到府。唐璧满肚慌张,那知令公一团美
意?
当日令公开谈道:“昨见所话,诚心恻然。老夫不能杜绝馈遗,以致足下久
旷琴瑟之乐,老夫之罪也。”唐璧离席下拜道:“鄙人身遭颠沛,心神颠倒。昨
日语言冒犯,自知死罪,伏惟相公海涵!”令公请起道:“今日颇吉,老夫权为
主婚,便与足下完婚。薄有行资千贯奉助,聊表赎罪之意。成亲之后,便可于飞
赴任。”唐璧只是拜谢,也不敢再问赴任之事。只听得宅内一派乐声嘹亮,红灯
数对,女乐一队前导,几个押班老嬷和养娘辈,簇拥出如花如玉的黄小娥来。唐
璧慌欲躲避。老嬷道:“请二位新人,就此见礼。”养娘铺下红毡,黄小娥和唐
璧做一对儿立了,朝上拜了四拜,令公在傍答揖。早有肩舆在厅事外,伺候小娥
登舆,一径抬到店房中去了。令公分付唐璧:“速归逆旅,勿误良期。”唐璧跑
回店中,只听得人言鼎沸。举眼看时,摆列得绢帛盈箱,金钱满箧。就是起初那
两个堂吏看守着,专等唐璧到来,亲自交割。又有个小小箧儿,令公亲判封的。
拆开看时,乃官诰在内,复除湖州司户参军。唐璧喜不自胜,当夜与黄小娥就在
店中,权作洞房花烛。这一夜欢情,比着寻常毕姻的,更自得意。正是:运去雷
轰荐福碑,时来风送滕王阁。今朝婚宦两称心,不似从前情绪恶。唐璧此时有婚
有宦,又有了千贯资装,分明是十八层地狱的苦鬼,直升至三十三天去了。若非
裴令公仁心慷慨,怎肯周旋得人十分满足?
次日,唐璧又到裴府谒谢。令公预先分付门吏辞回:“不劳再见。”唐璧回
寓,重理冠带,再整行装。在京中买了几个童仆跟随,两口儿回到家乡,见了岳
丈黄太学。好似枯木逢春,断弦再续,欢喜无限。过了几日,夫妇双双往湖州赴
任。感激裴令公之恩,将沉香雕成小像,朝夕拜祷,愿其福寿绵延。后来裴令公
寿过八旬,子孙蕃衍,人皆以为阴德所致。诗云:无室无官苦莫论,周旋好事赖
洪恩。人能步步存阴德,福禄绵绵及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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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卷 滕大尹鬼断家私


玉树庭前诸谢,紫荆花下三田。埙篪和好弟兄贤,父母心中欢忭。
多少争财竞产,同根苦自相煎。相持鹬蚌枉垂涎,落得渔人取便。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家弟兄和睦的。且说如今三教经典,都是教
人为善的。儒教有十三经、六经、五经,释教有诸品《大藏金经》,道教有《南
华冲虚经》及诸品藏经,盈箱满案,千言万语,看来都是赘疣。依我说,要做好
人,只消个两字经,是“孝弟”两个字。那两字经中,又只消理会一个字,是个
“孝”字。假如孝顺父母的,见父母所爱者,亦爱之;父母所敬者,亦敬之;何
况兄弟行中,同气连枝,想到父母身上去,那有不和不睦之理?就是家私田产,
总是父母挣来的,分什么尔我?较什么肥瘠?假如你生于穷汉之家,分文没得承
受,少不得自家挽起眉毛,挣紥过活。见成有田有地,兀自争多嫌寡,动不动推
说爹娘偏爱,分受不均。那爹娘在九泉之下,他心上必然不乐。此岂是孝子所为?
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
怎么是难得者兄弟?且说人生在世,至亲的莫如爹娘,爹娘养下我来时节,
极早已是壮年了,况且爹娘怎守得我同去?也只好半世相处。再说至爱的莫如夫
妇,白头相守,极是长久的了。然未做亲以前,你张我李,各门各户,也空着幼
年一段。只有兄弟们,生于一家,从幼相随到老。有事共商,有难共救,真像手
足一般,何等情谊!譬如良田美产,今日弃了,明日又可挣得来的;若失了个弟
兄,分明割了一手,折了一足,乃终身缺陷。说到此地,岂不是难得者兄弟,易
得者田地?若是为田地上,坏了手足亲情,到不如穷汉,赤光光没得承受,反为
干净,省了许多是非口舌。
如今在下说一节国朝故事,乃是“滕县尹鬼断家私”。这节故事是劝人重义
轻财,休忘了“孝弟”两字经。看官们或是有弟兄没兄弟,都不关在下之事,各
人自去摸着心头,学好做人便了。正是:善人听说心中刺,恶人听说耳边风。
话说国朝永乐年间,北直顺天府香河县,有个倪太守,双名守谦,字益之,
家累千金,肥田美宅。夫人陈氏,单生一子,名曰善继,长大婚娶之后,陈夫人
身故。倪太守罢官鳏居,虽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凡收租、放债之事,件件
关心,不肯安闲享用。其年七十九岁,倪善继对老子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
父亲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齐头了,何不把家事交卸与孩儿掌管,吃些见成茶饭,
岂不为美?”老子摇着头,说出几句道:“在一日,管一日。替你心,替你力,
挣些利钱穿共吃。直待两脚壁立直,那时不关我事得。”
每年十月间,倪太守亲往庄上收租,整月的住下。庄户人家,肥鸡美酒,尽
他受用。那一年,又去住了几日。偶然一日,午后无事,绕庄闲步,观看野景。
忽然见一个女子同着一个白发婆婆,向溪边石上捣衣。那女子虽然村妆打扮,颇
有几分姿色:发同漆黑,眼若波明。纤纤十指似栽葱,曲曲双眉如抹黛。随常布
帛,俏身躯赛着绫罗;点景野花,美丰仪不须钗钿。五短身材偏有趣,二八年纪
正当时。倪太守老兴勃发,看得呆了。那女子捣衣已毕,随着老婆婆而走。那老
儿留心观看,只见他走过数家,进一个小小白篱笆门内去了。倪太守连忙转身,
唤管庄的来,对他说如此如此,教他访那女子跟脚,曾否许人,若是没有人家时,
我要娶他为妾,未知他肯否?管庄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领命便走。
原来那女子姓梅,父亲也是个府学秀才。因幼年父母双亡,在外婆身边居住。
年一十七岁,尚未许人。管庄的访得的实了,就与那老婆婆说:“我家老爷见你
女孙儿生得齐整,意欲聘为偏房。虽说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已久,上面并无人拘
管。嫁得成时,丰衣足食,自不须说;连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家
照顾,临终还得个好断送,只怕你老人家没福。”老婆婆听得花锦似一片说话,
即时依允。也是姻缘前定,一说便成。管庄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讲定财
礼,讨皇历看个吉日,又恐儿子阻挡,就在庄上行聘,庄上做亲。成亲之夜,一
老一少,端的好看!有《西江月》为证:
一个乌纱白发,一个绿鬓红妆。枯藤缠树嫩花香,好似奶公相傍。
一个心中凄楚,一个暗地惊慌。只愁那话忒郎当,双手扶持不上。
当夜倪太守抖擞精神,勾消了姻缘簿上。真个是:恩爱莫忘今夜好,风光不
减少年时。
过了三朝,唤个轿子抬那梅氏回宅,与儿子、媳妇相见。阖宅男妇,都来磕
头,称为“小奶奶”。倪太守把些布帛赏与众人,各各欢喜。只有那倪善继心中
不美,面前虽不言语,背后夫妻两口儿议论道:“这老人忒没正经!一把年纪,
风灯之烛,做事也须料个前后。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却去干这样不了不当的事!
讨这花枝般的女儿,自家也得精神对付他,终不然担误他在那里,有名无实。还
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汉身边有了少妇,支持不过;那少妇熬不得,走了野路,出
乖露丑,为家门之玷。还有一件,那少妇跟随老汉,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
得年时成熟,他便去了。平时偷短偷长,做下私房,东三西四的寄开;又撒娇撒
痴,要汉子制办衣饰与他;到得树倒鸟飞时节,他便颠作嫁人,一包儿收拾去受
用。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虫。人家有了这般人,最损元气的。”又说道:“这
女子娇模娇样,好像个妓女,全没有良家体段,看来是个做声分的头儿,擒老公
的太岁。在咱爹身边,只该半妾半婢,叫声姨姐,后日还有个退步。可笑咱爹不
明,就叫众人唤他做‘小奶奶’,难道要咱们叫他娘不成?咱们只不作准他,莫
要奉承透了,讨他做大起来,明日咱们颠到受他呕气。”夫妻二人,唧唧哝哝,
说个不了。早有多嘴的,传话出来。倪太守知道了,虽然不乐,却也藏在肚里。
幸得那梅氏秉性温良,事上接下,一团和气,众人也都相安。
过了两个月,梅氏得了身孕,瞒着众人,只有老公知道。一日三,三日九,
捱到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小孩儿出来,举家大惊。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
重阳儿。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这年恰好八十岁了。贺客盈门,倪太守开
筵管待。一来为寿诞,二来小孩儿三朝,就当个汤饼之会。众宾客道:“老先生
高处,又新添个小令郎,足见血气不衰,乃上寿之征也。”倪太守大喜!倪善继
背后又说道:“男子六十而精绝,况是八十岁了,那见枯树上生出花来?这孩子
不知那里来的杂种,决不是咱爹嫡血,我断然不认他做兄弟。”老子又晓得了,
也藏在肚里。
光阴似箭,不觉又一年。重阳儿周岁,整备做晬盘故事。里亲外眷,又来作
贺。倪善继到走了出门,不来陪客。老子已知其意,也不去寻他回来,自己陪着
诸亲,吃了一日酒。虽然口中不语,心内未免有些不足之意。自古道:子孝父心
宽。那倪善继平日做人,又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长大起来,分了他一股家私,
所以不肯认做兄弟。预先把恶话谣言,日后好摆布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读书做官
的人,这个关窍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阳儿成人长大,日后少不得
要在大儿子手里讨针线;今日与他结不得冤家,只索忍耐。看了这点小孩子,好
生痛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纪,好生怜他。常时想一会,闷一会,恼一会,又懊
悔一会。
再过四年,小孩子长成五岁。老子见他伶俐,又忒会顽耍,要送他馆中上学。
取个学名,哥哥叫善继,他就叫善述。拣个好日,备了果酒,领他去拜师父。那
师父就是倪太守请在家里教孙儿的,小叔侄两个同馆上学,两得其便。谁知倪善
继与做爹的不是一条心肠。他见那孩子取名善述,与己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
与他儿子同学读书,到要儿子叫他叔叔,从小叫惯了,后来就被他欺压;不如唤
了儿子出来,另从个师父罢。当日将儿子唤出,只推有病,连日不到馆中。倪太
守初时只道是真病。过了几日,只听得师父说:“大令郎另聘了个先生,分做两
个学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不觉大怒,就要寻大儿子问
其缘故。又想到:“天生恁般逆种,与他说也没干,由他罢了!”含了一口闷气,
回到房中,偶然脚慢,拌着门槛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搀到醉翁床上坐下,已自
不省人事。急请医生来看,医生说是中风。忙取姜汤灌醒,扶他上床。虽然心下
清爽,却满身麻木,动掸不得。梅氏坐在床头,煎汤煎药,殷勤伏侍,连进几服,
全无功效。医生切脉道:“只好延捱日子,不能全愈了。”倪善继闻知,也来看
觑了几遍。见老子病势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骂仆,预先装出家主
公的架子来。老子听得,愈加烦恼。梅氏只得啼哭,连小学生也不去上学,留在
房中,相伴老子。
倪太守自知病笃,唤大儿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头
帐目总数,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岁,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
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与他,也是枉然,如今尽数交付与你。倘或善述日后长
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妇,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亩,勿
令饥饿足矣。这段话,我都写绝在家私簿上,就当分家,把与你做个执照。梅氏
若愿嫁人,听从其便;倘肯守着儿子度日,也莫强他。我死之后,你一一依我言
语,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继把簿子揭开一看,果然开得细,
写得明,满脸堆下笑来,连声应道:“爹休忧虑,恁儿一一依爹分付便了。”抱
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
梅氏见他走得远了,两眼垂泪,指着那孩子道:“这个小冤家,难道不是你
嫡血?你却和盘托出,都把与大儿子了,教我母子两口,异日把什么过活?”倪
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继不是个良善之人,若将家私平分了,连这小孩
子的性命也难保;不如都把与他,象了他意,再无妒忌。”梅氏又哭道:“虽然
如此,自古道子无嫡庶,忒杀厚薄不均,被人笑话。”倪太守道:“我也顾他不
得了。你年纪正小,趁我未死,将儿子嘱付善继。待我去世后,多则一年,小则
半载,尽你心中,拣择个好头脑,自去图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们身边讨气吃。”
梅氏道:“说那里话!奴家也是儒门之女,妇人从一而终;况又有了这小孩儿,
怎割舍得抛他?好歹要守在这孩子身边的。”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终身么?
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发起大誓来。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坚,莫愁母子没
得过活。”便向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交与梅氏。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簿
子,却原来是一尺阔、三尺长的一个轴子。梅氏道:“要这小轴儿何用?”倪太
守道:“这是我的行乐图,其中自有奥妙。你可悄地收藏,休露人目。直待孩子
年长,善继不肯看顾他,你也只含藏于心。等得个贤明有司官来,你却将此轴去
诉理,述我遗命,求他细细推详,自然有个处分,尽勾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
收了轴子。话休絮烦,倪太守又延了数日,一夜痰厥,叫唤不醒,呜呼哀哉死了,
享年八十四岁。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早知九泉将不去,作
家辛苦着何由!
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薄,又讨了各仓各库钥匙,每日只去查点家财杂物,那
有功夫走到父亲房里问安。直等呜呼之后,梅氏差丫环去报知凶信,夫妻两口方
才跑来,也哭了几声“老爹爹”。没一个时辰,就转身去了,到委着梅氏守尸。
幸得衣衾棺椁诸事都是预办下的,不要倪善继费心。殡殓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
两口,守着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离。善继只是点名应客,全无哀痛之意,七
中便择日安葬。回丧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倾箱倒箧;只怕父亲存下些私房银两
在内。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乐图,把自己原嫁来的两只箱笼,到先开了,
提出几件穿旧衣裳,教他夫妻两口检看。善继见他大意,到不来看了。夫妻两口
儿乱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声大哭。那小孩子见亲娘如此,也哀哀
哭个不住。恁般光景,任是泥人应堕泪,从教铁汉也酸心。
次早,倪善继又唤个做屋匠来看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与自家儿子做亲。
将梅氏母子,搬到后园三间杂屋内栖身。只与他四脚小床一张和几件粗台粗凳,
连好家火都没一件。原在房中伏侍有两个丫环,只拣大些的又唤去了,止留下十
一二岁的小使女。每日是他厨下取饭,有菜没菜,都不照管。梅氏见不方便,索
性讨些饭米,堆个土灶,自炊来吃。早晚做些针指,买些小菜,将就度日。小学
生到附在邻家上学,束修都是梅氏自出。善继又屡次教妻子劝梅氏嫁人,又寻媒
妪与他说亲,见梅氏誓死不从,只得罢了。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语,所
以善继虽然凶狠,也不将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阴似箭,善述不觉长成一十四岁。原来梅氏平生谨慎,从前之事,在儿子
面前一字也不题。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无益有损。守得一十四岁时,他
胸中渐渐泾渭分明,瞒他不得了。一日,向母亲讨件新绢衣穿,梅氏回他:“没
钱买得。”善述道:“我爹做过太守,止生我弟兄两人。见今哥哥恁般富贵,我
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娘没钱时,我自与哥哥索讨。”说罢就走。
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儿,一件绢衣,直甚大事,也去开口求人。常言道:‘惜
福积福’、‘小来穿线,大来穿绢’。若小时穿了绢,到大来线也没得穿了。再
过两年,等你读书进步,做娘的情愿卖身来做衣服与你穿着。你那哥哥不是好惹
的,缠他什么!”善述道:“娘说得是。”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想着:
“我父亲万贯家私,少不得兄弟两个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随娘晚嫁、拖来的油瓶,
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顾?娘又是恁般说,终不然一匹绢儿,没有我分,直待娘卖身
来做与我穿着。这话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心生一计,
瞒了母亲,径到大宅里去。寻见了哥哥,叫声:“作揖。”善继到吃了一惊,问
他:“来做什么?”善述道:“我是个缙绅子弟,身上蓝缕,被人耻笑。特来寻
哥哥,讨匹绢去做衣服穿。”善继道:“你要衣服穿,自与娘讨。”善述道:
“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继听说“家私”二字,题目来得大了,
便红着脸问道:“这句话,是那个教你说的?你今日来讨衣服穿,还是来争家私?”
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装装体面。”善继道:“你
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纵有万贯家私,自有嫡子嫡孙,干你野种屁事!
你今日是听了甚人撺掇,到此讨野火吃?莫要惹着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无安身
之处!”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么我是野种?惹着你性子,便怎地?
难道谋害了我娘儿两个,你就独占了家私不成?”善继大怒,骂道:“小畜生,
敢挺撞我!”牵住他衣袖儿,捻起拳头,一连七八个栗暴,打得头皮都青肿了。
善述挣脱了,一道烟走出,哀哀的哭到母亲面前来,一五一十,备细述与母亲知
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听教训,打得你好!”口里虽如此说,
扯着青布衫,替他摩那头上肿处,不觉两泪交流。有诗为证:
少年嫠妇拥遗孤,食薄衣单百事无。只为家庭缺孝友,同枝一树判荣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继藏怒,到遣使女进去致意,说小学生不晓世事,冲
撞长兄,招个不是。善继兀自怒气不息。次日侵早,邀几个族人在家,取出父亲
亲笔分关,请梅氏母子到来,公同看了,便道:“尊亲长在上,不是善继不肯养
他母子,要捻他出去。只因善述昨日与我争取家私,发许多说话,诚恐日后长大,
说话一发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东庄住房一所,田五十八亩,都是遵
依老爹爹遗命,毫不敢自专,伏乞尊亲长作证。”这伙亲族,平昔晓得善继做人
利害,又且父亲亲笔遗嘱,那个还肯多嘴,做闲冤家?都将好看的话儿来说。那
奉承善继的说道:“千金难买亡人笔。照依分关,再没话了。”就是那可怜善述
母子的,也只说道:“男子不吃分时饭,女子不著嫁时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
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没根基了,只要自去挣持。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个命
在。”
梅氏料道:“在园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听凭分析,同孩儿谢了众亲长,
拜别了祠堂,辞了善继夫妇;教人搬了几件旧家火和那原嫁来的两只箱笼,雇了
牲口骑坐,来到东庄屋内。只见荒草满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
湿,怎生住得?将就打扫一两间,安顿床铺。唤庄户来问时,连这五十八亩田,
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还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赔粮。梅氏只叫
得苦。到是小学生有智,对母亲道:“我弟兄两个,都是老爹爹亲生,为何分关
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缘故。莫非不是老爹爹亲笔?自古道:家私不论尊卑。母
亲何不告官申理?厚薄凭官府判断,到无怨心。”梅氏被孩儿题起线索,便将十
来年隐下衷情,都说出来道:“我儿休疑分关之语,这正是你父亲之笔。他道你
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与他,以安其心。临终之日,只与我
行乐图一轴,再三嘱付:‘其中含藏哑谜,直待贤明有司在任,送他详审,包你
母子两口有得过活,不致贫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行乐图在
那里?快取来与孩儿一看。”梅氏开了箱儿,取出一个布包来。解开包袱,里面
又有一重油纸封裹着。拆了封,展开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儿,挂在椅上,母
子一齐下拜。梅氏通陈道:“村庄香烛不便,乞恕亵慢。”善述拜罢,起来仔细
看时,乃是一个坐像,乌纱白发,画得丰采如生。怀中抱着婴儿,一只手指着地
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只得依旧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烦闷。
过了数日,善述到前村要访个师父讲解。偶从关王庙前经过,只见一伙村人
抬着猪羊大礼,祭赛关圣。善述立住脚头看时,又见一个过路的老者,拄了一根
竹杖,也来闲看,问着众人道:“你们今日为甚赛神?”众人道:“我们遭了屈
官司,幸赖官府明白,断明了这公事。向日许下神道愿心,今日特来拜偿。”老
者道:“什么屈官司?怎生断的?”内中一人道:“本县向奉上司明文,十家为
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有个赵裁,是第一手针线。常在人家做夜
作,整几日不归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余不归。老婆刘氏央人四下寻觅,并无
踪迹。又过了数日,河内浮出一个尸首,头都打破的,地方报与官府。有人认出
衣服,正是那赵裁。赵裁出门前一日,曾与小人酒后争句闲话,一时发怒,打到
他家,毁了他几件家私,这是有的。谁知他老婆把这桩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
县,听信一面之词,将小人问成死罪;同甲不行举首,连累他们都有了罪名。小
人无处伸冤,在狱三载。幸遇新任滕爷,他虽乡科出身,甚是明白。小人因他热
审时节哭诉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后争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谋他一命?’准
了小人状词,出牌拘人覆审。滕爷一眼看着赵裁的老婆,千不说,万不说,开口
便问他曾否再醮?刘氏道:‘家贫难守,已嫁人了。’又问:‘嫁的甚人?’刘
氏道:‘是班辈的裁缝,叫沈八汉。’滕爷当时飞拿沈八汉来问道:‘你几时娶
这妇人?’八汉道:‘他丈夫死了一个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爷道:‘何人
为媒?用何聘礼?’八汉道:‘赵裁存日曾借用过小人七八两银子,小人闻得赵
裁死信,走到他家探问,就便催取这银子。那刘氏没得抵偿,情愿将身许嫁小人,
准折这银两,其实不曾央媒。’滕爷又问道:‘你做手艺的人,那里来这七八两
银子?’八汉道:‘是陆续凑与他的。’滕爷把纸笔教他细开逐次借银数目。八
汉开了出来,或米或银共十三次,凑成七两八钱之数。滕爷看罢,大喝道:‘赵
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平人?’便用夹棍夹起,八汉还不肯认。滕爷道:‘我
说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盘利,难道再没有第二个人托得,恰好都借与赵
裁?必是平昔间与他妻子有奸,赵裁贪你东西,知情故纵。以后想做长久夫妻,
便谋死了赵裁。却又教导那妇人告状,捻在成大身上。今日你开帐的字,与旧时
状纸笔迹相同,这人命不是你是谁?’再教把妇人拶指,要他承招。刘氏听见滕
爷言语,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师一般,魂都惊散了,怎敢抵赖。拶子套上,便
承认了。八汉只得也招了。原来八汉起初与刘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后来往来
勤了,赵裁怕人眼目,渐有隔绝之意。八汉私与刘氏商量,要谋死赵裁,与他做
夫妻。刘氏不肯。八汉乘赵裁在人家做生活回来,哄他店上吃得烂醉;行到河边,
将他推倒;用石块打破脑门,沉尸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妇人回去。后因尸骸
浮起,被人认出,八汉闻得小人有争嚷之隙,却去唆那妇人告状。那妇人直待嫁
后,方知丈夫是八汉谋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语。却被滕爷审出真情,将他
夫妻抵罪,释放小人宁家。多承列位亲邻斗出公分,替小人赛神。老翁,你道有
这般冤事么?”老者道:“恁般贤明官府,真个难遇!本县百姓有幸了。”
倪善述听在肚里,便回家学与母亲知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有恁地好
官府,不将行乐图去告诉,更待何时?”母子商议已定。打听了放告日期,梅氏
起个黑早,领着十四岁的儿子,带了轴儿,来到县中叫喊。大尹见没有状词,只
有一个小小轴儿,甚是奇怪,问其缘故。梅氏将倪善继平昔所为,及老子临终遗
嘱,备细说了。滕知县收了轴子,教他且去,“待我进衙细看。”正是:一幅画
图藏哑谜,千金家事仗搜寻。只因嫠妇孤儿苦,费尽神明大尹心。不题梅氏母子
回家。
且说滕大尹放告已毕,退归私衙,取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看,是倪太守
行乐图:一手抱个婴孩,一手指着地下。推详了半日,想道:“这个婴孩就是倪
善述,不消说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要有司官念他地下之情,替他出力么?”又
想道:“他既有亲笔分关,官府也难做主了。他说轴中含藏哑谜,必然还有个道
理。若我断不出此事,枉自聪明一世。”每日退堂,便将画图展玩,千思万想。
如此数日,只是不解。
也是这事合当明白,自然生出机会来。一日午饭后,又去看那轴子。丫鬟送
茶来吃,将一手去接茶瓯,偶然失挫,泼了些茶把轴子沾湿了。滕大尹放了茶瓯,
走向阶前,双手扯开轴子,就日色晒干。忽然,日光中照见轴子里面有些字影,
滕知县心疑,揭开看时,乃是一幅字纸,托在画上,正是倪太守遗笔。上面写道:
“老夫官居五马,寿逾八旬。死在旦夕,亦无所恨。但孽子善述,方年周岁,急
未成立。嫡善继素缺孝友,日后恐为所戕。新置大宅二所及一切田产,悉心授继。
惟左偏旧小屋,可分与述。此屋虽小,室中左壁埋银五千,作五坛;右壁埋银五
千,金一千,作六坛,可以准田园之额。后有贤明有司主断者,述儿奉酬白金三
百两。八十一翁倪守谦亲笔。年,月,日,花押。”原来这行乐图,是倪太守八
十一岁上与小孩子做周岁时,预先做下的。古人云知子莫若父,信不虚也。滕大
尹最有机变的人,看见开着许多金银,未免垂涎之意。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差
人“密拿倪善继来见我,自有话说。”
却说倪善继独罟家私,心满意足,日日在家中快乐。忽见县差奉着手批拘唤,
时刻不容停留。善继推阻不得,只得相随到县。正直大尹升堂理事,差人禀道:
“倪善继已拿到了。”大尹唤到案前,问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长子么?”善继
应道:“小人正是。”大尹道:“你庶母梅氏有状告你,说你逐母逐弟,占产占
房,此事真么?”倪善继道:“庶弟善述,在小人身边,从幼抚养大的。近日他
母子自要分居,小人并不曾逐他。其家财一节,都是父亲临终亲笔分析定的,小
人并不敢有违。”大尹道:“你父亲亲笔在那里?”善继道:“见在家中,容小
人取来呈览。”大尹道:“他状词内告有家财万贯,非同小可;遗笔真伪,也未
可知。念你是缙绅之后,且不难为你。明日可唤齐梅氏母子,我亲到你家查阅家
私。若厚薄果然不均,自有公道,难以私情而论。”喝教皂快押出善继,就去拘
集梅氏母子,明日一同听审。公差得了善继的东道,放他回家去讫,自往东庄拘
人去了。
再说善继听见官府口气利害,好生惊恐。论起家私,其实全未分析,单单持
着父亲分关执照,千钧之力,须要亲族见证方好。连夜将银两分送三党亲长,嘱
托他次早都到家来。若官府问及遗笔一事,求他同声相助。这伙三党之亲,自从
倪太守亡后,从不曾见善继一盘一盒,岁时也不曾酒杯相及。今日大块银子送来,
正是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各各暗笑,落得受了买东西吃。明日见官,旁观
动静,再作区处。时人有诗云:休嫌庶母妄兴词,自是为兄意太私。今日将银买
三党,何如匹绢赠孤儿?
且说梅氏见县差拘唤,已知县主与他做主。过了一夜,次日侵早,母子二人,
先到县中去见滕大尹。大尹道:“怜你孤儿寡妇,自然该替你说法。但闻得善继
执得有亡父亲笔分关,这怎么处?”梅氏道:“分关虽写得有,却是保全孩子之
计,非出亡夫本心。恩相只看家私簿上数目,自然明白。”大尹道:“常言道清
官难断家事。我如今管你母子一生衣食充足,你也休做十分大望。”梅氏谢道:
“若得免于饥寒足矣,岂望与善继同作富家郎乎?”滕大尹分付梅氏母子:“先
到善继家伺候。”
倪善继早已打扫厅堂,堂上设一把虎皮交椅,焚起一炉好香。一面催请亲族:
“早来守候。”梅氏和善述到来,见十亲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见了,也不免说
几句求情的话儿。善继虽然一肚子恼怒,此时也不好发泄。各各暗自打点见官的
说话。
等不多时,只听得远远喝道之声,料是县主来了。善继整顿衣帽迎接;亲族
中,年长知事的,准备上前见官;其幼辈怕事的,都站在照壁背后张望,打探消
耗。只见一对对执事两班排立,后面青罗伞下,盖着有才有智的滕大尹。到得倪
家门首,执事跪下,么喝一声。梅氏和倪家兄弟,都一齐跪下来迎接。门子喝声:
“起去!”轿夫停了五山屏风轿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踱下轿来。将欲进门,忽
然对着空中,连连打恭;口里应对,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众人都吃惊,看他
做甚模样。只见滕大尹一路揖让,直到堂中,连作数揖,口中叙许多寒温的言语。
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个恭,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连忙转身,就拖一把交椅,
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三谦让,方才上坐。众人看他见神见鬼的模样,不敢上
前,都两旁跕立呆看。只见滕大尹在上坐拱揖,开谈道:“令夫人将家产事告到
晚生手里,此事端的如何?”说罢,便作倾听之状。良久,乃摇首吐舌道:“长
公子太不良了。”静听一会,又自说道:“教次公子何以存活?”停一会,又说
道:“右偏小屋,有何活计?”又连声道:“领教,领教。”又停一时,说道:
“这项也交付次公子?晚生都领命了。”少停又拱揖道:“晚生怎敢当此厚惠?”
推逊了多时,又道:“既承尊命恳切,晚生勉领,便给批照与次公子收执。”乃
起身,又连作数揖,口称:“晚生便去。”众人都看得呆了。
只见滕大尹立起身来,东看西看,问道:“倪爷那里去了?”门子禀道:
“没见什么倪爷。”滕大尹道:“有此怪事?”唤善继问道:“方才令尊老先生,
亲在门外相迎;与我对坐了,讲这半日说话,你们谅必都听见的。”善继道:
“小人不曾听见。”滕大尹道:“方才长长的身儿,瘦瘦的脸儿,高颧骨,细眼
睛,长眉大耳,朗朗的三牙须,银也似白的,纱帽皂靴,红袍金带,可是倪老先
生模样么?”唬得众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样。”大尹道:
“如何忽然不见了?他说家中有两处大厅堂,又东边旧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
善继也不敢隐瞒,只得承认道:“有的。”大尹道:“且到东边小屋去一看,自
有话说。”众人见大尹半日自言自语,说得活龙活现,分明是倪太守模样,都信
道倪太守真个出现了?人人吐舌,个个惊心。谁知都是滕大尹的巧言。他是看了
行乐图,照依小像说来,何曾有半句是真话!有诗为证:
圣贤自是空题目,惟有鬼神不敢触。若非大尹假装词,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继引路,众人随着大尹,来到东偏旧屋内。
这旧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时所居,自从造了大厅大堂,把旧屋空着,只做个仓
厅,堆积些零碎米麦在内,留下一房家人。看见大尹前后走了一遍,到正屋中坐
下,向善继道:“你父亲果是有灵,家中事体,备细与我说了。教我主张,这所
旧宅子与善述,你意下何如?”善继叩头道:“但凭恩台明断。”大尹讨家私簿
子细细看了,连声道:“也好个大家事。”看到后面遗笔分关,大笑道:“你家
老先生自家写定的,方才却又在我面前,说善继许多不是,这个老先儿也是没主
意的。”唤倪善继过来,“既然分关写定,这些田园帐目,一一给你,善述不许
妄争。”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只见大尹又道:“这旧屋判与善述,此
屋中之所有,善继也不许妄争。”善继想道:“这屋内破家破火,不直甚事,便
堆下些米麦,一月前都粜得七八了,存不多儿,我也勾便宜了。”便连连答应道:
“恩台所断极明。”大尹道:“你两人一言为定,各无翻悔。众人既是亲族,都
来做个证见。方才倪老先生当面嘱付说:‘此屋左壁下,埋银五千两,做五坛,
当与次儿。’”善继不信,禀道:“若果然有此,即使万金,亦是兄弟的,小人
并不敢争执。”大尹道:“你就争执时,我也不准。”便教手下讨锄头、铁锹等
器,梅氏母子作眼,率领民壮,往东壁下掘开墙基,果然埋下五个大坛。发起来
时,坛中满满的,都是光银子。把一坛银子上秤称时,算来该是六十二斤半,刚
刚一千两足数。众人看见,无不惊讶。善继益发信真了:“若非父亲阴灵出现,
面诉县主,这个藏银,我们尚且不知,县主那里知道?”只见滕大尹教把五坛银
子一字儿摆在自家面前,又分付梅氏道:“右壁还有五坛,亦是五千之数。更有
一坛金子,方才倪老先生有命,送我作酬谢之意,我不敢当,他再三相强,我只
得领了。”梅氏同善述叩头说道:“左壁五千,已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
先人之命。”大尹道:“我何以知之?据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说,想不是虚话。”
再教人发掘西壁,果然六个大坛,五坛是银,一坛是金。善继看着许多黄白之物,
眼里都放出火来,恨不得抢他一锭。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开口。滕大尹写
个照帖,给与善继为照,就将这房家人,判与善述母子。梅氏同善述不胜之喜,
一同叩头拜谢。善继满肚不乐,也只得磕几个头,勉强说句“多谢恩台主张”。
大尹判几条封皮,将一坛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轿前,抬回衙内,落得受用。众人
都认道真个倪太守许下酬谢他的,反以为理之当然,那个敢道个“不”字。这正
叫做鹬蚌相持,渔人得利。若是倪善继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将家私平等分析,
这千两黄金,弟兄大家该五百两,怎到得滕大尹之手?白白里作成了别人。自己
还讨得气闷,又加个不孝不弟之名,千算万计,何曾算计得他人,只算计得自家
而已!
闲话休题。再说梅氏母子,次日又到县拜谢滕大尹。大尹已将行乐图取去遗
笔,重新裱过,给还梅氏收领。梅氏母子方悟行乐图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
藏之金银也。此时有了这十坛银子,一般置买田园,遂成富室。后来善述娶妻,
连生三子,读书成名。倪氏门中,只有这一枝极盛。善继两个儿子,都好游荡,
家业耗废。善继死后,两所大宅子,都卖与叔叔善述管业。里中凡晓得倪家之事
本末的,无不以为天报云。诗曰:
从来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痴。忍以嫡兄欺庶母,却教死父算生儿。
轴中藏字非无意,壁下埋金属有司。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争竞不兴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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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卷 赵伯升茶肆遇仁宗


三寸舌为安国剑,五言诗作上天梯。青云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
话说大宋仁宗皇帝朝间,有一个秀士,姓赵,名旭,字伯升,乃是西川成都
府人氏。自幼习学文章,诗、书、礼、乐一览下笔成文,乃是个饱学的秀才。喜
闻东京开选,一心要去应举,特到堂中,禀知父母。其父赵伦,字文宝;母亲刘
氏,都是世代诗礼之家。见子要上京应举,遂允其请。赵旭择日束装,其父赠诗
一首。诗云:“但见诗书频入目,莫将花酒苦迷肠。来年三月桃花浪,夺取罗袍
转故乡。”其母刘氏亦叮咛道:“愿孩儿蚤夺魁名,不负男儿之志。”赵旭拜别
了二亲,遂携琴、剑、书箱,带一仆人,径望东京进发。有亲友一行人,送出南
门之外,赵旭口占一词,名曰《江神子》。词云:
“旗亭谁唱渭城诗?两相思,怯罗衣。野渡舟横,杨柳折残枝。怕见苍山千
万里,人去远,草烟迷。
芙蓉秋露洗胭脂,断风凄,晓霜微。剑悬秋水,离别惨虹霓。剩有青衫千点
泪,何日里,滴休时?”
赵旭词毕,作别亲友,起程而行。
于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东京。遂入城中观看景致。只见
楼台锦绣,人物繁华,正是龙虎风云之地。行到状元坊,寻个客店安歇,守待试
期。入场赴选,三场文字已毕,回归下处,专等黄榜。赵旭心中暗喜:“我必然
得中也。”
次日,安排蚤饭已罢。店对过有座茶坊,与店中朋友同会茶之间,赵旭见案
上有诗牌,遂取笔,去那粉壁上,写下词一首。词云:
“足蹑云梯,手攀仙桂,姓名已在登科内。马前喝道状元来,金鞍玉勒成行
队。
晏罢归来,醉游街市,此时方显男儿志。修书急报凤楼人,这回好个风流婿。”
写毕,赵旭自心欢喜。至晚各归店中,不在话下。
当时仁宗皇帝早期升殿,考试官阅卷已毕,齐到朝中。仁宗皇帝问:“卿所
取榜首,年例三名,今不知何处人氏?”试官便将三名文卷,呈上御前。仁宗亲
自观览。看了第一卷,龙颜微笑,对试官道:“此卷作得极好!可惜中间有一字
差错。”试官俯伏在地,拜问圣上:“未审何字差乌?”仁宗笑曰:“乃是个
‘唯’字。原来‘口’傍,如何却写‘厶’傍?”试官再拜叩首,奏曰:“此字
皆可通用。”仁宗问道:“此人姓甚名谁?何处人氏?”拆开弥封看时,乃是西
川成都府人氏,姓赵,名旭,见今在状元坊店内安歇。仁宗着快行急宣。
那时赵旭在店内蒙宣,不敢久停,随使命直到朝中。借得蓝袍槐简,引见御
前,叩首拜舞。仁宗皇帝问道:“卿乃何处人氏?”赵旭叩头奏道:“臣是西川
成都府人氏,自幼习学文艺,特赴科场,幸瞻金阙。”帝又问曰:“卿得何题目?
作文字多少?内有几字?”赵旭叩首,一一回奏,无有差错。仁宗见此人出语如
同注水,暗喜称奇,只可惜一字差写。上曰:“卿卷内有一字差错。”赵旭惊惶
俯伏,叩首拜问:“未审何字差写?”仁宗云:“乃是个‘唯’字。本是个‘口’
傍,卿如何却写作‘厶’傍?”赵旭叩头回奏道:“此字皆可通用。”仁宗不悦,
就御案上取文房四宝,写下八个字,递与赵旭曰:“卿家看想,写着‘单单、去
吉、吴矣、吕台’,卿言通用,与朕拆来。”赵旭看了半响,无言抵对,仁宗曰:
“卿可暂退读书。”赵旭羞愧出朝,回归店中,闷闷不已。
众朋友来问道:“公必然得意!”赵旭被问,言说此事,众皆大惊。遂乃邀
至茶坊,啜茶解闷。赵旭蓦然见壁上前日之辞,嗟吁不已,再把文房四宝,作词
一首。词云:
羽翼将成,功名欲遂,姓名已称男儿意。东君为报牡丹芳,琼林赐与他人醉。
‘唯’字曾差,功名落地,天公误我平生志。问归来,回首望家乡,水远山
遥,三千余里。
待得出了金榜,着人看时,果然无赵旭之名。吁嗟涕泣,流落东京,羞归故
里。“再待三年,必不负我。”在下处闷闷不悦,谩题四句于壁上。诗曰:
宋玉徒悲,江淹是恨,韩愈投荒,苏秦守困。
赵旭写罢,在店中闷倦无聊,又作词一首,名《浣溪沙》,道:
秋气天寒万叶飘,蛩声唧唧夜无聊,夕阳人影卧平桥。
菊近秋来都烂缦,从他霜后更萧条,夜来风雨似今朝。
思忆家乡,功名不就,展转不寐,起来独坐,又作《小重山》词一首,道:
“独坐清灯夜不眠,寸肠千万缕,两相牵。鸳鸯秋雨傍池莲,分飞苦,红泪
晚风前。 回首雁翩翩,写来思寄去,远如天。安排心事待明年,悉难待,泪滴
满青毡。”自此流落东京。
至秋深,仆人不肯守待,私奔回家去。赵旭孤身旅邸,又无盘缠,每日上街
与人作文写字。争奈身上衣衫蓝缕,著一领黄草布衫,被西风一吹,赵旭心中苦
闷,作词一首,词名《鹧鸪天》,道:
“黄草遮寒最不宜,况兼久敝色如灰。肩穿袖破花成缕,可奈金风蚤晚吹。
才挂体,泪沾衣,出门羞见旧相知。邻家女子低声问:觅与奴糊隔帛儿?”
时值秋雨纷纷,赵旭坐在店中。店小二道:“秀才,你今如此穷窘,何不去
街市上茶坊酒店中吹笛?觅讨些钱物,也可度日。”赵旭听了,心中焦躁,作诗
一首。诗曰:
旅店萧萧形影孤,时挑野菜作羹蔬。村夫不识调羹手,问道能吹笛也无?
光阴荏苒,不觉一载有馀。忽一日,仁宗皇帝在宫中,夜至三更时分,梦一
金甲神人,坐驾太平车一辆,上载着九轮红日,下至内廷。猛然惊觉,乃是南柯
一梦。至来日,蚤朝升殿,臣僚拜舞已毕,文武散班。仁宗宣问司天台苗太监曰:
“寡人夜来得一梦,梦见一金甲神人,坐驾太平车一辆,上载九轮红日,此梦主
何吉凶?”苗太监奏曰:“此九日者,乃是个‘旭’字,或是人名,或是州郡。”
仁宗曰:“若是人名,朕今要见此人,如何得见?卿与寡人占一课。”原来苗太
监曾遇异人,传授诸葛马前课,占问最灵。当下奉课,奏道:“陛下要见此人,
只在今日。陛下须与臣扮作白衣秀士,私行街市,方可遇之。”仁宗依奏,卸龙
衣,解玉带,扮作白衣秀才,与苗太监一般打扮。出了朝门之外,径往御街并各
处巷陌游行。
将及半晌,见座酒楼,好不高峻!乃是有名的樊楼。有《鹧鸪天》词为证:
“城中酒楼高入天,烹龙煮凤味肥鲜。公孙下马闻香醉,一饮不惜费万钱。
招贵客,引高贤,楼上笙歌列管弦。百般美物珍羞味,四面栏杆彩画檐。”
仁宗皇帝与苗太监上楼饮酒,君臣二人,各分尊卑而坐。壬正盛夏,天道炎
热。仁宗手执一把月样白梨玉柄扇,倚着栏杆看街。将扇柄敲楹,不觉失手,堕
扇楼下。急下去寻时,无有。仁宗教苗太监更占一课。苗太监领旨,发课罢,详
道:“此扇也只在今日重见。”二人饮酒毕,算还酒钱下楼出街。
行到状元坊,有座茶肆。仁宗道:“可吃杯茶去。”二人入茶肆坐下,忽见
白壁之上,有词二只,句语清佳,字画精壮,后写:“锦里秀才赵旭作。”仁宗
失惊道:“莫非此人便是?”苗太监便唤茶博士问道:“壁上之词是何人写的?”
