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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gn0811

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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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卷 张舜美灯宵得丽女


太平时节元宵夜,千里灯球映月轮。多少王孙并士女,绮罗丛里尽怀春。
话说东京汴梁,宋天子徽宗放灯买市,十分富盛。且说在京一个贵官公子,
姓张,名生,年方十八,生得十分聪俊,未娶妻室。因元宵到乾明寺看灯,忽于
殿上拾得一红绡帕子,帕角系一个香囊。细看帕上,有诗一首云:“囊里真香心
事封,鲛绡一幅泪流红。殷勤聊作江妃佩,赠与多情置袖中。”诗尾后又有细字
一行云:“有情者,拾得此帕,不可相忘。请待来年正月十五夜,于相蓝后门一
会,车前有鸳鸯灯是也。”张生吟讽数次,叹赏久之。乃和其诗曰:
浓麝因知玉手封,轻绡料比杏腮红。虽然未近来春约,已胜襄王魂梦中。
自此之后,张生以时挨日,以月挨年。倏忽间,乌飞电走,又换新正。将近
元宵,思赴去年之约,乃于十四日晚,候于相蓝后门。果见车一辆,灯挂双鸳鸯,
呵卫甚众。张生惊喜无措,无因问答,乃诵诗一首,或先或后,近车吟咏,云:
“何人遗下一红绡,暗遣吟怀意气饶。料想佳人初失去,几回纤手摸裙腰。”车
中女子闻生吟讽,默念:“昔日遗香囊之事谐矣!”遂启帘窥生。见生容貌皎洁,
仪度闲雅,愈觉动情。遂令侍女金花者,通达情款,生亦会意。须臾,香车远去,
已失所在。
次夜,生复伺于旧处。俄有青盖旧车,迤逦而来,更无人从,车前挂双鸳鸯
灯。生睹车中非昨夜相遇之女,乃一尼耳!车夫连称:“送师归院去。”生迟疑
间,见尼转手而招生,生潜随。至乾明寺,老尼迎门谓曰:“何归迟也?”尼入
院,生随入小轩,轩中已张灯列宴。尼乃卸去道装,忽见绿鬓堆云,红裳映月。
生女联坐,老尼侍傍。酒行之后,女曰:“愿见去年相约之媒。”生取香囊、红
绡,付女视之。女方笑曰:“京都往来人众,偏落君手,岂非天赐尔我姻缘耶?”
生曰:“当时得之,亦曾奉和。”因举其诗。女喜曰:“真我夫也。”于是与生
就枕,极尽欢娱。顷而鸡声四起,谓生曰:“妾乃霍员外家第八房之妾。员外老
病,经年不到妾房。妾每夜焚香祝天,愿遇一良人,成其夫妇。幸得见君子,足
慰平生。妾今用计脱身,不可复入,此身已属之君,情愿生死相随。不然,将置
妾于何地也?”生曰:“我非木石,岂忍分离?但寻思无计。若事发相连,不若
与你悬梁同死,双双做风流之鬼耳。”说罢,相抱悲泣。老尼从外来,曰:“你
等要成夫妇,但恨无心耳,何必做没下梢事?”生女双双跪拜求计。老尼曰:
“汝能远涉江湖,变更姓名于千里之外,可得尽终世之情也。”女与生俯首受计。
老尼遂取出黄白一包,付生曰:“此乃小娘子平日所寄,今送还官人,以为路资。”
生亦回家收拾细软,打做一包。是夜,拜别了老尼,双双出门,走到通津邸中借
宿。次早雇舟,自汴涉淮,直至苏州平江,创第而居。两情好合,谐老百年。正
是:意似鸳鸯飞比翼,情同鸾凤舞和鸣。
今日为甚说这段话?却有个波俏的女子,也因灯夜游玩,撞着个狂荡的小秀
才,惹出一场奇奇怪怪的事来。未知久后成得夫妇也不,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灯初放夜人初会,梅正开时月正圆。
且道那女子遇着甚人?那人是越州人氏,姓张,双名舜美,年方弱冠,是一
个轻俊标致的秀士,风流未遇的才人。偶因乡试来杭,不能中选,遂淹留邸舍中
半年有余。正逢着上元佳节,舜美不免关闭房门,游玩则个。况杭州是个热闹去
处。怎见得杭州好景?柳耆卿有首《望海潮》词,单道杭州好处。词云: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
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奢华。
重湖叠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弦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
娃。千骑拥高牙,乘时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到凤池赊。”
舜美观看之际,勃然兴发,遂口占《如梦令》一词以解怀,云:“明月娟娟
筛柳,春色溶溶如酒。今夕试华灯,约伴六桥行走。回首,回首,楼上玉人知否?”
且诵且行之次,遥见灯影中,一个丫鬟,肩上斜挑一盏彩鸾灯,后面一女子,
冉冉而来。那女子生得凤髻铺云,蛾眉扫月,生成媚态,出色娇姿。舜美一见了
那女子,沉醉顿醒,竦然整冠,汤瓶样摇摆过来。为甚的做如此模样?元来调光
的人,只在初见之时,就便使个手段。凡萍水相逢,有几般讨探之法。做子弟的,
听我把调光经表白几句:雅容卖俏,鲜服夸豪。远觑近观,只在双眸传递;捱肩
擦背,全凭健足跟随。我既有意,自当送情;他肯留心,必然答笑。点头须会,
咳嗽便知。紧处不可放迟,闲中偏宜着闹。讪语时,口要紧;刮涎处,脸须皮。
冷面撇清,还察其中真假;回头揽事,定知就里应承。说不尽百计讨探,凑成来
十分机巧。假饶心似铁,弄得意如糖。
说那女子被舜美撩弄,禁持不住,眼也花了,心也乱了,腿也苏了,脚也麻
了,痴呆了半晌。四目相睃,面面有情。那女子走得紧,舜美也跟得紧;走得慢,
也跟得慢;但不能交接一语。不觉又到众安桥,桥上做卖做买,东来西去的,挨
挤不过。过得众安桥,失却了女子所在,只得闷闷而回。开了房门,风儿又吹,
灯儿又暗,枕儿又寒,被儿又冷,怎生睡得,心里丢不下那个女子,思量:“再
得与他一会也好。”你看世间有这等的痴心汉子,实是好笑。正是:半窗花影模
糊月,一段春愁着摸人。
舜美甫能勾捱到天明,起来梳裹了。三餐已毕,只见街市上人,又早收拾看
灯。舜美身心按捺不下,急忙关闭房门,径往夜来相遇之处。立了一会,转了一
会,寻了一会,靠了一会,呆了一会,只是等不见那女子来,遂调《如梦令》一
词消遣,云:“燕赏良宵无寐,笑倚东风残醉。未审那人儿,今夕玩游何地?留
意,留意,几度欲归还滞。”吟毕,又等了多时。正尔要回,忽见小鬟挑着彩鸾
灯,同那女子从人丛中挨将出来。那女子瞥见舜美,笑容可掬,况舜美也约莫着
有五六分上手。那女子径往盐桥,进广福庙中拈香。礼拜已毕,转入后殿。舜美
随于后。那女子偶尔回头,不觉失笑一声;舜美呆着老脸,陪笑起来。他两个挨
挨擦擦,前前后后,不复顾忌。那女子回身摔袖中,遗下一个同心方胜儿。舜美
会意,俯而拾之,方就灯下拆开一看,乃是一幅花笺纸。不看万事全休!只因看
了,直教一个秀才害了一二年鬼病相思,险些送了一条性命。你道花笺上写的甚
么文字?原来也是个《如梦令》,词云:“邂逅相逢如故,引起春心追慕。高挂
彩鸾灯,正是儿家庭户。那步,那步,千万来宵垂顾。”词后复书云:“女之敝
居,十官子巷中,朝南第八家。明日父母兄嫂赶江干舅家灯会,十七日方归,止
妾与侍儿小英在家。敢邀仙郎惠然枉驾,少慰鄙怀。妾当焚香扫门,迎候翘望。
妾刘素香拜柬。”舜美看了多时,喜出望外!那女子已去了,舜美步归邸舍,一
夜无眠。
次早又是十五日。舜美捱至天晚,便至其外。不敢造次突入,乃成《如梦令》
一词,来往歌云:“漏滴铜壶声咽,风送金猊香烈。一见彩鸾灯,顿使狂心烦热。
应说,应说,昨夜相逢时节。”女子听得歌声,掀帘而出,果是灯前相见可意人
儿。遂迎迓到于房中,吹灭银灯,解衣就枕。他两个正是旷夫怨女相见,如狐虎
逢羊,苍蝇见血,那有工夫问名叙礼?且做一班半点儿事。
有《南乡子》一首,单题着交欢趣向。道是:
粉汗湿罗衫,为雨为云底事忙?两只脚儿肩上
阁,难当!颦蹙春山入醉乡。忒杀太颠狂,口口声声叫我郎。舌送丁香娇欲
滴,初尝。非蜜非糖滋味长。
两个讲欢已罢,舜美曰:“仆乃途路之人,荷承垂眄,以凡遇仙。自思白面
书生,愧无纤毫奉报。”素香抚舜美背曰:“我因爱子胸中锦绣,非图你囊里金
珠。”舜美称谢不已。素香忽然长叹,流泪而言曰:“今日已过,明日父母回家,
不能复相聚矣!如之奈何?”两个沉吟半晌,计上心来。素香曰:“你我莫若私
奔他所,免使两地永抱相思之苦,未知郎意何如?”舜美大喜曰:“我有远族,
见在镇江五条街,开个招商客店,可往依焉。”素香应允。
是夜,素香收拾了一包金珠,也妆做一个男儿打扮,与舜美携手迤逦而行。
将及二鼓,方才行到北关门下。你道因何三四里路,走了许多时光?只为那女子
小小一双脚儿,只好在屟廊缓步,芳径轻移,擎抬绣阁之中,出没湘裙之下。脚
又穿着一双大靴,教他跋长途,登远道,心中又慌,怎地的拖得动?且又城中人
要出城,城外人要入城,两下不免撒手,前后随行。出得第二重门,被人一涌,
各不相顾。那女子径出城门,从半塘横去了。舜美虑他是妇人,身体柔弱,挨挤
不出去,还在城里也不见得,急回身寻问把门军士。军士说道:“适间有个少年
秀才,寻问同辈,回未半里多地。”舜美自思:“一条路往钱塘门,一条路往师
姑桥,一条路往褚家堂,三四条叉路,往那一条好?”踌躇半晌,只得依旧路赶
去。至十官子巷,那女子家中,门已闭了,悄无人声。急急回至北关门,门又闭
了。整整寻了一夜。
巴到天明,挨门而出。至新马头,见一伙人围得紧紧的,看一只绣鞋儿。舜
美认得是女子脱下之鞋,不敢开声。众人说:“不知何人家女孩儿,为何事来,
溺水而死,遗鞋在此。”舜美听罢,惊得浑身冷汗。复到城中探信,满城人喧嚷,
皆说十官子巷内刘家女儿,被人拐去,又说投水死了,随处做公的缉访。这舜美
自因受了一昼夜辛苦,不曾吃些饭食;况又痛伤那女子死于非命,回至店中,一
卧不起,寒热交作,病势沉重将危。正是:相思相见知何日,多病多愁损少年。
且不说舜美卧病在床。却说刘素香自北关门失散了舜美,从二更直走到五更,
方至新马头。自念:“舜美寻我不见,必然先往镇江一路去了。”遂暗暗地脱下
一只绣花鞋在地。为甚的?他惟恐家中有人追赶,故托此相示,以绝父母之念。
素香乘天未明,赁舟沿流而去。数日之间,虽水火之事,亦自谨慎,梢人亦不知
其为女人也。比至镇江,打发舟钱登岸,随路物色,访张舜美亲族。又忘其姓名、
居止,问来问去,看看日落山腰,又无宿处。偶至江亭,少憩之次。此时乃是正
月二十二日,况是月出较迟。是夜,夜色苍然,渔灯隐映,不能辨认咫尺。素香
自思:“为他抛离乡井,父母兄弟又无消息,不若从浣纱女游于江中。”哭了多
时,只恨那人不知妾之死所。不觉半夜光景,亭隙中射下月光来。遂移步凭栏,
四顾澄江,渺茫千里。正是:一江流水三更月,两岸青山六代都。
素香呜呜咽咽,自言自语,自悲自叹,不觉亭角暗中,走出一个尼师,向前
问曰:“人耶?鬼耶?何自苦如此?”素香听罢,答曰:“荷承垂问,敢不实告?
妾乃浙江人也,因随良人之任,前往新丰。却不思慢藏诲盗,梢子因瞰良人囊金、
贱妾容貌,辄起不仁之心。良人、婢仆皆被杀害,独留妾一身。梢子欲淫污妾,
妾誓死不从。次日梢子饮酒大醉,妾遂着先夫衣冠,脱身奔逃,偶然至此。”素
香难以私奔相告,假托此一段说话。尼师闻之。愀然曰:“老身在施主家,渡江
归迟,天遣到此亭中与娘子相遇,真是前缘。娘子肯从我否?”素香曰:“妾身
回视家乡,千山万水;得蒙提挈,乃再生之赐。”尼师曰:“出家人以慈悲方便
为本,此分内事,不必虑也。”素香拜谢。天明,随至大慈庵。屏去俗衣,束发
簪冠,独处一室。诸品经咒,目过辄能成诵。旦夕参礼神佛,拜告白衣大士,并
持大士经文哀求再会。尼师见其贞顺,自谓得人。不在话下。
再说舜美在那店中,延医调治,日渐平复,不肯回乡,只在邸舍中温习经史。
光阴荏苒,又逢着上元灯夕。舜美追思去年之事,仍往十官子巷中一看。可怜景
物依然,只是少个人在目前,闷闷归房,因诵秦少游学士所作《生查子》,词云: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在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舜美无情无绪,洒泪而归。惭愧物是人非,怅然绝望,立誓终身不娶,以答
素香之情。
在杭州倏忽三年,又逢大比,舜美得中首选解元。赴鹿鸣宴罢,驰书归报父
母,亲友贺者填门。数日后,将带琴、剑、书籍,上京会试。一路风行露宿。舟
次镇江江口,将欲渡江,忽狂风大作,移舟傍岸,少待风息。其风数日不止,只
得停泊在彼。
且说刘素香在大慈庵中,荏苒首尾三载。是夜,忽梦白衣大士报云:“尔夫
明日来也。”恍然惊觉,汗流如雨。自思:“平素未尝如此,真是奇怪!”不言
与师知道。
舜美等了一日又是一日,心中好生不快,遂散步独行,沿江闲看。行至一松
竹林中,中有小庵,题曰“大慈之庵”,清雅可爱。趋身入内,庵主出迎,拉至
中堂供茶。也是天使其然,刘素香向窗楞中一看,吓得目睁口呆,宛如酒醒梦觉。
尼师忽入换茶,素香乃具道其由。尼师出问曰:“相公莫非越州张秀才乎?”舜
美骇然曰:“仆与吾师素昧平生,何缘垂识?”尼师又问曰:“曾娶妻否?”舜
美簌簌泪下,乃应曰:“曾有妻刘氏素香,因三载前元宵夜观灯失去,未知存亡
下落。今仆虽不才,得中解元,便到京得进士,终身亦誓不再娶也。”师遂呼女
子出见。两个抱头恸哭多时,收泪而言曰:“不意今生再得相见!”悲喜交集,
拜谢老尼。乃沐浴更衣,诣大士前焚香百拜。次以白金百两,段绢二端,奉尼师
为寿。两下相别,双双下舟。真个似缺月重圆,断弦再续,大喜不胜。
一路至京,连科进士,除授福建兴化府莆田县尹。谢恩回乡,路经镇江,二
人复访大慈庵,赠尼师金一笏。回至杭州,径到十官子巷投帖拜望。刘公看见车
马临门,大红贴子写着“小婿张舜美”,只道误投了。正待推辞,只见少年夫妇,
都穿着朝廷命服,双双拜于庭下。父母兄嫂见之,大惊,悲喜交集。丈母道:
“因元宵失却我儿,闻知投水身死,我们苦得死而复生。不意今日再得相会,况
得此佳婿,刘门之幸!”乃大排筵会,作贺数日,令小英随去。二人别了丈人、
丈母,到家见了父母。舜美告知前事,令妻出拜公姑。张公、张母大喜过望,作
宴庆贺。不数日,同妻别父母,上任去讫。久后,舜美官至天官侍郎,子孙贵盛。
有诗为证:
间别三年死复生,润州城下念多情。今宵然烛频频照,笑眼相看分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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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卷 杨思温燕山逢故人


一夜东风,不见柳梢残雪。御楼烟暖,对鳌山彩结。箫鼓向晚,凤辇初回宫
阙。千门灯火,九衢风月。
绣阁人人,乍嬉游、困又歇。艳妆初试,把珠帘半揭。娇羞向人,手捻玉梅
低说。相逢长是,上元时节。”
这一首词,名《传言玉女》,乃胡浩然先生所作。道君皇帝朝,宣和年间,
元宵最盛。每年上元正月十四日,车驾幸五岳观凝祥池。每常驾出,有红纱贴金
烛笼二百对;元夕加以琉璃玉柱掌扇,快行客各执红纱珠珞灯笼。至晚还内,驾
入灯山,御辇院人员,辇前唱《随竿媚》来。御辇旋转一遭,倒行观灯山,谓之
“鹁鸽旋”,又谓“踏五花儿”,则辇官有赏赐矣。驾登宣德楼,游人奔赴露台
下。十五日,驾幸上清宫,至晚还内。上元后一日,进早膳讫,车驾登门卷帘,
御座临轩,宣百姓;先到门下者,得瞻天表:小帽红袍独坐,左右侍近,帘外金
扇执事之人。须臾下帘,则乐作,纵万姓游赏。华灯宝烛,月色光辉,霏霏融融,
照耀远迩。至三鼓,楼上以小红纱灯缘索而至半,都人皆知车驾还内。当时御制
《夹锺宫·小重山》词,道:
“罗绮生香娇艳呈,金莲开陆海,绕都城。宝舆四望翠峰青。东风急,吹下
半天星。
万井贺升平。行歌花满路,月随人。纱笼一点御灯明。萧韶远,高宴在蓬瀛。”
今日说一个官人,从来只在东京看这元宵;谁知时移事变,流寓在燕山看元
宵。那燕山元宵却如何?虽居北地,也重元宵。未闻鼓乐喧天,只听胡笳聒耳。
家家点起,应无陆地金莲;处处安排,那得玉梅雪柳。小番鬓边挑大蒜,岐婆头
上带生葱。汉儿谁负一张琴?女们尽敲三棒鼓。每年燕山市井,如东京制造,到
己酉岁,方成次第。当年那燕山装那鳌山,也赏元宵,士大夫、百姓皆得观看。
这个官人,本身是肃王府使臣,在贵妃位掌笺奏;姓杨,双名思温,排行第五,
呼为杨五官人。因靖康年间,流寓在燕山。犹幸相逢姨夫张二官人,在燕山开客
店,遂寓居焉。杨思温无可活计,每日肆前与人写文字,得些胡乱度日。忽值元
宵,见街上的人皆去看灯,姨夫也来邀思温看灯,同去消遣旅况。思温情绪索然,
辞姨夫道:“看了东京的元宵,如何看得此间元宵?姨夫自稳便先去,思温少刻
追陪。”张二官人先去了。
杨思温挨到黄昏,听得街上喧闹,静坐不过,只得也出门来看燕山元宵。但
见:莲灯灿烂,只疑吹下半天星;士女骈阗,便是列成王母队。一轮明月婵娟照,
半是京华流寓人。见街上往来游人无数。思温行至昊天寺前,只见真金身铸五十
三参,铜打成幡竿十丈,上有金书“敕赐昊天悯忠禅寺”。思温入寺看时,佛殿
两廊,尽皆点照。信步行到罗汉堂,乃浑金铸成五百尊阿罗汉。入这罗汉堂,有
一行者,立在佛座前化香油钱,道:“诸位看灯檀越,布施灯油之资,祝延福寿。”
思温听其语音类东京人,问行者道:“参头,仙乡何处?”行者答言:“某乃大
相国寺河沙院行者,今在此间复为行者。请官人坐于凳上,闲话则个。”
思温坐凳上,正看来往游人。睹一簇妇人,前遮后拥,入罗汉堂来。内中一
个妇人,与思温四目相盼。思温睹这妇人打扮,好似东京人。但见:轻盈体态,
秋水精神。四珠环胜内家妆,一字冠成宫里样。未改宣和妆束,犹存帝里风流。
思温认得是故乡之人,感慨情怀,闷闷不已,因而困倦,假寐片时。那行者叫得
醒来,开眼看时,不见那妇人。杨思温嗟呀道:“我却待等他出来,恐有亲戚在
其间,相认则个,又挫过了。”对行者道:“适来入院妇女何在?”行者道:
“妇女们施些钱去了。临行道:‘今夜且归,明日再来做些功德,追荐亲戚则个。’
官人莫闷,明日却来相候不妨。”思温见说,也施些油钱与行者,相辞了,离罗
汉院。绕寺寻遍,忽见僧堂壁上,留题小词一首,名《浪淘沙》:
“尽日倚危栏,触目凄然,乘高望处是居延。忍听楼头吹画角,雪满长川。
荏苒又经年,暗想南园,与民同乐午门前。僧院犹存宣政字,不见鳌山。”
杨思温看罢留题,情绪不乐。归来店中,一夜睡不着。巴到天明起来,当日
无话得说。
至晚,分付姨夫,欲往昊天寺,寻昨夜的妇人。走到大街上,人稠物攘,正
是热闹!正行之间,忽然起一阵雷声。思温恐下雨,惊而欲回,抬头看时,只见
银汉现一轮明月,天街点万盏华灯。宝烛烧空,香风拂地,仔细看时,却见四围
人从,拥着一轮大车,从西而来,车声动地。跟随番官,有数十人。但见:呵殿
喧天,仪仗塞路。前面列十五对红纱照道,烛焰争辉;两下摆二十柄画杆金枪,
宝光交际。香车似箭,侍从如云。车后有侍女数人,其中有一妇女穿紫者,腰佩
银鱼,手持净巾,以帛拥项。思温于月光之下仔细看时,好似哥哥国信所掌仪韩
思厚妻——嫂嫂郑夫人意娘。这郑夫人,原是乔贵妃养女,嫁得韩掌仪。与思温
都是同里人,遂结拜为表兄弟,思温呼意娘为嫂嫂。自后睽离,不复相问。着紫
的妇人见思温,四目相睹,不敢公然招呼。思温随从车子,到燕市秦楼住下,车
尽入其中。贵人上楼去,番官人从楼下坐。原来秦楼最广大,便似东京白樊楼一
般,楼上有六十个閤儿,下面散铺七八十副卓凳。当夜卖酒,合堂热闹。
杨思温等那贵家入酒肆,去秦楼里面坐地,叫过卖至前。那人见了思温便拜。
思温扶起道:“休拜。”打一认时,却是东京白樊楼过卖陈三儿。思温甚喜,就
教三儿坐,三儿再三不敢。思温道:“彼此都是京师人,就是他乡遇故知,同坐
不妨。”唱喏了,方坐。思温取出五两银子与过卖,分付:“收了银子,好好供
奉数品荤素酒菜上来。”与三儿一面吃酒说话。
三儿道:“自丁未年至此,拘在金吾宅作奴仆。后来鼎建秦楼,为思旧日樊
楼过卖,乃日纳买工钱八十,故在此做过卖。幸与官人会面。”正说话间,忽听
得一派乐声。思温道:“何处动乐?”三儿道:“便是适来贵人,上楼饮酒的韩
国夫人宅眷。”思温问韩国夫人事体。三儿道:“这夫人极是照顾人,常常夜间
将带宅眷来此饮酒,和养娘各坐。三儿常上楼供过伏事,常得夫人赏赐钱钞使用。”
思温又问三儿:“适间路边遇韩国夫人,车后宅眷丛里,有一妇人,似我嫂嫂郑
夫人,不知是否?”三儿道:“即要复官人。三儿每上楼供过众宅眷时,常见夫
人;又恐不是,不敢厮认。”思温遂告三儿道:“我有件事相烦你:你如今上楼
供过韩国夫人宅眷时,就寻郑夫人。做我传语道:‘我在楼下专候夫人下来,问
哥哥详细。’”三儿应命上楼去,思温就座上等。
一时,只见三儿下楼,以指住下唇。思温晓得京师人市语,恁地,乃了事也。
思温问:“事如何?”三儿道:“上楼得见郑夫人,说道:‘五官人在下面等夫
人下来,问哥哥消息。’夫人听得,便垂泪道:‘叔叔原来也在这里。传与五官
人,少刻便下楼,自与叔叔说话。’”思温谢了三儿,打发酒钱,乃出秦楼门前,
伫立悬望。
不多时,只见祗候人从入去。少刻,番官人从簇拥一辆车子出来。思温候车
子过,后面宅眷也出来,见紫衣佩银鱼、项缠罗帕妇女,便是嫂嫂。思温进前,
共嫂嫂叙礼毕。遂问道:“嫂嫂,因何与哥哥相别在此?”郑夫人揾泪道:“妾
自靖康之冬,与兄赁舟下淮楚。将至盱眙,不幸箭穿驾手,刀中梢公。妾有乐昌
破镜之忧,汝兄被缧绁缠身之苦,为虏所掠。其酋撒八太尉相
逼,我义不受辱,为其执虏至燕山。撒八太尉恨妾不从,见妾骨瘦如柴,遂
鬻妾身于祖氏之家,后知是娼户。自思是品官妻,命官女,生如苏小卿何荣?死
如孟姜女何辱?暗抽裙带,自缢梁间。被人得知,将妾救了。撒八太尉妻韩夫人
闻而怜我,亟令救命,留我随侍。项上疮痕,至今未愈,是故项缠罗帕。仓皇别
良人,不知安往。新得良人音耗,当时更衣遁走,今在金陵,复还旧职。至今四
载,未忍重婚。妾燃香炼顶,问卜求神,望金陵之有路,脱生计以无门。今从韩
国夫人至此游宴,既为奴仆之躯,不敢久语。叔叔叮咛,蓦遇江南人,倩教传个
音信。”
杨思温欲待再问其说,俄有番官,手持八棱抽攘,向思温道:“我家奴婢,
更夜之间,怎敢引诱?”拏起抽攘,迎脸便打。思温一见来打,连忙急走。那番
官脚⻊广行迟,赶不上。走得脱,一身冷汗,慌忙归到姨夫客店。张二官见思温
走回喘吁吁地,问道:“做甚么直恁慌张?”思温将前事一一告诉。张二官见说,
嗟呀不已。安排三杯与思温嚯索,思温想起哥哥韩忠翊,嫂嫂郑夫人,那里吃得
酒下?
愁闷中过了元宵,又是三月。张二官向思温道:“我出去两三日即归,你与
我照管店里则个。”思温问:“出去何干?”张二官人道:“今两国通和,奉使
至维扬,买些货物便回。”杨思温见姨夫张二官出去,独自无聊,昼长春困,散
步大街至秦楼,入楼闲望一晌。乃见一过卖至前唱喏,便叫:“杨五官!”思温
看时,好生面熟,却又不是陈三。是谁?过卖道:“男女东京寓仙酒楼过卖小王。
前时陈三儿被左金吾叫去,不令出来。”思温不见三儿在秦楼,心下越闷,胡乱
买些点心吃。便问小王道:“前次上元夜韩国夫人来此饮酒,不知你识韩国夫人
住处么?”小王道:“男女也曾问他府中来,道是天王寺后。”
说犹未了,思温抬头一看,壁上留题,墨迹未干。仔细读之,题道:“昌黎
韩思厚舟发金陵,过黄天荡。因感亡妻郑氏,船中作相吊之词,名《御阶行》:
“合和朱粉千余两,捻一个,观音样。大都却似两三分,少付玲珑五脏。等
待黄昏,寻好梦底,终夜空劳攘。
香魂媚魄知何往?料只在,船儿上。无言倚定小门儿,独对滔滔雪浪。若将
愁泪,还做水算,几个黄天荡?”
杨思温读罢,骇然魂不附体。“题笔正是哥哥韩思厚,恁地,是嫂嫂没了。
我正月十五日,秦楼亲见,共我说话,道在韩国夫人宅为侍妾。今却没了,这事
难明。”惊疑未决,遂问小王道:“墨迹未干,题笔人何在?”小王道:“不知。
如今两国通和,奉使至此,在本道馆驿安歇。适来四五人来此饮酒,遂写于此。”
说话的,错说了。使命入国,岂有出来闲走买酒吃之理?按《夷坚志》载,那时
法禁未立,奉使官听从与外人往来。
当日是三月十五日,杨思温问:“本道馆在何处?”小王道:“在城南。”
思温还了酒钱,下楼,急去本道馆,寻韩思厚。到得馆道,只见苏、许二掌仪在
馆门前闲看。二个都是旧日相识,认得思温,近前唱喏,还礼毕。问道:“杨兄
何来?”思温道:“特来寻哥哥韩掌仪。”二人道:“在里面会文字,容入去唤
他出来。”二人遂入去,叫韩掌仪出到馆前。思温一见韩掌仪,连忙下拜,一悲
一喜,便是他乡遇契友,燕山逢故人。思温问思厚:“嫂嫂安乐?”思厚听得说,
两行泪下,告诉道:“自靖康之冬,与汝嫂雇船,将下淮楚。路至盱眙,不幸箭
穿篙手,刀中梢公。尔嫂嫂有乐昌破镜之忧,兄被缧绁缠身之苦。我被虏执于野
寨,夜至三鼓,以苦告得脱。然亦不知尔嫂嫂存亡。后有仆人周义,伏在草中,
见尔嫂被虏撒八太尉所逼,尔嫂义不受辱,以刀自刎而死。我后奔走行在,复还
旧职。”思温问道:“此事还是哥哥目击否?”思厚道:“此事周义亲自报我。”
思温道:“只恐不死。今岁元宵,我亲见嫂嫂同韩国夫人出游,宴于秦楼。思温
使陈三儿上楼寄信,下楼与思温相见。所说事体,前面与哥哥一同。也说道哥哥
复还旧职,到今四载,未忍重婚。”思厚听得说,理会不下。思温道:“容易决
其死生。何不同往天王寺后,韩国夫人宅前打听,问个明白?”思厚道:“也说
得是。”乃入馆中,分付同事;带当直随后,二个同行。
倏忽之间,走至天王寺后。一路上悄无人迹,只见一所空宅,门生蛛网,户
积尘埃,荒草盈阶,绿苔满地,锁着大门。杨思温道:“多是后门。”沿墙且行
数十步,墙边只有一家。见一个老儿在里面打丝线,向前唱喏道:“老丈,借问
韩国夫人宅那里进去?”老儿禀性躁暴,举止粗俗,全不采人。二人再四问他,
只推不知。
顷间,忽有一老妪提着饭篮,口中喃喃埋冤,怨畅那大伯。二人遂与婆婆唱
喏,婆子还个万福,语音类东京人。二人问:“韩国夫人宅在那里?”婆子正待
说,大伯又埋怨多口。婆子不管大伯,向二人道:“媳妇是东京人,大伯是山东
拗蛮,老媳妇没兴,嫁得此畜生,全不晓事!逐日送些茶饭,嫌好道歹,且是得
人憎。便做到官人问句话,就说何妨?”那大伯口中又哓哓的不住。婆子不管他,
向二人道:“韩国夫人宅,前面锁着岭宅便是。”二人吃一惊,问:“韩夫人何
在?”婆子道:“韩夫人前年化去了。他家搬移别外,韩夫人埋在花园内。官人
不信时,媳妇同去看一看,好么?”大伯又说:“莫得入去,官府知道,引惹事
端,带累我。”
婆子不采,同二人便行。路上就问:“韩国夫人宅内有郑义娘,今在否?”
婆子便道;“官人不是国信所韩掌仪,名思厚?这官人不是杨五官,名思温么?”
二人大惊,问:“婆婆如何得知?”婆子道:“媳妇见郑夫人说。”思厚又问:
“婆婆如何认得拙妻?今在甚处?”婆婆道:“二年前时,有撒八太尉,曾于此
宅安下。其妻韩国夫人崔氏,仁慈恤物,极不可得。常唤媳妇入宅,见夫人说,
撒八太尉自盱眙掠得一妇人,姓郑,小字义娘,甚为太尉所喜。义娘誓不受辱,
自刎而死。夫人悯其贞节,与火化,收骨盛匣。以后韩夫人死,因随葬在此园内。
虽死者,与活人无异!媳妇入园内去,常见郑夫人出来。初时也有些怕,夫人道:
‘婆婆莫怕,不来损害婆婆,有些衷曲间告诉则个。’夫人说道是京师人,姓郑,
名义娘。幼年进入乔贵妃位做养女,后出嫁忠翊郎韩思厚。有结义叔叔杨五官,
名思温。一一与老媳妇说。又说盱眙事迹,‘丈夫见在金陵为官,我为他守节而
亡。’寻常阴雨时,我多入园中,与夫人相见闲话。官人要问仔细,见了自知。”
三人走到适来锁着的大宅,婆婆逾墙而入,二人随后也入里面去。只见打鬼
净净的一座败落花园,三人行步间,满地残英芳草。寻访妇人,全没踪迹。正面
三间大堂,堂上有个屏风,上面山水,乃郭熙所作。思厚正看之间,忽然见壁上
有数行字。思厚细看字体柔弱,全似郑义娘夫人所作。看了大喜道:“五弟,嫂
嫂只在此间。”思温问:“如何见得?”思厚打一看,看其笔迹,乃一词,词名
《好事近》:
“往事与谁论?无语暗弹泪血。何处最堪怜?肠断黄昏时节。
倚楼凝望又徘徊,谁解此情切?何计可同归?雁趁江南春色。”
后写道:“季春望后一日作。”二人读罢道:“嫂嫂只今日写来,可煞惊人!”
行至侧首,有一座楼,二人共婆婆扶着栏杆登楼。至楼上,又有巨屏一座,
字体如前,写着《忆良人》一篇,歌曰:“孤云落日春云低,良人窅窅羁天涯。
东风蝴蝶相交飞,对景令人益惨凄。尽日望郎郎不至,素质香肌转憔悴。满眼韶
华似酒浓,花落庭前鸟声碎。孤帏悄悄夜迢迢,漏尽灯残香已销。秋千院落久停
戏,双悬彩索空摇摇。眉兮眉兮春黛蹙,泪兮泪兮常满掬。无言独步上危楼,倚
遍栏杆十二曲。荏苒流光疾似梭,滔滔逝水无回波。良人一去不复返,红颜欲老
将如何?”韩思厚读罢,以手拊壁而言:“我妻不幸为人驱虏。”正看之间,忽
听杨思温急道:“嫂嫂来也!”思厚回头看时,见一妇人,项拥香罗而来。思温
仔细认时,正是秦楼见的嫂嫂。那婆婆也道:“夫人来了!”三人大惊,急走下
楼来寻。早转身入后堂左廊下,趋入一阁子内去。二人惊惧。婆婆道:“既已到
此,可同去阁子里看一看。”
婆子引二人到阁前,只见关着阁子门,门上有牌面写道:“韩国夫人影堂。”
婆子推开槅子,三人入阁子中看时,却是安排供养着一个牌位,上写着:“亡室
韩国夫人之位。”侧边有一轴画,是义娘也。牌位上写着:“侍妾郑义娘之位。”
面前供卓,尘埃尺满。韩思厚看见影神上衣服容貌,与思温元夜所见的无二,韩
思厚泪下如雨。婆子道:“夫人骨匣,只在卓下。夫人常提起教媳妇看,是个黑
漆匣,有两个鍮石环儿。每遍提起,夫人须哭一番,和我道:‘我与丈夫守
节丧身,死而无怨。’”思厚听得说,乃恳婆子同揭起砖,取骨匣归葬金陵,
当得厚谢。婆婆道:“不妨。”三人同掇起供卓,揭起花砖,去掇匣子。用力掇
之,不能得起,越掇越牢。思温急止二人:“莫掇,莫掇!哥哥,须晓得嫂嫂通
灵。今既取去,也要成礼。且出此间,备些祭仪,作文以白嫂嫂,取之方可。”
韩思厚道:“也说得是。”三人再逾墙而去。到打线婆婆家,令仆人张谨买下酒
脯、香烛之物,就婆婆家做祭文。等至天明,一同婆婆、仆人搬挈祭物,逾墙而
入,在韩国夫人影堂内,铺排供养讫。
等至三更前后,香残烛尽,杯盘零落,星宿渡河流之候,酌酒奠飨。三奠已
毕,思厚当灵筵下披读祭文。读罢,流泪如倾,把祭文同纸钱烧化。忽然起一阵
狂风,这风吹得烛有光以无光,灯欲灭而不灭,三人浑身汗颤。风过处,听得一
阵哭声。风定烛明,三人看时,烛光之下,见一妇女,媚脸如花,香肌似玉,项
缠罗帕,步蹙金莲,敛袂向前,道声:“叔叔万福。”二人大惊叙礼。韩思厚执
手向前,哽咽流泪。哭罢,郑夫人向着思厚道:“昨者盱眙之事,我夫今已明矣。
只今元夜秦楼,与叔叔相逢,不得尽诉衷曲。当时妾若贪生,必须玷辱我夫。幸
而全君清德若瑾瑜,弃妾性命如土芥,至有今日生死之隔,终天之恨。”说罢,
又哭一次。婆婆劝道:“休哭,且理会迁骨之事。”郑夫人收哭而坐,三人进些
饮馔,夫人略飨些气味。
思温问:“元夜秦楼下相逢,嫂嫂为韩国夫人宅眷,车后许多人,是人是鬼?”
郑夫人道:“太平之世,人鬼相分;今日之世,人鬼相杂。当时随车,皆非人也。”
思厚道:“贤妻为吾守节而亡,我当终身不娶,以报贤妻之德。今愿迁贤妻之香
骨共归金陵可乎?”夫人不从道:“婆婆与叔叔在此,听奴说:今蒙贤夫念妾孤
魂在此,岂不愿归从夫?然须得常常看我,庶几此情不隔冥漠。倘若再娶,必不
我顾,则不如不去为强。”三人再三力劝,夫人只是不肯,向思温道:“叔叔岂
不知你哥哥心性,我在生之时,他风流性格,能以拘管;今妾已作故人,若随他
去,怜新弃旧,
必然之理。”思温再劝道:“嫂嫂听思温说,哥哥今来不比往日,感嫂嫂贞
节而亡,决不再娶!今哥哥来取,安忍不随回去?愿从思温之言。”夫人向二人
道:“谢叔叔如此苦苦相劝。若我夫果不昧心,愿以一言为誓,即当从命。”说
罢,思厚以酒沥地为誓:“若负前言,在路盗贼杀戮,在水巨浪覆舟。”夫人急
止思厚:“且住,且住!不必如此发誓。我夫既不重娶,愿叔叔为证见。”道罢,
忽地又起一阵香风,香过,遂不见了夫人。
三人大惊讶。复添上灯烛,去供卓底下揭起花砖,款款掇起匣子,全不费力。
收拾逾墙而出,至打绦婆婆家。次晚,以白银三两,谢了婆婆;又以黄金十两,
赠与思温,思温再辞方受。思厚别了思温,同仆人张谨,带骨匣归本驿。俟月余,
方得回书,令奉使归。思温将酒饯别,再三叮咛:“哥哥无忘嫂嫂之言。”
思厚同一行人从,负夫人骨匣,出燕山丰宜门,取路而归,月余,方抵盱眙。
思厚到驿中歇泊,忽一人唱喏便拜。思厚看时,乃是旧仆人周义,今来谢天地,
在此做个驿子。遂引思厚入房,只见挂一幅影神,画着个妇人;又有牌位儿上写
着:“亡主母郑夫人之位。”思厚怪而问之。周义道:“夫人贞节,为官人而死。
周义亲见,怎的不供奉夫人?”思厚因把燕山韩夫人宅中事,从头说与周义;取
出匣子,教周义看了。周义展拜啼哭。思厚是夜与周义抵足而卧。
至次日天晓,周义与思厚道:“旧日二十余口,今则惟影是伴,情愿伏事官
人去金陵。”思厚从其请,将带周义归金陵。思厚至本所,将回文呈纳。周义随
着思厚,卜地于燕山之侧,备礼埋葬夫人骨匣毕。思厚不胜悲感,三日一诣坟所
飨祭,至暮方归,遂令周义守坟茔。
忽一日,苏掌仪、许掌仪说:“金陵土星观观主刘金坛,虽是个女道士,德
行清高。何不同往观中,做些功德,追荐令政?”思厚依从。选日同苏、许二人
到土星观,来访刘金坛时,你说怎生打扔?但见:顶天青巾,执象牙简。穿白罗
袍,著翡翠履。不施朱粉,分明是梅萼凝霜;淡伫精神,仿佛如莲花出水。仪容
绝世,标致非凡!思厚一见,神魂散乱,目睁口呆。叙礼毕,金坛分付一面安排
做九幽醮,且请众官到里面看灵芝。三人同入去,过二清殿、翠华轩,从八卦坛
房内,转入绛绡馆,原来灵芝在绛绡馆。众人去看灵芝,惟思厚独入金坛房内闲
看。但见明窗净几,铺陈玩物。书案上文房四宝,压纸界方下露出些纸。信手取
看时,是一幅词,上写着《浣溪沙》:
“标致清高不染尘,星冠云氅紫霞裙。门掩斜阳无一事,抚瑶琴。
虚馆幽花偏惹恨,小窗闲月最消魂。此际得教还俗去,谢天尊。”
韩思厚初观金坛之貌,已动私情;后观纸上之词,尤增爱念。乃作一词,名
《西江月》,词道:
“玉貌何劳朱粉,江梅岂类群花?终朝隐几论黄芽,不顾花前月下!
冠上星簪北斗,杖头经挂《南华》。不知何日到仙家,曾许彩鸾同跨?”
拍手高唱此词。金坛变色焦躁说:“是何道理?欺我孤弱,乱我观宇!”命
人取轿来,“我自去见恩官,与你理会。”苏、许二人再四劝住,金坛不允。韩
思厚就怀中取出金坛所作之词,教众人看,说:“观主不必焦躁,这个词儿,是
谁做的?”吓得金坛安身无地,把怒色都变做笑容,安排筵席,请众官共坐,饮
酒作乐,都不管做功德追荐之事。酒阑,二人各有其情,甚相爱慕,尽醉而散。
这刘金坛原是东京人。丈夫是枢密院冯六承旨,因靖康年间同妻刘氏雇舟避
难来金陵。去淮水上,冯六承旨被冷箭落水身亡。其妻刘氏发愿,就土星观出家,
追荐丈夫。朝野知名,差做观主。此后韩思厚时常往来刘金坛处。
忽一日,苏、许二掌仪醵金备礼,在观中请刘金坛、韩思厚。酒至数巡,苏、
许二人把盏,劝思厚与金坛道:“哥哥既与金坛相爱,乃是宿世因缘。今外议藉
藉,不当稳便。何不还了俗,用礼通媒,娶为嫂嫂,岂不美哉!”思厚、金坛从
其言。金坛以钱买人告还俗;思厚选日下定,娶归成亲。一个也不追荐丈夫,一
个也不看顾坟墓,倚窗携手,惆怅论心。
成亲数日,看坟周义不见韩官人来上坟,自诣宅前探听消息。见当直在门前,
问道:“官人因甚这几日不来坟上?”当直道:“官人娶了土星观刘金坛做了孺
人,无工夫上坟。”周义是北人,性直,听说,气忿忿地。恰好撞见思厚出来,
周义唱喏毕,便着言语道:“官人,你好负义!郑夫人为你守节丧身,你怎下得
别娶孺人?”一头骂,一头哭夫人。韩思厚与刘金坛新婚,恐不好看,喝教当直
们打出周义。周义闷闷不已,先归坟所。当日是清明,周义去夫人坟前哭着告诉
许多。是夜,睡至三更,郑夫人叫周义道:“你韩掌仪在那里住?”周义把思厚
辜恩负义,娶刘氏事,一一告诉他一番:“如今在三十六丈街住,夫人自去寻他
理会。”夫人道:“我去寻他。”周义梦中惊觉,一身冷汗。
且说那思厚共刘氏新婚欢爱,月下置洒赏玩。正饮酒间,只见刘氏柳眉剔竖,
星眼圆睁,以手捽住思厚不放,道:“你忒煞亏我,还我命来!”身是刘氏,语
音是郑夫人的声气。唬得思厚无计可施,道:“告贤妻饶恕。”那里肯放。正摆
拨不下,忽报苏、许二掌仪步月而来望思厚。见刘氏捽住思厚不放,二人解脱得
手。思厚急走出,与苏、许二人商议请笪桥铁索观朱法官来救治。即时遣张谨请
到朱法官。法官见了刘氏道:“此冤抑,不可治之,只好劝谕。”刘氏自用手打
掴其口与脸上,哭着告诉法官以燕山踪迹。又道:“望法官慈悲做主。”朱法官
再三劝道:“当做功德追荐超生。如坚执不听,冒犯天条!”刘氏见说,哭谢法
官:“奴奴且退。”少刻,刘氏方苏。法官书符与刘氏吃,又贴符房门上。法官
辞去,当夜无事。
次日,思厚赍香纸诣笪桥谢法官。方坐下,家中人来报说:“孺人又中恶。”
思厚再告法官,同往家中救治。法官云:“若要除根好时,须将燕山坟发掘,取
其骨匣,弃于长江,方可无事。”思厚只得依从所说,募土工人等,同往掘开坟
墓,取出郑夫人骨匣,到扬子江边,抛放水中。自此,刘氏安然。恁地时,负心
的无天理报应,岂有此理?
思厚负了郑义娘,刘金坛负了冯六承旨。至绍兴十一年,车驾幸钱塘,官民
百姓皆从。思厚亦挈家离金陵,到于镇江。思厚因想金山胜景,乃赁舟同妻刘氏
江岸下船。行到江心,忽听得舟人唱《好事近》词,道是:
“往事与谁论?无语暗弹泪血。何处最堪怜?肠断黄昏时节。
倚门凝望又徘徊,谁解此情切?何计可同归?雁趁江南春色。”
思厚审听所歌之词,乃燕山韩国夫人郑氏义娘题屏风者,大惊遂问梢公:
“此曲得自何人?”梢公答曰:“近有使命入国至燕山,满城皆唱此词。乃一打
线婆婆,自韩国夫人宅中屏上录出来的。说是江南一官人浑家,姓郑,名义娘,
因贞节而死,后来郑夫人丈夫私挈其骨归江南。此词传播中外。”思厚听得说,
如万刃攒心,眼中泪下。须臾之间,忽见江中风浪俱生,烟涛并起,异鱼出没,
怪兽掀波。见水上一人,波心涌出,顶万字巾,把手揪刘氏云鬓,掷入水中。侍
妾高声叫喊:“孺人落水!”急唤思厚教救,那里救得?俄顷,又见一妇人,项
缠罗帕,双眼圆睁,以手捽思厚,拽入波心而死。舟人欲救
不能,遂惆怅而归。叹古今负义人皆如此,乃传之于人。诗曰:
一负冯君罹水厄,一亏郑氏丧深渊。宛如孝女寻尸死,不若三闾为主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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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卷 晏平仲二桃杀三士