茶博士答道:“告官人,这个作词的,他是一个不得第的秀才,羞归故里,流落
在此。”苗太监又问道:“他是何处人氏?今在何处安歇?”茶博士道:“他是
西川成都府人氏,见在对过状元坊店内安歇。专与人作文度日,等候下科开选。”
仁宗想起前因,私对苗太监说道:“此人原是上科试官取中的榜首,文才尽好,
只因一字差误,朕怪他不肯认错,遂黜而不用。不期流落于此。”便教茶博士:
“去寻他来,我要求他文章。你若寻得他来,我自赏你。”茶博士走了一回,寻
他不着。叹道:“这个秀才,真个没福,不知何处去了。”茶博士回覆道:“二
位官人,寻他不见。”仁宗道:“且再坐一会,再点茶来。”一边吃茶,又教茶
博士去寻这个秀才来。茶博士又去店中并各处酒店寻问,不见。道:“真乃穷秀
才!若遇着这二位官人,也得他些资助,好无福分!”茶博士又回覆道:“寻他
不见。”
二人还了茶钱,正欲起身,只见茶博士指道:“兀那赵秀才来了!”苗太监
道:“在那里?”茶博士指街上:“穿破蓝衫的来者便是。”苗太监教请他来。
茶博士出街接着道:“赵秀才,我茶肆中有二位官人等着你,教我寻你,两次不
见。”赵旭慌忙走入茶坊,相见礼毕,坐于苗太监肩下,三人吃茶。问道:“壁
上文词,可是秀才所作?”赵旭答道:“学生不才,信口胡谄,甚是笑话。”仁
宗问道:“秀才是成都人,却缘何在此?”赵旭答道:“因命薄下第,羞归故里。”
正说之间,赵旭于袖中捞摸。苗太监道:“秀才袖中有何物?”赵旭不答,即时
袖中取出,乃是月样玉柄白梨扇子,双手捧与苗太监看时,上有新诗一首。诗道:
“屈曲交枝翠色苍,困龙未际土中藏。他时若得风云会,必作擎天白玉梁。”苗
太监道:“此扇从何而得?”赵旭答道:“学生从樊楼下走过,不知楼上何人坠
下此扇,偶然插于学生破蓝衫袖上,就去王丞相家作松诗,起笔因书于扇上。”
苗太监道:“此扇乃是此位赵大官人的,因饮酒坠于楼下。”赵旭道:“既是大
官人的,即当奉还。”仁宗皇帝大喜!又问:“秀才,上科为何不第?”赵旭答
言:“学生三场文字俱成,不想圣天子御览,看得一字差写,因此不第,流落在
此。”仁宗曰:“此是今上不明。”赵旭答曰:“今上至明。”仁宗曰:“何字
差写?”赵旭曰:“是‘唯’字。学生写为‘厶’傍,天子高明,说是‘口’傍。
学生奏说:‘皆可通用。’今上御书八字:‘单单、去吉、吴矣、吕台。卿言通
用,与朕拆来。’学生无言抵对,因此黜落,至今淹滞。此乃学生考究不精,自
取其咎,非圣天子之过也。”仁宗问道:“秀才家居锦里,是西川了。可认得王
制置么?”赵旭答道:“学生认得王制置,王制置不认得学生。”仁宗道:“他
是我外甥,我修封书,着人送你同去投他,讨了名分,教你发迹,如何?”赵旭
倒身便拜:“若得二位官人提携,不敢忘恩。”苗太监道:“秀才,你有缘遇着
大官人抬举,你何不作诗谢之?”赵旭应诺,作诗一首。诗曰:
白玉隐于顽石里,黄金埋入污泥中。今朝遇贵相提掇,如立天梯上九重。
仁宗皇帝见诗,大喜道:“何作此诗?也未见我荐得你否。我也回诗一首。”
诗曰:
一字争差因失第,京师流落误佳期。与君一柬投西蜀,胜似山呼拜凤墀。
赵旭得大官人诗,感恩不已。又有苗太监道:“秀才,大官人有诗与你,我
岂可无一言乎?”乃赠诗一首。诗曰:“旭临帝阙应天文,本得名魁一字浑。今
日柬投王制置,锦衣光耀赵家门。”苗太监道:“秀才,你回下处去,待来日蚤
辰,我自催促大官人,着人将书并路费,一同送你起程。”赵旭问道:“大官人
第宅何处?学生好来拜谢。”苗太监道:“第宅离此甚远,秀才不劳访问。”赵
旭就在茶坊中拜谢了,三人一同出门,作别而去。
到来日,赵旭蚤起等待。果然昨日那没须的白衣秀士,引着一个虞候,担着
个衣箱包袱,只不见赵大官人来。赵旭出店来迎接,相见礼毕,苗太监道:“夜
来赵大官人依着我,委此人送你起程。付一锭白银五十两,与你文书,赍到成都
府去。文书都在此人处,着你路上小心径往。”赵旭再三称谢,问道:“官人高
姓大名?”苗太监道:“在下姓苗,名秀,就在赵大官人门下做个馆宾。秀士见
了王制置时,自然晓得。”赵旭道:“学生此去,倘然得意,决不忘犬马之报。”
遂吟诗一首,写于素笺,以寓谢别之意。诗曰:
旧年曾作登科客,今日还期暗点头。有意去寻丞相府,无心偶会酒家楼。
空中扇坠蓝衫插,袖里诗成黄阁留。多谢贵人修尺一,西川制置径相投。
苗太监领了诗笺,作别自回。赵旭遂将此银凿碎,算还了房钱,整理衣服齐
备,三日后起程。
于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约莫到成都府地面百余里之外,听得
人说:“差人远接新制置,军民喧闹。”赵旭闻信大惊,自想:“我特地来寻王
制置,又离任去了,我直如此命薄!怎生是好?”遂吟诗一首,诗曰:
尺书手捧到川中,千里投人一旦空。辜负高人相汲引,家乡虽近转忧冲。
虞候道:“不须愁烦,且前进,打听的实如何。”赵旭行一步,懒一步,再
行二十五里,到了成都地面。接官亭上,官员人等喧哄,都说:“伺候新制置到
任,接了三日,并无消息。”虞候道:“秀才,我与你到接官亭上看一看。”赵
旭道:“不可去,我是个无倚的人。”虞候不管他说,一直将着袱包,挑着衣箱,
径到接官亭上歇下。虞候道:“众官在此等甚?何不接新制置?”众官失惊,问
道:“不见新制置来?”虞候打开袱包,拆开文书,道:“这秀才便是新制置。”
赵旭也吃了一惊。虞候又开了衣箱,取出紫袍金带、象简乌靴,戴上舒角幞头,
宣读了圣旨。赵旭谢恩,叩首拜敕授西川五十四州都制置。众官相见,行礼已毕。
赵旭着人去寻个好寺院去处暂歇,选日上任。自思前事:“我状元到手,只为一
字黜落。谁知命中该发迹,在茶肆遭遇赵大官人,原来正是仁宗皇帝。”此乃是:
着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栽柳柳成阴。赵旭问虞候道:“前者,白衣人送我起程的,
是何官宰?”虞候道:“此是司天台苗太监,旨意分付,着我同来。”赵旭自道:
“我有眼不识太山也。”
择日上任,骏马雕鞍,张三檐伞盖,前面队伍摆列,后面官吏跟随,威仪整
肃,气象轩昂。上任已毕,归家拜见父母。父母蓦然惊惧,合家迎接,门前车马
喧天。赵旭下马入堂,紫袍金带,象简乌靴,上堂参拜父母。父母问道:“你科
举不第,流落京师,如何便得此职?又如何除授本处为官?”赵旭具言前事,父
母闻知,拱手加额,感日月之光,愿孩儿忠心补报皇恩。赵旭作诗一首,诗曰:
功名着意本抡魁,一字争差不得归。自恨禹门风浪急,谁知平地一声雷!
父母心中,不胜之喜。合家欢悦,亲友齐来庆贺,做了好几日筵席。旧时逃
回之仆,不念旧恶,依还收用。思量仁宗天子恩德,自修表章一道,进谢皇恩。
从此西川做官,兼管军民。父母俱迎在衙门中奉养。所谓一子受皇恩,全家食天
禄。有诗为证:
相如持节仍归蜀,季子怀金又过周。衣锦还乡从古有,何如茶肆遇宸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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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卷 众名姬春风吊柳七


“北阙休上诗,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
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下窗虚。”这首诗,乃唐朝孟浩然所作。他是襄阳第
一个有名的诗人,流寓东京,宰相张说甚重其才,与之交厚。一日,张说在中书
省入直,草应制诗,苦思不就。遣堂吏密请孟浩然到来,商量一联诗句。正尔烹
茶细论,忽然唐明皇驾到。孟浩然无处躲避,伏于床后。明皇蚤已瞧见,问张说
道:“适才避朕者,何人也?”张说奏道:“此襄阳诗人孟浩然,臣之故友。偶
然来此,因布衣,不敢唐突圣驾。”明皇道:“朕亦素闻此人之名,愿一见之。”
孟浩然只得出来,拜伏于地,口称:“死罪。”明皇道:“闻卿善诗,可将生平
得意一首,诵与朕听?”孟浩然就诵了《北阙休上诗》这一首。明皇道:“卿非
不才之流,朕亦未为明主;然卿自不来见朕,朕未尝弃卿也。”当下龙颜不悦,
起驾去了。次日,张说入朝,见帝谢罪,因力荐浩然之才,可充馆职。明皇道:
“前朕闻孟浩然有‘流星澹河汉,疏雨滴梧桐’之句,何其清新!又闻有‘气蒸
云梦泽,波撼岳阳楼’之句,何其雄壮!昨在朕前,偏述枯槁之辞,又且中怀怨
望,非用世之器也。宜听归南山,以成其志!”由是终身不用,至今人称为孟山
人。后人有诗叹云:“新诗一首献当朝,欲望荣华转寂寥。不是不才明主弃,从
来贵贱命中招。”古人中,有因一言拜相的,又有一篇赋上遇主的,那孟浩然只
为错念了八句诗,失了君王之意,岂非命乎?
如今我又说一桩故事,也是个有名才子,只为一首词上误了功名,终身坎壈,
后来颠到成了风流佳话。那人是谁?说起来,是宋神宗时人,姓柳,名永,字耆
卿,原是建宁府崇安县人氏,因随父亲作宦,流落东京。排行第七,人都称为柳
七官人。年二十五岁,丰姿洒落,人才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至于
吟诗作赋,尤其本等。还有一件,最其所长,乃是填词。怎么叫做填词?假如李
太白有《忆秦娥》、《菩萨蛮》,王维有《郁轮袍》,这都是词名,又谓之诗余,
唐时名妓多歌之。至宋时,大晟府乐官,博采词名,填腔进御。这个词,比切声
调,分配十二律,其某律某调,句长句短,合用平、上、去、入四声字眼,有个
一定不移之格。作词者,按格填入,务要字与音协,一些杜撰不得,所以谓之填
词。那柳七官人于音律里面,第一精通,将大晟府乐词,加添至二百余调,真个
是词家独步。他也自恃其才,没有一个人看得入眼,所以缙绅之门,绝不去走;
文字之交,也没有人。终日只是穿花街,走柳巷,东京多少名妓,无不敬慕他,
以得见为荣。若有不认得柳七者,众人都笑他为下品,不列姊妹之数。所以妓家
传出几句口号,道是:“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那柳七官人,真个是朝朝楚馆,夜夜秦楼。内中有三个出名上等的行首,往
来尤密。一个唤做陈师师,一个唤做赵香香,一个唤做徐冬冬。这三个行首,赔
着自己钱财,争养柳七官人。怎见得?有戏题一词,名《西江月》为证:
“调笑师师最惯,香香暗地情多,冬冬与我煞脾和,独自窝盘三个。
‘管’字下边无分,‘闭’字加点如何?权将‘好’字自停那,‘奸’字中
间着我。”
这柳七官人,诗词文采,压于朝士。因此近侍官员,虽闻他恃才高傲,却也
多少敬慕他的。那时天下太平,凡一才一艺之士,无不录用。有司荐柳永才名,
朝中又有人保奏,除授浙江管下余杭县宰。这县宰官儿,虽不满柳耆卿之意,把
做个进身之阶,却也罢了。只是舍不得那三个行首。时值春暮,将欲起程,乃制
《西江月》为词,以寓惜别之意:
“凤额绣帘高卷,兽镮朱户频摇。两竿红日上花梢,春睡厌厌难觉。
好梦枉随飞絮,闲愁浓胜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又是韶光过了。”
三个行首,闻得柳七官人浙江赴任,都来饯别。众妓至者如云,耆卿口占
《如梦令》云:“郊外绿阴千里,掩映红裙十队。惜别语方长,车马催人速去。
偷泪,偷泪,那得分身应你!”
柳七官人别了众名姬,携着琴、剑、书箱,扮作游学秀士,迤逦上路,一路
观看风景。行至江州,访问本处名妓。有人说道:“此处只有谢玉英,才色第一。”
耆卿问了住处,径来相访。玉英迎接了,见耆卿人物文雅,便邀入个小小书房。
耆卿举目看时,果然摆设得精致。但见:明窗净几,竹榻茶垆。床间挂一张名琴,
壁上悬一幅古画。香风不散,宝炉中常爇沉檀;清风逼人,花瓶内频添新水。万
卷图书供玩览,一枰棋局佐欢娱。耆卿看他卓上摆着一册书,题云:“柳七新词”。
检开看时,都是耆卿平日的乐府,蝇头细字,写得齐整。耆卿问道:“此词何处
得来?”玉英道:“此乃东京才子柳七官人所作。妾平昔甚爱其词,每听人传诵,
辄手录成帙。”耆卿又问道:“天下词人甚多,卿何以独爱此作?”玉英道:
“他描情写景,字字逼真。如《秋思》一篇末云:‘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
阳。’《秋别》一篇云:‘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等语,人不
能道。妾每诵其词,不忍释手,恨不得见其人耳。”耆卿道:“卿要识柳七官人
否?小生就是。”玉英大惊,问其来历。耆卿将余杭赴任之事,说了一遍。玉英
拜倒在地,道:“贱妾凡胎,不识神仙,望乞恕罪。”置酒款待,殷勤留宿。
耆卿深感其意,一连住了三五日。恐怕误了凭限,只得告别。玉英十分眷恋,
设下山盟海誓,一心要相随柳七官人,侍奉箕帚。耆卿道:“赴任不便。若果有
此心,俟任满回日,同到长安。”玉英道:“既蒙官人不弃贱妾,从今为始,即
当杜门绝客以待。切勿遗弃,使妾有白头之叹。”耆卿索纸,写下一词,名《玉
女摇仙佩》。词云: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
丽?拟把名花比,恐傍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
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
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
意。为盟誓,今生断不辜鸳被。”
耆卿吟词罢,别了玉英上路。
不一日,来到姑苏地方,看见山明水秀,到个路傍酒楼上,沽饮三杯。忽听
得鼓声齐响,临窗而望,乃是一群儿童,掉了小船,在湖上戏水采莲。口中唱着
吴歌云:
“采莲阿姐斗梳妆,好似红莲搭个白莲争。红莲自道颜色好,白莲自道粉花
香。
粉花香,粉花香,贪花人一见便来抢。红个也忒贵,白个也弗强。当面下手
弗得,和你私下商量,好像荷叶遮身无人见,下头成藕带丝长。”
柳七官人听罢,取出笔来,也做一只吴歌,题于壁上。歌云:
“十里荷花九里红,中间一朵白松松。白莲则好摸藕吃,红莲则好结莲蓬。
结莲蓬,结莲蓬,莲蓬生得忒玲珑。肚里一团清趣,外头包裹重重。有人吃
着滋味,一时劈破难容。只图口甜,那得知我心里苦?开花结子一场空。”
这首吴歌,流传吴下,至今有人唱之。
却说柳七官人过了姑苏,来到余杭县上任,端的为官清正,讼简词稀。听政
之暇,便在大涤、天柱、由拳诸山,登临游玩,赋诗饮酒。这余杭县中,也有几
家官妓,轮番承直。但是讼牒中犯着妓者名字,便不准行。妓中有个周月仙,颇
有姿色,更通文墨。一日,在县衙唱曲侑酒,柳县宰见他似有不乐之色,问其缘
故。月仙低头不语,两泪交流。县宰再三盘问,月仙只得告诉。
原来月仙与本地一个黄秀才,情意甚密。月仙一心只要嫁那秀才,奈秀才家
贫,不能备办财礼。月仙守那秀才之节,誓不接客。老鸨再三逼迫,只是不从;
因是亲生之女,无可奈何。黄秀才书馆与月仙只隔一条大河,每夜月仙渡船而去,
与秀才相聚,至晓又回。同县有个刘二员外,爱月仙丰姿,欲与欢会。月仙执意
不肯,吟诗四句道:“不学路傍柳,甘同幽谷兰;游蜂若相询,莫作野花看。”
刘二员外心生一计,嘱付舟人,教他乘月仙夜渡,移至无人之处,强奸了他,取
个执证回话,自有重赏。舟人贪了赏赐,果然乘月仙下船,远远撑去。月仙见不
是路,喝他住舡。那舟人那里肯依?直摇到芦花深处,僻静所在,将船泊了。走
入船舱,把月仙抱住,逼着定要云雨。月仙自料难以脱身,不得已而从之。云收
雨散,月仙惆怅,吟诗一首:“自恨身为妓,遭污不敢言。羞归明月渡,懒上载
花船。”
是夜,月仙仍到黄秀才馆中住宿,却不敢声告诉,至晓回家。其舟人记了这
四句诗,回复刘二员外;员外将一锭银子,赏了舟人去了。便差人邀请月仙家中
侑酒,酒到半酣,又去调戏月仙,月仙仍旧推阻。刘二员外取出一把扇子来,扇
上有诗四句,教月仙诵之。月仙大惊!原来却是舟中所吟四句,当下顿口无言。
刘二员外道:“此处牙床锦被,强似芦花明月,小娘子勿再推托。”月仙满面羞
渐,安身无地,只得从了刘二员外之命。以后刘二员外日逐在他家占住,不容黄
秀才相处。
自古道:小娘爱俏,鸨儿爱钞。黄秀才虽然儒雅,怎比得刘二员外有钱有钞?
虽然中了鸨儿之意,月仙心下只想着黄秀才,以此闷闷不乐。今番被县宰盘问不
过,只得将情诉与。柳耆卿是风流首领,听得此语,好生怜悯。当日就唤老鸨过
来,将钱八十千付作身价,替月仙除了乐籍,一面请黄秀才相见,亲领月仙回去,
成其夫妇。黄秀才与周月仙拜谢不尽。正是:风月客怜风月客,有情人遇有情人。
柳耆卿在余杭三年,任满还京。想起谢玉英之约,便道再到江州。原来谢玉
英初别耆卿,果然杜门绝客。过了一年之后,不见耆卿通问,未免风愁月恨;更
兼日用之需,无从进益。日逐车马填门,回他不脱。想着五夜夫妻,未知所言真
假;又有闲汉从中撺掇,不免又随风倒舵,依前接客。有个新安大贾孙员外,颇
有文雅,与他相处年余,费过千金。耆卿到玉英家询问,正值孙员外邀玉英同往
湖口看船去了。耆卿到不遇。知玉英负约,怏怏不乐,乃取花笺一幅,制词名
《击梧桐》。词云:
“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自识伊来便好看承,会得妖娆心素。
临岐再约同欢,定是都把平生相许。又恐恩情易破难成,未免千般思虑。
近日重来,空房而已,苦没叨叨言语。便认得听人教当,拟把前言轻负。见
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后写:“东京柳永,访玉卿不遇,漫题。”耆卿写毕,念了一遍,将词笺粘
于壁下,拂袖而出。回到东京,屡有人举荐,升为屯田员外郎之职。东京这班名
姬,依旧来往。耆卿所支俸钱,及一应求诗求词馈送下来的东西,都在妓家销化。
一日,正在徐冬冬家积翠楼戏耍。宰相吕夷简差堂吏传命,直寻将来。说道:
“吕相公六十诞辰,家妓无新歌上寿,特求员外一阕,幸即挥毫,以便演习。蜀
锦二端,吴绫四端,聊充润笔之敬,伏乞俯纳。”耆卿允了,留堂吏在楼下酒饭。
问徐冬冬有好纸否,徐冬冬在箧中,取出两幅芙蓉笺纸,放于案上。耆卿磨得墨
浓,蘸得笔饱,拂开一幅笺纸,不打草儿,写下《千秋岁》一阕云:
“泰阶平了,又见三台耀。烽火静,枪枪归。朝堂耆硕辅,樽俎英雄表。福
无艾,山河带砺人难老。
渭水当年钓,晚应飞熊兆;同一吕,今偏早。乌纱头未白,笑把金樽倒。人
争羡,二十四遍中书考。”
耆卿一笔写完,还剩下芙蓉笺一纸,余兴未尽,后写《西江月》一调云:
“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纵教疋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
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风流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
耆卿写毕,放在卓上。
恰好陈师师家差个侍儿来请,说道:“有下路新到一个美人,不言姓名,自
述特慕员外,不远千里而来,今在寒家奉候,乞即降临。”耆卿忙把诗词装入封
套,打发堂吏动身去了,自己随后往陈师师家来。一见了那美人,吃了一惊。那
美人是谁?正是:着意寻不见,有时还自来。那美人正是江州谢玉英。他从湖口
看舡回来,见了壁上这只《击梧桐》词,再三讽咏,想着:“耆卿果是有情之人,
不负前约。”自觉惭愧。瞒了孙员外,收拾家私,雇了船只,一径到东京问柳七
官人。闻知他在陈师师家往来极厚,特拜望师师,求其引见耆卿。当时分明是断
花再接,缺月重圆,不胜之喜。陈师师问其详细,便留谢玉英同住。玉英怕不稳
便,商量割东边院子另住。自到东京,从不见客,只与耆卿相处,如夫妇一般。
耆卿若往别妓家去,也不阻挡,甚有贤达之称。
话分两头。再说耆卿匆忙中,将所作寿词封付堂吏,谁知忙中多有错,一时
失于占检,两幅词笺都封了去。吕丞相拆开封套,先读了《千秋岁》调,到也欢
喜。又见《西江月》调,少不得也念一遍。念到“纵教匹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
量”,笑道:“当初裴晋公修福光寺,求文于皇甫湜,湜每字索绢三匹。此子嫌
吾酬仪太薄耳!”又念到:“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大怒道:“小子
轻薄,我何求汝耶?”从此衔恨在心。柳耆卿却是疏散的人,写过词,丢在一边
了,那里还放在心上。
又过了数日,正值翰林员缺,吏部开荐柳永名字。仁宗曾见他增定大晟乐府,
亦慕其才,问宰相吕夷简道:“朕欲用柳永为翰林,卿可识此人否?”吕夷简奏
道:“此人虽有词华,然恃才高傲,全不以功名为念。见任屯田员外,日夜留连
妓馆,大失官箴。若重用之,恐士习由此而变。”遂把耆卿所作《西江月》词诵
了一遍。仁宗皇帝点头。早有知谏院官,打听得吕丞相衔恨柳永,欲得逢迎其意,
连章参劾。仁宗御笔批着四句道:“柳永不求富贵,谁将富贵求之?任作白衣卿
相,风前月下填词。”
柳耆卿见罢了官职,大笑道:“当今做官的,都是不识字之辈,怎容得我才
子出头?”因改名柳三变,人都不会其意,柳七官人自解说道:“我少年读书,
无所不窥,本求一举成名,与朝家出力;因屡次不第,牢骚失意,变为词人。以
文采自见,使名留后世足矣;何期被荐,顶冠束带,变为官人。然浮沉下僚,终
非所好;今奉旨放落,行且逍遥自在,变为仙人。”从此益放旷不检,以妓为家。
将一个手板上写道:“奉圣旨填词柳三变。”欲到某妓家,先将此手板送去,这
一家便整备酒肴,伺候过宿。次日,再要到某家,亦复如此。凡所作小词,落款
书名处,亦写“奉圣旨填词”五字,人无有不笑之者,如此数年。
一日,在赵香香家偶然昼寝,梦见一黄衣吏从天而下,道说:“奉玉帝敕旨,
《霓裳羽衣曲》已旧,欲易新声,特借重仙笔,即刻便往。”柳七官人醒来,便
讨香汤沐浴。对赵香香道:“适蒙上帝见召,我将去矣。各家姊妹可寄一信,不
能候之相见也。”言毕,瞑目而坐。香香视之,已死矣。慌忙报知谢玉英,玉英
一步一跌的哭将来。陈师师、徐冬冬两个行首,一时都到。又有几家曾往来的,
闻知此信,也都来赵家。
原来柳七官人,虽做两任官职,毫无家计。谢玉英虽说跟随他终身,到带着
一家一火前来,并不费他分毫之事。今日送终时节,谢玉英便是他亲妻一般;这
几个行首,便是他亲人一般。当时陈师师为首,敛取众妓家财帛,制买衣衾棺椁,
就在赵家殡殓。谢玉英衰绖做个主丧,其他三个的行首,都聚在一处,带孝守幕。
一面在乐游原上,买一块隙地起坟,择日安葬。坟上竖个小碑,照依他手板上写
的增添两字,刻云:“奉圣旨填词柳三变之墓。”出殡之日,官僚中也有相识的,
前来送葬。只见一片缟素,满城妓家,无一人不到,哀声震地。那送葬的官僚,
自觉惭愧,掩面而返。
不逾两月,谢玉英过哀,得病亦死,附葬于柳墓之傍。亦见玉英贞节,妓家
难得,不在话下。
自葬后,每年清明左右,春风骀荡,诸名姬不约而同,各备祭礼,往柳七官
人坟上,挂纸钱拜扫,唤做“吊柳七”,又唤做“上风流冢”。未曾“吊柳七”、
“上风流冢”者,不敢到乐游原上踏青。后来成了个风俗,直到高宗南渡之后,
此风方止。后人有诗题柳墓云: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
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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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张道陵七试赵升


但闻白日升天去,不见青天走下来。有朝一日天破了,人家都叫阿癐々。
这四句诗乃国朝唐解元所作,是讥诮神仙之说不足为信。此乃戏谑之语。从
来混沌剖判,便立下了三教:太上老君立了道教,释迦祖师立了佛教,孔夫子立
了儒教。儒教中出圣贤,佛教中出佛菩萨,道教中出神仙。那三教中,儒教忒平
常,佛教忒清苦,只有道教,学成长生不死,变化无端,最为洒落。看官,我今
日说一节故事,乃是《张道陵七试赵升》。那张道陵,便是龙虎山中历代住持道
教的正一天师第一代始祖,赵升乃其徒弟。有诗为证:
剖开顽石方知玉,淘尽泥沙始见金。不是世人仙气少,仙人不似世人心。
话说张天师的始祖,讳道陵,字辅汉,沛国人氏,乃是张子房第八世孙。汉
光武皇帝建武十年降生。其母梦见北斗第七星从天坠下,化为一人,身长丈余,
手中托一丸仙药,如鸡卵大,香气袭人。其母取而吞之,醒来便觉满腹火热,异
香满室,经月不散,从此怀孕。到十月满足,忽然夜半屋中光明如昼,遂生道陵。
七岁时,便能解说《道德经》,及河图谶纬之书,无不通晓。年十六,博通五经。
身长九尺二寸;庞眉广颡,朱项绿睛,隆准方颐,伏犀贯顶;垂手过膝,龙蹲虎
步,望之使人可畏。举贤良方正,入太学。一旦,喟然叹曰:“流光如电,百年
瞬息耳;纵位极人臣,何益于年命之数乎?”遂专心修炼,欲求长生不死之术。
同学有一人,姓王,名长,闻道陵之言,深以为然,即拜道陵为师,愿相随名山
访道。行至豫章郡,遇一绣衣童子。问曰:“日暮道远,二公将何之?”道陵大
惊,知其非常人,乃自述访道之意。童子曰:“世人论道,皆如捕风捉影,必得
‘黄帝九鼎丹法’,修炼成就,方可升天。”于是师徒二人,拜求指示。童子口
授二语,道是:左龙并右虎,其中有天府。说罢,忽然不见。道陵记此二语,但
未解其意。
一日,行至龙虎山中,不觉心动,谓王长曰:“左龙右虎,莫非此地乎?
‘府’者,藏也,或有秘书藏于此地。”乃登其绝顶,见一石洞,名曰壁鲁洞。
洞中或明或暗,委曲异常。走到尽处,有生成石门两扇。道陵想道:“此必神仙
之府。”乃与弟子王长端坐石门之外。凡七日,忽然石门洞开,其中石卓、石凳
俱备。卓上无物,只有文书一卷,取而观之,题曰“黄帝九鼎太清丹经”。道陵
举手加额,叫声:“惭愧”。师徒二人,欢喜无限!取出丹经,昼夜观览,具知
其法。但修炼合用药物、炉火之费甚广,无从措办。道陵先年曾学得有治病符水,
闻得蜀中风俗醇厚,乃同王长入蜀,结庐于鹤鸣山中,自称真人,专用符水救人
疾病。投之辄验,来者渐广;又多有人拜于门下,求为弟子,学他符水之法。
真人见人心信服,乃立为条例:所居门前有水池,凡有疾病者,皆疏记生身
以来所为不善之事,不许隐瞒;真人自书忏文,投池水中,与神明共盟约,不得
再犯,若复犯,身当即死。设誓毕,方以符水饮之。病愈后,出米五斗为谢。弟
子辈分路行法,所得米绢数目,悉开报于神明,一毫不敢私用。由是百姓有小疾
病,便以为神明谴责,自来首过。病愈后,皆羞惭改行,不敢为非。如此数年,
多得钱财,乃广市药物,与王长居密室中,共炼“龙虎大丹”。三年丹成,服之。
真人年六十余,自服丹药,容颜转少,如三十岁后生模样。从此能分形散影,常
乘小舟,在东西二溪往来游戏;堂上又有一真人,诵经不辍;若宾客来访,迎送
应对,或酒杯、棋局,各各有一真人;不分真假,方知是仙家妙用。
一日,有道士来言:“西城有白虎神,好饮人血,每岁,其乡必杀人祭之。”
真人心中不忍。将到祭祀之期,真人亲往西城,果见乡中百姓绑缚一人,用鼓乐
导引,送于白虎神庙。真人问其缘故,所言与道士相合。“若一年缺祭,必然大
兴风雨,毁苗杀稼,殃及六畜,所以一方惧怕。每年用重价购求一人,赤身绑缚,
送至庙中。夜半,凭神吮血享用。以此为常,官府亦不能禁。”真人曰:“汝放
此人去,将我代之,何如?”众乡民道:“此人因家贫无倚,情愿舍身充祭;得
我们五十千钱,葬父嫁妹,花费已尽。今日之死,乃其分内,你何苦自伤性命?”
真人曰:“我不信有神道吃人之事,若果有此事,我自愿承当,死而无怨。”众
人商量道:“他自不信,不干我事,左右是一条性命。”便依了真人言语,把绑
缚那人解放了。那人得了命,拜谢而去。众人便要来绑缚真人,真人曰:“我自
情愿,决不逃走,何用绑缚?”众人依允。真人入得庙来,只见庙中香烟缭绕,
灯烛炜煌,供养着土偶神像,狰狞可畏;案卓上摆列着许多祭品。众人叩头、宣
疏已毕,将真人闭于殿门之内,随将封锁。真人瞑目静坐以待。
约莫更深,忽听得一阵狂风,白虎神早到。一见真人,便来攫取。只见真人
口、耳、眼、鼻中,都放出红光,罩定了白虎神,此乃是仙丹之力。白虎神大惊,
忙问:“汝何人也?”真人曰:“吾奉上帝之命,管摄四海五岳诸神,命我分形
查勘。汝何方孽畜,敢在此虐害生灵?罪业深重,天诛难免!”白虎神方欲抗辨,
只见前后左右都是一般真人,红光遍体,吓得白虎神眼缝也开不得,叩头求哀。
原来白虎神是金神,自从五丁开道,凿破蜀山,金气发泄,变为白虎,每每出现,
生灾作耗。土人立庙,许以岁时祭享,方得安息。真人炼过金丹,养就真火,金
怕火克,自然制伏。当下真人与他立誓:不许生事害民!白虎神受戒而去。
次日侵晨,众乡民到庙,看见真人端然不动,骇问其由;真人备言如此如此,
今后更不妄害民命,有损无益。众乡人拜求名姓,真人曰:“我乃鹤鸣山张道陵
也。”说罢,飘然而去。众乡民在白虎庙前,另创前殿三间,供养张真人像,从
此革了人祭之事。有诗为证:
积功累行始成仙,岂止区区服食缘。白虎神藏人祭革,活人阴德在年年。
那时广汉青石山中,有大蛇为害。昼吐毒雾,行人中毒便死。真人又去剿除
了那毒蛇。山中之人,方敢昼行。
顺帝汉安元年,正月十五夜,真人在鹤鸣山精舍独坐,忽闻隐隐天乐之声,
从东而来,銮佩珊珊渐近。真人出中庭瞻望,忽见东方一片紫云,云中有素车一
乘,冉冉而下。车中端坐一神人,容若冰玉,神光照人,不可正视。车前站立一
人,就是前番在豫章郡所遇的绣衣童子。童子谓真人曰:“汝休惊怖,此乃太上
老君也。”真人慌忙礼拜。老君曰:“近蜀中有众鬼魔王,枉暴生民,深可痛惜。
子其为我治之,以福生灵,则子之功德无量,而名录丹台矣。”乃授以《正一盟
威秘录》,三清众经九百三十卷,符录丹灶秘诀七十二卷,雌雄剑二口,都功印
一枚。又嘱道:“与子刻期,千日之后,会于阆苑。”真人叩头领讫,老君升云
而去。
真人从此日味秘文,按法遵修。闻知益州有八部鬼帅,各领鬼兵,动亿万数,
周行人间,暴杀万民,枉夭无数。真人奉老君诰命,佩《盟威秘录》,往青城山,
置琉璃高座。左供大道元始天尊,右置三十六部真经;立十绝灵幡,周匝法席,
鸣钟叩磬;布下龙虎神兵,欲擒鬼帅。鬼帅乃驱率众鬼,挟兵刃矢石,来害真人。
真人将左手竖起一指,那指头变成一大朵莲花,千叶扶疏,兵矢皆不能入。众鬼
又持火千余炬来,欲行烧害。真人把袖一拂,其火即返烧众鬼。众鬼乃遥谓真人
曰:“吾师自住鹤鸣山中,何为来侵夺我居处?”真人曰:“汝等残害众生,罪
通于天。吾奉太上老君之命,是以来伐汝。汝若知罪,速避西方不毛之地,勿复
行病人间,可保无事。如仍前作业,即行诛戮,不留余种。”鬼帅不服。次日,
复会六大魔王,率鬼兵百万,安营下寨,来攻真人。真人欲服其心,乃谓曰:
“试与尔各尽法力,观其胜负。”六魔应诺。真人乃命王长积薪放火,火势正猛,
真人投身入火,火中忽生青莲花,托真人两足而出。六魔笑曰:“有何难哉!”
把手分开火头,&#14800;身便跳。两个魔王,先跳下火的,须眉皆烧坏了,负痛奔回。
那四个魔王,更不敢动掸。真人又投身入水,即乘黄龙而出,衣服毫不濡湿。六
魔又笑道:“火其实利害!这水打甚紧?”扑通的一声,六魔齐跳入水,在水中
连番几个筋斗,忙忙爬起,已自吃了一肚子淡水。真人复以身投石,石忽开裂,
真人从后而出。六魔又笑道:“论我等气力,便是山也穿得过,况于石乎?”硬
挺着肩胛,捱进石去。真人诵咒一遍,六个魔王半身陷于石中,展动不得,哀号
欲绝。其时八部鬼帅大怒,化为八只吊睛老虎,张牙舞爪,来攫真人。真人摇身
一变,变成狮子逐之。鬼帅再变八条大龙,欲擒狮子。真人又变成大鹏金翅鸟,
张开巨喙,欲啄龙睛。鬼帅再变五色云雾,昏天暗地。真人变化一轮红日,升于
九霄,光辉照耀,云雾即时流散。
鬼帅变化已穷。真人乃拈取片石,望空撇去,须臾化为巨石,如一座小山相
似。空中一线系住,如藕丝之细,悬罩于鬼营之上;石上又有二鼠,争啮那一线,
岌岌欲堕。魔王和鬼帅在高处看见,恐怕灭绝了营中鬼子鬼孙,乃同声哀告:
“饶命!愿往西方娑罗国居住,再不敢侵扰中土。”真人遂判令六大魔王归于北
酆,八部鬼师窜于西域。其时魔王身离石中,和鬼帅合成一党,兀自踌躇不去。
真人知众鬼不可善遣,乃口敕神符一道,飞上层霄。须臾之间,只见风伯招风,
雨师降雨,雷公兴雷,电母闪电,天将神兵,各持刃兵,一时齐集,杀得群鬼形
消影绝,真人方才收了法力。谓王长曰:“蜀人今始得安寝矣。”有《西江月》
为证:
鬼帅空施伎俩,魔王枉逞英雄。谁知大道有神通,一片精神运动。
水火不加寒热,腾身陷石如空。一场风雨众妖空,才识仙家妙用。
真人复谓王长曰:“吾上升之期已近,壁鲁洞乃吾得道之地,不可忘本。”
于是再至豫章,结庐于龙虎山中,师徒二人,潜修九还七返之功。
忽一日,复聆銮佩天乐之音,与鹤鸣山所闻无二。真人急忙整身,叩伏阶前;
见千乘万骑,簇拥着老君,在云端徘徊不下,真人再拜。老君乃命使者告曰:
“子之功业,合得九真上仙。吾昔使子入蜀,但区别人鬼,以布清净之化。子杀
鬼过多,又擅兴风雨,役使鬼神,阴景翳昼,杀气秽空,殊非大道好生之意。上
帝正责子过,所以吾今日不得近子也。子且退居,勤行修道。同时飞举者,数合
三人。俟数到之日,吾待子于上清八景宫中。”言讫,圣驾复去。真人乃精心忏
悔,再与王长回鹤鸣山去。
山中诸弟子晓得真人法力广大,只有王长一人,私得其传。纷纷议论,尽疑
真人偏向,有吝法之心。真人曰:“尔辈俗气未除,安能遗世?止可得吾导引房
中之术,或服食草木以延寿命耳。明年正月七日午时,有一人从东方来,方面短
身,貂裘锦袄,此乃真正道中之人,不弱于王长也。”诸弟子闻言,半疑不信。
到来年正月初七日,当正午,真人乃谓王长曰:“汝师弟至矣,可使人如此
如此。”王长领了法旨,步出山门,望东而看,果见一人来至,衣服状貌,一如
真人所言。诸弟子暗暗称奇。王长私谓诸弟子曰:“吾师将传法于此人,若来时,
切莫与通信;更加辱骂,不容入门;彼必去矣。”诸弟子相顾,以为得计。那人
到门,自称姓赵,名升,吴郡人氏,慕真人道法高妙,特来拜谒。诸弟子回言:
“吾师出游去了,不敢擅留。”赵升拱立伺候,众人四散走开了。到晚,径自闭
门不纳。赵升乃露宿于门外。
次日,诸弟子开门看时,赵升依前拱立,求见师长。诸弟子曰:“吾师甚是
私刻,我等伏侍数十年,尚无丝毫秘诀传授,想你来之何益?”赵摐曰:“传与
不传,惟凭师长。但某远踄而来,只愿一见,以慰平生仰慕耳。”诸弟子又曰:
“要见亦由你,只吾师实不在此。知他何日还山?足下休得痴等,有误前程。”
赵升曰:“某之此来,出于积诚。若真人十日不归,愿等十日;百日不来,愿等
百日。”
众人见赵升连住数日,并不转身,愈加厌恶。渐渐出言侮慢,以后竟把作乞
儿看待,恶言辱骂。赵升愈加和悦,全然不校。每日,只于午前往村中买一餐,
吃罢,便来门前伺候。晚间,众人不容进门,只就阶前露宿,如此四十余日。诸
弟子私相议论道:“虽然辞他不去,且喜得瞒过师父,许久尚不知觉。”只见真
人在法堂鸣钟集众,曰:“赵家弟子到此四十余日,受辱已足了,今日可召入相
见。”众弟子大惊,才晓得师父有前知之灵也。王长受师命,去唤赵升进见。赵
升一见真人,涕泣交下,叩头求为弟子。真人已知他真心求道,再欲试之。过了
数日,差往田舍中,看守黍苗。
赵摐奉命来到田边,只有小小茅屋一间,四围无倚,野兽往来极多。赵升朝
暮伺候赶逐,全不懈怠。忽一夜,月明如昼。赵升独坐茅屋中,只见一女子,美
貌非常,走进屋来,深深道个万福,说道:“妾乃西村农家之女,随伴出来玩月。
因往田中小解,失了伴侣,追寻不着,迷路至此。两足走得疼痛,寸步难移,乞
善士可怜,容妾一宿,感恩非浅。”赵升正待推阻,那女子径往他床铺上,倒身
睡下。口内娇啼宛转,只称脚痛。赵升认是真情,没奈何,只得容他睡了。自己
另铺些乱草,和衣倒地,睡了一夜。次日,那女子又推脚痛,故意不肯行走,撒
娇撒痴的要茶要饭。赵升只得管顾他。那女子到说些风话,引诱赵升。到晚来,
先自脱衣上铺,央赵升与他扯被加衣。赵升心如铁石,见女子着邪,连茅屋也不
进了,只在田塍边露坐到晓。至第四日,那女子已不见了,只见土墙上,题诗四
句,道是:“美色人皆好,如君铁石心。少年不作乐,辜负好光阴。”字画柔媚,
墨迹如新。赵摐看罢,大笑道:“少年作乐,能有几时?”便脱下鞋底,将字迹
挞没了。正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光阴荏苒,不觉春去秋来,赵摐奉真人之命,担了樵斧,去山后砍柴。偶然
砍倒一株枯松,去得力大,唿喇一声,松根迸起。赵升将双手拔起松根,看时,
下面显出黄灿灿的一窖金子。忽听得空中有人云:“天赐赵升。”赵升想道:
“我出家之人,要这黄金何用?况且无功,岂可贪天之赐?”便将山土掩覆。收
拾了柴担,觉得身子困倦,靠石而坐,少憩片时。忽然狂风大作,山凹里跳出三
只黄斑老虎。赵升安坐不动,那三只虎攒着赵升,咬他的衣服,只不伤身。赵升
全然不惧,颜色不变,谓虎曰:“我赵升生平不作昧心之事,今弃家入道,不远
千里,来寻明师,求长生不死之路。若前世欠你宿债,今生合供你啖嚼,不敢畏
避;如其不然,便可速去,休在此蒿恼人。”三虎闻言,皆弭耳低头而去。赵升
曰:“此必山神遣来试我者。死生有命,吾何惧哉!”当日荷柴而归,也不对同
辈说知见金、逢虎之事。
又一日,真人分付赵升往市上买绢十匹。赵升还值已毕,取绢而归。行至中
途,忽闻背后有人叫喊云:“劫绢贼慢走!”赵升回头看时,乃是卖绢主人,飞
奔而来,一把扯住赵升,说道:“绢价一些未还,如何将我绢去?好好还我,万
事全休!”赵升也不争辨,但念:“此绢乃吾师欲用之物,若还了他,如何回覆
师父?”便脱下貂裘与绢主,准其绢价。绢主尚嫌其少,又脱锦袄与之,绢主方
去。赵升持绢献上真人。真人问道:“你身上衣服,何处去了?”赵摐道:“偶
然病热,不曾穿得。”真人叹曰:“不吝己财,不谈人过,真难及也。”乃将布
袍一件,赐与赵升,赵升欣然穿之。
又一日,赵升和同辈地田间收谷,忽见路旁一人,叩头乞食,衣裳破弊,面
目尘垢;身体疮脓,臭秽可憎;两脚皆烂,不能行走。同辈人人掩鼻,叱喝他去。
赵升心中独怀不忍,乃扶他坐于茅屋之内,问其疾苦。将自己饭食,省与他吃。
又烧下一桶热汤,替他洗涤臭秽。那人又说身上寒冷,欲求一衣。赵升解开布袍,
卸下里衣一件,与之遮寒。夜间念他无倚,亲自作伴。到夜半,那人又叫呼要解。
赵升闻呼,慌忙起身,扶他解手,又扶进来。日间省饭食养他,常自半饥的过了;
夜间用心照管。如此十余日,全无倦怠。那人疮患将息渐好,忽然不辞而去。赵
升也无怨心。后人有诗赞云:逢人患难要施仁,望报之时亦小人。不吝施仁不望
报,分明天地布阳春。
时值初夏,真人一日会集诸弟子,同登天柱峰绝顶。那天柱峰,在鹤鸣山之
左,三面悬绝,其状如城。真人引弟子于峰头下视,有一桃树,傍生石壁,如人
舒出一臂相似,下临不测深渊。那桃树上结下许多桃子,红得可爱。真人谓诸弟
子曰:“有人能得此桃实,当告以至道之要。”那时诸弟子除了王长、赵升外,
共二百三十四人。皆临厓窥瞰,莫不股战流汗,连脚头也站不定。略看一看,慌
忙退步,惟恐坠下。只有一人,挺然而出,乃赵升也。对众人曰:“吾师命我取
桃,必此桃有可得之理;且圣师在此,鬼神呵护,必不使我死于深谷之中。”乃
看准了桃树之处,&#14800;身望下便跳。有这等异事,那一跳不歪不斜,不上不下,两
脚分开,刚刚的跨于桃树之上,将桃实恣意采摘。遥望石壁上面,悬绝二三丈,
四傍又无攀缘,无从爬上,乃以所摘桃子,向上掷去。真人用手一一接之。掷了
又摘,摘了又掷;下边掷,上边接,把一树桃子,摘个干净。真人接完桃子,自
吃了一颗,王长吃了一颗,把一颗留与赵升,恰好余下二百三十四颗。分派诸弟
子,每人一颗,不多不少。
真人问:“诸弟子中那个有本事,引导赵升上来?”诸弟子面面相觑,谁敢
答应?真人自临岩上,舒出一臂,接引赵升。那臂膊忽长二三丈,直到赵升身边。
赵升随臂而上,众弟子莫不大惊。真人将所留桃实一颗,与赵升食毕。真人笑而
言曰:“赵升心正,能投树上,足不蹉跌。吾今欲自试投下,若心正时,当得大
桃。”众弟子皆谏曰:“吾师虽然广有道法,岂可自试于不测之崖乎?方才赵升
幸赖吾师接引。若吾师坠下,更有何人接引吾师者?万万不可也。”有数人牵住
衣裾,苦劝。惟王长、赵升,默然无言。真人不从众人之劝,遂向空自掷。众人
急觑桃树上,不见真人踪迹;看着下面,茫茫无底,又无道路可通。眼见得真人
坠于深谷,不知死活存亡。诸弟子人人惊叹,个个悲啼。赵摐对王长说道:“师,
犹父也。吾师自投不测之崖,吾何以自安?不若同投下去,看其下落。”于是升、
长二人,各奋身投下,刚落在真人之前。只见真人端坐于磐石之上,见升、长坠
下,大笑曰:“吾料定汝二人必来也。”这几桩故事,小说家唤做“七试赵升”。
那见得七试?第一试,辱骂不去;第二试,美色不动心;第三试,见金不取;第
四试,见虎不惧;第五试,偿绢不吝,被诬不辨;第六试,存心济物;第七试,
舍命从师。
原来这七试,都是真人的主意。那黄金、美女、大虫、乞丐,都是他役使精
灵变化来的。卖绢主人,也是假的。这叫做将假试真。凡入道之人,先要断除七
情。那七情?喜、怒、忧、惧、爱、恶、欲。真人先前对诸弟子说过的:“汝等
俗气未除,安能遗世?”正谓此也。且说如今世俗之人,骄心傲气,见在的师长,
说话略重了些,兀自气愤愤地;况肯为求师上,受人辱骂,着甚要紧?加添四十
馀日露宿之苦,只这一件,谁人肯做?至于“色”之一字,人都在这里头生,在
这里头死,那个不着迷的?列位看官们,假如你在闲居独宿之际,偶遇个妇人,
不消一分半分颜色,管请你失魂落意,求之不得;况且十分美貌,颠倒挜身就你,
你却不动心?古人中,除却柳下惠,只怕没有第二个人了。又如今人为着几贯钱
钞上,兄弟分颜,朋友破口。在路上拾得一文钱,却也叫声:“吉利!”眉花眼
笑。眼见这一窖黄金,无主之物,那个不起贪心?这件又不是难得的?今人见一
只恶犬走来,心头也吓一跳;况三个大虫,全不怖畏,便是吕纯阳祖师,舍身
餧虎,也只好是这般了。再说买绢这一节,你看如今做买做卖的,讨得一分便
宜,兀自欢喜。平日间,冤枉他一言半字,便要赌神罚咒,那个肯重叠还价?随
他天大冤枉加来,付之不理;脱去衣裳,绝无吝色;不是眼孔十二分大,怎容得
人如此?又如父母生了恶疾,子孙在床前服事,若不是足色孝顺的,口中虽不说,
心下未免憎嫌;何况路傍乞食之人,那解衣推食,又算做小事了?结末来,两遍
投崖,是信得师父十分真切,虽死不悔。这七件都试过,才见得赵升七情上,一
毫不曾粘带,俗气尽除,方可入道。正是:道意坚时尘趣少,俗情断处法缘生。
闲话休题。真人见升、长二人,道心坚固,乃将生平所得秘诀,细细指授。
如此三日三夜,二人尽得其妙。真人乃飞身上崖,二人从之,重归旧舍。诸弟子
相见,惊悼不已。真人一日闭目昼坐,既觉,谓王长、赵升曰:“巴东有妖,当
同往除之。”师弟三人,行至巴东,忽见十二神女笑迎于山前。真人问曰:“此
地有咸泉,今在何处?”神女答曰:“前面大湫便是。近为毒龙所占,水已浊矣。”
真人遂书符一道,向空掷去。那道符从空盘旋,忽化为大鹏金翅鸟,在湫上往来
飞舞。毒龙大惊,舍湫而去,湫水遂清。十二神女各于怀中探出一玉环来献,曰:
“妾等仰慕仙真,愿操箕帚。”真人受其环,将手缉之,十二环合而为一。真人
将环投于井中,谓神女曰:“能得此环者,应吾夙命,吾即纳之。”十二神女要
取神环,争先解衣入井。真人遂书符,投于井中,约曰:“千秋万世,永作井神。”
即时唤集居民,汲水煎煮,皆成食盐。嘱付:“今后煮盐者,必祭十二神女。”
那十二神女都是妖精,在一方迷惑男子,降灾降祸。被真人将神符镇压,又安享
祭祀,再不出现了。从此巴东居民,无神女之害,而有咸井之利。
真人除妖已毕,复归鹤鸣山中。一日午时,忽见一人,黑帻,绢衣,佩剑,
捧一玉函,进曰:“奉上清真符,召真人游阆苑。”须臾,有黑龙驾一紫舆,玉
女二人,引真人登车,直至金阙。群仙毕集,谓真人曰:“今日可朝太上元始天
尊也。”俄有二青童,朱衣绛节,前行引导。至一殿,金阶玉砌,真人整衣趋进,
拜舞已毕。殿上敕青童持玉册,授真人“正一天师”之号,使以“正一盟威”之
法,世世宣布,为人间天师,劝度未悟之人。又密谕以飞升之期。
真人受命回山,将“盟威”、“都功”等诸品秘镕,及斩邪二剑、玉册、玉
印等物,封置一函。谓诸弟子曰:“吾冲举有日,弟子中有能举此函者,便为嗣
法。”弟子争先来举,如万斤之重,休想移动得分毫。真人乃曰:“吾去后三日,
自有嫡嗣至此,世为汝师也。”
至期,真独召王长、赵升二人谓曰:“汝二人道力已深,数合冲举;尚有余
丹,可分饵之。今日当随吾上升矣。”亭午,群仙仪从毕至,天乐拥导,真人与
王长、赵升在鹤鸣山中,白日升天。诸弟子仰视云中,良久而没。时桓帝永寿元
年九月九日事,计真人年已一百二十三岁矣。
真人升天后三日,长子张衡从龙虎山适至。诸弟子方悟“嫡嗣”之语,指示
封函,备述真人遗命。张衡轻轻举起,揭封开看,遂向空拜受玉册、玉印。于是
将诸品秘箓,尽心参讨,斩妖缚邪,其应如响。至今子孙嗣法,世世为天师。后
人论“七试赵升”之事,有诗为证:
世人开口说神仙,眼见何人上九天?不是仙家尽虚妄,从来难得道心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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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卷 陈希夷四辞朝命


人人尽说清闲好,谁肯逢闲闲此身?不是逢闲闲不得,清闲岂是等闲人?