大禹涂山御座开,诸侯玉帛走如雷。防风谩有专车骨,何事兹辰最后来?
此篇言语,乃胡曾诗。昔三皇禅位,五帝相传。舜之时,洪水滔天,民不聊
生。舜使鲧治水,鲧无能,其水横流。舜怒,将鲧殛于羽山。后使其子禹治水,
禹疏通九河,皆流入海,三过其门而不入。会天下诸侯于会稽涂山,迟到误期者
斩。惟有防风氏后至,禹怒而斩之,弃其尸于原野。后至春秋时,越国于野外,
掘得一骨专车,言一车只载得一骨节。诸人不识,问于孔子,孔子曰:“此防风
氏骨也。被禹王斩之,其骨尚存。”有如此之大人也。当时防风氏正不知长大多
少。古人长者最多,其性极淳,丑陋如兽者亦多,神农氏顶生肉角。岂不闻昔人
有云:古人形似兽,却有大圣德;今人形似人,兽心不可测。
今日说三个好汉,被一个身不满三尺之人,聊用微物,都断送了性命。昔春
秋列国时,齐景公朝有三个大汉:一人姓田,名开疆,身长一丈五尺。其人生得
面如巽血,目若朗星,雕嘴鱼腮,板牙无缝。比时曾随景公猎于桐山。忽然于西
山之中,赶起一只猛虎来。其虎奔走,径扑景公之马。马见虎来,惊倒景公在地。
田开疆在侧,不用刀枪,双拳直取猛虎。左手揪住项毛,右手挥拳而打,用脚望
面门上踢,一顿打死那只猛虎,救了景公。文武百官,无不畏惧。景公回朝,封
为寿宁君,是齐国第一个行霸道的。却说第二个,姓顾,名冶子,身长一丈三尺,
面如泼墨,腮吐黄须,手似铜钩,牙如锯齿。此人曾随景公渡黄河。忽大雨骤至,
波浪汹涌,舟船将覆,景公大惊。见云雾中火块闪烁,戏于水面。顾冶子在侧,
言曰:“此必是黄河之蛟也。”景公曰:“如之奈何?”顾冶于曰:“主公勿虑,
容臣斩之。”拔剑裸衣下水,少刻,风浪俱息。见顾冶于手提蛟头,跃水而出。
景公大骇,封为武安君。这是齐国第二个行霸道的。第三个姓公孙,名接,身长
一丈二尺,头如累塔,眼生三角,板肋猿背,力举千斤。一日,秦兵犯界,景公
引军马出迎,被秦兵杀败,引军赶来,围住在凤鸣山。公孙接用铁阕一条,约至
一百五十斤,杀入秦兵之内,秦兵十万,措手不及,救出景公。封为威远君。这
是齐国第三个行霸道的。这三个结为兄弟,誓说生死相托。三个不知文墨礼让,
在朝廷横行,视君臣如同草木。景公见三人上殿,如芒刺在背。
一日,楚国使中大夫靳尚前来本国求和。原来齐、楚二邦乃是邻国,二国交
兵二十余年,不曾解和。楚王乃命靳尚为使入见景公,奏曰:“齐、楚不和,交
兵岁久,民有倒悬之患。今特命臣入国讲和,永息刀兵。俺楚国襟三江而带五湖,
地方千里,粟支数年,足食足兵,可为上国。王可裁之,得名获利。”却说田、
顾、公孙三人大怒,叱靳尚曰:“量汝楚国何足道哉!吾三人亲提雄兵,将楚国
践为平地,人人皆死,个个不留。”喝靳尚下殿,教金瓜武士斩讫报来。阶下转
过一人,身长三尺八寸,眉浓目秀,齿白唇红,乃齐国丞相,姓晏,名婴,字平
仲。前来喝住武士,备问其祥。靳尚说了,晏子便教放了靳尚,先回本国,“吾
当亲至讲和。”乃上殿奏知景公。三人大怒曰:“吾欲斩之,汝何故放还本国?”
晏子曰:“岂不闻‘两国战争,不斩来使’?他独自到这里,擒住斩之,邻国知
道,万世笑端。晏婴不才,凭三寸舌,亲到楚国,令彼君臣,皆顿首谢罪于阶下,
尊齐为上国。并不用刀兵士马,此计若何?”三士怒发冲冠,皆叱曰:“汝乃黄
口侏儒小儿,国人无眼,命汝为相,擅敢乱开大口!吾三人有诛龙斩虎之威,力
敌万夫之勇,亲提精兵,平吞楚国。要汝何用?”景公曰:“丞相既出大言,必
有广学。且待入楚之后,若果获利,胜似兴兵。”三士曰:“且看侏儒小儿这回
为使,若折了我国家气概,回来时砍为肉泥!”三士出朝。景公曰:“丞相此行,
不可轻忽。”晏子曰:“主上放心。至楚邦,视彼君臣如土壤耳。”遂辞而行,
从者十余人跟随。
车马已至郢都,楚国臣宰奏知。君臣商议曰;“齐晏子乃舌辨之士,可定下
计策,先塞其口,令不敢来下说词。”君臣定计了,宣晏子入朝。晏子到朝门,
见金门不开,下面闸板止留半段,意欲令晏子低头钻入,以显他矮小辱之。晏子
望见下面便钻,从人急止之曰:“彼见丞相矮小,故以辱之,何中其计?”晏子
大笑曰:“汝等岂知之耶?吾闻人有人门,狗有狗窦。使于人,即当进人门;使
于狗,即当进狗窦。有何疑焉?”楚臣听之,火急开金门而接。晏子旁若无人,
昂然而入。
至殿下,礼毕,楚王问曰:“汝齐国地狭人稀乎?”晏子曰:“臣齐国东连
海岛,西跨魏秦,北拒赵燕,南吞吴楚;鸡鸣犬吠相闻,数千里不绝,安得为地
狭耶?”楚王曰:“地土虽阔,人物却少。”晏子曰:“臣国中人呵气如云,沸
汗如雨,行者摩肩,立者并迹,金银珠玉,堆积如山,安得人物稀少耶?”楚王
曰:“既然地广人稠,何故使一小儿来吾国中为使耶?”晏子答曰:“使于大国
者,则用大人;使于小国者,则当用小儿。因此特命晏婴到此。”楚王视臣下,
无言可答。请晏婴上殿,命座。侍臣进酒,晏子欣然畅饮,不以为意。
少刻,金瓜簇拥一人至筵前,其人口称冤屈。晏子视之,乃齐国带来从者,
问:“得何罪?”楚臣对曰:“来筵前作贼,盗酒器而出。被户尉所获,乃真赃
正犯也。”其人曰:“实不曾盗,乃户尉图赖。”晏子曰:“真赃正犯,尚敢抵
赖!速与吾牵出市曹斩之。”楚臣曰:“丞相远来,何不带诚实之人?令从者作
贼,其主岂不羞颜?”晏子曰:“此人自幼跟随,极知心腹。今日为盗,有何难
见?昔在齐国是个君子,今到楚国却为小人,乃风俗之所变也。吾闻江南洞庭有
一树,生一等果,其名曰橘。其色黄而香,其味甜而美。若将此树移于北方,结
成果木,乃名枳实。其色青而臭,其味酸而苦。名谓南橘北枳,便分两等,乃风
俗之不等也。以此推之,在齐不为盗,在楚为盗,更复何疑?”
楚王大惭,急离御座,拱手于晏子曰:“真乃贤士也!吾国中大小公卿,万
不及一。愿赐见教,一听严命。”晏子曰:“王上安坐,听臣一言。齐国中有三
士,皆万夫不当之勇,久欲起兵来吞楚国,吾力言不可,齐、楚不睦,苍生受害,
心何忍焉?今臣特来讲和,王上可亲诣齐国和亲,结为唇齿之邦,歃血为盟。若
邻国加兵,互相救应,永无侵扰,可保万年之基业。若不听臣,祸不远矣。非臣
相吓,愿王裁之。”王曰:“闻公之才,寡人情愿和亲。但所患者,齐三士皆无
仁义之人,吾不敢去。”晏子曰:“王上放心,臣愿保驾。聊施小计,教三士死
于大王之前,以绝两国之患。”楚王曰:“若三士俱亡,吾宁为小邦,年朝岁贡
而无怨。”晏子许之。楚王乃大设筵席,送令先去,随后收拾进献礼物而至。
晏子先使人归报,齐景公闻之大喜,令大小公卿:“尽随吾出郭迎接丞相。”
三士闻之转怒。晏子至,景公下车而迎。慰劳已毕,同载而回。齐国之人看者塞
途。晏子辞景公回府。次日入宫,见三士在阁下博戏,晏子进前施礼。三士亦不
回顾,傲忽之气,旁若无人。晏子侍立久之,方自退。入见景公,说三士如此无
礼。景公曰:“此三人如常带剑上殿,视吾如小儿,久必篡位矣。素欲除之,恨
力不及耳。”晏子曰:“主上宽心,来朝楚国君臣皆至,可大张御宴,待臣于筵
间略施小计,令三士皆自杀,何如?”景公曰:“计将安出?”晏子曰:“此三
人者皆一勇匹夫,并无谋略,若如此如此,祸必除矣。”景公喜。
次日,楚王引文武官僚百余员,车载金珠玩好之物,亲至朝门。景公请入,
楚王先下拜,景公忙答礼罢,二君分宾主而坐。楚王令群臣罗拜阶下,楚王拱手
伏罪曰:“二十年间,多有凶犯。今因丞相之言,特来请罪。薄礼上贡,望乞恕
纳。”齐景公谢讫,大设筵宴,二国君臣相庆。三士带剑立于殿下,昂昂自若。
晏子进退揖让,并不谄于三士。
酒至半酣,景公曰:“御园金桃已熟,可采来筵间食之。”须臾,一宫监金
盘内捧出五枚。齐王曰:“园中桃树,今岁止收五枚,味甜气香,与他树不同。
丞相捧杯进酒,以庆此桃。”上古之时,桃树难得,今园中有此五枚,为希罕之
物。晏子捧玉爵行酒,先进楚王。饮毕,食其一桃。又进齐王,饮毕,食其一桃。
齐王曰:“此桃非易得之物,丞相合二国和好,如此大功,可食一桃。”晏子跪
而食之,赐酒一爵。齐王曰:“齐、楚二国公卿之中,言其功勋大者,当食此桃。”
田开疆挺身而出,立于筵上而言曰:“昔从主公猎于桐山,力诛猛虎,其功若何?”
齐王曰:“擎王保驾,功莫大焉。”晏子慌忙进酒一爵,食桃一枚,归于班部。
顾冶子奋然便出,曰:“诛虎者未为奇,吾曾斩长蛟于黄河,救主上回故国,觑
洪波巨浪,如登平地,此功若何”?王曰:“此概世之功也,进酒赐桃,又何疑
哉?”晏子慌忙进酒赐桃。公孙接撩衣破步而出,曰:“吾曾于十万军中,手挥
铁阕,救主公出,军中无敢近者,此功若何?”齐王曰:“据卿之功,极天际地,
无可比者。争奈无桃可赐,赐酒一杯,以待来年。”晏子曰:“将军之功最大,
可惜言之太迟!以此无桃,掩其大功。”公孙接按剑而言曰:“诛龙斩虎,小可
事耳。吾纵横于十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力救主上,建立大功,反不能食桃,
受辱于两国君臣之前,为万代之耻笑,安有面目立于朝廷耶?”言讫,遂拔剑自
刎而死。田开疆大惊,亦拔剑而言曰:“我等微功而食桃,兄弟功大反不得食,
吾之羞耻,何日可脱?”言讫,自刎而死。顾冶子奋气大呼曰:“吾三人义同骨
肉,誓同生死;二人既亡,吾安能自活?”言讫,亦自刎而亡。晏子笑曰:“非
二桃不能杀三士,今已绝虑,吾计若何?”楚王下坐,拜伏而叹曰:“丞相神机
妙策,安敢不伏耶?自今以后,永尊上国,誓无侵犯。”齐王将三士敕葬于东门
外。
自此齐、楚连和,绝其士马,齐为霸国。晏子名扬万世,宣圣亦称其善。后
来诸葛孔明曾为《梁父吟》,单道此事,吟曰:“步出齐城门,遥望汤阴里;里
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冢?田疆顾冶氏。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理。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又《满江红》词一篇,
古人单道此事,词云:
“齐景雄风,因习战、海滨<田攵>猎。正驱驰,忽逢猛兽,众皆惊绝。壮士开
疆能奋勇,双拳杀虎身流血。救君危,拜爵宠恩荣,真豪杰!
顾冶子,除妖孽;强秦战,公孙接。笑三人恃勇,在齐猖獗。只被晏婴施小
巧,二桃中计皆身灭。齐东门,累累有三坟,荒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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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卷 沈小官一鸟害七命


飞禽惹起祸根芽,七命相残事可嗟。奉劝世人须鉴戒,莫教儿女不当家。
话说大宋徽宗朝宣和三年,海宁郡武林门外北新桥下,有一机户,姓沈,名
昱,字必显,家中颇为丰足。娶妻严氏,夫妇恩爱。单生一子,取名沈秀,年长
一十八岁,未曾婚娶。其父专靠织造段匹为活。不想这沈秀不务本分生理,专好
风流闲耍,养画眉过日。父母因惜他一子,以此教训他不下。街坊邻里取他一个
浑名,叫做“沈鸟儿”。每日五更,提了画眉,奔入城中柳林里来拖画眉,不只
一日。忽至春末夏初,天气不暖不寒,花红柳绿之时。当日,沈秀侵晨起来,梳
洗罢,吃了些点心,打点笼儿,盛着个无比赛的画眉。这畜生:只除天上有,果
系世间无!将他各处去斗,俱斗他不过,成百十贯赢得。因此十分爱惜他,如性
命一般。做一个金漆笼儿,黄铜钩子,哥窑的水食罐儿,绿纱罩儿,提了在手,
摇摇摆摆,径奔入城,往柳林里去拖画眉。不想这沈秀一去,死于非命,好似:
猪羊进入宰生家,一步步来寻死路。
当时沈秀提了画眉,径到柳林里来,不意来得迟了些,众拖画眉的俱已散了,
净荡荡、黑阴阴,没一个人往来。沈秀独自一个,把画眉挂在柳树上,叫了一回。
沈秀自觉没情没绪,除了笼儿,正要回去。不想小肚子一阵疼,滚将上来,一块
儿蹲到在地上。原来沈秀有一件病在身上,叫做“主心馄饨”,一名“小肠疝气”,
每常一发一个小死。其日想必起得早些,况又来迟,众人散了,没些情绪,闷上
心来。这一次甚是发得凶,一跤倒在柳树边,有两个时辰不醒人事。
你道事有凑巧,物有偶然。这日有个箍桶的,叫做张公,挑着担儿,径往柳
林里穿过,褚家堂做生活。远远看见一个人,倒在树边,三步那做两步,近前歇
下担儿。看那沈秀,脸色腊查黄的,昏迷不醒;身边并无财物,止有一个画眉笼
儿,这畜生此时越叫得好听。所以一时见财起意,穷极计生,心中想道:“终日
括得这两分银子,怎地得快活?”只是这沈秀当死,这画眉见了张公,分外叫得
好。张公道:“别的不打紧,只这个画眉,少也值二三两银子。”便提在手,却
待要走。不意沈秀正苏醒,开眼见张公提着笼儿,要挣身子不起,只口里骂道:
“老忘八!将我画眉那里去?”张公听骂,“这小狗入的,忒也嘴尖!我便拿去,
他倘爬起赶来,我倒反吃他亏。一不做,二不休,左右是歹了。”却去那桶里,
取出一把削桶的刀来,把沈秀按住一勒。那湾刀又快,力又使得猛,那头早滚在
一边。张公也慌张了,东观西望,恐怕有人撞见。却抬头见一株空心杨柳树,连
忙将头提起,丢在树中。将刀放在桶内,笼儿挂在担上,也不去褚家堂做生活,
一道烟径走,穿街过巷,投一个去处。你道只因这个画眉,生生的害了几条性命?
正是: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当时张公一头走,一头心里想道:“我见湖州墅里客店内,有个客人,时常
要买虫蚁,何不将去卖与他?”一径望武林门外来。也是前生注定的劫数,却好
见三个客人,两个后生跟着,共是五人,正要收拾货物回去,却从门外进来,客
人俱是东京汴梁人。内中有个姓李,名吉,贩卖生药。此人平昔也好养画眉,见
这箍桶担上好个画眉,便叫:“张公,借看一看。”张公歇下担子,那客人看那
画眉,毛衣并眼,生得极好,声音又叫得好,心里爱它。便问张公:“你肯卖么?”
此时张公巴不得脱祸,便道:“客官,你出多少钱?”李吉转看转好,便道:
“与你一两银子。”张公自道着手了,便道:“本不当计较,只是爱者如宝,添
些便罢。”那李吉取出三块银子,秤秤看,到有一两二钱,道:“也罢。”递与
张公。张公接过银子,看一看,将来放在荷包里,将画眉与了客人,别了便走。
口里道:“发脱得这祸根,也是好事了。”不上街做生理,一直奔回家去,心中
也自有些不爽利。正是:作恶恐遭天地责,欺心犹怕鬼神知。
原来张公正在涌金门城脚下住,止婆老两口儿,又无儿子。婆儿见张公回来,
便道:“篾子一条也不动,缘何又回来得早?有甚事干?”张公只不答应,挑着
担子,径入门歇下,转身关上大门。道:“阿婆,你来,我与你说话。恰才如此
如此,谋得这一两二钱银子,与你权且快活使用。”两口儿欢天喜地。不在话下。
却说柳林里无人来往,直至巳牌时分,两个挑粪庄家,打从那里过。见了这
没头尸首挡在地上,吃了一惊,声张起来。当坊里甲邻佑,一时嚷动。本坊申呈
本县,本县申府。次日,差官吏、仵作人等,前来柳阴里,检验得浑身无些伤痕,
只是无头,又无苦主。官吏回覆本府,本府差应捕挨获凶身。城里城外,纷纷乱
嚷。
却说沈秀家,到晚不见他回来,使人去各处寻不见。天明,央人入城寻时,
只见湖洲墅嚷道:“柳林里杀死无头尸首。”沈秀的娘听得说,想道:“我的儿
子昨日入城拖画眉,至今无寻他处,莫不得是他?”连叫丈夫:“你必须自进城
打听。”沈昱听了一惊,慌忙自奔到柳林里。看了无头尸首,仔细定睛,上下看
了衣服,却认得是儿子,大哭起来。本坊里甲道:“苦主有了,只无凶身。”其
时,沈昱径到临安府告说:“是我的儿子。昨日五更入城拖画眉,不知怎的被人
杀了。望老爷做主!”本府发放各处应捕及巡捕官,限十日内要捕凶身着。
沈昱具棺木盛了尸首,放在柳林里。一径回家,对妻说道:“是我儿子,被
人杀了,只不知将头何处去了。我已告过本府,本府着捕人各处捉获凶身。我且
自买棺木盛了。此事如何是好?”严氏听说,大哭起来,一交跌倒。不知五脏何
如,先见四肢不举。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气似三更油尽灯。当时众人灌汤,
救得苏醒。哭道:“我儿日常不听好人之言,今日死无葬身之地。我的少年的儿,
死得好苦!谁想我老来无靠!”说了又哭,哭了又说,茶饭不吃。丈夫再三苦劝,
只得勉强。过了半月,并无消息。沈昱夫妻二人商议:“儿子平昔不依教训,致
有今日祸事,吃人杀了,没捉获处,也只得没奈何,但得全尸也好。不若写个帖
子,告禀四方之人,倘得见头,全了尸首,待后又作计较。”二人商议已定,连
忙便写了几张帖子,满城去贴。上写:“告知四方君子:如有寻获得沈秀头者,
情愿赏钱一千贯;捉得凶身者,愿赏钱二千贯。”将此情告知本府,本府亦限捕
人寻获,亦出告示道:“如有人寻得沈秀头者,官给赏钱五百贯;如捉获凶身者,
赏钱一千贯。”告示一出,满城哄动。不题。
且说南高峰脚下,有一个极贫老儿,姓黄,浑名叫做黄老狗。一生为人鲁拙,
抬轿营生。老来双目不明,止靠两个儿子度日。大的叫做大保,小的叫做小保。
父子三人,正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巴巴急急,口食不敷。一日,黄老狗叫大
保、小保到来,“我听得人说,甚么财主沈秀吃人杀了,没寻头处。今出赏钱,
说有人寻得头者,本家赏钱一千贯,本府又给赏五百贯。我今叫你两个,别无话
说。我今左右老了,又无用处,又不看见,又没趁钱。做我着,教你两个发迹快
活!你两个今夜将我的头割了,埋在西湖水边。过了数日,待没了认色,却将去
本府告赏,共得一千五百贯钱,却强似今日在此受苦。此计大妙,不宜迟;倘被
别人先做了,空折了性命。”只因这老狗失志,说了这几句言语;况兼两个儿子,
又是愚蠢之人,不省法度的。正是: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闭口深藏舌,安
身处处牢。当时两个出到外面商议。小保道:“我爷设这一计,大妙!便是做主
将元帅,也没这计策。好便好了,只是可惜没了一个爷。”大保做人又狠又呆,
道:“看他左右只在早晚要死,不若趁这机会杀了,去山下掘个坑埋了,又无踪
迹,那里查考?这个叫做‘趁汤推’,又唤做‘一抹光’。天理人心,又不是我
们逼他,他自叫我们如此如此。”小保道:“好倒好,只除等睡熟了,方可动手。”
二人计较已定,却去东奔西走,赊得两瓶酒来。爷子三人,吃得大醉,东倒
西歪。一觉直到三更,两人爬将起来,看那老子正齁齁睡着。大保去灶前摸了把
厨刀,去爷的项上一勒,早把这颗头割下了。连忙将破衣包了,放在床边。便去
山脚下掘个深坑,扛去埋了。也不等天明,将头去南屏山藕花居湖边浅水处埋了。
过半月入城,看了告示,先走到沈昱家报说道:“我二人昨日因捉虾鱼,在
藕花居边,看见一个人头,想必是你儿子头。”沈昱见说道:“若果是,便赏你
一千贯钱,一分不少。”便去安排酒饭吃了,同他两个径到南屏山藕花居湖边。
浅土隐隐盖着一头,提起看时,水浸多日,澎涨了,也难辨别,想必是了。若不
是时,那里又有这个人头在此?沈昱便把手帕包了,一同两个,径到府厅告说:
“沈秀的头有了。”知府再三审问,二人答道:“因捉虾鱼,故此看见,并不晓
别项情由。”本府准信,给赏五百贯。二个领了,便同沈昱将头到柳林里,打开
棺木,将头凑在项上,依旧钉了,就同二人回家。严氏见说儿子头有了,心中欢
喜,随即安排酒饭,管待二人,与了一千贯赏钱。二人收了,作别回家。便造房
屋,买农具家生。二人道:“如今不要似前抬轿。我们勤力耕种,挑卖山柴,也
可度日。”不在话下。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过了数月,官府也懈了,
日远日疏,俱不题了。
却说沈昱是东京机户,轮该解段匹到京。待各机户段匹完日,到府领了解批,
回家分付了家中事务起身。此一去,只因沈昱看见了自家虫蚁,又屈害了一条性
命。正是:非理之财莫取,非理之事莫为;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随。
却说沈昱在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只一日,来到东京。把段匹一一交
纳过了,取了批回,心下思量:“我闻京师景致,比别处不同,何不闲看一遭?
也是难逢难遇之事。”其名山胜概,庵观寺院,出名的所在,都走了一遭。偶然
打从御用监禽鸟房门前经过,那沈昱心中是爱虫蚁的,意欲进去一看。因门上用
了十数个钱,得放进去闲看。只听得一个画眉,十分叫得巧好,仔细看时,正是
儿子不见的画眉!那画眉见了沈昱眼熟,越发叫得好听,又叫又跳,将头颠沈昱
数次。沈昱见了,想起儿子,千行泪下,心中痛苦,不觉失声叫起屈来,口中只
叫得:“有这等事?”那掌管禽鸟的校尉喝道:“这厮好不知法度!这是什么所
在?如此大惊小怪起来?”
沈昱痛苦难伸,越叫得响了。那校尉恐怕连累自己,只得把沈昱拿了,送到
大理寺。大理寺官便喝道:“你是那里人,敢进内御用之处,大惊小怪?有何冤
屈之事,好好直说,便饶你罢。”沈昱就把儿子拖画眉被杀情由,从头诉说了一
遍。大理寺官听说,呆了半晌,想:“这禽鸟是京民李吉进贡在此,缘何有如此
一节隐情?”便差人火速捉拿李吉到官,审问道:“你为何在海宁郡将他儿子谋
杀了,却将他的画眉来此进贡?一一明白供招,免受刑罚。”李吉道:“先因往
杭州买卖,行至武林门里,撞见一个箍桶的,担上挂着这个画眉。是吉因见他叫
得巧,又生得好,用价一两二钱,买将回来。因他好巧,不敢自用,以此进贡上
用,并不知人命情由。”勘官问道:“你却赖与何人!这画眉就是实迹了,实招
了罢。”李吉再三哀告道:“委的是问个箍桶的老儿买的,并不知杀人情由,难
以屈招。”勘官又问:“你既是问老儿买的,那老儿姓甚名谁?那里人氏?供得
明白,我这里行文拿来,问理得实,即便放你。”李吉道:“小人是路上逢着买
的,实不知姓名,那里人氏。”勘官骂道:“这便是含糊了,将此人命推与谁偿?
据这画眉,便是实迹,这厮不打不招!”再三拷打,打得皮开肉绽。李吉痛苦不
过,只得招做“因见画眉生得好巧,一时杀了沈秀,将头抛弃”情由。遂将李吉
送下大牢监候。大理寺官具本奏上朝廷,圣旨道:“李吉委的杀死沈秀,画眉见
存,依律处斩。”将画眉给还沈昱,又给了批回,放还原籍,将李吉押发市曹斩
首。正是:老龟煮不烂,移祸于枯桑。
当时恰有两个同与李吉到海宁郡来做买卖的客人,蹀躞不下:“有这等冤屈
事!明明是买的画眉。我欲待替他申诉,争奈卖画眉的人虽认得,我亦不知其姓
名,况且又在杭州。冤倒不辩得,和我连累了,如何出豁?只因一个畜生,明明
屈杀了一条性命。除我们不到杭州,若到,定要与他讨个明白。”也不在话下。
却说沈昱收拾了行李,带了画眉,星夜奔回。到得家中,对妻说道:“我在
东京替儿讨了命了。”严氏问道:“怎生得来?”沈昱把在内监见画眉一节,从
头至尾,说了一遍。严氏见了画眉,大哭了一场,睹物伤情,不在话下。
次日,沈昱提了画眉,本府来销批。将前项事情,告诉了一遍。知府大喜道:
“有这等巧事。”正是:劝君莫作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休说人命关天,岂
同儿戏!知府发放道:“既是凶身获着斩首,可将棺木烧化。”沈昱叫人将棺木
烧了,就撒了骨殖。不在话下。
却说当时同李吉来杭州卖生药的两个客人,一姓贺,一姓朱,有些药材,径
到杭州湖墅客店内歇下,将药材一一发卖讫。当为心下不平,二人径入城来,探
听这个箍桶的人。寻了一日,不见消耗。二人闷闷不已,回归店中歇了。次日,
又进城来,却好遇见一个箍桶的担儿。二人便叫住道:“大哥,请问你,这里有
一个箍桶的老儿,这般这般模样,不知他姓甚名谁,大哥你可认得么?”那人便
道:“客官,我这箍桶行里,止有两个老儿:一个姓李,住在石榴园巷内;一个
姓张,住在西城脚下。不知那一个是?”二人谢了,径到石榴园来寻。只见李公
正在那里劈篾,二人看了,却不是他。又寻他到西城脚下,二人来到门首,便问:
“张公在么?”张婆道:“不在,出去做生活去了。”二人也不打话,一径且回。
正是未牌时分,二人走不上半里之地,远远望见一个箍桶担儿来。有分直教
此人偿了沈秀的命,明白了李吉的事。正是:恩义广施,人生何处不相逢?冤仇
莫结,路逢狭处难回避。其时,张公望南回来,二人朝北而去,却好劈面撞见。
张公不认得二人,二人却认得张公,便拦住问道:“阿公高姓?”张公道:“小
人姓张。”又问道:“莫非是在西城脚下住的?”张公道:“便是,问小人有何
事干?”二人便道:“我店中有许多生活要箍,要寻个老成的做,因此问你。你
如今那里去?”张公道:“回去。”三人一头走,一头说,直走到张公门首。张
公道:“二位请坐吃茶。”二人道:“今日晚了,明日再来。”张公道:“明日
我不出去了,专等,专等。”
二人作别,不回店去,径投本府首告。正是本府晚堂,直入堂前跪下,把沈
昱认画眉一节,李吉被杀一节,撞见张公买画眉一节,一一诉明。“小人两个不
平,特与李吉讨命,望老爷细审张公,不知恁地得画眉?”府官道:“沈秀的事,
俱已明白了,凶身已斩了,再有何事?”二人告道:“大理寺官不明,只以画眉
为实;更不说来历,将李吉明白屈杀了。小人路见不平,特与李吉讨命。如不是
实,怎敢告扰?望乞怜悯做主。”知府见二人告得苦切,随即差捕人连夜去捉张
公。好似: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猛虎啖羊羔。
其夜,众公人奔到西城脚下,把张公背剪绑了,解上府去,送大牢内监了。
次日,知府升堂,公人于牢中取出张公跪下。知府道:“你缘何杀了沈秀,反将
李吉偿命?今日事露,天理不容!”喝令:“好生打着。”直落打了三十下,打
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再三拷打,不肯招承。两个客人并两个伴当齐说:“李
吉便死了,我四人见在,眼同将一两二钱银子,买你的画眉,你今推却何人?你
若说不是你,你便说这画眉从何来?实的虚不得,支吾有何用处?”张公犹自抵
赖。知府大喝道:“画眉是真赃物,这四人是真证见,若再不招,取夹棍来夹起。”
张公惊慌了,只得将前项盗取画眉,勒死沈秀一节,一一供招了。知府道:“那
头彼时放在那里?”张公道:“小人一时心慌,见侧边一株空心柳树,将头丢在
中间,随提了画眉,径出武林门来。偶撞见三个客人,两个伴当,问小人买了画
眉,得银一两二钱,归家用度。所供是实。”知府令张公画了供;又差人去拘沈
昱,一同押着张公,到于柳林里寻头。哄动街市上之人无数,一齐都到柳林里来
看寻头。只见果有一株空心柳树,众人将锯放倒,众人发一声喊,果有一个人头
在内。提起看时,端然不动。沈昱见这头,定睛一看,认得是儿子的头,大哭起
来,昏迷倒地,半晌方醒,遂将帕子包了。押着张公,径上府去。知府道:“既
有了头,情真罪当。取具大枷枷了,脚鐐手杻钉了,押送死囚牢里,牢固监候。”
知府又问沈昱道:“当时那两个黄大保、小保,又那里得这人头来请赏?事
有可疑。今沈秀头又有了,那头却是谁人的?”随即差捕人去拿黄大保兄弟二人,
前来审问来历。沈昱跟同公人,径到南山黄家,捉了弟兄两个,押到府厅,当厅
跪下。知府道:“杀了沈秀的凶身,已自捉了;沈秀的头,见已追出。你弟兄二
人谋死何人,将头请赏?一一承招,免得吃苦。”大保、小保被问,口隔心慌,
答应不出。知府大怒,喝令吊起拷打半日,不肯招承。又将烧红烙铁烫他,二人
熬不过死去。将水喷醒,只得口吐真情。说道:“因见父亲年老,有病伶仃,一
时不合将酒灌醉,割下头来,埋在西湖藕花居水边,含糊请赏。”知府道:“你
父亲尸骸埋在何处?”两个道:“就埋在南高峰脚下。”当时押发二人到彼,掘
开看时,果有没头尸骸一副,埋藏在彼。依先押二人到于府厅,回话道:“南山
脚下,浅土之中,果有没头尸骸一副。”知府道:“有这等事!真乃逆天之事!
世间有这等恶人,口不欲说,耳不欲闻,笔不欲书,就一顿打死他倒干净,此恨
怎的消得?”喝令手下不要计数,先打一会,打得二人死而复醒者数次。讨两面
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里,牢固监候。沈昱并原告人,宁家听候。
随即具表申奏,将李吉屈死情由奏闻。奉圣旨:“着刑部及都察院,将原问
李吉大理寺官,好生勘问,随贬为庶人,发岭南安置。李吉平人屈死,情实可矜,
着官给赏钱一千贯,除子孙差役。张公谋财故杀,屈害平人,依律处斩,加罪凌
迟,剐割二百四十刀,分尸五段。黄大保、小保,贪财杀父,不分首从,俱各凌
迟处死,剐二百四十刀,分尸五段,枭首示众。”正是: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
举意早先知。劝君莫作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
一日,文书到府,差官吏、仵作人等,将三人押赴木驴上,满城号令三日,
律例凌迟分尸,枭首示众。其时张婆听得老儿要剐,来到市曹上,指望见一面。
谁想仵作见了行刑牌,各人动手碎剐,其实凶险!惊得婆儿魂不附体,折身便走。
不想被一绊,跌得重了,伤了五脏,回家身死。正是:积善逢善,积恶逢恶;仔
细思量,天地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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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卷 沈小官一鸟害七命


飞禽惹起祸根芽,七命相残事可嗟。奉劝世人须鉴戒,莫教儿女不当家。
话说大宋徽宗朝宣和三年,海宁郡武林门外北新桥下,有一机户,姓沈,名
昱,字必显,家中颇为丰足。娶妻严氏,夫妇恩爱。单生一子,取名沈秀,年长
一十八岁,未曾婚娶。其父专靠织造段匹为活。不想这沈秀不务本分生理,专好
风流闲耍,养画眉过日。父母因惜他一子,以此教训他不下。街坊邻里取他一个
浑名,叫做“沈鸟儿”。每日五更,提了画眉,奔入城中柳林里来拖画眉,不只
一日。忽至春末夏初,天气不暖不寒,花红柳绿之时。当日,沈秀侵晨起来,梳
洗罢,吃了些点心,打点笼儿,盛着个无比赛的画眉。这畜生:只除天上有,果
系世间无!将他各处去斗,俱斗他不过,成百十贯赢得。因此十分爱惜他,如性
命一般。做一个金漆笼儿,黄铜钩子,哥窑的水食罐儿,绿纱罩儿,提了在手,
摇摇摆摆,径奔入城,往柳林里去拖画眉。不想这沈秀一去,死于非命,好似:
猪羊进入宰生家,一步步来寻死路。
当时沈秀提了画眉,径到柳林里来,不意来得迟了些,众拖画眉的俱已散了,
净荡荡、黑阴阴,没一个人往来。沈秀独自一个,把画眉挂在柳树上,叫了一回。
沈秀自觉没情没绪,除了笼儿,正要回去。不想小肚子一阵疼,滚将上来,一块
儿蹲到在地上。原来沈秀有一件病在身上,叫做“主心馄饨”,一名“小肠疝气”,
每常一发一个小死。其日想必起得早些,况又来迟,众人散了,没些情绪,闷上
心来。这一次甚是发得凶,一跤倒在柳树边,有两个时辰不醒人事。
你道事有凑巧,物有偶然。这日有个箍桶的,叫做张公,挑着担儿,径往柳
林里穿过,褚家堂做生活。远远看见一个人,倒在树边,三步那做两步,近前歇
下担儿。看那沈秀,脸色腊查黄的,昏迷不醒;身边并无财物,止有一个画眉笼
儿,这畜生此时越叫得好听。所以一时见财起意,穷极计生,心中想道:“终日
括得这两分银子,怎地得快活?”只是这沈秀当死,这画眉见了张公,分外叫得
好。张公道:“别的不打紧,只这个画眉,少也值二三两银子。”便提在手,却
待要走。不意沈秀正苏醒,开眼见张公提着笼儿,要挣身子不起,只口里骂道:
“老忘八!将我画眉那里去?”张公听骂,“这小狗入的,忒也嘴尖!我便拿去,
他倘爬起赶来,我倒反吃他亏。一不做,二不休,左右是歹了。”却去那桶里,
取出一把削桶的刀来,把沈秀按住一勒。那湾刀又快,力又使得猛,那头早滚在
一边。张公也慌张了,东观西望,恐怕有人撞见。却抬头见一株空心杨柳树,连
忙将头提起,丢在树中。将刀放在桶内,笼儿挂在担上,也不去褚家堂做生活,
一道烟径走,穿街过巷,投一个去处。你道只因这个画眉,生生的害了几条性命?
正是: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当时张公一头走,一头心里想道:“我见湖州墅里客店内,有个客人,时常
要买虫蚁,何不将去卖与他?”一径望武林门外来。也是前生注定的劫数,却好
见三个客人,两个后生跟着,共是五人,正要收拾货物回去,却从门外进来,客
人俱是东京汴梁人。内中有个姓李,名吉,贩卖生药。此人平昔也好养画眉,见
这箍桶担上好个画眉,便叫:“张公,借看一看。”张公歇下担子,那客人看那
画眉,毛衣并眼,生得极好,声音又叫得好,心里爱它。便问张公:“你肯卖么?”
此时张公巴不得脱祸,便道:“客官,你出多少钱?”李吉转看转好,便道:
“与你一两银子。”张公自道着手了,便道:“本不当计较,只是爱者如宝,添
些便罢。”那李吉取出三块银子,秤秤看,到有一两二钱,道:“也罢。”递与
张公。张公接过银子,看一看,将来放在荷包里,将画眉与了客人,别了便走。
口里道:“发脱得这祸根,也是好事了。”不上街做生理,一直奔回家去,心中
也自有些不爽利。正是:作恶恐遭天地责,欺心犹怕鬼神知。
原来张公正在涌金门城脚下住,止婆老两口儿,又无儿子。婆儿见张公回来,
便道:“篾子一条也不动,缘何又回来得早?有甚事干?”张公只不答应,挑着
担子,径入门歇下,转身关上大门。道:“阿婆,你来,我与你说话。恰才如此
如此,谋得这一两二钱银子,与你权且快活使用。”两口儿欢天喜地。不在话下。
却说柳林里无人来往,直至巳牌时分,两个挑粪庄家,打从那里过。见了这
没头尸首挡在地上,吃了一惊,声张起来。当坊里甲邻佑,一时嚷动。本坊申呈
本县,本县申府。次日,差官吏、仵作人等,前来柳阴里,检验得浑身无些伤痕,
只是无头,又无苦主。官吏回覆本府,本府差应捕挨获凶身。城里城外,纷纷乱
嚷。
却说沈秀家,到晚不见他回来,使人去各处寻不见。天明,央人入城寻时,
只见湖洲墅嚷道:“柳林里杀死无头尸首。”沈秀的娘听得说,想道:“我的儿
子昨日入城拖画眉,至今无寻他处,莫不得是他?”连叫丈夫:“你必须自进城
打听。”沈昱听了一惊,慌忙自奔到柳林里。看了无头尸首,仔细定睛,上下看
了衣服,却认得是儿子,大哭起来。本坊里甲道:“苦主有了,只无凶身。”其
时,沈昱径到临安府告说:“是我的儿子。昨日五更入城拖画眉,不知怎的被人
杀了。望老爷做主!”本府发放各处应捕及巡捕官,限十日内要捕凶身着。
沈昱具棺木盛了尸首,放在柳林里。一径回家,对妻说道:“是我儿子,被
人杀了,只不知将头何处去了。我已告过本府,本府着捕人各处捉获凶身。我且
自买棺木盛了。此事如何是好?”严氏听说,大哭起来,一交跌倒。不知五脏何
如,先见四肢不举。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气似三更油尽灯。当时众人灌汤,
救得苏醒。哭道:“我儿日常不听好人之言,今日死无葬身之地。我的少年的儿,
死得好苦!谁想我老来无靠!”说了又哭,哭了又说,茶饭不吃。丈夫再三苦劝,
只得勉强。过了半月,并无消息。沈昱夫妻二人商议:“儿子平昔不依教训,致
有今日祸事,吃人杀了,没捉获处,也只得没奈何,但得全尸也好。不若写个帖
子,告禀四方之人,倘得见头,全了尸首,待后又作计较。”二人商议已定,连
忙便写了几张帖子,满城去贴。上写:“告知四方君子:如有寻获得沈秀头者,
情愿赏钱一千贯;捉得凶身者,愿赏钱二千贯。”将此情告知本府,本府亦限捕
人寻获,亦出告示道:“如有人寻得沈秀头者,官给赏钱五百贯;如捉获凶身者,
赏钱一千贯。”告示一出,满城哄动。不题。
且说南高峰脚下,有一个极贫老儿,姓黄,浑名叫做黄老狗。一生为人鲁拙,
抬轿营生。老来双目不明,止靠两个儿子度日。大的叫做大保,小的叫做小保。
父子三人,正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巴巴急急,口食不敷。一日,黄老狗叫大
保、小保到来,“我听得人说,甚么财主沈秀吃人杀了,没寻头处。今出赏钱,
说有人寻得头者,本家赏钱一千贯,本府又给赏五百贯。我今叫你两个,别无话
说。我今左右老了,又无用处,又不看见,又没趁钱。做我着,教你两个发迹快
活!你两个今夜将我的头割了,埋在西湖水边。过了数日,待没了认色,却将去
本府告赏,共得一千五百贯钱,却强似今日在此受苦。此计大妙,不宜迟;倘被
别人先做了,空折了性命。”只因这老狗失志,说了这几句言语;况兼两个儿子,
又是愚蠢之人,不省法度的。正是: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闭口深藏舌,安
身处处牢。当时两个出到外面商议。小保道:“我爷设这一计,大妙!便是做主
将元帅,也没这计策。好便好了,只是可惜没了一个爷。”大保做人又狠又呆,
道:“看他左右只在早晚要死,不若趁这机会杀了,去山下掘个坑埋了,又无踪
迹,那里查考?这个叫做‘趁汤推’,又唤做‘一抹光’。天理人心,又不是我
们逼他,他自叫我们如此如此。”小保道:“好倒好,只除等睡熟了,方可动手。”
二人计较已定,却去东奔西走,赊得两瓶酒来。爷子三人,吃得大醉,东倒
西歪。一觉直到三更,两人爬将起来,看那老子正齁齁睡着。大保去灶前摸了把
厨刀,去爷的项上一勒,早把这颗头割下了。连忙将破衣包了,放在床边。便去
山脚下掘个深坑,扛去埋了。也不等天明,将头去南屏山藕花居湖边浅水处埋了。
过半月入城,看了告示,先走到沈昱家报说道:“我二人昨日因捉虾鱼,在
藕花居边,看见一个人头,想必是你儿子头。”沈昱见说道:“若果是,便赏你
一千贯钱,一分不少。”便去安排酒饭吃了,同他两个径到南屏山藕花居湖边。
浅土隐隐盖着一头,提起看时,水浸多日,澎涨了,也难辨别,想必是了。若不
是时,那里又有这个人头在此?沈昱便把手帕包了,一同两个,径到府厅告说:
“沈秀的头有了。”知府再三审问,二人答道:“因捉虾鱼,故此看见,并不晓
别项情由。”本府准信,给赏五百贯。二个领了,便同沈昱将头到柳林里,打开
棺木,将头凑在项上,依旧钉了,就同二人回家。严氏见说儿子头有了,心中欢
喜,随即安排酒饭,管待二人,与了一千贯赏钱。二人收了,作别回家。便造房
屋,买农具家生。二人道:“如今不要似前抬轿。我们勤力耕种,挑卖山柴,也
可度日。”不在话下。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过了数月,官府也懈了,
日远日疏,俱不题了。
却说沈昱是东京机户,轮该解段匹到京。待各机户段匹完日,到府领了解批,
回家分付了家中事务起身。此一去,只因沈昱看见了自家虫蚁,又屈害了一条性
命。正是:非理之财莫取,非理之事莫为;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随。
却说沈昱在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只一日,来到东京。把段匹一一交
纳过了,取了批回,心下思量:“我闻京师景致,比别处不同,何不闲看一遭?
也是难逢难遇之事。”其名山胜概,庵观寺院,出名的所在,都走了一遭。偶然
打从御用监禽鸟房门前经过,那沈昱心中是爱虫蚁的,意欲进去一看。因门上用
了十数个钱,得放进去闲看。只听得一个画眉,十分叫得巧好,仔细看时,正是
儿子不见的画眉!那画眉见了沈昱眼熟,越发叫得好听,又叫又跳,将头颠沈昱
数次。沈昱见了,想起儿子,千行泪下,心中痛苦,不觉失声叫起屈来,口中只
叫得:“有这等事?”那掌管禽鸟的校尉喝道:“这厮好不知法度!这是什么所
在?如此大惊小怪起来?”
沈昱痛苦难伸,越叫得响了。那校尉恐怕连累自己,只得把沈昱拿了,送到
大理寺。大理寺官便喝道:“你是那里人,敢进内御用之处,大惊小怪?有何冤
屈之事,好好直说,便饶你罢。”沈昱就把儿子拖画眉被杀情由,从头诉说了一
遍。大理寺官听说,呆了半晌,想:“这禽鸟是京民李吉进贡在此,缘何有如此
一节隐情?”便差人火速捉拿李吉到官,审问道:“你为何在海宁郡将他儿子谋
杀了,却将他的画眉来此进贡?一一明白供招,免受刑罚。”李吉道:“先因往
杭州买卖,行至武林门里,撞见一个箍桶的,担上挂着这个画眉。是吉因见他叫
得巧,又生得好,用价一两二钱,买将回来。因他好巧,不敢自用,以此进贡上
用,并不知人命情由。”勘官问道:“你却赖与何人!这画眉就是实迹了,实招
了罢。”李吉再三哀告道:“委的是问个箍桶的老儿买的,并不知杀人情由,难
以屈招。”勘官又问:“你既是问老儿买的,那老儿姓甚名谁?那里人氏?供得
明白,我这里行文拿来,问理得实,即便放你。”李吉道:“小人是路上逢着买
的,实不知姓名,那里人氏。”勘官骂道:“这便是含糊了,将此人命推与谁偿?
据这画眉,便是实迹,这厮不打不招!”再三拷打,打得皮开肉绽。李吉痛苦不
过,只得招做“因见画眉生得好巧,一时杀了沈秀,将头抛弃”情由。遂将李吉
送下大牢监候。大理寺官具本奏上朝廷,圣旨道:“李吉委的杀死沈秀,画眉见
存,依律处斩。”将画眉给还沈昱,又给了批回,放还原籍,将李吉押发市曹斩
首。正是:老龟煮不烂,移祸于枯桑。
当时恰有两个同与李吉到海宁郡来做买卖的客人,蹀躞不下:“有这等冤屈
事!明明是买的画眉。我欲待替他申诉,争奈卖画眉的人虽认得,我亦不知其姓
名,况且又在杭州。冤倒不辩得,和我连累了,如何出豁?只因一个畜生,明明
屈杀了一条性命。除我们不到杭州,若到,定要与他讨个明白。”也不在话下。
却说沈昱收拾了行李,带了画眉,星夜奔回。到得家中,对妻说道:“我在
东京替儿讨了命了。”严氏问道:“怎生得来?”沈昱把在内监见画眉一节,从
头至尾,说了一遍。严氏见了画眉,大哭了一场,睹物伤情,不在话下。
次日,沈昱提了画眉,本府来销批。将前项事情,告诉了一遍。知府大喜道:
“有这等巧事。”正是:劝君莫作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休说人命关天,岂
同儿戏!知府发放道:“既是凶身获着斩首,可将棺木烧化。”沈昱叫人将棺木
烧了,就撒了骨殖。不在话下。
却说当时同李吉来杭州卖生药的两个客人,一姓贺,一姓朱,有些药材,径
到杭州湖墅客店内歇下,将药材一一发卖讫。当为心下不平,二人径入城来,探
听这个箍桶的人。寻了一日,不见消耗。二人闷闷不已,回归店中歇了。次日,
又进城来,却好遇见一个箍桶的担儿。二人便叫住道:“大哥,请问你,这里有
一个箍桶的老儿,这般这般模样,不知他姓甚名谁,大哥你可认得么?”那人便
道:“客官,我这箍桶行里,止有两个老儿:一个姓李,住在石榴园巷内;一个
姓张,住在西城脚下。不知那一个是?”二人谢了,径到石榴园来寻。只见李公
正在那里劈篾,二人看了,却不是他。又寻他到西城脚下,二人来到门首,便问:
“张公在么?”张婆道:“不在,出去做生活去了。”二人也不打话,一径且回。
正是未牌时分,二人走不上半里之地,远远望见一个箍桶担儿来。有分直教
此人偿了沈秀的命,明白了李吉的事。正是:恩义广施,人生何处不相逢?冤仇
莫结,路逢狭处难回避。其时,张公望南回来,二人朝北而去,却好劈面撞见。
张公不认得二人,二人却认得张公,便拦住问道:“阿公高姓?”张公道:“小
人姓张。”又问道:“莫非是在西城脚下住的?”张公道:“便是,问小人有何
事干?”二人便道:“我店中有许多生活要箍,要寻个老成的做,因此问你。你
如今那里去?”张公道:“回去。”三人一头走,一头说,直走到张公门首。张
公道:“二位请坐吃茶。”二人道:“今日晚了,明日再来。”张公道:“明日
我不出去了,专等,专等。”
二人作别,不回店去,径投本府首告。正是本府晚堂,直入堂前跪下,把沈
昱认画眉一节,李吉被杀一节,撞见张公买画眉一节,一一诉明。“小人两个不
平,特与李吉讨命,望老爷细审张公,不知恁地得画眉?”府官道:“沈秀的事,
俱已明白了,凶身已斩了,再有何事?”二人告道:“大理寺官不明,只以画眉
为实;更不说来历,将李吉明白屈杀了。小人路见不平,特与李吉讨命。如不是
实,怎敢告扰?望乞怜悯做主。”知府见二人告得苦切,随即差捕人连夜去捉张
公。好似: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猛虎啖羊羔。
其夜,众公人奔到西城脚下,把张公背剪绑了,解上府去,送大牢内监了。
次日,知府升堂,公人于牢中取出张公跪下。知府道:“你缘何杀了沈秀,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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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公惊慌了,只得将前项盗取画眉,勒死沈秀一节,一一供招了。知府道:“那
头彼时放在那里?”张公道:“小人一时心慌,见侧边一株空心柳树,将头丢在
中间,随提了画眉,径出武林门来。偶撞见三个客人,两个伴当,问小人买了画
眉,得银一两二钱,归家用度。所供是实。”知府令张公画了供;又差人去拘沈
昱,一同押着张公,到于柳林里寻头。哄动街市上之人无数,一齐都到柳林里来
看寻头。只见果有一株空心柳树,众人将锯放倒,众人发一声喊,果有一个人头
在内。提起看时,端然不动。沈昱见这头,定睛一看,认得是儿子的头,大哭起
来,昏迷倒地,半晌方醒,遂将帕子包了。押着张公,径上府去。知府道:“既
有了头,情真罪当。取具大枷枷了,脚鐐手杻钉了,押送死囚牢里,牢固监候。”
知府又问沈昱道:“当时那两个黄大保、小保,又那里得这人头来请赏?事
有可疑。今沈秀头又有了,那头却是谁人的?”随即差捕人去拿黄大保兄弟二人,
前来审问来历。沈昱跟同公人,径到南山黄家,捉了弟兄两个,押到府厅,当厅
跪下。知府道:“杀了沈秀的凶身,已自捉了;沈秀的头,见已追出。你弟兄二
人谋死何人,将头请赏?一一承招,免得吃苦。”大保、小保被问,口隔心慌,
答应不出。知府大怒,喝令吊起拷打半日,不肯招承。又将烧红烙铁烫他,二人
熬不过死去。将水喷醒,只得口吐真情。说道:“因见父亲年老,有病伶仃,一
时不合将酒灌醉,割下头来,埋在西湖藕花居水边,含糊请赏。”知府道:“你
父亲尸骸埋在何处?”两个道:“就埋在南高峰脚下。”当时押发二人到彼,掘
开看时,果有没头尸骸一副,埋藏在彼。依先押二人到于府厅,回话道:“南山
脚下,浅土之中,果有没头尸骸一副。”知府道:“有这等事!真乃逆天之事!
世间有这等恶人,口不欲说,耳不欲闻,笔不欲书,就一顿打死他倒干净,此恨
怎的消得?”喝令手下不要计数,先打一会,打得二人死而复醒者数次。讨两面
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里,牢固监候。沈昱并原告人,宁家听候。
随即具表申奏,将李吉屈死情由奏闻。奉圣旨:“着刑部及都察院,将原问
李吉大理寺官,好生勘问,随贬为庶人,发岭南安置。李吉平人屈死,情实可矜,
着官给赏钱一千贯,除子孙差役。张公谋财故杀,屈害平人,依律处斩,加罪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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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文书到府,差官吏、仵作人等,将三人押赴木驴上,满城号令三日,
律例凌迟分尸,枭首示众。其时张婆听得老儿要剐,来到市曹上,指望见一面。
谁想仵作见了行刑牌,各人动手碎剐,其实凶险!惊得婆儿魂不附体,折身便走。
不想被一绊,跌得重了,伤了五脏,回家身死。正是:积善逢善,积恶逢恶;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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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卷 李秀卿义结黄贞女


暇日攀今吊古,从来几个男儿,履危临难有神机,不被他人算计?
男子尽多慌错,妇人反有权奇。若还智量胜蛾眉,便带头巾何愧?
常言有智妇人,赛过男子。古来妇人赛男子的,也尽多。除着吕太后、武则
天,这一班大手段的歹人不论;再除却卫庄姜、曹令女,这一班大贤德、大贞烈
的好人也不论;再除却曹大家、班婕妤、苏若兰、沈满愿、李易安、朱淑真,这
一班大学问、大才华的文人也不论;再除却锦车夫人冯氏、浣花夫人任氏、锦
繖夫人洗氏和那军中娘子、绣旗女将,这一班大智谋、大勇略的奇人也不论。
如今单说那一种奇奇怪怪,蹊蹊跷跷,没阳道的假男子,带头巾的真女人,可钦
可爱,可笑可歌。正是:说处裙钗添喜色,话时男子减精神。
据唐人小说,有个木兰女子,是河南睢阳人氏。因父亲被有司点做边庭戍卒,
木兰可怜父亲多病,扮女为男,代替其役。头顶兜鍪,身披铁铠,手执戈矛,腰
悬弓矢,击柝提铃,餐风宿草,受了百般辛苦。如此十年,役满而归,依旧是个
童身。边廷上万千军士,没一人看得出她是女子。后人有诗赞云:缇萦救父古今
稀,代父从戎事更奇。全孝全忠又全节,男儿几个不亏移?
又有个女子,叫做祝英台,常州义兴人氏,自小通书好学。闻余杭文风最盛,
欲往游学。其哥嫂止之曰:“古者男女七岁不同席,不共食。你今一十六岁,却
出外游学,男女不分,岂不笑话!”英台道:“奴家自有良策。”乃裹巾束带,
扮作男子模样,走到哥嫂面前,哥嫂亦不能辨认。英台临行时,正是夏初天气,
榴花盛开,乃手摘一枝,插于花台之上,对天祷告道:“奴家祝英台出外游学,
若完名全节,此枝生根长叶,年年花发;若有不肖之事,玷辱门风,此枝枯萎。”
祷毕出门,自称祝九舍人。遇个朋友,是个苏州人氏,叫做梁山伯,与他同馆读
书,甚相爱重,结为兄弟。日则同食,夜则同卧,如此三年。英台衣不解带,山
伯屡次疑惑盘问,都被英台将言语支吾过了。读了三年书,学问成就,相别回家,
约梁山伯:“二个月内,可来见访。”英台归时,仍是初夏,那花台上所插榴枝,
花叶并茂,哥嫂方信了。同乡三十里外,有个安乐村,那村中有个马氏,大富之
家,闻得祝娘贤慧,寻媒与他哥哥议亲。哥哥一口许下,纳彩问名都过了,约定
来年二月娶亲。原来英台有心于山伯,要等他来访时,露其机括。谁知山伯有事,
稽迟在家。英台只恐哥嫂疑心,不敢推阻。山伯直到十月,方才动身,过了六个
月了。到得祝家庄,问祝九舍人时,庄客说道:“本庄只有祝九娘,并没有祝九
舍人。”山伯心疑,传了名刺进去。只见丫鬟出来,“请梁兄到中堂相见。”山
伯走进中堂,那祝英台红妆翠袖,别是一般妆束了。山伯大惊!方知假扮男子,
自愧愚鲁,不能辨识。寒温已罢,便谈及婚姻之事。英台将哥嫂做主,已许马氏
为辞。山伯自恨来迟,懊悔不迭。分别回去,遂成相思之病。奄奄不起,至岁底
身亡。嘱付父母:“可葬我于安乐村路口。”父母依言葬之。明年,英台出嫁马
家,行至安乐村路口,忽然狂风四起,天昏地暗,舆人都不能行。英台举眼观看,
但见梁山伯飘然而来,说道:“吾为思贤妹,一病而亡,今葬于此地。贤妹不忘
旧谊,可出轿一顾。”英台果然走出轿来。忽然一声响亮,地下裂开丈余,英台
从裂中跳下。众人扯其衣服,如蝉脱一般,其衣片片而飞。顷刻天清地明,那地
裂处,只如一线之细。歇轿处,正是梁山伯坟墓。乃知生为兄弟,死作夫妻。再
看那飞的衣服碎片,变成两般花蝴蝶。传说是二人精灵所化,红者为梁山伯,黑
者为祝英台。其种到处有之,至今犹呼其名为梁山伯、祝英台也。后人有诗赞云:
三载书帏共起眠,活姻缘作死姻缘。非关山伯无分晓,还是英台志节坚。
又有一个女子,姓黄,名崇嘏,是西蜀临邛人氏,生成聪明俊雅,诗赋俱通。
父母双亡,亦无亲族。时宰相周庠镇蜀,崇嘏假扮做秀才,将平日所作诗卷呈上。
周庠一见,篇篇道好,字字称奇,乃荐为郡掾。吏事精敏,地方凡有疑狱,累年
不决者,一经崇嘏剖断,无不洞然。屡摄府县之事,到处便有声名,胥徒畏服,
士民感仰。周庠首荐于朝,言其才可大用。欲妻之以女,央太守作媒,崇嘏只微
笑不答。周庠乘他进见,自述其意。崇嘏索纸笔,作诗一首献上。诗曰:
一辞拾翠碧江湄,贫守蓬茅但赋诗。自服蓝袍居郡掾,永抛鸾镜画蛾眉。
立身卓尔青松操,挺志坚然白璧姿。幕府若教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庠
见诗大惊。叩其本末,方知果然是女子。因将女作男,事关风化,不好声张其事,
教他辞去郡掾,隐于郭外。乃于郡中择士人嫁之。后来士人亦举进士及第,位致
通显,崇嘏累封夫人。据如今搬演《春桃记》传奇,说黄崇嘏中过女状元,此是
增藻之词。后人亦有诗赞云:珠玑满腹彩生毫,更服烹鲜手段高。若使生时逢武
后,君臣一对女中豪。
那几个女子,都是前朝人。如今再说个近代的,是大明朝弘治年间的故事。
南京应天府上元县有个黄公,以贩线香为业,兼带卖些杂货,惯走江北一带地方。
江北人见他买卖公道,都唤他做“黄老实”。家中止一妻二女,长女名道聪,幼
女名善聪。道聪年长,嫁与本京青溪桥张二哥为妻去了;止有幼女善聪在家,方
年一十二岁。母亲一病而亡。殡葬已毕,黄老实又要往江北卖香生理。思想女儿
在家,孤身无伴;况且年幼,未曾许人,怎生放心得下?待寄在姐夫家,又不是
个道理。若不做买卖,撇了这走熟的道路,又那里寻几贯钱钞养家度日?左思右
想,去住两难。香货俱已定下,只有这女儿没安顿处。一连想了数日,忽然想着
道:“有计了!我在客边没人作伴,何不将女假充男子,带将出去?且待年长,
再作区处。只有一件,江北主顾人家,都晓得我没儿,今番带着孩子去,倘然被
他盘问,露出破绽,却不是个笑话?我如今只说是张家外甥,带出来学做生理,
使人不疑。”计较已定,与女儿说通了,制副道袍净袜,教女儿穿着;头上裹个
包巾,妆扮起来,好一个清秀孩子!正是:眉目生成清气,资性那更伶俐。若还
伯道相逢,十个九个过继。
黄老实爹女两人,贩着香货,趁船来到江北庐州府,下了主人家。主人家见
善聪生得清秀,无不夸奖,问黄老实道:“这个孩子,是你什么人?”黄老实答
道:“是我家外甥,叫做张胜。老汉没有儿子,带他出来走走,认了这起主顾人
家,后来好接管老汉的生意。”众人听说,并不疑惑。黄老实下个单身客房,每
日出去发货,讨帐,留下善聪看房。善聪目不妄视,足不乱移。众人都道,这张
小官比外公愈加老实,个个欢喜。
自古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黄老实在庐州,不上两年,害个病
症,医药不痊,呜呼哀哉。善聪哭了一场,买棺盛殓,权寄于城外古寺之中。思
想年幼孤女,往来江湖不便。间壁客房中下着的,也是个贩香客人,又同是应天
府人氏。平昔间看他少年诚实,问其姓名来历。那客人答道:“小生姓李,名英,
字秀卿,从幼跟随父亲出外经纪。今父亲年老,受不得风霜辛苦,因此把本钱与
小生,在此行贩。”善聪道:“我张胜跟随外祖在此,不幸外祖身故,孤寡无依。
足下若不弃,愿结为异姓兄弟,合伙生理,彼此有靠。”李英道:“如此最好。”
李英年十八岁,长张胜四年,张胜因拜李英为兄,甚相友爱。
过了几日,弟兄两个商议:轮流一人往南京贩货,一人住在庐州发货、讨帐。
一来一去,不致担误了生理,甚为两便。善聪道:“兄弟年幼,况外祖灵柩无力
奔回,何颜归于故乡?让哥哥去贩货罢。”于是收拾资本,都交付与李英;李英
剩下的货物,和那帐目,也交付与张胜。但是两边买卖,毫厘不欺。从此李英、
张胜两家行李,并在一房。李英到庐州时,只有张胜房住,日则同食,夜则同眠。
但每夜张胜只是和衣而睡,不脱衫裤,亦不去鞋袜,李英甚以为怪。张胜答道:
“兄弟自幼得了个寒疾,才解动里衣,这病就发作,所以如此睡惯了。”李英又
问道:“你耳朵子上,怎的有个环眼?”张胜道:“幼年间爹娘与我算命,说有
关煞难养,为此穿破两耳。”李英是个诚实君子,这句话,便被他瞒过,更不疑
惑。张胜也十分小心在意,虽泄溺亦必等到黑晚,私自去方便,不令人瞧见。以
此客居虽久,并不露一些些马脚。有诗为证:
女相男形虽不同,全凭心细谨包笼。只憎一件难遮掩,行步跷蹊三寸弓。
黄善聪假称张胜,在庐州府做生理,初到时止十二岁。光阴似箭,不觉一住
九年,如今二十岁了。这几年勤苦营运,手中颇颇活动,比前不同。思想父亲灵
柩暴露他乡,亲姐姐数年不会,况且自己终身,也不是个了当。乃与李英哥哥商
议,只说要搬外公灵柩,回家安葬。李英道:“此乃孝顺之事。只灵柩不比他件,
你一人如何担带?做哥的相帮你同走,心中也放得下。等你安葬事毕,再同来就
是。”张胜道:“多谢哥哥厚意。”当晚定议,择个吉日,顾下般只,唤几个僧
人,做个起灵功德,抬了黄老实的灵柩下船。一路上,风顺则行,风逆则止,不
一日,到了南京。在朝阳门外觅个空闲房子,将柩寄顿,俟吉下葬。
闲话休叙。再说李英同张胜进了城门,东西分路。李英问道:“兄弟高居何
处?做哥的好来拜望。”张胜道:“家下傍着秦淮河清溪桥居住,来日专候哥哥
降临茶话。”两下分别。
张胜本是黄家女子,那认得途径?喜得秦淮河是个有名的所在,不是个僻地,
还好寻问。张胜行至清溪桥下,问着了张家,敲门而入。其日,姐夫不在家,望
着内里便走。姐姐道聪骂将起来,道:“是人家各有内外,甚么花子,一些体面
不存,直入内室,是何道理?男子汉在家时,瞧见了,好歹一百孤拐奉承你。还
不快走!”张胜不慌不忙,笑嘻嘻的作一个揖下去,口中叫道:“姐姐,你自家
嫡亲兄弟,如何不认得了。”姐姐骂道:“油嘴光棍!我从来那有兄弟?”张胜
道:“姐姐,九年前之事,你可思量得出?”姐姐道:“思量什么?前九年我还
记得。我爹爹并没儿子,止生下我姊妹二个。我妹子小名善聪,九年前爹爹带往
江北贩香,一去不回,至今音问不通,未审死活存亡。你是何处光棍,却来冒认
别人做姐姐!”张胜道:“你要问善聪妹子,我即是也。”说罢放声大哭。姐姐
还不信是真,问道:“你既是善聪妹子,缘何如此妆扮?”张胜道:“父亲临行
时,将我改扮为男,只说是外甥张胜,带出来学做生理。不期两年上父亲一病而
亡,你妹子虽然殡殓,却恨孤贫,不能扶柩而归。有个同乡人李秀卿,志诚君子,
你妹子万不得已,只得与他八拜为交,合伙营生。淹留江北,不觉又六七年,今
岁始办归计。适才到此,便来拜见姐姐,别无他故。”
姐姐道:“原来如此。你同个男子合伙营生,男女相处许多年,一定配为夫
妇了。自古明人不做暗事,何不带顶髻儿?还好看相。恁般乔打扮回来,不雌不
雄,好不羞耻人!”张胜道:“不欺姐姐,奴家至今还是童身,岂敢行苟且之事,
玷辱门风。”道聪不信,引入密室验之。
你说怎么验法?用细细干灰铺放馀桶之内,却教女子解了下衣,坐于桶上。
用绵纸条栖入鼻中,要他打喷嚏。若是破身的,上气泄,下气亦泄,干灰必然吹
动;若是童身,其灰如旧。
朝廷选妃都用此法。道聪生长京师,岂有不知?当时试那妹子,果是未破的
童身。于是姊妹两人,抱头而哭。道聪慌忙开箱,取出自家裙袄,安排妹子香汤
沐浴,教他更换衣服。妹子道:“不欺姐姐,我自从出去,未曾解衣露体;今日
见了姐姐,方才放心耳。”那一晚,张二哥回家,老婆打发在外厢安歇。姊妹两
人,同被而卧,各诉衷肠,整整的叙了一夜说话,眼也不曾合缝。
次日起身,黄善聪梳妆打扮起来,别自一个模样,与姐夫、姐姐重新叙礼。
道聪在丈夫面前,夸奖妹子贞节,连李秀卿也称赞了几句:“若不是个真诚君子,
怎与他相处得许多时?”话犹未绝,只听得门外咳嗽一声,问道:“里面有人么?”
黄善聪认得是李秀卿声音,对姐姐说:“教姐夫出去迎他,我今番不好相见了。”
道聪道:“你既与他结义过来,又且是个好人,就相见,也不妨。”善聪颠倒怕
羞起来,不肯出去。道聪只得先教丈夫出去迎接,看他口气,觉也不觉。张二哥
连忙趋出,见了李秀卿,叙礼已毕,分宾而坐。秀卿开言道:“小生是李英,特
到此访张胜兄弟,不知阁下是他何人?”张二哥笑道:“是在下至亲。只怕他今
日不肯与足下相会,枉劳尊驾。”李秀卿道:“说那里话!我与他是异姓骨肉,
最相爱契,约定我今日到此。特特而来,那有不会之理?”张二哥道:“其中有
个缘故,容从容奉告。”秀卿性急,连连的催促,迟一刻,只待发作出来了。慌
得张二哥便往内跑,教老婆苦劝姨姐,与李秀卿相见。善聪只是不肯出房。他夫
妻两口躲过一边,倒教人将李秀卿请进内宅。秀卿一见了黄善聪,看不仔细,倒
退下七八步。善聪叫道:“哥哥,不须疑虑,请来叙话。”秀卿听得声音,方才
晓得就是张胜,重走上前作揖道:“兄弟,如何恁般打扮?”善聪道:“一言难
尽。请哥哥坐了,容妹子从容告诉。”两人对坐了,善聪将十二岁随父出门始末
根由,细细述了一遍。又道:“一向承哥哥带挈提携,感谢不尽。但在先有兄弟
之好,今后有男女之嫌,相见只此一次,不复能再聚矣。”
秀卿听说,騃了半晌。自思:“五六年和他同行同卧,竟不晓得他是女子,
好生懵懂!”便道:“妹子,听我一言。我与你相契许久,你知我知,往事不必
说了。如今你既青年无主,我亦壮而未娶,何不推八拜之情,合二姓之好?百年
谐老,永远团圆,岂不美哉!”善聪羞得满面通红,便起身道:“妾以兄长高义,
今日不避形迹,厚颜请见。兄乃言及于乱,非妾所以等兄之意也。”说罢,一头
走进去,一头说道:“兄宜速出,勿得停滞,以招物议。”
秀卿被发作一场,好生没趣。回到家中,如痴如醉,颠倒割舍不下起来,乃
央媒妪去张家求亲说合。张二哥夫妇,到也欣然。无奈善聪立意不肯,道:“嫌
疑之际,不可不谨。今日若与配合,无私有私,把七年贞节,一旦付之东流,岂
不惹人嘲笑?”媒妪与姐姐两口交劝,只是不允。那边李秀卿,执意定要娶善聪
为妻,每日缠着媒妪,要他奔走传话。三回五转,徒惹得善聪焦燥,并不见松了
半分口气。似恁般说,难道这头亲事,就不成了?且看下回分解。正是:七年兄
弟意殷勤,今日重逢局面新。欲表从前清白操,故甘薄幸拒姻亲。
天下只有三般口嘴,极是利害:秀才口,骂遍四方;和尚口,吃遍四方;媒
婆口,传遍四方。且说媒婆口,怎地传遍四方?那做媒的有几句口号:东家走,
西家走,两脚奔波气常吼;牵三带四有商量,走进人家不怕狗。前街某,后家某,
家家户户皆朋友,相逢先把笑颜开,惯报新闻不待叩。说也有,话也有,指长话
短舒开手;一家有事百家知,何曾留下隔宿口?要骗茶,要吃酒,脸皮三寸三分
厚;若还羡他说作高,拌干涎沫七八斗。那黄善聪女扮男妆,千古奇事;又且恁
地贞节,世世罕有。这些媒妪,走一遍,说一遍,一传十,十传百,霎时间,满
京城通知道了。人人夸美,个个称奇。虽缙绅之中,谈及此事,都道:“难得,
难得!”
有守备太监李公,不信其事,差人缉访,果然不谬。乃唤李秀卿来盘问,一
一符合。因问秀卿:“天下美妇人尽多,何必黄家之女?”秀卿道:“七年契爱,
意不能舍,除却此女,皆非所愿。”李公意甚悯之,乃藏秀卿于衙门中。次日,
唤前媒妪来,分付道:“闻知黄家女贞节可敬,我有个侄儿,欲求他为妇,汝去
说合,成则有赏。”那时守备太监,正有权势,谁敢不依?媒妪回覆:“亲事已
谐了。”李公自出己财,替秀卿行聘;又赁下一所空房,密地先送秀卿住下。李
公亲身到彼,主张花烛,笙箫鼓乐,取那黄善聪进门成亲。交拜之后,夫妻相见,
一场好笑!善聪明知落了李公圈套,事到其间,推阻不得。李公就认秀卿为侄,
大出资财,替善聪备办妆奁。又对合城官府说了,五府、六部及府尹、县官,各
有所助。一来看李公面上,二来都道是一桩奇事,人人要玉成其美。秀卿自此遂
为京城中富室,夫妻相爱,连育二子,后来读书显达。有好事者,将此事编成唱
本说唱,其名曰《贩香记》,有诗为证,诗曰:
七载男妆不露针,归来独守岁寒心。编成小说垂闺训,一洗桑间濮上音。
又有一首诗,单道太监李公的好处,诗曰:
节操恩情两得全,宦官谁似李公贤?虽然没有风流分,种得来生一段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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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卷 月明和尚度柳翠