则今且说个“閒”字,是“门”字中着个“月”字。你看那一轮明月,只见
他忙忙的穿窗入户,那天上清光不动,却是冷淡无心。人学得他,便是闹中取静,
才算做真闲。有的说:“人生在世,忙一半,闲一半。假如日里做事是忙,夜间
睡去便是闲了。却不知日里忙忙做事的,精神散乱;昼之所思,夜之所梦,连睡
去的魂魄,都是忙的,那得清闲自在?古时有个仙长,姓庄,名周,睡去梦中化
为蝴蝶,栩栩而飞,其意甚乐。醒将转来,还只认做蝴蝶化身。只为他胸中无事,
逍遥洒落,故有此梦。世上多少渴睡汉,怎不见第二个人梦为蝴蝶?可见梦睡中
也分个闲忙在。且莫论闲忙,一入了名利关,连睡也讨不得个足意。所以古诗云:
“朝臣待漏五更寒,铁甲将军夜度关。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
《心相篇》有云:“上床便睡,定是高人;支枕无眠,必非闲客。”如今人名利
关心,上了床,千思万想,那得便睡?比及睡去,忽然又惊醒将来。尽有一般昏
昏沉沉,以昼为夜,睡个没了歇的。多因酒色过度,四肢困倦;或因愁绪牵缠,
心神浊乱所致。总来不得睡趣,不是睡的乐境。
则今且说第一个睡中得趣的,无过陈抟先生。怎见得?有诗为证:昏昏黑黑
睡中天,无暑无寒也没年。彭祖寿经八百岁,不比陈抟一觉眠。俗说陈抟一觉,
睡了八百年。按陈抟寿止一百十八岁,虽说是尸解为仙去了,也没有一睡八百年
之理。此是诨话!只是说他睡时多,醒时少。他曾两隐名山,四辞朝命,终身不
近女色,不亲人事,所以步步清闲。则他这睡,也是仙家伏气之法,非他人所能
学也。说话的,你道他隐在那两处的名山?辞那四朝的君命?有诗为证:
纷纷五代战尘嚣,转眼唐周又宋朝。多少彩禽投笼罩,云中仙鹤不能招。
话说陈抟先生,表字图南,别号扶摇子,亳州真源人氏。生长五六岁,还不
会说话,人都叫他“哑孩儿”。一日,在水边游戏,遇一妇人,身穿青色之衣,
自称毛女。将陈抟抱去山中,饮以琼浆,陈抟便会说话,自觉心窍开爽。毛女将
书一册,投他怀内,又赠以诗云:“药苗不满笥,又更上危巅。回指归去路,相
将入翠烟。”
陈抟回到家中,忽然念这四句诗出来,父母大惊!问道:“这四句诗,谁教
你的?”陈抟说其缘故,就怀中取出书来看时,乃是一本《周易》。陈抟便能成
诵,就晓得八卦的大意。自此无书不览,只这本《周易》,坐卧不离。又爱读
《黄庭》、《老子》诸书,洒然有出世之志。十八岁上,父母双亡。便把家财抛
散,分赠亲族乡党。自只携一石铛,往本县隐山居住。梦见毛女授以炼形归气、
炼气归神、炼神归虚之法,遂奉而行之,足迹不入城市。梁唐士大夫慕陈先生之
名,如活神仙,求一见而不可得。有造谒者,先生辄侧卧,不与交接。人见他鼾
睡不起,叹息而去。
后唐明宗皇帝长兴年间,闻其高尚之名,御笔亲书丹诏,遣官招之。使者络
绎不绝,先生违不得圣旨,只得随使者取路到洛阳帝都,谒见天子,长揖不拜,
满朝文武失色,明宗全不嗔怪。御手相搀,锦墩赐坐,说道:“劳苦先生远来,
朕今得睹清光,三生之幸。”陈抟答道:“山野鄙夫,自比朽木,无用于世。过
蒙陛下采录,有负圣意,乞赐放归,以全野性。”明宗道:“既荷先生不弃而来,
朕正欲侍教,岂可轻去?”陈抟不应,闭目睡去了。明宗叹道:“此高士也,朕
不可以常礼待之。”乃送至礼贤宾馆,饮食供帐甚设。先生一无所用,蚤晚只在
个蒲团上打坐。明宗屡次驾幸礼贤馆,有时值他睡卧,不敢惊醒而去。明宗心知
其为异人,愈加敬重,欲授以大官,陈抟那里肯就。
有丞相冯道奏道:“臣闻:七情莫甚于爱欲,六欲莫甚于男女。方今冬天雨
雪之际,陈抟独坐蒲团,必然寒冷。陛下差一使命,将嘉酝一樽赐之;妙选美女
三人,前去与他侑酒暖足。他若饮其酒,留其女,何愁他不受官爵矣!”明宗从
其言,于宫中选二八女子三人,美丽无比;装束华整,更自动人。又将尚方美酝
一樽,遣内侍宣赐。内侍口传皇命道:“官家见天气奇冷,特赐美酝消遣;又赐
美女与先生暖足,先生万勿推辞。”只见陈抟欣然对使开樽,一饮而尽;送来美
人,也不推辞。内侍入宫复命,明宗龙颜大悦。次日,早朝已毕,明宗即差冯丞
相亲诣礼贤馆,请陈抟入朝见驾。只等来时,加官授爵。
冯丞相领了圣旨,上马前去。你道请得来,请不来?正是:神龙不贪香饵,
彩凤不入雕笼。冯丞相到礼贤宾馆看时,只见三个美女,闭在一间空室之中,已
不见了陈抟。问那美女道:“陈先生那里去了?”美女答道:“陈先生自饮了御
酒,便向蒲团睡去。妾等候至五更方醒。他说:‘劳你们辛苦一夜,无物相赠。’
乃题诗一首,教妾收留,回复天子。遂闭妾等于此室,飘然出门而去,不知何往。”
冯丞相引着三个美人,回朝见驾。明宗取诗看之,诗曰:
雪为肌体玉为腮,多谢君王送得来。处士不兴巫峡梦,空烦神女下阳台。
明宗读罢书,叹息不已。差人四下寻访陈抟踪迹,直到隐山旧居,并无影响。
不在话下。
却说陈抟这一去,直走到均州武当山。原来这山初名太岳,又唤做太和山;
有二十七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是真武修道、白日升天之处。后人谓:“此
山非真武,不足以当之。”更名武当山。陈抟至武当山,隐于九石岩。
忽一日,有五个白须老叟来问《周易》八卦之义。陈抟与之剖晰微理,因见
其颜如红玉,亦问以导养之方。五老告之以蛰法。怎唤做蛰法?凡寒冬时令,天
气伏藏,龟蛇之类,皆蛰而不食。当初,有一人因床脚损坏,偶取一龟支之;后
十年移床,其龟尚活,此乃服气所致。陈抟得此蛰法,遂能辟谷。或一睡数月不
起。若没有这蛰法,睡梦中腹中饥饿,肠鸣起来,也要醒了。
陈抟在武当山住了二十余年,寿已七十余岁。忽一日,五老又来对陈抟说道:
“吾等五人,乃日月池中五龙也。此地非先生所栖,吾等受先生讲诲之益,当送
先生到一个好所在去。”令陈抟:“闭目休开!”五老翼之而行。觉两足腾空,
耳边惟闻风雨之声。顷刻间,脚跟着地,开眼看时,不见了五老,但见空中五条
龙夭矫而逝。陈抟看那去处,乃西岳太华山石上,已不知来了多少路,此乃神龙
变化之妙。
陈抟遂留居于此。太华山道士,见其所居没有锅灶,心中甚异,悄地察之。
更无他事,惟鼾睡而已。一日,陈抟下九石岩,数月不归。道士疑他往别处去了。
后于柴房中,忽见一物,近前看之,乃先生也。正不知几时睡在那里的!搬柴的
堆积在上,直待烧柴将尽,方才看见。又一日,有个樵夫在山下乍刂草,见山凹
里一个尸骸,尘埃起寸。樵夫心中怜悯,欲取而埋之。提起来看时,却认得是陈
抟先生。樵夫道:“好个陈抟先生,不知如何死在这里?”只见先生把腰一伸,
睁开双眼,说道:“正睡得快活,何人搅醒我来?”樵夫大笑。
华阴令王睦,亲到华山求见先生。至九石岩,见光光一片石头,绝无半间茅
舍。乃问道:“先生寝止在于何所?”陈抟大笑,吟诗一首答之,诗曰:
蓬山高处是吾宫,出即凌风跨晓风。台榭不将金锁闭,来时自有白云封。
王睦要与他伐木建庵,先生固辞不要。此周世宗显德年间事也。这四句诗直
达帝听,世宗知其高士,召而见之,问以国祚长短。陈抟说出四句,道是:“好
块木头,茂盛无赛。若要长久,添重宝盖。”世宗皇帝本姓柴,名荣,木头茂盛,
正合姓名。又有“长久”二字,只道是佳兆,却不知赵太祖代周为帝,国号宋,
“木”字添盖乃是“宋”字。宋朝享国长久,先生已预知矣。
且说世宗要加陈抟以极品之爵,陈抟不愿,坚请还山。世宗采其“来时自有
白云封”之句,赐号“白云先生”。后因陈桥兵变,赵太祖披了黄袍,即了帝位。
先生适乘驴到华阴县,闻知此事,在驴背上拍掌大笑。有人问道:“先生笑什么?”
先生道:“你们众百姓造化,造化!天下是今日定了。”
原来后唐末年间,契丹兵起,百姓纷纷避乱。先生在路上闲步,看见一妇人,
挑着一个竹篮而走,篮内两头坐两个孩子。先生口吟二句,道是:“莫言皇帝少,
皇帝上担挑。”你道那两个孩子是谁?那大的便是宋太祖赵匡胤,那小的便是宋
太宗赵匡义,这妇人便是杜太后。先生二十五六年前,便识透宋朝的真命天子了。
又一日,先生游长安市上,遇赵匡胤兄弟和赵普,共是三人,在酒肆饮酒。
先生亦入肆沽饮,看见赵普坐于二赵之右,先生将赵普推下去道:“你不过是紫
微垣边一个小小星儿,如何敢占在上位?”赵匡胤奇其言。有认得的,指道:
“这是白云先生陈抟。”匡胤就问前程之事。陈抟道:“你弟兄两个的星,比他
大得多哩!”匡胤自此自负。后来定了天下,屡次差官迎取陈抟入朝,陈抟不肯。
后来赵太祖手诏促之,陈抟向使者说道:“创业之君,必须尊崇体貌,以示天下。
我等以山野废人,入见天子,若下拜,则违吾性;若不下拜,则亵其体。是以不
敢奉诏。”乃于诏书之尾,写四句附奏,云:“九重天诏,休教丹凤衔来;一片
野心,已被白云留住。”使者复命,太祖笑而置之。
后太祖晏驾,太宗皇帝即位,念酒肆中之旧,召与相见,说过待以不臣之礼。
又赐御诗云:“曾向前朝号‘白云’,后来消息杳无闻。如今若肯随征召,总把
三峰乞与君。”先生见诗,乃服华阳巾、布袍、草履,来到东京。见太宗于便殿,
只是长揖道:“山野废人,与世隔绝,不习跪拜,望陛下优容之。”太宗赐坐,
问以修养之道。陈抟对道:“天子以天下为一身,假令白日升天,竟何益于百姓?
今君明臣良,兴化勤政,功德被乎八荒,荣名流于万世。修炼之道,无出于此。”
太宗点头称善,愈加敬重。问道:“先生心中,有何所欲?可为朕言之。”陈抟
答道:“臣无所欲,只愿求一静室。”乃赐居于建隆道观。
其时太宗正用兵征伐河东,遣人问先生胜负消息。先生在使者掌中,写一
“休”字,太宗见之不乐。因军马已发,不曾停止。再遣人问先生时,但见他闭
目而睡,鼾齁之声,直达户外。明日去看,仍复如此。一连睡了三个月,不曾起
身。河东军将,果然无功而返。太宗正当嗟叹,忽见陈抟道冠野服,逍遥而来,
直上金銮宝殿。太宗见其不召自来,甚以为异。陈抟道:“老夫今日还山,特来
辞驾。”太宗闻言,如有所失,欲加抟以帝师之号,筑宫奉事,时时请教。陈抟
固辞求去,呈诗一首。诗云:“草泽吾皇诏,图南抟姓陈。三峰千载客,四海一
闲人。世态从来薄,诗情自得真。乞全獐鹿性,何处不称臣?”又道:“二十年
之后,老夫再来候见圣颜。”太宗知不可留,特赐御宴于都堂,使宰相、两禁官
员俱侍坐,每人制送行诗一首,以宠其归。又将太华全山,御笔判与陈抟为修真
之所,他人不得侵渔。赐号为“白云洞主希夷先生”,听其还山。此太平兴国元
年事也。
到端拱五年,太宗皇帝管二十年的乾坤,尚不曾立得太子。长子楚王元佐,
因九月九日,不曾预得御宴,纵火烧宫。太宗大怒,废为庶人。心爱第三子襄王
元侃,未知他福分如何,口中不言,心下思想:“惟有希夷先生陈抟,最善相人。
当初在酒肆中,就相定我兄弟二人,当为皇帝,赵普为宰相。如今得他一来,决
断其事便好。”转念犹未了,内侍报道:“有太华山处士陈抟,叩宫门求见。”
太宗大惊,即时宣进,问道:“先生此来何意?”陈抟答道:“老夫知陛下胸中
有疑,特来决之。”太宗大笑道:“朕固疑先生有前知之术,今果然也。朕东宫
未定,有襄王元侃,宽仁慈爱,有帝王之度,但不知福分如何。烦先生到襄府一
看。”陈抟领命,才到襄府门首便回。太宗问道:“朕烦先生到襄府看襄王之相,
如何不去而回?”陈抟道:“老夫已看过了。襄府门前,奉役奔走之人,都有将
相之福,何必见襄王哉?”太宗之意遂决。即日宣诏,立襄王为太子,后来真宗
皇帝就是。陈抟在京师,又住了一月。忽然辞去,仍归九石岩。
其时,有门人穆伯长、种放等百余人,皆筑室于华山之下,朝夕听讲。惟有
五龙蛰法,先生未尝授人。忽一日,遣门人辈于张超谷口,高岩之上,凿一石室。
门人不敢违命。室既凿成,先生同门人往观之。其岩最高,望下云烟如翠。先生
指道:“此毛女所谓‘相将入翠烟’也,吾其归于此乎?”言未毕,屈膝而坐,
挥门人使去。右手支颐,闭目而逝。年一百一十八岁。门人环守其尸,至七日,
容色如生,肢体温软,异香扑鼻。乃制为石匣盛之,仍用石盖;束以铁锁数丈,
置于石室。门人方去,其岩自崩,遂成陡绝之势。有五色云,封住谷口,弥月不
散。后人因名其处为希夷峡。
到徽宗宣和年间,有闽中道士徐知常,来游华山。见峡上有铁锁垂下,知常
攀缘而上,至于石室。见匣盖欹侧,启而观之,惟有仙骨一具,其色红润,香气
逼人。知常再拜毕,为整其盖,复攀缘而下。其时徐知常得幸于徽宗,官拜左街
道录。将此事奏知天子,天子差知常赍御香一注,重到希夷峡,要取仙骨供养在
大内。来到峡边,已不见有铁锁,但见云雾重重,危岩壁立,叹息而返。至今希
夷先生蜕骨在张超谷,无复有人见之者矣!有诗为证:
从来处士窃名浮,谁似希夷闲到头?两隐名山供笑傲,四辞朝命肯淹留。
五龙蛰法前人少,八卦神机后学求。片片白云迷峡锁,石床高卧足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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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卷 史弘肇龙虎君臣会


倦压鳌头请左符,笑寻赪尾为西湖。二三贤守去非远,六一清风今不孤。
四海共知霜鬓满,重阳曾插菊花无?聚星堂上谁先到?欲傍金尊倒玉壶。
这一首诗,乃宋朝士大夫刘季孙《寄苏子瞻自翰苑出守杭州》诗。元来东坡
先生苏学士凡两次到杭州:先一次,神宗皇帝熙宁二年,通判杭州;第二次,元
祐年中,知杭州军州事。所以临安府多有东坡古迹诗句。后来南渡过江,文章之
士极多。惟有洪内翰才名,可继东坡之作。洪内翰曾编了《夷坚》三十二志,有
一代之史才。在孝宗朝,圣眷甚隆。因在禁林,乞守外郡;累次上章,圣上方允,
得知越州绍兴府。是时,淳熙年上到任。时遇春天,有首回文诗,做得极好,乃
诗人熊元素所作。诗云:“融融日暖乍睛天,骏马雕鞍绣辔联。风细落花红衬地,
雨微垂柳绿拖烟。茸铺草色春江曲,雪剪花梢玉砌前。同恨此时良会罕,空飞巧
燕舞翩翩。”若倒转念时,又是一首好诗:“翩翩舞燕巧飞空,罕会良时此恨同。
前砌玉梢花剪雪,曲江春色草铺茸。烟拖绿柳垂微雨,地衬红花落细风。联辔绣
鞍雕马骏,天晴乍暖日融融。”这洪内翰遂安排筵席于镇越堂上,请众官宴会。
那四司六局祗应供过的人都在堂下,甚次第。当日果献时新,食烹异味。酒至三
杯,众妓中有一妓,姓王,名英。这王英以纤纤春笋柔荑,捧着一管缠金丝龙笛,
当筵品弄一曲。吹得清音嘹亮,美韵悠扬,众官听之大喜。这洪内翰令左右取文
房四宝来,诸妓女供侍于面前,对众官乘兴,一时文不加点,扫一只词,唤做
《虞美人》。词云:
“忽闻碧玉楼头笛,声透晴空碧。宫商角羽任西东,映我奇观惊起碧潭龙。
数声呜咽青霄去,不舍《梁州序》。穿去裂石响无踪,惊动梅花初谢玉玲珑。”
洪内翰珠玑满腹,锦绣盈肠,一只曲儿,有甚难处?做了呈众官,众官看罢,
皆喜道:“语意清新,果是佳作。”
方才夸羡不已,只见一个官员,在众中呵呵大笑,言曰:“学士作此龙笛词,
虽然奇妙,此词八句,偷了古人作的杂诗、词中各一句也。”洪内翰看那官人,
乃孔通判讳德明。洪内翰大惊道:“孔丈既知如此,可望见教否?”孔通判乃就
筵上,从头一一解之。
第一句道:“忽闻碧玉楼头笛。”偷了张紫微作《道隐》诗中第四句。诗道:
“试问清轩可青,霜天孤月照蓬瀛。广寒宫里琴三弄,碧玉楼头笛一声。金井
辘轳秋水冷,石床茅舍暮云清。夜来忽作瑶池梦,十二阑干独步行。”第二句道:
“声透晴空碧。”偷了骆解元作《王娇姿唱词》中第三句。诗道:“谢氏筵中闻
雅唱,何人隔幕在帘帷?一声点破晴空碧,遏住行云不敢飞。”第三句道:“宫
商角羽任西东。”偷了曹仙姑作《风响》诗中第二句。诗道:“碾玉悬丝挂碧空,
宫商角羽任西东。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风吹别调中。”第四句道:“映我奇观
惊起碧潭龙。”偷了东坡作《橹》诗中第三、第四句。诗道:“伊轧江心激箭冲,
天涯无际去无踪。遥遥映我奇观处,料应惊起碧潭龙。”过处第五句道:“数声
呜咽青霄去。”偷了朱淑真作《雁》诗中第四句。诗道:“伤怀遗我肠千缕,征
雁南来无定据。嘹嘹呖呖自孤飞,数声呜咽青霄去。”第六句道:“不舍《梁州
序》。”偷了秦少游作《歌舞》诗中第四句。诗道:“纤腰如舞态,歌韵如莺语。
似锦罩厅前,不舍《梁州序》。”第七句道:“穿云裂石响无踪。”偷了刘两府
作《水底火炮》诗中第三句。诗道:“一激轰然如霹雳,万波鼓动鱼龙息。穿云
裂石响无踪,却虏驱邪归正直。”临了第八句道:“惊动梅花初谢玉玲珑。”偷
了士人刘改之来谒见婺州陈侍郎作《元宵望江南》词中第四句。词道:“元宵景,
天气正融融。柳线正垂金落索,梅花初谢玉玲珑。明月映高空。
贤太守,欢乐与民同。箫鼓聒残灯火市,轮蹄踏破广寒宫。良夜莫匆匆。”
孔通判从头解说罢,洪内翰大喜。众官称叹道:“奇哉!奇哉!”洪内翰教
左右别办一劝。劝罢,与孔通判道:“适间门下解说得甚妙,甚妙!欲求公作
《龙笛》词一首,永为珍赐。”孔通判相谢罢,遂作一词,唤做《水调歌头》。
词云:“玉人揎皓腕,纤手映朱唇。龙吟越调孤喷,清浊最堪听。欲度宁王一曲,
莫学桓伊三弄,听答兀中丁。忆昔知音客,鉴别在柯亭。
至更深,宜月朗,称疏星。天高气爽,霜重水绿与山青。幸遇良宵佳景,轰
起一声蕲州,耳畔觉泠泠。裂石穿云去,万鬼尽潜形。”兀的正是:高才得见高
才客,不枉留传纪好音。
说话的,你因甚的头回说这“八难龙笛词”?自家今日不说别的,说两个客
人,将一对龙笛蕲材,来东峰东岱嶽烧献。只因烧这蕲材,却教郑州奉宁军一个
上厅行首,有分做两国夫人,嫁一个好汉,后来为当朝四镇令公,名标青史。直
到如今,做几回花锦似话说。这未发迹的好汉,却姓甚名谁?怎地发迹变泰?直
教纵横宇宙三千里,威镇华夷四百州。
有一诗,单道五代兴亡。诗云:
自从唐季坠朝纲,天下生灵被扰攘。社稷安危悬卒伍,朝廷轻重系藩方。
深冬寒木固不脱,未旦小星犹有光。五十三年更五姓,始知迅扫待真王。
却说是五代唐朝里,有两个客人:王一太,王二太,乃兄弟两人。获得一对
蕲州出的龙笛材,不曾开成笛。天生奇异,根似龙头之状,世所无者。特地将来
兖州奉符县东峰东岱嶽殿下火池内烧献。烧罢,圣帝赐与炳灵公。炳灵公遂令康、
张二圣前去郑州奉宁军,唤开笛阎招亮来。康、张二圣领命,即时到郑州,变做
两个凡人,径来见阎招亮。这阎招亮正在门前开笛,只见两个人来相揖。作揖罢,
道:“一个官员,有两管龙笛蕲材,欲请待诏便去开则个。这官员急性,开毕重
重酬谢,便等同去。”阎招亮即时收拾了作仗,厮赶二人来。顷刻间,到一个所
在。阎招亮抬头看时,只见牌上写道:“东峰东岱岳。”但见:群山之祖,五嶽
为尊。上有三十八盘,中有七十二司。水帘映日,天柱插空。九间大殿,瑞光罩
碧瓦凝烟;四面高峰,偃仰见金龙吐雾。竹林寺有影无形,看日山藏真隐圣。阎
招亮理会不下。康、张二圣相引去,参拜了炳灵公。将至一阁子内,已安蕲材在
卓上,教阎招亮就此开笛。分付道:“此乃阴间,汝不可远去。倘行远失路,难
以回归。”分付毕,二圣自去。
招亮片时开成龙笛。吹其声,清幽可爱。等半晌,不见康、张二圣来。招亮
默思量起:“既到此间,不去看些所在,也须可惜。”遂出阁子来。行不甚远,
见一座殿宇,招亮走至廊下,听得静鞭声急,遂去窗缝里偷眼看时,只见:虾须
帘卷,雉尾扇开。冕旒升殿,一人端拱坐中间;簪笏随朝,众圣趋蹡分左右。
金钟响动,玉磬声频。悠扬天乐五云间,引领百神朝圣帝。圣帝降辇升殿,众神
起居毕。传圣旨:“押过公事来。”只见一个汉,项戴长枷,臂连双杻,推将
来。阎招亮肚里道:“这个汉,好面熟!”一时间,急省不起他是兀谁。再传旨,
令押去换铜胆铁心;却令回阳世,为四镇令公,告戒:“切勿妄杀人命。”招亮
听得,大惊。忽然一鬼吏喝道:“凡夫怎得在此偷看公事?”当时,阎招亮听得
鬼吏叫,急慌走回,来开笛处阁子里坐地。良久之间,康、张二圣,来那阁子里
来。见开笛了,同招亮将龙笛来呈。吹其笛,声清韵长。炳灵公大喜道:“教汝
福上加福,寿上加寿。”招亮告曰:“不愿加其福寿。招亮有一亲妹阎越英,见
为娼妓。但求越英脱离风尘,早得从良,实所愿也。”炳灵公道:“汝有此心,
乃凡夫中贤人也,当令汝妹嫁一四镇令公。”招亮拜谢毕,康、张二圣送归。行
至山半路高险之处,指招亮看一去处。正看里,被康、张二圣用手打一推,攧
将下峭壁岩崖里去。阎待诏吃一惊,猛闪开眼,却在屋里床上,浑家和儿女都在
身边。问那浑家道:“做甚的你们都守着我眼泪出?”浑家道:“你前日在门前
正做生活里,蓦然倒地,便死去。摸你心头时,有些温,扛你在床上两日。你去
下世做甚的来?”招亮从康、张二圣来叫他去许多事,一一都说。屋里人见说,
尽皆骇然。自后过了几时,没话说。
时遇冬间,雪降长空,石信道有一首《雪》诗,道得好:
“六出飞花夜不收,朝来佳景有宸州。重重玉宇三千界,一一琼台十二楼。
庾岭寒梅何处放?章台飞絮几时休?还思碧海银蟾畔,谁驾丹山碧凤游?”
其雪转大。阎待诏见雪下,当日手冷,不做生活,在门前闲坐地。只见街上
一个大汉过去。阎待诏见了,大惊道:“这个人,便是在东岳换铜胆铁心未发迹
的四镇令公,却打门前过去,今日不结识,更待何时?”不顾大雪,撩衣大步赶
将来。不多几步,赶上这大汉。进一步,叫道:“官人拜揖。”那大汉却认得阎
招亮,是开笛的,还个喏,道:“待诏没甚事?”阎待诏道:“今日雪下,天色
寒冷。见你过去,特赶来相请,同饮数杯。”便拉入一个酒店里去。这个大汉,
姓史,双名弘肇,表字化元,小字憨儿。开道营长行军兵。按《五代史》本传上
载道:“郑州荥泽人也。为人蹻勇,走及奔马。”酒罢,各自归家。
明日,阎待诏到妹子阎越英家,说道:“我昨日见一个人来,今日特地来和
你说。我多时曾死去两日,东嶽开龙笛。见这个人换了铜胆铁心,当为四镇令公,
道令你嫁这四镇令公。我日多时,只省不起这个人。昨日忽然见他,我请他吃酒
来。”阎越英问道:“是兀谁?”阎招亮接口道:“是那开道营有情的史大汉。”
阎越英听得说是他,好场恶气!“我元来合当嫁这般人?我不信!”
自后阎待诏见史弘肇,须买酒请他。史大汉数次吃阎待诏酒食。一日,路上
相撞见,史弘肇遂请阎招亮去酒店里,也吃了几多酒共食。阎待诏要还钱,史弘
肇那里肯:“相扰待诏多番,今日特地还席。”阎招亮相别了,先出酒店自去。
史弘肇看着量酒道:“我不曾带钱来,你厮赶我去营里讨还你。”量酒只得随他
去。到营门前,遂分付道:“我今日没一文,你且去。我明日自送来,还你主人。”
量酒厮殢道:“归去吃骂,主人定是不肯。”史大汉道:“主人不肯后要如何?
你会事时,便去;你若不去,教你吃顿恶拳。”量酒没奈何,只得且回。
这史弘肇却走去营门前卖漾糜王公处,说道:“大伯,我欠了店上酒钱,没
得还。你今夜留门,我来偷你锅子。”王公只当做耍话,归去和那大姆子说:
“世界上不曾见这般好笑,史憨儿今夜要来偷我锅子,先来说,教我留门。”大
姆子见说,也笑。当夜二更三点前后,史弘肇真个来推大门。力气大,推折了门
抔。走入来,两口老的听得。大姆子道:“且看他怎地?”史弘肇大惊小怪,走
出灶前,掇那锅子在地上,道:“若还破后,难折还他酒钱。”拿条棒敲得当当
响。掇将起来,翻转覆在头上。不知那锅底里有些水,浇了一头一脸,和身上都
湿了。史弘肇那里顾得干湿,戴着锅儿便走。王公大叫:“有贼!”披了衣服赶
将来。地方听得,也赶将来。史弘肇吃赶得慌,撇下了锅子,走入一条巷去躲避。
谁知筑底巷,却走了死路。鬼慌盘上去人家萧墙,吃一滑,攧将下去。地方也
赶入巷来,见攧将下去,地方叫道:“阎妈妈,你后门有贼,跳入萧墙来。”
阎行首听得,教你子点蜡烛去来看时,却不见那贼,只见一个雪白异兽:光闪烁
浑疑素练,貌狰狞恍似堆银。遍身毛抖擞九秋霜,一条尾摇动三尺雪。流星眼争
闪电,巨海口露血盆。阎行首见了,吃一惊。定睛再看时,却是史大汉弯跧蹲在
东司边。见了阎行首,失张失志,走起来唱个喏。这阎行首先时见他异相,又曾
听得哥哥阎招亮说道他有分发迹,又道我合当嫁他,当时不叫地方捉将去,倒教
他入里面藏躲。地方等了一饷,不听得阎行首家里动静。想是不在了,各散去讫。
阎行首开了前门,放史弘肇出去。
当夜过了。明日饭后,阎行首教人去请哥哥阎待诏来。阎行首道:“哥哥,
你前番说史大汉有分发迹,做四镇令公;道我合当嫁他,我当时不信你说。昨夜
后门叫有贼,跳入萧墙来。我和你子点蜡烛去照,只见一只白大虫蹲在地上。我
定睛再看时,却是史大汉。我看见他这异相,必竟是个发迹的人。我如今情愿嫁
他。哥哥,你怎地做个道理,与我说则个?”阎招亮道:“不妨,我只就今日,
便要说成这头亲。”阎待诏知道史弘肇是个发迹变泰底人,又见妹子又嫁他,肚
里好欢喜,一径来营里寻他。史弘肇昨夜不合去偷王公锅子,日里先少了酒钱,
不敢出门;阎待诏寻个恰好,遂请他出来,和他说道:“有头好亲,我特来与你
说。”史弘肇道:“说甚么亲?”阎待诏道:“不是别人,是我妹子阎行首。他
随身有若干房财,你意下如何?”史弘肇道:“好便好,只有三件事,未敢成这
头亲。”阎招亮道:“有那三件事?但说不妨。”史弘肇道:“第一,他家财由
吾使;第二,我入门后,不许再着人客;第三,我有一个结拜的哥哥,并南来北
往的好汉,若来寻我,由我留他饮食宿卧。如依得这三件事,可以成亲。”阎招
亮道:“既是我妹子嫁你了,是事都由你。”当日说成这头亲。回复了妹子,两
相情愿了。料没甚下财纳礼,拣个吉日良时,到做一身新衣服,与史弘肇穿着了,
招他归来成亲。
约过了两个月,忽上司指挥差往孝义店,转递军期文字。史弘肇到那孝义店,
过未得一个月,自押铺已下,皆被他无礼过。只是他身边有这钱肯使,舍得买酒
请人,因此人都让他。
忽一日,史弘肇去铺屋里睡。押铺道:“我没兴添这厮来蒿恼人。”正埋冤
哩,只见一个人面东背西而来,向前与押铺唱个喏,问道:“有个史弘肇可在这
里?”押铺指着道:“见在那里睡。”只因这个人来寻他,有分教史弘肇发迹变
泰。这来底人姓甚名谁?正是:两脚无凭寰海内,故人何处不相逢。
这个来寻史弘肇的人,姓郭,名威,表字仲文,邢州尧山县人。排行第一,
唤做郭大郎。怎生模样?抬左脚,龙盘浅水;抬右脚,凤舞丹墀。红光罩顶,紫
雾遮身。尧眉舜目,禹背汤肩。除非天子可安排,以下诸侯压不得。这郭大郎因
在东京不如意,曾扑了潘八娘子钗子;潘八娘子看见他异相,认做兄弟,不教解
去官司,倒养在家中,自好了。因去瓦里看,杀了构栏里的弟子,连夜逃走。走
到郑州,来投奔他结拜兄弟史弘肇。到那开道营前,问人时,教来孝义店相寻。
当日,史弘肇正在铺屋下睡着,押铺遂叫觉他来道:“有人寻你,等多时。”史
弘肇焦躁,走将起来,问:“兀谁来寻我?”郭大郎便向前道:“吾弟久别,且
喜安乐。”史弘肇认得是他结拜的哥哥,扑翻身便拜。拜毕,相问动静了。史弘
肇道:“哥哥,你莫向别处去,只在我这铺屋下,权且宿卧。要钱盘缠,我家里
自讨来使。”众人不敢道他甚的,由他留这郭大郎在铺屋里宿卧。郭大郎那里住
得几日,史弘肇无礼上下。兄弟两人在孝义店上,日逐趁赌,偷鸡盗狗,一味干
颡不美,蒿恼得一村疃人过活不得。没一个人不嫌,没一个人不骂。
话分两头。却说后唐明宗归天,闵帝登位。应有内人,尽令出外嫁人。数中
有掌印柴夫人,理会得些个风云气候,看见旺气在郑州界上,遂将带房奁,望旺
气而来。来到孝义店王婆家安歇了,要寻个贵人。柴夫人住了几日,看街上往来
之人,皆不入眼。看着王婆道:“街上如何直恁地冷静?”王婆道:“覆夫人,
要热闹容易。夫人放买市,这经纪人都来赶趁,街上便热闹。”夫人道:“婆婆
也说得是。”便教王婆四下说教人知:“来日柴夫人买市。”
郭大郎兄弟两人听得说,商量道:“我们何自撰几钱买酒吃?明朝卖甚的好?”
史弘肇道:“只是卖狗肉。问人借个盘子和架子、砧刀,那里去偷只狗子,把来
打杀了,煮熟去卖,却不须去上行。”郭大郎道:“只是坊佐人家,没这狗子;
寻常被我们偷去煮吃尽了,近来都不养狗了。”史弘肇道:“村东王保正家有只
好大狗子,我们便去对付休。”两个径来王保正门首。一个引那狗子,一个把条
棒,等他出来,要一棒捍杀打将去。王保正看见了,便把三百钱出来道:“且饶
我这狗子,二位自去买碗酒吃。”史弘肇道:“王保正,你好不近道理!偌大一
只狗子,怎地只把三百钱出来?须亏我。”郭大郎道:“看老人家面上,胡乱拿
去罢。”两个连夜又去别处偷得一只狗子,挦剥干净了,煮得稀烂。
明日,史弘肇顶着盘子,郭大郎驼着架子,走来柴夫人幕次前,叫声:“卖
肉。”放下架子,阁那盘子在上。夫人在帘子里看见郭大郎,肚里道:“何处不
觅?甚处不寻?这贵人却在这里。”使人从把出盘子来,教簇一盘。郭大郎接了
盘子,切那狗肉。王婆正在夫人身边,道:“覆夫人,这个是狗肉,贵人如何吃
得?”夫人道:“买市为名,不成要吃?”教管钱的支一两银子与他。郭大郎兄
弟二人接了银子,唱喏谢了自去。
少间,买市罢。柴夫人看着王婆道:“问婆婆,央你一件事。”王婆道:
“甚的事?”夫人道:“先时卖狗肉的两个汉子,姓甚的?在那里住?”王婆:
“道两个最不近道理。切肉的姓郭,顶盘子姓史,都在孝义坊铺屋下睡卧。不知
夫人问他两个,做甚么?”夫人说:“奴要嫁这一个切肉姓郭的人,就央婆婆做
媒,说这头亲则个。”王婆道:“夫人偌大个贵人,怕没好亲得说,如何要嫁这
般人?”夫人道:“婆婆莫管,自看见他是个发迹变泰的贵人,婆婆便去说则个。”
王婆既见夫人恁地说,即时便来孝义店铺屋里,寻郭大郎,寻不见。押铺道:
“在对门酒店里吃酒。”王婆径过来酒店门口,揭那青布帘,入来见了他弟兄两
个,道:“大郎,你却吃得酒下!有场天来大喜事,来投奔你,刬地坐得牢里!”
郭大郎道:“你那婆子,你见我撰得些个银子,你便来要讨钱。我钱却没与你,
要便请你吃碗酒。”王婆便道:“老媳妇不来讨酒吃。”郭大郎道:“你不来讨
酒吃,要我一文钱也没。你会事时,吃碗了去。”史弘肇道:“你那婆子,忒不
近道理!你知我们性也不好,好意请你吃碗酒,你却不吃。一似你先时破我的肉
是狗肉,几乎教我不撰一文;早是夫人教买了。你好羞人,兀自有那面颜来讨钱!
你信道我和酒也没,索性请你吃一顿拳踢去了。”王婆道:“老媳妇不是来讨酒
和钱。适来夫人问了大郎,直是欢喜,要嫁大郎,教老媳妇来说。”郭大郎听得
说,心中大怒,用手打王婆一个漏掌风。王婆倒在地上道:“苦也!我好意来说
亲,你却打我!”郭大郎道:“兀谁调发你来厮取笑!且饶你这婆子,你好好地
便去,不打你。他偌大个贵人,却来嫁我?”王婆鬼慌,走起来,离了酒店,一
径来见柴夫人。夫人道:“婆婆说亲不易。”王婆道:“教夫人知,因去说亲,
吃他打来。道老媳妇去取笑他。”夫人道:“带累婆婆吃亏了。没奈何,再去走
一遭。先与婆婆一只金钗子,事成了,重重谢你。”王婆道:“老媳妇不敢去。
再去时,吃他打杀了,也没人劝。”夫人道:“我理会得。你空手去说亲,只道
你去取笑他;我教你把这件物事将去为定,他不道得不肯。”王婆问道:“却是
把甚么物事去?”夫人取出来,教那王婆看了一看,吓杀那王婆。这件物,却是
甚的物?君不见张负有女妻陈平,家居陋巷席为门。门外多逢长者辙,丰姿不是
寻常人。又不见单父吕公善择婿,一事樊侯一刘季。风云际会十年间,樊作诸侯
刘作帝。从此英名传万古,自然光采生门户。君看如今嫁女家,只择高楼与豪富。
夫人取出定物来,教王婆看,乃是一条二十五两金带。教王婆把去,定这郭大郎。
王婆虽然适间吃了郭大郎的亏,凡事只是利动人心,得了夫人金钗子,又有金带
为定,便忍脚不住。即时提了金带,再来酒店里来。
王婆路上思量道:“我先时不合空手去,吃他打来。如今须有这条金带,他
不成又打我?”来到酒店门前,揭起青布帘,他兄弟两个,兀自吃酒未了。走向
前,看着郭大郎道:“夫人教传语,恐怕大郎不信,先教老媳妇把这条二十五两
金带来定大郎,却问大郎讨回定。”郭大郎肚里道:“我又没一文,你自要来说。
是与不是,我且落得拿了这条金带,却又理会。”当时叫王婆且坐地,叫酒保添
只盏来,一道吃酒。吃了三盏酒,郭大郎觑着王婆道:“我那里来讨物事做回定?”
王婆道:“大郎身边胡乱有甚物,老媳妇将去,与夫人做回定。”郭大郎取下头
巾,除下一条鏖糟臭油边子来,教王婆把去做回定。王婆接了边子,忍笑不住,
道:“你的好省事!”王婆转身回来,把这边子递与夫人。夫人也笑了一笑,收
过了。
自当日定亲以后,免不得拣个吉日良时,就王婆家成这亲。遂请叔叔史弘肇,
又教人去郑州请婶婶阎行首来相见了。柴夫人就孝义店嫁了郭大郎,却卷帐回到
家中,住了几时。夫人忽一日看着丈夫郭大郎道:“我夫若只在此相守,何时会
得发迹?不若写一书,教我夫往西京河南府,去见我母舅符令公,可求立身进步
之计,若何?”郭大郎道:“深感吾妻之意。”遂依其言。柴夫人修了书,安排
行装,择日教这贵人上路。行时红光罩体,坐后紫雾随身。朝登紫陌,一条捍棒
作朋俦;暮宿邮亭,壁上孤灯为伴侣。他时变豹贵非常,今日权为途路客。
这贵人,路上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到西京河南府,讨了
个下处。这郭大郎当初来西京,指望投奔符令公,发迹变泰。怎知道却惹一场横
祸,变得人命交加。正是:未酬奋翼冲霄志,翻作连天大地囚。
郭大郎到西京河南府看时,但见:州名豫郡,府号河南。人烟聚百万之多,
形势尽一时之胜。城池广阔,六街内士女骈阗;井邑繁华,九陌上轮蹄来往。风
传丝竹,谁家别院奏清音?香散绮罗,到处名门开丽景。东连巩县,西接渑池,
南通洛口之饶,北控黄河之险。金城缭绕,依稀似偃月之形;雉堞巍峨,仿佛有
参天之状。虎符龙节王侯镇,朱户红楼将相家。休言昔日皇都,端的今时胜地。
正是:春如红锦堆中过,夏若青罗帐里行。郭大郎在安歇处过了一夜,明早,却
待来将这书去见符令公。猛自思量道:“大丈夫倚着一身本事,当自立功名;岂
可用妇人女子之书,以图进身乎?”依旧收了书,空手径来衙门前招人牌下,等
着部署李霸遇,来投见他。李霸遇问道:“你曾带得来么?”贵人道:“带得来。”
李部署问:“是甚的?”郭大郎言:“是十八般武艺。”李霸遇所说,本是见面
钱。见说十八般武艺,不是头了,口里答应道:“候令公出厅,教你参谒。”比
及令公出厅,却不教他进去。
自从当日起,日逐去俟候,担阁了两个来月,不曾得见令公。店都知见贵人
许多日不曾见得符令公,多口道:“官人,你枉了日逐去俟候。李部署要钱,官
人若不把与他,如何得见符令公?”贵人听得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元来这贼,却是如此!”
当日不去衙前俟候,闷闷不已,在客店前闲坐。只见一个扑鱼的在门前叫扑
鱼,郭大郎遂叫住扑。只一扑,扑过了鱼。扑鱼的告那贵人道:“昨夜迫划得几
文钱,买这鱼来扑,指望赢几个钱去养老娘。今日出来,不曾扑得一文;被官人
一扑扑过了,如今没这钱归去养老娘。官人可以借这鱼去前面扑,赢得几个钱时,
便把来还官人。”贵人见他说得孝顺,便借与他鱼去扑。分付他道:“如有人扑
过,却来说与我知。”扑鱼的借得那鱼去扑,行到酒店门前,只见一个人叫:
“扑鱼的在那里?”因是这个人在酒店里叫扑鱼,有分郭大郎拳手相交,就酒店
门前变做一个小小战场。
这叫扑鱼的是甚么人?从前积恶欺天,今日上苍报应。酒店里叫住扑鱼的,
是西京河南府部署李霸遇。在酒店里吃酒,见扑鱼的,遂叫入酒店里去扑。扑不
过,输了几文钱,径硬拿了鱼。扑鱼的不敢和他争,走回来说向郭大郎道:“前
面酒店里,被人拿了鱼,却赢得他几文钱,男女纳钱还官人。”贵人听得说,道:
“是甚么人?好不谙事!既扑不过,如何拿了鱼?鱼是我的,我自去问他讨。”
这贵人不去讨,万事俱休。到酒店里看那人时,仇人厮见,分外眼睁。不是别人,
却是部署李霸遇。贵人一分焦躁变做十分焦躁,在酒店门前,看着李霸遇道:
“你如何拿了我的鱼?”李霸遇道:“我自问扑鱼的要这鱼,如何却是你的?”
贵人拍着手道:“我西京投事,你要我钱,担阁我在这里两个来月,不教我见令
公。你今日对我,有何理说?”李霸遇道:“你明日来衙门,我周全你。”贵人
大骂道:“你这砍头贼,闭塞贤路,我不算你,我和你就这里比个大哥二哥!”
郭大郎先脱膊,众人喊一声。原来贵人幼时曾遇一道士,那道士是个异人,替他
右项上刺着几个雀儿,左项上刺几根稻谷,说道:“若要富贵足,直待雀衔谷。”
从此人都唤他是郭雀儿,到登极之日,雀与谷果然凑在一处。此是后话。这日郭
大郎脱膊,露出花项,众人喝采。正是:近觑四川十样锦,远观洛汭一团花。李
霸遇道:“你真个要厮打?你只不要走!”贵人道:“你莫胡言乱语,要厮打快
来!”李霸遇脱膊,露出一身<革乞>々鞑鞑的横肉,众人也喊一声。好似:生铁
铸在火池边,怪石镌来坟墓畔。二人拳手厮打,四下人都观看。一肘二拳,三翻
四合,打到分际,众人齐喊一声,一个汉子在血泺里卧地。当下却是输了兀谁?
作恶欺天在世间,人人背后把眉攒。只知自有安身术,岂畏灾来在目前?郭大郎
正打那李霸遇,直打到血流满地。听得前面头踏指约,喝道:“令公来。”
符令公在马上,见这贵人红光罩定,紫雾遮身,和李霸遇厮打。李霸遇那里
奈何得这贵人?符令公教手下人:“不要惊动,为我召来。”手下人得了钧旨,
便来好好地道:“两人且莫厮打,令公钧旨,教来府内相见。”二人同至厅下。
符令公看这人时,生得:尧眉舜目,禹背汤肩。令公钧旨,便问郭大郎道:“那
里人氏?因甚行打李霸遇?”贵人覆道:“告令公,郭威是邢州尧山县人氏,远
来贵府投事。李霸遇要郭威钱,不令郭威参见令公钧颜,担阁在旅店两月有余。
今日撞见,因此行打,有犯台颜。小人死罪,死罪!”符令公问道:“你既然远
来投奔,会甚本事?”郭大郎复道:“郭威十八般武艺尽都通晓。”令公钧旨:
教李霸遇与郭威就当厅使棒。李霸遇先时已被这贵人打了一顿,奈何不得这贵人。
覆令公道:“李霸遇使棒不得。适间被郭威暗算,打损身上。”令公钧旨定要使
棒。郭威看着李霸遇道:“你道我暗算你?这里比个大哥二哥!”二人把棒在手,
唱了喏,部者喝教二人放对。山东大擂,河北夹枪。山东大擂,鳌鱼口内喷来;
河北夹枪,昆仑山头泻出。三转身,两攧脚。旋风响,卧乌鸣。遮拦架隔,有
如素练眼前飞;打龊支撑,不若耳边风雨过。两人就在厅前使那棒,一上一下,
一来一往,斗不得数合,令公符彦卿在厅上看见,喝采不迭。羊祜病中推杜预,
叔牙囚里荐夷吾。堪嗟四海英雄辈,若个男儿识丈夫?两人就厅下使棒。李霸遇
那里奈何得这贵人?被郭大郎一棒打番。符令公大喜!即时收在帐前,遂差这贵
人做大部署,倒在李霸遇之上。郭大郎拜谢了令公,在河南府当职役。过了几时,
没话说。
忽一日,郭部署出衙门闲干事。行至市中,只见食店前一个官人,坐在店前
大惊小怪,呼左右教打碎这食店。贵人一见,遂问过卖:“这官人因甚的在此喧
哄寻闹?”过卖扯着部署在背后去告诉道:“这官人乃是地方中有名的尚衙内,
半月前见主人有个女儿,十八岁,大有颜色。这官人见了一面,归去教人来传语
道:‘太夫人教请小娘子过来说话则个。若是你家缺少钱物,但请见谕。’主人
道:‘我家岂肯卖女儿?只割舍得死!’尚衙内见主人不肯,今日来此掀打。”
贵人见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雄威动,凤眼圆睁;烈性发,龙眉倒竖。
两条忿气,从脚底板贯到顶门。心头一把无明火,高三千丈,按捺不下。郭部署
向前与尚衙内道:“凡人要存仁义,暗室欺心,神目如电。尊官不可以女色而失
正道。郭威言轻,请尊官上马若何?”衙内焦躁道:“你是何人?”贵人道:
“姓郭,名威,乃是河南府符令公手下大部署。”衙内说:“各无所辖。焉能管
我?左右,为我殴打这厮!”贵人大怒道:“我好意劝你,却教左右打我,你不
识我性!”用左手捽住尚衙内,右手就身边拔出压衣刀在手,手起刀落,尚衙内
性命如何?欲除天下不平事,方显人间大丈夫。郭部署路见不平,杀了尚衙内,
一行人从都走。
贵人径来河南府内自首。符令公出厅,贵人覆道:“告令公,郭威杀了欺压
良善之贼,特来请罪。”符令公问了起末,喝左右取长枷枷了,押下司理院问罪。
怎见得司理院的利害?古名“廷尉”,亦号“推官”。果然是事不通风,端的底
令人丧胆。庞眉节级,执黄荆俨似牛头;努目押牢,持铁索浑如罗刹。枷分三等,
取勘情重情轻;牢眼四方,分别当生当死。风声紧急,乌鸦鸣噪勘官厅;日影参
差,绿柳遮笼萧相庙。转头逢五道,开眼见阎王。
当日,那承吏王琇承了这件公事。罪人入狱,教狱子絣在廊上,一面勘问。
不多时,符令公钧旨,叫王琇来偏厅上。令公见王琇,遂分付几句,又把笔去那
桌子面上写四字。王琇看时,乃是:“宽容郭威。”王琇道:“律有明条,领钧
旨。”令公焦躁,遂转屏风入府堂去。王琇急慌唱了喏,闷闷不已,径回来司房,
伏案而睡。见一条小赤蛇儿,戏于案上。王琇道:“作怪!”遂赶这蛇。急赶急
走,慢赶慢走;赶至东乙牢,这蛇入牢眼去,走上贵人枷上,入鼻内从七窍中穿
过。王琇看这个贵人时,红光罩定,紫雾遮身。理会未下,就司房里,飒然睡觉。
元来人困后,多是肚中不好了,有那与决不下的事;或是手头窘迫,忧愁思虑。
故“困”字着个“贫”字,谓之“贫困”;“愁”字,谓之“愁困”;“忧”字,
谓之“忧困”;不成“喜困”、“欢困”。王琇得了这一梦,肚里道:“可知符
令公教我宽容他,果然好人识好人。”王琇思量半晌,只是未有个由头出脱他。
不知这贵人直有许多攧扑:自幼便没了亲爹,随母嫁潞州常家;后来因事离了
河北,筑筑磕磕,受了万千不易,甫能得符令公周全,做大部署;又去闲管事,
惹这场横祸。至夜,居民遗漏。王琇眉头一纵,计从心上来。只就当夜,教这贵
人出牢狱。当时王琇思量出甚计来?正是:袖中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罗地网人。
当夜黄昏后,忽居民遗漏。王琇急去禀令公,要就热乱里放了这贵人,只做因火
狱中走了。令公大喜!元来令公日间已写下书,只要做道理放他,遂付书与王琇。
王琇接了书,来狱中疏了贵人戴的枷;拿顶头巾,教贵人裹了;把符令公的书与
贵人。分付道:“令公教你去汴京见刘太尉,可便去,不宜迟。”贵人得放出,
火尚未灭。趁那撩乱之际,急走去部署房里,收拾些钱物,当夜迤逦奔那汴京开
封府路上来。
不则一日,到开封府,讨了安歇处。明日早,径往殿司衙门俟候下书。等候
良久,刘太尉朝殿而回。只见:青凉伞招飐如云,马颔下珠缨拂火。乃是侍卫亲
军、左金吾卫、上将军、殿前都指挥使刘知远。贵人走向前,应声喏,覆道:
“西京符令公有书拜呈,乞赐台览。”刘太尉教人接了书,随入衙。刘太尉拆开
书看了,教下书人来厅前参拜了。刘太尉见郭威生得清秀,是个发迹的人,留在
帐前作牙将使唤,郭威拜谢讫。
自后过来得数日,刘太尉因操军回衙,打从桑维翰丞相府前过。是日,桑维
翰与夫人在看街里,观着往来军民。刘知远头踏,约有三百余人,真是威严可畏。
夫人看着桑维翰道:“相公见否?”桑维翰道:“此是刘太尉。”夫人说:“此
人威严若此,想官大似相公。”桑维翰笑曰:“此一武夫耳,何足道哉?看我呼
至帘前,使此人鞠躬听命。”夫人道:“果如是,妾当奉劝;如不应其言,相公
当劝妾一杯酒。”桑维翰即时令左右呼召刘太尉,又令人安靴在帘里。传钧旨赶
上刘太尉,取覆道:“相公呼召太尉。”刘知远随即到府前下马,至堂下躬身应
喏。正是:直饶百万将军贵,也须堂下拜靴尖。
刘太尉在堂下俟候,担阁了半日,不闻钧旨。桑维翰与夫人饮酒,忘了发付,
又没人敢去禀覆。至晚,刘太尉只得且归,到衙内焦躁道:“大丈夫功名,自以
弓马得之,今反被腐儒相侮。”到明日五更,至朝见处,见桑维翰下马,入阁子
里去。刘知远心中大怒:“昨日侮我,教我看靴尖唱喏,今日有何面目相见?”
因此怀忿,在朝见处,有犯桑维翰,晋帝遂令刘知远出镇太原府。那里是刘知远
出镇太原府?则是那史弘肇合当出来,发迹变泰!正是:特意种花栽不活,等闲
携酒却成欢。
刘知远出镇太原府为节度使,日下朝辞出国门。择了日,进发赴任。刘太尉
先同帐下官属,带行亲随起发,前往太原府。留郭牙将在后,管押钧眷。行李担
仗,当日起发。朱旗飐飐,彩帜飘飘。带行军卒,人人腰挎剑和刀;将佐亲随,
个个腕悬鞭与简。晨鸡啼后,束装晓别孤村;红日斜时,策马暮登高岭。经野市,
过溪桥;歇邮亭,宿旅驿。早起看浮云陪晓翠,晚些见落日伴残霞。指那万水千
山,迤逦前进。刘知远方行得一程,见一所大林:干耸千寻,根盘百里。掩映绿
阴似障,槎牙怪木如龙。下长灵芝,上巢彩凤。柔条微动,生四野寒风;嫩叶初
开,铺半天云影。阔遮十里地,高拂九霄云。刘太尉方欲待过,只见前面走出一
队人马,拦住路。刘太尉吃一惊,将为道是强人,却待教手下将佐安排去抵敌。
只见众人摆列在前,齐唱一声喏。为首一人禀覆道:“侍卫司差军校史弘肇,带
领军兵,接太尉节使上太原府。”刘知远见史弘肇生得英雄,遂留在手下为牙将。
史弘肇不则一日,随太尉到太原府。后面钧眷到,史弘肇见了郭牙将,扑翻身体
便拜。兄弟两人再厮见,又都遭际刘太尉,两人为左右牙将。后因契丹灭了石晋,
刘太尉起兵入汴,史、郭二人为先锋,驱除契丹,代晋家做了皇帝,国号后汉。
史弘肇自此直发迹,做到单、滑、宋、汴四镇令公。富贵荣华,不可尽述。碧油
旞拥,皂纛旗开。壮士携鞭,佳人捧扇。冬眠红锦帐,夏卧碧纱厨。两行红袖引,
一对美人扶。
这话本是京师老郎流传。若按欧阳文忠公所编的《五代史》正传上载道:梁
末调民,七户出一兵。弘肇为兵,隶开道指挥,选为禁军,汉高祖典禁军为军校。
其后汉高祖镇太原,使将武节左右指挥,领雷州刺史。以功拜忠武军节度使,侍
卫步军都指挥使。再迁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领归德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
平章事。后拜中书令。周太祖郭威即位之日,弘肇已死,追封郑王。诗曰:
结交须结英与豪,劝君莫结儿女曹。英豪际会皆有用,儿女柔脆空烦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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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范巨卿鸡黍死生交


种树莫种垂杨枝,结交莫结轻薄儿。杨枝不耐秋风吹,轻薄易结还易离。
君不见、昨日书来两相忆,今日相逢不相识!不如杨枝犹可久,一度春风一
回首。
这篇言语是《结交行》,言结交最难。今日说一个秀才,乃汉明帝时人,姓
张名劭,字元伯,是汝州南城人氏。家本农业,苦志读书;年三十五岁,不曾婚
娶。其老母年近六旬,并弟张勤努力耕种,以供二膳。时汉帝求贤。劭辞老母,
别兄弟,自负书囊,来到东都洛阳应举。在路非只一日。到洛阳不远,当日天晚,
投店宿歇。是夜,常闻邻房有人声唤。劭至晚问店小二:“间壁声唤的是谁?”
小二答道:“是一个秀才,害时症,在此将死。”劭曰:“既是斯文,当以看视。”
小二曰:“瘟病过人,我们尚自不去看他;秀才,你休去!”劭曰:“死生有命,
安有病能过人之理?吾须视之。”小二劝不住。劭乃推门而入,见一人仰面卧于
土榻之上,面黄肌瘦,口内只叫:“救人!”劭见房中书囊、衣冠,都是应举的
行动,遂扣头边而言曰:“君子勿忧,张劭亦是赴选之人。今见汝病至笃,吾竭
力救之。药饵粥食,吾自供奉,且自宽心。”其人曰:“若君子救得我病,容当
厚报。”劭随即挽人请医用药调治。蚤晚汤水粥食,劭自供给。
数日之后,汗出病减,渐渐将息,能起行立。劭问之,乃是楚州山阳人氏,
姓范,名式,字巨卿,年四十岁。世本商贾,幼亡父母,有妻小。近弃商贾,来
洛阳应举。比及范巨卿将息得无事了,误了试期。范曰:“今因式病,有误足下
功名,甚不自安。”劭曰:“大丈夫以义气为重,功名富贵,乃微末耳。已有分
定,何误之有?”范式自此与张劭情如骨肉,结为兄弟。式年长五岁,张劭拜范
式为兄。
结义后,朝暮相随,不觉半年。范式思归,张劭与计算房钱,还了店家。二
人同行数日,到分路之处,张劭欲送范式。范式曰:“若如此,某又送回。不如
就此一别,约再相会。”二人酒肆共饮,见黄花红叶,妆点秋光,以助别离之兴。
酒座间杯泛茱萸,问酒家,方知是重阳佳节。范式曰:“吾幼亡父母,屈在商贾。
经书虽则留心,奈为妻子所累。幸贤弟有老母在堂,汝母即吾母也,来年今日,
必到贤弟家中,登堂拜母,以表通家之谊。”张劭曰:“但村落无可为款,倘蒙
兄长不弃,当设鸡黍以待,幸勿失信。”范式曰:“焉肯失信于贤弟耶?”二人
饮了数杯,不忍相舍。张劭拜别范式。范式去后,劭凝望堕泪;式亦回顾泪下,
两各悒怏而去。有诗为证:
手采黄花泛酒卮,殷勤先订隔年期。临歧不忍轻分别,执手依依各泪垂。
且说张元伯到家,参见老母。母曰:“吾儿一去,音信不闻,令我悬望,如
饥似渴。”张劭曰:“不孝男于途中遇山阳范巨卿,结为兄弟,以此逗留多时。”
母曰:“巨卿何人也?”张劭备述详细。母曰:“功名事,皆分定。既逢信义之
人结交,甚快我心。”少刻,弟归,亦以此事从头说知,各各欢喜。
自此张劭在家,再攻书史,以度岁月。光阴迅速,渐近重阳。劭乃预先畜养
肥鸡一只,杜酝浊酒。是日蚤起,洒扫草堂;中设母座,傍列范巨卿位;遍插菊
花于瓶中,焚信香于座上。呼弟宰鸡炊饭,以待巨卿。母曰:“山阳至此,迢递
千里,恐巨卿未必应期而至。待其来,杀鸡未迟。”劭曰:“巨卿,信士也,必
然今日至矣,安肯误鸡黍之约?入门便见所许之物,足见我之待久。如候巨卿来,
而后宰之,不见我惓惓之意。”母曰:“吾儿之友,必是端士。”遂烹炰以待。
是日,天晴日朗,万里无云。劭整其衣冠,独立庄门而望。看看近午,不见
到来。母恐误了农桑,令张勤自去田头收割。张劭听得前村犬吠,又往望之,如
此六七遭。因看红日西沉,现出半轮新月,母出户令弟唤劭曰:“儿久立倦矣!
今日莫非巨卿不来?且自晚膳。”劭谓弟曰:“汝岂知巨卿不至耶?若范兄不至,
吾誓不归。汝农劳矣,可自歇息。”母弟再三劝归,劭终不许。
候至更深,各自歇息。劭倚门如醉如痴,风吹草木之声,莫是范来,皆自惊
讶。看见银河耿耿,玉宇澄澄,渐至三更时分,月光都没了。隐隐见黑影中,一
人随风而至。劭视之,乃巨卿也。再拜踊跃而大喜曰:“小弟自蚤直候至今,知
兄非爽信也,兄果至矣。旧岁所约鸡黍之物,备之已久。路远风尘,别不曾有人
同来?”便请至草堂,与老母相见。范式并不答话,径入草堂。张劭指座榻曰:
“特设此位,专待兄来,兄当高座。”张劭笑容满面,再拜于地曰:“兄既远来,
路途劳困,且未可与老母相见。杜酿鸡黍,聊且充饥。”言讫又拜。范式僵立不
语,但以衫袖反掩其面。劭乃自奔入厨下,取鸡黍并酒,列于面前,再拜以进。
曰:“酒殽虽微,劭之心也,幸兄勿责。”但见范于影中,以手绰其气而不食。
劭曰:“兄意莫不怪老母并弟不曾远接,不肯食之?容请母出与同伏罪。”范摇
手止之。劭曰:“唤舍弟拜兄,若何?”范亦摇手而止之。劭曰:“兄食鸡黍后
进酒,若何?”范蹙其眉,似教张退后之意。劭曰:“鸡黍不足以奉长者,乃劭
当日之约,幸勿见嫌。”范曰:“弟稍退后,吾当尽情诉之。吾非阳世之人,乃
阴魂也。”劭大惊曰:“兄何故出此言?”范曰:“自与兄弟相别之后,回家为
妻子口腹之累,溺身商贾中。尘世滚滚,岁月匆匆,不觉又是一年。向日鸡黍之
约,非不挂心;近被蝇利所牵,忘其日期。今蚤邻右送茱萸酒至,方知是重阳。
忽记贤弟之约,此心如醉。山阳至此,千里之隔,非一日可到。若不如期,贤弟
以我为何物?鸡黍之约,尚自爽信,何况大事乎?寻思无计。常闻古人有云:人
不能行千里,魂能日行千里。遂嘱咐妻子曰:‘吾死之后,且勿下葬,待吾弟张
元伯至,方可入土。’嘱罢,自刎而死。魂架阴风,特来赴鸡黍之约。万望贤弟
怜悯愚兄,恕其轻忽之过,鉴其凶暴之诚;不以千里之程,肯为辞亲,到山阳一
见吾尸,死亦瞑目无憾矣。”言讫,泪如迸泉,急离坐榻,下阶砌。劭乃趋步逐
之,不觉忽踏了苍苔,颠倒于地。阴风拂面,不知巨卿所在。有诗为证:
风吹落月夜三更,千里幽魂叙旧盟。只恨世人多负约,故将一死见平生。
张劭如梦如醉,放声大哭。那哭声,惊动母亲并弟,急起视之,见堂上陈列
鸡黍酒果,张元伯昏倒于地。用水救醒,扶到堂上,半晌不能言,又哭至死。母
问曰:“汝兄巨卿不来,有甚利害?何苦自哭如此!”劭曰:“巨卿以鸡黍之约,
已死于非命矣。”母曰:“何以知之?”劭曰:“适间亲见巨卿到来,邀迎入坐,
具鸡黍以迎。但见其不食,再三恳之。巨卿曰:为商贾用心,失忘了日期。今蚤
方醒,恐负所约,遂自刎而死。阴魂千里,特来一见。母可容儿亲到山阳葬兄之
尸,儿明蚤收拾行李便行。”母哭曰:“古人有云囚人梦赦,渴人梦浆。此是吾
儿念念在心,故有此梦警耳。”劭曰:“非梦也,儿亲见来,酒食见在;逐之不
得,忽然颠倒,岂是梦乎?巨卿乃诚信之士,岂妄报耶!”弟曰:“此未可信。
如有人到山阳去,当问其虚实。”劭曰:“人禀天地而生,天地有五行,金、木、
水、火、土,人则有五常,仁、义、礼、智、信以配之,惟信非同小可。仁所以
配木,取其生意也;义所以配金,取其刚断也;礼所以配水,取其谦下也;智所
以配火,取其明达也;信所以配土,取其重厚也。圣人云:‘大车无輗,小车无
軏,其何以行之哉?’又云:‘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巨卿既已为信而死,
吾安可不信而不去哉?弟专务农业,足可以奉老母;吾去之后,倍加恭敬;晨昏
甘旨,勿使有失。”遂拜辞其母曰:“不孝男张劭,今为义兄范巨卿为信义而亡,
须当往吊。已再三叮咛张勤,令侍养老母。母须蚤晚勉强饮食,勿以忧愁,自当
善保尊体。劭于国不能尽忠,于家不能尽孝,徒生于天地之间耳。今当辞去,以
全大信。”母曰:“吾儿去山阳,千里之遥,月余便回,何故出不利之语?”劭
曰:“生如浮沤,死生之事,旦夕难保。”恸哭而拜。弟曰:“勤与兄同去,若
何?”元伯曰:“母亲无人侍奉,汝当尽力事母,勿令吾忧。”洒泪别弟,背一
个小书囊,来蚤便行。有诗为证:
辞亲别弟到山阳,千里迢迢客梦长。岂为友朋轻骨肉?只因信义迫中肠。
沿路上饥不择食,寒不思衣。夜宿店舍,虽梦中亦哭。每日蚤起赶程,恨不
得身生两翼。行了数日,到了山阳。问巨卿何处住,径奔至其家门首。见门户锁
着,问及邻人。邻人曰:“巨卿死已过二七,其妻扶灵柩,往郭外去下葬。送葬
之人,尚自未回。”劭问了去处,奔至郭外,望见山林前新筑一所土墙,墙外有
数十人,面面相觑,各有惊异之状。劭汗流如雨,走往观之。见一妇人,身披重
孝;一子约有十七八岁,伏棺而哭。元伯大叫曰:“此处莫非范巨卿灵柩乎?”
其妇曰:“来者莫非张元伯乎?”张曰:“张劭自来不曾到此,何以知名姓耶?”
妇泣曰:“此夫主再三之遗言也。夫主范巨卿,自洛阳回,常谈贤叔盛德。前者
重阳日,夫主忽举止失措。对妾曰:我失却元伯之大信,徒生何益!常闻人不能
行千里,吾宁死,不敢有误鸡黍之约。死后且不可葬,待元伯来见我尸,方可入
土。今日已及二七,人劝云:‘元伯不知何日得来,先葬讫,后报知未晚。’因
此扶柩到此。众人拽棺入金井,并不能动,因此停住坟前,众都惊怪。见叔叔远
来如此慌速,必然是也。”元伯乃哭倒于地。妇亦大恸,送殡之人,无不下泪。
元伯于囊中取钱,令买祭物,香烛纸帛,陈列于前。取出祭文,酹酒再拜,
号泣而读。文曰:“维某年月日,契弟张劭。谨以炙鸡絮酒,致祭于仁兄巨卿范
君之灵曰:於维巨卿,气贯虹霓,义高云汉。幸倾盖于穷途,缔盍簪于荒店。黄
花九日,肝膈相盟;青剑三秋,头颅可断。堪怜月下凄凉,恍似日间眷恋。弟今
辞母,来寻碧水青松;兄亦嘱妻,伫望素车白练。故友那堪死别,谁将金石盟寒?
丈夫自是生轻,欲把昆吾锷按。历千古而不磨,期一言之必践。倘灵爽之犹存,
料冥途之长伴。呜呼哀哉!尚飧。”元伯发棺视之,哭声恸地。回顾嫂曰:“兄
为弟亡,岂能独生耶?囊中已具棺椁之费,愿嫂垂怜,不弃鄙贱,将劭葬于兄侧,
平生之大幸也。”嫂曰:“叔何故出此言也?”劭曰:“吾志已决,请勿惊疑。”
言讫,掣佩刀自刎而死。众皆惊愕,为之设祭,具衣棺营葬于巨卿墓中。
本州太守闻知,将此事表奏。明帝怜其信义深重,两生虽不登第,亦可褒赠,
以励后人。范巨卿赠山阳伯,张元伯赠汝南伯。墓前建庙,号“信义之祠”,墓
号“信义之墓”。旌表门闾。官给衣粮,以膳其子。巨卿子范纯绶,及第进士,
官鸿胪寺卿。至今山阳古迹犹存,题咏极多。惟有无名氏《踏莎行》一词最好,
词云:千里途遥,隔年期远,片言相许心无变。宁将信义托游魂,堂中鸡黍空劳
动。
月暗灯昏,泪痕如线,死生虽隔情何限。灵輀若候故人来,黄泉一笑重相
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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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单符郎全州佳偶


郏鄏门开城倚天,周公拮构尚依然。休言道德无关锁,一闭乾坤八百年。
这首诗,单说西京是帝王之都。左成皋,右渑池,前伊阙,后大河;真个形
势无双,繁华第一。宋朝九代建都于此。
今日说一桩故事,乃是西京人氏,一个是邢知县,一个是单推官。他两个都
在孝感坊下,并门而居。两家宅眷,又是嫡亲姊妹,姨丈相称,所以往来甚密。
虽为各姓,无异一家。先前两家未做官时节,姊妹同时怀孕,私下相约道:“若
生下一男一女,当为婚烟。”后来单家生男,小名符郎;邢家生女,小名春娘。
姊妹各对丈夫说通了,从此亲家往来,非止一日。符郎和春娘幼时常在一处游戏,
两家都称他为小夫妇。以后渐渐长成,符郎改名飞英,字腾实,进馆读书;春娘
深屋绣阁。各不相见。
其时宋徽宗宣和七年,春三月,邢公选了邓州顺阳县知县,单公选了扬州府
推官,各要挈家上任。相约任满之日,归家成亲。单推官带了夫人和儿子符郎,
自往扬州去做官,不题。却说邢知县到了邓州顺阳县,未及半载,值金鞑子分道
入寇。金将斡离不攻破了顺阳,邢知县一门遇害。春娘年十二岁,为乱兵所掠,
转卖在全州乐户杨家,得钱十七千而去。春娘从小读过经书及唐诗千首,颇通文
墨,尤善应对。鸨母爱之如宝,改名杨玉,教以乐器及歌舞,无不精绝。正是:
三千粉黛输颜色,十二朱楼让舞歌。只是一件,他终是宦家出身,举止端详。每
诣公庭侍宴,呈艺毕,诸妓调笑谑浪,无所不至。杨玉嘿然独立,不妄言笑,有
良人风度。为这个上,前后官府,莫不爱之重之。
话分两头。却说单推官在任三年,时金虏陷了汴京,徽宗、钦宗两朝天子,
都被他掳去。亏杀吕好问说下了伪帝张邦昌,迎康王嗣统。康王渡江而南,即位
于应天府,是为高宗。高宗惧怕金虏,不敢还西京,乃驾幸扬州。单推官率民兵
护驾有功,累迁郎官之职,又随驾至杭州。高宗爱杭州风景,驻跸建都,改为临
安府。有诗为证: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却把杭州作汴州。
话说西北一路地方,被金虏残害,百姓从高宗南渡者,不计其数,皆散处吴
下。闻临安建都,多有搬到杭州入籍安插。单公时在户部,阅看户籍册子,见有
一“邢祥”名字,乃西京人。自思:“邢知县名祯,此人名祥,敢是同行兄弟?
自从游宦以后,邢家全无音耗相通,正在悬念。”乃遣人密访之,果邢知县之弟,
号为“四承务”者。急忙请来相见,问其消息。四承务答道:“自邓州破后,传
闻家兄举家受祸,未知的否。”因流泪不止,单公亦愀然不乐。念儿子年齿已长,
意欲别图亲事;犹恐传言未的,媳妇尚在,且待干戈宁息,再行探听。从此单公
与四承务仍认做亲戚,往来不绝。
再说高宗皇帝初即位,改元建炎;过了四年,又改元绍兴。此时绍兴元年,
朝廷追叙南渡之功,单飞英受父荫,得授全州司户。谢恩过了,择日拜别父母起
程,往全州到任。时年十八岁,一州官属,只有单司户年少,且是仪容俊秀,见
者无不称羡。上任之日,州守设公堂酒会饮,大集声妓。原来宋朝有这个规矩:
凡在籍娼户,谓之官妓;官府有公私筵宴,听凭点名,唤来祗应。这一日,杨玉
也在数内。单司户于众妓中,只看得他上眼,大有眷爱之意。诗曰:
曾绾红绳到处随,佳人才子两相宜。风流的是张京兆,何日临窗试画眉?
司理姓郑,名安,荥阳旧族,也是个少年才子。一见单司户,便意气相投。
看他顾盼杨玉,已知其意。一日,郑司理去拜单司户,问道:“足下清年名族,
为何单车赴任,不携宅眷?”单司户答道:“实不相瞒,幼时曾定下妻室,因遭
虏乱,存亡未卜,至今中馈尚虚。”司理笑道:“离索之感,人孰无之?此间歌
妓杨玉,颇饶雅致,且作望梅止渴,何如?”司户初时逊谢不敢,被司理言之再
三,说到相知的分际,司户隐瞒不得,只得吐露心腹。司理道:“既才子有意佳
人,仆当为曲成之耳。”自此每遇宴会,司户见了杨玉,反觉有些避嫌,不敢注
目;然心中思慕愈甚。司理有心要玉成其事,但惧怕太守严毅,做不得手脚。
如此二年。旧太守任满升去,新太守姓陈,为人忠厚至诚,且与郑司理是同
乡故旧。所以郑司理屡次在太守面前,称荐单司户之才品,太守十分敬重。一日,
郑司理置酒,专请单司户到私衙清话,只点杨玉一名祗候。这一日,比公堂筵宴
不同,只有宾主二人,单司户才得饱看杨玉,果然美丽!有词名《忆秦娥》,词
云:“香馥馥,樽前有个人如玉。人如玉,翠翘金凤,内家妆束。
娇羞惯把眉儿蹙,逢人只唱伤心曲。伤心曲,一声声是,怨红愁绿。”郑司
理开言道:“今日之会,并无他客,勿拘礼法。当开怀畅饮,务取尽欢。”遂斟
巨觥来劝单司户,杨玉清歌侑酒。酒至半酣,单司户看着杨玉,神魂飘荡,不能
自持;假装醉态不饮。郑司理已知其意,便道:“且请到书斋散步,再容奉劝。”
那书斋是司理自家看书的所在,摆设着书、画、琴、棋,也有些古玩之类。单司
户那有心情去看,向竹榻上倒身便睡。郑司理道:“既然仁兄困酒,暂请安息片
时。”忙转身而出,却教杨玉斟下香茶一瓯送去。单司户素知司理有玉成之美,
今番见杨玉独自一个送茶,情知是放松了。忙起身把门掩上,双手抱住杨玉求欢。
杨玉佯推不允,单司户道:“相慕小娘子,已非一日,难得今番机会。司理公平
昔见爱,就使知觉,必不嗔怪。”杨玉也识破三分关窍,不敢固却,只得顺情。
两个遂在榻上,草草的云雨一场。有诗为证:
相慕相怜二载余,今朝且喜两情舒。虽然未得通宵乐,犹胜阳台梦是虚。
单司户私问杨玉道:“你虽然才艺出色,偏觉雅致,不似青楼习气,必是一
个名公苗裔。今日休要瞒我,可从实说与我知道,果是何人?”杨玉满面羞惭,
答道:“实不相瞒,妾本宦族,流落在此,非杨妪所生也。”司户大惊,问道:
“既系宦族,汝父何官何姓?”杨玉不觉双泪交流,答道:“妾本姓邢,在东京
孝感坊居住,幼年曾许与母姨之子结婚。妾之父授邓州顺阳县知县,不幸胡寇猖
獗,父母皆遭兵刃,妾被人掠买至此。”司户又问道:“汝夫家姓甚?作何官职?
所许嫁之子,又是何名?”杨玉道:“夫家姓单,那时为扬州推官。其子小名符
郎,今亦不知存亡如何。”说罢,哭泣不止。司户心中已知其为春娘了,且不说
破,只安慰道:“汝今日鲜衣美食,花朝月夕,勾你受用。官府都另眼看觑,谁
人轻贱你?况宗族远离,夫家存亡未卜,随缘快活,亦足了一生矣。何乃自生悲
泣耶?”杨玉蹙頞答道:“妾闻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虽不幸风尘,实出无奈。
夫家宦族,即使无恙,妾亦不作团圆之望。若得嫁一小民,荆钗布裙,啜菽饮水,
亦是良人家媳妇,比在此中迎新送旧,胜却千万倍矣。”司户点头道:“你所见
亦是。果有此心,我当与汝作主。”杨玉叩头道:“恩官若能拔妾于苦海之中,
真乃万代阴德也。”说未毕,只见司理推门进来道:“阳台梦醒也未?如今无事,
可饮酒矣。”司户道:“酒已过醉,不能复饮。”司理道:“一分酒醉,十分心
醉。”司户道:“一分醉酒,十分醉德。”大家都笑起来,重来筵上,洗盏更酌,
是日尽欢而散。
过了数日,单司户置酒,专请郑司理答席,也唤杨玉一名答应。杨玉先到,
单司户不复与狎昵,遂正色问曰:“汝前日有言,为小民妇亦所甘心。我今丧偶,
未有正室,汝肯相随我乎?”杨玉含泪答道:“枳棘岂堪凤凰所栖。若恩官可怜,
得蒙收录,使得备巾栉之列,丰衣足食,不用送往迎来,固妾所愿也。但恐他日
新孺人性严,不能相容,然妾自当含忍。万一征色发声,妾情愿持斋佞佛,终身
独宿,以报恩官之德耳。”司户闻言,不觉惨然,方知其厌恶风尘,出于至诚,
非诳语也。
少停,郑司理到来,见杨玉泪痕未干,戏道:“古人云乐极生悲,信有之乎?”