万里新坟尽少年,修行莫待鬓毛斑。前程黑暗路头险,十二时中自著研。
这四句诗,单道著禅和子打坐参禅,得成正果,非同容易。有多少先作后修、
先修后作的和尚。自家今日说这南渡宋高宗皇帝在位,绍兴年间,有个官人,姓
柳,双名宣教,祖贯温州府永嘉县崇阳镇人氏。年方二十五岁,胸藏千古史,腹
蕴五车书。自幼父母双亡,蚤年孤苦,宗族又无所依,只身笃学,赘于高判使家。
后一举及第,御笔授得宁海军临安府府尹。恭人高氏,年方二十岁,生得聪明智
慧,容貌端严,新赘柳府尹在家。未及一年,欲去上任。遂带一仆,名赛儿,一
日辞别了丈人、丈母,前往临安府上任。
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已到临安府接官亭。蚤有所属官吏师生,
粮里耆老,住持僧道,行首人等,弓兵隶卒,轿马人夫,俱在彼处,迎接入城。
到府中,搬移行李什物,安顿已完。这柳府尹出厅到任,厅下一应人等,参拜已
毕。柳府尹遂将参见人员花名手本,逐一点过不缺,止有城南水月寺竹林峰住持
玉通禅师,乃四川人氏,点不到。府尹大怒道:“此秃无礼!”遂问五山十刹禅
师:“何故此僧不来参接?拿来问罪!”当有各寺住持禀复相公:“此僧乃古佛
出世,在竹峰修行已五十二年,不曾出来。每遇迎送,自有徒弟。望相公方便。”
柳府尹虽依僧言不拿,心中不忿。各人自散。
当日府堂公宴。承应歌妓,年方二八,花容娇媚,唱韵悠扬。府尹听罢,大
喜。问妓者何名,答言:“贱人姓吴,小字红莲,专一在上厅祗应。”当日酒筵
将散,柳府尹唤吴红莲,低声分付:“你明日用心去水月寺内,哄那玉通和尚云
雨之事。如了事,就将所用之物,前来照证,我这里重赏,判你从良;如不了事,
定当记罪。”红莲答言:“领相公钧旨。”出府一路自思,如何是好?眉头一蹙,
计上心来。回家将柳府尹之事,一一说与娘知,娘儿两个商议一夜。
至次日午时,天阴无雨,正是十二月冬尽天气。吴红莲一身重孝,手提羹饭,
出清波门。走了数里,将及近寺,已是申牌时分,风雨大作。吴红莲到水月寺山
门下,倚门而立。进寺,又无人出,直等到天晚。只见个老道人出来关山门,红
莲向前道个万福。那老道人回礼道:“天色晚了,娘子请回,我要关山门。”红
莲双眼泪下,拜那老道人:“望公公可怜,妾在城住,夫死百日,家中无人,自
将羹饭祭奠。哭了一回,不觉天晚雨下,关了城门,回家不得,只得投宿寺中。
望公公慈悲,告知长老,容妾寺中过夜,明蚤入城,免虎伤命。”言罢,两泪交
流,拜倒于山门地下,不肯走起。那老道人乃言:“娘子请起,我与你裁处。”
红莲见他如此说,便立起来。那老道人关了山门,领著红莲到僧房侧首一间小屋,
乃是老道人卧房,教红莲坐在房内。那老道人连忙走去长老禅房里法座下,禀覆
长老道:“山门下有个年少妇人,一身重孝,说道丈夫死了,今日到坟上做羹饭。
风雨大作,关了城门,进城不得。要在寺中权歇,明蚤入城。特来禀知长老。”
长老见说,乃言:“此是方便之事。天色已晚,你可教他在你房中过夜,明日五
更打发他去。”道人领了言语,来说与红莲知道。红莲又拜:“谢公公救命之恩,
生死不忘大德。”言罢,坐在老道人房中板凳上。那老道人自去收拾关门闭户已
了,来房中土榻上和衣而睡。这老道人日间辛苦,一觉便睡着。
原来水月寺在桑菜园里,四边又无人家。寺里有两个小和尚,都去化缘。因
此寺中冷静,无人走动。这红莲听得更鼓已是二更,心中想道:“如何事了?”
心乱如麻。遂乃轻移莲步,走至长老房边。那间禅房关着门,一派是大槅窗子,
房中挂著一碗琉璃灯,明明亮亮。长老在禅椅之上打坐,也看见红莲在门外。红
莲看着长老,遂乃低声叫道:“长老慈悲为念,救度妾身则个。”长老道:“你
可去道人房中权宿,来蚤入城,不可在此搅扰我禅房。快去,快去!”红莲在窗
外深深拜了十数拜道:“长老,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妾身衣服单薄,夜寒难熬,
望长老开门,借与一两件衣服,遮盖身体。救得性命,自当拜谢。”道罢,哽哽
咽咽哭将起来。这长老是个慈悲善人,心中思忖道:“倘若寒禁,身死在我禅房
门首,不当稳便。自古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从禅床上走下来,开了
槅子门,放红莲进去。长老取一领破旧禅衣把与他,自己依旧禅床上坐了。红莲
走到禅床边深深拜了十数拜,哭哭啼啼道:“肚疼死也。”这长老并不采他,自
己瞑目而坐。怎当红莲哽咽悲哀,将身靠在长老身边,哀声叫疼叫痛,就睡倒在
长老身上,或坐在身边,或立起,叫唤不止。
约莫也是三更,长老忍口不住,乃问红莲曰:“小娘子,你如何只顾哭泣?
那里疼痛?”红莲告长老道:“妾丈夫在日,有此肚疼之病,我夫脱衣将妾搂于
怀内,将热肚皮贴着妾冷肚皮,便不疼了。不想今夜疼起来,又值寒冷,妾死必
矣。怎地得长老肯救妾命,将热肚皮贴在妾身上,便得痊可。若救得妾命,实乃
再生之恩。”长老见他苦告不过,只得解开衲衣,抱那红莲在怀内。这红莲赚得
长老肯时,便慌忙解了自的衣服,赤了下截身体,倒在怀内道:“望长老一发去
了小衣,将热肚皮贴一贴,救妾性命。”长老初时不肯,次后三回五次,被红莲
用尖尖玉手,解了裙裤,一把撮那长老玉茎在手捻动,弄得硬了,将自己阴户相
辏。此时不由长老禅心不动。这长老看了红莲如花似玉的身体,春心荡漾起来,
两个就在禅床上两相欢洽。正是:岂顾如来教法,难遵佛祖遗言。一个色眼横斜,
气喘声嘶,好似莺穿柳影;一个淫心荡漾,言娇语涩,浑如蝶戏花阴。和尚枕边,
诉云情雨意;红莲枕上,说海誓山盟。玉通房内,番为快活道场;水月寺中,变
作极乐世界。
长老搂着红莲问道:“娘子高姓何名?那里居住?因何到此?”红莲曰:
“不敢隐讳。妾乃上厅行首,姓吴,小字红莲,在于城中南新桥居住。”长老此
时被魔障缠害,心欢意喜,分付道:“此事只可你知我知,不可泄于外人。”少
刻,云收雨散。被红莲将口扯下白布衫袖一只,抹了长老精污,收入袖中,这长
老困倦不知。长老虽然如此,心中疑惑,乃问红莲曰:“姐姐此来,必有缘故,
你可实说。”再三逼迫,要问明白。红莲被长老催逼不过,只得实说:“临安府
新任柳府尹,怪长老不出寺迎接,心中大恼,因此使妾来与长老成其云雨之事。”
长老听罢大惊,悔之不及,道:“我的魔障到了。吾被你赚骗,使我破了色戒,
堕于地狱。”此时东方已白,长老教道人开了寺门。红莲别了长老,急急出寺回
去了。
却说这玉通禅师教老道人烧汤:“我要洗浴。”老道人自去厨下烧汤。长老
磨墨捻笔,便写下八句《辞世颂》,曰:“自入禅门无挂碍,五十二年心自在。
只因一点念头差,犯了如来淫色戒。你使红莲破我戒,我欠红莲一宿债。我身德
行被你亏,你家门风还我坏。”写毕摺了,放在香炉足下压著。道人将汤入房中,
伏侍长老洗浴罢,换了一身新禅衣,叫老道人分付道:“临安府柳府尹差人来请
我时,你可将香炉下简帖把与来人,教他回覆,不可有误。”道罢,老道人自去
殿上烧香扫地,不知玉通禅师已在禅椅上圆寂了。
话分两头。却说红莲回到家中,吃了蚤饭,换了色衣,将著布衫袖,径来临
安府见柳府尹。府尹正坐厅,见了红莲,连忙退入书院中,唤红莲至面前问:
“和尚事了得否?”红莲将夜来事,备细说了一遍,袖中取出衫袖,递与看了。
柳府尹大喜!教人去堂中取小小墨漆盒儿一个,将白布衫袖子放在盒内,上面用
封皮封了。捻起笔来,写一简子,乃诗四句。其诗云:“水月禅师号玉通,多时
不下竹林峰。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写罢,封了简子。差了一个
承局,逸与水月寺土通于<口尚>,要讨回字。不可迟误。承局去了。柳府尹赏红莲
钱五百贯,免他一年官唱。红莲拜谢,将了钱自回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承局赍着小盒儿并简子,来到水月寺中,只见老道人在殿上烧香。承局
问:“长老在何处?”老道人遂领了承局,径到禅房中时,只见长老已在禅椅上
圆寂去了。老道人言:“长老曾分付道:‘若柳相公差人来请我,将香炉下简子
去回覆。’”承局大惊道:“真是古佛,预先已知此事。”当下承局将了回简并
小盒儿,再回府堂,呈上回简并原简,说长老圆寂一事。柳宣教打开回简一看,
乃是八句《辞世颂》。看罢,吃了一惊道:“此和尚乃真僧也,是我坏了他德行。”
懊悔不及。差人去叫匠人合一个龛子,将玉通和尚盛了,教南山净慈寺长老法空
禅师与玉通和尚下火。
却说法空径到柳府尹厅上,取覆相公,要问备细。柳府尹将红莲事情说了一
遍。法空禅师道:“可惜,可惜!此僧差了念头,堕落恶道矣。此事相公坏了他
德行。贫僧去与他下火,指点教他归于正道,不堕畜生之中。”言罢,别了府尹,
径到水月寺,分付抬龛子出寺后空地。法空长老手捻火把,打个圆相,口中道:
“自到川中数十年,曾在毗卢顶上眠。欲透赵州关捩子,好姻缘做恶姻缘。桃红
柳绿还依旧,石边流水冷湲湲。今朝指引菩提路,再休错意念红莲。恭惟圆寂玉
通大和尚之觉灵曰:惟灵五十年来古拙,心中皎如明月,有时照耀当空,大地乾
坤清白。可惜法名玉通,今朝作事不通;不去灵山参佛祖,却向红莲贪淫欲。本
是色即是空,谁想空即是色!无福向狮子光中,享天上之逍遥;有分去驹儿隙内,
受人间之劳碌。虽然路径不迷,争奈去之太速。大众莫要笑他,山僧指引不俗。
咦!一点灵光透碧霄,兰堂画阁添澡浴。”法空长老道罢,掷下火把,焚龛将尽。
当日,看的人不知其数,只见火焰之中,一道金光冲天而去了。法空长老与他拾
骨入塔,各自散去。
却说柳宣教夫人高氏,于当夜得一梦,梦见一个和尚,面如满月,身材肥壮,
走入卧房。夫人吃了一惊,一身香汗惊醒。自此,不觉身怀六甲。光阴似箭,看
看十月满足,夫人临盆分娩,生下一个女儿。当时侍妾报与柳宣教:“且喜夫人
生得一个小姐。”三朝满月,取名唤做翠翠。百日周岁,做了多少筵席!正是: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座间移。这柳翠翠长成八岁,柳宣教官满将及,收拾
还乡。端的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柳宣教感天行时疫,病无旬
日而故。这柳府尹做官,清如水,明似镜,不贪贿赂,囊箧淡薄。夫人具棺木盛
贮,挂孝看经,将灵柩寄在柳州寺内。夫人与仆赛儿并女翠翠欲回温州去,路途
遥远,又无亲族投奔;身边些小钱财,难供路费。乃于在城白马庙前,赁一间房
屋,三口儿搬来住下。又无生理,一住八年,囊箧消疏,那仆人逃走。这柳翠翠
长成,年纪一十六岁,生得十分容貌。这柳妈妈家中娘儿两个,日不料生,口食
不敷,乃央间壁王妈妈,问人借钱。借得羊坝头杨孔目课钱,借了三千贯钱。过
了半年,债主索取要紧,这柳妈妈被讨不过,出于无奈,只得央王妈妈做媒,情
愿把女儿与杨孔目为妾,言过我要他养老。不数日,杨孔目入赘在柳妈妈家,说:
“我养你母子二人,丰衣足食,做个外宅。”
不觉过了两月,这杨孔目因蚤晚不便,又两边家火。忽一日回家,与妻商议,
欲搬回家。其妻之父,告女婿停妻取娶,临安府差人捉柳妈妈并女儿一干人到官,
要追原聘财礼。柳妈妈诉说贫乏无措,因此将柳翠翠官卖。却说有个工部邹主事,
闻知柳翠翠丰姿貌美,聪明秀丽,去问本府讨了。另买一间房子,在抱剑营街,
搬那柳妈妈并女儿去住下,养做外宅。又讨个奶子并小厮,伏事走动。这柳翠翠
改名柳翠。
原来南渡时,临安府最盛。只这通和坊这条街,金波桥下,有座花月楼;又
东去为熙春楼、南瓦子;又南去为抱剑营、漆器墙、沙皮巷、融和坊;其西为太
平坊、巾子巷、狮子巷,这几个去处都是瓦子。这柳翠是玉通和尚转世,天生聪
明,识字知书,诗词歌赋,无所不通;女工针指,无有不会。这邹主事十日半月,
来得一遭。千不合,万不合,住在抱剑营,是个行首窟里。这柳翠每日清闲自在,
学不出好样儿。见邻妓家有孤老来住,他心中欢喜,也去门首卖俏,引惹子弟们
来观看。眉来眼去,渐渐来家宿歇。柳妈妈说他不下,只得随女儿做了行首。多
有豪门子弟爱慕他,饮酒作乐,殆无虚日。邹主事看见这般行径,好不雅相,索
性与他个决绝,再不往来。这边柳翠落得无管束,公然大做起来。只因柳宣教不
行阴骘,折了女儿,此乃一报还一报,天理昭然。后人观此,不可不戒,有诗为
证,诗曰:
用巧计时伤巧计,爱便宜处落便宜。莫道自身侥幸免,子孙必定受人欺。
后来直使得一尊古佛,来度柳翠,归依正道,返本还原,成佛作祖。
你道这尊古佛是谁?正是月明和尚。他从小出家,真个是五戒具足,一尘不
染,在皋亭山显孝寺住持。当先与玉通禅师,俱是法门契友。闻知玉通圆寂之事,
呵呵大笑道:“阿婆立脚跟不牢,不免又去做媳妇也。”后来闻柳翠在抱剑营,
色艺擅名,心知是玉通禅师转世,意甚怜之。一日,净慈寺法空长老到显孝寺来
看月明和尚,坐谈之次,月明和尚谓法空曰:“老通堕落风尘已久,恐积渐沉迷,
遂失本性。可以相机度他出世,不可迟矣。”
原来柳翠虽堕娼流,却也有一种好处:从小好的是佛法。所得缠头金帛之资,
尽情布施,毫不吝惜。况兼柳妈妈亲生之女,谁敢阻挡?在万松岭下,造石桥一
座,名曰柳翠桥;凿一井于抱剑营中,名曰柳翠井。其他方便济人之事,不可尽
说。又制下布衣一袭,每逢月朔月望,卸下铅华,穿着布素,闭门念佛;虽宾客
如云,此日断不接见,以此为常。那月明和尚只为这世上,识透他根器不坏,所
以立心要度他。正是:“慳贪”二字能除却,终是西方路上人。
却说法空长老当日领了月明和尚言语,到次日,假以化缘为因,直到抱剑营
柳行首门前,敲着木鱼,高声念道:“欲海轮回,沉迷万劫。眼底荣华,空花易
灭。一旦无常,四大消歇。及早回头,出家念佛。”这日正值柳翠西湖上游耍刚
回,听得化缘和尚声口不俗,便教丫鬟唤入中堂,问道:“师父,你有何本事,
来此化缘?”法空长老道:“贫僧没甚本事,只会说些因果。”柳翠问道:“何
为因果?”法空长老道:“前为因,后为果;作者为因,受者为果。假如种瓜得
瓜,种豆得豆,种是因,得是果;不因种下,怎得收成?好因得好果,恶因得恶
果。所以说,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柳翠见说
得明白,心中欢喜,留他吃了斋饭。又问道:“自来佛门广大,也有我辈风尘中
人成佛作祖否?”法空长老道:“当初观音大士,见尘世欲根深重,化为美色之
女,投身妓馆,一般接客。凡王孙公子,见其容貌,无不倾倒。一与之交接,欲
心顿淡。因彼有大法力故,自然能破除邪网。后来无疾而死,里人买棺埋葬。有
胡僧见其冢墓,合掌作礼,口称:‘善哉,善哉!’里人说道:‘此乃娼妓之墓,
师父错认了。’胡僧说道:‘此非娼妓,乃观世音菩萨分身,来度世上淫欲之辈,
归于正道。如若不信,破土观之,其形骸必有奇异。’里人果然不信,忙劚土破
棺,见骨节联络,交锁不断,色如黄金,方始惊异。因就冢立庙,名为黄金锁子
骨菩萨。这叫做清净莲花,污泥不染。小娘子今日混于风尘之中,也因前生种了
欲根,所以今生堕落。若今日仍复执迷不悔,把倚门献笑认作本等生涯,将生生
世世,浮沉欲海,永无超脱轮回之日矣。”
这席话,说得柳翠心中变喜为愁,翻热作冷,顿然起追前悔后之意。便道:
“奴家闻师父因果之说,心中如触。倘师父不弃贱流,情愿供养在寒家,朝夕听
讲,不知允否?”法空长老道:“贫僧道微德薄,不堪为师。此间皋亭山显孝寺,
有个月明禅师,是活佛度世,能知人过去、未来之事。小娘子若坚心求道,贫僧
当引拜月明禅师。小娘子听其讲解,必能洞了夙因,立地明心见性。”柳翠道:
“奴家素闻月明禅师之名,明日便当专访,有烦师父引进。”法空长老道:“贫
僧当得。明日侵晨在显孝寺前相候,小娘子休得失言。”柳翠舒出尖尖玉手,向
乌云鬓边拔下一对赤金凤头钗,递与长老道:“些须小物,权表微忱,乞师父笑
纳。”法空长老道:“贫僧虽则募化,一饱之外,别无所需,出家人要此首饰何
用?”柳翠道:“虽然师父用不着,留作山门修理之费,也见奴家一点诚心。”
法空长老那里肯受,合掌辞谢而去。有诗为证:
追欢卖笑作生涯,抱剑营中第一家。终是法缘前世在,立谈因果倍嗟呀。
再说柳翠自和尚去后,转展寻思,一夜不睡。次早起身,梳洗已毕,浑身上
下换了一套新衣。只说要往天竺进香,妈妈谁敢阻当?教丫鬟唤个小轿,一径抬
到皋亭山显孝寺来。那法空长老早在寺前相候,见柳翠下轿,引入山门,到大雄
宝殿,拜了如来,便同到方丈,参谒月明和尚。正值和尚在禅床上打坐,柳翠一
见,不觉拜倒在地,口称:“弟子柳翠参谒。”月明和尚也不回礼,大喝道:
“你二十八年烟花债,还偿不勾,待要怎么?”吓得柳翠一身冷汗,心中恍惚,
如有所悟。再要开言问时,月明和尚又大喝道:“恩爱无多,冤仇有尽;只有佛
性,常明不灭。你与柳府尹打了平火,该收拾自己本钱回去了。”说得柳翠肚里
恍恍惚惚,连忙磕头道:“闻知吾师大智慧、大光明,能知三生因果。弟子至愚
无识,望吾师明言指示则个。”月明和尚又大喝道:“你要识本来面目,可去水
月寺中寻玉通禅师,与你证明。快走,快走!走迟时,老僧禅杖无情,打破你这
粉骷髅。”这一回话,唤做“显孝寺堂头三喝”。正是:欲知因果三生事,只在
高僧棒喝中。柳翠被月明师父连喝三遍,再不敢开言,慌忙起身,依先出了寺门,
上了小轿,分付轿夫,径抬到水月寺中,要寻玉通禅师证明。
却说水月寺中行者,见一乘女轿远远而来,内中坐个妇人。看看抬入山门,
急忙唤集火工道人,不容他下轿。柳翠问其缘故,行者道:“当初被一个妇人,
断送了我寺中老师父性命,至今师父们分付,不容妇人入寺。”柳翠又问道:
“甚么妇人?如何有恁样做作?”行者道:“二十八年前,有个妇人,夜来寺中
投宿,十分哀求,老师父发起慈心,容他过夜。原来这妇人不是良家,是个娼妓,
叫做吴红莲,奉柳府尹钧旨,特地前来,哄诱俺老师父。当夜假装肚疼,要老师
父替他偎贴,因而破其色戒。老师父惭愧,题了八句偈语,就圆寂去了。”柳翠
又问道:“你可记得他偈语么?”行者道:“还记得。”遂将偈语八句,念了一
遍。柳翠听得念到:“我身德行被你亏,你家门风还我坏。”心中豁然明白,恰
像自家平日做下的一般。又问道:“那位老师父唤甚么法名?”行者道:“是玉
通禅师。”
柳翠点头会意,急唤轿夫抬回抱剑营家里,分付丫鬟:“烧起香汤,我要洗
澡。”当时丫鬟伏侍,沐浴已毕。柳翠挽就乌云,取出布衣穿了,掩上房门。卓
上见列著文房四宝,拂开素纸,题下偈语二首。偈云:“本因色戒翻招色,红裙
生把缁衣革。今朝脱得赤条条,柳叶莲花总无迹。”又云:“坏你门风我亦羞,
冤冤相报甚时休?今朝卸却恩仇担,廿八年前水月游。”后面又写道:“我去后,
随身衣服入殓,送到皋亭山下,求月明师父,一把无情火烧却。”写毕,掷笔而
逝。
丫鬟推门进去,不见声息,向前看时,见柳翠盘膝坐于椅上,叫呼不应,已
坐化去了。慌忙报知柳妈妈,柳妈妈吃了一惊,呼儿叫肉,啼哭将来,乱了一回。
念了二首偈词,看了后面写的遗嘱,细问丫鬟天竺进香之事,方晓得在显孝寺参
师,及水月寺行者一段说话,分明是丈夫柳宣教不行好事,破坏了玉通禅师法体,
以致玉通投胎柳家,败其门风。冤冤相报,理之自然。今日被月明和尚指点破了,
他就脱然而去。他要送皋亭山下,不可违之;但遗言火厝,心中不忍。所遗衣饰
尽多,可为造坟之费。当下买棺盛殓,果然只用随身衣服,不用锦绣金帛之用。
入殓已毕,合城公子王孙平昔往来之辈,都来探丧吊孝。闻知坐化之事,无
不嗟叹。柳妈妈先遣人到显孝寺,报与月明和尚知道,就与他商量埋骨一事。月
明和尚将皋亭山下隙地一块,助与柳妈妈,择日安葬。合城百姓,闻得柳翠死得
奇异,都道活佛显化,尽来送葬。造坟已毕,月明和尚向坟合掌作礼,说偈四句。
偈云:“二十八年花柳债,一朝脱卸无拘碍。红莲柳翠总虚空,从此老通长自在。”
至今皋亭山下,有个柳翠墓古迹。有诗为证:
柳宣教害人自害,通和尚因色堕色。显孝寺三喝机锋,皋亭山青天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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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卷 明悟禅师赶五戒


昔为东土寰中客,今作菩提会上人。手把杨枝临净土,寻思往事是前身。
话说昔日唐太祖,姓李,名渊,承隋天下,建都陕西长安,法令一新。仗着
次子世民,扫清七十二处狼烟,收伏一十八处蛮洞。改号武德。建文学馆以延一
十八学士,造凌烟阁以绘二十三功臣。相魏徵、杜如晦、房玄龄等辈,以治天下。
贞观、治平、开元,这几个年号,都是治世。只因玄宗末年,宠任奸臣李林甫、
卢杞、杨国忠等,以召安禄山之乱。后来虽然平定,外有藩镇专制,内有宦官弄
权,君子退,小人进,终唐之世,不得太平。
且说洛阳有一人,姓李,名源,字子澄,乃饱学之士,腹中记诵五车书,胸
内包藏千古史。因见朝政颠倒,退居不仕,与本处慧林寺首僧圆泽为友,交游甚
密。泽亦诗名遍洛,德行满野,乃宿世古佛,一时豪杰,皆敬慕之。每与源游山
玩水,吊古寻幽,赏月吟风,怡情遣兴,诗赋文词,山川殆遍。忽一日,相约同
舟往瞿塘三峡,游天开图画寺。源带一仆人,泽携一弟子,共四人发舟。不半月
间,至三峡,舟泊于岸,振衣而起。忽见一妇人,年约三旬,外服旧衣,内穿锦
裆,身怀六甲,背负瓦罂而汲清泉。圆泽一见,愀然不悦,指谓李源曰:“此孕
妇乃某托身之所也,明早吾即西行矣。”源愕然曰:“吾师此言,是何所主也?”
圆泽曰:“吾今圆寂,自有相别言语。”四人乃入寺,寺僧接入。
茶毕,圆泽备道所由,众皆惊异。泽乃香汤沐浴,分付弟子已毕,乃与源决
别,说道:“泽今幸生四旬,与君交游甚密。今大限到来,只得分别。后三日,
乞到伊家相访,乃某托身之所。三日浴儿,以一笑为验,此晚吾亦卒矣。再后十
二年,到杭州天竺寺相见。”乃取纸笔,作辞世颂曰:“四十年来体性空,多于
诗酒乐心胸。今朝别却故人去,日后相逢下竺峰。咦!幻身复入红尘内,赢得君
家再与逢。”偈毕,跏趺而化。本寺僧众具衣龛,送入后山岩中,请本寺月峰长
老下火。僧众诵经已毕,月峰坐在轿上,手执火把,打个问讯,念云:“三教从
来本一宗,吾师全具得灵通。今朝觉化归西去,且听山僧道本风。恭惟圆寂圆泽
禅师堂头大和尚之觉灵曰:惟灵生于河南,长在洛阳。自入空门,心无挂碍,酒
吞江海,诗泣鬼神。惟思玩水寻山,不厌粗衣藜食。交至契之李源,游瞿塘之三
峡。因见孕女而负罂,乃思托身而更出。再世杭州相见,重会今日交契。如今送
入离宫,听取山僧指秘。咄!三生共会下竺峰,葛洪井畔寻踪迹。”颂毕。茶毗
之次,见火中一道青烟,直透云端,烟中显出圆泽全身本相,合掌向空而去。少
焉,舍利如雨。众僧收骨入塔,李源不胜悲怆。
首僧留源在寺,闲住数日,至第三日,源乃至寺前,访于居民。去寺不半里,
有一人家,姓张,已于三日前生一子,今正三朝,在家浴儿。源乃恳求一见,其
人不许。源告以始末,贿以金帛,乃令源至中堂。妇人抱子正浴,小儿见源,果
然一笑,源大喜而返。是晚,小儿果卒。源乃别长老回家。不题。
日往月来,星移斗换,不觉又十载有馀。时唐十六帝僖宗乾符三年,黄巢作
乱,天下骚动,万姓流离。君王幸蜀,民舍宫室悉遭兵火,一无所存。亏着晋王
李克用,兴兵灭巢,僖宗龙归旧都,天下稍定,道路始通。源因货殖,来至江浙
路杭州地方。时当清明,正是良辰美景,西湖北山游人如蚁。源思十二年前圆泽
所言:下天竺相会。乃信步随众而行。见两山夹川,清流可爱,赏心不倦。不觉
行入下竺寺西廊,看葛洪炼丹井。转入寺后,见一大石临溪,泉流其畔。源心大
喜,少坐片时。忽闻隔川歌声。源见一牧童,年约十二三岁,身骑牛背,隔水高
歌。源心异之,侧耳听其歌云:“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
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又云:“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当时恐断肠。吴越
山川游已遍,却寻烟棹上瞿塘。”歌毕,只见小童远远的看着李源,拍手大笑。
源惊异之,急欲过川相问,而不可得。遥望牧童,渡柳穿林,不知去向。李源不
胜惆怅,坐于石上久之。问于僧人,答道:“此乃葛稚川石也。”源深详其诗,
乃十二年圆泽之语,并月峰下火文记。至此在下竺相会,恰好正是三生!访问小
儿住处,并言无有,源心怏怏而返。后人因呼源所坐葛稚川之石为“三生石”,
至今古迹犹存。后来瞿宗吉有诗云:“清波下映紫裆鲜,邂逅相逢峡口船。身后
身前多少事?三生石上说姻缘。”王元瀚又有诗云:“处世分明一梦魂,身前身
后孰能论?夕阳山下三生石,遗得荒唐迹尚存。”
这段话文,叫做“三生相会”。如今再说个两世相逢的故事,乃是“明悟禅
师赶五戒”,又说是“佛印长老度东坡”。
话说大宋英宗治平年间,去那浙江路宁海军钱塘门外,南山净慈孝光禅寺,
乃名山古刹。本寺有两个得道高僧,是师兄师弟,一个唤做五戒禅师,一个唤作
明悟禅师。这五戒禅师,年三十一岁,形容古怪,左边瞽一目,身不满五尺,本
贯西京洛阳人。自幼聪明,举笔成文,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长成出家,禅宗释
教,如法了得,参禅访道。俗姓金,法名五戒。且问何谓之“五戒”?第一戒者,
不杀生命;第二戒者,不偷盗财物;第二戒者,不听淫声美色;第四戒者,不饮
酒茹荤;第五戒者,不妄言造语。此谓之“五戒”。忽日云游至本寺,访大行禅
师。禅师见五戒佛法晓得,留在寺中,做了上色徒弟。不数年,大行禅师圆寂,
本寺僧众立他做住持,每日打坐参禅。那第二个唤做明悟禅师,年二十九岁,生
得头圆耳大,面阔口方,眉清目秀,丰彩精神,身长七尺,貌类罗汉,本贯河南
太原府人氏。俗姓王,自幼聪明,笔走龙蛇;参禅访道,出家在本处沙陀寺,法
名明悟。后亦云游至宁海军,到净慈寺来访五戒禅师。禅师见他聪明了得,就留
于本寺做师弟。二人如一母所生,且是好。但遇着说法,二人同升法座,讲说佛
教。不在话下。
忽一日,冬尽春初,天道严寒,阴云作雪,下了两日。第三日,雪霁天晴。
五戒禅师清早在方丈禅椅上坐,耳内远远的听得小孩儿啼哭声。当时便叫身边一
个知心腹的道人,唤做清一,分付道:“你可去山门外各处看有甚事,来与我说。”
清一道:“长老,落了两日雪,今日方晴,料无甚事。”长老道:“你可快去看
了来回话。”清一推托不过,只得走到山门边。那时天未明,山门也不曾开。叫
门公开了山门,清一打一看时,吃了一惊。道:“善哉,善哉!”正所谓:日日
行方便,时时发道心。但行平等事,不用问前程。当时清一见山门外松树根雪地
上,一块破席,放一个小孩儿在那里。口里道:“苦哉,苦哉!甚人家将这个孩
儿丢在此间?不是冻死,便是饿死!”走向前仔细一看,却是五六个月一个女儿,
将一个破衲头包着,怀内揣着个纸条儿,上写生年月日时辰。清一口里不说,心
下思量:“古人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连忙走回方丈,禀复长老道:
“不知甚人家,将个五七个月女孩儿,破衣包着,撇在山门外松树根头。这等寒
天,又无人来往,怎的做个方便,救他则个!”长老道:“善哉,善哉!清一,
难得你善心。你如今抱了回房,早晚把些粥饭与他,喂养长大,把与人家。救他
性命,胜做出家人。”
当时清一急急出门去,抱了女儿到方丈中,回复长老。长老看道:“清一,
你将那纸条儿我看。”清一递与长老。长老看时,却写道:“今年六月十五日午
时生,小名红莲。”长老分付清一:“好生抱去房里,养到五七岁,把与人家去,
也是好事。”清一依言,抱到千佛殿后,一带三间四椽平屋房中,放些火,在火
囤内烘他,取些粥喂了。似此日往月来,藏在空房中,无人知觉,一向长老也忘
了。不觉红莲已经十岁。清一见他生得清秀,诸事见便,藏匿在房里,出门锁了,
入门关了,且是谨慎。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倏忽这红莲女长成一十六岁,这清一如自生的女儿一
般看待。虽然女子,却只打扮如男子,衣服鞋袜,头上头发,前齐眉,后齐项,
一似个小头陀。且是生得清楚,在房内茶饭针线。清一指望寻个女婿,要他养老
送终。
一日,时遇六月炎天,五戒禅师忽想十数年前之事。洗了浴,吃了晚粥,径
走到千佛阁后来。清一道:“长老希行。”长老道:“我问你,那年抱的红莲,
如今在那里?”清一不敢隐匿,引长老到房中一见,吃了一惊,却似分开八块顶
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来。长老一见红莲,一时差讹了念头,邪心遂起,嘻嘻笑道:
“清一,你今晚可送红莲到我卧房中来,不可有误。你若依我,我自抬举你。此
事切不可泄漏,只教他做个小头陀,不要使人识破他是女子。”清一口中应允,
心内想道:“欲待不依,长老又难;依了长老,今夜去到房中,必坏了女身:千
难万难。”长老见清一应不爽利,便道:“清一,你锁了房门,跟我到房里去。”
清一跟了长老,径到房中。长老去衣箱里,取出十两银子,把与清一,道:“你
且将这些去用,我明日与你讨道度牒,剃你做徒弟,你心下如何?”清一道:
“多谢长老抬举。”只得收了银子,别了长老。回到房中,低低说与红莲道:
“我儿,却才来的是本寺长老。他见你,心中喜爱你。今等夜静,我送你去伏事
长老。你可小心仔细,不可有误。”红莲见父亲如此说,便应允了。
到晚,两个吃了晚饭。约莫二更天气,清一领了红莲,径到长老房中,门窗
无些阻当。原来长老有两个行者在身边伏事,当晚分付:“我要出外闲走乘凉,
门窗且未要关。”因此无阻。长老自在房中等清一送红莲来,候至二更,只见清
一送小头陀来房中。长老接入房内,分付清一:“你到明日此时,来领他回房去。”
清一自回房中去了。
且说长老关了房门,灭了琉璃灯,携住红莲手,一将将到床前。教红莲脱了
衣服,长老向前一搂,搂在怀中,抱上床去。却便似:戏水鸳鸯,穿花鸾凤。喜
孜孜枝生连理,美甘甘带绾同心。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
杨柳腰,脉脉春波;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体;酥胸荡漾,
涓涓露滴牡丹心。一个初侵女色,犹如饿虎吞羊;一个乍遇男儿,好似渴龙得水。
可惜菩提甘露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当日长老与红莲云收雨散,却好五更,天色将明。长老思量一计,怎生藏他
在房中?房中有口大衣厨,长老开了锁,将厨内物件都收拾了,却教红莲坐在厨
中,分付道:“饭食我自将来与你吃,可放心宁耐则个。”红莲是女孩儿家,初
被长老淫勾,心中也喜,躲在衣厨内,把锁锁了。少间,长老上殿诵经毕,入房,
闭了房门,将厨开了锁,放出红莲,把饮食与他吃了,又放些果子在厨内,依先
锁了。至晚,清一来房中,领红莲回房去了。
却说明悟禅师,当夜在禅椅上入定回来,慧眼已知五戒禅师差了念头,犯了
色戒,淫了红莲,把多年清行,付之东流。“我今劝省他不可如此。”也不说出。
至次日,正是六月尽,门外撇骨池内,红白莲花盛开。明悟长老令行者采一朵白
莲花,将回自己房中,取一花瓶插了,教道人备杯清茶在房中。却教行者去请五
戒禅师:“我与他赏莲花,吟诗谈话则个。”不多时,行者请到五戒禅师。两个
长老坐下,明悟道:“师兄,我今日见莲花盛开,对此美景,折一朵在瓶中,特
请师兄吟诗清话。”五戒道:“多蒙清爱。”行者捧茶至。茶罢,明悟禅师道:
“行者,取文房四宝来。”行者取至面前,五戒道:“将何物为题?”明悟道:
“便将莲花为题。”五戒捻起笔来,便写四句诗道:“一枝菡萏瓣初张,相伴葵
榴花正芳。似火石榴虽可爱,争如翠盖芰荷香?”五戒诗罢,明悟道:“师兄有
诗,小僧岂得无语乎?”落笔便写四句诗曰:
春来桃杏尽舒张,万蕊千花斗艳芳。夏赏芰荷真可爱,红莲争似白莲香?
明悟长老依韵诗罢,呵呵大笑。
五戒听了此言,心中一时解悟,面皮红一回,青一回,便转身辞回卧房。对
行者道:“快与我烧桶汤来洗浴。”行者连忙烧汤,与长老洗浴罢。换了一身新
衣服,取张禅椅到房中,将笔在手,拂开一张素纸,便写八句《辞世颂》曰:
“吾年四十七,万法本归一。只为念头差,今朝去得急。传与悟和尚,何劳苦相
逼?幻身如雷电,依旧苍天碧。”写罢《辞世颂》,教焚一炉香在面前。长老上
禅椅上,左脚压右脚,右脚压左脚,合掌坐化。
行者忙去报与明悟禅师。禅师听得大惊,走到房中看时,见五戒师兄已自坐
化去了。看了面前《辞世颂》,道:“你好却好了,只可惜差了这一着。你如今
虽得个男子身,长成不信佛、法、僧三宝,必然灭佛谤僧,后世却堕落苦海,不
得皈依佛道,深可痛哉!真可惜哉!你道你走得快,我赶你不着不信!”当时也
教道人烧汤洗浴,换了衣服,到方丈中,上禅椅跏趺而坐。分付徒众道:“我今
去赶五戒和尚,汝等可将两个龛子盛了,放三日一同焚化。”嘱罢,圆寂而去。
众僧皆惊,有如此异事!城内城外听得本寺两个禅师同日坐化,各皆惊讶,来烧
香礼拜布施者,人山人海,男子妇人,不计其数。嚷了三日,抬去金牛寺焚化,
拾骨撇了。
这清一遂浼人说议亲事,将红莲女嫁与一个做扇子的刘待诏为妻,养了清一
在家,过了下半世。不在话下。
且说明悟一灵真性,直赶至四川眉州眉山县城中,五戒已自托生在一个人家。
这个人家,姓苏,名洵,字明允,号老泉居士,诗礼之人。院君王氏,夜梦一瞽
目和尚,走入房中,吃了一惊。明旦分娩一子,生得眉清目秀,父母皆喜。三朝
满月,百日一周。不在话下。
却说明悟一灵,也托生在本处,姓谢,名原,字道清。妻章氏,亦梦一罗汉,
手持一印,来家抄化。因惊醒,遂生一子。年长,取名谢瑞卿。自幼不吃荤酒,
一心只爱出家。父母是世宦之家,怎么肯?勉强送他学堂攻书。资性聪明,过目
不忘,吟诗作赋,无不出人头地。喜看的是诸经内典,一览辄能解会。随你高僧
讲论,都不如他。可惜一肚子学问,不屑应举求官;但说着功名之事,笑而不答。
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苏老泉的孩儿,年长七岁,教他读书写字,十分聪明,目视五行书。行
至十岁来,五经三史,无所不通。取名苏轼,字子瞻。此人文章冠世,举笔珠玑,
从幼与谢瑞卿同窗相厚,只是志趣不同。那东坡志在功名,偏不信佛法,最恼的
是和尚,常言:“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毒转秃,转秃转毒。我若一朝管了军
民,定要灭了这和尚们,方遂吾愿。”见谢瑞卿不用荤酒,便大笑道:“酒肉乃
养生之物,依你不杀生,不吃肉,羊、豕、鸡、鹅,填街塞巷,人也没处安身了。
况酒是米做的,又不害性命,吃些何伤?”每常二人相会,瑞卿便劝子瞻学佛,
子瞻便劝瑞卿做官。瑞卿道:“你那做官,是不了之事;不如学佛,三生结果。”
子瞻道:“你那学佛,是无影之谈;不如做官,实在事业。”终日议论,各不相
胜。
仁宗天子嘉祐改元,子瞻往东京应举,要拉谢瑞卿同去,瑞卿不从。子瞻一
举成名,御笔除翰林学士,锦衣玉食,前呼后拥,富贵非常!思念窗友谢瑞卿不
肯出仕,“吾今接他到东京,他见我如此富贵,必然动了功名之念。”于是修书
一封,差人到眉山县接谢瑞卿到来。谢瑞卿也恐怕子瞻一旦富贵,果然谤佛灭僧,
也要劝化他回心改念,遂随着差人到东京,与子瞻相见。两人终日谈论,依旧各
执己见,不相上下。
你说事有凑巧,物有偶然。适值东京大旱,赤地千里。仁宗天子降旨,特于
内庭修建七日黄罗大醮,为万民祈雨。仁宗一日亲自行香二次,百官皆素服奔走
执事。翰林官专管撰青词,子瞻奉旨修撰,要拉瑞卿同去,共观胜会。瑞卿心中
却不愿行,子瞻道:“你平昔最喜佛事,今日朝廷请下三十六处名僧,建下祈场,
诵经设醮,你不去随喜,却不挫过?”瑞卿道:“朝廷设醮,虽然仪文好看,都
是套数,那有什么高僧谈经说法,使人倾听?”看起来也是子瞻法缘该到,自然
生出机会来。当日子瞻定要瑞卿作伴同往,瑞卿拗他不过,只得从命。二人到了
佛场,子瞻随班效劳,瑞卿打扮个道人模样,往来观看法事。
忽然仁宗天子驾到,众官迎入,在佛前拈香下拜。瑞卿上前一步,偷看圣容,
被仁宗龙目观见瑞卿生得面方耳大,丰仪出众。仁宗金口玉言,问道:“这汉子
何人?”苏轼一时着了忙,使个急智,跪下奏道:“此乃大相国寺新来一个道人,
为他深通经典,在此供香火之役。”仁宗道:“好个相貌!既然深通经典,赐你
度牒一道,钦度为僧。”谢瑞卿自小便要出家做和尚,恰好圣旨分付,正中其意。
当下谢恩已毕,奏道:“既蒙圣恩剃度,愿求御定法名。”仁宗天子问礼部取一
道度牒,御笔判定“佛印”二字。瑞卿领了度牒,重又叩谢。候圣驾退了,瑞卿
就于醮坛佛前祝发,自此只叫佛印,不叫谢瑞卿了。那大相国寺众僧,见佛印参
透佛法,又且圣旨剃度,苏学士的乡亲好友,谁敢怠慢?都称他做“禅师”。不
在话下。
且说苏子瞻特地接谢瑞卿来东京,指望劝他出仕,谁知带他到醮坛行走,累
他落发改名为僧,心上好不过意。谢瑞卿向来劝子瞻信心学佛,子瞻不从;今日
到是子瞻作成他落发,岂非天数,前缘注定?那佛印虽然心爱出家,故意埋怨子
瞻许多言语,子瞻惶恐无任,只是谢罪,再不敢说做和尚的半个字儿不好。任凭
佛印谈经说法,只得悉心听受;若不听受时,佛印就发恼起来。听了多遍,渐渐
相习,也觉佛经讲得有理,不似向来水火不投的光景了。朔望日,佛印定要子瞻
到相国寺中礼佛奉斋,子瞻只得依他。又子瞻素爱佛印谈论,日常无事,便到寺
中与佛印闲讲,或分韵吟诗。佛印不动荤酒,子瞻也随着吃素,把个毁僧谤佛的
苏学士,变做了护法敬僧的苏子瞻了。佛印乘机又劝子瞻弃官修行,子瞻道:
“待我宦成名就,筑室寺东,与师同隐。”因此别号东坡居士,人都称为苏东坡。
那苏东坡在翰林数年,到神宗皇帝熙宁改元,差他知贡举,出策题内讥诮了
当朝宰相王安石。安石在天子面前谮他恃才轻薄,不宜在史馆,遂出为杭州通判。
与佛印相别,自去杭州赴任。一日,在府中闲坐,忽见门吏报说:“有一和尚,
说是本处灵隐寺住持,要见学士相公。”东坡教门吏出问:“何事要见相公?”
佛印见问,于门吏处借纸笔墨来,便写四字送入府去。东坡看其四字:“诗僧谒
见。”东坡取笔来批一笔云:“诗僧焉敢谒王侯?”教门吏把与和尚。和尚又写
四句诗道:“大海尚容蛟龙隐,高山也许凤皇游。笑却小人无度量,‘诗僧焉敢
谒王侯?’”东坡见此诗,方才认出字迹,惊讶道:“他为何也到此处?快请相
见。”你道那和尚是谁?正是佛印禅师。因为苏学士谪官杭州,他辞下大相国寺,
行脚到杭州灵隐寺住持,又与东坡朝夕往来。后来东坡自杭州迁任徐州,又自徐
州迁任湖州,佛印到处相随。
神宗天子元丰二年,东坡在湖州做知府,偶感触时事,做了几首诗,诗中未
免含着讥讽之意。御史李定、王珪等交章劾奏苏轼诽谤朝政。天子震怒,遣校尉
拿苏轼来京,下御史舌狱,就命李定勘问。李定是王安石门生,正是苏家对头,
坐他大逆不道,问成死罪。东坡在狱中,思想着甚来由,读书做官,今日为几句
诗上,便丧了性命?乃吟诗一首自叹,诗曰:
人家生子愿聪明,我为聪明丧了生。但愿养儿皆愚鲁,无灾无祸到公卿。
吟罢,凄然泪下,想道:“我今日所处之地,分明似鸡鸭到了庖人手里,有
死无活。想鸡鸭得何罪,时常烹宰他来吃?只为他不会说话,有屈莫伸。今日我
苏轼枉了能言快语,又向那处伸冤?岂不苦哉!记得佛印时常劝我戒杀持斋,又
劝我弃官修行,今日看来,他的说话,句句都是,悔不从其言也!”
叹声未绝,忽听得数珠索落一声,念句“阿弥陀佛”。东坡大惊,睁眼看时,
乃是佛印禅师。东坡忘其身在狱中,急起身迎接,问道:“师兄何来?”佛印道:
“南山净慈孝光禅寺,红莲花盛开,同学士去玩赏。”东坡不觉相随而行,到于
孝光禅寺。进了山门,一路僧房曲折,分明是熟游之地。法堂中摆设钟磬经典之
类,件件认得,好似自家家里一般,心下好生惊怪。寺前寺后,走了一回,并不
见有莲花。乃问佛印禅师道:“红莲在那里?”佛印向后一指道:“这不是红莲
来也?”东坡回头看时,只见一个少年女子,从千佛殿后,冉冉而来。走到面前,
深深道个万福。东坡看那女子,如旧日相识。那女子向袖中摸出花笺一幅,求学
士题诗。佛印早取到笔砚,东坡遂信手写出四句。道是:“四十七年一念错,贪
却红莲甘堕却。孝光禅寺晓钟鸣,这回抱定如来脚。”那女子看了诗,扯得粉碎,
一把抱定东坡,说道:“学士休得忘恩负义!”东坡正没奈何,却得佛印劈手拍
开,惊出一身冷汗。醒将转来,乃是南柯一梦。狱中更鼓正打五更。东坡寻思:
“此梦非常,四句诗一字不忘。”正不知甚么缘故,忽听得远远晓钟声响,心中
顿然开悟:“分明前世在孝光寺出家,为色欲堕落,今生受此苦楚。若得佛力覆
庇,重见天日,当一心护法,学佛修行。”
少顷天明,只见狱官进来称贺,说:“圣旨赦学士之罪,贬为黄州团练副使。”
东坡得赦,才出狱门,只见佛印禅师在于门首,上前问讯道:“学士无恙?贫僧
相候久矣!”原来被逮之日,佛印也离了湖州,重来东京大相国寺住持,看取东
坡下落。闻他问成死罪,各处与他分诉求救,却得吴充、王安礼两个正人,在天
子面前竭力保奏。太皇太后曹氏,自仁宗朝便闻苏轼才名,今日也在宫中劝解。
天子回心转意,方有这道赦书。东坡见了佛印,分明是再世相逢,倍加欢喜。东
坡到五凤楼下,谢恩过了,便来大相国寺,寻佛印说其夜来之梦。说到中间,佛
印道:“住了,贫僧昨夜亦梦如此。”也将所梦说出,后一段与东坡梦中无二。
二人互相叹异。
次日,圣旨下,苏轼谪守黄州。东坡与佛印相约:且不上任,迂路先到宁海
军钱塘门外来访孝光禅寺。比及到时,路径门户,一如梦中熟识。访问僧众,备
言五戒私污红莲之事。那五戒临化去时,所定《辞世颂》,寺僧兀自藏着。东坡
索来看了,与自己梦中所题四句诗相合,方知佛法轮回,并非诳语,佛印乃明悟
转生无疑。此时东坡便要削发披缁,跟随佛印出家。佛印到不允从,说道:“学
士宦缘未断,二十年后,方能脱离尘俗。但愿坚持道心,休得改变。”东坡听了
佛印言语,复来黄州上任。自此不杀生,不多饮酒,浑身内外,皆穿布衣,每日
看经礼佛。在黄州三年,佛印仍朝夕相随,无日不会。
哲宗皇帝元祐改元,取东坡回京,升做翰林学士、经筵讲官。不数年,升做
礼部尚书、端明殿大学士。佛印又在大相国寺相依,往来不绝。到绍圣年间,章
惇做了宰相,复行王安石之政,将东坡贬出定州安置。东坡到相国寺相辞佛印,
佛印道:“学士宿业未除,合有几番劳苦。”东坡问道:“何时得脱?”佛印说
出八个字来,道是:“逢永而返,逢玉而终。”又道:“学士牢记此八字者!学
士今番跋涉忒大,贫僧不得相随,只在东京等候。”东坡怏怏而别。到定州未及
半年,再贬英州;不多时,又贬惠州安置;在惠州年馀,又徙儋州;又自儋州移
廉州;自廉州移永州;踪迹无定,方悟佛印“跋涉忒大”之语。
在永州不多时,赦书又到,召还提举玉局观。想着:“‘逢永而返’,此句
已应了;‘逢玉而终”,此乃我终身结局矣。”乃急急登程,重到东京,再与佛
印禅师相会。佛印道:“贫僧久欲回家,只等学士同行。”东坡此时大通佛理,
便晓得了。当夜两个在相寺,一同沐浴了毕,讲论到五更,分别而去。这里佛印
在相国寺
圆寂,东坡回到寓中,亦无疾而逝。
至道君皇帝时,有方士道:“东坡已作大罗仙。亏了佛印相随一生,所以不
致堕落。佛印是古佛出世。”这两世相逢,古今罕有,至今流传做话本。有诗为
证:
禅宗法教岂非凡?佛祖流传在世间。铁树开花千载易,坠落阿鼻要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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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一卷 闹阴司司马貌断狱


“扰扰劳生,待足何时是足?据见定,随家丰俭,便堪龟缩。得意浓时休进
步,须防世事多番覆。枉教人、白了少年头,空碌碌。
谁不愿,黄金屋?谁不愿,千钟粟?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使心机闲计
较,儿孙自有儿孙福。又何须、采药访蓬莱?但寡欲。”
这篇词,名《满江红》,是晦庵和尚所作,劝人乐天知命之意。凡人万事莫
逃乎命,假如命中所有,自然不求而至;若命里没有,枉自劳神,只索罢休。你
又不是司马重湘秀才,难道与阎罗王寻闹不成?说话的,就是司马重湘怎地与阎
罗王寻闹?毕竟那个理长,那个理短?请看下回便见。诗曰:
世间屈事万千千,欲觅长梯问老天。休怪老天公道少,生生世世宿因缘。
话说东汉灵帝时,蜀郡益州,有一秀才,覆姓司马,名貌,表字重湘,资性
聪明,一目十行俱下。八岁纵笔成文,本郡举他应神童,起送至京。因出言不逊,
冲突了试官,打落下去。及年长,深悔轻薄之非,更修端谨之行,闭户读书,不
问外事。双亲死,庐墓六年,人称其孝。乡里中屡次举他孝廉、有道及博学宏词,
都为有势力者夺去,悒悒不得志。自光和元年,灵帝始开西邸,卖官鬻爵,视官
职尊卑,入钱多少,各有定价:欲为三公者,价千万;欲为卿者,价五百万。崔
烈讨了傅母的人情,入钱五百万,得为司徒。后受职谢恩之日,灵帝顿足懊悔道:
“好个官,可惜贱卖了!若小小作难,千万必可得也。”又置鸿都门学,敕州、
郡、三公,举用富家郎为诸生。若入得钱多者,出为刺史,入为尚书,士君子耻
与其列。
司马重湘家贫,因此无人提挈,淹滞至五十岁,空负一腔才学,不得出身,
屈理于众人之中,心中怏怏不平。因乃酒醉,取文房四宝,且吟且写,遂成《怨
词》一篇。词曰:“天生我才兮,岂无用之?豪杰自期兮,奈此数奇!五十不遇
兮,困迹蓬累。纷纷金紫兮,彼何人斯?胸无一物兮,囊有馀赀。富者乘云兮,
贫者堕泥;贤愚颠倒兮,题雄为雌。世运沦夷兮,俾我嵚崎。天道何知兮,将无
有私?欲叩末曲兮,悲涕淋漓。”写毕,讽咏再四。馀情不尽,又题八句:“得
失与穷通,前生都注定。问彼注定时,何不判忠佞?善士叹沉埋,凶人得暴横。
我若作阎罗,世事皆更正。”不觉天晚,点上灯来,重湘于灯下,将前诗吟哦了
数遍,猛然怒起,把诗稿向灯焚了,叫道:“老天,老天!你若还有知,将何言
抵对?我司马貌一生鲠直,并无奸佞,便提我到阎罗殿前,我也理直气壮,不怕
甚的!”说罢,自觉身子困倦,倚卓而卧。
只见七八个鬼卒,青面獠牙,一般的三尺多长,从卓底下钻出,向重湘戏侮
了回,说道:“你这秀才,有何才学?辄敢怨天尤地,毁谤阴司!如今我们来拿
你去见阎罗王,只教你有口难开。”重湘道:“你阎罗王自不公正,反怪他人谤
毁,是何道理?”众鬼不由分说,一齐上前,或扯手,或扯脚,把重湘拖下坐来,
便将黑索子望他颈上套去。重湘大叫一声,醒将转来,满身冷汗。但见短灯一盏,
半明半灭,好生凄惨!
重湘连打几个寒禁,自觉身子不快,叫妻房汪氏:“点盏热茶来吃。”汪氏
点茶来,重湘吃了,转觉神昏体倦,头重脚轻。汪氏扶他上床。次日,昏迷不醒,
叫唤也不答应,正不知什么病症。捱至黄昏,口中无气,直挺挺的死了。汪氏大
哭一场,见他手脚尚软,心头还有些微热,不敢移动他,只守在他头边,哭天哭
地。
话分两头。原来重湘写了《怨词》,焚于灯下,被夜游神体察,奏知玉帝。
玉帝见了,大怒道:“世人爵禄深沉,关系气运。依你说,贤者居上,不肖者居
下;有才显荣,无才者黜落;天下世世太平,江山也永不更变了?岂有此理!小
儒见识不广,反说天道有私。速宜治罪,以儆妄言之辈。”时有太白金星启奏道:
“司马貌虽然出言无忌,但此人因才高运蹇,抑郁不平,致有此论。若据福善祸
淫的常理,他所言未为无当,可谅情而恕之。”玉帝道:“他欲作阎罗,把世事
更正,甚是狂妄!阎罗岂凡夫可做?阴司案牍如山,十殿阎君,食不暇给。偏他
有甚本事,一一更正来?”金星又奏道:“司马貌口出大言,必有大才。若论阴
司,果有不平之事。几百年滞狱,未经判断的,往往地狱中怨气上冲天庭。以臣
愚见,不若押司马貌到阴司,权替阎罗王半日之位,凡阴司有冤枉事情,着他剖
断。若断得公明,将功恕罪;倘若不公不明,即时行罚,他心始服也。”
玉帝准奏,即差金星奉旨,到阴司森罗殿,命阎君即勾司马貌到来,权借王
位与坐。只限一晚,六个时辰,容他放告理狱。若断得公明,来生注他极富极贵,
以酬其今生抑郁之苦;倘无才判问,把他打落酆都地狱,永不得转人身。阎君得
旨,使差无常小鬼,将重湘勾到地府。
重湘见了小鬼,全然无惧,随之而行。到森罗殿前,小鬼喝教下跪。重湘问
道:“上面坐者何人?我去跪他?”小鬼道:“此乃阎罗天子。”重湘闻说,心
中大喜!叫道:“阎君,阎君,我司马貌久欲见你,吐露胸中不平之气,今日幸
得相遇。你贵居王位,有左右判官,又有千万鬼卒,牛头、马面,帮扶者甚众。
我司马貌只是个穷秀才,孑然一身,生死出你之手。你休得把势力相压,须是平
心论理,理胜者为强。”阎君道:“寡人忝为阴司之主,凡事皆依天道而行。你
有何德能,便要代我之位?所更正者何事?”
重湘道:“阎君,你说奉天行道,天道以爱人为心,以劝善惩恶为公。如今
世人有等慳吝的,偏教他财积如山;有等肯做好事的,偏教他手中空乏。有等刻
薄害人的,偏教他处富贵之位,得肆其恶;有等忠厚肯扶持人的,偏教他吃亏受
辱,不遂其愿。作善者,常被作恶者欺瞒;有才者,反为无才者凌压。有冤无诉,
有屈无伸,皆由你阎君判断不公之故。即如我司马貌,一生苦志读书,力行孝弟,
有甚不合天心处?却教我终身蹭蹬,屈于庸流之下。似此颠倒贤愚,要你阎君何
用?若让我司马貌坐于森罗殿上,怎得有此不平之事?”
阎君笑道:“天道报应,或迟或早,若明若暗:或食报于前生,或留报于后
代。假如富人慳吝,其富乃前生行苦所致;今生慳吝,不种福田,来生必受饿鬼
之报矣。贫人亦由前生作业,或横用非财,受享太过,以致今生穷苦;若随缘作
善,来生依然丰衣足食。由此而推,刻薄者虽今生富贵,难免堕落;忠厚者虽暂
时亏辱,定注显达。此乃一定之理,又何疑焉?人见目前,天见久远。人每不能
测天,致汝纷纭议论,皆由浅见薄识之故也。”
重湘道:“既说阴司报应不爽,阴间岂无冤鬼?你敢取从前案卷,与我一一
稽查么?若果事事公平,人人心服,我司马貌甘服妄言之罪。”阎君道:“上帝
有旨,将阎罗王位,权借你六个时辰,容放告理狱。若断得公明,还你来生之富
贵;倘无才判问,永堕酆都地狱,不得人身。”重湘道:“玉帝果有此旨,是吾
之愿也。”
当下阎君在御座起身,唤重湘入后殿,戴平天冠,穿蟒衣,束玉带,装扮出
阎罗天子气象。鬼卒打起升堂鼓,报道:“新阎君升殿!”善恶诸司,六曹法吏,
判官小鬼,齐齐整整,分立两边。重湘手执玉简,昂然而出,升于法座。诸司吏
卒,参拜已毕,禀问要抬出放告牌。重湘想道:“五岳四海,多少生灵!上帝只
限我六个时辰管事,倘然判问不结,只道我无才了,取罪不便。”心生一计,便
教判官分付:“寡人奉帝旨管事,只六个时辰,不及放告。你可取从前案卷来查,
若有天大疑难事情,累百年不决者,寡人判断几件,与你阴司问事的,做个榜样。”
判官禀道:“只有汉初四宗文卷,至今三百五十馀年,未曾断结,乞我王拘审。”
重湘道:“取卷上来看。”判官捧卷呈上。重湘揭开看时,一宗屈杀忠臣事,原
告:韩信、彭越、英布;被告:刘邦、吕氏。一宗恩将仇报事,原告:丁公;被
告:刘邦。一宗专权夺位事,原告:戚氏;被告:吕氏。一宗乘危逼命事,原告:
项羽;被告:王翳、杨喜、夏广、吕马童、吕胜、杨武。重湘览毕,呵呵大笑道:
“恁样大事,如何反不问决?你们六曹吏司,都该究罪。这都是向来阎君因循担
阁之故。寡人今夜都与你判断明白。”随叫直日鬼吏,照单开四宗文卷原、被告
姓名,一齐唤到,挨次听审。那时振动了地府,闹遍了阴司。有诗为证:
每逢疑狱便因循,地府阳间事体均。今日重湘新气象,千年怨气一朝伸。
鬼吏禀道:“人犯已拘齐了,请爷发落。”重湘道:“带第一起上来。”判
官高声叫道:“第一起犯人听点!”原、被共五名,逐一点过、答应:原告韩信,
有,彭越,有,英布,有;被告刘邦,有,吕氏,有。
重湘先唤韩信上来,问道:“你先事项羽,位不过郎中,言不听,计不从。
一遇汉祖,筑坛拜将,捧毂推轮,后封王爵以酬其功。如何又起谋叛之心,自取
罪戮,今生反告其主?”韩信道:“阎君在上,容信一一告诉。某受汉王筑坛拜
将之恩,使尽心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与汉王定了三秦;又救汉皇于荥阳,
虏魏王豹,破代兵,禽赵王歇;北定燕,东定齐,下七十馀城;南败楚兵二十万,
杀了名将龙且;九里山排下十面埋伏,杀尽楚兵;又遣六将,逼死项王于乌江渡
口。造下十大功劳,指望子子孙孙,世享富贵。谁知汉祖得了天下,不念前功,
将某贬爵。吕后又与萧何定计,哄某长乐宫,不由分说,叫武士缚某斩之;诬以
反叛,夷某三族。某自思无罪,受此惨祸,今三百五十馀年,衔冤未报,伏乞阎
君明断。”重湘道:“你既为元帅,有勇无谋,岂无商量帮助之人?被人哄诱,
如缚小儿!今日却怨谁来?”韩信道:“曾有一军师,姓蒯,名通。奈何有始无
终,半途而去。”
重湘叫鬼吏:“快拘蒯通来审。”霎时间,蒯通唤到。重湘道:“韩信说你
有始无终,半途而逃,不尽军师之职,是何道理?”蒯通道:“非我有始无终,
是韩信不听忠言,以致于此。当初韩信破走了齐王田广,是我进表洛阳,与他讨
个假王名号,以镇齐人之心。汉王骂道:‘胯下夫,楚尚未灭,便想王位?其时
张子房在背后,轻轻蹑汉皇之足,附耳低言:‘用人之际,休得为小失大。’汉
皇便改口道:‘大丈夫要便为真王,何用假也?’乃命某赍印,封信为三齐王。
某察汉王终有疑信之心,后来必定负信。劝他反汉,与楚连和,三分天下,以观
其变。韩信道:‘筑坛拜将之时,曾设下大誓:汉不负信,信不负汉。今日我岂
可失信于汉皇?’某反复陈说利害,只是不从,反怪某教唆谋叛。某那时惧罪,
假装风魔,逃回田里。后来助汉灭楚,果有长乐宫之祸,悔之晚矣。”重湘问韩
信道:“你当初不听蒯通之言,是何主意?”韩信道:“有一算命先生许复,算
我有七十二岁之寿,功名善终,所以不忍背汉。谁知夭亡,只有三十二岁!”
重湘叫鬼吏:“再拘许复来审。”问道:“韩信只有三十二岁,你如何许他
七十二岁?你做术士的,妄言祸福,只图哄人钱钞,不顾误人终身。可恨,可恨!”
许复道:“阎君听禀:常言人有可延之寿,亦有可折之寿。所以星家偏有,寿命
难定。韩信应该七十二岁,是据理推算。何期他杀机太深,亏损阴骘,以致短折,
非某推算无准也。”重湘问道:“他那几处阴骘亏损?可一一说来。”许复道:
“当初韩信弃楚归汉时,迷踪失路,亏遇两个樵夫,指引他一条径路,往南郑而
走。韩信恐楚王遣人来追,被樵夫走漏消息,拔剑回步,将两个樵夫都杀了。虽
然樵夫不打紧,却是有恩之人。天条负恩忘义,其罚最重。诗曰:
亡命心如箭离弦,迷津指引始能前。有恩不报翻加害,折堕青春一十年。
重湘道:“还有三十年呢?”许复道:“萧何丞相三荐韩信,汉皇欲重其权,
筑了三丈高坛,教韩信上坐,汉皇手捧金印,拜为大将,韩信安然受之。诗曰:
大将登坛阃外专,一声军令赛皇宣。微臣受却君皇拜,又折青春一十年。重
湘道:“臣受君拜,果然折福。还有二十年呢?”许复道:“辩士郦生,说齐王
田广降汉。田广听了,日日与郦生饮酒为乐。韩信乘其无备,袭击破之。田广只
道郦生卖己,烹杀郦生。韩信得了大功劳,辜负了齐王降汉之意,掩夺了郦生下
齐之功。诗曰:说下三齐功在先,乘机掩击势无前。夺他功绩伤他命,又折青春
一十年。”重湘道:“这也说得有理。还有十年?”许复道:“又有折寿之处。
汉兵追项王于固陵,其时楚兵多,汉兵少;又项王有拔山举鼎之力,寡不敌众,
弱不敌强。韩信九里山排下绝机阵,十里埋伏,杀尽楚兵百万,战将千员;逼得
项王匹马单枪,逃至乌江口,自刎而亡。诗曰:
九里山前怨气缠,雄兵百万命难延。阴谋多杀伤天理,共折青春四十年。
韩信听罢许复之言,无言可答。重湘问道:“韩信,你还有辩么?”韩信道:
“当初是萧何荐某为将,后来又是萧何设计,哄某入长乐宫害命。成也萧何,败
也萧何,某心上至今不平。”重湘道:“也罢,一发唤萧何来,与你审个明白。”
少顷,萧何当面。重湘问道:“你如何反覆无常,又荐他,又害他?”萧何
答道:“有个缘故:当初韩信怀才未遇,汉皇缺少大将,两得其便。谁知汉皇心
变,忌韩信了得。后因陈豨造反,御驾亲征,临行时,嘱咐娘娘,用心防范。汉
皇行后,娘娘有旨,宣某商议。说韩信谋反,欲行诛戮。某奏道:‘韩信是第一
个功臣,谋反未露,臣不敢奉命。’娘娘大怒道:‘卿与韩信,敢是同谋么?卿
若没诛韩信之计,待圣驾回时,一同治罪!’其时某惧怕娘娘威令,只得画下计
策:假说陈豨已破灭,赚韩信入宫称贺,喝教武士拿下斩讫。某并无害信之心。”
重湘道:“韩信之死,看来都是刘邦之过。”分付判官,将众人口词录出。“审
得汉家天下,大半皆韩信之力;功高不赏,千古无此冤苦,转世报冤明矣。”立
案,且退一边。
再唤大梁王彭越听审:“你有何罪,吕氏杀你?”彭越道:“某有功无罪。
只为高祖征边去了,吕后素性淫乱,问太监道:‘汉家臣子,谁人美貌?’太监
奏道:‘只有陈平美貌。’娘娘道:‘陈平在那里?’太监道:‘随驾出征。’
吕氏道:‘还有谁来?’太监道:‘大梁王彭越,英雄美貌。’吕后听说,即发
密旨:‘宣大梁王入朝。’某到金銮殿前,不见娘娘。太监道:‘娘娘有旨,宣
入长信宫议机密事。’某进得宫时,宫门落锁。只见吕后降阶相迎,邀某入宫赐
宴。三杯酒罢,吕后淫心顿起,要与某讲枕席之欢。某惧怕礼法,执意不从。吕
后大怒,喝教铜锥乱下打死,煮肉作酱,枭首悬街,不许收葬。汉皇归来,只说
某谋反,好不冤枉!”
吕后在傍听得,叫起屈来,哭告道:“阎君,休听彭越一面之词。世间只有
男戏女,那有女戏男?那时妾唤彭越入宫议事,彭越见妾宫中富贵,辄起调戏之
心。臣戏君妻,理该处斩。”彭越道:“吕后在楚军中,惯与审食其私通。我彭
越一生刚直,那有淫邪之念!”重湘道:“彭越所言是真,吕氏是假饰之词,不
必多言。审得彭越,乃大功臣。正直不淫,忠节无比,来生仍作忠正之士,与韩
信一同报仇。”存案。
再唤九江王英布听审。英布上前诉道:“某与韩信、彭越三人,同功一体。
汉家江山,都是我三人挣下的,并无半点叛心。一日,某在江边玩赏,忽传天使
到来:吕娘娘懿旨,赐某肉酱一瓶。某谢恩已毕,正席尝之,觉其味美。偶吃出
人指一个,心中疑惑,盘问来使,只推不知。某当时发怒,将来使拷打,说出真
情,乃大梁王彭越之肉也。某闻言凄惨,便把手指插入喉中,向江中吐出肉来,
变成小小螃蟹。至今江中有此一种,名为‘蟚蚏’,乃怨气所化。某其时
无处泄怒,即将使臣斩讫。吕后知道,差人将三般朝典:宝剑、药酒、红罗三尺,
取某首级回朝。某屈死无申,伏望阎君明断。”重湘道:“三贤果是死得可怜!
寡人做主,把汉家天下三分与你三人,各掌一国,报你生前汗马功劳,不许再言。”
画招而去。
第一起人犯,权时退下,唤第二起听审。第二起恩将仇报事,原告丁公,有;
被告刘邦,有。丁公诉道:“某在战场上围住汉皇,汉皇许我平分天下,因此开
放。何期立帝之后,反加杀害。某心中不甘,求阎爷做主。”重湘道:“刘邦怎
么说?”汉皇道:“丁公为项羽爱将,见仇不取,有背主之心。朕故诛之,为后
人为臣不忠者之戒,非枉杀无辜也。”丁公辨道:“你说我不忠,那纪信在荥阳
替死,是忠臣了,你却无一爵之赠,可见你忘恩无义。那项伯是项羽亲族,鸿门
宴上,通同樊哙,拔剑救你,是第一个不忠于项氏,如何不杀戳,反得赐姓封侯?
还有个雍齿,也是项家爱将,你平日最怒者,后封为什方侯。偏与我做冤家,是
何意故?”汉皇顿口无言。重湘道:“此事我已有处分了,可唤项伯、雍齿与丁
公做一起,听候发落,暂且退下。”
再带第三起上来。第三起专权夺位事,原告戚氏,有;被告吕氏,有。重湘
道:“戚氏,那吕氏是正宫,你不过是宠妃,天下应该归于吕氏之子,你如何告
他专权夺位,此何背理?”戚氏诉道:“昔日汉皇在睢水大战,被丁公、雍齿赶
得无路可逃,单骑走到我戚家庄,吾父藏之。其时妾在房鼓瑟,汉皇闻而求见,
悦妾之貌,要妾衾枕。妾意不从,汉皇道:‘若如我意时,后来得了天下,将你
所生之子立为太子。’扯下战袍一幅,与妾为记,奴家方才依允。后生一子,因
名如意。汉皇原许万岁之后,传位如意为君。因满朝大臣,都惧怕吕后,其事不
行。未几,汉皇驾崩,吕后自立己子,封如意为赵王。妾母子不敢争。谁知吕后
心犹不足,哄妾母子入宫饮宴,将鸩酒赐与如意。如意九窍流血,登时身死。吕
后假推酒醉,只做不知。妾心怀怨恨,又不敢啼哭,斜看了他一看。他说我一双
凤眼,迷了汉皇,即叫宫娥,将金针刺瞎双眼。又将红铜镕水,灌入喉中;断妾
四肢,抛于坑厕。妾母子何罪,枉受非刑?至今含冤未报,乞阎爷做主。”说罢,
哀哀大哭。重湘道:“你不须伤情,寡人还你个公道。教你母子来生为后为君,
团圞到老。”画招而去。
再唤第四起乘危逼命事。人犯到齐,唱名已毕。重湘问项羽道:“灭项兴刘,
都是韩信,你如何不告他,反告六将?”项羽道:“是我空有重瞳之目,不识英
雄,以致韩信弃我而去,实难怪他。我兵败垓下,溃围逃命,遇了个田夫,问他:
‘左右两条路,那一条是大路?’田夫回言:‘左边是大路。’某信其言,望左
路而走,不期走了死路,被汉兵追及。那田夫乃汉将夏广,装成计策。某那时仗
生平本事,杀透重围,来到乌江渡口,遇了故人吕马童,指望他念故旧之情,放
我一路。他同着四将,逼我自刎,分裂支体,各去请功。以此心中不服。”重湘
点头道是:“审得六将原无斗战之功,止乘项羽兵败力竭,逼之自刎,袭取封侯,
侥幸甚矣!来生当发六将,仍使项羽斩首,以报其怨。”立案讫,且退一边。
唤判官将册过来,一一与他判断明白:恩将恩报,仇将仇报,分毫不错。重
湘口里发落,判官在傍用笔填注:何州何县何乡,姓甚名谁,几时生,几时死,
细细开载。将人犯逐一唤过,发出投胎出世:“韩信,你尽忠报国,替汉家夺下
大半江山,可惜衔冤而死。发你在樵乡曹蒿家托生,姓曹,名操,表字孟德。先
为汉相,后为魏王,坐镇许都,享有汉家山河之半。那时威权盖世,任从你谋报
前世之仇。当身不得称帝,明你无叛汉之心;子受汉禅,追尊你为武帝,偿十大
功劳也。”又唤过汉祖刘邦发落:“你来生仍投入汉家,立为献帝,一生被曹操
欺侮,胆战魂惊,坐卧不安,度日如年。因前世君负其臣,来生臣欺其君以相报。”
唤吕后发落:“你在伏家投胎,后日仍做献帝之后,被曹操千磨百难,将红罗勒
死宫中,以报长乐宫杀信之仇。”
韩信问道:“萧何发落何处?”重湘道:“萧何有恩于你,又有怨于你。”
叫萧何发落:“你在杨家投胎,姓杨,名修,表字德祖。当初沛公入关之时,诸
将争取金帛,偏你只取图籍;许你来生聪明盖世,悟性绝人,官为曹操主簿,大
俸大禄,以报三荐之恩。不合参破曹操兵机,为操所杀:前生你哄韩信入长乐宫,
来生偿其命也。”判官写得明白。
又唤九江王英布上来:“发你在江东孙坚家投胎,姓孙,名权,表字仲谋。
先为吴王,后为吴帝,坐镇江东,享一国之富贵。”又唤彭越上来:“你是个正
直之人,发你在涿郡楼桑村刘弘家为男,姓刘,名备,字玄德。千人称仁,万人
称义。后为蜀帝,抚有蜀中之地,与曹操、孙权三分鼎足。曹氏灭汉,你续汉家
之后,乃表汝忠心也。”
彭越道:“三分天下,是大乱之时,西蜀一隅之地,怎能敌得吴、魏?”重
湘道:“我判几个人扶助你就是。”乃唤蒯通上来:“你足智多谋,发你在南阳
托生,覆姓诸葛,名亮,表字孔明,号为卧龙。为刘备军师,共立江山。”又唤
许复上来:“你算韩信七十二岁之寿,只有三十二岁;虽然阴骘折堕,也是命中
该载的。如今发你在襄阳投胎,姓庞,名统,表字士元,号为凤雏,帮刘备取西
川。注定三十二岁,死于落凤坡之下,与韩信同寿,以为算命不准之报。今后算
命之人,胡言哄人,如此折寿,必然警醒了。”
彭越道:“军师虽有,必须良将帮扶。”重湘道:“有了。”唤过樊哙:
“发你范阳涿州张家投胎,名飞,字翼德。”又唤项羽上来:“发你在蒲州解良
关家投胎,只改姓不改名,姓关,名羽,字云长。你二人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与
刘备桃园结义,共立基业。樊哙不合纵妻吕须帮助吕后为虐,妻罪坐夫。项羽不
合杀害秦王子婴,火烧咸阳。二人都注定凶死。但樊哙生前忠勇,并无谄媚;项
羽不杀太公,不污吕后,不于酒席上暗算人,有此三德,注定来生俱义勇刚直,
死而为神。”再唤纪信过来:“你前生尽忠刘家,未得享受一日富贵,发你来生
在常山赵家出世,名云,表字子龙,为西蜀名将。当阳长坂百万军中救主,大显
威名。寿年八十二,无病而终。”又唤戚氏夫人:“发你在甘家出世,配刘备为
正宫。吕氏当初慕彭王美貌,求淫不遂,又妒忌汉皇爱你,今断你与彭越为夫妇,
使他妒不得也。赵王如意,仍与你为子,改名刘禅,小字阿斗,嗣位为后主,安
享四十二年之富贵,以偿前世之苦。”
又唤丁公上来:“你去周家投胎,名瑜,字公瑾。发你孙权手下为将,被孔
明气死,寿止三十五而卒。原你事项羽不了,来生事孙权亦不了也。”再唤项伯、
雍齿过来:“项伯背亲向疏,贪图富贵;雍齿受仇人之封爵,你两人皆项羽之罪
人。发你来生一个改名颜良,一个改名文丑,皆为关羽所斩,以泄前世之恨。”
项羽问道:“六将如何发落?”重湘发六将于曹操部下,守把关隘。杨喜改名卞
喜,王翳改名王植,夏广改名孔秀,吕胜改名韩福,杨武改名秦琪,吕马童改名
蔡阳。关羽过五关,斩六将,以泄前生乌江逼命之恨。重湘判断明白已毕,众人
无不心服。
重湘又问:“楚、汉争天下之时,有兵将屈死不甘者,怀才未尽者,有恩欲
报、有怨欲伸者,一齐许他自诉,都发在三国时投胎出世。其刻薄害人、阴谋惨
毒、负恩不报者,变作战马,与将帅骑坐。”如此之类,不可细述。判官一一细
注明白,不觉五更鸡叫。
重湘退殿,卸了冠服,依旧是个秀才。将所断簿籍,送与阎罗王看了,阎罗
王叹服,替他转呈上界,取旨定夺。玉帝见了,赞道:“三百余年久滞之狱,亏
他六个时辰断明,方见天地无私,果报不爽,真乃天下之奇才也。众人报冤之事,
一一依拟。司马貌有经天纬地之才,今生屈抑不遇,来生宜赐王侯之位。改名不
改姓,仍托生司马之家,名懿,表字仲达。一生出将入相,传位子孙,并吞三国,
国号曰晋。曹操虽系韩信报冤,所断欺君弑后等事,不可为训。只怕后人不悟前
因,学了歹样,就教司马懿欺凌曹氏子孙,一如曹操欺凌献帝故事,显其花报,
以警后人,劝他为善不为恶。”玉帝颁下御旨。阎王开读罢,备下筵席,与重湘
送行。重湘启告阎王:“荆妻汪氏,自幼跟随穷儒,受了一世辛苦。有烦转乞天
恩,来生仍判为夫妻,同享荣华。”阎王依允。
那重湘在阴司,与阎王作别。这边床上,忽然番身,挣开双眼,见其妻汪氏,
兀自坐在头边啼哭。司马貌连叫:“怪事!”便将大闹阴司之事,细说一遍。
“我今已奉帝旨,不敢久延,喜得来生复得与你完聚。”说罢,瞑目而逝。汪氏
已知去向,心上到也不苦了,急忙收拾后事。殡殓方毕,汪氏亦死。到三国时,
司马懿夫妻,即重湘夫妇转生。至今这段奇闻,传留世间。后人有诗为证:
半日阎罗判断明,冤冤相报气皆平。劝人莫作亏心事,祸福昭然人自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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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二卷 游酆都胡母迪吟诗


自古机深祸亦深,休贪富贵昧良心。檐前滴水毫无错,报应昭昭自古今。
话说宋朝第一个奸臣,姓秦,名桧,字会之,江宁人氏。生来有一异相,脚
面连指,长一尺四寸。在太学时,都唤他做“长脚秀才”。后来登科及第。靖康
年间,累官至御史中丞。其时金兵陷汴,徽、钦二帝北迁。秦桧亦陷在虏中,与
金酋挞懒郎君相善,对挞懒说道:“若放我南归,愿为金邦细作。侥幸一朝得志,
必当主持和议,使南朝割地称臣,以报大金之恩。”挞懒奏知金主,金主教四太
子兀术与他私立约誓,然后纵之南还。
秦桧同妻王氏,航海奔至临安行在,只说道:“杀了金家监守之人,私逃归
宋。”高宗皇帝信以为真,因而访问他北朝之事。秦桧盛称金家兵强将勇,非南
朝所能抵敌。高宗果然惧怯,求其良策。
秦桧奏道:“自石晋臣事夷敌,中原至今丧气,一时不能振作。靖康之变,
宗社几绝,此殆天意,非独人力也。今行在草创,人心惶惶,而诸将皆握重兵在
外,倘一人有变,陛下大事去矣。为今之计,莫若息兵讲和,以南北分界,各不
侵犯;罢诸将之兵权,陛下高枕而享富贵,生民不致涂炭,岂不美哉!”高宗道:
“朕欲讲和,只恐金人不肯。”秦桧道:“臣在虏中,颇为金酋所信服。陛下若
以此事专委之臣,臣自有道理,保为陛下成此和议,可必万全不失。”
高宗大喜,即拜秦桧为尚书仆射。未几,遂为左丞相。桧乃专主和议,用勾
龙如渊为御史中丞,凡朝臣谏沮和议者,上疏击去之。赵鼎、张浚、胡铨、晏敦
复、刘大中、尹焞、王居正、吴师古、张九成、喻樗等,皆被贬逐。
其时岳飞累败金兵,杀得兀术四太子奔走无路。兀术情急了,遣心腹王进,
蜡丸内藏着书信,送与秦桧。书中写道:“既要讲和,如何边将却又用兵?此乃
丞相之不信也。必须杀了岳飞,和议可成。”秦桧写了回书,许以杀飞为信,打
发王进去讫。一日发十二道金牌,召岳飞班师。军中皆愤怒,河南父老百姓,无
不痛哭。飞既还,罢为万寿观使。秦桧必欲置飞于死地,与心腹张俊商议,访得
飞部下统制王俊,与副都统制张宪有隙。将厚赏诱致王俊,教他妄告张宪谋据襄
阳,还飞兵权。王俊依言出首。桧将张宪执付大理狱,矫诏遣使召岳飞父子,与
张宪对理。御史中丞何铸,鞫审无实,将冤情白知秦桧。桧大怒,罢去何铸不用,
改命万俟卨。那万俟卨素与岳飞有隙,遂将无作有,构成其狱,说岳飞、岳云父
子,与部将张宪、王贵通谋造反。大理寺卿薛仁辅等讼飞之冤;判宗正寺士褭,
请以家属百口,保飞不反;枢密使韩世忠愤愤不平,亲诣桧府争论。俱各罢斥。
狱既成,秦桧独坐于东窗之下,踌躇此事:“欲待不杀岳飞,恐他阻挠和议,
失信金邦,后来朝廷觉悟,罪归于我;欲待杀之,奈众人公论有碍。”心中委决
不下。其妻长舌夫人王氏适至,问道:“相公有何事迟疑?”秦桧将此事与之商
议。王氏向袖中摸出黄柑一只,双手劈开,将一半奉与丈夫,说道:“此柑一劈
两开,有何难决?岂不闻古语云擒虎易,纵虎难乎?”只因这句话,提醒了秦桧,
其意遂决。将片纸写几个密字封固,送大理寺狱官。是晚,就狱中缢死了岳飞。
其子岳云与张宪、王贵,皆押赴市曹处斩。
金人闻飞之死,无不置酒相贺。从此和议遂定。以淮水中流,及唐、邓二州
为界:北朝为大邦,称伯父;南朝为小邦,称侄。秦桧加封太师魏国公,又改封
益国公,赐第于望仙桥,壮丽比于皇居。其子秦熺,十六岁上状元及第,除授
翰林学士,专领史馆;熺生子名埙,襁褓中便注下翰林之职;熺女方生,即
封崇国夫人。一时权势,古今无比!
且说崇国夫人六七岁时,爱弄一个狮猫。一日偶然走失,责令临安府府尹立
限挨访。府尹曹泳差人遍访,数日间,拿到狮猫数百,带累猫主吃苦使钱,不可
尽述。押送到相府,检验都非。乃图形千百幅,张挂茶坊酒肆,官给赏钱一千贯。
此时闹动了临安府,乱了一月有余,那猫儿竟无踪影。相府遣官督责,曹泳心慌,
乃将黄金铸成金猫,重赂你娘,送与崇国夫人,方才罢手。只这一节,桧贼之威
权,大概可知。
晚年,谋篡大位,为朝中诸旧臣未尽,心怀疑忌。欲兴大狱,诬陷赵鼎、张
浚、胡铨等五十三家,谋反大逆。吏写奏牍已成,只待秦桧署名进御。是日,桧
适游西湖,正饮酒间,忽见一人披发而至,视之,乃岳飞也。厉声说道:“汝残
害忠良,殃民误国,吾已诉闻上帝,来取汝命!”桧大惊,问左右,都说不见。
桧因此得病归府。次日,吏将奏牍送览。众人扶桧坐于格天阁下,桧索笔署名,
手颤不止,落墨污坏了奏牍。立刻教重换来,又复污坏,究竟写不得一字。长舌
妻王夫人在屏后摇手道:“勿劳太师!”须臾,桧仆于几上,扶进内室,已昏愦
了,一语不能发,遂死。此乃五十三家不该遭在桧贼手中,亦见天理昭然也。有
诗为证:
忠简流亡武穆诛,又将善类肆阴图。格天阁下名难署,始信忠良有嘿扶。
桧死不多时,秦熺亦死。长舌夫人设醮追荐,方士伏坛奏章,见秦熺在
阴府荷铁枷而立。方士问:“太师何在?”秦熺答道:“在酆都。”方士径至
酆都,见秦桧、万俟卨、王俊披发垢面,各荷铁枷,众鬼卒持巨梃,驱之而行,
其状甚苦。桧向方士说道:“烦君传语夫人,东窗事发矣。”方士不知何语,述
与王氏知道,王氏心下明白,吃了一惊。果然是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
神目如电。因这一惊,王氏亦得病而死。未几,秦埙亦死。不勾数年,秦氏遂衰。
后因朝廷开浚运河,畚土堆积府门。有人从望仙桥行走,看见丞相府前,纵横堆
着乱土,题诗一首于墙上,诗曰:
格天阁在人何在?偃月堂深恨亦深。不向洛阳图白发,却于郿邬贮黄金。
笑谈便解兴罗织,咫尺那知有照临?寂寞九原今已矣,空馀泥泞积墙阴。
宋朝自秦桧主和,误了大计,反面事仇,君臣贪于佚乐。元太祖铁木真起自
沙漠,传至世祖忽必烈,灭金及宋。宋丞相文天祥,号文山,天性忠义,召兵勤
王。有志不遂,为元将张弘范所执,百计说他投降不得。至元十九年,斩于燕京
之柴市。子道生、佛生、环生,皆先丞相而死。其弟名璧,号文溪,以其子升嗣
天祥之后,璧、升父子俱附元贵显。当时有诗云:江南见说好溪山,兄也难时弟
也难。可惜梅花各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元仁宗皇帝皇庆年间,文升仕至集贤
阁大学士。
话分两头。且说元顺宗至元元初年间,锦城有一秀才,复姓胡母,名迪。为
人刚直无私,常说:“我若一朝际会风云,定要扶持善类,驱尽奸邪,使朝政清
明,方遂其愿。”何期时运未利,一气走了十科不中,乃隐居威凤山中,读书治
圃,为养生计。然感愤不平之意,时时发露,不能自禁于怀也。
一日,独酌小轩之中。饮至半酣,启囊探书而读。偶得《秦桧东窗传》,读
未毕,不觉赫然大怒,气涌如山,大骂奸臣不绝。再抽一书观看,乃《文山丞相
遗稿》,朗诵了一遍,心上愈加不平,拍案大叫道:“如此忠义之人,偏教他杀
身绝嗣,皇天,皇天,好没分晓!”闷上心来,再取酒痛饮,至于大醉。磨起墨
来,取笔题诗四句于《东窗传》上。诗云:“长脚邪臣长舌妻,忍将忠孝苦诛夷。
愚生若得阎罗做,剥此奸雄万劫皮!”吟了数遍,撇开一边。再将文丞相集上,
也题四句:“只手擎天志已违,带间遗赞日争辉。独怜血胤同时尽,飘泊忠魂何
处归?”吟罢,馀兴未尽,再题四句于后:“桧贼奸邪得善终,羡他孙子显荣同。
文山酷死兼无后,天道何曾识佞忠?”写罢掷笔,再吟数过,觉得酒力涌上,和
衣就寝。
俄见皂衣二吏,至前揖道:“阎君命仆等相邀,君宜速往。”胡母迪正在醉
中,不知阎君为谁,答道:“吾与阎君素昧平生,今见召,何也?”皂衣吏笑道:
“君到彼自知,不劳详问。”胡母迪方欲再拒,被二吏挟之而行。离城约行数里,
乃荒郊之地,烟雨霏微,如深秋景象。再行数里,望见城郭,居人亦稠密,往来
贸易不绝,如市廛之状。行到城门,见榜额乃“酆都”二字,迪才省得是阴府。
业已至此,无可奈何。既入城,则有殿宇峥嵘,朱门高敞,题曰“曜灵之府”,
门外守者甚严。
皂衣吏令一人为伴,一人先入。少顷复出,招迪曰:“阎君召子。”迪乃随
吏入门,行至殿前,榜曰“森罗殿”。殿上王者,衮衣冕旒,类人间神庙中绘塑
神像。左右列神吏六人,绿袍皂履,高幞广带,各执文簿。阶下侍立百余人,有
牛头马面,长喙朱发,狰狞可畏。胡母迪稽颡于阶下。冥王问道:“子即胡母迪
耶?”迪应道:“然也。”冥王大怒道:“子为儒流,读书习礼,何为怨天怒地,
谤鬼侮神乎?”胡母迪答道:“迪乃后进之流,早习先圣先贤之道,安贫守分,
循理修身,并无怨天尤人之事。”冥王喝道:“你说‘天道何曾识佞忠’,岂非
怨谤之谈乎?”迪方悟醉中题诗之事,再拜谢罪道:“贼子酒酣,罔能持性。偶
读忠奸之传,致吟忿憾之辞。颙望神君特垂宽宥。”冥王道:“子试自述其意,
怎见得天道不辨忠佞?”
胡母迪道:“秦桧卖国和番,杀害忠良,一生富贵善终。其子秦熺,状元
及第;孙秦埙,翰林学士,三代俱在史馆。岳飞精忠报国,父子就戮;文天祥,
宋末第一个忠臣,三子俱死于流离,遂至绝嗣。其弟降虏,父子贵显。福善祸淫,
天道何在?贱子所以拊心致疑,愿神君开示其故。”
冥王呵呵大笑:“子乃下土腐儒,天意微渺,岂能知之?那宋高宗原系钱镠
王第三子转生。当初钱镠独霸吴越,传世百年,并无失德。后因钱俶入朝,被宋
太宗留住,逼之献土。到徽宗时,显仁皇后有孕,梦见一金甲贵人,怒目言曰:
‘我吴越王也。汝家无故夺我之国,吾今遣第三子托生,要还我疆土。’醒后,
遂生皇子构,是为高宗。他原索取旧疆,所以偏安南渡,无志中原。秦桧会逢其
适,为主和议,亦天数当然也;但不该诬陷忠良,故上帝斩其血胤。秦熺非桧
所出,乃其妻兄王焕之子,长舌妻冒认为儿,虽子孙贵显,秦氏魂魄,岂得享异
姓之祭哉?岳飞系三国张飞转生,忠心正气,千古不磨。一次托生为张巡,改名
不改姓;二次托生为岳飞,改姓不改名。虽然父子屈死,子孙世代贵盛,血食万
年。文天祥父子夫妻,一门忠孝节义,传扬千古。文升嫡侄为嗣,延其宗祀,居
官清正,不替家风,岂得为无后耶?夫天道报应,或在生前,或在死后;或福之
而反祸,或祸之而反福。须合幽明古今而观之,方知毫厘不爽。子但据目前,譬
如以管窥天,多见其不知量矣。”
胡母迪顿首道:“承神君指教,开示愚蒙,如拨云见日,不胜快幸。但愚民
但据生前之苦乐,安知身后之果报哉?以此冥冥不可见之事,欲人趋善而避恶,
如风声水月,无所忌惮。宜乎恶人之多,而善人之少也。贱子不才,愿得遍游地
狱,尽观恶报,传语人间,使知儆惧自修,未审允否?”冥王点头道是。即呼绿
衣吏,以一白简书云:“右,仰普掠狱官,即启狴牢,引此儒生,遍观泉扃报应,
毋得违错。”
吏领命,引胡母迪从西廊而进。过殿后三里许,在石垣高数仞,以生铁为门,
题曰“普掠之狱”。吏将门镮叩三下,俄顷门开,夜叉数辈突出,将欲擒迪。吏
叱道:“此儒生也,无罪。”便将阎君所书白简,教他看了。夜叉道:“吾辈只
道罪鬼入狱,不知公是书生,幸勿见怪。”乃揖迪而入。
其中广袤五十馀里,日光惨淡,风气萧然。四围门牌,皆榜名额:东曰“风
雷之狱”,南曰“火车之狱”,西曰“金刚之狱”,北曰“溟泠之狱”,男女荷
铁枷者千余人。又至一小门,则见男子二十余人,皆被发裸体,以巨钉钉其手足
于铁床之上,项荷铁枷,举身皆刀杖痕,脓血腥秽不可近。旁一妇人,裳而无衣,
罩于铁笼中,一夜叉以沸汤浇之,皮肉溃烂,号呼之声不绝。
绿衣吏指铁床上三人,对胡母迪说道:“此即秦桧、万俟卨、王俊。这铁笼
中妇人,即桧妻长舌王氏也。其他数人,乃章惇、蔡京父子、王黼、朱勔、耿南
仲、丁大全、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皆其同奸党恶之徒。王遣施刑,令君观
之。”即驱桧等至风雷之狱,缚于铜柱。一卒以鞭扣其环,即有风刀乱至,绕刺
其身,桧等体如筛底。良久,震雷一声,击其身如齑粉,血流凝地。少顷,恶风
盘旋,吹其骨肉,复聚为人形。吏向迪道:“此震击者,阴雷也;吹者,业风也。”
又呼卒驱至金刚、火车、溟泠等狱,将桧等受刑尤甚。饥则食以铁丸,渴则饮以
铜汁。吏说道:“此曹凡三日,则遍历诸狱,受诸苦楚。三年之后,变为牛、羊、
犬、豕,生于世间,为人宰杀,剥皮食肉。其妻亦为牝豕,食人不洁,临终亦不
免刀烹之苦。今此众已为畜类于世五十余次了。”迪问道:“其罪何时可脱?”
吏答道:“除是天地重复混沌,方得开除耳。”
复引迪到西垣一小门,题曰“奸回之狱”。荷桎梏者百余人,举手插刃,浑
类蝟形。迪问:“此辈皆何等人?”吏答道:“是皆历代将相,奸回党恶,欺
君罔上,蠹国害民,如梁冀、董卓、卢杞、李林甫之流,皆在其中。每三日,亦
与秦桧等同受其刑。三年后,变为畜类,皆同桧也。”
复至南垣一小门,题曰“不忠内臣之狱”。内有牝牛数百,皆以铁索贯鼻,
系于铁柱,四围以火炙之。迪问道:“牛,畜类也,何罪而致是耶?”吏摇手道:
“君勿言,姑俟观之。”即呼狱卒,以巨扇拂火。须臾,烈焰亘天,皆不胜其苦,
哮吼踯躅,皮肉焦烂。良久,大震一声,皮忽绽裂,其中突出个人来。视之,俱
无须髯,寺人也。吏呼夜叉掷于镬汤中烹之,但见皮肉消融,止存白骨。少顷,
复以冷水沃之,白骨相聚,仍复人形。吏指道:“此皆历代宦官,秦之赵高,汉
之十常侍,唐之李辅国、仇士良、王守澄、田令孜,宋童贯之徒,从小长养禁中,
锦衣玉食,欺诱人主,妒害忠良,浊乱海内。今受此报,累劫无已。”
复至东壁,男女数千人,皆裸体跣足,或烹剥刳心,或剉烧舂磨,哀呼之声,
彻闻数里。吏指道:“此皆在生时为官为吏,贪财枉法,刻薄害人;及不孝不友,
悖负师长,不仁不义,故受此报。”迪见之大喜,叹曰:“今日方知天地无私,
鬼神明察,吾一生不平之气始出矣。”吏指北面云:“此去一狱,皆僧尼哄骗人
财,奸淫作恶者。又一狱,皆淫妇、妒妇、逆妇、狠妇等辈。”迪答道:“果报
之事,吾已悉知,不消去看了。”吏笑携迪手偕出,仍入森罗殿。迪再拜,叩首
称谢,呈诗四句。诗曰:
权奸当道任恣睢,果报原来总不虚。冥狱试看刑法惨,应知今日悔当初。
迪又道:“奸回受报,仆已目击,信不诬矣。其他忠臣义士,在于何所?愿
希一见,以适鄙怀,不胜欣幸。”冥王俯首而思,良久,乃曰:“诸公皆生人道,
为王公大人,享受天碌。寿满天年,仍还原所,以俟缘会,又复托生。子既求见,
吾躬导之。”于是登舆而前,分付从者,引迪后随。
行五里许,但见琼楼玉殿,碧瓦参横,朱牌金字,题曰“天爵之府”。既入,
有仙童数百,皆衣紫绡之衣,悬丹霞玉珮,执彩幢绛节,持羽葆花旌。云气缤纷,
天花飞舞;龙吟凤吹,仙乐铿锵;异香馥郁,袭人不散。殿上坐者百余人,头带
通天之冠,身穿云锦之衣,足蹑朱霓之履,玉珂琼珮,光彩射人。绛绡玉女五百
余人,或执五明之扇,或捧八宝之盂,环侍左右。见冥王来,各各降阶迎迓。宾
主礼毕,分东西而坐。仙童献茶已毕,冥王述胡母迪来意,命迪致拜。诸公皆答
之尽礼,同声赞道:“先生可谓‘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矣’。”乃别具席于下,
命迪坐。迪谦让再三不敢。王曰:“诸公以子斯文,能持正论,故加优礼,何用
苦辞。”迪乃揖谢而坐。冥王拱手道:“座上皆历代忠良之臣,节义之士,在阳
则流芳史册,在阴则享受天乐。每遇明君治世,则生为王侯将相,扶持江山,功
施社稷。今天运将转,不过数十年,真人当出,拨乱反正。诸公行且先后出世,
为创功立业之名臣矣。”迪即席又呈诗四句,诗曰:
时从窗下阅遗编,每恨忠良福不全。目击冥司天爵贵,皇天端不负名贤。
诸公皆举手称谢。冥王道:“子观善恶报应,忠佞分别不爽。假令子为阎罗,
恐不能复有所加耳。”迪离席,下拜谢罪。诸公齐声道:“此生好善嫉恶,出于
至性,不觉见之吟咏,不足深怪。”冥王大笑道:“诸公之言是也。”
迪又拜问道:“仆尚有所疑,求神君剖示。仆自小苦志读书,并无大过,何
一生无科第之分?岂非前生有罪业乎?”冥王道:“方今胡元世界,天地反覆。
子秉性刚直,命中无夷狄之缘,不应为其臣子。某冥任将满,想子善善恶恶,正
堪此职。某当奏知天廷,荐子以自代。子暂回阳世,以享馀龄。更十余年后,耑
当奉迎耳。”言毕,即命朱衣二吏送迪还家。迪大悦,再拜称谢,及辞诸公而出。
约行十余里,只见天色渐明,朱衣吏指向迪道:“日出之处,即君家也。”迪挽
住二吏之衣,欲延归谢之,二吏坚却不允。迪再三挽留,不觉失手,二吏已不见
了。迪即展臂而寤,残灯未灭,日光已射窗纸矣。
迪自此绝意干进,修身乐道。再二十三年,寿六十六,一日午后,忽见冥吏
持牒来,迎迪赴任,车马仪从,俨若王者。是夜,迪遂卒。又十年,元祚遂倾,
天下仍归于中国,天爵府诸公已知出世为卿相矣。后人有诗云:王法昭昭犹有漏,
冥司隐隐更无私。不须亲见酆都景,但请时吟胡母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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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三卷 张古老种瓜娶文女