杨玉敛容笑道:“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耳!”单司户将杨玉立志从良说话,向郑
司理说了。郑司理道:“足下若有此心,下官亦愿效一臂。”这一日,饮酒无话。
席散后,单司户在灯下修成家书一封,书中备言岳丈邢知县全家受祸,春娘
流落为娼,厌恶风尘,志向可悯。男情愿复联旧约,不以良贱为嫌。单公拆书观
看,大惊,随即请邢四承务到来,商议此事,两家各伤感不已。四承务要亲往全
州,主张亲事;教单公致书于太守,求为春娘脱籍。单公写书,付与四承务收讫,
四承务作别而行。不一日,未到全州,径入司户衙中相见,道其来历。单司户先
与郑司理说知其事,司理一力撺掇,道:“谚云:贵易交,富易妻。今足下甘娶
风尘之女,不以存亡易心,虽古人高义,不是过也。”遂同司户到太守处,将情
节告诉;单司户把父亲书札呈上。太守看了,道:“此美事也,敢不奉命?”次
日,四承务具状告府,求为释贱归良,以续旧婚事,太守当面批准了。
候至日中,还不见发下文牒。单司户疑有他变,密使人打探消息。见厨司正
在忙乱,安排筵席。司户猜道:“此酒为何而设?岂欲与杨玉举离别觞耶?事已
至此,只索听之。”少顷,果召杨玉祗候,席间只请通判一人。酒至三巡,食供
两套。太守唤杨玉近前,将司户愿续旧婚,及邢祥所告脱籍之事,一一说了。杨
玉拜谢道:“妾一身生死荣辱,全赖恩官提拔。”太守道:“汝今日尚在乐籍,
晨日即为县君,将何以报我之德?”杨玉答道:“恩官拔人于火宅之中,阴德如
山,妾惟有日夕吁天,愿恩官子孙富贵而已。”太守叹道:“丽色佳音,不可复
得。”不觉前起抱持杨玉说道:“汝必有以报我。”那通判是个正直之人,见太
守发狂,便离席起立,正色发作道:“既司户有宿约,便是孺人,我等俱有同僚
叔嫂之谊。君子进退当以礼,不可苟且,以伤雅道。”太守踧谢道:“老夫不
能忘情,非判府之言,不知其为过也。今得罪于司户,当谢过以质耳。”乃令杨
玉入内宅,与自己女眷相见。却教人召司理、司户二人,到后堂同席,直吃到天
明方散。
太守也不进衙,径坐早堂,便下文书与杨家翁、媪,教除去杨玉名字。杨翁、
杨媪出其不意,号哭而来,拜着太守诉道:“养女十余年,费尽心力。今既蒙明
判,不敢抗拒。但愿一见而别,亦所甘心。”太守遣人传语杨玉。杨玉立在后堂,
隔屏对翁、妪说道:“我夫妻重会,也是好事。我虽承汝十年抚养之恩,然所得
金帛已多,亦足为汝养老之计。从此永诀,休得相念。”妪兀自号哭不止,太守
喝退了杨翁、杨妪。当时差州司人从,自宅堂中抬出杨玉,径送至司户衙中;取
出私财十万钱,权佐资奁之费。司户再三推辞,太守定教受了。是日,郑司理为
媒,四承务为主婚,如法成亲,做起洞房花烛。有诗为证:
风流司户心如渴,文雅娇娘意似狂。今夜官衙寻旧约,不教人话负心郎。
次日,太守同一府官员,都来庆贺,司户置酒相待。四承务自归临安,回复
单公去讫。司户夫妻相爱,自不必说。
光阴似箭,不觉三年任满。春娘对司户说道:“妾失身风尘,亦荷翁妪爱育;
其他姊妹中相处,也有情分契厚的。今将远去,终身不复相见。欲具少酒食,与
之话别,不识官人肯容否?”司户道:“汝之事,合州莫不闻之,何可隐讳?便
治酒话别,何碍大体?”春娘乃设筵于会胜寺中,教人请杨翁、杨妪,及旧时同
行姊妹相厚者十余人,都来会饮。至期,司户先差人在会胜寺等候众人到齐,方
才来禀。杨翁、杨妪先到,以后众妓陆续而来。从人点客已齐,方敢禀知司户,
请孺人登舆。仆从如云,前呼后拥,到会胜寺中,与众人相见。略叙寒暄,便上
了筵席。饮至数巡,春娘自出席送酒。内中一妓,姓李,名英,原与杨妪家连居。
其音乐技艺,皆是春娘教导。常呼春娘为姊,情似同胞,极相敬爱。自从春娘脱
籍,李英好生思想,常有郁郁之意。是日,春娘送酒到他面前,李英忽然执春娘
之手,说道:“姊今超脱污泥之中,高翔青云之上,似妹子沉沦粪土,无有出期,
相去不啻天堂、地狱之隔,姊今何以救我?”说罢,遂放声大哭。春娘不胜凄惨,
流泪不止。原来李英有一件出色的本事:第一手好针线,能于暗中缝纫,分际不
差。正是:织发夫人昔擅奇,神针娘子古来稀。谁人乞得天孙巧?十二楼中一李
姬。春娘道:“我司户正少一针线人,吾妹肯来与我作伴否?”李英道:“若得
阿姊为我方便,得脱此门路,是一段大阴德事。若司户左右要觅针线人,得我为
之,素知阿姊心性,强似寻生分人也。”春娘道:“虽然如此,但吾妹平日与我
同行同辈,今日岂能居我之下乎?”李英道:“我在风尘中,每自退姊一步,况
今日云泥迥隔,又有嫡庶之异;即使朝夕奉侍阿姊,比于侍婢,亦所甘心。况敢
与阿姊比肩耶?”春娘道:“妹既有此心,奴当与司户商之。”
当晚席散。春娘回衙,将李英之事对司户说了。司户笑道:“一之为甚,岂
可再乎!”春娘再三撺掇,司户只是不允,春娘闷闷不悦。一连几日,李英遣人
以问安奶奶为名,就催促那事。春娘对司户说道:“李家妹情性温雅,针线又是
第一,内助得如此人,诚所罕有。且官人能终身不纳姬侍则已,若纳他人,不如
纳李家妹,与我少小相处,两不见笑。官人何不向守公求之?万一不从,不过拚
一没趣而已,妾亦有词以回绝李氏。倘侥幸相从,岂非全美!”司户被孺人强逼
数次,不得已,先去与郑司理说知了,捉了他同去见太守,委曲道其缘故。太守
笑道:“君欲一箭射双雕乎?敬当奉命,以赎前此通判所责之罪。”当下太守再
下文牒,与李英脱籍,送归司户。司户将太守所赠十万钱,一半给与李妪,以为
赎身之费;一半给与杨妪,以酬其养育之劳。自此春娘与李英姊妹相称,极其和
睦。当初单飞英只身上任,今日一妻一妾,又都是才色双全,意外良缘,欢喜无
限。后人有诗云:官舍孤居思黯然,今朝彩线喜双牵。符郎不念当时旧,邢氏徒
怀再世缘。空手忽擎双块玉,污泥挺出并头莲。姻缘不论良和贱,婚牒书来五百
年。
单司户选吉起程,别了一府官僚,挈带妻妾,还归临安宅院。单飞英率春娘
拜见舅姑,彼此不觉伤感,痛哭了一场。哭罢,飞英又率李英拜见。单公问是何
人,飞英述其来历。单公大怒,说道:“吾至亲骨肉,流落失所,理当收拾,此
乃万不得已之事。又旁及外人,是何道理?”飞英皇恐谢罪,单公怒气不息,老
夫人从中劝解,遂引去李英于自己房中,要将改嫁。李英那里肯依允,只是苦苦
哀求。老夫人见其至诚,且留作伴。过了数日,看见李氏小心婉顺,又爱他一手
针线,遂劝单公收留与儿子为妾。
单飞英迁授令丞。上司官每闻飞英娶娼之事,皆以为有义气;互相传说,无
不加意钦敬,累荐至太常卿。春娘无子,李英生一子,春娘抱之,爱如己出。后
读书登第,遂为临安名族。至今青楼传为佳话。有诗为证:
山盟海誓忽更迁,谁向青楼认旧缘?仁义还收仁义报,宦途无梗子孙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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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卷 杨八老越国奇逢


君不见平阳公主马前奴,一朝富贵嫁为夫。又不见咸阳东门种瓜者,昔日封
侯何在也?荣枯贵贱如转丸,风云变幻诚多端。达人知命总度外,傀儡场中一例
看。
这篇古风,是说人穷通有命:或先富后贫,先贱后贵,如云踪无定,瞬息改
观,不由人意想测度。且如宋朝吕蒙正秀才,未遇之时,家道艰难;三日不曾饱
餐,天津桥上赊得一瓜,在桥柱上磕之,失手落于桥下;那瓜顺水流去,不得到
口。后来状元及第,做到宰相地位,起造落瓜亭,以识穷时失意之事。你说做状
元、宰相的人,命运未至,一瓜也无福消受。假如落瓜之时,向人说道:“此人
后来荣贵。”被人做一万个鬼脸,啐干了一千担吐沫,也不为过。那个信他?所
以说:前程如黑漆,暗中摸不出。又如宋朝军卒杨仁杲,为丞相丁晋公治第。夏
天负土运石,汗流不止。怨叹道:“同是一般父母所生,那住房子的,何等安乐!
我们替他做工的,何等吃苦!正是:有福之人人伏侍,无福之人伏侍人。”这里
杨仁杲口出怨声,却被管工官听得了,一顿皮鞭,打得负痛吞声。不隔数年,丁
丞相得罪,贬做崖州司户。那杨仁杲从外戚起家,官至太尉,号为皇亲。朝廷就
将丁丞相府第,赐与杨仁杲居住。丁丞相起夫治第,分明是替杨仁杲做个工头。
正是:桑田变沧海,沧海变桑田。穷通无定准,变换总由天。
闲话休题。则今说一节故事,叫做“杨八老越国奇逢”。那故事,远不出汉、
唐,近不出二宋;乃出自胡元之世,陕西西安府地方。这西安府,乃《禹贡》雍
州之域。周曰王畿,秦曰关中,汉曰渭南,唐曰关内,宋曰永兴,元曰安西。
话说元朝至大年间,一人姓杨,名复,八月中秋节生日,小名八老,乃西安
府盩县人氏。妻李氏。生子才七岁,头角秀异,天资聪敏,取名世道。夫妻两口
儿爱惜,自不必说。一日,杨八老对李氏商议道:“我年近三旬,读书不就,家
事日渐消乏。祖上原在闽、广为商,我欲凑些赀本,买办货物,往漳州商贩,图
几分利息,以为赡家之资。不知娘子意下如何?”李氏道:“妾闻治家以勤俭为
本,守株待兔,岂是良图?乘此壮年,正堪跋踄;速整行李,不必迟疑也。”八
老道:“虽然如此,只是子幼妻娇,放心不下。”李氏道:“孩儿幸喜长成,妾
自能教训,但愿你早去早回。”当日商量已定。择个吉日出行,与妻子分别,带
个小厮,叫做随童;出门搭了船只,往东南一路进发。昔人有古风一篇,单道为
商的苦处:人生最苦为行商,抛妻弃子离家乡。餐风宿水多劳役,披星戴月时奔
忙。水路风波殊未稳,陆程鸡犬惊安寝。平生豪气顿消磨,歌不发声酒不饮。少
赀利薄多资累,匹夫怀璧将为罪。偶然小恙卧床帏,乡关万里书谁寄?一年三载
不回程,梦魂颠倒妻孥惊。灯花忽报行人至,阖门相庆如更生。男儿远游虽得意,
不如骨肉长相聚。请看江上信天翁,拙守何曾阙生计?
话说杨八老行至漳浦,下在檗妈妈家,专待收买番禺货物。原来檗妈妈无子,
只有一女,年二十三岁。曾赘个女婿,相帮过活,那女婿也死了。已经周年之外,
女儿守寡在家。檗妈妈看见杨八老本钱丰厚,且是志诚老实,待人一团和气,十
分欢喜。意欲将寡女招赘,以靠终身。八老初时不肯,被檗妈妈再三劝道:“杨
官人,你千乡万里,出外为客,若没有切己的亲戚,那个知疼着热?如今我女儿
年纪又小,正好相配。官人做个‘两头大’:你归家去,有娘子在家;在漳州来
时,有我女儿。两边来往,都不寂寞;做生意,也是方便顺溜的。老身又不费你
大钱大钞,只是单生一女,要他嫁个好人,日后生男育女,连老身门户都有依靠。
就是你家中娘子知道时,料也不嗔怪。多少做客的,娼楼妓馆,使钱撒漫。这还
是本分之事。官人须从长计较,休得推阻。”八老见他说得近理,只得允了。择
日成亲,入赘于檗家。夫妻和顺,自此无话。不上二月,檗氏怀孕。期年之后,
生下一个孩儿,合家欢喜。三朝满月,亲戚庆贺,不在话下。
却说杨八老思想故乡妻娇子幼。初意成亲后,一年半载,便要回乡看觑。因
是怀了身孕,放心不下;以后生下孩儿,檗氏又不放他动身。光阴似箭,不觉住
了三年。孩儿也两周岁了,取名世德。虽然与世道排行,却冒了檗氏的姓,叫做
檗世德。杨八老一日对檗氏说:“暂回关中,看看妻子便来。”檗氏苦留不住,
只得听从。
八老收拾货物,打点起身。也有放下人头帐目,与随童分头并日催讨。八老
为讨欠帐,行至州前,只见挂下榜文,上写道:“近奉上司明文:倭寇生发,沿
海抢劫。各州、县地方,须用心巡警,以防冲犯。一应出入,俱要盘诘。城门晚
开早闭。”等语。八老读罢,吃了一惊!想道:“我方欲动身,不想有此寇警。
倘或倭寇早晚来时,闭了城门,知道何日平静?不如趁早走路为上。”也不去讨
帐,径回身转来。只说拖欠帐目,急切难取,待再来催讨未迟。闻得路上贼寇生
发,货物且不带去;只收拾些细软行装,来日便要起程。檗氏不忍割舍,抱着三
岁的孩儿,对丈夫说道:“我母亲只为终身无靠,将奴家嫁你。幸喜有这点骨血。
你不看奴家面上,须牵挂着小孩子。千万早去早回,勿使我母子悬望。”言讫,
不觉双眼流泪。杨八老也命好道:“娘子不须挂怀,三载夫妻,恩情不浅,此去
也是万不得已。一年半载,便得相逢也。”当晚檗妈妈治杯送行。
次日清晨,杨八老起身梳洗,别了岳母和浑家,带了随童上路。未及两日,
在路吃了一惊。但见:舟车挤压,男女奔忙。人人胆丧,尽愁海寇恁猖狂;个个
心惊,只恨官兵无备御。扶幼携老,难禁两脚奔波;弃子抛妻,单为一身逃命。
不辨贫穷富贵,急难中总则一般;那管城市山林,藏身处只求片地。正是:宁为
太平犬,莫作乱离人。杨八老看见乡村百姓,纷纷攘攘,都来城中逃难。传说倭
寇一路放火杀人,官军不能禁御。声息至近,唬得八老魂不附体,进退两难。思
量无计,只得随众奔走,“且到汀州城里,再作区处。”
又走了两个时辰,约离城三里之地,忽听得喊声震地。后面百姓们都号哭起
来,却是倭寇杀来了。众人先唬得脚软,奔路不动。杨八老望见傍边一座林子,
向刺斜里便走,也有许多人随他去林丛中躲避。谁知倭寇有智,惯是四散埋伏。
林子内先是一个倭子跳将出来,众人欺他单身,正待一齐奋勇敌他。只见那倭子
把海叵罗吹了一声,吹得呜呜的响。四围许多倭贼,一个个舞着长刀,跳跃而来,
正不知那里来的。有几个粗莽汉子,平昔间有些手脚的,拚着性命,将手中器械,
上前迎敌。犹如火中投雪,风里扬尘,被倭贼一刀一个,分明砍瓜切菜一般。唬
得众人一齐下跪,口中只叫饶命。
原来倭寇逢着中国之人,也不尽数杀戮。掳得妇女,恣意奸淫;弄得不耐烦
了,活活的放他去。也有有情的倭子,一般私有所赠。只是这妇女虽得了性命,
一世被人笑话了。其男子但是老弱,便加杀害;若是强壮的,就把来剃了头发,
抹上油漆,假充倭子。每遇厮杀,便推他去当头阵。官军只要杀得一颗首级,便
好领赏。平昔百姓中秃发瘌痢,尚然被他割头请功;况且见在战阵上拿住,那管
真假,定然不饶的。这些剃头的假倭子,自知左右是死,索性靠着倭势,还有捱
过几日之理,所以一般行凶出力。那些真倭子,只等假倭挡过头阵,自己都尾其
后而出。所以官军屡堕其计,不能取胜。昔人有诗,单道着倭寇行兵之法,诗云:
“倭阵不喧哗,纷纷正带斜。螺声飞蛱蝶,鱼贯走长蛇。扇散全无影,刀来一片
花。更兼真伪混,驾祸扰中华。”杨八老和一群百姓们,都被倭奴擒了。好似瓮
中之鳖,釜中之鱼,没处躲闪,只得随顺以图苟活。随童已不见了,正不知他生
死如何。到此地位,自身管不得,何暇顾他人?
莫说八老心中愁闷。且说众倭奴在乡村劫掠得许多金宝,心满意足。闻得元
朝大军将到,抢了许多船只,驱了所掳人口下船,一齐开洋,欢欢喜喜,径回日
本国去了。原来倭奴入寇,国王多有不知者。乃是各岛穷民,合伙泛海,如中国
贼盗之类,彼处只如做买卖一般。其出掠亦各分部统,自称大王之号。到回去,
仍复隐讳了。劫掠得金帛,均分受用;亦有将十分中一二分,献与本岛头目,互
相容隐。如被中国人杀了,只作做买卖折本一般。所掳得壮健男子,留作奴仆使
唤。剃了头,赤了两脚,与本国一般模样;给与刀仗,教他跳战之法。中国人惧
怕,不敢不从。过了一年半载,水土习服,学起倭话来,竟与真倭无异了。
光阴似箭,这杨八老在日本国,不觉住了一十九年。每夜私自对天拜祷:
“愿神明护佑我杨复,再转家乡,重会妻子。”如此寒暑无间。有诗为证:
异国飘零十九年,乡关魂梦已茫然。苏卿困虏旄俱脱,洪皓留金雪满颠。
彼为中朝甘守节,我成俘虏获何愆?首丘无计伤心切,夜夜虔诚祷上天。
话说元泰定年间,日本国年岁荒歉。众倭纠伙,又来入寇,也带杨八老同行。
八老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所喜者,乘此机会,到得中国,陕西、福建二处,
俱有亲属。皇天护祐,万一有骨肉重逢之日,再得团圆,也未可知。所忧者,此
身全是倭奴形像,便是自家照着镜子,也吃一惊,他人如何认得?况且刀枪无情,
此去多凶少吉,枉送了性命。只是一说,宁作故乡之鬼,不愿为夷国之人。天天
可怜,这番飘洋,只愿在陕、闽两处便好,若在他方,也是枉然。
原来倭寇飘洋,也有个天数,听凭风势:若是北风,便犯广东一路;若是东
风,便犯福建一路;若是东北风,便犯温州一路;若是东南风,便犯淮扬一路。
此时二月天气,众倭登船离岸,正值东北风大盛。一连数日,吹个不住,径飘向
温州一路而来。那时元朝承平日久,沿海备御俱疏。就有几只船,几百老弱军士,
都不堪拒战,望风逃走。众倭公然登岸,少不得放火杀人。杨八老虽然心中不愿,
也不免随行逐队。这一番,自二月至八月,官军连败了数阵,抢了几个市镇。转
掠宁绍,又到余杭,其凶暴不可尽述。各府、州、县写了告急表章,申奏朝廷。
旨下兵部,差平江路普花元帅领兵征剿。这普花元帅足智多谋,又手下多有精兵
良将。奉命克日兴师,大刀阔斧,杀奔浙江路上来。前哨打探:倭寇占住清水闸
为穴。普花元帅约会浙中兵马,水陆并进。那倭寇平素轻视官军,不以为意。谁
知普花元帅手下,有十个统军,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军中多带火器,四面埋伏,
一等倭贼战酣之际,埋伏都起,火器一齐发作,杀得他走头没路,大败亏输。斩
首千余级,活捉二百余人。其抢船逃命者,又被水路官兵截杀,也多有落水死者。
普花元帅得胜,赏了三军,犹恐余倭未尽,遣兵四下搜获。真个是:饶伊凶暴如
狼虎,恶贯盈时定受殃。
话分两头。却说清水闸上,有顺济庙,其神姓冯,名俊,钱塘人氏。年十六
岁时,梦见玉帝遣天神传命,割开其腹,换去五脏六腑,醒来犹觉腹痛。从幼失
学,未曾知书,自此忽然开悟,无书不晓,下笔成文;又能预知将来祸福之事。
忽一日,卧于家中,叫唤不起,良久方醒。自言适在东海龙王处赴宴,被他劝酒
过醉。家人不信,及呕吐出来都是海错异味,目所未睹,方知真实。到三十六岁,
忽对人说:“玉帝命我为江涛之神,三日后,必当赴任。”至期,无疾而终。是
日,江中波涛大作,行舟将覆。忽见朱幡皂盖,白马红缨,簇拥一神,现形云端
间,口中叱咤之声。俄顷,波恬浪息。问之土人,其形貌乃冯俊也。于是就其所
居,立庙祠之,赐名顺济庙。绍定年间,累封英烈王之号。其神大有灵应。倭寇
占住清水闸时,杨八老私向庙中祈祷,问筶得个大吉之兆,心中暗喜。与先
年一般向被掳去的,共十三人约会:大兵到时,出首投降。又怕官军不分真假,
拿去请功,狐疑不决。
到这八月二十八日,倭寇大败。杨八老与十二个人,俱潜躲在顺济庙中,不
敢出头。正在两难,急听得庙外喊声大举,乃是老王千户,名唤王国雄,引着官
军入来搜庙。一十三人尽被活捉,捆缚做一团儿,吊在廊下。众人口称冤枉,都
说不是真倭,那里睬他。此时天色已晚,老王千户权就庙中歇宿,打点明早解官
请功。事有凑巧,老王千户带个贴身伏侍的家人,叫做王兴。夜间起来出恭,闻
得廊下哀号之声,其中有一个像关中声音,好生奇异!悄地点个灯去,打一看,
看到杨八老面貌,有些疑惑。问道:“你们既说不是真倭,是那里人氏?如何入
了倭贼伙内,又是一般形貌?”杨八老诉道:“众人都是闽中百姓,只我是安西
府盩厔县人。十九年前在漳浦做客,被倭寇掳去,髡头跣足,受了万般辛苦。众
人是同时被难的,今番来到此地,便想要自行出首。其奈形状怪异,不遇个相识
之人,恐不相信,因此狐疑不决。幸天兵得胜,倭贼败亡,我等指望重见天日。
不期老将军不行细审,一概捆吊;明日解到军门,性命不保。”说罢,众人都哭
起来。王兴忙摇手道:“不可高声啼哭,恐惊醒了老将军,反为不美。则你这安
西府汉子,姓甚名谁?”杨八老道:“我姓杨,名复,小名八老。长官也带些关
中语音,莫非同郡人么?”王兴听说,吃了一惊:“原来你就是我旧主人!可记
得随童么?小人就是。”杨八老道:“怎不记得!只是须眉非旧,端的对面不相
认了。自当初在闽中分散,如何却在此处?”王兴道:“且莫细谈。明早老将军
起身发解时,我站在旁边,你只看着我,唤我名字起来,小人自来与你分解。”
说罢,提了灯自去了。众人都向八老问其缘故,八老略说一二,莫不欢喜。正是:
死中得活困灾退,绝处逢生遇救来。
原来随童跟着杨八老之时,才一十九岁,如今又加十九年,是三十八岁人了,
急切如何认得?当先与主人分散,躲在茅厕中,侥幸不曾被倭贼所掠。那时老王
千户还是百户之职,在彼领兵,偶然遇见。见他伶俐,问其来历,收在身边伏侍,
就便许他访问主人消息,谁知杳无音信。后来老王百户有功,升了千户,改调浙
中地方做官。随童改名王兴,做了身边一个得力的家人。也是杨八老命不当尽,
禄不当终,否极泰来,天教他主仆相逢。
闲话休题。却说老王千户次早点齐人众,解下一十三名倭犯,要解往军门请
功。正待起身,忽见倭犯中一人,看定王兴,高声叫道:“随童,我是你旧主人,
可来救我!”王兴假意认了一认,两个抱头而哭。因事体年远,老王千户也忘其
所以了。忙唤王兴,问其缘故。王兴一一诉说:“此乃小人十九年前失散之主人
也。彼时寻觅不见,不意被倭贼掳去。小人看他面貌有些相似,正在疑惑,谁想
他到认得小人,唤起小人的旧名。望恩主辨其冤情,释放我旧主人,小人便死在
阶前,瞑目无怨。”说罢,放声大哭。众倭犯都一齐声冤起来,各道家乡姓氏,
情节相似。老王千户道:“既有此冤情,我也不敢自专,解在帅府,教他自行分
辨。”王兴道:“求恩主将小人一齐解去,好做对证。”老王千户起初不允,被
王兴哀求不过,只得允了。
当日,将一十三名倭犯,连王兴解到帅府。普花元帅道:“既是倭犯,便行
斩首。”那一十三名倭犯,一个个高声叫冤起来,内中王兴也叫冤枉。王国雄便
跪下去,将王兴所言事情,禀了一遍。普花元帅准信,就教王国雄押着一干倭犯,
并王兴发到绍兴郡丞杨世道处,审明回报。
故元时节,郡丞即如今通判之职,却只下太守一肩,与太守同理府事,最有
权柄。那日,郡丞杨公升厅理事,甚是齐整。怎见得?有诗为证:
吏书站立如泥塑,军卒分开似木雕。随你凶人奸似鬼,公庭刑法不相饶。
老王千户奉帅府之命,亲押一十三名倭犯,到杨郡丞厅前。相见已毕,备言
来历。杨公送出厅门,复归公座。先是王兴开口诉冤,那一班倭犯哀声动地。杨
公问了王兴口词,先唤杨八老来审。杨八老将姓名、家乡备细说了。杨郡丞问道:
“既是盩厔县人,你妻族何姓?有子无子?”杨八老道:“妻族东村李氏,止生
一子,取名世道。小人到漳浦为商之时,孩儿年方七岁。在漳浦住了三年,就陷
身倭国,经今又十九年。自从离家之后,音耗不通,妻子不知死亡。若是孩儿扶
养得长大,算来该二十九岁了。老爷不信时,移文到盩厔县中,将三党亲族姓名,
一一对验,小人之冤可白矣。”再问王兴,所言皆同。众人又齐声叫冤。杨公一
一细审,都是闽中百姓,同时被掳的。杨公沉吟半晌,喝道:“权且收监,待行
文本处,查明来历,方好释放。”
当下散堂,回衙见了母亲杨老夫人,口称怪事不绝。老夫人问道:“孩儿,
今日问何公事?口称怪异,何也?”杨公道:“有王千户解到倭犯一十三名,说
起来,都是我中国百姓,被倭奴掳去的,是个假倭,不是真倭。内中一人,姓杨,
名复,乃关中盩厔县人氏。他说二十一年前,别妻李氏,往漳浦经商。三年之后,
遭倭寇作乱,掳他到倭国去了。与妻临别之时,有儿年方七岁,到今算该二十九
岁了。母亲常说孩儿七岁时,父亲往漳州为商,一去不回。他家乡、姓名正与父
亲相同,其妻、女姓名,又分毫不异,孩儿今年正二十九岁,世上不信有此相合
之事。况且王千户有个家人王兴,一口认定是他旧主。那王兴说旧名‘随童’,
在漳浦乱军分散,又与我爷旧仆同名。所以称怪。”老夫人也不觉称道:“怪事,
怪事!世上相同的事也颇有,不信件件皆合,事有可疑!你明日再行吊审,我在
屏后窃听,是非顷刻可决。”
杨世道领命,次日,重唤取一十三名倭犯,再行细鞫,其言与昨无二。老夫
人在屏后大叫道:“杨世道我儿!不须再问,则这个盩厔县人,正是你父亲!那
王兴端的是随童了。”惊得郡丞杨世道手脚不迭,一跌跌下公座来,抱了杨八老,
放声大哭。请归后堂,王兴也随进来。当下母子夫妻三口,抱头而哭,分明是梦
里相逢一般,则这随童也哭做一堆。哭了一个不耐烦,方才拜见父亲。随童也来
磕头,认旧时主人、主母。杨八老对儿子道:“我在倭国,夜夜对天祷告,只愿
再转家乡,重会妻子。今日皇天可怜,果遂所愿。且喜孩儿荣贵,万千之喜。只
是那一十二人,都是闽中百姓,与我同时被掳的,实出无奈。吾儿速与昭雪,不
可偏枯,使他怨望。”杨世道领了父亲言语,便把一十二人尽行开放;又各赠回
乡路费三两,众人谢恩不尽。一面分付书吏写下文书,申覆帅府;一面安排做庆
贺筵席。衙内整备香汤,伏侍八老沐浴过了;通身换了新衣,顶冠束带。杨世道
娶得夫人张氏,出来拜见公公。一门骨肉团圆,欢喜无限。
这一事,闹遍了绍兴府前。本府檗太守,听说杨郡丞认了父亲,备下羊酒,
特往称贺,定要请杨太公相见。杨复只得出来,见了檗公,叙礼已毕,分宾而坐。
檗太守欣羡不已。杨郡丞置酒留款。饮酒中间,檗太守问杨太公:“何由久客闽
中,以致此祸?”杨八老答道:“初意一年半载,便欲还乡。何期下在檗家,他
家适有寡女,年二十三岁,正欲招夫,帮家过活。老夫入赘彼家,以此淹留三载。”
檗公问道:“在彼三年,曾有生育否?”八老答道:“因是檗家怀孕,生下一儿,
两不相舍;不然,也回去久矣。”檗公又问道:“所生令郎可曾取名?”八老不
知太守姓名,便随口应道:“因是本县小儿取名世道,那檗氏所生,就取名檗世
德,要见两姓兄弟之意。算来檗氏所生之子,今年也该二十二岁了,不知他母子
存亡下落。”说罢,下泪如雨,檗太守也不尽欢。又饮了数杯,作别回去,与母
亲檗老夫人说知如此如此:“他说在漳浦所娶檗家,与母亲同姓,年庚不差。莫
非此人就是我父亲?”檗老夫人道:“你明日备个筵席,请他赴宴。待我屏后窥
之,便见端的。”
次日,杨八老具个通家名帖,来答拜檗公,檗公也置酒留款。檗老夫人在屏
后偷看。那时八老衣冠济楚,又不似先前倭贼样子,一发容易认了。檗老夫人听
不多几句言语,便大叫道:“我儿檗世德,快请你父亲进衙相见!”杨八老出自
意外,倒吃了一惊。檗太守慌忙跪下道:“孩儿不识亲颜,乞恕不孝之罪。”请
到私衙,与檗老夫人相见。抱头而哭,与杨郡丞衙中无异。
正叙话间,杨郡丞遣随童到太守衙中,迎接父亲,听说太守也认了父亲,随
童大惊,撞入私衙,见了檗老夫人,磕头相见。檗老夫人问起,方知就是随童。
此时随童才叙出失散之后,遇到王百户始末根由,阖门欢喜无限。檗太守娶妻蒋
氏,也来拜见公公。檗公命重整筵席,请杨郡丞到来,备细说明。一守一丞,到
此方认做的亲兄弟。当日连杨衙小夫人张氏都请过来,做个“合家欢”筵席。这
一场欢喜非小,分明是:苦尽生甘,否极遇泰。丰城之剑再合,合浦之珠复回。
高年学究,忽然及第连科;乞食贫儿,蓦地发财掘藏。寡妇得失花发蕊,孤儿遇
父草行根。喜胜他乡遇故知,欢如久旱逢甘雨。两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
逢。
杨八老在日本国,受了一十九年辛苦。谁知前妻李氏所生孩儿杨世道,后妻
檗氏所生孩儿檗世德,长大成人,中同年进士,又同选在绍兴一郡为官。今日天
遣相逢,在枷锁中脱出性命,就认了两位夫人,两个贵子,真是古今罕有!第三
日,阖郡官员尽知奇事,都来贺喜。老王千户也来称贺,已知王兴是杨家旧仆,
不相争执。王兴已娶有老婆,在老王千户家;老王千户奉承檗太守、杨郡丞,疾
忙差人送王兴妻子到于府中完聚。檗太守和杨郡丞一齐备个文书,到普花元帅处,
述其认父始末。普花元帅奏表朝廷,一门封赠。檗世德复姓归宗,仍叫杨世德。
八老在任上安享荣华,寿登耆耋而终。此乃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荣枯得失,
尽是八字安排,不可强求。有诗为证:
才离地狱忽登天,二子双妻富贵全。命里有时终自有,人生何必苦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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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卷 杨谦之客舫遇侠僧


宝剑长琴四海游,浩歌自是恣风流。丈夫莫道无知己,明月豪僧遇客舟。
杨益,字谦之,浙江永嘉人也。自幼倜傥有大节,不拘细行,博学雄文,授
贵州安庄县令。安庄县,地接岭表,南通巴蜀,蛮獠错杂;人好蛊毒战斗,不知
礼义文字,事鬼信神,俗尚妖法;产多金银、珠翠、珍宝。原来宋朝制度:外官
辞朝,皇帝临轩亲问,臣工各献诗章,以此卜为政能否。建炎二年丁卯三月,杨
益承旨辞朝。高宗皇帝问杨益曰:“卿为何官?”杨益奏曰:“臣授贵州安庄县
知县。”帝曰:“卿亦询访安庄风景乎?”杨益有诗一首献上。诗云:“蛮烟寥
落在东风,万里天涯迢递中。人语殊方相识少,鸟声睍睆听来同。桄榔连碧迷
征路,象郡南天绝便鸿。自愧年来无寸补,还将礼乐俟元功。”高宗听奏是诗,
首肯久之,恻然心动,曰:“卿处殊方,诚为可悯;暂去摄理,不久取卿回用也。”
杨益挥泪拜辞。
出到朝外,遇见镇扶使郭仲威。二人揖毕,仲威曰:“闻群荣任安庄,如何
是好?”杨益道:“蛮烟瘴疫,九死一生!欲待不去,奈日暮途穷。去时必陷死
地,烦乞赐教。”仲威答道:“要知端的,除是与你去问恩主周镇抚,方知备细。
恩主见谪连州,即今也要起身。”二人同来见镇抚周望。杨益叩首再拜曰:“杨
某近任安庄边县。烦望指示。”周望慌忙答礼,说道:“安庄蛮獠出没之处,家
户都有妖法,蛊毒魅人。若能降伏得他,财宝尽你得了;若不能处置得他,须要
仔细。尊正夫人,亦不可带去,恐土官无礼。”杨益见说了,双泪交流,道言:
“怎生是好?”周望怜杨益苦切,说道:“我见谪遣连州,与公同路,直到广东
界上,与你分别。一路盘缠,足下不须计念。”杨益二人拜辞出来,等了半月有
余,跟着周望一同起身。郭仲威治酒送别过,自去了。
二人来到镇江,雇只大船。周望、杨益用了中间几个大舱口;其馀舱口,俱
是水手搭人觅钱,搭有三四十人。内有一个游方僧人,上湖广武当去烧香的,也
搭在众人舱里。这僧人说是伏牛山来的,且是粗鲁,不肯小心。共舱有十二三个
人,都不喜他,他倒要人煮茶饭与他吃。这共舱的人说道:“出家人慈悲小心,
不贪欲,那里反倒要讨我们的便宜?”这和尚听得说,回话道:“你这一起是小
人!我要你伏侍,不嫌你,也就勾了。”口里千小人,万小人,骂众人。众人都
气起来,也有骂这和尚的,也有打这和尚的。这僧人不慌不忙,随手指着骂他的
说道:“不要骂!”那骂的人,就出声不得,闭了口。又指着打他的说道:“不
要打!”那打的人,就动手不得,瘫了手。这几个木呆了,一堆儿坐在舱里,只
白着眼看。有一辈不曾打骂和尚的人,看见如此模样,都惊张起来,叫道:“不
好了,有妖怪在这里!”喊天叫地,各舱人听得,都走来看,也惊动了官舱里周、
杨二公。两个走到舱口来看,果见此事,也吃惊起来。正要问和尚,这和尚见周、
杨二人是个官府,便起身朝着两个打个问讯,说道:“小僧是伏牛山来的僧人,
要去武当随喜的。偶然搭在宝舟上,被众人欺负,望二位大人做主。”周镇抚说
道:“打骂你,虽是他们不是,你如此,也不是出家人慈悲的道理。”和尚见说,
回话道:“既是二位大人替他讨饶,我并不计较了。”把手去摸这哑的嘴道:
“你自说!”这哑的人,便说得话起来。又把手去扯这瘫的手道:“你自动!”
这瘫的人,便抬得手起来。就如耍场戏子一般,满船人都一齐笑起来。周镇抚悄
悄的与杨益说道:“这和尚必是有法的。我们正要寻这样人,何不留他去你舱里
问他?”杨益道:“说得是。我舱里没家眷,可以住得。”就与和尚说道:“你
既与众人打伙不便,就到我舱里权住罢。随茶粥饭,不要计较。”和尚说道:
“取扰不该。”和尚就到杨益舱里住下。
一住过了三四日,早晚说些经典,或世务话,和尚都晓得。杨益时常说些路
上切要话,打动和尚。又与他说道:“要去安庄县做知县。”和尚说道:“去安
庄做官,要打点停当,方才可去。”杨益把贫难之事,备说与和尚。和尚说道:
“小僧姓李,原籍是四川雅州人,有几房移在威清县住。我家也有弟兄姊妹。我
回去,替你寻个有法术手段得的人,相伴你去,才无事;若寻不得人,不可轻易
去。我且不上武当去了,陪你去广里去。”杨益再三致谢,把心腹事,备细与和
尚说知。这和尚见杨益开心见诚,为人平易本分,和尚愈加敬重杨公。又知道杨
公甚贫,去自己搭连内,取十来两好赤金子,五六十两碎银子,送与杨公做盘缠。
杨公再三推辞不肯受,和尚定要送,杨公方才受了。
不觉在船中半个月余,来到广东琼州地方。周镇抚与杨公说:“我往东去是
连州。本该在这里相陪足下,如今有这个好善心的长老在这里,可托付他,不须
得我了。我只就此作别。后日天幸再会。”又再三嘱付长老说道:“凡事全仗。”
长老说:“不须分付,小僧自理会得。”周镇抚又安排些酒食,与杨公、和尚作
别。饮了半日酒,周望另讨个小船自去了。
且说杨公与长老在船中,又行了几日,来到偏桥县地方。长老来对杨公说道:
“这是我家的地方了,把船泊在马头去处。我先上去寻人,端的就来下船,只在
此等。”和尚自驼上搭连、禅杖,别了自去。一连去了七八日,并无信息,等得
杨公肚里好焦。虽然如此,却也谅得过这和尚是个有信行的好汉,决无诳言之事,
每日只悬悬而望。到第九日上,只见这长老领着七八个人,挑着两担箱笼,若干
吃食东西;又抬着一乘有人的轿子,来到船边。掀起轿帘儿,看着船舱口,扶出
一个美貌佳人,年近二十四五岁的模样。看这妇人生得如何?诗云:独占阳台万
点春,石榴裙染碧湘云。眼前秋水浑无底,绝胜襄王紫玉君。又诗云:海棠枝上
月三更,醉里杨妃自出群。马上琵琶催去急,阿蛮空恨艳阳春。说这长老与这妇
人,与杨公相见已毕,又叫过有媳妇的一房老小,一个义女,两个小厮,都来叩
头。长老指着这妇人说道:“他是我的嫡堂侄女儿,因寡居在家里,我特地把他
来伏事大人。他自幼学得些法术,大人前路,凡百事都依着他,自然无事。”就
把箱笼东西,叫人着落停当。天色已晚,长老一行人,权在船上歇了。这媳妇、
丫鬟去火舱里安排些茶饭,与各人吃了。李氏又自赏了五钱银子与船家。杨公见
不费一文东西,白得了一个佳人并若干箱笼人口,拜谢长老,说道:“荷蒙大恩,
犬马难报。”长老道:“都是缘法,谅非人为。”饮酒罢,长老与众人自去别舱
里歇了。杨公自与李氏到官舱里同寝。一夜绸缪,言不能尽。
次日,长老起来,与众人吃了早饭,就与杨公、李氏作别。又分付李氏道:
“我前日已分付了,你务要小心在意,不可托大。荣迁之日再会。”长老直看得
开船去了方才转身。
且说这李氏,非但生得妖娆美貌,又兼禀性温柔,百能百俐,也是天生的聪
明。与杨公彼此相爱,就如结发一般。又行过十数日,来到牂牁江了。说这个牂
牁江,东通巴蜀川江,西通滇池夜郎。诸江会合,水最湍急利害。无风亦浪,舟
楫难济。船到江口,水手待要吃饭饱了,才好开船过江。开了船时,风水大,住
手不得;况兼江中都是尖锋石插,要随着河道放去,若遇着时,这船就罢了。船
上人打点端正,才要发号开船,只见李氏慌对杨公说:“不可开船。还要躲风三
日,才好放过去。”杨公说道:“如今没风,怎的倒不要开船?”李氏说道:
“这大风只在顷刻间来了。依我说,把船快放入浦里去,躲这大风。”杨公正要
试李氏的本事,就叫水手问道:“这里有个浦子么?”水手禀道:“前面有个石
圯浦,浦西北角上有个罗市,人家也多,诸般皆有,正好歇船。”杨公说:“恁
的把船快放入去。”水手一齐把船撑动。刚刚才要撑入浦子口,只见那风从西北
角上吹将来。初时扬尘,次后拔木,一江绿水,都乌黑了。那浪掀天括地,鬼哭
神号,惊怕杀人。这阵大风不知坏了多少船只,直颠狂到日落时方息。李氏叫过
丫鬟、媳妇,做茶饭吃了,收拾宿了。
次日,仍又发起风来。到午后,风定了。有几只小船儿,载着市上土物来卖。
杨公见李氏非但晓得法术,又晓得天文,心中欢喜。就叫船上人买些新鲜果品土
物,奉承李氏。又有一只船上叫卖蒟酱,这蒟酱滋味如何?有诗为证:
白玉盘中簇绛茵,光明金鼎露丰神。椹精八月枝头熟,酿就人间琥珀新。
杨公说道:“我只闻得说,蒟酱是滇蜀美味,也不曾得吃。何不买些与奶奶
吃?”叫水手去问那卖蒟酱的:“这一罐子要卖多少钱?”卖蒟酱的说:“要五
百贯足钱。”杨公说:“恁的,叫小厮进舱里,问奶奶讨钱数与他。”小厮进到
舱里,问奶奶取钱买酱。李氏说:“这酱不要买他的,买了有口舌。”小厮出来
回覆杨公。杨公说:“买一罐酱值得甚的,便有口舌?奶奶只是见贵了,不舍得
钱,故如此说。”自把些银子与这蛮人,买了这罐酱,拿进舱里去。揭开罐子看
时,这酱端的香气就喷出来,颜色就如红玛瑙一般可爱;吃些在口里,且是甜美
得好。李氏慌忙讨这罐子酱盖了,说道:“老爹不可吃他的,口舌就来了。这蒟
酱我这里没有的,出在南越国。其木似穀树,其叶如桑椹,长二三寸,又不肯多
生。九月后,霜里方熟。土人采之,酿酝成酱;先进王家,诚为珍味!这个是盗
出来卖的,事已露了。”
原来这蒟酱,是都堂着县官差富户去南越国,用重价购求来的,都堂也不敢
自用,要进朝廷的奇味。富户吃了千辛万苦,费了若干财物,破了家,才设法得
一罐子。正要换个银罐子盛了,送县官转送都堂,被这蛮子盗出来。富户因失了
酱,举家慌张,四散缉获,就如死了人的一般。有人知风,报与富户。富户押着
正牌,驾起一只快船,二三十人,各执刀枪,鸣锣击鼓,杀奔杨知县船上来,要
取这酱。那兵船离不远,只有半箭之地。
杨知县听得这风色慌了,躲在舱里,说道:“奶奶,如何是好?”李氏说道:
“我教老爹不要买他的,如今惹出这场大事来。蛮子去处,动不动便杀起来,那
顾礼法!”李氏又道:“老爹不要慌。”连忙叫小厮拿一盆水进舱来,念个咒,
望着水里一画,只见那只兵船,就如钉钉在水里的一般,随他撑也撑不动。上前
也上前不得,落后也落后不得,只钉住在水中间。兵船上人都慌起来,说道:
“官船上必然有妖法,快去请人来斗法。”这里李氏已叫水手过去,打着乡谈说
道:“列位不要发恼!官船偶然在贵地躲风,歇船在此。因有人拿蒟酱来卖,不
知就里,一时间买了这酱,并不曾动。送还原物便罢,这价钱也不要了。”兵船
上人见说得好,又知道酱不曾吃他的,说道:“只要还了原物,这原银也送还。”
水手回来复杨知县,拿这罐酱送过去。兵船上还了原银,两边都不动刀兵。李氏
把手在水盆里连画几画,那兵船便轻轻撑了去,把这偷酱的贼送去县里问罪。杨
知县说道:“亏杀奶奶,救得这场祸。”李氏说道:“今后只依着我,管你没事。”
次日,风也不发了。正是:金波不动鱼龙寂,玉树无声鸟雀栖。众人吃了早饭,
便把船放过江。
一路上,要行便行,要止便止,渐渐近安庄地方。本县吏书、门皂人役接着,
都来参拜。原来安庄县只有一知一典,有个徐典史,也来迎接。相见了,先回县
里去。到得本次,人夫接着,把行李扛抬起来,把乘四人轿抬了奶奶;又有二乘
小轿,几匹马,与从人使女,各乘骑了,先送到县里去。杨知县随后起身,路上
打着些蛮中鼓乐。远近人听得新知县到任,都来看。杨知县到得县里,径进后堂
衙里,安稳了奶奶家小,才出到后堂与典史拜见。礼毕,就吃公堂酒席。
饮酒之间,杨知县与徐典史说:“我初到这里,不知土俗民情,烦乞指教。”
徐典史回话道:“不才还要长官扶持,怎敢当此?”因说道:“这里地方与马龙
连接,马龙有个薛宣尉司,他是唐朝薛仁贵之后,其富敌国。獠蛮犵狫,只
服薛尉司约束。本县虽与宣尉司表里,衙门常规:长官行香后,先去看望他,他
才答礼,彼此酒礼往来。烦望长官在意。”杨知县说道:“我都知得。”又问道:
“这里与马龙多远?”徐典史回话道:“离本县四十余里。”又说些县里事务。
饮酒已毕,彼此都散入衙去。
杨知县对奶奶说这宣尉司的缘故,李氏说:“薛宣尉年纪小,极是作聪的。
若是小心与他相好,钱财也得了他的,我们回去,还在他手里,不可托大,说他
是土官。不可怠慢他。”又说道:“这三日内,有一个穿红的妖人无礼。来见你
时,切不可被他哄起身来,不要采他。”杨知县都记在心里了。
等待三日,城隍庙行香到任,就坐堂,所属都来参见,发放已毕。只见阶下
有个穿红布员领、戴顶方头巾的土人,走到杨知县面前,也不下跪,口里说道:
“请起来,老人作揖。”知县相公问道:“你是那县的老人?与我这衙门有相干
也无相干?”老人也不回报甚么,口里又说道:“请起来,老人作揖。”知县相
公虽不采他,被他三番两次在面前如此侮弄,又见两边看的人多了,亵威损重,
又恐人耻笑;只记得奶奶说不要立起身来。那时气发了,那里顾得甚么?就叫皂
隶:“拿这老人下去,与我着实打!”只见跑过两个皂隶来,要拿下去打时,那
老人硬着腰,两个人那里拿得倒!口里又说道:“打不得!”知县相公定要打。
众皂隶们一齐上,把这老人拿下,打了十板。众吏典都来讨饶,杨公叱道:“赶
出去!”这老人一头走,一头说道:“不要慌!”
知县相公坐堂是个好日子,止望发头顺利。撞出这个歹人来,恼这一场,只
得勉强发落些事,投文画卯了,闷闷的就散了堂。退入衙里来,李奶奶接着,说
道:“我分付老爹不要采这个穿红的人,你又与他计较。”杨公说道:“依奶奶
言语,并不曾起身,端端的坐着;只打得他十板。”奶奶又说道:“他正是来斗
法的人。你若起身时,他便夜来变妖作怪,百般惊吓你;你却怕死讨饶,这县官
只当是他做了。那门皂吏书,都是他一路,那里有你我做主?如今被打了,他却
不来弄神通惊你,只等夜里来害你性命。”杨公道:“怎生是好?”奶奶说道:
“不妨事!老爹且宽心,晚间自有道理。”杨公又说道:“全仗奶奶。”
待到晚,吃了饭,收拾停当。李奶奶先把白粉灰按着四方,画四个符;中间
空处,也画个符。就教老爹坐在中间符上,分付道:“夜里有怪物来惊吓你,你
切不可动身,只端端坐在符上,也不要怕他。”李奶奶也结束,箱里取出一个三
四寸长的大金针来,把香烛硃符,供养在神前,贴贴的坐在白粉圈子外等候。
约莫着到二更时分,耳边听得风雨之声,渐渐响近;来到房檐口,就如裂帛
一声响,飞到房里来。这个恶物,如茶盘大,看不甚明白,望着杨公扑将来。扑
到白圈子外,就做住,绕着白圈子飞,只扑不进来。杨公惊得捉身不住。李奶奶
念动咒,把这道符望空烧了。却也有灵,这恶物就不似发头飞得急捷了。说时迟,
那时快,李奶奶打起精神,双眼定睛,看着这恶物,喝声:“住!”疾忙拿起右
手来,一把去抢这恶物,那恶物就望着地扑将下来。这李奶奶随着势,就低身把
手按住在地上,双手拿这恶物起来看时,就如一个大蝙蝠模样,浑身黑白花纹,
一个鲜红长嘴,看了怕杀人。杨公惊得呆了,半晌才起得身来。李氏对老爹说:
“这恶物是老人化身来的,若把这恶物打死在这里,那老人也就死了。恐不好解
手,他的子孙也多了,必来报仇。我且留着他。”把两片翼翅双叠做一处,拿过
金针钉在白圈子里符上,这恶物动也动不得。拿个篮儿盖好了,恐猫鼠之类害他。
李氏与老爹自来房里睡了。
次日,起来升堂。只见有二十来个老人,衣服齐整,都来跪在知县相公面前,
说道:“小人都是庞老人的亲邻。庞某不知高低,夜来冲激老爹,被老爹拿了;
烦望开恩,只饶恕这一遭,小人与他自来孝顺老爹。”知县相公说道:“你们既
然晓得,我若没本事,也不敢来这里做官。我也不杀他,看他怎生脱身!”众老
人们说道:“实不敢瞒老爹,这县里自来是他与几个把持,不同官府做主。如今
晓得老爹的法了,再也不敢冒犯老爹。饶放庞老人一个,满县人自然归顺。”知
县相公又说道:“你众人且起来,我自有处。”众人喏喏连声而退。知县散了堂,
来衙里见李奶奶,备说讨饶一事。李氏道:“待明日这干人再来讨饶,才可放他,”
又过了一夜。次日,知县相公坐堂,众老人又来跑着讨饶,此时哀告苦切。
知县说:“看你众人面上,且姑恕他这一次。下次再无礼,决不饶了。”众老人
拜谢而去。知县退入衙里来,李氏说:“如今可放他了。”到夜来,李氏走进白
圈子里,拔起金针,那个恶物就飞去了。这恶物飞到家里,那庞老人就在床上爬
起来,作谢众老人,说道:“几乎不得与列位见了。这知县相公犹可,这奶奶利
害!他的法术,不知那里学来的,比我们的不同。过日同列位备礼去叩头,再不
要去惹他了。”请众老人吃些酒食,各人相别,说道:“改日约齐了,同去参拜。”
且说杨公退入衙里来,向李氏称谢。李氏道:“老爹,今日就可去看薛宣尉
了。”杨公道:“容备礼方好去得。”李氏道:“礼已备下了:金花金缎,两匹
文葛,一个名人手卷,一个古砚。”预备的,取出来就是,不要杨公费一些心。
杨公出来,拨些人夫轿马,连夜去。天明时分,到马龙地方。这宣尉司,偌大一
个衙门,周围都是高砖城裹着。城里又筑个圃子,方圆二十余里。圃子里厅、堂、
池、榭,就如王者。知县相公到得宣尉司府门首,着人通报入去。一会间,有人
出来请入去。薛宣尉自也来接,到大门上,二人相见,各逊揖同进。到堂上行礼
毕,就请杨知县去后堂坐下吃茶。彼此通道寒温已毕,请到花园里厅上赴宴。薛
宣尉见杨知县人品虽是瘦小,却有学问;又善谈吐,能诗能饮。饮酒间,薛宣尉
要试杨知县才思,叫人拿出一面紫金古镜来。薛宣尉说道:“这镜是紫金铸的,
冲莹光洁,悉照秋毫。镜背有四卦,按卦扣之,各应四位之声;中则应黄锺之声。
汉成帝尝持镜为飞燕画眉,因用不断胶,临镜呢呢而崩。”杨公持看古镜,果然
奇古,就作一铭。铭云:“猗与兹器,肇制轩辕。大冶范金,炎帝秉虔;凿开混
沌,大明中天。伏氏画卦,四象乃全。因时制律,师旷审焉。高下清浊,宫徵周
旋。形色既具,效用不愆。君子视则,冠裳俨然;淑婉临之,朗然而天。妍媸毕
见,不为少迁。喜怒在彼,我何与焉?”杨公写毕,文不加点,送与薛宣尉看。
薛宣尉把这文章番复细看,又见写得好,不住口称赞。说是汉文晋字,天下奇才,
王、杨、卢、骆之流。又取出一面小古镜来,比前更加奇古,再要求一铭。杨公
又作一铭,铭云:“察见渊鱼,实惟不祥。靡聪靡明,顺帝之光。全神返照,内
外两忘。”薛宣尉看了这铭,说道:“辞旨精拔,愈出愈奇。”更加敬服杨公。
一连留住五日,每日好筵席款洽杨公。薛宣尉问起庞老人之事,杨公备说这来历,
二人都笑起来。杨公苦死告辞,要回县来;薛宣尉再三不忍抛别,问杨公道:
“足下尊庚?”杨公道:“不才虚度三十六岁。”薛宣尉道:“在下今年二十六
岁,公长弟十岁。”就拜杨公为兄。二人结义了,彼此欢喜。又摆酒席送行,赠
杨公二千余两金银酒器。杨公再三推辞,薛宣尉说道:“我与公既为兄弟,不须
计较。弟颇得过;兄乃初任,又在不足中。时常要送东西与兄,以后再不必推却。”
杨公拜谢,别了薛宣尉,回到县里来。只见庞老人与一干老人,备羊酒缎匹,
每人一百两银子,共有二千余两,送入县里来。杨知县看见许多东西,说道:
“生受你们,恐不好受么!”众老人都说道:“小人们些须薄意,老爹不比往常
来的知县相公。这地方虽是夷人难治,人最老实一性的;小人们归顺,概县人谁
敢梗化?时常还有孝顺老爹。”杨公见如此殷勤,就留这一干人在吏舍里,吃些
酒饭。众老人拜谢去了。
旧例:夷人告一纸状子,不管准不准,先纳三钱纸价。每限状子多,自有若
干银子。如遇人命,若愿讲和,里邻干证估凶身家事厚薄,请知县相公把家私分
作三股。一股送与知县,一股给与苦主,留一股与凶身。如此就说好官府。蛮夷
中另是一种风俗,如遇时节,远近人都来馈送。杨知县在安庄三年有余,得了好
些财物。凡有所得,就送到薛宣尉寄顿。这知县相公宦囊也颇盛了。一日,对薛
宣尉说道:“知足不辱。杨益在此,蒙兄顾爱,尝叨厚赐;况俸资也可过得日子
了,杨益已告致仕。只是有这些俸资,如何得到家里?烦望兄长救济。”薛宣尉
说道:“兄既告致仕,我也留你不得了。这里积下的财物,我自着人送去下船,
不须兄费心。”杨公就此相别,薛宣尉又摆酒席送行,又送千金赆礼,俱预先送
在船里。杨公回到县里来,叫众老人们都到县里来,说道:“我在此三年,生受
你们多了。我已致仕,今日与你们相别,我也分些东西与你众人,这是我的意思。
我来时这几个箱笼,如今去也只是这几个箱笼,当堂上你们自看。”众老人又禀
道:“没甚孝顺老爹,怎敢倒要老爹的东西?”各人些小受了些,都欢喜拜谢自
去。起身之日,百姓都摆列香花灯烛送行。县里人只见杨公没甚行李,那晓得都
是薛宣尉预先送在船里停当了,杨公只像个没东西的一般。杨公与李氏下了船,
照依旧路回来,一路平安。
行了一月有余,来到旧日泊船之处,近着李氏家了。泊到岸边,只见那个长
老并几个人伴,都在那里等。都上船来与杨公相见,彼此欢天喜地。李氏也来拜
见长老。杨公就教摆酒来,聊叙久别之情。杨公把在县的事,都说与长老。长老
回话道:“我都晓得了,不必说。今日小僧来此,别无甚话,专为舍侄女一事。
他原有丈夫,我因见足下去不得,以此不顾廉耻,使侄女相伴足下到那县里。谢
天地,无事故回来,十分好了。侄女其实不得去了,还要送归前夫。财物恁凭你
处。”杨公听得说,两泪交流,大哭起来,拜倒在奶奶、长老面前,说道:“丢
得我好苦!我只是死了罢。”拔出一把小解手刀来,望着咽喉便刎。李氏慌忙抱
住,夺了刀,也就啼哭起来。长老来劝,说道:“不要苦了,终须一别。我原许
还他丈夫,出家人不说谎。”杨知县带着眼泪说道:“财物恁凭长老、奶奶取去,
只是痛苦不得过。”长老见这杨公如此情真,说道:“我自有处。且在船里宿了,
明日作别。”
杨公与李氏一夜不曾合眼,泪不曾干,说了一夜。到明日早起来,梳洗饭毕。
长老主张把宦资作十分,说:“杨大人取了六分,侄女取了三分,我也取了一分。”
各人都无话说。李氏与杨公两个抱住,那里肯舍!真个是生离死别。李氏只得自
上岸去了,杨公也开了船。那个长老又说道:“这条水路最是难走,我直送你到
临安才回来。我们不打劫别人的东西也好了,终不成倒被别人打劫了去?”这和
尚直送杨知县到临安。杨知县苦死留这僧人在家,住了两月。杨公又厚赠这长老,
又修书致意李氏。自此信使不绝。有诗为证:
蛮邦薄宦一孤身,全赖高僧觅好音。随地相逢休傲慢,世间何处没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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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卷 陈从善梅岭失浑家


君骑白马连云栈,我驾孤舟乱石滩。扬鞭举棹休相笑,烟波名利大家难。
话说大宋徽宗宣和三年上,春间,黄榜招贤,大开选场。去这东京汴梁城内
虎异营中,一秀才姓陈,名辛,字从善,年二十岁;故父是殿前太尉。这官人不
幸父母蚤亡,只单身独自。自小好学,学得文武双全。正是:文欺孔孟,武赛孙
吴;五经三史,六韬三略,无所不晓。新娶得一个浑家,乃东京金梁桥下张待诏
之女,小字如春。年方二八,生得如花似玉;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夫妻二
人,如鱼似水,且是说得着,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这陈辛一心向善,常好
斋供僧道。
一日,与妻言说:“今黄榜招贤,我欲赴选,求得一官半职,改换门闾,多
少是好。”如春答曰:“只恐你命运不通,不得中举。”陈辛曰:“我正是,学
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数日,去赴选场,偕众伺候挂榜。旬日之间,金榜
题名,已登三甲进士,琼林宴罢,谢恩,御笔除授广东南雄沙角镇巡检司巡检。
回家说与妻如春道:“今我蒙圣恩,除做南雄巡检之职,就要走马上任。我闻广
东一路,千层峻岭,万叠高山,路途难行,盗贼烟瘴极多。如今便要收拾前去,
如之奈何?”如春曰:“奴一身嫁与官人,只得同受甘苦。如今去做官,便是路
途险难,只得前去,何必忧心?”陈辛见妻如此说,心下稍宽。正是:青龙与白
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当日,陈巡检唤当直王吉分付曰:“我今得授广东南雄巡检之职,争奈路途
险峻,好生艰难,你与我寻一个使唤的,一同前去。”王吉领命,往街市寻觅,
不在话下。
却说陈巡检分付厨下使唤的:“明日是四月初三日,设斋多备斋供。不问云
游全真道人,都要斋他,不得有缺。”
不说这里斋主备办。且说大罗仙界有一真人,号曰紫阳真君,于仙界观见陈
辛奉真斋道:“好生志诚!今投南雄巡检,争奈他妻有千日之灾。”分付大慧真
人化作道童,“听吾法旨:你可假名罗童,权与陈辛作伴当,护送夫妻二人,他
妻若遇妖精,你可护送。”道童听旨,同真君到陈辛宅中,与陈巡检相见礼毕。
斋罢,真君问陈辛曰:“何故往日设斋欢喜,今日如何烦恼?”陈辛叉手告曰:
“听小生诉禀:今蒙圣恩,除南雄巡检;争奈路远难行,又无兄弟,因此忧闷也。”
真人曰:“我有这个道童,唤做罗童,年纪虽小,有些能处。今日权借与斋官,
送到南雄沙角镇,便着他回来。”夫妻二人拜谢曰:“感蒙尊师降临,又赐道童
相伴,此恩难报。”真君曰:“贫道物外之人,不思荣辱,岂图报恩?”拂袖而
去了。陈辛曰:“且喜添得罗童做伴。”收拾琴、剑、书箱,辞了亲戚邻里,封
锁门户,离了东京。十里长亭,五里短亭,迤逦而进。一路上,但见:村前茅舍,
庄后竹篱。村醪香透磁缸,浊酒满盛瓦瓮。架上麻衣,昨日芒郎留下当;酒帘大
字,乡中学究醉时书。沽酒客暂解担囊,趱路人不停车马。
陈巡检骑着马,如春乘着轿,王吉、罗童挑着书箱行李,在路少不得饥餐渴
饮,夜住晓行。罗童心中自忖:“我是大罗仙中大慧真人,今奉紫阳真君法旨,
教我跟陈巡检往南雄沙角镇去。吾故意妆风做痴,教他不识咱真相。”遂乃行走
不动,上前退后。如春见罗童如此嫌迟,好生心恼,再三要赶回去,陈巡检不肯,
恐背了真人重恩。罗童正行在路,打火造饭,哭哭啼啼不肯吃,连陈巡检也厌烦
了。如春孺人执性,定要赶罗童回去。罗童越耍风,叫:“走不动!”王吉搀扶
着行,不五里叫腰疼,大哭不止。如春说与陈巡检:“当初指望得罗童用,今日
不曾得他半分之力,不如教他回去。”陈巡检不合听了孺人言语,打发罗童回去。
有分教如春争些个做了失乡之鬼。正是:鹿迷郑相应难辨,蝶梦周公未可知。当
日打发罗童回去,且得耳根清净。陈巡检夫妻和王吉三人前行。
且说梅岭之北有一洞,名曰申阳洞。洞中有一怪,号曰申阳公,乃猢猻精也。
弟兄三人:一个是通天大圣,一个是弥天大圣,一个是齐天大圣。小妹便是泗州
圣母。这齐天大圣神通广大,变化多端:能降各洞山魈,管领诸山猛兽;兴妖作
法,摄偷可意佳人;啸月吟风,醉饮非凡美酒。与天地齐休,日月同长。这齐天
大圣在洞中,观见岭下轿中,抬着一个佳人,娇嫩如花似玉,意欲取他。乃唤山
神分付:“听吾号令,便化客店,你做小二哥,我做店主人。他必到此店投宿。
更深夜静,摄此妇人入洞中。”山神听令,化作一店;申阳公变作店主,坐在店
中。却好至黄昏时分,陈巡检与孺人如春并王吉至梅岭下,见天色黄昏,路逢一
店,唤招商客店。王吉向前去敲门,店小二问曰:“客长有何勾当?”王吉答道:
“我主人乃南雄沙角巡检之任,到此赶不着馆驿,欲借店中一宿,来蚤便行。”
申阳公迎接陈巡检夫妻二人入店,头房安下。申阳公说与陈巡检曰:“老夫今年
八十余岁,今晚多口,劝官人一句:前面梅岭,好生僻静!虎狼、劫盗极多;不
如就老夫这里,安下孺人。官人自先去到任,多差弓兵人等来取,却好?”陈巡
检答曰:“小官三代将门之子,通晓武艺;常怀报国之心,岂怕虎狼盗贼?”申
公情知难劝,便不敢言,自退去了。
且说陈巡检夫妻二人到店房中,吃了些晚饭,却好一更。看看二更,陈巡检
先上床,脱衣而卧。只见就中起一阵风,正是:吹折地狱门前树,刮起酆都顶上
尘。那阵风过处,吹得灯半灭而复明。陈巡检大惊!急穿衣起来看时,就房中不
见了孺人。开房门叫得王吉。那王吉睡中叫将起来,不知头由,慌张失势。陈巡
检说与王吉:“房中起一阵狂风,不见了孺人。”主仆二人急叫店主人时,叫不
应了。仔细看时,和店房都不见了,连王吉也吃一惊。看时,二人立在荒郊野地
上,止有书箱行李并马在面前,并无灯火。客店、店主人皆无踪迹。只因此夜,
直教陈巡检三年不见孺人之面。未知久后如何。正是:雨里烟村雾里都,不分南
北路程途。多疑看罢僧繇画,收起丹青一轴图。
陈巡检与王吉听谯楼更鼓,正打四更。当夜月明星光之下,主仆二人,前无
客店,后无人家,惊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只得教王吉挑了行李,自跳上马,
月光之下,依路径而行。在路,陈巡检寻思:“不知是何妖法,化作客店,摄了
我妻去?从古至今,不见闻此异事!”巡检一头行,一头哭:“我妻不知着落。”
迤逦而行,却好天明。王吉劝官人:“且休烦恼,理会正事。前面梅岭,望着好
生险峻崎岖,凹凸难行。只得捱过此岭,且去沙角镇上了任,却来打听,寻取孺
人不迟。”陈巡检听了王吉之言,只得勉强而行。
且说申阳公摄了张如春,归于洞中。惊得魂飞魄散,半晌醒来,泪如雨下。
元来洞中先有一娘子,名唤牡丹,亦被摄在洞中日久,向前来劝如春不要烦恼。
申公说与如春:“娘子,小圣与娘子前生有缘。今日得到洞中,别有一个世界。
你吃了我仙桃、仙酒、胡麻饭,便是长生不死之人。你看我这洞中仙女,尽是凡
间摄将来的。娘子休闷,且共你兰房同床云雨。”如春见说,哀哀痛哭,告申公
曰:“奴奴不愿洞中快乐,长生不死,只求早死。若说云雨,实然不愿。”申公
见说如此,自思:“我为他春心荡漾;他如今烦恼,未可归顺。其妇人性执,若
逼令他,必定寻死,却不可惜了这等端妍少貌之人!”乃唤一妇人,名唤金莲洞
主,也是日前摄来的,在洞中多年矣。申公分付:“好好劝如春,早晚好待他,
将好言语诱他,等他回心。”金莲引如春到房中,将酒食管待。如春酒也不吃,
食也不吃,只是烦恼。金莲、牡丹二妇人再三劝他:“你既被摄到此间,只得无
奈何。自古道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如春告金莲云:“姐姐,你岂知我今
生夫妻分离?被这老妖半夜摄将到此,强要奴家云雨,决不依随!只求快死,以
表我贞洁。古云烈女不更二夫,奴今宁死而不受辱。”金莲说:“要知山下事,
请问过来人。这事我也曾经来。我家在南雄府住,丈夫富贵,也被申公摄来洞中
五年。你见他貌恶,当初我亦如此;后来惯熟,方才好过。你既到此,只得没奈
何,随顺了他罢。”如春大怒,骂云:“我不似你这等淫贱,贪生受辱,枉为人
在世,泼贱之女!”金莲云:“好言不听,祸必临身。”遂自回报申公说:“新
来佳人,不肯随顺,恶言诽谤,劝他不从。”申公大怒而言:“这个贱人,如此
无礼!本待将铜锤打死,为他花容无比,不忍下手;可奈他执意不从。”交付牡
丹娘子:“你管押着他。将这贱人剪发齐眉,蓬头赤脚,罚去山头挑水,浇灌花
木。一日与他三顿淡饭。”牡丹依言,将张如春剪发齐眉,赤了双脚;把一副水
桶与他。如春自思:“欲投岩涧中而死,万一天可怜见,苦尽甘来,还有再见丈
夫之日。”不免含泪而挑水。正是:宁为困苦全贞妇,不作贪淫下贱人。
不说张氏如春在洞中受苦。且说陈巡检与同王吉自离东京,在路两月余,至
梅岭之北,被申阳公摄了孺人去,千方无计寻觅。王吉劝官人且去上任,巡检只
得弃舍而行。乃望面前一村酒店,巡检到店门前下马,与王吉入店买酒饭吃了,
算还酒饭钱,再上马而去。见一个草舍,乃是卖卦的,在梅岭下。招牌上写:
“杨殿干请仙下笔,吉凶有准,祸福无差。”陈巡检到门前,下马离鞍,入门与
杨殿干相见已毕。殿干问:“尊官何来?”陈巡检将昨夜失妻之事,从头至尾,
说了一遍。杨殿干焚香请圣,陈巡检跪拜祷祝。只见杨殿干请仙至,降笔判断四
句,诗曰:
千日逢灾厄,佳人意自坚。紫阳来到日,镜破再团圆。”
杨殿干断曰:“官人且省烦恼。孺人有千日之灾,三年之后,再遇紫阳,夫
妇团圆。”陈巡检自思:“东京曾遇紫阳真人,借罗童为伴。因罗童呕气,打发
他回去。此间相隔数千里路,如何得紫阳到此?”遂乃心中少宽。还了卦钱,谢
了杨殿干,上马同王吉并众人上梅岭来。陈巡检看那岭时,真个险峻:
欲问世间烟障路,大庾梅岭苦心酸。磨牙猛虎成群走,吐气巴蛇满地攒。
陈巡检并一行人过了梅岭。岭南二十里,有一小亭,名唤做接官亭。巡检下
马,入亭中暂歇。忽见王吉报说:“有南雄沙角镇巡检衙门弓兵人等,远来迎接。”
陈巡检唤入,参拜毕。过了一夜,次日同弓兵、吏卒走马上任,至于衙中升厅,
众人参贺已毕。陈巡检在沙角镇做官,且是清正严谨。光阴似箭,正是:窗外日
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坐间移。倏忽在任,不觉一载有余。差人打听孺人消息,并
无踪迹。端的:好似石沉东海底,犹如线断纸风筝。
陈巡检为因孺人无有消息,心中好闷;思忆浑家,终日下泪。正思念张如春
之际,忽弓兵上报:“相公,祸事!今有南雄府府尹札付来报军情:有一强人,
姓杨,名广,绰号‘镇山虎’,聚集五七百小喽罗,占据南林村,打家劫舍,杀
人放火,百姓遭殃。札付巡检,‘火速带领所管一千人马,关领军器,前去收捕,
毋得迟误。’”陈巡检听知,火速收拾军器鞍马。披挂已了,引着一千人马,径
奔南林村来。
却说那南林村镇山虎正在寨中饮酒,小喽罗报说:“官军到来。”急上马持
刀,一声锣响,引了五百小喽罗,前来迎敌。陈巡检与镇山虎并不打话,两马相
交,那草寇怎敌得陈巡检过?斗无十合,一矛刺镇山虎于马下,枭其首级,杀散
小喽罗。将首级回南雄府,当厅呈献;府尹大喜,重赏了当。自回巡检衙,办酒
庆贺已毕。只因斩了镇山虎,真个是:威名大振南雄府,武艺高强众所钦。
这陈巡检在任,倏忽却早三年官满。新官交替,陈巡检收拾行装,与王吉离
了沙角镇。两程并作一程行,相望庾岭之下,红日西沉,天色已晚。陈巡检一行
人,望见远远松林间有一座寺,王吉告官人:“前面有一座寺,我们去投宿则个。”
陈巡检勒马向前,看那寺时,额上有“红莲寺”三个大金字。巡检下马,同一行
人入寺。元来这寺中长老,名号旃大惠禅师,佛法广大,德行清高,是个古佛出
世。当时行者报与长老:“有一过往官人投宿。”长老教行者相请。巡检入方丈,
参见长老。礼毕,长老问:“官人何来?”陈巡检备说前事,“万望长老慈悲,
指点陈辛,寻得孺人回乡,不忘重恩。”长老曰:“官人听禀:此怪是白猿精,
千年成器,变化难测。你孺人性贞烈,不肯依随,被他剪发赤脚,挑水浇花,受
其苦楚。此人号曰申阳公,常到寺中听说禅机,讲其佛法。官人若要见孺人,可
在我寺中住几时,等申阳公来时,我劝化他回心,放还你妻,如何?”陈巡检见
长老如此说,心中喜欢,且在寺中歇下。正是:五里亭亭一小峰,上分南北与西
东。世间多少迷途客,一指还归大道中。
陈巡检在红莲寺中,一住十馀日。忽一日,行者报与长老:“申阳公到寺来
也。”巡检闻之,躲于方丈中屏风后面。只见长老相迎申阳公入方丈。叙礼毕,
分位而坐,行者献茶。茶罢,申阳公告长老曰:“小圣无能断除爱欲,只为色心
迷恋本性,谁能虎项解金铃?”长老答曰:“尊圣要解虎项金铃,可解色心本性。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尘不染,万法皆明。莫怪老僧多言相劝,闻知你洞中有
一如春娘子,在洞三年。他是贞节之妇,可放他一命还乡,此便是断却欲心也。”
申阳公听罢,回言:“长老,小圣心中正恨此人。罚他挑水三年,不肯回心;这
等愚顽,决不轻放!”陈巡检在屏风后听得说,正是:提起心头火,咬碎口中牙。
陈巡检大怒!拔出所佩宝剑,劈头便砍。申阳公用手一指,其剑反着自身。申阳
公曰:“吾不看长老之面,将你粉骨碎身,此冤必报。”道罢,申阳公别了长老,
回去了。自洞中叫张如春在面前,欲要剖腹取心,害其性命。得牡丹、金莲二人
救解,依旧挑水浇花,不在话下。
且说陈巡检不知妻子下落,到也罢了;既晓得在申阳洞中,心下倍加烦恼。
在红莲寺方丈中拜告长老:“怎生得见我妻之面?”长老曰:“要见不难。老僧
指一条径路,上山去寻。”长老叫行者引巡检去山间寻访,行者自回寺。只说陈
辛去寻妻,未知寻得见寻不见。正是:风定始知蝉在树,灯残方见月临窗。
当日,陈巡检带了王吉,一同行者到梅岭山头,不顾崎岖峻险,走到山岩潭
畔,见个赤脚挑水妇人。慌忙向前看时,正是如春。夫妻二人,抱头而哭,各诉
前情,莫非梦中相见?一一告诉。如春说:“昨日申公回洞,几乎一命不存。”
巡检乃言:“谢红莲寺长老,指路来寻,不想却好遇你,不如共你逃走了罢。”
如春道:“走不得。申公妖法广大,神通莫测。他若知我走,赶上时,和官人性
命不留。我闻申公平日只怕紫阳真君,除非求得他来,方解其难。官人可急回寺
去,莫待申公知之,其祸不小。”陈巡检只得弃了如春,归寺中拜谢长老,说已
见娇妻。言:“申公只怕紫阳真君,他在东京曾与陈辛相会;今此间窎远,如何
得他来救?”长老见他如此哀告,乃言:“等我与你入定去看,便见分晓。”长
老教行者焚香,入定去了一晌。出定回来,说与陈巡检曰:“当初紫阳真人与你
一个道童,你到半路赶了他回去。你如今便可往,急走三日,必有报应。”陈巡
检见说,依其言,急急步行山寺。迤逦行了两日,并无踪迹。
且说紫阳真人在大罗仙境与罗童曰:“吾三年前,那陈巡检去上任时,他妻
合有千日之灾,今已将满。吾怜他养道修真,好生虔心。吾今与汝同下凡间,去
梅岭救取其妻回乡。”罗童听旨,一同下凡,往广东路上行来。这日,却好陈巡
检撞见真君同罗童远远而来,乃急急向前跪拜,哀告曰:“真君,望救度!弟子
妻张如春被申阳公妖法摄在洞中三年,受其苦楚,望真君救难则个!”真君笑曰:
“陈辛,你可先去红莲寺中等,我便到也。”陈辛拜别,先回寺中;备办香案,
迎接真君救难。正是:法箓持身不等闲,立身起业有多般。千年铁树开花易,一
日酆都出世难。
陈巡检在寺中等了一日,只见紫阳真君行至寺中,端的道貌非凡。长老直出
寺门迎接,入方丈叙礼毕,分宾主坐定。长老看紫阳真君,端的有神仪八极之表,
道貌堂堂,威仪凛凛。陈巡检拜在真君面前,告曰:“望真君慈悲,早救陈辛妻
张如春性命还乡,自当重重拜答深恩。”真君乃于香案前,口中不知说了几句言
语,只见就方丈里起一阵风。但见:无形无影透人怀,二月桃花被绰开。就地撮
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那风过处,只见两个红巾天将出现,甚是勇猛。这
两员神将朝着真君喏道:“吾师有何法旨?”紫阳真君曰:“快与我去申阳洞中,
擒拿齐天大圣前来,不可有失。”两员天将去不多时,将申公一条铁索锁着,押
到真君面前。申公跪下,紫阳真君判断,喝令天将将申公押入酆都天牢问罪。教
罗童入申阳洞中,将众多妇女各各救出洞来,各令发付回家去讫。张如春与陈辛,
夫妻再得团圆,向前拜谢紫阳真人。真人别了长老、陈辛,与罗童冉冉腾空而去
了。
这陈巡检将礼物拜谢了长老,于一寺僧行别了。收拾行李轿马,王吉并一行
从人离了红莲寺,迤逦在路。不则一日,回到东京故乡。夫妻团圆尽老,百年而
终,有诗为证:
三年辛苦在申阳,恩爱夫妻痛断肠。终是妖邪难胜正,贞名落得至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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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卷 临安里钱婆留发迹


贵逼身来不自由,几年辛苦踏山丘。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莱子衣裳宫锦窄,谢公篇咏绮霞羞。他年名上凌云阁,岂羡当时万户侯?
这八句诗,乃是晚唐时贯休所作。那贯休是个有名的诗僧,因避黄巢之乱,
来于越地,将此诗献与钱王求见。钱王一见此诗,大加叹赏!但嫌其“一剑霜寒
十四州”之句,殊无恢廓之意。遣人对他说,教和尚改“十四州”为“四十州”,
方许相见。贯休应声吟诗四句。诗曰:
不羡荣华不惧威,添州改字总难依。闲云野鹤无常住,何处江天不可飞?
吟罢,飘然而入蜀。钱王懊悔,追之不及。真高僧也。后人有诗讥诮钱王云:
“文人自古傲王侯,沧海何曾择细流?一个诗僧容不得,如何安望添州?”此诗
是说钱王度量窄狭,所以不能恢廓霸图,止于一十四州之主。虽如此说,像钱王
生于乱世,独霸一方,做了一十四州之王,称孤道寡,非通小可!你道钱王是谁?
他怎生样出身?有诗为证:
项氏宗衰刘氏穷,一朝龙战定关中。纷纷肉眼看成败,谁向尘埃识骏雄?
话说钱王,名镠,表字具美,小名婆留,乃杭州府临安县人氏。其母怀孕之
时,家中时常火发;及至救之,又复不见。举家怪异。忽一日,黄昏时候,钱公
自外而来,遥见一条大蜥蜴,在自家屋上蜿蜒而下。头垂及地,约长丈余,两目
熠熠有光。钱公大惊!正欲声张,忽然不见。只见前后火光亘天,钱公以为失火,
急呼邻里求救。众人也有已睡的,未睡的,听说钱家火起,都爬起来。收拾挠钩、
水桶来救火时,那里有什么火?但闻房中呱呱之声,钱妈妈已产下一个孩儿。钱
公因自己错呼救火,蒿恼了邻里,十分惭愧,正不过意;又见了这条大蜥蜴,都
是怪事。想所产孩儿,必然是妖物,留之无益,不如溺死,以绝后患。也是这小
孩儿命不该绝。东邻有个王婆,平生念佛好善,与钱妈妈往来最厚;这一晚,因
钱公呼唤救火,也跑来看。闻说钱妈妈生产,进房帮助;见养下孩儿,欢天喜地,
抱去盆中洗浴。被钱公劈手夺过孩儿,按在浴盆里面,要将溺死。慌得王婆叫起
屈来,倒身护住,定不容他下手。连声道:“罪过,罪过!这孩子一难一度,投
得个男身。作何罪业,要将他溺死?自古道:虎狼也有父子之情。你老人家是何
意故?”钱妈妈也在床褥上嚷将起来。钱公道:“这孩子临产时,家中有许多怪
异,只恐不是好物,留之为害。”王婆道:“一点点血块,那里便定得好歹。况
且贵人生产,多有奇异之兆。反为祥瑞,也未可知。你老人家若不肯留这孩子时,
待老身领去,过继与没孩儿的人家养育,也是一条性命。与你老人家也免了些罪
业。”钱公被王婆苦劝不过,只得留了。取个小名,就唤做婆留。有诗为证:
五月佳儿说孟尝,又因光怪误钱王。试看斗文并后稷,君相从来岂夭亡!
古时,姜嫄感巨人迹而生子,惧而弃之于野。百鸟皆舒翼覆之,三日不死。
重复收养,因名曰弃。比及长大,天生圣德,能播种五谷。帝尧任为后稷之官,
使主稼穑,是为周朝始祖。到武王之世,开了周家八百年基业。又春秋时,楚国
大夫斗伯比与云阝子之女偷情,生下一儿。其母云阝夫人以为不雅,私弃于梦泽
之中。云阝子出猎,到于梦泽,见一虎跪下,将乳喂一小儿,心中怪异。那虎乳
罢孩儿,自去了。云阝子教人抱此儿回来,对夫人夸奖此儿:“必是异人。”夫
人认得己女所生,遂将实情说了。云阝子就将女配与斗伯比为妻,教他抚养此儿。
楚国土语唤“乳”做“谷”,唤“虎”做“於菟”。因有虎乳之异,取名曰谷於
菟。后来长大为楚国令尹,则今传说的楚令尹子文就是。所以说:贵人无死法。
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禄。今日说钱公满意要溺死孩儿,又被王婆留住,岂非
天命?
话休絮烦。再说钱婆留长成五六岁,便头角渐异,相貌雄伟,膂力非常。与
里中众小儿游戏厮打,随你十多岁的孩儿,也弄他不过,只索让他为尊。这临安
里中有座山,名石镜山。山有圆石,其光如镜,照见人形。钱婆留每日同众小儿
在山边游戏,石镜中照见钱婆留头带冕旒,身穿蟒衣玉带,众小儿都吃一惊,齐
说:“神道出现。”偏是婆留全不骇惧,对小儿说道:“这镜中神道,就是我!
你们见我,都该下拜。”众小儿罗拜于前,婆留安然受之,以此为常。一日回去,
向父亲钱公说知其事。钱公不信,同他到石镜边照验,果然如此。钱公吃了一惊,
对镜暗暗祷告道:“我儿婆留果有富贵之日,昌大钱宗,愿神灵隐蔽镜中之形,
莫被人见,恐惹大祸。”祷告方毕,教婆留再照时,只见小孩儿的模样,并无王
者衣冠。钱公故意骂道:“孩子家眼花说谎,下次不可如此!”
次日,婆留再到石镜边游戏,众小儿不见了神道,不肯下拜了。婆留心生一
计。那石镜旁边,有一株大树,其大百围,枝叶扶疏,可荫数亩。树下有大石一
块,有七八尺之高。婆留道:“这大树权做个宝殿,这大石权做个龙案。那个先
爬上龙案坐下的,便是登宝殿了,众人都要拜贺他。”众小儿齐声道:“好!”
一齐来爬时,那石高又高,峭又峭,滑又滑,怎生爬得上?天生婆留身材矫捷,
又且有智。他想着:“大树本子上,有几个<革乞>靼,好借脚力。”相在肚里了,
跳上树根,一步步攀缘而上。约莫离地丈许,看得这块大石亲切,放手望下只一
跳,端端正正坐于石上。众小儿发一声喊,都拜倒在地。婆留道:“今日你们服
也不服?”众小儿都应道:“服了。”婆留道:“既然服我,便要听我号令。”
当下折些树枝,假做旗幡;双双成对,摆个队伍,不许混乱。自此为始,每早排
衙行礼;或剪纸为青红旗,分作两军交战,婆留坐石上指挥。一进一退,都有法
度;如违了,他便打。众小儿打他不过,只得依他,无不惧怕。正是:天挺英豪
志量开,休教轻觑小儿孩。未施济世安民手,先见惊天动地才。
再说婆留到十七八岁时,顶冠束发,长成一表人材;生得身长力大,腰阔膀
开,十八般武艺,不学自高。虽曾进学堂读书,粗晓文义便抛开了,不肯专心;
又不肯做农商经纪。在里中不干好事,惯一偷鸡打狗,吃酒赌钱。家中也有些小
家私,都被他赌博,消费得七八了。爹娘若说他不是,他就彆着气,三两日
出去不归。因是管辖他不下,只得由他。此时,里中都唤他做钱大郎,不敢叫他
小名了。一日,婆留因没钱使用,忽然想起:“顾三郎一伙,尝来打合我去贩卖
私盐。我今日身闲无事,何不去寻他?”行到释迦院前,打从戚汉老门首经过。
那戚汉老是钱塘县第一个开赌场的,家中养下几个娼妓,招引赌客。婆留闲时,
也常在他家赌钱、住宿。这一日,忽见戚汉老左手上横着一把行秤,右手提了一
只大公鸡、一个猪头回来。看了婆留便道:“大郎,连日少会。”婆留问道:
“有甚好赌客在家?”汉老道:“不瞒大郎说,本县录事老爷有两位郎君,好的
是赌博,也肯使花酒钱。有多嘴的,对他说了,引到我家坐地,要寻人赌双陆。
人听说是见在官府的儿,没人敢来上桩。大郎有采时,进去赌对一局。他们都是
见采,分文不欠的。”婆留口中不语,心下思量道:“两日正没生意,且去淘摸
几贯钱钞使用。”便向戚汉老道:“别人弱他官府,我却不弱他。便对一局,打
甚紧?只怕采头短少,须吃他财主笑话。少停赌对时,我只说有在你处,你与我
招架一声,得采时平分便了,若还输去,我自赔你。”汉老素知婆留平日赌性最
直,便应道:“使得。”
当下汉老同婆留进门,与二锺相见。这二锺一个叫做锺明,一个叫做锺亮,
他父亲是锺起,见为本县录事之职。汉老开口道:“此间钱大郎,年纪虽少,最
好拳棒,兼善博戏。闻知二位公子在小人家里,特来进见。”原来二锺也喜拳棒,
正投其机;又见婆留一表人材,不胜欢喜。当下叙礼毕,闲讲了几路拳法。锺明
就讨双陆盘摆下,身边取出十两重一锭大银,放在卓上,说道:“今日与钱兄初
次相识,且只赌这锭银子。”婆留假意向袖中一摸,说道:“在下偶然出来拜一
个朋友,遇戚老说公子在此,特来相会,不曾带得什么采来。”回头看着汉老道:
“左右有在你处,你替我答应则个。”汉老一时应承了,只得也取出十两银子,
做一堆儿放着。便道:“小人今日不方便,在此只有这十两银子,做两局赌么?”
自古道:稍粗胆壮。婆留自己没一分钱钞,却教汉老应出银子,胆已自不壮了。
着了急,一连两局都输。锺明收起银子,便道:“得罪,得罪。”教小厮另取一
两银子,送与汉老,作为头钱。汉老虽然还有银子在家,只怕钱大郎又输去了,
只得认着晦气,收了一两银子。将双陆盘掇过一边,摆出酒肴留款。婆留那里有
心饮酒,便道:“公子宽坐,容在下回家去,再取稍来决赌。何如?”锺明道:
“最好。”锺亮道:“既钱兄有兴,明日早些到此,竟日取乐。今日知己相逢,
且共饮酒。”婆留只得坐了。两个妓女唱曲侑酒。正是:赌场逢妓女,银子当砖
块。牡丹花下死,还却风流债。
当日正在欢饮之际,忽闻叩门声。开看时,却是录事衙中当直的,说道:
“老爷请公子议事。教小的们那处不寻到,却在这里!”锺明、锺亮便起身道:
“老父呼唤,不得不去。钱兄,明日须早来顽耍。”嘱罢,向汉老说声“相扰”,
同当直的一齐去了。婆留也要出门,被汉老双手拉住道:“我应的十两银子,几
时还我?”婆留一手劈开便走,口里答道:“来日送还。”出得门来,自言自语
的道:“今日手里无钱,却赌得不爽利。还去寻顾三郎,借几贯钞,明日来翻本。”
带着三分酒兴,径往南门街上而来。向一个僻静巷口撒溺,背后一人将他脑后一
拍,叫道:“大郎,甚风吹到此?”婆留回头看时,正是贩卖私盐的头儿顾三郎。
婆留道:“三郎,今日相访,有句话说。”顾三郎道:“甚话?”婆留道:“不
瞒你说,两日赌得没兴,与你告借百十贯钱去翻本。”顾三郎道:“百十贯钱却
易,只今夜随我去,便有。”婆留道:“那里去?”顾三郎道:“莫问,莫问,
同到城外便知。”
两个步出城门,恰好日落西山,天色渐暝。约行二里之程,到个水港口,黑
影里见缆个小船,离岸数尺。船上芦席满满冒住,密不通风,并无一人。顾三郎
捻起泥块,向芦席上一撒,撒得声响。忽然芦席开处,船舱里钻出两个人来,咳
嗽一声。顾三郎也咳嗽相应。那边两个人,即便撑船拢来。顾三郎同婆留下了船
舱,船舱还藏得四个人。这里两个人下舱,便问道:“三郎,你与谁人同来?”
顾三郎道:“请得主将在此,休得多言,快些开船去。”说罢,众人拿橹动篙,
把这船儿弄得梭子般去了。婆留道:“你们今夜又走什么道路?”顾三郎道:
“不瞒你说,两日不曾做得生意,手头艰难。闻知有个王节使的家小船,今夜泊
在天目山下,明早要进香。此人巨富,船中必然广有金帛,弟兄们欲待借他些使
用。只是他手下有两个苍头,叫做张龙、赵虎,大有本事,没人对付得他。正思
想大郎了得,天幸适才相遇,此乃天使其便,大胆相邀至此。”婆留道:“做官
的贪赃枉法得来的钱钞,此乃不义之财,取之无碍!”