长空万里彤云作,迤逦祥光遍斋阁。未教柳絮舞千球,先使梅花开数萼。
入帘有韵自飕飕,点水无声空漠漠。夜来阁向古松梢,向晓朔风吹不落。
这八句诗题雪。那雪下,相似三件物事:似盐,似柳絮,似梨花。雪怎地似
盐?谢灵运曾有一句诗咏雪道:“撒盐空中差可疑。”苏东坡先生有一词,名
《江神子》:
“黄昏犹自雨纤纤,晓开帘,玉平檐。江阔天低,无处认青帘。独坐闲吟谁
伴我?呵冻手,捻衰髯。
使君留客醉恹恹,水晶盐,为谁甜?手把梅花,东望忆陶潜。雪似古人人似
雪,虽可爱,有人嫌。”
这雪又怎似柳絮?谢道韫曾有一句咏雪道:“未若柳絮因风起。”黄鲁直有
一词,名《踏莎行》:
“堆积琼花,铺陈柳絮,晓来已没行人路。长空尤未绽彤云,飘遥尚逐回风
舞。
对景衔杯,迎风索句,回头却笑无言语。为何终日未成吟?前山尚有青青处。”
又怎见得雪似梨花?李易安夫人曾道:“行人舞袖拂梨花。”晁叔用有一词,
名《临江仙》:
“万里彤云密布,长空琼色交加,飞如柳絮落泥沙。前村归去路,舞袖拂梨
花。
此际堪描何处景?江湖小艇渔家,旋斟香酝过年华。披蓑乘远兴,顶笠过溪
沙。”
雪似三件物事,又有三个神人掌管。那三个神人?姑射真人、周琼姬、董双
成。周琼姬掌管芙蓉城。董双成掌管贮雪琉璃净瓶,瓶内盛着数片雪。每遇彤云
密布,姑射真人用黄金箸敲出一片雪来,下一尺瑞雪。当日紫府真人安排筵会,
请姑射真人、董双成,饮得都醉。把金箸敲着琉璃净瓶,等要唱只曲儿,错敲破
了琉璃净瓶,倾出雪来,当年便好大雪。曾有只曲儿,名做《忆瑶姬》:
“姑射真人宴紫府,双成击破琼苞。零珠碎玉,被蕊宫仙子,撒向空抛。乾
坤皓彩中宵,海月流光色共交。向晓来,银压琅玕,数枝斜坠玉鞭稍。
荆山隈,碧水曲,际晚飞禽,冒寒归去无巢。檐前为爱成簪箸,不许儿童使
杖敲。待效他当日袁安、谢女,才词咏嘲。”
姑射真人是掌雪之神。又有雪之精,是一匹白骡子,身上抖下一根毛,下一
丈雪。却有个神仙是洪厓先生管着,用葫芦盛着白骡子。赴罢紫府真人会,饮得
酒醉,把葫芦塞得不牢,走了白骡子,却在番人界里退毛。洪厓先生因走了白骡
子,下了一阵大雪。且说一个官人,因雪中走了一匹白马,变成一件蹊跷神仙的
事,举家白日上升,至今古迹尚存。
萧梁武帝普通六年,冬十二月,有个谏议大夫姓韦,名恕,因谏萧梁武帝奉
持释教得罪,贬在滋生驷马监做判院。这官人中心正直,秉气刚强,有回天转日
之言,怀逐佞去邪之见。这韦官人受得滋生驷马监判院,这座监,在真州六合县
界上。萧梁武帝有一匹白马,名作“照殿玉狮子”:蹄如玉削,体若琼妆。荡胸
一片粉铺成,摆尾万条银缕散。能驰能载,走得千里程途;不喘不嘶,跳过三重
阔涧。浑似狻猊生世上,恰如白泽下人间。这匹白马,因为萧梁武帝追赶达摩禅
师,到今时长芦界上有失,罚下在滋生驷马监教牧养。
当日大雪下,早晨起来,只见押槽来禀覆韦谏议道:“有件祸事!昨夜就槽
头不见了那照殿玉狮子。”吓得韦谏议慌忙叫将一监养马人来,“却是如何计结?”
就中一个押槽出来道:“这匹马容易寻,只看他雪中脚迹,便知着落。”韦谏议
道:“说得是。”即时差人随着押槽,寻马脚迹。迤逦间行了数里田地,雪中见
一座花园,但见:粉妆台榭,琼锁亭轩。两边斜压玉栏杆,一径平钩银绶带。太
湖石陷,恍疑盐虎深埋;松柏枝盘,好似玉龙高耸。径里草枯难辨色,亭前梅绽
只闻香。却是一座篱园。押槽看着众人道:“这匹马在这庄里。”即时敲庄门。
见一个老儿出来,押槽相揖道:“借问则个。昨夜雪中滋生驷马监里,走了一匹
白马。这匹白马是梁皇帝骑的御马,名唤做‘照殿玉狮子’。看这脚迹时,却正
跳入篱园内来。老丈若还收得之时,却教谏议自备钱酒相谢。”老儿听得,道:
“不妨,马在家里。众人且坐,老夫请你们食件物事了去。”众人坐定,只见大
伯子去到篱园根中,去那雪里面,用手取出一个甜瓜来。看这瓜时,真个是:绿
叶和根嫩,黄花向顶开。香从辛里得,甜向苦中来。那甜瓜藤蔓枝叶都在上面。
众人心中道:“莫是大伯子收下的?”看那瓜,颜色又新鲜。大伯取一把刀儿,
削了瓜皮,打开瓜顶,一阵异气喷人。请众人吃了一个瓜,又再去雪中取出三个
瓜来道:“你们做老拙传话谏议,道张公教送这瓜来。”众人接了甜瓜。大伯从
篱园后地,牵出这匹白马来,还了押槽。押槽拢了马儿,谢了公公,众人都回滋
生驷马监。见韦谏议,道:“可煞作怪!大雪中如何种得这甜瓜?”即时请出恭
人来,和这十八岁的小娘子都出来,打开这瓜,合家大小都食了。恭人道:“却
罪过这老儿,与我收得马,又送瓜来,着个甚道理谢他?”
捻指过了两月。至次年春半,景色清明。恭人道:“今日天色晴和,好去谢
那送瓜的张公,谢他收得马。”谏议即时教安排酒樽食垒,暖烫撩锅,办几件食
次,叫出十八岁女儿来,道:“我今日去谢张公,一就带你母子去游玩闲走则个。”
谏议乘着马,随两乘轿子,来到张公门前,使人请出张公来。大伯连忙出来唱喏。
恭人道:“前日相劳你收下马,今目谏议置酒,特来相谢。”就草堂上铺陈酒器,
摆列杯盘,请张公同坐。大伯再三推辞,掇条凳子,横头坐地。酒至三杯,恭人
问张公道:“公公贵寿?”大伯言:“老拙年已八十岁。”恭人又问:“公公几
口?”大伯道:“孑然一身。”恭人说:“公公,也少不得个婆婆相伴。”大伯
应道:“便是没恁么巧头脑。”恭人道:“也是。说个七十来岁的婆婆?”大伯
道:“年纪须老。道不得百岁光阴如捻指,人生七十古来稀。”恭人道:“也是。
说一个六十来岁的?”大伯道:“老也。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
恭人道:“也是。说一个五十来岁的?”大伯又道:“老也。三十不荣,四十不
富,五十看看寻死路。”恭人忍不得,自道:“看我取笑他。”“公公,说个三
十来岁的?”大伯道:“老也。”恭人说:“公公,如今要说几岁的?”大伯抬
起身来,指定十八岁小娘子道:“若得此女以为匹配,足矣。”韦谏议当时听得
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却不听他说话,叫那当直的都来,要打那大伯。
恭人道:“使不得。特地来谢他,却如何打他?这大伯年纪老,说话颠狂,只莫
管他。”收拾了酒器自归去。
话里却说张公,一并三日不开门。六合县里有两个扑花的,一个唤做王三,
一个唤做赵四,各把着大蒲篓来,寻张公打花。见他不开门,敲门叫他,见大伯
一行说话,一行咳嗽,一似害痨病相思,气丝丝地。怎见得?曾有一《夜游宫》
词:
“四百四病人皆有,只有相思难受。不疼不痛在心头,魆魆地教人瘦。
愁逢花前月下,最怕黄昏时候。心头一阵痒将来,一两声咳嗽、咳嗽。”
看那大伯时,喉咙哑飒飒地出来道:“罪过你们来,这两日不欢。要花时,
打些个去,不要你钱。有件事相烦你两个:与我去寻两个媒人婆子。若寻得来时,
相赠二百足钱,自买一角酒吃。”二人打花了自去。一时之间,寻得两个媒人来。
这两个媒人:开言成匹配,举口合和谐。掌人间凤只鸾孤,管宇宙孤眠独宿。折
莫三重门户,选甚十二楼中?男儿下惠也生心,女子麻姑须动意。传言玉女,用
机关把手拖来;侍香金童,下说辞拦腰抱住。引得巫山偷汉子,唆教织女害相思。
叫得两个媒婆来,和公公厮叫。张公道:“有头亲,相烦说则个。这头亲,曾相
见,则是难说。先各与你三两银子,若讨得回报,各人又与你五两银子;说得成
时,教你两人撰个小小富贵。”张媒、李媒便问:“公公要说谁家小娘子?”张
公道:“滋生驷马监里韦谏议有个女儿,年纪一十八岁,相烦你们去与我说则个。”
两个媒婆含着笑,笑接了三两银子出去。行半里田地,到一个土坡上,张媒
看着李媒道:“怎地去韦谏议宅里说?”张媒道:“容易!我两人先买一角酒吃,
教脸上红拂拂地,走去韦谏议门前旋一遭,回去说与大伯,只道说了,还未有回
报。”道犹未了,则听得叫道:“且不得去!”回头看时,却是那张公赶来,说
道:“我猜你两个买一角酒,吃得脸上红拂拂地,韦谏议门前旋一遭回来,说与
我道:未有回报。还是恁地么?你如今要得好,急速便去,千万讨回报。”两个
媒人见张公恁地说道,做着只得去。
两人同到滋生驷马监,倩人传报与韦谏议。谏议道:“教入来。”张媒、李
媒见了。谏议道:“你两人莫是来说亲么?”两个媒人笑嘻嘻的,怕得开口。韦
谏议道:“我有个大的儿子,二十二岁,见随王僧辩征北,不在家中。有个女儿,
一十八岁,清官家贫,无钱嫁人。”两个媒人则在阶下拜,不敢说。韦谏议道:
“不须多拜,有事但说。”张媒道:“有件事,欲待不说,为他六两银;欲待说,
恐激恼谏议,又有些个好笑。”韦谏议问:“如何?”张媒道:“种瓜的张老,
没来历,今日使人来叫老媳妇两人,要说谏议的小娘子。得他六两银子,见在这
里。”怀中取出那银子,教谏议看,道:“谏议周全时,得这银;若不周全,只
得还他。”谏议道:“大伯子莫是风?我女儿才十八岁,不曾要说亲,如今要我
如何周全你这六两银子?”张媒道:“他说来,只问谏议觅得回报,便得六两银
子。”谏议听得说,用指头指着媒人婆道:“做我传话那没见识的老子:要得成
亲,来日办十万贯见钱为定礼,并要一色小钱,不要金钱准折!”教讨酒来劝了
媒人,发付他去。
两个媒人拜谢了出来,到张公家,见大伯伸着脖项,一似望风宿鹅,等得两
个媒人回来。道:“且坐,生受不易!”且取出十两银子来,安在卓上,道:
“起动你们,亲事圆备。”张媒问道:“如何了?”大伯道:“我丈人说,要我
十万贯钱为定礼,并要小钱,方可成亲。”两个媒人道:“猜着了,果是谏议恁
地说。公公,你却如何对副?”那大伯取出一掇酒来开了,安在卓子上,请两个
媒人各吃了四盏。将这媒人转屋山头边来,望着道:“你看!”两个媒人用五轮
八光左右两点瞳人,打一看时,只见屋山头堆垛着一便价十万贯小钱儿。道:
“你们看,先准备在此了。”只就当日,教那两个媒人先去回报谏议,然后发这
钱来。媒人自去了。
这里安排车仗,从里面叫出几个人来,都着紫衫,尽戴花红银揲子,推数辆
太平车:平川如雷吼,旷野似潮奔。猜疑地震天摇,仿佛星移日转。初观形象,
似秦皇塞海鬼驱山;乍见威仪,若夏奡行舟临陆地。满川寒雁叫,一队锦鸡鸣。
车上旗儿插着,写道:“张公纳韦谏议宅财礼。”众人推着车子,来到谏议宅前,
喝起三声喏来,排着两行车子,使人入去,报与韦谏议。谏议出来看了车子,开
着口则合不得。使人入去说与恭人:“却怎地对副?”恭人道:“你不合勒他讨
十万贯钱。不知这大伯如今那里擘划将来?待不成亲,是言而无信;待与他成亲,
岂有衣冠女子,嫁一园叟乎?”夫妻二人倒断不下。恭人道:“且叫将十八岁女
儿前来,问这事却是如何。”女孩儿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来。原来这女子七岁时,
不会说话。一日,忽然间道出四句言语来:“天意岂人知?应于南楚畿。寒灰热
如火,枯杨再生稊。”自此后便会行文,改名文女。当时着锦囊盛了这首诗,收
十二年。今日将来教爹爹看道:“虽然张公年纪老,恐是天意,却也不见得。”
恭人见女儿肯,又见他果有十万贯钱,“此必是奇异之人。”无计奈何,只得成
亲。拣吉日良辰,做起亲来,张公喜欢。正是:旱莲得雨重生藕,枯木无芽再遇
春。做成了亲事,卷帐回,带那儿女归去了。韦谏议戒约家人,不许一人去张公
家去。
普通七年,夏六月间,谏议的儿子,姓韦,名义方,文武双全,因随王僧辩
北征回归,到六合县。当日天气热,怎见得?万里无云驾六龙,千林不放鸟飞空。
地燃石裂江湖沸,不见南来一点风。相次到家中,只见路傍篱园里,有个妇女,
头发蓬松,腰系青布裙儿,脚下拖双靸鞋,在门前卖瓜。这瓜:
西园摘处香和露,洗尽南轩暑。莫嫌坐上适无蝇,只恐怕寒难近玉壶冰。
井花浮翠金盆小,午梦初回了。诗翁自是不归来,不是青门无地可移栽。
韦义方觉走得渴,向前要买个瓜吃。抬头一觑,猛叫一声道:“文女!你如
何在这里?”文女叫:“哥哥!我爹爹嫁我在这里。”韦义方道:“我路上听得
人说道,爹爹得十万贯钱,把你卖与卖瓜人张公,却是如何?”那文女把那前面
的来历,对着韦义方从头说一遍。韦义方道:“我如今要与他相见,如何?”文
女道:“哥哥,要见张公,你且少待。我先去说一声,却相见。”文女移身,已
挺脚步入去房里,说与张公。复身出来道:“张公道你性如烈火,意若飘风,不
肯教你相见。哥哥,如今要相见却不妨,只是勿生恶意。”说罢,文女引义方入
去相见。大伯即时抹着腰出来。韦义方见了,道:“却不叵耐!恁么模样,却有
十万贯钱娶我妹子,必是妖人。”一会子掣出太阿宝剑,觑着张公,劈头便剁将
下去。只见剑靶掿在手里,剑却折做数段。张公道:“可惜!又减了一个神仙。”
文女推那哥哥出来,道:“教你勿生恶意,如何把剑剁他?”韦义方归到家中,
参拜了爹爹、妈妈,便问:“如何将文女嫁与张公?”韦谏议道:“这大伯是个
作怪人。”韦义方道:“我也疑他,把剑剁他不着,到坏了我一把剑。”
次日早,韦义方起来,洗漱罢,系裹停当,向爹爹、妈妈道:“我今日定要
取这妹子归来。若取不得这妹子,定不归来见爹爹、妈妈。”相辞了,带着两个
当直,行到张公住处,但见平原旷口,踪迹荒凉。问那当方住的人,道:“是有
个张公,在这里种瓜,住二十来年。昨夜一阵乌风猛雨,今日不知所在。”韦义
方大惊!抬头只见树上削起树皮,写着四句诗道:“两枚箧袋世间无,盛尽瓜园
及草庐。要识老夫居止处,桃花庄上乐天居。”韦义方读罢了书,教当直四下搜
寻。当直回来报道:“张公骑匹蹇驴,小娘子也骑着匹蹇驴儿,带着两枚箧袋,
取真州路上而去。”韦义方和当直三人,一路赶上,则见路上人都道:“见大伯
骑着蹇驴,女孩儿也骑驴儿。那小娘子不肯去,哭告大伯道:‘教我归去相辞爹
妈。’那大伯把一条杖儿在手中,一路上打将这女孩儿去。好恓惶人!令人不忍
见。”韦义方听得说,两条忿气,从脚板灌到顶门;心上一把无明火,高三千丈,
按捺不下。带着当直,迤逦去赶。约莫去不得数十里,则是赶不上。直赶到瓜州
渡口,人道见他方过江去。韦义方教讨船渡江,直赶到茅山脚下。问人时,道他
两人上茅山去。韦义方分付了当直,寄下行李,放客店中了,自赶上山去。
行了半日,那里见得桃花庄?正行之次,见一条大溪拦路,但见:寒溪湛湛,
流水冷冷。照人清影澈冰壶,极目浪花番瑞雪。垂杨掩映长堤岸,世俗行人绝往
来。韦义方到溪边,自思量道:“赶了许多路,取不得妹子归去,怎地见得爹爹、
妈妈?不如跳在溪水里死休。”迟疑之间,着眼看时,则见溪边石壁上,一道瀑
布泉流将下来,有数片桃花,浮在水面上。韦义方道:“如今是六月,怎得桃花
片来?上面莫是桃花庄,我那妹夫张公住处?”则听得溪对岸一声哨笛儿响,看
时,见一个牧童骑着蹇驴,在那里吹这哨笛儿。但见:浓绿成阴古渡头,牧童横
笛倒骑牛。笛中一曲《升平乐》,唤起离人万种愁。
牧童近溪边来,叫一声:“来者莫是韦义方?”义方应道:“某便是。”牧
童说:“奉张真人法旨,教请舅舅过来。”牧童教蹇驴渡水,令韦官人坐在驴背
渡过溪去。牧童引路,到一所庄院。怎见得?有《临江仙》为证:
“快活无过庄家好,竹篱茅舍清幽。春耕夏种及秋收,冬间观瑞雪,醉倒被
蒙头。
门外多栽榆柳树,杨花落满溪头。绝无闲闷与闲愁。笑他名利客,役役市廛
游。”
到得庄前,小童入去。从篱园里走出两个朱衣吏人来,接见这韦义方,道:
“张真人方治公事,未暇相待,令某等相款。”遂引到一个大四望亭子上,看这
牌上写着“翠竹亭”,但见:茂林郁郁,修竹森森。翠阴遮断屏山,密叶深茂轩
槛。烟锁幽亭仙鹤唳,云迷深谷野猿啼。亭子上铺陈酒器,四下里都种夭桃艳杏,
异卉奇葩,簇着这座亭子。朱衣吏人与义方就席饮宴。义方欲待问张公是何等人,
被朱衣人连劝数杯,则问不得。及至筵散,朱衣相辞自去,独留韦义方在翠竹轩,
只教少待。
韦义方等待多时无信,移步下亭子来。正行之间,在花木之外,见一座殿屋,
里面有人说话声。韦义方把舌头舔开朱红球路亭隔看时,但见:朱栏玉砌,峻宇
雕墙。云屏与珠箔齐开,宝殿共琼楼对峙。灵芝丛畔,青鸾彩凤交飞;琪树阴中,
白鹿玄猿并立。玉女金童排左右,祥烟瑞气散氤氲。见这张公顶冠穿履,佩剑执
圭,如王者之服,坐于殿上。殿下列两行朱衣吏人,或神或鬼。两面铁枷,上手
枷着一个紫袍金带的人,称是某州城隍,因境内虎狼伤人,有失检举;下手枷着
一个顶盔贯甲,称是某县山神,虎狼损害平人,部辖不前。看这张公书断,各有
罪名。韦义方就窗眼内望见,失声叫道:“怪哉,怪哉!”殿上官吏听得,即时
差两个黄巾力士,捉将韦义方来,驱至阶下。官吏称韦义方不合漏泄天机,合当
有罪。急得韦义方叩头告罪。
真人正恁么说,只见屏风后一个妇人,凤冠雾帔,珠履长裙,转屏风背后出
来,正是义方妹子文女,跪告张公道:“告真人,念是妾亲兄之面,可饶恕他。”
张公道:“韦义方本合为仙,不合以剑剁吾,吾以亲戚之故,不见罪。今又窥觑
吾之殿宇,欲泄天机,看你妹妹面,饶你性命。我与你十万钱,把件物事与你为
照去支讨。”张公移身,已挺脚步入殿里。去不多时,取出一个旧席帽儿,付与
韦义方,教往扬州开明桥下,寻开生药铺申公,凭此为照,取钱十万贯。张公道:
“仙凡异路,不可久留。”令吹哨笛的小童:“送韦舅乘蹇驴,出这桃花庄去。”
到溪边,小童就驴背上把韦义方一推,头掉脚掀,攧将下去。义方如醉醒梦觉,
却在溪岸上坐地。看那怀中,有个帽儿,似梦非梦,迟疑未决。且只得携着席帽
儿,取路下山来。
回到昨所寄行李店中,寻两个当直不见。只见店二哥出来,说道:“二十年
前有个韦官,寄下行李,上茅山去担阁。两个当直等不得,自归去了。如今恰好
二十年,是隋炀帝大业二年。”韦义方道:“昨日才过一日,却是二十年!我且
归去六合县滋生驷马监,寻我二亲。”便别了店主人。来到六合县,问人时,都
道:“二十年前,滋生驷马监里有个韦谏议,一十三口,白日上升,至今升仙台
古迹尚存。”道是有个直阁,去了不归。韦义方听得说,仰面大哭:二十年则一
日过了,父母俱不见,一身无所归。如今没计奈何,且去寻申公讨这十万贯钱。
当时从六合县取路,迤逦直到扬州,问人寻到开明桥下,果然有个申公,开
生药铺。韦义方来到生药铺前,见一个老儿,生得形容古怪,装束清奇:颔边银
剪苍髯,头上雪堆白发。鸢肩龟背,有如天降明星;鹤骨松形,好似化胡老子。
多疑商岭逃秦客,料是磻溪执钓人。在生药铺里坐。韦义方道:“老丈拜揖!这
里莫是申公生药铺?”公公道:“便是。”韦义方着眼看生药铺厨里:四个茖
荖三个空,一个盛着西北风。韦义方肚里思量道:“却那里讨十万贯钱支与
我?”“且问大伯,买三文薄荷。”公公道:“好薄荷!《本草》上说凉头明目。
要买几文?”韦义方道:“回三钱。”公公道:“恰恨缺。”韦义方道:“回些
个百药煎。”公公道:“百药煎能消酒面,善润咽喉。要买几文?”韦义方道:
“回三钱。”公公道:“恰恨卖尽。”韦义方道:“回些甘草。”公公道:“好
甘草!性平无毒,能随诸药之性,解金石草木之毒,市语叫做‘国老’。要买几
文?”韦义方道:“问公公回五钱。”公公道:“好教官人知,恰恨也缺。”
韦义方对着公公道:“我不来买生药,一个人传语,是种瓜的张公。”申公
道:“张公却没事,传语我做甚么?”韦义方道:“教我来讨十万贯钱。”申公
道:“钱却有,何以为照?”韦义方去怀里摸索一和,把出席帽儿来。申公看着
青布帘里,叫浑家出来看。青布帘起处,见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出来,道:“丈
夫叫则甚?”韦义方心中道:“却和那张公一般,爱娶后生老婆。”申公教浑家
看这席帽儿,是也不是。女孩儿道:“前日张公骑着蹇驴儿,打门前过,席帽儿
绽了,教我缝。当时没皂线,我把红线缝着顶上。”翻过来看时,果然红线缝着
顶。申公即时引韦义方入去家里,交还十万贯钱。韦义方得这项钱,把来修桥作
路,散与贫人。
忽一日,打一个酒店前过,见个小童,骑只驴儿。韦义方认得是当日载他过
溪的,问小童道:“张公在那里?”小童道:“见在酒店楼上,共申公饮酒。”
韦义方上酒店楼上来,见申公与张公对坐,义方便拜。张公道:“我本上仙长兴
张古老。文女乃上天玉女,只因思凡,上帝恐被凡人点污,故令吾托态取归上天。
韦义方本合为仙,不合杀心太重,止可受扬州城隍都土地。”道罢,用手一招,
叫两只仙鹤。申公与张古老各乘白鹤,腾空而去。则见半空遗下一幅纸来,拂开
看时,只见纸上题着八句儿诗,道是:一别长兴二十年,锄瓜隐迹暂居廛。因嗟
世上凡夫眼,谁识尘中未遇仙?授职义方封土地,乘鸾文女得升天。从今跨鹤楼
前景,壮观维扬尚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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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四卷 李公子救蛇获称心


劝人休诵经,念甚消灾咒!经咒总慈悲,冤业如何救?
种麻还得麻,种豆还得豆;报应本无私,作了还自受。
这八句言语,乃徐神翁所作,言人在世,积善逢善,积恶逢恶。古人有云:
积金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不如积阴德于冥
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昔日孙叔敖晓出,见两头蛇一条,横截其路。孙叔
敖用砖打死而埋之。归家告其母曰:“儿必死矣!”母曰:“何以知之?”敖曰:
“尝闻:人见两头蛇者必死,儿今日见之。”母曰:“何不杀乎?”叔敖曰:
“儿已杀而埋之,免使后人再见,以伤其命。儿宁一身受死。”母曰:“儿有救
人之心,此乃阴骘,必然不死。”后来叔敖官拜楚相。今日说一个秀才,救一条
蛇,亦得后报。
南宋神宗朝熙宁年间,汴梁有个官人,姓李,名懿,由杞县知县,除佥杭州
判官。本官世本陈州人氏,有妻韩氏;子李元,字伯元,学习儒业。李懿到家收
拾行李,不将妻子,只带两个仆人到杭州赴任。在任倏忽一年,猛思:“子李元
在家攻书,不知近日学业如何?”写封家书,使王安往陈州取孩儿李元来杭州,
早晚作伴,就买书籍。王安辞了本官,不一日,至陈州,参见恭人,呈上家书。
书院中唤出李元,令读了父亲家书,收拾行李。李元在前曾应举不第,近日琴书
意懒,止游山玩水,以自娱乐。闻父命呼召,收拾琴、剑、书箱,拜辞母亲,与
王安登程。沿路觅船,不一日,到扬子江。李元看了江山景物,观之不足,乃赋
诗曰:
西出昆仑东到海,惊涛拍岸浪掀天。月明满耳风雷吼,一派江声送客船。
渡江至润州,迤逦到常州,过苏州,至吴江。
是日申牌时分,李元舟中看见吴江风景,不减潇湘图画,心中大喜!令梢公
泊舟近长桥之侧。元登岸上桥,来垂虹亭上,凭栏而坐,望太湖晚景。李元观之
不足,忽见桥东一带粉墙中有殿堂,不知何所。却值渔翁卷网而来,揖而问之:
“桥东粉墙,乃是何家?”渔人曰:“此三高士祠。”李元问曰:“三高何人也?”
渔人曰:“乃范蠡、张翰、陆龟蒙三个高士。”元喜,寻路渡一横桥,至三高士
祠。入侧门,观石碑。上堂,见三人列坐,中范蠡,左张翰,右陆龟蒙。李元寻
思间,一老人策杖而来。问之,乃看祠堂之人。李元曰:“此祠堂几年矣?”老
人曰:“近千余年矣!”元曰:“吾闻张翰在朝,曾为显官。因思鲈鱼、莼菜之
美,弃官归乡,彻老不仕。乃是急流中勇退之人,世之高士也。陆龟蒙绝代诗人,
隐居吴淞江上,惟以养鸭为乐,亦世之高士。此二人立祠,正当其理。范蠡乃越
国之上卿,因献西施于吴王夫差,就中取事,破了吴国。后见越王义薄,扁舟遨
游五湖,自号鸱夷子。此人虽贤,乃吴国之仇人,如何于此受人享祭?”老人曰:
“前人所建,不知何意。”李元于老人处借笔砚,题诗一绝于壁间,以明鸱夷子
不可于此受享。诗曰:
地灵人杰夸张、陆,共预清祠事可宜。千载难消亡国恨,不应此地着鸱夷。
题罢,还了老人笔砚,相辞出门。
见数个小孩儿,用竹杖于深草中戏打小蛇。李元近前视之,见小蛇生得奇异:
金眼黄口,赭身锦鳞,体如珊瑚之状,腮下有绿毛,可长寸余。其蛇长尺余,如
瘦竹之形。元见尚有游气,慌忙止住小童:“休打,我与你铜钱百文,可将小蛇
放了,卖与我。”小童簇定要钱。李元将朱蛇用衫袖包裹,引小童到船边,与了
铜钱自去。唤王安开书箱,取艾叶煎汤,少等温,贮于盘中,将小蛇洗去污血。
命稍公开船,远望岸上草木茂盛之处,急无人到,就那里将朱蛇放了。蛇乃回头
数次,看着李元。元曰:“李元今日放了你,可于僻静去处躲避,休再教人见。”
朱蛇游入水中,穿波底而去。李元令移舟望杭州而行。
三日已到。拜见父亲,言讫家中之事。父问其学业,李元一一对答,父心甚
喜。在衙中住了数日,李元告父曰:“母亲在家,早晚无人侍奉;儿欲归家,就
赴春选。”父乃收拾俸余之资,买些土物,令元回乡,又令王安送归。行李已搬
下船,拜辞父亲,与王安二人离了杭州。出东新桥官塘大路,过长安坝,至嘉禾,
近吴江。从旧岁所观山色湖光,意中不舍。到长桥时,日已平西。李元教暂住行
舟:“且观景物,宿一宵,来早去。”就桥下湾住船,上岸,独步上桥,登垂虹
亭,凭阑伫目,遥望湖光潋滟,山色空濛;风定渔歌聚,波摇雁影分。
正观玩间,忽见一青衣小童,进前作揖,手执名榜一纸,曰:“东人有名榜
在此,欲见解元,未敢擅便。”李元曰:“汝东人何在?”青衣曰:“在此桥左,
拱听呼唤。”李元看名榜纸上一行书云:“学生朱伟谨谒。”元曰:“汝东人莫
非误认我乎?”青衣曰:“正欲见解元,安得误耶!”李元曰:“我自来江左,
并无相识,亦无姓朱者来往为友,多敢同姓者乎?”青衣曰:“正欲见通判相公
李衙内李伯元,岂有误耶!”李元曰:“既然如此,必是斯文,请来相见何碍。”
青衣去不多时,引一秀才至,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飘飘然有凌云之气。那秀才
见李元,先拜,元慌忙答礼。朱秀才曰:“家尊与令祖相识甚厚,闻先生自杭而
回,特命学生伺候已久。倘蒙不弃,少屈文旆至舍下,与家尊略叙旧谊,可乎?”
李元曰:“元年幼,不知先祖与君家有旧,失于拜望,幸乞恕察。”朱秀才曰:
“蜗居只在咫尺,幸勿见却。”李元见朱秀才坚意叩请,乃随秀才出垂虹亭。至
长桥尽处,柳阴之中,泊一画舫,上有数人,容貌魁梧,衣装鲜丽。邀元下船,
见船内五彩装画,裀褥铺设皆极富贵。元早惊异!朱秀才教开船,从者荡桨,舟
去如飞,两边搅起浪花,如雪飞舞。
须臾之间,船已到岸,朱秀才请李元上岸。元见一带松柏,亭亭如盖,沙草
滩头,摆列着紫衫银带,约二十余人,两乘紫藤兜轿。李元问曰:“此公吏何府
第之使也?”朱秀才曰:“此家尊之所使也。请上轿,咫尺便是。”李元惊惑之
甚,不得已上轿,左右呵喝入松林。行不一里,见一所宫殿,背靠青山,南朝绿
水,水上一桥,桥上列花石栏干。宫殿上盖琉璃瓦,两廊下皆捣红泥墙壁。朱门
三座,上有金字牌,题曰“玉华之宫”。轿至宫门,请下轿。李元不敢那步,战
栗不已。宫门内有两人出迎,皆头顶貂蝉冠,身披紫罗襕,腰系黄金带,手执
花纹简,进前施礼,请曰:“王上有命,谨请解元。”李元半晌不能对答。朱秀
才在侧曰:“吾父有请,慎勿惊疑。”李元曰:“此何处也?”秀才曰:“先生
到殿上便知也。”李元勉强随二臣宰行,从东廊历阶而进,上月台,见数十人皆
锦衣,族拥一老者出殿上。其人蝉冠大袖,朱履长裾,手执玉圭,进前迎迓。李
元慌忙下拜,王者命左右扶起。王曰:“坐邀文旆,甚非所宜,幸沐来临,万乞
情恕。”李元但只唯唯答应而已。左右引入殿,王升御座,左手下设一绣墩,请
解元登席。元再拜于地曰:“布衣寒生,王上御前,安敢侍坐?”王曰:“解元
于吾家有大恩,今令长男邀请至此,坐之何碍?”二臣宰请曰:“王上敬礼,先
生勿辞。”李元再三推却,不得已,低首躬身,坐于绣墩。王乃唤:“小儿,来
拜恩人。”
少顷,屏风后宫女数人,拥一郎君至。头戴小冠,身穿绛衣,腰系玉带,足
蹑花靴,面如傅粉,唇似涂脂,立于王侧。王曰:“小儿外日游于水际,不幸为
顽童所获,若非解元一力救之,则身为齑粉矣。众族感戴,未尝忘报。今既至此,
吾儿可拜谢之。”小郎君近前,下拜。李元慌忙答礼。王曰:“君是吾儿之大恩
人也,可受礼。”命左右扶定,令儿拜讫。李元仰视王者,满面虬髯,目有神光;
左右之人,形容皆异;方悟此处是水府龙宫。所见者,龙君也;傍立年少郎君,
即向日三高士祠所救之小蛇也。元慌忙稽颡,拜于阶下。王起身曰:“此非待恩
人处,请入宫殿后,少进杯酌之礼。”李元随王转玉屏,花砖之上皆铺绣褥,两
傍皆绷锦步障,出殿后,转行廊,至一偏殿。但见金碧交辉,内列龙灯凤烛,玉
炉喷沉麝之香,绣幕飘流苏之带。中设二座,皆是蛟绡拥护。李元惊怕而不敢坐,
王命左右扶李元上座。两边仙音缭绕,数十美女,各执乐器,依次而入。前面执
宝杯盘进酒献果者,皆绝色美女。但闻异香馥郁,瑞气氤氲,李元不知手足所措,
如醉如痴。王命二子进酒,二子皆捧觞再拜。台上果卓,眝目观之,器皿皆是
玻璃、水晶、琥珀、玛瑙为之,曲尽巧妙,非人间所有。王自起身与李元劝酒,
其味甚佳,肴馔极多,不知何物。王令诸宰臣轮次举杯相劝,李元不觉大醉,起
身拜王曰:“臣实不胜酒矣。”俯伏在地而不能起。王命侍从扶出殿外,送至客
馆安歇。
李元酒醒,红日已透窗前。惊起视之,房内床榻帐幔,皆是蛟绡围绕。从人
安排洗漱已毕,见夜来朱秀才来房内相邀。并不穿世之儒服,裹球头帽,穿绛绡
袍,玉带皂靴;从者各执斧钺。李元曰:“夜来大醉,甚失礼仪。”朱伟曰:
“无可相款,幸乞情恕。父王久等,请恩人到偏殿进膳。”引李元见王。曰:
“解元且宽心怀,住数日去亦不迟。”李元再拜曰:“荷王上厚意。家尊令李元
归乡侍母,就赴春选,日已逼近。更兼仆人久等不见,必忧;倘回杭报父得知,
必生远虑。因此不敢久留,只此告退。”王曰:“既解元要去,不敢久留。虽有
纤粟之物,不足以报大恩,但欲者当一一奉纳。”李元曰:“安敢过望?平生但
得称心足矣!”王笑曰:“解元既欲吾女为妻,敢不奉命?但三载后,须当复回。”
王乃传言,唤出称心女子来。
须臾,众侍簇拥一美女至前。元乃偷眼视之,雾鬓云鬟,柳眉星眼,有倾国
倾城之貌,沉鱼落雁之容。王指此女曰:“此吾女称心也。君既求之,愿奉箕帚。”
李元拜于地曰:“臣所欲称心者,但得一举登科,以称此心,岂敢望天女为配偶
耶?”王曰:“此女小名称心,既以许君,不可悔矣。若欲登科,只问此女,亦
可办也。”王乃唤朱伟:“送此妹与解元同去。”李元再拜谢。
朱伟引李元出宫,同到船边,见女子已改素妆,先在船内。朱伟曰:“尘世
阻隔,不及亲送,万乞保重。”李元曰:“君父王何贤圣也?愿乞姓名。”朱伟
曰:“吾父乃西海群龙之长,多立功德,奉玉帝敕命,令守此处。幸得水洁波澄,
足可荣吾子孙。君此去,切不可泄漏天机,恐遭大祸;吾妹处亦不可问,仔细!”
元拱手听罢,作别上船,朱伟又将金珠一包相送。但耳畔闻风雨之声,不觉到长
桥边。从人送女子并李元登岸,与了金珠,火急开船,两浆如飞,倏忽不见。
李元似梦中方觉,回观女子在侧,惊喜。元语女子曰:“汝父令汝与我为夫
妇,你还随我去否?”女子曰:“妾奉王命,令吾侍奉箕帚,但不可以告家中人。
若泄漏,则妾不能久住矣。”李元引女子同至船边,仆人王安惊疑,接入舟中曰:
“东人一夜不回,小人何处不寻?竟不知所在。”李元曰:“吾见一友人,邀于
湖上饮酒,就以此女与我为妇。”王安不敢细问情由。请女子下船,将金珠藏于
囊中,收拾行船。
一路涉河渡坝,看看来到陈州。升堂参见老母,说罢父亲之事,跪而告曰:
“儿在途中娶得一妇,不曾得父母之命,不敢参见。”母曰:“男婚女聘,古之
礼也。你既娶妇,何不领归?”母命引称心女子拜见老母,合家大喜。自搬回家,
不过数日,已近试期。李元见称心女子聪明智慧,无有不通,乃问曰:“前者汝
父曾言,若欲登科,必问于汝。来朝吾入试院,你有何见识教我?”女子曰:
“今晚吾先取试题,汝在家中先做了文章,来日依本去写。”李元曰:“如此甚
妙!此题目从何而得?”女子曰:“吾闭目作用,慎勿窥戏。”李元未信。女子
归房,坚闭其门。但闻一阵风起,帘幕皆卷。约有更余,女子开户而出,手执试
题与元。元大喜,恣意检本,做就文章。来日入院,果是此题,一挥而出。后日
亦如此,连三场皆是女子飞身入院,盗其题目。待至开榜,李元果中高科。初任
江州佥判,闾里作贺,走马上任。一年,改除奏院。三年任满,除江南吴江县令。
引称心女子,并仆从五人,辞父母来本处之任。
到任上不数日,称心女子忽一日辞李元曰:“三载之前,为因小弟蒙君救命
之恩,父母教奉箕帚。今已过期,即当辞去,君宜保重。”李元不舍,欲向前拥
抱,被一阵狂风,女子已飞于门外,足底生云,冉冉腾空而去。李元仰面大哭。
女子曰:“君勿误青春,别寻佳配。官至尚书,可宜退步。妾若不回,必遭重责。
聊有小诗,永为表记。”空中飞下花笺一幅,有诗云:“三载酬恩已称心,妾身
归去莫沉吟。玉华宫内浪埋雪,明月满天何处寻?”李元终日悒怏。
后三年官满,回到陈州。除秘书,王丞相招为婿,累官至吏部尚书。直至如
今,吴江西门外有龙王庙尚存,乃李元旧日所立。有诗云:昔时柳毅传书信,今
日李元逢称心。恻隐仁慈行善事,自然天降福星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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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五卷 简帖僧巧骗皇甫妻