正说话间,听得船头前荡桨响,又有一个小撶船来到。船上共有五条好汉
在上,两船上一般咳嗽相应。婆留已知是同伙,更不问他。只见两船帮近,顾三
郎悄悄问道:“那话儿歇在那里?”撶船上人应道:“只在前面一里之地,我
们已是着眼了。”当下,众人将船摇入芦苇中歇下,敲石取火。众好汉都来与婆
留相见,船中已备得有酒肉,各人大碗酒、大块肉吃了一顿。分拨了器械,两只
船,十三筹好汉,一齐上前进发。遥见大船上灯光未灭,众人摇船拢去,发声喊,
都跳上船头。婆留手执铁棱棒打头,正遇着张龙,早被婆留一棒打落水去。赵虎
望后艄便跑。满船人都唬得魂飞魄散,那个再敢挺敌?一个个跪倒船舱,连声饶
命。婆留道:“众兄弟听我分付:只许收拾金帛,休杀害他性命。”众人依言,
将舟中辎重,恣意搬取。唿哨一声,众人仍分作两队,下了小船,飞也是摇去了。
原来王节使另是一个座船,他家小先到一日。次日,王节使方到,已知家小
船被盗。细开失单,往杭州府告状。杭州刺史董昌准了,行文各县:访拿真赃真
盗。文书行到临安县来,知县差县尉协同缉捕使臣,限时限日的擒拿,不在话下。
再说顾三郎一伙,重泊船于芦苇丛中,将所得利物,众人十三分均分。因婆
留出力,议定多分一分与他。婆留共得了三大锭元宝,百来两碎银,及金银酒器、
首饰又十余件。此时天色渐明,城门已开。婆留怀了许多东西,跳上船头,对顾
三郎道:“多谢作成,下次再当效力。”说罢,进城径到戚汉老家。汉老兀自床
上翻身,被婆留叫唤起来,双手将两眼揩抹,问道:“大郎何事来得恁早?”婆
留道:“锺家兄弟如何还不来?我寻他翻本则个。”便将元宝、碎银及酒器、首
饰,一顿交付与戚汉老。说道:“恐怕又烦累你应采,这些东西都留你处,慢慢
的支销。昨日借你的十两头,你就在里头除了罢。今日二钟来,你替我将几两碎
银做个东道,就算我请他一席。”戚汉老见了许多财物,心中欢喜,连声应道:
“这小事,但凭大郎分付。”婆留道:“今日起早些,既二锺未来,我要寻个静
处,打个盹。”戚汉老引他到一个小小阁儿中,白木床上,叫道:“大郎任意安
乐,小人去梳洗则个。”
却说锺明、锺亮在衙中早饭过了,袖了几锭银子,再到戚汉老家来。汉老正
在门首买东买西,见了二锺,便道:“钱大郎今日做东道相请。在此专候久了,
在小阁中打盹。二位先请进去,小人就来陪奉。”锺明、锺亮两个私下称赞道:
“难得这般有信义之人。”走进堂中。只听得打齁之声,如霹雳一般的响。二钟
吃一惊!寻到小阁中,猛见个丈余长一条大蜥蜴,据于床上,头生两角,五色云
雾罩定。钟明、钟亮一齐叫道:“作怪!”只这声“作怪”,便把云雾冲散,不
见了蜥蜴。定睛看时,乃是钱大郎直挺挺的睡着。弟兄两个心下想道:“常闻说
异人多有变相,明明是个蜥蜴,如何却是钱大郎?此人后来必然有些好外。我们
趁此未遇之先,与他结交,有何不美?”两下商量定。等待婆留醒来,二人更不
言其故,只说:“我弟兄相慕信义,情愿结桃园之义,不知大郎允否?”婆留也
爱二钟为人爽慨,当下就在小阁内,八拜定交。因婆留年最小,做了三弟。这日
也不赌钱,大家畅饮而别。临别时,钟明把昨日赌赢的十两银子,送还婆留。婆
留那里肯收,便道:“戚汉老处,小弟自己还过了。这银,大哥权且留下。且待
小弟手中乏时,相借未迟。”钟明只得收去了。
自此日为始,三个人时常相聚。因是吃酒打人,饮博场中,出了个大名,号
为“钱塘三虎”。这句话,吹在钟起耳朵里,好生不乐。将两个儿子禁约在衙中,
不许他出外游荡。婆留连日不见二钟,在录事衙前探听,已知了这个消息,害了
一怕,好几日不敢去寻二钟相会。正是:取友必须端,休将戏谑看。家严儿学好,
子孝父心宽。
再说钱婆留与二钟疏了,少不得又与顾三郎这伙亲密,时常同去贩盐为盗。
此等不法之事,也不知做下几十遭。原来走私商道路的,第一次胆小,第二次胆
大,第三第四次浑身都是胆了。他不犯本钱,大锭银、大贯钞的使用。侥倖其
事不发,落得快活受用。且到事发再处,他也拚得做得。自古道:若要不知,除
非莫为。只因顾三郎伙内陈小乙,将一对赤金莲花杯在银匠家倒唤银子,被银匠
认出是李十九员外库中之物,对做公的说了。做公的报知县尉,访着了这一伙姓
名,尚未挨拿。
忽一日,县尉请钟录事父子在衙中饮酒。因钟明写得一手好字,县尉邀至书
房,求他写一幅单条。钟明写了李太白《少年行》一篇,县尉展看称美。钟明偶
然一眼,觑见大端石砚下,露出些纸脚。推开看时,写得有多人姓名。钟明有心,
捉个冷眼,取来藏于袖中。背地偷看,却是所访盐盗的单儿。内中有钱婆留名字,
钟明吃了一惊!上席后,不多几杯酒,便推腹痛先回。县尉只道真病,由他去了,
谁知却是钟明的诡计。
当下钟明也不回去,急急跑到戚汉老家,教他转寻婆留说话。恰好婆留正在
他场中铸牌赌色。钟明见了,也无暇作揖,一只臂膊牵出门外。到个僻静处,说
道如此如此,“幸我看见,偷得访单在此。兄弟快些藏躲,恐怕不久要来缉捕,
我须救你不得。一面我自着人替你在县尉处上下使钱,若三个月内不发作时,方
可出头。兄弟千万珍重。”婆留道:“单上许多人,都是我心腹至友。哥哥若营
为时,须一例与他解宽。若放一人到官,众人都是不干净的。”钟明道:“我自
有道理。”说罢,钟明自去了。这一个信息,急得婆留脚也不停,径跑到南门寻
见顾三郎,说知其事。也教他一伙作速移开,休得招风揽火。顾三郎道:“我们
只下了盐船,各镇、市四散撑开,没人知觉,只你守着爹娘,没处去得,怎么好?”
婆留道:“我自不妨事,珍重,珍重。”说罢,别去。从此婆留装病在家,准准
住了三个月。早晚只演习枪棒,并不敢出门。连自己爹娘也道是个异事,却不知
其中缘故。有诗为证:
钟明欲救婆留难,又见婆留转报人。同乐同忧真义气,英雄必不负交亲。
却说县尉次日正要勾摄公事,寻砚底下这幅访单,已不见了,一时乱将起来。
将书房中小厮吊打,再不肯招承。一连乱了三日,没些影响,县尉没做道理处。
此时钟明、钟亮拚却私财,上下使用,缉捕、使臣都得了贿赂,又将白银二百两,
央使臣转送县尉,教他阁起这宗公事。幸得县尉性贪,又听得使臣说道,录事衙
里替他打点。只疑道:“那边先到了录事之手,我也落得放松,做个人情。”收
受了银子,假意立限与使臣缉访。过了一月两月,把这事都放慢了。正是官无三
日紧,又道是有钱使得鬼推磨。不在话下。
话分两头。再表江西洪州,有个术士。此人善识天文,精通相术。白虹贯日,
便知易水奸谋;宝气腾空,预辨丰城神物。决班超封侯之贵,刻邓通饿死之期。
殃祥有准半神仙,占候无差高术士。这术士唤做廖生,预知唐季将乱,隐于松门
山中。忽一日夜坐,望见斗、牛之墟,隐隐有龙文五采,知是王气。算来该是钱
塘分野,特地收拾行囊,来游钱塘。再占云气,却又在临安地面。乃装做相士,
隐于临安市上。每日市中人求相者甚多,都是等闲之辈,并无异人在外。忽然想
起:“录事钟起,是我故友,何不去见他?”即忙到录事衙中通名。钟起知是故
人廖生到此,倒屣而迎。相见礼毕,各叙寒温。钟起叩其来意,廖生屏去从人,
私向钟起耳边说道:“不肖夜来望气,知有异人在于贵县。求之市中数日,杳不
可得。看足下尊相,虽然贵显,未足以当此也。”钟起乃召明、亮二子,求他一
看。廖生道:“骨法皆贵,然不过人臣之位。所谓异人,上应着斗、牛间王气,
惟天子足以当之,最下亦得五霸、诸侯,方应其兆耳。”钟起乃留廖生在衙中过
宿。
次日,钟起只说县中有疑难事,欲共商议。备下酒席在吴山寺中,悉召本县
有名目的豪杰来会,令廖生背地里一个个看过。其中贵贱不一,皆不足以当大贵
之兆。当日席散,钟起再邀廖生到衙。欲待来日,更搜寻乡村豪杰,教他饱看。
此时天色将晚,二人并马而回。
却说钱婆留在家,已守过三个月无事,喜欢无限。想起二钟救命之恩,大着
胆,来到县前。闻得钟起在吴山寺宴会,悄地到他衙中,要寻二钟兄弟拜谢。钟
明、钟亮知是婆留相访,乘着父亲不在,慌忙出来相迎聚话。忽听得马铃声响,
钟起回来了。婆留望见了钟起,唬得心头乱跳,低着头,望外只顾跑。钟起问:
“是甚人?”喝教拿下。廖生急忙向钟起说道:“奇哉,怪哉!所言异人,乃应
在此人身上,不可慢之。”钟起素信廖生之术,便改口教人:“好好请来相见。”
婆留只得转来。钟起问其姓名,婆留好像泥塑木雕的,那里敢说!钟起焦燥,乃
唤两个儿子问:“此人何姓何名?住居何处?缘何你与他相识?”钟明料瞒不过,
只得说道:“此人姓钱,小名婆留,乃临安里人。”钟起大笑一声,扯着廖生背
地说道:“先生错矣!此乃里中无赖子,目下幸逃法网,安望富贵乎?”廖生道:
“我已决定不差。足下父子之贵,皆因此人而得。”乃向婆留说道:“你骨法非
常,必当大贵,光前耀后!愿好生自爱。”又向钟起说道:“我所以访求异人者,
非贪图日后挈带富贵,正欲验我术法神耳。从此更十年,吾言必验,足下识之。
只今日相别,后会未可知也。”说罢,飘然而去。钟起才信道婆留是个异人,钟
明、钟亮又将戚汉老家所见蜥蜴生角之事,对父亲述之,愈加骇然。当晚,钟起
便教儿子留款婆留。劝他:“勤学枪棒,不可务外为非,致损声名。家中乏钱使
用,我当相助。”由此钟明、钟亮仍旧与婆留往来不绝,比前更加亲密。有诗为
证:
堪嗟豪杰混风尘,谁向贫穷识异人?只为廖生能具眼,顿令录事款嘉宾。
话说唐僖宗乾符二年,黄巢兵起,攻掠浙东地方。杭州刺史董昌,出下募兵
榜文。钟起闻知此信,对儿子说道:“即今黄寇猖獗,兵锋至近,刺史募乡勇杀
贼。此乃壮士立功之秋,何不劝钱婆留一去?”钟明、钟亮道:“儿辈皆愿同他
立功。”钟起欢喜。当下请到婆留,将此情对他说了。婆留磨拳撑掌,踊跃愿行。
一应衣甲、器仗,都是钟起支持;又将银二十两,助婆留为安家之费。改名钱镠,
表字具美,取“留”、“镠”二音相同故也。三人辞家上路,直到杭州,见了刺
史董昌。董昌见他器岸魁梧,试其武艺,果然熟闲,不胜之喜。皆署为裨将,军
前听用。
不一日,探子报道:“黄巢兵数万,将犯临安,望相公策应。”董昌就假钱
镠以兵马使之职,使领兵往救。问道:“此行用兵几何?”钱镠答道:“将在谋
不在勇,兵贵精不贵多。愿得二钟为助,兵三百人足矣。”董昌即命钱镠于本州
军伍,自行挑选三百人,同钟明、钟亮率领,望临安进发。
到石鉴镇,探听贼兵离镇止十五里。钱镠与二钟商议道:“我兵少,贼兵多;
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宜出奇兵应之。”乃选弓弩手二十名,自家率领,多带良
箭,伏山谷险要之处。先差炮手二人,伏于贼兵来路;一等贼兵过险,放炮为号,
二十张强弓,一齐射之。钟明、钟亮各引一百人左右埋伏,准备策应。余兵散布
山谷,扬旗呐喊,以助兵势。
分拨已定,黄巢兵早到。原来石鉴镇山路险隘,止容一人一骑。贼先锋率前
队兵度险,皆单骑鱼贯而过。忽听得一声炮响,二十张劲弩齐发。贼人大惊,正
不知多少人马。贼先锋身穿红锦袍,手执方天画戟,领插令字旗,跨一匹瓜黄战
马,正扬威耀武而来;却被弩箭中了颈项,倒身颠下马来。贼兵大乱。钟明、钟
亮引着二百人,呼风喝势,两头杀出。贼兵着忙,又听得四围呐喊不绝,正不知
多少军马,自相蹂踏。斩首五百余级,余贼溃散。
钱镠全胜了一阵,想道:“此乃侥幸之计,可一用不可再也。若贼兵大至,
三百人皆为齑粉矣。”此去三十里外,有一村,名八百里。引兵屯于彼处。乃对
道旁一老媪说道:“若有人问你临安兵的消息,但言屯八百里就是。”
却说黄巢听得前队在石鉴镇失利,统领大军,弥山蔽野而来。到得镇上,不
见一个官军,遣人四下搜寻居民问信。少停,拿得老媪到来。问道:“临安军在
那里?”老媪答道:“屯八百里。”再三问时,只是说:“屯八百里。”黄巢不
知“八百里”是地名,只道官军四集,屯了八百里路之远。乃叹道:“向者二十
弓弩手,尚然敌他不过,况八百里屯兵乎?杭州不可得也!”于是贼兵不敢停石
鉴镇上,径望越州一路而去。临安赖以保全。有诗为证:
能将少卒胜多人,良将机谋妙若神。三百兵屯八百里,贼军骇散息烽尘。
再说越州观察使刘汉宏,听得黄巢兵到,一时不曾做得准备。乃遣人打话情
愿多将金帛犒军,求免攻掠。黄巢受其金帛,亦径过越州而去。原来刘汉宏先为
杭州刺史,董昌在他手下做裨将,充募兵使。因平了叛贼王郢之乱,董昌有功,
就升做杭州刺史,刘汉宏却升做越州观察使。汉宏因董昌在他手下出身,屡屡欺
侮;董昌不能堪,渐生嫌隙。今日巢贼经过越州,虽然不曾杀掠,却费了许多金
帛;访知杭州到被董昌得胜报功,心中愈加不平。有门下宾客沈苛献计道:“临
安退贼之功,皆赖兵马使钱镠用谋取胜。闻得钱镠智勇足备,明公若驰咫尺之书,
厚具礼币,只说越州贼寇未平,向董昌借钱镠来此征剿。哄得钱镠到此,或优待
以结其心,或寻事以斩其首。董昌割去右臂,无能为矣。方今朝政颠倒,宦官弄
权,官家威令不行。天下英雄,皆有割据一方之意。若吞并董昌,奄有杭、越,
此霸王之业也。”刘汉宏为人,志广才疏;这一席话,正投其机。以手抚沈苛之
背,连声赞道:“吾心腹人所见极明。妙哉,妙哉!”即忙修书一封:“汉宏再
拜,奉书于故人董公麾下:顷者巢贼猖獗,越州兵微将寡,难以备御。闻麾下有
兵马使钱镠,谋能料敌,勇称冠军。今贵州已平,乞念唇齿之义,遣镠前来,协
力拒贼,事定之后,功归麾下。聊具金甲一副,名马二匹,权表微忱,伏乞笑纳。”
原来董昌也有心疑忌刘汉宏,先期差人打听越州事情,已知黄巢兵退。如今
书上反说巢寇猖獗,其中必有缘故。即请钱镠来商议。钱镠道:“明公与刘观察
隙嫌已构,此不两立之势也。闻刘观察自托帝王之胄,欲图非望。巢贼在境不发
兵相拒,乃以金帛买和,其意不测。明公若假精兵二千付镠,声言相助。汉宏无
谋,必欣然见纳。乘便图之,越州可一举而定。于是表奏朝廷,坐汉宏以和贼谋
叛之罪。朝廷方事姑息,必重奖明公之功。明公勋垂于竹帛,身安于泰山,岂非
万全之策乎?”董昌欣然从之。即打发回书,着来使先去。随后发精兵二千,付
与钱镠。临行嘱道:“此去见机而作,小心在意。”
却说刘汉宏接了回书,知道董昌已遣钱镠到来,不胜之喜!便与宾客沈苛商
议。沈苛道:“钱镠所领二千人,皆胜兵也。若纵之入城,实为难制。今俟其未
来,预令人迎之,使屯兵于城外,独召钱镠相见。彼既无羽翼,惟吾所制。然后
遣将代领其兵,厚加恩劳,使倒戈以袭杭州。疾雷不及掩耳,董昌可克矣。”刘
汉宏又赞道:“吾心腹人所见极明。妙哉,妙哉!”即命沈苛出城,迎候钱镠。
不在话下。
再说钱镠领了二千军马,来到越州城外。沈苛迎住,相见礼毕,沈苛道:
“奉观察之命:城中狭小,不能容客兵,权于城外屯札;单请将军入城相会。”
钱镠已知刘汉宏掇赚之计,便将计就计,假意发怒道:“钱某本一介匹夫,荷察
使不嫌愚贱,厚币相招。某感察使知己之恩,愿以肝脑相报。董刺史与察使外亲
内忌,不欲某来;又只肯发兵五百人。某再三勉强,方许二千之数。某挑选精壮,
一可当百,特来辅助察使,成百世之功业。察使不念某勤劳,亲行犒劳;乃安坐
城中,呼某相见,如呼下隶,此非敬贤之道!某便引兵而回,不愿见察使矣。”
说罢,仰面叹云:“钱某一片壮心,可惜,可惜!”沈苛只认是真心,慌忙收科
道:“将军休要错怪,观察实不知将军心事。容某进城对观察说知,必当亲自劳
军,与将军相见。”说罢,飞马入城去了。钱镠分付手下心腹将校:如此如此。
各人暗做准备。
且说刘汉宏听沈苛回话,信以为然。乃杀牛宰马,大发刍粮,为犒军之礼。
旌旗鼓乐前导,直到北门外馆驿中坐下,等待钱镠入见,指望他行偏裨见主将之
礼。谁知钱镠领着心腹二十馀人,昂然而入。对着刘汉宏拱手道:“小将甲胄在
身,恕不下拜了。”气得刘汉宏面如土色。沈苛自觉失信,满脸通红,上前发怒
道:“将军差矣!常言军有头,将有主。尊卑上下,古之常礼。董刺史命将军来
与观察助力,将军便是观察麾下之人;况董刺史出身观察门下,尚然不敢与观察
敌体,将军如此倨傲,岂小觑我越州无军马乎?”说声未绝,只见钱镠大喝道:
“无名小子,敢来饶舌。”将头巾望上一肸,二十余人,一齐发作。说时迟,那
时快,钱镠拔出佩剑,沈苛不曾防备,一刀剁下头来。刘汉宏望馆驿后便跑。手
下跟随的,约有百馀人,一齐上前,来拿钱镠。怎当钱镠神威雄猛,如砍瓜切菜,
杀散众人,径往馆驿后园来寻刘汉宏,并无踪迹。只见土墙上缺了一角,已知爬
墙去了。钱镠懊悔不迭,率领二千军众,便想攻打越州。看见城中已有准备,自
己后军无继,孤掌难鸣;只得拨转旗头,重回旧路。城中刘汉宏闻知钱镠回军,
即忙点精兵五千,差骁将陆萃为先锋,自引大军,随后追袭。
却说钱镠也料定越州军马必来追赶,昼夜兼行。来到白龙山下,忽听得一棒
锣声,山中拥出二百余人,一字儿拨开。为头一个好汉,生得如何?怎生打扮?
一头裹金线唐巾,身穿绿锦衲袄。腰拴搭膊,脚套皮靴。挂一副弓箭袋,拿一柄
泼风刀。生得浓眉大眼,紫面拳须。私商船上有名人,厮杀场中无敌手。钱镠出
马,上前观看。那好汉见了钱镠,撇下刀,纳头便拜。钱镠认得是贩盐为盗的顾
三郎,名唤顾全武,乃滚鞍下马,扶起道:“三郎,久别!如何却在此处?”顾
全武道:“自蒙大郎活命之恩,无门可补报。闻得黄巢兵到,欲待倡率义兵,保
护地方,就便与大郎相会。后闻大郎破贼成功,为朝廷命官;又闻得往越州刘观
察处效用。不才聚起盐徒二百余人,正要到彼相寻帮助,何期此地相会?不知大
郎回兵,为何如此之速?”钱镠把刘汉宏事情,备细说了一遍。便道:“今日天
幸得遇三郎,正有相烦之处。小弟算定刘汉宏必来追赶,因此连夜而行。他自恃
先达,不以董刺史为意。又杭州是他旧治,追赶不着,必然直趋杭州,与董家索
斗。三郎率领二百人,暂住白龙山下,待他兵过,可行诈降之计。若兵临杭州,
只看小弟出兵迎敌,三郎从中而起,汉宏可斩也。若斩了汉宏,便是你进身之阶。
小弟在董刺史前一力保荐,前程万里!不可有误。”顾全武道:“大郎分付,无
有不依。”两人相别,各自去了。正是:太平处处皆生意,衰乱时时尽杀机。我
正算人人算我,战场能得几人归?
却说刘汉宏引兵追到越州界口,先锋陆萃探知钱镠星夜走回,来禀汉宏回军。
汉宏大怒道:“钱镠小卒,吾为所侮,有何面目回见本州百姓!杭州吾旧时管辖
之地,董昌吾所荐拔;吾今亲自引兵到彼,务要董昌杀了钱镠,输情服罪,方可
恕饶。不然,誓不为人!”当下喝退陆萃,传令起程,向杭州进发。行至富阳白
龙山下,忽然一棒锣声,涌出二百余人,一字儿摆开。为头一个好汉,手执大刀,
甚是凶勇。汉宏吃了一惊,正欲迎敌。只见那汉约住刀头,厉声问道:“来将可
是越州刘察使么?”汉宏回言:“正是。”那好汉慌忙撇刀在地,拜伏马前,道:
“小人等候久矣。”刘汉宏问其来意。那汉道:“小人姓顾,名全武,乃临安县
人氏。因贩卖私盐,被州县访名擒捉,小人一向在江湖上逃命。近闻同伙兄弟钱
镠出头做官,小人特往投奔。何期他妒贤嫉能,贵而忘贱,不相容纳,只得借白
龙山权住落草。昨日钱镠到此经过,小人便欲杀之。争奈手下众寡不敌,怕不了
事。闻此人得罪于察使,小人愿为前部,少效犬马之劳。”刘汉宏大喜!便教顾
全武代了陆萃之职,分兵一千前行。陆萃改作后哨。
不一日,来到杭州城下。此时钱镠已见过董昌,预作准备。闻越州兵已到,
董昌亲到城楼上,叫道:“下官与察使同为朝廷命官,各守一方。下官并不敢得
罪察使,不知到此何事?”刘汉宏大骂道:“你这背恩忘义之贼!若早识时务,
斩了钱镠,献出首级,免动干戈。”董昌道:“察使休怒,钱镠自来告罪了。”
只见城门开处,一军飞奔出来,来将正是钱镠。左有钟明,右有钟亮,径冲入敌
阵,要拿刘汉宏。汉宏着了忙,急叫:“先锋何在?”旁边一将应声道:“先锋
在此!”手起刀落,斩汉宏于马下。把刀一招,钱镠直杀入阵来,大呼:“降者
免死!”五千人不战而降,陆萃自刎而亡。斩汉宏者,乃顾全武也。正是:
有谋无勇堪资画,有勇无谋易丧生。必竟有谋兼有勇,伫看百战百成功。
董昌看见斩了刘汉宏,大开城门收军。钱镠引顾全武见了董昌,董昌大喜!
即将汉宏罪状申奏朝廷,并列钱镠以下诸将功次。那时朝廷多事,不暇究问,乃
升董昌为越州观察使,就代刘汉宏之位;钱镠为杭州刺史,就代董昌之位;钟明、
钟亮及顾全武俱有官爵。钟起将亲女嫁与钱镠为夫人。董昌移镇越州,将杭州让
与钱镠。钱公、钱母都来杭州居住,一门荣贵,自不必说。
却说临安县有个农民,在天目山下锄田,锄起一片小小石碑,镌得有字几行。
农民不识,把与村中学究罗平看之。罗学究拭土辨认,乃是四句谶语。道是:
“天目山垂两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塘。海门一点巽峰起,五百年间出帝王。”后
面又镌“晋郭璞记”四字。罗学究以为奇货,留在家中。次日,怀了石碑,走到
杭州府,献与钱镠刺史,密陈天命。钱镠看了,大怒道:“匹夫造言欺我?合当
斩首!”罗学究再三苦求,方免。喝教乱棒打出,其碑就庭中毁碎。原来钱镠已
知此是吉谶,合应在自己身上。只恐声扬于外,故意不信。乃见他心机周密处。
再说罗学究被打,深恨刺史无礼,好意反成恶意。心生一计,“不若将此碑
献与越州董观察,定有好处。”想:“此碑虽然毁碎,尚可凑看。”乃私赂守门
吏卒,在庭中拾将出来。原来只破作三块,将字迹凑合,一毫不损。罗平心中大
喜,依旧包裹石碑,取路到越州去。行了二日,路上忽逢一簇人,攒拥着一个十
二三岁的孩儿。那孩子手中提着一个竹笼,笼外覆着布幕,内中养着一只小小翠
鸟。罗平挨身上前,问其缘故。众人道:“这小鸟儿,又非鹦哥,又非鸜鹆,
却会说话。我们要问这孩子买他玩耍,还了他一贯足钱,还不肯。”话声未绝,
只见那小鸟儿,将头颠两颠,连声道:“皇帝董!皇帝董!”罗平问道:“这小
鸟儿还是天生会话?还是教成的?”孩子道:“我爹在乡里砍柴,听得树上说话,
却是这畜生。将栖竿栖得来,是天生会话的。”罗平道:“我与你两贯足钱,卖
与我罢。”孩子得了两贯钱,欢欢喜喜的去了。罗平捉了鸟笼,急急赶路。
不一日,来到越州,口称有机密事,要见察使。董昌唤进,屏开从人,正要
问时,那小鸟儿又在笼中叫道:“皇帝董!皇帝董!”董昌大惊!问道:“此何
鸟也?”罗平道:“此鸟不知名色,天生会话,宜呼曰‘灵鸟’。”因于怀中取
出石碑,备陈来历:“自晋初至今,正合五百之数。方今天子微弱,唐运将终。
梁、晋二王,互相争杀。天下英雄,皆有割据一方之意。钱塘原是察使创业之地,
灵碑之出,非无因也。况灵鸟吉祥,明示天命。察使先破黄巢,再斩汉宏,威名
方盛,远近震悚。若乘此机会,用越、杭之众,兼并两浙。上可以窥中原,下亦
不失为孙仲谋矣。”原来董昌见天下纷乱,久有图霸之意;听了这一席话,大喜
道:“足下远来,殆天赐我立功也。事成之日,即以本州观察相酬。”于是拜罗
平为军师,招集兵马;又于民间科敛,以充粮饷。命巧匠制就金丝笼子,安放
“灵鸟”,外用蜀锦为衣罩之。又写密书一封,差人送到杭州钱镠,教他募兵听
用。
钱镠见书,大惊道:“董昌反矣。”乃密表奏朝廷。朝廷即拜钱镠为苏、杭
等州观察。于是钱镠更造杭城,自秦望山至于范浦,周围七十里。再奉表闻,加
镇海军节度使,封开国公。董昌闻知朝廷累加钱镠官爵,心中大怒,骂道:“贼
狗奴,敢卖吾得官耶?吾先取杭州,以泄吾恨。”罗平谏道:“钱镠异志未彰,
且新膺庞命,讨之无名。不若诈称朝命,先正王位。然后以尊临卑,平定睦州,
广其兵势。假道于杭,以临湖州。待钱镠不从,乘间图之;若出兵相助,是明公
不战而得杭州矣。又何求乎?”董昌依其言,乃假装朝廷诏命,封董昌为越王之
职,使专制两浙诸路军马,旗帜上都换了越王字号。又将灵碑及灵鸟宣示州中百
姓,使知天意。民间三丁抽一,得兵五万,号称十万,浩浩荡荡,杀奔睦州来。
睦州无备,被董昌攻破了。停兵月余,改换官吏;又选得精兵三万人,军威甚盛。
自谓天下无敌,谋称越帝。征兵杭州,欲攻湖州。钱镠道:“越兵正锐,不可当
也,不如迎之。待其兵顿湖州,遂乘其弊,无不胜矣。”于是先遣钟明卑词犒师,
续后亲领五千军马,愿为前部自效。董昌大喜!行了数日,钱镠伪称有疾,暂留
途中养病。董昌更不疑惑,催兵先进。有诗为证:
勾践当年欲豢吴,卑辞厚礼破姑苏。董昌不识钱镠意,犹恃兵威下太湖。
却说钱镠打听越州兵去远,乃引兵而归。挑选精兵千人,假做越州军旗号,
遣顾全武为先锋,来袭越州。又分付钟明、钟亮,各引精兵五百,潜屯余杭之境。
分付:“不可妄动。直待董昌还救越州时节,兵从此过,然后自后掩袭。他无心
恋战,必获全胜。”分拨已定,乃对宾客钟起道:“守城之事,专以相委。越州
乃董贼巢穴,吾当亲往观变。若巢穴既破,董昌必然授首无疑矣。”乃自引精兵
二千,接应顾全武军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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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24 | 显示全部楼层
却说顾全武打了越州兵旗号,一路并无阻碍,直到越州城下。只说催趱攻城
火器,赚开城门。顾全武大喝道:“董昌僣号,背叛朝廷。钱节使奉诏来讨,大
军十万已在城外矣。”越州城中军将,都被董昌带去,留的都是老弱,谁敢拒敌?
顾全武径入府中,将伪世子董荣及一门老幼三百余人,拘于一室,分兵守之。恰
好杭州大军已到,闻知顾全武得了城池,整军而入,秋毫无犯。顾全武迎钱镠入
府。出榜安民已定,写书一封,遣人往董昌军中投递。书曰:“镠闻:天无二日,
土无二王。今唐运虽衰,天命未改。而足下妄自矜大,僣号称兵。凡为唐臣,谁
不愤疾?镠迫于公义,辄遣副将顾全武率兵讨逆。兵声所至,越人倒戈。足下全
家,尽已就缚。若能见机伏罪,尚可全活。乞早自裁,以救一家之命。”
却说董昌攻打湖州不下,正在帐中纳闷。又听得灵鸟叫声:“皇帝董,皇帝
董!”董昌揭起锦罩看时,一个眼花,不见灵鸟,只见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在金
丝笼内挂着。认得是刘汉宏的面庞,唬得魂不附体,大叫一声,蓦然倒地。众将
急来救醒,定睛半晌,再看笼子内,都是点点血迹,果然没了灵鸟。董昌心中大
恶,急召罗军师商议,告知其事。问道:“主何吉凶?”罗平心知不祥之兆,不
敢直言,乃说道:“大越帝业,因斩刘汉宏而起。今汉宏头现,此乃克敌之征也。”
说犹未了,报道:“杭州差人下书。”董昌拆开看时,知道越州已破,这一惊非
小。罗平道:“兵家虚虚实实,未可尽信。钱镠托病回兵,必有异谋,故造言以
煽惑军心,明公休得自失主张。”董昌道:“虽则真伪未定,亦当回军,还顾根
本。”罗平叫将来使斩讫,恐泄漏消息。再教传令:“并力攻城!”使城中不疑,
夜间好办走路。是日,攻打湖州,至晚方歇。捱到二更时分,拔寨都起。骁将薛
明、徐福各引一万人马先行,董昌中军随后进发,却将睦州带来的三万军马,与
罗平断后。湖州城中见军马已退,恐有诡计,不敢追袭。
且说徐、薛二将,引兵昼夜兼行,早到馀杭山下。正欲埋锅造饭,忽听得山
凹里连珠炮响,鼓角齐鸣,钟明、钟亮两枝人马,左右杀将出来。薛明接住钟明
厮杀,徐福接住钟亮厮杀。徐、薛二将,虽然英勇,争奈军心惶惑,都无心恋战;
且昼夜奔走,俱已疲倦,怎当虎狼般这两枝生力军?自古道:“兵离将败。”薛
明看见军伍散乱,心中着忙,措手不迭,被钟明斩于马下。拍马来夹攻徐福,徐
福敌不得二将,亦被钟亮斩之。众军都弃甲投降。二钟商议道:“越兵前部虽败,
董昌大军随后即至,众寡不敌。不若分兵埋伏,待其兵已过去,从后击之。彼知
前部有失,必然心忙思窜,然后可获全胜矣。”当下商量已定,将投降军众纵去,
使报董昌消息。
却说董昌大军正行之际,只见败军纷纷而至。报道:“徐、薛二将,俱已阵
亡。”董昌心胆俱裂,只得抖擞精神,麾兵而进。过了余杭山下,不见敌军,正
在疑虑。只听后面连珠炮响,两路伏兵齐起,正不知多少人马!越州兵争先逃命,
自相蹂踏,死者不计其数。直奔了五十余里,方才得脱。收拾败军,三停又折一
停,只等罗平后军消息。谁知睦州兵虽然跟随董昌,心中不顺。今日见他回军,
几个裨将商议,杀了罗平,将首级向二钟处纳降,并力来追董昌。董昌闻了此信,
不敢走杭州大路,打宽转打从临安、桐庐一路而行。
这里钱镠早已算定:预先取钟起来守越州,自起兵回杭州,等候董昌。却教
顾全武领一千人马,在临安山险处埋伏,以防窜逸。董昌行到临安,军无队伍。
正当爬山过险,却不提防顾全武一枝军冲出。当先顾全武一骑马,一把刀,横行
直撞,逢人便杀,大喝:“降者免死!”军士都拜伏于地,那个不要性命的,敢
来交锋?董昌见时势不好,脱去金盔、金甲,逃往村农家逃难,被村中绑缚献出。
顾全武想道:“越兵虽降,其势甚众,怕有不测。”一刀割了董昌首级,以绝越
兵之意。重赏村农。正欲下寨歇息,忽听得山凹中鼓角震天。尘头起处,军马无
数而来。顾全武道:“此必越州军后队也。”绰刀上马,准备迎敌。马头近处,
那边拥出二员大将,不是别人,正是钟明、钟亮,为追赶董昌到此。三人下马相
见,各叙功勋。是晚,同下寨于临安地方。次日,拔寨都起。行了二日,正迎着
钱镠军马。
原来钱镠哨探得董昌打从临安远转,怕顾全武不能了事,自起大军来接应。
已知两路人马,都已成功,合兵回杭州城来。真个是: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吟
吟齐唱凯歌回。顾全武献董昌首级,二钟献薛明、徐福、罗平首级。钱镠传令:
向越州监中取董昌家属三百口,尽行诛戮,写表报捷,此乃唐昭宗皇帝乾宁四年
也。
那时中原多事,吴越地远,朝廷力不能及。闻钱镠讨叛成功,上表申奏,大
加叹赏。锡以铁券、诰命,封为上柱国、彭城郡王,加中书令。未几,进封越王。
又改封吴王。润、越等十四州,得专封拜。此时钱镠志得意满,在杭州起造王府
宫殿,极其壮丽。父亲钱公已故,钱母尚存,奉养宫中;锦衣玉食,自不必说。
钟氏册封王妃;钟起为国相,同理政事;钟明、钟亮及顾全武俱为各州观察使之
职。
其年大水,江潮涨溢,城垣都被冲击。乃大起人夫,筑捍海塘,累月不就。
钱镠亲往督工,见江涛汹涌,难以施功。钱镠大怒,喝道:“何物江神?敢逆吾
意!”命强弩数百,一齐对潮头射去,波浪顿然敛息。不勾数日,捍海塘筑完,
命其门曰候潮门。
钱镠叹道:“闻古人有云: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耳。”乃择日往临安,
展拜祖父坟茔,用太牢祭享。旌旗鼓吹,振耀山谷。改临安县为衣锦军,石鉴山
名为衣锦山。用锦绣为被,蒙覆石镜,设兵看守,不许人私看。初时所坐大石,
封为衣锦石;大树封为衣锦将军,亦用锦绣遮缠。风雨毁坏,更换新锦。旧时所
居之地,号为衣锦里,建造牌坊。贩盐的担儿,也裁个锦囊韬之,供养在旧居堂
屋之内,以示不忘本之意。杀牛宰马,大排筵席,遍召里中故旧。不拘男妇,都
来宴会。其时,有一邻妪,年九十余岁,手提一壶白酒,一盘角黍,迎着钱镠,
呵呵大笑,说道:“钱婆留今日直恁长进,可喜,可喜!”左右正欲么喝,钱镠
道:“休得惊动了他。”慌忙拜倒在地,谢道:“当初若非王婆相救,留此一命,
怎有今日?”王婆扶起钱镠,将白酒满斟一瓯送到,钱镠一饮而尽;又将角黍供
去,镠亦啖之。说道:“钱婆留今日有得吃,不劳王婆费心,老人家好去自在。”
命县令拨里中肥田百亩,为王婆养终之资。王婆称谢而去。
只见里中男妇毕集,见了钱镠蟒衣玉带,天人般妆束,一齐下跪。钱镠扶起,
都教坐了,亲自执觞送酒。八十岁以上者,饮金杯;百岁者,饮玉杯。那时饮玉
杯者,也有十馀人。钱镠送酒毕,自起歌曰:
三节还乡挂锦衣,吴越一王驷马归。天明明兮爱日挥,百岁荏兮会时稀。
父老皆是村民,不解其意,面面相觑,都不做声。钱镠觉他意不欢畅,乃改
为吴音再歌。歌曰:
你辈见侬底欢喜,别是一般滋味子。长在我侬心子里,我侬断不忘记你。
歌罢,举座欢笑,都拍手齐和。是日,尽欢而罢。明日又会,如此三日,各
各有绢帛赏赐。开赌场的戚汉老已故,召其家,厚赐之。仍归杭州。
后唐王禅位于梁,梁王朱全忠改元开平,封钱镠为吴越王,寻授天下兵马都
元帅。钱镠虽受王封,其实与皇帝行动不殊,一般出警入跸,山呼万岁。据欧阳
公《五代史·叙》说,吴越亦曾称帝改元,至今杭州各寺院有天宝、宝大、宝正
等年号,皆吴越所称也。自钱镠王吴越,终身无邻国侵扰,享年八十有一而终,
谥曰武肃。传子元瓘,元瓘传子佐,佐传弟俶。宋太祖陈桥受禅之后,钱俶来朝。
到宋太宗嗣位,钱俶纳土归朝,改封邓王。钱氏独霸吴越凡九十八年,天目山石
碑之谶,应于此矣。后人有诗赞云:
将相本无种,帝王自有真。昔年盐盗辈,今日锦衣人。
石鉴呈形异,廖生决相神。笑他皇帝董,碑谶枉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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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卷 木绵庵郑虎臣报冤


荷花桂子不胜悲,江介年华忆昔时。天目山来孤凤歇,海门潮去六龙移。
贾充误世终无策,庾信哀时尚有词。莫向中原夸绝景,西湖遗恨是西施。
这一首诗是张志远所作。只为宋朝南渡以后,绍兴、淳熙年间息兵罢战,君
相自谓太平,纵情佚乐,士大夫赏玩湖山,无复恢复中原之志,所以末一联诗说
道:“莫向中原夸绝景,西湖遗恨是西施。”那时,西湖有三秋桂子,十里荷香,
青山四围,中涵绿水,金碧楼台相间,说不尽许多景致。苏东坡学士有诗云: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两相宜。”因此群臣耽山水之乐,忘社稷之忧,恰
如吴宫被西施迷惑一般。
当初吴王夫差宠幸一个妃子,名曰西施,日逐在百花洲、锦帆泾、姑苏台,
流连玩赏。其时有个佞臣伯嚭,逢君之恶,劝他穷奢极欲,诛戮忠臣,以致越兵
来袭,国破身亡。今日宋朝南渡之后,虽然夷势猖獗,中原人心不忘赵氏,尚可
乘机恢复,也只为听用了几个奸臣,盘荒懈惰,以致于亡。那几个奸臣?秦桧、
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秦桧居相位一十九年,力主和议,杀害岳飞,解散张、
韩、刘诸将兵柄。韩侂胄居相位一十四年,陷害了赵汝愚丞相,罢黜道学诸臣,
轻开边衅,辱国殃民。史弥远在相位二十六年,谋害了济王竑,专任憸壬以居
台谏,一时正人君子,贬斥殆尽。那时蒙古盛强,天变屡见,宋朝事势已去了七
八了。也是天数当尽,又生出个贾似道来,他在相位一十五年,专一蒙蔽朝廷,
偷安肆乐;后来虽贬官黜爵,死于木绵庵,不救亡国之祸。有诗为证:
奸邪自古误人多,无奈君王轻信何?朝论若分忠佞字,太平玉烛永调和。
话说南宋宁宗皇帝嘉定年间,浙江台州一个官人,姓贾,名涉。因往临安府
听选,一主一仆,行至钱塘,地名叫做凤口里。行路饥渴,偶来一个村家歇脚,
打个中火。那人家竹篱茅舍,甚是荒凉。贾涉叫声:“有人么?”只见芦帘开处,
走个妇人出来。那妇人生得何如?面如满月,发若乌云,薄施脂粉,尽有容颜,
不学妖娆,自然丰韵。鲜眸玉腕,生成福相端严;裙布钗荆,任是村妆希罕。分
明美玉藏顽石,一似明珠坠堑渊。随他呆子也消魂,况是客边情易动。那妇人见
了贾涉,不慌不忙,深深道个万福。贾涉看那妇人是个福相,心下踌躇道:“吾
今壮年无子,若得此妇为妾,心满意足矣!”便对妇人说道:“下官往京候选,
顺路过此;欲求一饭,未审小娘子肯为炊爨否?自当奉谢。”那妇人笑道:“奴
家职在中馈,炊爨当然;况是尊官荣顾,敢不遵命?但丈夫不在,休嫌怠慢。”
贾涉见他应对敏捷,愈加欢喜。
那妇人进去不多时,捧两碗熟豆汤出来,说道:“村中乏茶,将就救渴。”
少停,又摆出主仆两个的饭来。贾涉自带得有牛脯、干菜之类,取出嗄饭。那妇
人又将大磁壶盛着滚汤,放在桌上,道:“尊官净口。”贾涉见他殷勤,便问道:
“小娘子尊姓?为何独居在此?”那妇人道:“奴家胡氏,丈夫叫做王小四。因
连年种田折本,家贫无奈,要同奴家去投靠一个财主过活。奴家立誓不从,丈夫
拗奴不过,只得在左近人家趁工度日,奴家独自守屋。”贾涉道:“下官有句不
识进退的言语,未知可否?”那妇人道:“但说不妨。”贾涉道:“下官颇通相
术,似小娘子这般才貌,决不是下贱之妇。你今屈身随着个村农,岂不担误终身?
况你丈夫家道艰难,顾不得小娘子体面。下官壮年无子,正欲觅一侧室,小娘子
若肯相从,情愿多将金帛,赠与贤夫,别谋婚娶,可不两便?”那妇人道:“丈
夫也曾几番要卖妾身,是妾不肯。既尊官有意见怜,待丈夫归时,尊官自与他说,
妾不敢擅许。”说犹未了,只见那妇人指着门外道:“丈夫回也。”
只见王小四戴一顶破头巾,披一件旧白布衫,吃得半醉,闯进门来。贾涉便
起身道:“下官是往京听选的,偶借此中火,甚是搅扰。”王小四答道:“不妨
事!”便对胡氏说道:“主人家少个针线娘,我见你平日好手针线,对他说了。
他要你去教导他女娘生活,先送我两贯足钱。这遍要你依我去去。”胡氏半倚着
芦帘内外,答道:“后生家脸皮,羞答答地,怎到人家去趁饭?不去,不去。”
王小四发个喉急,便道:“你不去时,我没处寻饭养你。”贾涉见他说话凑巧,
便诈推解手,却分付家童将言语勾搭他道:“大伯,你花枝般娘子,怎舍得他往
别人家去?”王小四道:“小哥,你不晓得我穷汉家事体。一日不识羞,三日不
忍饿,却比不得大户人家,吃安闲茶饭。似此乔模乔样,委的我家住不了。”家
童道:“假如有个大户人家,肯出钱钞,讨你这位小娘子去,你舍得么?”王小
四道:“有甚舍不得!”家童道:“只我家相公,要讨一房侧室。你若情愿时,
我撺掇多把几贯钱钞与你。”王小四应允。家童将言语回复了贾涉。贾涉便教家
童与王小四讲就四十两银子身价。王小四在村中央个教授来,写了卖妻文契,落
了十字花押。一面将银子兑过,王小四收了银子,贾涉收了契书。王小四还只怕
婆娘不肯,甜言劝谕。谁知那妇人与贾涉先有意了。也是天配姻缘,自然情投意
合。
当晚,贾涉主仆二人,就在王小四家歇了。王小四也打铺在外间相伴。妇人
自在里面铺上独宿。明早贾涉起身,催妇人梳洗完了,吃了早饭,央王小四在村
中另雇小生口驮那妇人,一路往临安去。有诗为证:
夫妻配偶是前缘,千里红绳暗自牵。况是荣华封两国,村农岂得伴终年?
贾涉领了胡氏,住在临安寓所。约有半年,谒选得九江万年县丞。迎接了孺
人唐氏,一同到任。原来唐氏为人妒悍,贾涉平昔有个惧内的毛病;今日唐氏见
丈夫娶了小老婆,不胜之怒,日逐在家淘气。又闻胡氏有了三个月身孕,思想道:
“丈夫向来无子,若小贱人生子,必然宠用,那时我就争他不过了;我就是养得
出孩儿,也让他做哥哥,日后要被他欺侮。不如及早除了祸根方妙。”乃寻个事
故,将胡氏毒打一顿,剥去衣衫,贬他在使婢队里,一般烧茶煮饭,扫地揩台,
铺床叠被。又禁住丈夫,不许与他睡。每日寻事打骂,要想堕落他的身孕。贾涉
满肚子恶气,无可奈何。
一日,县宰陈履常请贾涉饮酒。贾涉与陈履常是同府人,平素通家往来,相
处得极好的。陈履常请得贾涉到衙,饮酒中间,见他容颜不悦,叩其缘故。贾涉
抵讳不得,将家中妻子妒妾事情,细细告诉了一遍。又道:“贾门宗嗣,全赖此
妇。不知堂尊有何妙策,可以保全此妾?倘日后育得一男,实为万幸,贾氏祖宗
也当衔恩于地下。”陈履常想了一会,便道:“要保全却也容易,只怕足下舍不
得他离身。”贾涉道;“左右如今也不容相近,咫尺天涯一般,有甚舍不得处?”
陈履常附耳低言:“若要保全身孕,只除如此如此。”乃取红帛花一朵,悄悄递
与贾涉,教他把与胡氏为暗记。这个计策,就在这朵花上,后来便见。有诗为证:
吃醋捻酸从古有,覆宗绝嗣甘出丑。红花定计有堂尊,巧妇怎出男子手?
忽一日,陈县宰打听得丞厅请医,云是唐孺人有微恙。待其病痊,乃备了四
盒茶果之类,教奶奶到丞厅问安。唐孺人留之宽坐,整备小饭相款,诸婢罗侍在
侧。说话中间,奶奶道:“贵厅有许多女使伏侍,且是伶俐。寒舍苦于无人,要
一个会答应的也没有,甚不方便。急切没寻得,若借得一个小娘子,与寒舍相帮
几时,等讨得个替力的来,即便送还,何如?”唐氏道:“通家怎说个‘借’字?
只怕粗婢不中用。奶奶看得如意,但凭选择,即当奉赠。”奶奶称谢了。看那诸
婢中间,有一个生得齐整,鬓边正插着这朵红帛花,心知是胡氏,便指定了他,
说道:“借得此位小娘子,甚好。”唐氏正在吃醋,巴不得送他远远离身,却得
此句言语,正合其意;加添县宰之势,丞厅怎敢不从?料道丈夫也难埋怨,连声
答应道:“这小婢姓胡,在我家也不多时。奶奶既中意时,即今便教他跟随奶奶
去。”当时席散,奶奶告别。胡氏拜了唐氏四拜,收拾随身衣服,跟了奶奶轿子,
到县衙去讫。唐氏方才对贾涉说知,贾涉故意叹惜。正是:算得通时做得凶,将
他瞒在鼓当中。县衙此去方安稳,绝胜存孤赵氏宫。胡氏到了县衙,奶奶将情节
细说,另打扫个房铺与他安息。
光阴似箭,不觉十月满足。到八月初八日,胡氏腹痛,产下一个孩儿。奶奶
只说他婢所生,不使丞厅知道。那时贾涉适在他郡去检校一件公事,到九月方归。
与县宰陈履常相见,陈公悄悄的报个喜信与他。贾涉感激不尽,对陈公说:“要
见新生的孩儿一面。”陈公教丫鬟去请胡氏立于帘内,丫鬟抱出小孩子,递与贾
涉。贾涉抱了孩儿,心中虽然欢喜,觑着帘内,不觉堕下泪来。两下隔帘说了几
句心腹话儿,胡氏教丫鬟接了孩子进去,贾涉自回。自此,背地里不时送些钱钞
与胡氏买东买西。阖家通知,只瞒过唐氏一人。
光阴荏苒,不觉二载有余,那县宰任满升迁,要赴临安。贾涉只得将情告知
唐氏,要领他母子回家。唐氏听说,一时乱将起来,咶噪个不住,连县宰的奶
奶,也被他“奉承”了几句。乱到后面,定要丈夫将胡氏嫁出,方许把小孩子领
回。贾涉听说嫁出胡氏一件,到也罢了;单只怕领回儿子,被唐氏故意谋害,或
是绝其乳食,心下怀疑不决。
正在两难之际,忽然门上报道:“台州有人相访。”贾涉忙去迎时,原来是
亲兄贾濡。他为朝廷妙择良家女子,养育宫中,以备东宫嫔嫱之选,女儿贾氏玉
华,已选入数内,贾濡思量要打刘八太尉的关节,扶持女儿上去,因此特到兄弟
任所,与他商议。贾涉在临安听选时,赁的正是刘八太尉的房子,所以有旧。贾
涉见了哥哥,心下想道:“此来十分凑巧。”便将娶妾生子,并唐氏嫉妒事情,
细细与贾濡说了。“如今陈公将次离任,把这小孩子没送一头处。哥哥若念贾门
宗嗣,领他去养育成人,感恩非浅!”贾濡道:“我今尚无子息,同气连枝,不
是我领去,教谁看管?”贾涉大喜!私下雇了奶娘,问宰衙要了孩子,交付你娘。
嘱付哥哥好生抚养。就写了刘八太尉书信一封,赍发些路费,送哥哥贾濡起身。
胡氏托与陈公领去,任从改嫁。那贾涉、胡氏虽然两不相舍,也是无可奈何。唐
孺人听见丈夫说子母都发开,十分像意了。只是苦了胡氏,又去了小孩子,又离
了丈夫,跟随陈县宰的上路,好生凄惨!一路只是悲哭。奶奶也劝解他不住,陈
履常也厌烦起来。行至维扬,分付水手:“就地方唤个媒婆,教他寻个主儿,把
胡氏嫁去。只要对头老实忠厚,一分财礼也不要。”你说白送人老婆,那一个不
肯上桩?不多时,媒婆领一个汉子到来,说是个细工石匠,夸他许多志诚老实。
你说偌大一个维扬,难道寻不出个好对头?偏只有这石匠?是有个缘故。常言道:
三姑六婆,嫌少争多。那媒婆最是爱钱的,多许了他几贯谢礼,就玉成其事了。
石匠见了陈县宰,磕了四个头,站在一边。陈履常看他衣衫济楚,年力少壮,又
是从不曾婚娶的;且有手艺,养得老婆过活,便将胡氏许他。石匠真个不费一钱,
白白里领了胡氏去,成其夫妇,不在话下。
再说贾涉自从胡氏母子,两头分散,终日闷闷不乐。忽一日,唐孺人染病上
床,服药不痊,呜呼哀哉,死了。贾涉买棺入殓已毕,弃官扶柩而回。到了故乡,
一喜一悲:喜者是见那小孩子比前长大,悲者是胡氏嫁与他人,不得一见。正是:
花开遭雨打,雨止又花残。世间无全美,看花几个欢?
却说贾家小孩子,长成七岁,聪明过人,读书过目成诵。父亲取名似道,表
字师宪。贾似道到十五岁,无书不读,下笔成文。不幸父亲贾涉,伯伯贾濡,相
继得病而亡。殡葬已过,自此无人拘管,恣意旷荡,呼卢六博,斗鸡走马,饮酒
宿娼,无所不至。不勾四五年,把两分家私荡尽。初时听得家中说道嫡母胡氏嫁
在维扬,为石匠之妻;姐姐贾玉华,选入宫中。思量:“维扬路远,又且石匠手
艺,没甚出产。闻得姐姐选入沂王府中,今沂王做了皇帝,宠一个妃子姓贾,不
知是姐姐不是?且到京师,观其动静。”此时理宗端平初年,也是贾似道时运将
至,合当发迹。将家中剩下家火,变卖几贯钱钞,收拾行李,径往临安。
那临安是天子建都之地,人山人海;况贾似道初到,并无半个相识,没处讨
个消息,镇日只在湖上游荡。闲时,未免又在赌博场中顽耍,也不免平康巷中走
走。不勾几日,行囊一空,衣衫蓝缕,只在西湖帮闲趁食。
一日醉倦,小憩于栖霞岭下,遇一个道人,布袍羽扇,从岭下经过。见了贾
似道,站定脚头,瞪目看了半晌,说道:“官人可自爱重,将来功名不在韩魏公
之下。”那个韩魏公是韩蕲王讳世忠的,他位兼将相,夷夏钦仰,是何等样功名!
古今有几个人及得他?贾似道闻此言,只道是戏侮之谈,全不准信。那道人自去
了。过了数日,贾似道在平康巷赵二妈家,酒后与人赌博相争,失足跌于阶下,
磕损其额,血流满面。虽然没事,额上结下一个瘢痕。一日,在酒肆中又遇了前
日的道人,顿足而叹,说道:“可惜,可惜!天堂破损,虽然功名盖世,不得善
终矣!”贾似道扯住道人衣服,问道:“我果有功名之分?若得一日称心满意,
就死何恨?但目今流落无依,怎得个遭际?富贵从何而来?”道人又看了气色,
便道:“滞色已开,只在三日内自有奇遇,平步登天。但官人得意之日,休与秀
才作对。切记,切记!”说罢,道人自去了。贾似道半信不信。
看看捱到第三日,只见赌博场中的陈二郎来寻贾似道,对他说道:“朝廷近
日册立了贾贵妃,十分宠爱,言无不从。贾贵妃自言家住台州,特差刘八太尉往
台州访问亲族。你时常说有个姐姐在宫中,莫非正是贵妃?特此报知。果有瓜葛,
可去投刘八太尉,定有好处。”贾似道闻言,如梦初觉!想道:“我父亲存日,
常说曾在刘八太尉家作寓,往来甚厚;姐姐入宫近御,也亏刘八太尉扶持。一到
临安,就该投奔他才是,却闲荡过许多日子,岂不好笑!虽然如此,我身上蓝缕,
怎好去见刘八尉?”心生一计,在典铺里赁件新鲜衣服穿了,折一顶新头巾,大
模大样,摇摆在刘八太尉府中去。自称:“故人之子台州姓贾的,有话求见。”
刘八太尉正待打点动身,往台州访问贾贵妃亲族。闻知此言,又只怕是冒名
而来的,唤个心腹亲随先叩来历分明,方准相见。不一时亲随回话道:“是贾涉
之子贾似道。”刘八太尉道:“快请来。”原来内相衙门,规矩最大,寻常只是
呼唤而已,那个“请”字,也不容易说的,此乃是贵妃面上。当时贾似道见了刘
八太尉,慌忙下拜。太尉虽然答礼,心下尚然怀疑。细细盘问,方知是实。留了
茶饭,送在书馆中安宿。
次早入宫,报与贾贵妃知道。贵妃向理宗皇帝说了,宣似道入宫,与贵妃相
见。说起家常,姐弟二人抱头而哭。贵妃引贾似道就在宫中见驾,哭道:“妾只
有这个兄弟,无家无室,伏乞圣恩,重瞳看觑。”理宗御笔,除授籍田令。即命
刘八太尉在临安城中,拨置甲第一区;又选宫中美女十人,赐为妻妾;黄金三千
两,白金十万两,以备家资。似道谢恩已毕,同刘八太尉出宫去了。似道叮嘱刘
八太尉道:“蒙圣恩赐我住宅,必须近西湖一带,方称下怀。”此时刘八太尉在
贵妃面上,巴不得奉承贾似道,只拣湖上大宅院,自赔钱钞,倍价买来,与他做
第宅。奴仆器用,色色皆备。
次日,宫中发出美女十名,贵妃又私赠金银宝玩器皿,共十余车。似道一朝
富贵,将百金赏了陈二郎,谢了报信之故;又将百金赏赐典铺中,偿其赁衣。典
铺中那里敢受?反备盛礼来贺喜。自此,贾贵妃不时宣召似道入宫相会。圣驾游
湖,也时常幸其私第,或同饮博游戏,相待如家人一般,恩幸无比!似道恃着椒
房之宠,全然不惜体面,每日或轿或马,出入诸名妓家。遇着中意时,不拘一五
一十,总拉到西湖上与宾客乘舟游玩。若宾客众多,分船并进。另有小艇往来,
载酒肴不绝。你说贾似道起自寒微,有甚宾客?有句古诗说得好,道是;“贫贱
亲戚离,富贵他人合。”贾似道做了国戚,朝廷恩宠日隆,那一个不趋奉他?只
要一人进身,转相荐引,自然其门如市了。文人如廖莹中、翁应龙、赵分如等,
武臣如夏贵、孙虎臣等,这都是门客中出色有名的,其余不可尽述也。
一日,理宗皇帝游苑,登凤皇山。至夜,望见西湖内灯火辉煌,一片光明,
向左右说道:“此必贾似道也。”命飞骑探听,果然是似道游湖。天子对贵妃说
了,又将金帛一车,赠为酒资。以此似道愈加肆恣,全无忌惮。诗曰:
天子偷安无远猷,纵容贵戚恣遨游。问他无赛西湖景,可是安边第一筹?
那时宋朝仗蒙古兵力,灭了金人。又听了赵范、赵葵之计,与蒙古构难,要
守河据关,收复三京。蒙古引兵入寇,责我败盟,淮汉骚动,天子忧惶。贾似道
自思:“无功受宠,怎能勾超官进爵?”又恐被人弹议,“要立个盖世功名,以
取大位,除非是安边荡寇,方是目前第一个大题目。”乃自荐素谙韬略,愿往淮
扬招兵破贼,为天子保障东南。理宗大喜!遂封为两淮制置大使,建节淮扬。贾
似道谢恩辞朝,携了妻妾宾客,来淮扬赴任。
三日后,密差门下心腹访问生母胡氏。果然跟个石匠,在广陵驿东首住居。
访得亲切,回复了似道。似道即差轿马人夫摆着仪从去迎接。本衙门听事官率领
人夫,向胡氏磕头,到把胡氏险些唬倒。听事官致了制使之命,方才心下安稳。
胡氏道:“身既从夫,不可自专。”急教人去寻石匠回家,对他说了。石匠也要
跟去,胡氏不能阻当,只得同行。胡氏乘轿在前,石匠骑马在后,前呼后拥,来
到制使府。似道请母亲进私衙相见,抱头而哭。算来母子分散时,似道止三岁,
胡氏二十余岁,到今又三十多年了,方才会面相识,岂不伤感?似道闻得石匠也
跟随到来,不好相见。即将白金三百两,差个心腹人伴他往江上兴贩。暗地授计,
半途中将石匠灌醉,推坠江中,只将病死回报。胡氏也感伤了一场。自此母子团
圆,永无牵带。
似道镇守淮扬六年,侥幸东南无事。天子因贵妃思想兄弟,乃钦取似道还朝,
加同枢密院事。此时,丁大全罢相,吴潜代之。那吴潜号履斋,为人豪隽自喜,
引进兄弟俱为显职。贾似道忌他位居己上,乃造成飞谣,教宫中小内侍于天子面
前歌之。谣云:“大蜈公,小蜈公,尽是人间业毒虫。夤缘攀附百虫丛,若使飞
天便食龙。”天子闻得,乃问似道云:“闻街坊小儿尽歌此谣,主何凶吉?”似
道奏道:“谣言皆荧惑星化为小儿,教人间童子歌之,此乃天意,不可不察。
‘蜈’与‘吴’同,以臣愚见推之,‘大蜈公,小蜈公’,乃指吴潜兄弟,专权
乱国。若使养成其志,必为朝廷之害。陛下飞龙在天,故天意以食龙示警。为今
之计,不若罢其相位,另择贤者居之,可以免咎。”天子听信了,即命翰林草制,
贬吴潜循州安置,弟兄都削去官职。似道即代吴潜为右丞相,又差心腹人命循州
知州刘宗申,日夜拾摭其短。吴潜被逼不过,伏毒而死。此乃似道狠毒处。
却说蒙古主蒙哥屯合州城下,遣太弟忽必烈,分兵围鄂州、襄阳一带,人情
汹惧。枢密院一日间连接了三道告急文书,朝廷大惊,乃以贾似道兼枢密使、京
湖宣抚大使,进师汉阳,以救鄂州之围。似道不敢推辞,只得拜命。闻得大学生
郑隆文武兼全,遣人招致于门下。郑隆素知似道奸邪,怕他难与共事,乃具名刺,
先献一诗云:“收拾乾坤一担担,上肩容易下肩难。劝君高着擎天手,多少傍人
冷眼看。”
这首诗,明说似道位高望重,要他虚己下贤,小心做事。他若见了诗,欣然
听纳,不枉在他门下走动一番。谁知似道见诗中有规谏之意,骂为狂生,把诗扯
得粉碎。不在话下。
再说贾似道同了门下宾客,文有廖莹中、赵分如等,武有夏贵、孙虎臣等,
精选羽林军二十万,器仗铠甲,任意取办,择日辞朝出师。真个是威风凛凛,杀
气腾腾。不一日,来到汉阳驻紥。此时蒙古攻城甚急,鄂州将破。似道心胆俱裂,
那敢上前?乃与廖莹中诸人商议,修书一封,密遣心腹人宋京诣蒙古营中,求其
退师,情愿称臣纳币,忽必烈不许。似道遣人往复三四次。适值蒙古主蒙哥死于
合州钓鱼山下,太弟忽必烈一心要篡大位,无心恋战,遂从似道请和,每年纳币、
称臣、奉贡。两下约誓已定,遂拔寨北去,奔丧即位。
贾似道打听得蒙古有事北归,鄂州围解,遂将议和、称臣、纳币之事,瞒过
不题。上表夸张己功,只说蒙古惧己威名,闻风远遁。使廖莹中撰为露布,又撰
《福华编》,以记鄂州之功。蒙古差使人来议岁币,似道怕他破坏己事,命软监
于真州地方。只要蒙蔽朝廷,那顾失信夷虏?理宗皇帝谓似道有再造之功,下诏
褒美,加似道少师,赐予金帛无算;又赐葛岭周围田地,以广其居;母胡氏封两
国夫人。
似道偃然以中兴功臣自任,居之不疑。日夕引歌姬舞妾,于湖上取乐。四方
贡献,络绎不绝。凡门客都布置显要,或为大郡,掌握兵权。真个是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每年八月八日,似道生辰,作词颂美者,以数千计。似道一一亲览,
第其高下。一时传诵誊写,为之纸贵。时陆景思《八声甘州》一词,称为绝唱。
词云:
“满清平世界,庆秋成,看斗米三钱。论从来,活国抡功第一,无过丰年。
办得民间安饱,馀事笑谈间。若问平戎策,微妙难传。
玉帝要留公住,把西湖一曲,分入林园。有茶炉丹灶,更有钓鱼船。觉秋风
未曾吹着,但砌兰长倚北堂萱。千千岁,上天将相,平地神仙。”
其他谄谀之词,不可尽述。
一日,似道同诸姬在湖上倚楼闲玩,见有二书生,鲜衣羽扇,丰致翩翩,乘
小舟游湖登岸。傍一姬低声赞道:“美哉,二少年!”似道听得了,便道:“汝
愿嫁彼二人,当使彼聘汝。”此姬惶恐谢罪。不多时,似道唤集诸姬,令一婢捧
盒至前。似道说道:“适间某姬爱湖上书生,我已为彼受聘矣。”众姬不信,启
盒视之,乃某姬之首也,众姬无不股栗。其待姬妾惨毒,悉如此类。又常差人贩
盐百般,至临安发卖。太学生有诗云:“昨夜江头长碧波,满船都载相公鹾。虽
然要作调羹用,未必调羹用许多。”
似道又欲行富国强兵之策,御史陈尧道献计,要措办军饷,便国便民,无如
限田之法。怎叫做限田之法?如今大户田连阡陌,小民无立锥之地,有田者不耕,
欲耕者无田。宜以官品大小,限其田数。某等官户止该田若干,其民户止该田若
干。余在限外者,或回买,或派买,或官买。回买者,原系其人所卖,不拘年远,
许其回赎。派买者,拣殷实人户,不满限者派去,要他用价买之。官买者,官出
价买之,名为“公田”,雇人耕种,收租以为军饷之费。先行之浙右,候有端绪,
然后各路照式举行。大率回买、派买的都是下等之田,又要照价抽税入官;其上
等好田,官府自买,又未免亏损原价。浙中大扰,无不破家者,其时怨声载道。
太学生又诗云:“胡尘暗日鼓鼙鸣,高卧湖山不出征。不识咽喉形势地,公田枉
自害苍生。”
贾似道恐其法不行,先将自己浙田万余亩入官为公田。朝中官员要奉承宰相,
人人闻风献产。翰林院学士徐经孙条具公田之害,似道讽御史舒有开劾奏罢官。
又有著作郎陈著,亦上疏论似道欺君瘠民之罪,似道亦寻事黜之于外。公田官陈
茂濂目击其非,弃官而去。又有钱塘人叶李者,字太白,素与似道相知,上书切
谏。似道大怒,黥其面,流之于漳州。自此满朝箝口,谁敢道个“不”字。
似道又立推排打量之法。何为推排打量之法?假如一人有田若干,要他契书,
查勘买卖来历,及质对四址明白。若对不来时,即系欺诳,没入其田,这便是推
排。又去丈量尺寸,若是有余,即名隐匿田数,也要没入,这便是打量。行了这
法,白白的没入人产,不知其数。太学生又有诗云:“三分天下二分亡,犹把山
河寸寸量。纵使一丘添一亩,也应不似旧封疆。”又有人作《沁园春》词云:
“道过江南,泥墙粉壁,右具在前。述何县何乡里,住何人地、佃何人田,
气象萧条。生灵憔悴,经界从来未必然。惟何甚?为官为己,不把人怜。
思量几许山川,况土地分张又百年。西蜀巉岩,云迷鸟道;两淮清野,日警
狼烟。宰相弄权,奸人罔上,谁念干戈未息肩?掌大地,何须经理,万取千焉。”
似道屡闻太学生讥讪,心中大怒!与御史陈伯大商议,奏立士籍:凡科场应
举,及免举人,州县给历一道,亲书年貌世系,及所肄业于历首,执以赴举。过
省参对笔迹异同,以防伪滥。乃密令人四下查访,凡有词华文采,能诗善词者,
便疑心他造言生谤,就于参对时寻其过误,故意黜罢。由是谄谀进身,文人丧气。
时人有诗云:“戎马掀天动地来,荆襄一路哭声哀。平章束手全无策,却把科场
恼秀才。”又有人作《沁园春》词云:
“士籍令行,条件分明,逐一排连。问子孙何习,父兄何业,明经词赋,右
具如前。最是中间,娶妻某氏,试问于妻何与焉?乡保举,那堪着押,开口论钱。
祖宗立法于前,又何必更张万万千?算行关改会,限田放籴;生民凋瘁,膏
血俱朘。只有士心,仅存一脉,今又艰难最可怜。谁作俑?陈伯大附势专权!”
陈伯大收得此词,献与似道。似道密访其人不得,知是秀才辈所为,乘理宗
皇帝晏驾,奏停是年科举。自此太学、武学、宗学三处秀才,恨入骨髓。其中又
有一班无耻的,倡率众人,称功颂德。似道欲结好学校,一一厚酬。一般也有感
激贾平章之恩,愿为之用的。此见秀才中人心不一,所以公论不伸。也不在话下。
却说理宗皇帝传位度宗,改元咸淳。那度宗在东宫时,似道曾为讲官,兼有
援立之恩。及即位,加似道太师,封魏国公。每朝见,天子必答拜,称为师相而
不名。又诏他十日一朝,赴都堂议事;其馀听从自便,大小朝政,皆就私第取决。
当时传下两句口号,道是: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
一日,似道招右丞相马廷鸾,枢密使叶梦鼎,于湖中饮酒。似道行令,要举
一物,送与一个古人,那人还诗一联。似道首令云:“我有一局棋,送与古人奕
秋。奕秋得之,予我一联诗:‘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马廷鸾
云:“我有一竿竹,送与古人吕望。吕望得之,予我一联诗:‘夜静水寒鱼不食,
满船空载月明归。’”叶梦鼎云:“我有一张犁,送与古人伊尹。伊尹得之,予
我一联诗:‘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似道见二人所言,俱有讥讽之意,
明日寻事,奏知天子,将二人罢官而去。
那时蒙古强盛,改国号曰元,遣兵围襄阳、樊城,已三年了。满朝尽知,只
瞒着天子一人而已。似道心知国势将危,乃汲汲为行乐之计。尝于清明日游湖,
作绝句云:“寒食家家插柳枝,留春春亦不多时。人生有酒须当醉,青冢儿孙几
个悲?”于葛岭起建楼台亭榭,穷工极巧,凡民间美色,不拘娼尼,都取来充实
其中。闻得宫人叶氏色美,勾通了穿宫太监,径取出为妾,昼夜淫乐无度。又造
多宝阁,凡珍奇宝玩,百方购求,充积如山。每日登阁一遍,任意取玩,以此为
常。有人言及边事者,即加罪责。忽一日,度宗天子问道;“闻得襄阳久困,奈
何?”似道对云:“北兵久已退去,陛下安得此语?”天子道:“适有女嫔言及,
料师相必知其实。”似道奏云:“此讹言,陛下不必信之。万一有事,臣当亲率
大军,为陛下诛尽此虏耳。”说罢退朝。似道乃令穿宫太监,密查女嫔名姓,将
他事诬陷他,赐死宫中。正是: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堪笑当时众
台谏,不如女嫔肯分忧。自宫嫔死后,内外相戒,无言及边事者,养成虏患,非
一朝一夕之故也。
似道又造半闲堂,命巧匠塑己像于其中。旁室数百间,招致方术之士及云水
道人,在内停宿。似道暇日,到中堂打坐,与术士、道人谈讲。门客中献词,颂
那半闲堂的极多,只有一篇名《糖多令》,最为似道所称赏。词云:
“天上摘星班,青牛度关。幻出蓬莱新院宇,花外竹,竹边山。
轩冕倘来间,人生闲最难,算真闲不到人间。一半神仙先占取,留一半,与
公闲。”
有一术士,号富春子,善风角鸟占。贾似道招之,欲试其术,问以来日之事。
富春子乃密写一纸,封固,嘱道:“至晚方开。”次日,似道宴客湖山,晚间于
船头送客,偶见明日当头,口中歌曹孟德“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二句。时廖莹
中在旁说道:“此际可拆书观之矣。”纸中更无他事,惟写“月明星稀,乌鹊南
飞”八个字。似道大惊,方知其术神验,遂叩以终身祸福。富春子道:“师相富
贵,古今莫及,但与姓郑人不相宜,当远避之。”原来似道少时,曾梦自己乘龙
上天,却被一勇士打落,堕于坑堑之中,那勇士背心上绣成“荥阳”二字。荥阳
却是姓郑的郡名,与富春子所言相合,怎敢不信?似道自此检阅朝籍,凡姓郑之
人,极力挤排,不容他在位,宦籍中竟无一姓郑者。有门客揣摩似道之意,说道:
“太学生郑隆惯作诗词,讥讪朝政,此人不可不除。”似道想起昔日献诗规谏之
恨,分付太学博士,寻他没影的罪过,将他黥配恩州。郑隆在路上呕气而死。
又有一人善能拆字,决断如神。似道富贵已极,渐蓄不臣之志;又恐虏信渐
迫,瞒不到头,朝廷必须见责,于是欲行董卓、曹操之事。召拆字者,以杖画地,
作“奇”字,使决休咎。拆字的相了一回,说道:“相公之事不谐矣!道是‘立’,
又不‘可’;道是‘可’,又不‘立’。”似道默然无语,厚赠金帛而遣之;恐
他泄漏机关,使人于中途谋害。自此反谋遂沮。富春子见似道举动非常,惧祸而
逃。可谓见机而作者矣。
却说两国夫人胡氏,受似道奉养,将四十年,直到咸淳十年三月某日,寿八
十余方死。衣衾棺椁,穷极华侈,斋醮追荐,自不必说。过了七七四十九日,扶
柩到台州,与贾涉合葬。举襄之日,朝廷以卤簿送之。自皇太后以下,凡贵戚朝
臣,一路摆设祭馔,争高竞胜。有累高至数丈者,装祭之次,至攧死数人。百
官俱戴孝,追送百里之外,天子为之罢朝。那时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送丧
者,都冒雨踏水而行,水没及腰膝,泥淖满面,无一人敢退后者。葬毕,又饭僧
三万口,以资冥福。有一僧,饭罢,将钵盂覆地而去。众人揭不起来,报与似道。
似道不信,亲自来看,将手轻轻揭起,见钵盂内覆着两行细字,乃白土写成,字
画端楷。似道大惊,看时,却是两句诗。道是:“得好休时便好休,开花结子在
绵州。”正惊讶间,字迹忽然灭没不见。似道遍召门客,问其诗意,都不能解。
直到后来,死于木绵庵,方应其语。大凡大富贵的人,前世来历必奇,非比等闲
之辈;今日圣僧来点化似道,要他回头免祸,谁知他富贵薰心,迷而不悟。从来
有权有势的,多不得善终,都是如此。闲话休题。
再说似道葬母事毕,写表谢恩。天子下诏,起复似道入朝。似道假意乞许终
丧,却又讽御史们上疏,虚相位以待己。诏书连连下来,催促起程。七月初,似
道应命,入朝面君,复居旧职。其月下旬,度宗晏驾,皇太子显即位,是为恭宗。
此时元左丞相史天泽,右丞相伯颜,分兵南下,襄、邓、淮、扬,处处告急。贾
似道料定恭宗年少胆怯,故意将元兵消息,张皇其事,奏闻天子,自请统军行边。
却又私下分付御史们上疏留己,说道:“今日所恃,只师臣一人。若统军行边,
顾了襄汉一路,顾不得淮扬;若顾了淮扬一路,顾不得襄汉。不如居中以运天下,
运筹帷幄之中,方能决胜于千里之外。倘师臣出外,陛下有事商量,与何人议之?”
恭宗准奏道:“师相岂可一日离吾左右耶?”
不隔几月,樊城陷了,鄂州破了。吕文焕死守襄阳五年,声援不通,城中粮
尽,力不能支,只得以城降元。元师乘胜南下,贾似道遮瞒不过,只得奏闻。恭
宗闻报,大惊,对似道道:“元兵如此逼近,非师相亲行不可。”似道奏道:
“臣始初便请行边,陛下不许;若早听臣言,岂容胡人得志若此?”恭宗于是下
诏,以贾似道都督诸路军马。似道荐吕师夔参赞都督府军事。其明年为恭宗皇帝
德佑元年,似道上表出师,旌旗蔽天,舳舻千里,水陆并进。领着两个儿子,并
妻妾辎重,凡百余舟;门客俱带家小而行。参赞吕师夔先到江州,以城降元,元
兵乘势破了池州。似道闻此信,不敢进前,遂次于鲁港。步军招讨使孙虎臣,水
军招讨使夏贵,都是贾似道门客,平昔间谈天说地,似道倚之为重,其实原没有
张、韩、刘、岳的本事,今日遇了大战阵,如何侥幸得去?
却说孙虎臣屯兵于丁家洲,元将阿术来攻,孙虎臣抵敌不过,先自跨马逃命,
步军都四散奔溃。阿术遣人绕宋舟大呼道:“宋家步军已败,你水军不降,更待
何时?”水军见说,人人丧胆,个个心惊,不想厮杀,只想逃命,一时乱将起来。
舳舻簸荡,乍分乍合,溺死者不可胜数。似道禁押不住,急召夏贵议事。夏贵道:
“诸军已溃,战守俱难。为师相计,宜入扬州,招溃兵,迎驾海上。贵不才,当
为师相死守淮西一路。”说罢自去。少顷,孙虎臣下船,抚膺恸哭道:“吾非不
欲血战,奈手下无一人用命者,奈何?”似道尚未及对,哨船来报道;“夏招讨
舟,已解缆先行,不知去向。”时军中更鼓正打四更,似道茫然无策。又见哨船
报道:“元兵四围杀将来也。”急得似道面如土色,慌忙击锣退师,诸军大溃。
孙虎臣扶着似道,乘单舸奔扬州。堂吏翁应龙抢得都督府印信,奔还临安。到次
日,溃兵蔽江而下。似道使孙虎臣登岸,扬旗招之,无人肯应者。只听得骂声嘈
杂,都道:“贾似道奸贼,欺蔽朝廷,养成贼势,误国蠹民,害得我们今日好苦!”
又听得说道:“今日先杀了那伙奸贼,与万民出气。”说声未绝,船上乱箭射来,
孙虎臣中箭而倒。似道看见人心已变,急催船躲避,走入扬州城中,托病不出。
话分两头。却说右丞相陈宜中,平昔谄事似道,无所不至,似道扶持他做到
相位。宜中见翁应龙奔还,问道:“师相何在?”应龙回言不知。宜中只道已死
于乱军之中,首上疏论似道丧师误国之罪,乞族诛以谢天下。于是御史们又趋奉
宜中,交章劾奏。恭宗天子方悟似道奸邪误国,乃下诏暴其罪,略云:“大臣具
四海之瞻,罪莫大于误国;都督专阃外之寄,律尤其重于丧师。具官贾似道,小
才无取,大道未闻,历相两朝,曾无一善。变田制以伤国本,立士籍以阻人才。
匿边信而不闻,旷战功而不举。至于寇逼,方议师征。谓当缨冠而疾趋,何为抱
头而鼠窜?遂致三军解体,百将离心。社稷之势缀旒,臣民之言切齿。姑示薄罚,
俾尔奉祠。呜呼!膺狄惩荆,无复周公之望;放兜殛鲧,尚宽《虞典》之诛。可
罢平章军马重事,及都督诸路军马。”
廖莹中举家亦在扬州,闻似道褫职,特造府中问慰。相见时,一言不能发,
但索酒与似道相对痛饮,悲歌雨泣,直到五鼓方罢。莹中回至寓所,遂不复寝。
命爱姬煎茶,茶到,又遣爱姬取酒去,私服冰脑一握。那冰脑是最毒之物,服之
无不死者。药力未行,莹中只怕不死,急催热酒到来,袖中取出冰脑,连进数握。
爱姬方知吃的是毒药,向前夺救,已不及了,乃抱莹中而哭。莹中含着双泪,说
道;“休哭,休哭!我从丞相二十年,安享富贵。今日事败,得死于家中,也算
做善终了。”说犹未毕,九窍流血而死。可怜廖莹中聪明才学,诗字皆精,做了
权门犬马,今日死于非命。诗云:“不作无求蚓,甘为逐臭蝇。试看风树倒,谁
复有荣藤?”
再说贾似道罢相,朝中议论纷纷,谓其罪不止此。台臣复交章劾奏,请加斧
钺之诛。天子念他是三朝元老,不忍加刑,谪为高州团练副使,仍命于循州安置。
其田产园宅,尽数籍没,以充军饷。谪命下日,正是八月初八日,值似道生辰建
醮,乃自撰青词祈佑,略云:“老臣无罪,何众议之不容?上帝好生,奈死期之
已迫!适当悬弧之旦,预陈易箦之词:窃念臣似道际遇三朝,始终一节;为国任
怨,遭世多艰。属丑虏之不恭,驱孱兵而往御。士不用命,功竟无成。众口皆诋
其非,百喙难明此谤。四十年劳悴,悔不效留侯之保身;三千里流离,犹恐置霍
光于赤族。仰惭覆载,俯愧劬劳。伏望皇天后土之览临,理考度宗之昭格。三宫
霁怒,收瘴骨于江边;九庙阐灵,扫妖氛于境外。”
故宋时立法:凡大臣安置远州,定有个监押官,名为护送,实则看守,如押
送犯人相似。今日似道安置循州,朝议斟酌个监押官,须得有力量的,有手段的;
又要平日有怨隙的,方才用得。只因循州路远,人人怕去。独有一位官员,慨然
请行。那官员是谁?姓郑,名虎臣,官为会稽尉,任满到京。此人乃是太学生郑
隆之子。郑隆被似道黥配而死,虎臣衔恨在心,无门可报,所以今日愿去。朝中
知其情,遂用为监押官。似道虽然不知虎臣是郑隆之子,却记得幼年之梦,和那
富春子的说话;今日正遇了姓郑的人,如何不慌!临行时,备下盛筵,款待虎臣。
虎臣巍然上坐。似道称他是天使,自称为罪人,将上等宝玩,约值数万金献上,
为进见之礼;含着两眼珠泪,凄凄惶惶的哀诉,述其幼时所梦,“愿天使大发菩
萨之心,保全蝼蚁之命,生生世世,不敢忘报。”说罢,屈膝跪下。郑虎臣微微
冷笑,答应道:“团练且起。这宝玩是殃身之物,下官如何好受?有话途中再讲。”
似道再三哀求,虎臣只是微笑,似道心中愈加恐惧。
次日,虎臣催促似道起程。金银财宝,尚十余车;婢妾童仆,约近百人。虎
臣初时,并不阻当。行了数日,嫌他行李太重,担误行期,将他童仆辈日渐赶逐;
其金宝之类,一路遇着寺院,逼他布施。似道不敢不依。约行半月,止剩下三个
车子,老年童仆数人,又被虎臣终日打骂,不敢亲近。似道所坐车子,插个竹竿,
扯帛为旗,上写着十五个大字,道是“奉旨监押安置循州误国奸臣贾似道”。似
道羞愧,每日以袖掩面而行,一路受郑虎臣凌辱,不可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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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27 | 显示全部楼层
又行了多日,到泉州洛阳桥上,只见对面一个客官,匆匆而至,见了旗上题
字,大呼:“平章,久违了!一别二十余年,何期在此相会?”似道只道是个相
厚的故人,放下衣袖看时,却是谁来?那客官姓叶,名李,字太白,钱唐人氏,
因为上书切谏似道,被他黥面流于漳州。似道事败,凡被其贬窜者,都赦回原籍。
叶李得赦还乡,路从泉州经过,正与似道相遇,故意叫他。似道羞惭满面,下边
施礼,口称得罪。叶李问郑虎臣讨纸笔来,作词一首相赠。词云:
“君来路,吾归路,来来去去何曾住?公田关子竟何如,国事当时谁与误?
雷州户,厓州户,人生会有相逢处。客中颇恨乏蒸羊,聊赠一篇长短句。”
当初北宋仁宗皇帝时节,宰相寇准有澶渊退虏之功,却被奸臣丁谓所谮,贬
为雷州司户。未几,丁谓奸谋败露,亦贬于睟州,路从雷州经过。寇准遣人送蒸
羊一只,聊表地主之礼。丁谓惭愧,连夜偷行过去,不敢停留。今日叶李词中,
正用这个故事,以见天道反复,冤家不可做尽也。似道得词,惭愧无地,手捧金
珠一包,赠与叶李,聊助路资。叶李不受而去。郑虎臣喝道:“这不义之财,犬
豕不顾,谁人要你的!”就似道手中夺来,抛散于地,喝教车仗快走,口内骂声
不绝。似道流泪不止。郑虎臣的主意,只教贾似道受辱不过,自寻死路,其如似
道贪恋余生!比及到得漳州,童仆逃走俱尽,单单似道父子三人。真个是身无鲜
衣,口无甘味,贱如奴隶,穷比乞儿,苦楚不可尽说。漳州太守赵分如,正是贾
似道旧时门客,闻得似道到来,出城迎接。看见光景凄凉,好生伤感。又见郑虎
臣颜色不善,不敢十分殷勤。是日,赵分如设宴馆驿,管待郑虎臣,意欲请似道
同坐。虎臣不许,似道也谦让道:“天使在此,罪人安敢与席?”赵分如过童不
去,只得另设一席于别室,使通制陪侍似道自己陪虎臣。饮酒中间,分如察虎臣
口气,衔恨颇深,乃假意问道:“天使今日押团练至此,想无生理,何不教他速
死,免受蒿恼,却不干净?”虎臣笑道:“便是这恶物事,偏受得许多苦恼,要
他好死却不肯死。”赵分如不敢再言。次日五鼓,不等太守来送,便催趱起程。
离城五里,天尚未大明。到个庵院,虎臣教歇脚,且进庵梳洗早膳。似道看
这庵中扁额写着“木绵庵”三字,大惊道:“二年前,神僧钵盂中赠诗,有‘开
花结子在绵州’句,莫非应在今日?我死必矣!”进庵,急呼二子分付说话,已
被虎臣拘囚于别室。似道自分必死,身边藏有冰脑一包,因洗脸,就掬水吞之。
觉腹中痛极,讨个虎子坐下,看看命绝。虎臣料他服毒,乃骂道:“奸贼,奸贼!
百万生灵死于汝手,汝延捱许多路程,却要自死,到今日,老爷偏不容你!”将
大槌连头连脑打下二三十,打得希烂,呜呼死了。却教人报他两个儿子说道;
“你父亲中恶,快来看视。”儿子见老子身死,放声大哭。虎臣奋怒一捶一个,
都打死了。却叫手下人拖去一边,只说逃走了。虎臣投槌于地,叹道:“吾今日
上报父仇,下为万民除害,虽死不恨矣。”就用随身衣服,将草荐卷之,埋于木
绵庵之侧。埋得定当,方将病状关白太守赵分如。赵分如明知是虎臣手脚,见他
凶狠,那敢盘问?只得依他开病状,申报各司去讫。直待虎臣动身去后,方才备
下棺木,掘起似道尸骸,重新殡殓,埋葬成坟,为文祭之。辞曰:“呜呼!履斋
死蜀,死于宗申;先生死闽,死于虎臣。哀哉,尚飨!”那履斋是谁?姓吴,名
潜,是理宗朝的丞相,因贾似道谋代其位,造下谣言,诬之以罪,害他循州安置,
却教循州知州刘宗申,逼他服毒而死。今日似道贬循州,未及到彼,先死于木绵
庵,比吴潜之祸更惨!这四句祭文,隐隐说天理报应。赵分如虽然出于似道门下,
也见他良心不泯处。
闲话休题。再说似道既贬之后,家私田产,虽说入官,那葛岭大宅,谁人管
业?高台曲池,日就荒落,墙颓壁倒。游人来观者,无不感叹。多有人题诗于门
壁。今录得二首,诗云:“深院无人草已荒,漆屏金字尚辉煌。底知事去身宜去?
岂料人亡国亦亡?理考发身端有自,郑人应梦果何祥?卧龙不肯留渠住,空使晴
光满画墙。”又诗云:“事到穷时计亦穷,此行难倚鄂州功。木绵庵里千年恨,
秋壑亭中一梦空。石砌苔稠猿步月,松亭叶落鸟呼风。客来不用多惆怅,试向吴
山望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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