白苎轻衫入嫩凉,春蚕食叶响长廊。禹门已准桃花浪,月殿先收桂子香。
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明知此日登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
长安京北有一座县,唤做咸阳县,离长安四十五里。一个官人,覆姓宇文,
名绶,离了咸阳县,来长安赶试,一连三番试不遇。有个浑家王氏,见丈夫试不
中归来,把覆姓为题,做一个词儿嘲笑丈夫,名唤做《望江南》词,道是:
“公孙恨,端木笔俱收。枉念西门分手处,闻人寄信约深秋,拓拔泪交流。
宇文弃,闷驾独孤舟。不望手勾龙虎榜,慕容颜好一齐休,甘分守闾丘。”
那王氏意不尽,看着丈夫,又做四句诗儿:“良人得意负奇才,何事年年被
放回?君面从今羞妾面,此番归后夜间来。”宇文解元从此发愤道:“试不中,
定是不回!”到得来年,一举成名了,只在长安住,不肯归去。
浑家王氏见丈夫不归,理会得道:“我曾作诗嘲他,可知道不归。”修一封
书,叫当直王吉来,“你与我将这书去,四十五里,把与官人。”书中前面略叙
寒暄,后面做只词儿,名唤《南柯子》。词道:
“鹊喜噪晨树,灯开半夜花。果然音信到天涯,报道玉郎登第出京华。
旧恨消眉黛,新欢上脸霞。从前都是误疑他,将谓经年狂荡不归家。”
这词后面,又写四句诗道:
“长安此去无多地,郁郁葱葱佳气浮。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眠何处楼?”
宇文绶接得书,展开看,读了词,看罢诗,道:“你前回做诗,教我从今归
后夜间来;我今试遇了,却要我回!”就旅邸中取出文房四宝,做了只曲儿,叫
做《踏莎行》:
“足蹑云梯,手攀仙桂,姓名高挂登科记。马前喝道状元来,金鞍玉勒成行
缀。
宴罢归来,恣游花市,此时方显平生志。修书速报凤楼人,这回好个凤流婿。”
做毕这词,取张花笺,折叠成书,待要写了,付与浑家。正研墨,觉得手重,
惹翻砚水滴儿打湿了纸。再把一张纸折叠了,写成一封家书,付与当直王吉,教
分付家中孺人:“我今在长安试遇了,到夜了归来。急去传与孺人,不到夜,我
不归来。”王吉接得书,唱了喏,四十五里田地,直到家中。
话里且说宇文绶发了这封家书,当日天晚,客店中无甚的事,便去睡。方才
朦胧睡着,梦见归去到咸阳县家中,见当直王吉在门前一壁脱下草鞋洗脚。宇文
绶问道:“王吉,你早归了?”再四问他不应。宇文绶焦躁,抬起头来看时,见
浑家王氏,把着蜡烛入去房里。宇文绶赶上来,叫:“孺人,我归了。”浑家不
采他。又说一声,浑家又不采。宇文绶不知身是梦里,随浑家入房去。看这王氏
放烛在卓上,取早间这一封书,头上取下金篦儿,一剔剔开封皮,看时,却是一
幅白纸。浑家含笑,就烛下把起笔来,于白纸上写了四句:“碧纱窗下启缄封,
一纸从头彻底空!知汝欲归情意切,相思尽在不言中。”写毕,换个封皮,再来
封了。那浑家把金篦儿去剔那烛烬,一剔剔在宇文绶脸上,吃了一惊,撒然醒觉,
却在客店里床上睡,烛犹未灭。卓子上看时,果然错封了一幅白纸归去。取一幅
纸,写这四句诗。到得明日早饭后,王吉把那封回书来,拆开看时,里面写着四
句诗,便是夜来梦里见那浑家做的一般。当便安排行李,即时回家去。这便唤做
“错封书”,下来说的便是“错下书”。
有个官人,夫妻两口儿正在家坐地,一个人送封简帖儿来与他浑家。只因这
封简帖儿,变出一本跷蹊作怪的小说来。正是:尘随马足何年尽?事系人心早晚
休。有《鹧鸪》词一首,单道着佳人:
淡画眉儿斜插梳,不欢拈弄绣工夫。云窗雾阁深深处,静拂云笺学草书。
多艳丽,更清姝,神仙标格世间无。当时只说梅花似,细看梅花却不如。
东京汴州开封府枣槊巷里,有个官人,覆姓皇甫,单名松,本身是左班殿直,
年二十六。有个妻子杨氏,年二十四岁。一个十三岁的丫环,名唤迎儿。只这三
口,别无亲戚。当时皇甫殿直官差去押衣袄上边,回来是年节了。
这枣槊巷口一个小小的茶坊,开茶坊的唤做王二。当日茶市已罢,已是日中,
只见一个官人入来。那官人生得:浓眉毛,大眼睛,蹙鼻子,略绰口。头上裹一
顶高样大桶子头巾,着一领大宽袖斜襟褶子;下面衬贴衣裳,甜鞋净袜。入来茶
坊里坐下。开茶坊的王二拿着茶盏进前,唱喏奉茶。那官人接茶吃罢,看着王二
道:“少借这里等个人。”王二道:“不妨。”等多时,只见一个男女,名叫僧
儿,托个盘儿,口中叫:“卖鹌鹑馉饳儿!”官人把手打招,叫:“买馉饳儿。”
僧儿见叫,托盘儿入茶坊内,放在卓上。将条篾黄穿那馉饳儿,捏些盐放在官人
面前,道:“官人,吃馉饳儿。”官人道:“我吃。先烦你一件事。”僧儿道:
“不知要做什么?”那官人指着枣槊巷里第四家,问僧儿:“认得这人家么?”
僧儿道:“认得,那里是皇甫殿直家里。殿直押衣袄上边,方才回家。”官人问
道:“他家有几口?”僧儿道:“只是殿直,一个小娘子,一个小养娘。”官人
道:“你认得那小娘子也不?”僧儿道:“小娘子寻常不出帘儿外面。有时叫僧
儿买馉饳儿,常去,认得。问他做甚么?”官人去腰里取下版金钱线箧儿,抖下
五十来钱,安在僧儿盘子里。僧儿见了,可煞喜欢,叉手不离方寸:“告官人,
有何使令?”官人道:“我相烦你则个。”袖中取出一张白纸,包着一对落索环
儿,两只短金钗子,一个简帖儿,付与僧儿,道:“这三物事,烦你送去适间问
的小娘子。你见殿直,不要送与他。见小娘子时,你只道官人再三传语:‘将这
三件物来与小娘子,万望笑留。’你便去,我只在这里等你回报。”
那僧儿接了三件物事,把盘子寄在王二茶坊柜上,僧儿托着三件物事,入枣
槊巷来。到皇甫殿直门前,把青竹帘掀起,探一探。当时皇甫殿直正在前面交椅
上坐地,只见卖馉饳儿的小厮掀起帘子,猖猖狂狂,探了一探,便走。皇甫殿直
看着那厮,震威一喝,便是:当阳桥上张飞勇,一喝曹公百万兵。喝那厮一声,
问道:“做什么?”那厮不顾便走。皇甫殿直拽开脚,两步赶上,捽那厮回来,
问道:“甚意思?看我一看了便走。”那厮道:“一个官人,教我把三件物事与
小娘子,不教把与你。”殿直问道:“什么物事?”那厮道:“你莫问,不要把
与你。”皇甫殿直捻得拳头没缝,去顶门上屑那厮一暴,道:“好好的把出来教
我看!”那厮吃了一暴,只得怀里取出一个纸裹儿,口里兀自道:“教我把与小
娘,又不教把与你,你却打我则甚?”皇甫殿直劈手夺了纸包儿,打开看,里面
一对落索环儿,一双短金钗,一个简帖儿。皇甫殿直接得三件物事,拆开简帖,
看时:“某惶恐再拜,上启小娘子妆前:即日孟春初时,恭惟懿处,起居万福。
某外日荷蒙持怀之款,深切仰思,未尝少替。某偶以薄干,不及亲诣;聊有小词,
名《诉衷情》,以代面禀,伏乞懿览。词道是:
知伊夫婿上边回,懊恼碎情怀。落索环儿一对,简子与金钗。
伊收取,莫疑猜,且开怀。自从别后,孤帏冷落,独守书斋。
皇甫殿直看了简贴儿,劈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问僧儿道:“谁教你把来?”
僧儿用手指着巷口王二哥茶坊里道:“有个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的
官人,教我把来与小娘子,不教我把来与你。”皇甫殿直一只手摔住僧儿狗毛,
出这枣槊巷,径奔王二哥茶坊前来。僧儿指着茶坊道:“恰才在这里面打的床铺
上坐地的官人,教我把来与小娘子,又不教把与你,你却打我!”皇甫殿直见茶
坊没人,骂声:“鬼话!”再摔僧儿回来,不由开茶坊的王二分说。
当时到家里,殿直把门来关上,扌扆来扌扆去,唬得僧儿战做一团。殿直从
里面叫出二十四岁花枝也似浑家出来,道:“你且看这件物事!”那小娘子又不
知上件因依,去交椅上坐地。殿直把那简帖儿和两件物事度与浑家看。那妇人看
着简帖儿上言语,也没理会处。殿直道:“你见我三个月日押衣袄上边,不知和
甚人在家中吃酒?”小娘子道:“我和你从小夫妻,你去后,何曾有人和我吃酒?”
殿直道:“既没人,这三件物从那里来?”小娘子道:“我怎知?”殿直左手指,
右手举,一个漏风掌打将去。小娘子则叫得一声,掩着面哭将入去。皇甫殿直再
叫将十三岁迎儿出来,去壁上取下一把箭簝子竹来,放在地上,叫过迎儿来。
看着迎儿,生得:短胳膊,琵琶腿;劈得柴,打得水;会吃饭,能窝屎。皇甫松
去衣架上取下一条绦来,把妮子缚了两只手,掉过屋梁去,直下打一抽,吊将妮
子起去。拿起箭簝子竹来,问那妮子道:“我出去三个月,小娘子在家中和
甚人吃酒?”妮子道:“不曾有人。”皇甫殿直拿起箭簝子竹,去妮子腿下
便摔,摔得妮子杀猪也似叫。又问又打,那妮子吃不得打,口中道出一句来:
“三个月殿直出去,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皇甫殿直道:“好也!”放下妮子
来,解了绦,道:“你且来,我问你,是和兀谁睡?”那妮子揩着眼泪道:“告
殿直,实不敢相瞒,自从殿直出去后,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不是别人,却是和
迎儿睡。”皇甫殿直道:“这妮子,却不弄我?”喝将过去。
带一管锁,走出门去,拽上那门,把锁锁了。走去转湾巷口,叫将四个人来,
是本地方所由,如今叫做“连手”,又叫做“巡军”:张千、李万、董超、薛霸
四人。来到门前,用钥匙开了锁,推开门,从里扯出卖馉饳的僧儿来,道:“烦
上名收领这厮。”四人道:“父母官使令,领台旨。”殿直道:“未要去,还有
人哩。”从里面叫出十三岁的迎儿和二十四岁花枝的浑家,道:“和他都领去。”
四人唱喏道:“告父母官,小人怎敢收领孺人?”殿直发怒道:“你们不敢领他?
这件事干人命!”唬倒四个所由,只得领小娘子和迎儿并卖馉饳的僧儿三个同去,
解到开封钱大尹厅下。
皇甫殿直就厅下唱了大尹喏,把那简帖儿呈覆了。钱大尹看罢,即时教押下
一个所属去处,叫将山前行山定来。当时山定承了这件文字,叫僧儿问时,应道:
“则是茶坊里见个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的官人,他把这封简子来与
小娘子。打杀也只是恁地供招!”问这迎儿,迎儿道:“即不曾有人来同小娘子
吃酒,亦不知付简帖儿来的是何人。打杀也只是恁地供招!”却待问小娘子,小
娘子道:“自从少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往来,只有夫妻二人,亦不知把简帖儿
来的是何等人。”
山前行山定看着小娘子:“生得恁地瘦弱,怎禁得打勘?怎地讯问他?”从
里面交拐将过来两个狱卒,押出一个罪人来。看这罪人时:面长皴轮骨,胲生渗
癞腮,犹如行病鬼,到处降人灾。这罪人原是个强盗头儿,绰号“静山大王”。
小娘子见这罪人,把两只手掩着面,那里敢开眼?山前行喝着狱卒道:“还不与
我施行!”狱卒把枷稍一纽,枷稍在上,罪人头向下,拿起把荆子来,打得杀猪
也似叫。山前行问道:“你曾杀人也不曾?”静山大王应道:“曾杀人。”又问:
“曾放火不曾?”应道:“曾放火。”教两个狱卒把静山大王押入牢里去。山前
行回转头来,看着小娘子道:“你见静山大王,吃不得几杖子,杀人放火都认了。
小娘子,你有事,只好供招了。你却如何吃得这般杖子?”小娘子簌地两行泪下,
道:“告前行,到这里隐讳不得。觅幅纸和笔,只得与他供招。”小娘子供道:
“自从少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来往,即不知把简贴儿来的是甚色样人。如今看
要侍儿吃甚罪名,皆出赐大尹笔下。”便恁么说,五回三次问他,供说得一同。
似此三日,山前行正在州衙门前立,倒断不下。猛抬头看时,却见皇甫殿直
在面前相揖,问及这件事:“如何三日理会这件事不下?莫是接了寄简帖的人钱
物,故意不与决这件公事?”山前行听得,道:“殿直,如今台意要如何?”皇
甫松道:“只是要休离了。”当日,山前行入州衙里,到晚衙,把这件文字呈了
钱大尹。大尹叫将皇甫殿直来,当厅问道:“捉贼见赃,捉奸见双。又无证见,
如何断得他罪?”皇甫松告钱大尹:“松如今不愿同妻子归去,情愿当官休了。”
大尹台判:“听从夫便。”殿直自归。僧儿、迎儿喝出,各自归去。
只有小娘子见丈夫又不要他,把他休了,哭出州衙门来,口中自道:“丈夫
不要我,又没一个亲戚投奔,教我那里安身?不若我自寻个死休。”至天汉州桥,
看着金水银堤汴河,恰待要跳将下去,则见后面一个人,把小娘子衣裳一捽捽住。
回转头来看时,恰是一个婆婆。生得:眉分两道雪,把小髻挽一窝丝。眼昏一似
秋水微浑,发白不若楚山云淡。婆婆道:“孩儿,你却没事寻死做甚么?你认得
我也不?”小娘子道:“不识婆婆。”婆婆道:“我是你姑姑。自从你嫁了老公,
我家寒,攀陪你不着,到今不来往。我前日听得你与丈夫官司,我日逐在这里伺
候。今日听得道休离了,你要投水做甚么?”小娘子道:“我上无片瓦,下无立
锥,丈夫又不要我,又无亲戚投奔,不死更待何时?”婆婆道:“如今且同你去
姑姑家里,看后如何。”妇女自思量道:“这婆子,知他是我姑姑也不是。我如
今没投奔处,且只得随他去了,却再理会。”即时随这姑姑家去。看时,家里莫
甚么活计,却好一个房舍,也有粉青帐儿,有交椅、桌凳之类。
在这姑姑家里过了两三日,当日方才吃罢饭,则听得外面一个官人高声大气
叫道:“婆子,你把我物事去卖了,如何不把钱来还?”那婆子听得叫,失张失
志,出去迎接来叫的官人,请入来坐地。小娘子着眼看时,见入来的人:粗眉毛,
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头上裹一顶高样大桶子头巾,着一领大宽袖斜襟褶子;
下面衬贴衣裳,甜鞋净袜。小娘子见了,口喻心,心喻口,道:“好似那僧儿说
的寄简帖儿官人。”只见官人入来,便坐在凳子上,大惊小怪道:“婆子,你把
我三百贯钱物事去卖,今经一个月日,不把钱来还?”婆子道:“物事自卖在人
头,未得钱。支得时,即便付还官人。”官人道:“寻常交关钱物东西,何尝捱
许多日了?讨得时,千万送来。”官人说了自去。
婆子入来,看着小娘子,簌地两行泪下,道:“却是怎好?”小娘子问道:
“有什么事?”婆子道:“这官人原是蔡州通判,姓洪,如今不做官,却卖些珠
翠头面。前日一件物事教我把去卖,吃人交加了,到如今没这钱还他,怪他焦躁
不得。他前日央我一件事,我又不曾与他干得。”小娘子问道:“却是甚么事?”
婆子道:“教我讨个细人,要生得好的。若得一个似小娘子模样去嫁与他,那官
人必喜欢。小娘子,你如今在这里,老公又不要你,终不然罢了?不若听姑姑说
合,你去嫁了这官人,你终身不致担误,挈带姑姑也有个倚靠,不知你意如何?”
小娘子沉吟半晌,不得已,只得依允。婆子去回复了。不一日,这官人娶小娘子
来家,成其夫妇。
逡巡过了一年,当年是正月初一日。皇甫殿直自从休了浑家,在家中无好况。
正是:时间风火性,烧了岁寒心。自思量道:“每年正月初一日,夫妻两个,双
双地上本州大相国寺里烧香。我今年却独自一个,不知我浑家那里去了?”簌地
两行泪下,闷闷不已。只得勉强着一领紫罗衫,手里把着银香盒,来到大相国寺
里烧香。到寺中烧了香,恰待出寺门,只见一个官人领着一个妇女。看那官人时,
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领着的妇女,却便是他浑家。当时丈夫看着
浑家,浑家又觑着丈夫,两个四目相视,只是不敢言语。那官人同妇女两个入大
相国寺里去。
皇甫松在这山门头正沉吟间,见一个打香油钱的行者,正在那里打香油钱,
看见这两人入去,口里道:“你害得我苦,你这汉,如今却在这里!”大踏步赶
入寺来。皇甫殿直见行者赶这两人,当时呼住行者道:“五戒,你莫待要赶这两
个人上去?”那行者道:“便是。说不得我受这汉苦,到今日抬头不起,只是为
他。”皇甫殿直道:“你认得这个妇女么?”行者道:“不识。”殿直道:“便
是我的浑家。”行者问:“如何却随着他?”皇甫殿直把送简帖儿和休离的上件
事,对行者说了一遍。行者道:“却是怎地!”行者却问皇甫殿直:“官人认得
这个人么?”殿直道:“不认得。”行者道:“这汉原是州东墦台寺里一个和
尚,苦行便是墦台寺里行者。我这本师,却是墦台寺里监院,手头有百十钱,
剃度这厮做小师。一年已前时,这厮偷了本师二百两银器,逃走了,累我吃了好
些拷打。如今赶出寺来,没讨饭吃处。罪过这大相国寺里知寺厮认,留苦行在此
间打化香油钱。今日撞见这厮,却怎地休得!”方才说罢,只见这和尚将着他浑
家,从寺廊下出来。行者牵衣拔步,却待去矰这厮,皇甫殿直扯住行者,闪那身
已在山门一壁,道:“且不要捽他,我和你尾这厮去,看那里着落,却与他官司。”
两个后地尾将来。
话分两头。且说那妇人见了丈夫,眼泪汪汪,入去大相国寺里烧了香出来。
这汉一路上却问这妇人道:“小娘子,如何你见了丈夫便眼泪出?我不容易得你
来。我当初从你门前过,见你在帘子下立地,见你生得好,有心在你处。今日得
你做夫妻,也非通容易。”两个说来说去,恰到家中门前。入门去,那妇人问道:
“当初这个简帖儿,却是兀谁把来?”这汉道:“好教你得知,便是我教卖馉饳
的僧儿把来你的。你丈夫中了我计,真个便把你休了。”妇人听得说,捽住那汉,
叫声屈,不知高低。那汉见那妇人叫将起来,却慌了,就把两只手去克着他脖项,
指望坏他性命。外面皇甫殿直和行者尾着他两人,来到门首,见他们入去,听得
里面大惊小怪,抢将入去看时,见克着他浑家,挣挫性命。皇甫殿直和这行者两
个,即时把这汉来捉了,解到开封府钱大尹厅下。
这钱大尹是谁?出则壮士携鞭,入则佳人捧臂。世世靴踪不断,子孙出入金
门。他是两浙钱王子,吴越国王孙。大尹升厅,把这件事解到厅下。皇甫殿直和
这浑家把前面说过的话,对钱大尹历历从头说了一遍。钱大尹大怒,教左右索长
枷把和尚枷了,当厅讯一百腿花,押下左司理院,教尽情根勘这件公事。勘正了,
皇甫松责领浑家归去,再成夫妻;行者当厅给赏。和尚大情小节,一一都认了:
不合设谋奸骗,后来又不合谋害这妇人性命。准杂犯断,合重杖处死。这婆子不
合假妆姑姑,同谋不首,亦合编管邻州。当日推出这和尚来,一个书会先生看见,
就法场上做了一只曲儿,唤做《南乡子》:
怎见一僧人,犯滥铺摸受典刑。案款已成招状了,遭刑,棒杀髡囚示万民。
沿路众人听,犹念高王观世音。护法喜神齐合掌,低声,果谓金刚不坏身?

[发帖际遇]: gn0811拜岳老三为师,得到见面礼银两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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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六卷 宋四公大闹禁魂张


钱如流水去还来,恤寡周贫莫吝财。试览石家金谷地,于今荆棘昔楼台。
话说晋朝有一人,姓石,名崇,字季伦。当时未发迹时,专一在大江中驾一
小船,只用弓箭射鱼为生。
忽一日,至三更,有人扣船言曰:“季伦救吾则个!”石崇听得,随即推篷,
探头看时,只见月色满天,照着水面,月光之下,水面上立着一个年老之人。石
崇问老人:“有何事故,夜间相恳?”老人又言:“相救则个。”石崇当时就令
老人上船,问:“有何缘故?”老人答曰:“吾非人也,吾乃上江老龙王。年老
力衰,今被下江小龙欺我年老,与吾斗敌,累输与他,老拙无安身之地。又约我
明日大战,战时,又要输与他。今特来求季伦,明日午时,弯弓在江面上。江中
两个大鱼相战,前走者是我,后赶者乃是小龙。但望君借一臂之力,可将后赶大
鱼,一箭坏了小龙性命,老拙自当厚报重恩。”石崇听罢,谨领其命。那老人相
别而回,涌身一跳,入水而去。
石崇至明日午时,备下弓箭。果然将傍午时,只见大江水面上,有二大鱼追
赶将来。石崇扣上弓箭,望着后面大鱼,风地一箭,正中那大鱼腹上。但见满江
红水,其大鱼死于江上。此时风浪俱息,并无他事。夜至三更,又见老人扣船来
谢道:“蒙君大恩,今得安迹。来日午时,你可将船泊于蒋山脚下南岸第七株杨
柳树下相候,当有重报。”言罢而去。
石崇明日依言,将船去蒋山脚下杨柳树边相候。只见水面上有鬼使三人出,
把船推将去。不多时船回,满载金银珠玉等物。又见老人出水与石崇曰:“如君
再要珍珠宝贝,可将空船来此相候取物。”相别而去。
这石崇每每将船于柳树下等,便是一船珍宝,因致敌国之富。将宝玩买嘱权
贵,累升至太尉之职,真是富贵两全!遂买一所大宅于城中,宅后造金谷园,园
中亭台楼馆。用六斛大明珠,买得一妾,名曰绿珠。又置偏房姨奶侍婢,朝欢暮
乐,极其富贵。结识朝臣国戚。宅中有十里锦帐,天上人间,无比奢华。
忽一日排筵,独请国舅王恺,这人姐姐是当朝皇后。石崇与王恺饮酒半酣,
石崇唤绿珠出来劝酒,端的十分美貌。王恺一见绿珠,喜不自胜,便有奸淫之意。
石崇相待宴罢,王恺谢了自回。心中思慕绿珠之色,不能勾得会。王恺常与石崇
斗宝,王恺宝物不及石崇,因此阴怀毒心,要害石崇。每每受石崇厚待,无因为
之。
忽一日,皇后宣王恺入内御宴。王恺见了姐姐,就流泪告言:“城中有一财
主富室,家财巨万,宝贝奇珍,言不可尽。每每请弟设宴斗宝,百不及他一二。
姐姐可怜,与弟争口气,于内库内那借奇宝,赛他则个。”皇后见弟如此说,遂
召掌内库的太监,内库中借他镇库之宝,乃是一株大珊瑚树,长三尺八寸。不曾
启奏天子,令人扛抬往王恺之宅。王恺谢了姐姐,便回府用蜀锦做重罩罩了。
翌日,广设珍羞美馔,使人移在金谷园中,请石崇会宴,先令人扛抬珊瑚树
去园上开空闲阁子里安了。王恺与石崇饮酒半酣,王恺道:“我有一宝,可请一
观,勿笑为幸。”石崇教去了锦袱,看着微笑,用杖一击,打为粉碎。王恺大惊,
叫苦连天道:“此是朝廷内库中镇库之宝,自你赛我不过,心怀妒恨,将来打碎
了,如何是好?”石崇大笑道:“国舅休虑,此亦未为至宝。”石崇请王恺到后
园中看珊瑚树,大小三十余株,有长至七八尺者。内一株,一般三尺八寸,遂取
来赔王恺填库。更取一株长大的,送与王恺。王恺羞惭而退,自思:“国中之宝,
敌不得他过!”遂乃生计嫉妒。
一日,王恺朝于天子,奏道:“城中有一富豪之家,姓石,名崇,官居太尉。
家中敌国之富,奢华受用,虽我王不能及他快乐。若不早除,恐生不测。”天子
准奏,口传圣旨,便差驾上人去捉拿太尉石崇下狱,将石崇应有家资,皆没入官。
王恺心中只要图谋绿珠为妾,使兵围绕其宅,欲夺之。绿珠自思道:“丈夫被他
诬害性命,不知存亡。今日强要夺我,怎肯随他?虽死不受其辱!”言讫,遂于
金谷园中坠楼而死,深可悯哉!王恺闻之大怒,将石崇戮于市曹。石崇临受刑时,
叹曰:“汝辈利吾家财耳。”刽子曰:“你既知财多害己,何不早散之?”石崇
无言可答,挺颈受刑。胡曾先生有诗曰:
一自佳人坠玉楼,晋家宫阙古今愁。惟馀金谷园中树,已向斜阳叹白头。
方才说石崇因富得祸,是夸财炫色,遇了王恺国舅这个对头。如今再说一个
富家,安分守己,并不惹事生非;只为一点慳吝未除,便弄出非常大事,变做一
段有笑声的小说。这富家姓甚名谁?听我道来:这富家姓张,名富,家住东京开
封府,积祖开质库,有名唤做张员外。这员外有件毛病,要去那虱子背上抽筋,
鹭鸶腿上割股,古佛脸上剥金,黑豆皮上刮漆,痰唾留着点灯,捋松将来炒菜。
这个员外平日发下四条大愿:一愿衣裳不破,二愿吃食不消,三愿拾得物事,四
愿夜梦鬼交。是个一文不使的真苦人。他还地上拾得一文钱,把来磨做镜儿,捍
做磐儿,掐做锯儿,叫声“我儿”,做个嘴儿,放入箧儿。人见他一文不使,起
他一个异名,唤做“禁魂张员外。”
当日是日中前后,员外自入去里面,白汤泡冷饭吃点心。两个主管在门前数
见钱。只见一个汉,浑身赤膊,一身锦片也似文字,下面熟白绢裩拽紥着;手
把着个笊篱,觑着张员外家里,唱个大喏了教化,口里道:“持绳把索,为客周
全。”主管见员外不在门前,把两文撇在他笊篱里。张员外恰在水瓜心布帘后望
见,走将出来道:“好也,主管!你做甚么把两文撇与他?一日两文,千日便两
贯。”大步向前,赶上捉笊篱的,打一夺,把他一笊篱钱都倾在钱堆里,却教众
当直打他一顿。路行人看见,也不忿。那捉笊篱的哥哥吃打了,又不敢和他争,
在门前指着了骂。只见一个人叫道:“哥哥,你来,我与你说句话。”捉笊篱的
回过头来,看那个人,却是狱家院子打扮一个老儿。两个唱了喏,老儿道:“哥
哥,这禁魂张员外,不近道理,不要共他争。我与你二两银子,你一文价卖生萝
卜,也是经纪人。”捉笊篱的得了银子,唱喏自去。不在话下。
那老儿是郑州奉宁军人,姓宋,排行第四,人叫他做宋四公,是小番子闲汉。
宋四公夜至三更前后,向金梁桥上,四文钱买两只焦酸馅,揣在怀里,走到禁魂
张员外门前。路上没一个人行,月又黑。宋四公取出蹊跷作怪的动使,一挂挂在
屋檐上,从上面打一盘盘在屋上,从天井里一跳跳将下去。两边是廊屋,去侧首
见一碗灯。听着里面时,只听得有个妇女声道:“你看三哥,恁么早晚,兀自未
来。”宋四公道:“我理会得了,这妇女必是约人在此私通。”看那妇女时,生
得:黑丝丝的发儿,白莹莹的额儿,翠弯弯的眉儿,溜度度的眼儿,正隆隆的鼻
儿,红艳艳的腮儿,香喷喷的口儿,平坦坦的胸儿,白堆堆的奶儿,玉纤纤的手
儿,细袅袅的腰儿,弓弯弯的脚儿。那妇女被宋四公把两只衫袖掩了面,走将上
来。妇女道:“三哥,做甚么遮了脸子唬我?”被宋四公向前一捽捽住腰里,取
出刀来道:“悄悄地!高则声便杀了你!”那妇女颤做一团道:“告公公,饶奴
性命。”宋四公道:“小娘子,我来这里做不是,我问你则个:他这里到上库有
多少关闭?”妇女道:“公公,出得奴房十来步,有个陷马坑,两只恶狗。过了,
便有五个防土库的,在那里吃酒赌钱,一家当一更,便是土库。入得那土库,一
个纸人,手里托着个银球,底下做着关荅子;踏着关棙子,银球脱在地下,有
条合溜,直滚到员外床前;惊觉,教人捉了你。”宋四公道:“却是恁地。小娘
子,背后来的是你兀谁?”妇女不知是计,回过头去,被宋四公一刀,从肩头上
劈将下去,见道血光倒了,那妇女被宋四公杀了。
宋四公再出房门来,行十来步,沿西手走过陷马坑,只听得两个狗子吠。宋
四公怀中取出酸馅,着些个不按君臣作怪的药入在里面,觑得近了,撇向狗子身
边去。狗子闻得又香又软,做两口吃了,先摆番两个狗子。又行过去,只听得人
喝么么六六,约莫也有五六人在那里掷骰。宋四公怀中取出一个小罐儿,安些个
作怪的药在中面,把块撇火石取些火烧着,喷鼻馨香。那五个人闻得道:“好香!
员外日早晚兀自烧香。”只管闻来闻去,一霎间都摆番了。宋四公走到五人面前,
见有半掇儿吃剩的酒,也有果菜之类,被宋四公把来吃了。见五个人眼睁睁地,
只是则声不得。便走到土库门前,见一具胳膊来大三簧锁,锁着土库门。
宋四公怀里取个钥匙,名唤做“百事和合”:不论大小粗细锁,都开得。把
钥匙一斗,斗开了锁,走入土库里面去。入得门,一个纸人手里,托着个银球。
宋四公先拿了银球,把脚踏过许多关棙子,觅了他五万贯锁赃物,都是上等金
珠,包裹做一处。怀中取出一管笔来,把津唾润教湿了,去壁上写着四句言语,
道:“宋国逍遥汉,四海尽留名。曾上太平鼎,到处有名声。”写了这四句言语
在壁上,土库也不关,取条路出那张员外门前去。宋四公思量道:“梁园虽好,
不是久恋之家。”连更彻夜,走归郑州去。
且说张员外家,到得明日天晓,五个男女苏醒,见土库门开着,药死两个狗
子,杀死一个妇女,走去覆了员外。员外去使臣房里下了状。滕大尹差王七殿直
王遵,看贼踪由。做公的看了壁上四句言语,数中一个老成的叫做周五郎周宣,
说道:“告观察,不是别人,是宋四。”观察道:“如何见得?”周五郎周宣道:
“‘宋国逍遥汉’,只做着上面个‘宋’字;‘四海尽留名’,只做着个‘四’
字;‘曾上太平鼎’,只做着个‘曾’字;‘到处有名声’,只做着个‘到’字。
上面四字道:‘宋四曾到’。”王殿直道:“我久闻得做道路的有个宋四公,是
郑州人氏,最高手段,今番一定是他了。”便教周五郎周宣,将带一行做公的去
郑州干办宋四。
众人路上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到郑州,问了宋四公家里,门前开着
一个小茶坊。众人入去吃茶,一个老子上灶点茶。众人道:“一道请四公出来吃
茶。”老子道:“公公害些病,未起在,等老子入去传话。”老子走进去了。只
听得宋四公里面叫起来道:“我自头风发,教你买三文粥来,你兀自不肯。每日
若干钱养你,讨不得替心替力,要你何用?”刮刮地把那点茶老子打了几下。只
见点茶的老子,手把只粥碗出来道:“众上下少坐,宋四公教我买粥,吃了便来。”
众人等个意休不休,买粥的也不见回来,宋四公也竟不见出来。众人不奈烦,入
去他房里看时,只见缚着一个老儿。众人只道宋四公,来收他。那老儿说道:
“老汉是宋公点茶的,恰才把碗去买粥的,正是宋四公。”众人见说,吃了一惊!
叹口气道:“真个是好手。我们看不仔细,却被他瞒过了。”只得出门去赶,那
里赶得着?众做公的只得四散,分头各去挨查缉获。不在话下。
原来众人吃茶时,宋四公在里面听得是东京人声音,悄地打一望,又像个干
办公事的模样,心上有些疑惑,故意叫骂埋怨,却把点茶老儿的儿子衣服,打换
穿着,低着头,只做买粥,走将出来,因此众人不疑。
却说宋四公出得门来,自思量道:“我如今却是去那里好?我有个师弟,是
平江府人,姓赵,名正。曾得他信道,如今在谟县。我不如去投奔他家也罢。”
宋四公便改换色服,妆做一个狱家院子打扮,把一把扇子遮着脸,假做瞎眼,一
路上慢腾腾地,取路要来谟县。来到谟县前,见个小酒店,但见:云拂烟笼锦旆
扬,太平时节日舒长。能添壮士英雄胆,会解佳人愁闷肠。三尺晓垂杨柳岸,一
竿斜刺杏花傍。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宋四公觉得肚中饥馁,入那
酒店去买些个酒吃。
酒保安排将酒来,宋四公吃了三两杯酒,只见一个精精致致的后生,走入酒
店来。看那人时,却是如何打扮?砖顶背系带头巾,皂罗文武带背儿,下面宽口
裤,侧面丝鞋。叫道:“公公拜揖。”宋四公抬头看时,不是别人,便是他师弟
赵正。宋四公人面前,不敢师父师弟厮叫,只道:“官人少坐。”赵正和宋四公
叙了间阔就坐,教酒保添只盏来筛酒。吃了一杯,赵正却低低地问道:“师父,
一向疏阔。”宋四公道:“二哥,几时有道路也没?”赵正道:“是道路却也自
有,都只把来风花雪月使了。闻知师父入东京去,得拳道路。”宋四公道:“也
没甚么,只有得个四五万钱。”又问赵正道:“二哥,你如今哪里去?”赵正道:
“师父,我要上东京闲走一遭,一道赏玩则个,归平江府去做话说。”
宋四公道:“二哥,你去不得!”赵正道:“我如何上东京不得?”宋四公
道:“有三件事,你去不得。第一,你是浙右人,不知东京事,行院少有认得你
的,你去投奔阿谁?第二,东京百八十里罗城,唤做‘卧牛城’。我们只是草寇,
常言:‘草入牛口,其命不久。’第三,是东京有五千个眼明手快做公的人,有
三都捉事使臣。”赵正道:“这三件事,都不妨!师父你只放心,赵正也不到得
胡乱吃输。”宋四公道:“二哥,你不信我口,要去东京时,我觅得禁魂张员外
的一包儿细软,我将归客店里去,安在头边,枕着头,你觅得我的时,你便去上
东京。”赵正道:“师父,恁地时不妨。”两个说罢,宋四公还了酒钱,将着赵
正归客店里。店小二见宋四公将着一个官人归来,唱了喏。赵正同宋四公入房里
走一遭,道了安置,赵正自去。
当下天色晚,如何见得?暮烟迷远岫,薄雾卷晴空。群星共皓月争光,远水
与山光斗碧。深林古寺,数声钟韵悠扬;曲岸小舟,几点渔灯明灭。枝上子规啼
夜月,花间粉蝶宿芳丛。宋四公见天色晚,自思量道:“赵正这汉手高,我做他
师父,若还真个吃他觅了这般细软,好吃人笑!不如早睡。”宋四公却待要睡,
又怕吃赵正来后如何,且只把一包细软安放头边,就床上掩卧。只听得屋梁上知
知兹兹地叫,宋四公道:“作怪,未曾起更,老鼠便出来打闹人。”仰面向梁上
看时,脱些个屋尘下来,宋四公打两个喷涕。少时,老鼠却不则声,只听得两个
猫儿,乜凹乜凹地厮咬了叫,溜些尿下来,正滴在宋四公口里,好臊臭!宋四公
渐觉困倦,一觉睡去。
到明日天晓起来,头边不见了细软包儿。正在那里没摆拨,只见店小二来说
道:“公公,昨夜同公公来的官人来相见。”宋四公出来看时,却是赵正。相揖
罢,请他入房里去。关上房门,赵正从怀里取出一个包儿,纳还师父。宋四公道:
“二哥,我问你则个。壁落共门都不曾动,你却是从那里来,讨了我的包儿?”
赵正道:“实瞒不得师父,房里床面前一带黑油纸槛窗,把那学书纸糊着。吃我
先在屋上,学一和老鼠,脱下来屋尘,便是我的作怪药,撒在你眼里鼻里,教你
打几个喷涕;后面猫尿,便是我的尿。”宋四公道:“畜生,你好没道理!”赵
正道:“是吃我盘到你房门前,揭起学书纸,把小锯儿锯将两条窗栅下来。我便
挨身而入,到你床边,偷了包儿,再盘出窗外去。把窗栅再接住,把小钉儿钉着,
再把学书纸糊了。恁地,便没踪迹。”宋四公道:“好,好!你使得,也未是你
会处。你还今夜再觅得我这包儿,我便道你会。”赵正道:“不妨,容易的事。”
赵正把包儿还了宋四公道:“师父,我且归去,明日再会。”漾了手自去。
宋四公口时不说,肚里思量道:“赵正手高似我,这番又吃他觅了包儿,越
不好看,不如安排走休!”宋四公便叫将店小二来说道:“店二哥,我如今要行。
二百钱在这里,烦你买一百钱爊肉,多讨椒盐;买五十钱蒸饼。剩五十钱,与
你买碗酒吃。”店小二谢了公公,便去谟县前买了爊肉和蒸饼。却待回来,离
客店十来家,有个茶坊里,一个官人叫道:“店二哥,那里去?”店二哥抬头看
时,便是和宋四公相识的官人。店二哥道:“告官人,公公要去,教男女买爊
肉共蒸饼。”赵正道:“且把来看。”打开荷叶看了一看,问道:“这里几文钱
肉?”店二哥道:“一百钱肉。”赵正就怀里取出二百钱来道:“哥哥,你留这
爊肉蒸饼在这里。我与你二百钱,一道相烦,依这样与我买来,与哥哥五十钱
买酒吃。”店二哥道:“谢官人。”道了便去。不多时,便买回来。赵正道;
“甚劳烦哥哥,与公公再裹了那爊肉。见公公时,做我传语他,只教他今夜小
心则个。”店二哥唱喏了,自去。到客店里,将肉和蒸饼递还宋四公。宋四公接
了道:“罪过哥哥。”店二哥道:“早间来的那官人,教再三传语:今夜小心则
个。”
宋四公安排行李,还了房钱,脊背上背着一包被卧,手里提着包裹,便是觅
得禁魂张员外的细软,离了客店。行一里有余,取八角镇路上来。到渡头,看那
渡船却在对岸,等不来,肚里又饥,坐在地上,放细软包儿在面前,解开爊肉
裹儿,擘开一个蒸饼,把四五块肥底爊肉多蘸些椒盐,卷做一卷。嚼得两口,
只见天在下,地在上,就那里倒了。宋四公只见一个丞局打扮的人,就面前把了
细软包儿去。宋四公眼睁睁地见他把去,叫又不得,赶又不得,只得由他。那个
丞局拿了包儿,先过渡去了。
宋四公多样时苏醒起来,思量道:“那丞局是阿谁,捉我包儿去?店二哥与
我买的爊肉里面有作怪物事!”宋四公忍气吞声走起来,唤渡船过来。过了渡,
上了岸,思量:“那里去寻那丞局好?”肚里又闷,又有些饥渴,只见个村酒店,
但见:柴门半掩,破旆低垂。村中量酒,岂知有涤器相如?陋质蚕姑,难效彼当
垆卓氏。壁间大字,村中学究醉时题;架上麻衣,好饮芒郎留下当。酸醨破瓮土
床排,彩画醉仙尘土暗。宋四公且入酒店里去,买些酒消愁解闷则个。酒保唱了
喏,排下酒来。一杯两盏,酒至三杯。宋四公正闷里吃酒,只见外面一个妇女入
酒店来:油头粉面,白齿朱唇。锦帕齐眉,罗裙掩地。鬓边斜插些花朵,脸上微
堆着笑容。虽不比闺里佳人,也当得垆头少妇。那个妇女入着酒店,与宋四公道
个万福,拍手唱一只曲儿。
宋四公仔细看时,有些个面熟,道这妇女是酒店擦桌儿的,请小娘子坐则个。
妇女在宋四公根底坐定,教量酒添只盏儿来,吃了一盏酒。宋四公把那妇女抱一
抱,撮一撮,拍拍惜惜,把手去摸那胸前道:“小娘子,没有奶儿?”又去摸他
阴门,只见累累垂垂一条价。宋四公道:“热牢,你是兀谁?”那个妆做妇女打
扮的,叉手不离方寸道:“告公公,我不是擦卓儿顶老,我便是苏州平江府赵正。”
宋四公道:“打脊的检才!我是你师父,却教我摸你爷头!原来却才丞局便是你!”
赵正道:“可知便是赵正。”宋四公道:“二哥,我那细软包儿,你却安在那里?”
赵正叫量酒道:“把适来我寄在这里包儿还公公。”量酒取将包儿来,宋四公接
了道:“二哥,你怎地拿下我这包儿?”赵正道:“我在客店隔几家茶坊里坐地,
见店小二哥提一裹爊肉,我讨来看,便使转他也与我去买,被我安些汗药在里
面裹了,依然教他把来与你。我妆做丞局,后面踏将你来。你吃摆番了,被我拿
得包儿,到这里等你。”宋四公道:“恁地你真个会不枉了上得东京去。”即时
还了酒钱,两个同出酒店,去空野处除了花朵,溪水里洗了面,换一套男子衣裳
着了,取一顶单青纱头巾裹了。宋四公道:“你而今要上京去,我与你一封书,
去见个人,也是我师弟。他家住汴河岸上,卖人肉馒头,姓侯,名兴,排行第二,
便是侯二哥。”赵正道:“谢师父。”到前面茶坊里,宋四公写了书,分付赵正,
相别自去。宋四公自在谟县。
赵正当晚去客店里安歇,打开宋四公书来看时,那书上写道:“师父信上贤
师弟二郎、二娘子:别后安乐否?今有姑苏贼人赵正,欲来京做买卖,我特地使
他来投奔你。这汉与行院无情,一身线道,堪作你家行货使用。我吃他三次无礼,
可千万剿除此人,免为我们行院后患。”赵正看罢了书,伸着舌头,缩不上。
“别人便怕了,不敢去。我且看他如何对副我,我自别有道理。”再把那书折叠,
一似原先封了。
明日天晓,离了客店,取八角镇;过八角镇,取板桥,到陈留县。沿那汴河
行到日中前后,只见汴河岸有个馒头店。门前一个妇女,玉井栏手巾勒着腰,叫
道:“客长,吃馒头点心去。”门前牌儿上写着:“本行侯家,上等馒头点心。”
赵正道:“这里是侯兴家里了。”走将入去。妇女叫了万福,问道:“客长用点
心?”赵正道:“少待则个。”就脊背上取将包裹下来。一包金银钗子,也有花
头的,也有连二连三的,也有素的,都是沿路上觅得的。侯兴老婆看见了,动心
起来,道:“这客长,有二三百只钗子!我虽然卖人肉馒头,老公虽然做赞老子,
到没许多物事。你看少间问我买馒头吃,我多使些汗火,许多钗子都是我的。”
赵正道:“嫂嫂,买五个馒头来。”侯兴老婆道:“着!”楦个碟子,盛了五个
馒头,就灶头合儿里多撮些物料在里面。赵正肚里道:“这合儿里,便是作怪物
事了。”赵正怀里取出一包药来,道:“嫂嫂,觅些冷水吃药。”侯兴老婆将半
碗水来,放在桌上。赵正道:“我吃了药,却吃馒头。”赵正吃了药,将两只箸
一拨,拨开馒头馅,看了一看,便道:“嫂嫂,我爷说与我道:‘莫去汴河岸上
买馒头吃,那里都是人肉的。’嫂嫂你看,这一块有指甲,便是人的指头;这一
块皮上许多短毛儿,须是人的不便处。”侯兴老婆道:“官人休耍!那得这话来?”
赵正吃了馒头,只听得妇女在灶前道:“倒也!”指望摆番赵正,却又没些事。
赵正道:“嫂嫂,更添五个。”侯兴老婆道:“想是恰才汗火少了,这番多把些
药倾在里面。”赵正道:“中。”又取包儿,吃些个药。侯兴老婆道:“官人吃
甚么药?”赵正道:“平江府提刑散的药,名唤做‘百病安丸’,妇女家八般头
风,胎前产后,脾血气痛,都好服。”侯兴老婆道:“就官人觅得一服吃也好。”
赵正去怀里别搠换包儿来,撮百十丸与侯兴老婆吃了,就灶前攧番了。赵正道:
“这婆娘要对副我,却到吃我摆番。别人漾了去,我却不走。”特骨地在那里解
腰捉虱子。
不多时,见个人挑一担物事归。赵正道:“这个便是侯兴,且看他如何?”
侯兴共赵正两个唱了喏。侯兴道:“客长吃点心也未?”赵正道:“吃了。”侯
兴叫道:“嫂子,会钱也未?”寻来寻去,寻到灶前,只见浑家倒在地下,口边
溜出痰涎,说话不真,喃喃地道:“我吃摆番了。”侯兴道:“我理会得了。这
婆娘不认得江湖上相识,莫是吃那门前客长摆番了?”侯兴向赵正道:“法兄,
山妻眼拙,不识法兄,切望恕罪。”赵正道:“尊兄高姓?”侯兴道:“这里便
是侯兴。”赵正道:“这里便是姑苏赵正。”两个相揖了。侯兴自把解药与浑家
吃了。赵正道:“二兄,师父宋四公有书上呈。”侯兴接着,拆开看时,书上写
着许多言语,末稍道:“可剿除此人。”侯兴看罢,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道:“师父兀自三次无礼,今夜定是坏他性命!”向赵正道:“久闻清德,幸得
相会!”即时置酒相待。晚饭过了,安排赵正在客房里睡,侯兴夫妇在门前做夜
作。
赵正只闻得房里一阵臭气,寻来寻去,床底下一个大缸。探手打一摸,一颗
人头;又打一摸,一只人手共人脚。赵正搬出后门头,都把索子缚了,挂在后门
屋檐上。关了后门,再入房里。只听得妇女道:“二哥,好下手?”侯兴道:
“二嫂,使未得!更等他落忽些个。”妇女道:“二哥,看他今日把出金银钗子,
有二三百只。今夜对副他了,明日且把来做一头戴,教人唱采则个。”赵正听得,
道:“好也!他两个要恁地对副我性命,不妨得。”侯兴一个儿子,十来岁,叫
做伴哥,发脾寒,害在床上。赵正去他房里,抱那小的安在赵正床上,把被来盖
了,先走出后门去。
不多时,侯兴浑家把着一碗灯,侯兴把一把劈柴大斧头,推开赵正房门,见
被盖着个人在那里睡,和被和人,两下斧头,砍做三段。侯兴揭起被来看了一看,
叫声:“苦也!二嫂,杀了的是我儿子伴哥!”两夫妻号天洒地哭起来。赵正在
后门叫道:“你没事自杀了儿子作甚?赵正却在这里。”侯兴听得焦燥,拿起劈
柴斧赶那赵正。慌忙走出后门去,只见扑地撞着侯兴额头,看时却是人头、人脚、
人手,挂在屋檐上,一似闹竿儿相似。侯兴教浑家都搬将入去,直上去赶。赵正
见他来赶,前头是一派溪水,赵正是平江府人,会弄水,打一跳,跳在溪水里,
后头侯兴也跳在水里来赶。赵正一分一蹬,顷刻之间,过了对岸。侯兴也会水,
来得迟些个。赵正先走上岸,脱下衣裳挤教干。侯兴赶那赵正,从四更前后到五
更二点时候,赶十一二里,直到顺天新郑门一个浴堂。赵正入那浴堂里洗面,一
道烘衣裳。正洗面间,只见一个人把两只手去赵正两腿上打一掣,掣番赵正。赵
正见侯兴来掣他,把两秃膝桩番侯兴,倒在下面,只顾打。
只见一个狱家院子打扮的老儿进前道:“你门看我面放手罢。”赵正和侯兴
抬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师父宋四公。一家唱个大喏,直下便拜。宋四公劝了,
将他两个去汤店里吃盏汤。侯兴与师父说前面许多事,宋四公道:“如今一切休
论。则是赵二哥明朝入东京去,那金梁桥下。一个卖酸馅的,也是我们行院,姓
王,名秀。这汉走得楼阁没赛,起个浑名,唤做‘病猫儿’。他家在大相国寺后
面院子里住。他那卖酸馅架儿上一个大金丝罐,是定州中山府窑变了烧出来的,
他惜似气命。你如何去拿得他的?”赵正道:“不妨。等城门开了,到日中前后,
约师父只在侯兴处。”
赵正打扮做一个砖顶背系带头巾,皂罗文武带背儿,走到金梁桥下。见一抱
架儿,上面一个大金丝罐,根底立着一个老儿:郓州单青纱现顶儿头巾,身上着
一领&#59284;杨柳子布衫,腰里玉井栏手巾抄着腰。赵正道:“这个便是王秀了。”赵
正走过金梁桥来,去米铺前撮几颗红米,又去菜担上摘些个叶子,和米和叶子安
在口里,一处嚼教碎。再走到王秀架子边,漾下六文钱,买两个酸馅,特骨地脱
一文在地下。王秀去拾那地上一文钱,被赵正吐那米和菜在头巾上,自把了酸馅
去。却在金梁桥顶上立地,见个小的跳将来,赵正道:“小哥,与你五文钱。你
看那卖酸馅王公头巾一堆虫蚁屎,你去说与他。不要道我说。”那小的真个去说
道:“王公,你看头巾上。”王秀除下头巾来,只道是虫蚁屎,入去茶坊里揩抹
了。走出来架子上看时,不见了那金丝罐。
原来赵正见王秀入茶坊去揩那头巾,等他眼慢,拿在袖子里便行,一径走往
侯兴家去。宋四公和侯兴看了,吃一惊!赵正道:“我不要他的,送还他老婆休!”
赵正去房里换了一顶搭飒头巾,底下旧麻鞋,着领旧布衫,手把着金丝罐,直走
去大相国寺后院子里。见王秀的老婆,唱个喏了,道:“公公教我归来,问婆婆
取一领新布衫、汗衫、裤子、新鞋袜,有金丝罐在这里表照。”婆子不知是计,
收了金丝罐,取出许多衣裳,分付赵正。赵正接得了,再走去见宋四公和侯兴道:
“师父,我把金丝罐去他家换许多衣裳在这里。我们三个少间同去送还他,博个
笑声。我且着了去闲走一回耍子。”
赵正便把王秀许多衣裳着了,再入城里。去桑家瓦里,闲走一回,买酒买点
心吃了,走出瓦子外面来。却待过金梁桥,只听得有人叫:“赵二官人!”赵正
回过头来看时,却是师父宋四公和侯兴。三个同去金梁桥下,见王秀在那里卖酸
馅,宋四公道:“王公拜茶。”王秀见了师父和侯二哥,看了赵正,问宋四公道:
“这个客长是兀谁?”宋四公恰待说,被赵正拖起去,教宋四公“未要说我姓名,
只道我是你亲戚,我自别有道理。”王秀又问师父:“这个客长高姓?”宋四公
道:“是我的亲戚,我将他来京师闲走。”王秀道:“如此。”即时寄了酸馅架
儿在茶坊,四个同出顺天新郑门外,僻静酒店,去买些酒吃。入那酒店去,酒保
筛酒来,一杯两盏,酒至三巡。王秀道:“师父,我今朝呕气。方才挑那架子出
来,一个人买酸馅,脱一钱在地下,我去拾那一钱,不知甚虫蚁屙在我头巾上。
我入茶坊去揩头巾出来,不见了金丝罐。一日好闷!”宋四公道:“那人好大胆!
在你跟前卖弄得,也算有本事了。你休要气闷,到明日闲暇时,大家和你查访这
金丝罐。又没三件两件,好歹要讨个下落,不到得失脱。”赵正肚里,只是暗暗
的笑。四个都吃得醉。日晚了,各自归。
且说王秀归家去,老婆问道:“大哥,你恰才教人把金丝罐归来?”王秀道:
“不曾。”老婆取来道:“在这里,却把了几件衣裳去。”王秀没猜道是谁,猛
然想道:“今日宋四公的亲戚,身上穿一套衣裳,好似我家的。”心上委决不下,
肚里又闷,提一角酒,索性和婆子吃个醉,解衣卸带了睡。王秀道:“婆婆,我
两个多时不曾做一处。”婆子道:“你许多年纪了,兀自鬼乱!”王秀道:“婆
婆,你岂不闻:后生犹自可,老的急似火。”王秀早移过共头,在婆子头边,做
一班半点儿事,兀自未了当。原来赵正见两个醉,掇开门,躲在床底下。听得两
个鬼乱,把尿盆去房门上打一扌寨。王秀和婆子吃了一惊,鬼慌起来。看时,见
个人从床底下趱将出来,手提一包儿。王秀就灯光下仔细认时,却是和宋四公、
侯兴同吃酒的客长。王秀道:“你做甚么?”赵正道:“宋四公教还你包儿。”
王公接了看时,却是许多衣裳。再问:“你是甚人?”赵正道:“小弟便是姑苏
平江府赵正。”王秀道:“如此,久闻清名。”因此拜识。便留赵正睡了一夜。
次日,将着他闲走。王秀道:“你见白虎桥下大宅子,便是钱大王府,好一
拳财!”赵正道:“我们晚些下手。”王秀道:“也好。”到三鼓前后,赵正打
个地洞,去钱大王土库偷了三万贯钱正赃,一条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王秀在外
接应,共他归去家里去躲。明日,钱大王写封简子与滕大尹。大尹看了,大怒道:
“帝辇之下,有这般贼人!”即时差缉捕使臣马翰,限三日内,要捉钱府做不是
的贼人。
马观察马翰得了台旨,分付众做公的落宿。自归到大相国寺前,只见一个人,
背系带砖顶头巾,也着上一领紫衫,道:“观察拜茶。”同入茶坊里,上灶点茶
来。那着紫衫的人,怀里取出一裹松子胡桃仁,倾在两盏茶里。观察问道:“尊
官高姓?”那个人道:“姓赵,名正,昨夜钱府做贼的便是小子。”马观察听得,
脊背汗流,却待等众做公的过捉他。吃了盏茶,只见天在下,地在上,吃摆番了。
赵正道:“观察醉也。”扶住他,取出一件作怪动使剪子,剪下观察一半衫衤奚,
安在袖里。还了茶钱,分付茶博士道:“我去叫人来扶观察。”赵正自去。
两碗饭间,马观察肚里药过了,苏醒起来。看赵正不见了,马观察走归去。
睡了一夜,明日天晓,随大尹朝殿。大尹骑着马,恰待入宣德门去,只见一个人
裹顶弯角帽子,着上一领皂衫,拦着马前唱个大喏,道:“钱大王有笞刂目上呈。”
滕大尹接了,那个人唱喏自去。大尹就马上看时,腰裹金鱼带不见挞尾。简上写
道:“姑苏贼人赵正,拜禀大尹尚书:所有钱府失物,系是正偷了。若是大尹要
来寻赵正家里,远则十万八千,近则只在目前。”大尹看了越焦燥。朝殿回衙,
即时升厅,引放民户词状。词状人抛箱,大尹看到第十来纸状,有状子,上面也
不依式论诉甚么事,去那状上只写一只《西江月》曲儿,道是:
“是水归于大海,闲汉总入京都。三都捉事马司徒,衫褙难为作主。
盗了亲王玉带,剪除大尹金鱼。要知闲汉姓名无?小月傍边疋土。”
大尹看罢,道:“这个又是赵正,直恁地手高!”即唤马观察马翰来,问他
捉贼消息。马翰道:“小人因不认得贼人赵正,昨日当面挫过,这贼委的手高。
小人访得他是郑州宋四公的师弟,若拿得宋四,便有了赵正。”
滕大尹猛然想道:“那宋四因盗了张富家的土库,见告失状未获。”即唤王
七殿直王遵,分付他协同马翰,访捉贼人宋四、赵正。王殿直王遵禀道:“这贼
人踪迹难定,求相公宽限时日。又须官给赏钱,出榜悬挂,那贪着赏钱的便来出
首,这公事便容易了办。”滕大尹听了,立限一个月缉获。依他写下榜文:“如
有缉知真赃来报者,官给赏钱一千贯。”马翰和王遵领了榜文,径到钱大王府中,
禀了钱大王,求他添上赏钱。钱大王也注了一千贯。两个又到禁魂张员外家来,
也要他出赏。张员外见在失了五万贯财物,那里肯出赏钱?众人道:“员外休得
为小失大。捕得着时,好一主大赃追还你。府尹相公也替你出赏,钱大王也注了
一千贯,你却不肯时,大尹知道,却不好看相。”张员外说不过了,另写个赏单,
勉强写足了五百贯。马观察将去府前张挂,一面与王殿直约会,分路挨查。
那时府前看榜的人山人海。宋四公也看了榜,去寻赵正来商议。赵正道:
“可奈王遵、马翰,日前无怨,定要加添赏钱,缉获我们。又可奈张员外慳吝,
别的都出一千贯,偏你只出五百贯,把我们看得恁贱!我们如何去蒿恼他一番,
才出得气。”宋四公也怪前番王七殿直领人来拿他,又怪马观察当官禀出赵正是
他徒弟。当下两人你商我量,定下一条计策,齐声道:“妙哉!”赵正便将钱大
王府中这条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递与宋四公,四公将禁魂张员外家金珠一包,就
中检出几件有名的宝物,递与赵正。两下分别,各自去行事。
且说宋四公才转身,正遇着向日张员外门首捉笊篱的哥哥,一把扯出顺天新
郑门,直到侯兴家里歇脚。便道:“我今日有用你之处。”那捉笊篱的便道:
“恩人有何差使?并不敢违。”宋四公道:“作成你趁一千贯钱养家则个。”那
捉笊篱的到吃一惊,叫道:“罪过!小人没福消受。”宋四公道:“你只依我,
自有好处。”取出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教侯兴扮作内官模样,“把这条带去禁
魂张员外解库里去解钱。这带是无价之宝,只要解他三百贯,却对他说:‘三日
便来取赎,若不赎时,再加绝二百贯。你且放在铺内,慢些子收藏则个。’”侯
兴依计去了。
张员外是贪财之人,见了这带有些利息,不问来由,当去三百贯足钱。侯兴
取钱回复宋四公。宋四公却教捉笊篱的,到钱大王门上揭榜出首。钱大王听说获
得真赃,便唤捉笊篱的面审。捉笊篱的说道:“小的去解库中当钱,正遇那主管
将白玉带卖与北边一个客人,索价一千五百两。有人说是大王府里来的,故此小
的出首。”钱大王差下百十名军校,教捉笊篱的做眼,飞也似跑到禁魂张员外家,
不由分说,到解库中一搜,搜出了这条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张员外走出来分辩
时,这些个众军校,那里来管你三七二十一?一条索子扣头,和解库中两个主管,
都拿来见钱大王。钱大王见了这条带,明是真赃,首人不虚。便写个钧帖,付与
捉笊篱的,库上支一千贯赏钱。
钱大王打轿,亲往开封府拜滕大尹,将玉带及张富一干人送去拷问。大尹自
己缉获不着,到是钱大王送来,好生惭愧!便骂到:“你前日到本府告失状,开
载许多金珠宝贝。我想你庶民之家,那得许多东西?却原来放线做贼!你实说,
这玉带甚人偷来的?”张富道:“小的祖遗财物,并非做贼窝赃。这条带是昨日
申牌时分,一个内官拿来,解了三百贯钱去的。”大尹道:“钱大王府里失了暗
花盘龙羊脂白玉带,你岂不晓得?怎肯不审来历,当钱与他?如今这内官何在?
明明是一派胡说!”喝教狱卒将张富和两个主管一齐用刑,都打得皮开肉绽,鲜
血迸流。张富受苦不过,情愿责限三日,要出去挨获当带之人;三日获不着,甘
心认罪。滕大尹心上也有些疑虑,只将两个主管监候,却差狱卒押着张富,准他
立限三日回话。
张富眼泪汪汪,出了府门,到一个酒店里坐下,且请狱卒吃三杯。方才举盏,
只见外面踱个老儿入来,问道:“那一个是张员外?”张富低着头,不敢答应。
狱卒便问:“阁下是谁?要寻张员外则甚?”那老儿道:“老汉有个喜信要报他,
特到他解库前,闻说有官事在府前,老汉跟寻至此。”张富方才起身道:“在下
便是张富,不审有何喜信见报?请就此坐讲。”那老儿捱着张员外身边坐下,问
道:“员外土库中失物,曾缉知下落否?”张员外道:“在下不知。”那老儿道:
“老汉到晓得三分,特来相报员外。若不信时,老汉愿指引同去起赃。见了真正
赃物,老汉方敢领赏。”张员外大喜道:“若起得这五万贯赃物,便赔偿钱大王,
也还有余。拼些上下使用,身上也得干净。”便问道:“老丈既然的确,且说是
何名姓?”那老儿向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张员外大惊道:“怕没此事?”老儿道:
“老汉情愿到府中出个首状,若起不出真赃,老汉自认罪。”张员外大喜道:
“且屈老丈同在此吃三杯,等大尹晚堂,一同去禀。”当下四人饮酒半醉,恰好
大尹升厅。
张员外买张纸,教老儿写了首状,四人一齐进府出首。滕大尹看了王保状词,
却是说马观察、王殿直做贼,偷了张富家财。心中想道:“他两个积年捕贼,那
有此事?”便问王保道:“你莫非挟仇陷害么?有什么证据?”王保老儿道:
“小的在郑州经纪,见两个人把许多金珠在彼兑换。他说家里还藏得有,要换时
再取来。小的认得他是本府差来缉事的,他如何有许多宝物?心下疑惑。今见张
富失单,所开宝物相像,小的情愿眼同张富到彼搜寻。如若没有,甘当认罪。”
滕大尹似信不信,便差李观察李顺,领着眼明手快的公人,一同王保、张富前去。
此时马观察马翰与王七殿直王遵,俱在各县挨缉两宗盗案未归。众人先到王
殿直家,发声喊,径奔入来。王七殿直的老婆,抱着三岁的孩子,正在窗前吃枣
糕,引着耍子。见众人罗唣,吃了一惊!正不知什么缘故。恐怕吓坏了孩子,把
袖衤冒掩了耳朵,把着进房。众人随着脚跟儿走,围住婆娘问道:“张员外家赃
物,藏在那里?”婆娘只光着眼,不知那里说起。众人见婆娘不言不语,一齐掀
箱倾笼,搜寻了一回,虽有几件银钗饰和些衣服,并没赃证。李观察却待埋怨王
保,只见王保低着头,向床底下钻去,在贴壁床脚下解下一包儿,笑嘻嘻的捧将
出来。众人打开看时,却是八宝嵌花金杯一对,金镶玳瑁杯十只,北珠念珠一串。
张员外认得是土库中东西,还痛起来,放声大哭。连婆娘也不知这物事那里来的,
慌做一堆,开了口合不得,垂了手抬不起。众人不由分说,将一条索子,扣了婆
娘的颈。婆娘哭哭啼啼,将孩子寄在邻家,只得随着众人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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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再到马观察家,混乱了一场。又是王保点点搠搠,在屋檐瓦棂内搜出珍
珠一包、嵌宝金钏等物,张员外也都认得。两家妻小都带到府前,滕大尹兀自坐
在厅上,专等回话。见众人蜂拥进来,阶下列着许多赃物,说是床脚上、瓦棂内
搜出,见有张富识认是真。滕大尹大惊道:“常闻得捉贼的就做贼,不想王遵、
马翰真个做下这般勾当!”喝教这两家妻小监候,立限速拿正贼,所获赃物暂寄
库;首人在外听候,待赃物明白,照额领赏。张富磕头禀道:“小人是有碗饭吃
的人家,钱大王府中玉带跟由,小人委实不知。今小的家中被盗赃物,既有的据,
小人认了悔气,情愿将来赔偿钱府。望相公方便,释放小人和那两个主管,万代
阴德。”滕大尹情知张富冤枉,许他召保在外。王保跟张员外到家,要了他五百
贯赏钱去了。原来王保就是王秀,浑名“病猫儿”,他走得楼阁没赛。宋四公定
下计策,故事将禁魂张员外家土库中赃物,预教王秀潜地埋藏两家床头屋檐等处,
却教他改名王保,出首起赃。官府那里知道!
却说王遵、马翰正在各府缉获公事,闻得妻小吃了官司,急忙回来见滕大尹。
滕大尹不由分说,用起刑法,打得希烂,要他招承张富赃物。二人那肯招认?大
尹教监中放出两家的老婆来,都面面相觑,没处分辩。连大尹也委决不下,都发
监候。次日又拘张富到官,劝他:“且将己财赔了钱大王府中失物,待从容退赃
还你。”张富被官府逼勒不过,只得承认了。归家思想,又恼又闷,又不舍得家
财,在土库中自缢而死。可惜有名的禁魂张员外,只为“慳吝”二字,惹出大祸,
连性命都丧了。那王七殿直王遵、马观察马翰,后来俱死于狱中。
这一班贼盗,公然在东京做歹事,饮美酒,宿名娼,没人奈何得他。那时节
东京扰乱,家家户户,不得太平。直待包龙图相公做了府尹,这一班贼盗,方才
惧怕,各散去讫,地方始得宁静。有诗为证,诗云:
只因贪吝惹非殃,引到东京盗贼狂。亏杀龙图包大尹,始知好官自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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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卷 梁武帝累修归极乐


香雨琪园百尺梯,不知窗外晓莺啼。觉来悟定胡麻熟,十二峰前月未西。这
诗为齐明帝朝盱眙县光化寺一个修行的,姓范,法名普能而作。这普能前世,原
是一条白颈曲蟮,生在千佛寺大通禅师关房前天井里面。那大通禅师坐关时刻,
只诵《法华经》。这曲蟮偏有灵性,闻诵经便舒头而听。那禅师诵经三载,这曲
蟮也听经三载。忽一日,那禅师关期完满,出来修斋礼佛,偶见关房前草深数尺,
久不芟除,乃唤小沙弥将锄去草。小沙弥把庭中的草去尽了,到墙角边,这一锄
去得力大,入土数寸。却不知曲蟮正在其下,挥为两段。小沙弥叫声:“阿弥陀
佛!今日伤了一命,罪过,罪过!”掘些土来埋了曲蟮,不在话下。
这曲蟮得了听经之力,便讨得人身,生于范家。长大时,父母双亡,舍身于
光化寺中,在空谷禅师座下,做一个火工道人。其人老实,居香积厨下,煮茶做
饭,殷勤伏事长老;便是众僧,也不分彼此,一体相待。普能虽不识字,却也硬
记得些经典,只有《法华经》一部,背诵如流。晨昏早晚,一有闲空之时,着实
念诵修行。在寺三十馀年,闻得千佛寺大通禅师坐化去了,去得甚是脱洒,动了
个念头,来对长老说:“范道在寺多年,一世奉斋,并不敢有一毫贪欲,也不敢
狼籍天物。今日拜辞长老回首,烦乞长老慈悲,求个安身去处。”说了,下拜跪
着。长老道:“你起来,我与你说,你虽是空门修行,还不晓得灵觉门户,你如
今回首去,只从这条寂静路上去,不可落在富贵套子里。差了念头,求个轮回也
不可得。”范道受记了,相辞长老,自来香积厨下沐浴。穿些洁净衣服,礼拜诸
佛天地父母,又与众僧作别。进到龛子里,盘膝坐下,便闭着双眼去了。
众僧都与他念经,叫工人扛这龛子到空地上,正要去请长老下火,只听到殿
上撞起钟来,长老忙使人来说道:“不要下火!”长老随即也抬乘轿子,来到龛
子前。叫人开了龛子门,只见范道又醒转来了,依先开了眼,只立不起来,合掌
向长老说:“适才弟子到一个好去处,进在红锦帐中,且是安稳。又听得钟鸣起
来,有个金身罗汉,把弟子一推,跌在一个大白莲池里。吃这一惊,就醒转来。
不知有何法旨?”长老说道:“因你念头差了,故投落在物类;我特地唤醒你来,
再去投胎。”又与众僧说:“山门外银杏树下,掘开那青石来看。”众僧都来到
树下,掘起那青石来看,只见一条小火赤链蛇,才生出来的,死在那里。众僧见
了,都惊异不已,来回覆长老,说:“果有此事!”长老叫上首徒弟与范道说:
“安净坚守,不要妄念,去投个好去处。轮回转世,位列侯王帝主;修行不怠,
方登极乐世界。”范道受记了,挣着高高的念声“南无阿弥陀佛”,便合了眼。
众僧来请长老下火,长老穿上如来法衣,一乘轿子,抬到范道龛子前,分付范道
如何。偈曰:“范道范道,每日厨灶。火里金莲,颠颠倒倒。”长老念毕了偈,
就叫人下火,只见括括杂杂的著将起来。众僧念声佛,只见龛子顶上,一道青烟
从火里卷将出来,约有数十丈高,盘旋回绕,竟往东边一个所在去了。
说这盱眙县东,有个乐安村。村中有个大财主,姓黄,名岐,家资殷富,不
用大秤小斗,不违例克剥人财,坑人陷人,广行方便,普积阴功。其妻孟氏,身
怀六甲,正要分娩。范道乘着长老指示,这道灵光竟投到孟氏怀里。这里范道圆
寂,那里孟氏就生下这个孩儿来。说这孩儿,相貌端然,骨格秀拔。黄员外四十
余岁无子,生得这个孩儿,就如得了若干珍宝一般,举家欢喜!好却十分好了,
只是一件:这孩儿生下来,昼夜啼哭,乳也不肯吃。夫妻二人忧惶,求神祈佛,
全然不验。
家中有个李主管对员外说道:“小官人啼哭不已,或有些缘故,不可知得。
离此间二十里,山里有个光化寺,寺里空谷长老,能知过去未来,见在活佛。员
外何不去拜求他?必然有个道理。”黄员外听说,连忙备盒礼信香,起身往光化
寺来。其寺如何?诗云:“山寺钟鸣出谷西,溪阴流水带烟齐。野花满地闲来往,
多少游人过石堤。”进到方丈里,空谷禅师迎接着,黄员外慌忙下拜,说:“新
生小孩儿,昼夜啼哭,不肯吃乳,危在须臾。烦望吾师慈悲,没世不忘。”长老
知是范道要求长老受记,故此昼夜啼哭。长老不说出这缘故来,长老对黄员外说
道:“我须亲自去看他,自然无事。”就留黄员外在方丈里吃素斋,与黄员外一
同乘轿,连夜来到黄员外家里。请长老在厅上坐了,长老叫:“抱出令郎来。”
黄员外自抱出来。长老把手摸着这小儿的头,在着小儿的耳朵,轻轻的说几句,
众人都不听得。长老又把手来摸着这小儿的头,说道:“无灾无难,利益双亲,
道源不替。”只见这小儿便不哭了。众人惊异,说道:“何曾见这些异事?真是
活佛超度!”黄员外说:“待周岁,送到上刹,寄名出家。”长老说:“最好。”
就与黄员外别了,自回寺里来。黄员外幸得小儿无事,一家爱惜抚养。
光阴捻指,不觉又是周岁。黄员外说:“我曾许小儿寄名出家。”就安排盒
子表礼,叫养娘抱了孩儿,两乘轿子,抬往寺里。来到方丈内,请见长老拜谢,
送了礼物。长老与小儿取个法名,叫做黄复仁;送出一件小法衣、僧帽,与复仁
穿戴。吃些素斋,黄员外仍与小儿自回家去。来来往往,复仁不觉又是六岁,员
外请个塾师教他读书。这复仁终是有根脚的,聪明伶俐,一村人都晓得他是光化
寺里范道化身来的,日后必然富贵。
这县里有个童太尉,见复仁聪明俊秀,又见黄家数百万钱财,有个女儿,与
复仁同年,使媒人来说,要把女儿许聘与复仁。黄员外初时也不肯定这太尉的女
儿,被童太尉再三强不过,只得下三百个盒子,二百两金首饰,一千两银子,若
干段匹色丝定了。也是一缘一会。说这女子聪明过人,不曾上学读书,便识得字,
又喜诵诸般经卷。为何能得如此?他却是摩诃迦叶祖师身边一个女侍,降生下来
了道缘的。初时,男女两个幼小,不理人事。到十五六岁,年纪渐长,两个一心
只要出家修行,各不愿嫁娶。黄员外因复仁年长,选日子要做亲。童小姐听得黄
家有了日子,要成亲,心中慌乱,忙写一封书,使养娘送上太太。书云:“切惟
《诗》重《摽梅》,礼端合卺。奈世情不一,法律难齐。紫玉志向禅门,不乐唱
随之偶;心悬觉岸,宁思伉俪之偕?一虑百空,万缘俱尽。禅灯一点,何须花烛
之辉煌?梵磬数声,奚取琴瑟之嘹亮?破盂甘食,敝衲为衣。泯色象于两忘,齐
生死于一彻。伏望母亲大人,大发慈悲,优容苦志:永谢为云神女,宁追奔月嫦
娥。佛果倘成,亲恩可报。莫问琼箫之响,长寒玉杵之盟。干冒台慈,幸惟怜鉴。”
养娘拿着小姐书,送上太太。太太接得这书,对养娘道:“连日因黄家要求做亲,
不曾着人来看小姐。我女儿因甚事,叫你送书来?”养娘把小姐不肯成亲,闲常
只是看经念佛要出家的事,说了一遍。太太听了这话,心中不喜,就使人请老爷
来看书。太太把小姐的书,送与太尉。太尉看了,说道:“没教训的婢子!男婚
女嫁,人伦常道。只见孝弟通于神明,那曾见修行做佛?”把这封书扯得粉粹,
骂道:“放屁,放屁!”大尉只依着黄家的日子,把小姐嫁过去。黄复仁与童小
姐两个,那日拜了花烛,虽同一房,二人各自歇宿。一连过了半年有馀,夫妇相
敬相爱,就如宾客一般。黄复仁要辞了小姐,出去云游。小姐道:“官人若出去
云游,我与你正好同去出家。自古道:妇人嫁了从夫。身子决不敢坏了。”复仁
见小姐坚意要修行,又不肯改嫁,与小姐说道:“恁的,我与你结拜做兄姊,一
同双修罢。”小姐欢喜,两个各在佛前礼拜。誓毕,二人换了粗布衣服,粗茶淡
饭,在家修行。黄员外看见这个模样,都不欢喜。恐怕被人笑耻,员外只得把复
仁夫妻二人,连一个养娘,两个梅香,都打发到山里西庄上冷落去处住下。夫妻
二人,只是看经念佛,参禅打坐。
三年有余。两个正在佛前长明灯下坐禅,黄复仁忽然见个美貌佳人,妖娇袅
娜,走到复仁面前,道个万福,说道:“妾是童太尉府中唱曲儿的如翠。太太因
大官人不与小姐同床,必然绝了黄家后嗣;二来不碍大官人修行,并无一人知觉。”
说罢,与复仁眷恋起来。复仁被这美貌佳人亲近如此,又听说道绝了黄门后嗣,
不觉也有些动心。随又想道:“童小姐比他十分娇美,我尚且不与他沾身,怎么
因这个女子,坏了我的道念?”才然自忖,只听得一声响亮,万道火光,飞腾缭
绕,复仁惊醒来。这小姐也却好放参,复仁连忙起来礼拜菩萨,又来礼拜小姐,
说道:“复仁道念不坚,几乎着魔,望姐姐指迷。”说这小姐,聪明过人,智慧
圆通,反胜复仁。小姐就说道:“兄弟被色魔迷了,故有此幻象。我与你除是去
见空谷祖师,求个解脱。”次日,两个来到光化寺中,来见长老。空谷说道:
“欲念一兴,四大无着;再求转脱,方始圆明。”因与复仁夫妻二人口号,如何:
跳出爱欲渊,渴饮灵山泉。夫也亡去住,妻也履福田。休休同泰寺,荷荷极乐天。
夫妻二人拜辞长老,回到西庄来,对养娘、梅香说:“我姊妹二人,今夜与你们
别了,各要回首。”养娘说道:“我伏事大官人、小姐数载,一般修行,如何不
带挈养娘同回首?”复仁说道:“这个勉强不得,恐你缘分不到。”养娘回话道:
“我也自有分晓。”夫妻二人沐浴了,各在佛前礼拜,一对儿坐化了。这养娘也
在房里不知怎么也回首去了。黄员外听得说,自来收拾。不在话下。
且说黄大官人精灵,竟来投在萧家;小姐来投在支家。渔湖有个萧二郎,在
齐为世胄之家,萧懿、萧坦之俱是一族。萧二郎之妻单氏,最仁慈积善,怀娠九
个月,将要分娩之时,这里复仁却好坐化。单氏夜里梦见一个金人,身长丈余,
兖服冕旒,旌旗羽雉,辉耀无比。一伙绯衣人,车从簇拥,来到萧家堂上歇下。
这个金身人,独自一人,进到单氏房里,望着单氏下拜。单氏惊惶,正要问时,
恍惚之间,单氏梦觉来,就生下一个孩儿来。这孩儿生下来便会啼啸,自与常儿
不群,取名萧衍。八九岁时,身上异香不散。聪明才敏,文章书翰,人不可及。
亦且长于谈兵,料敌制胜,谋无遗策。衍以五月五日生,齐时俗忌伤克父母,多
不肯举。其母密养之,不令其父知之。至是,始令见父。父亲说道:“五月儿刑
克父母,养之何为?”衍对父亲说道:“若五月儿有损父母,则萧衍已生九岁;
九年之间,曾有害于父母么?九岁之间,不曾伤克父母,则九岁之后,岂能刑克
父母哉?请父亲勿疑。”其父异其说,其惑稍解。其叔萧懿闻之,说道:“此儿
识见超卓,他日必大吾宗。”由此知其为不凡,每事亦与计议。
时有刺史李贲谋反,僣称越帝,置立官属。朝命将军杨瞟讨贲。杨瞟见李贲
势大,恐不能取胜,每每来问计于萧懿。懿说:“有侄萧衍,年虽幼小,智识不
凡,命世之才。我着人去请来,与他计议,必有个善处。”萧懿忙使人召萧衍来
见杨瞟。瞟见衍举止不常,遂致礼敬,虚心请问,要求破贲之策。衍说:“李贲
蓄谋已久,兵马精强,士众归向。足下以一旅之师与彼交战,犹如以肉投虎,立
见其败。闻贲跨据淮南,近逼广州。孙冏逗遛取罪,子雄失律赐死,贲志骄意满,
不复顾忌。足下引大军屯于淮南,以一军与陈霸先,抄贲之后;略出数千之众,
与贲接战,勿与争强,佯败而走,引至淮南大屯之所。且淮南芦苇深曲,更兼地
湿泥泞,不易驰聘,足下深沟高垒,不与接战,坐毙其锐。候得天时,因风纵火;
霸先从后断其归路,诈为贲军逃溃,袭取其城。贲进退无路,必成擒矣。”瞟闻
衍言,叹异惊伏,拜辞而去。杨瞟依衍计策,随破了李贲。萧衍名誉益彰,远近
羡慕,人乐归向。
衍有大志。一日,齐明帝要起兵灭魏,又恐高欢这枝人马强众,不敢轻发,
特遣黄门召衍入朝问计。萧衍随着使者进到朝里,见明帝,拜舞已毕。明帝虽闻
萧衍大名,却见衍年纪幼小,说道:“卿年幼望重,何才而能?”萧衍回奏道:
“学问无穷,智识有限,臣不敢以才事陛下。”明帝悚然启敬,不以小儿待之。
因与衍计议:“要伐魏灭尔朱氏,只是高欢那厮,士众兵强,故与卿商议。”衍
奏道:“所谓众者,得众人之死;所谓强者,得天下之心。今尔朱氏凶暴狡猾,
淫恶滔天;高欢反覆挟诈,窃窥不轨,名虽得众,实失士心。况君臣异谋,各立
党与,不能固守其常也。陛下选将练兵,声言北伐,便攻其东。彼备其东,我罢
其战。今年一师,明年一旅,日肆侵扰,使彼不安,自然困毙。且上下不和,国
必内乱。陛下因其乱而乘之,蔑不胜矣。”明帝闻言大悦,留衍在朝。引入宫内,
皇后妃嫔时常相见,与衍日亲日近。衍赞画既多,勚劳日积,累官至雍州刺史。
后至齐主宝卷,惟喜游嬉,荒淫无度,不接朝士,亲信宦官。萧衍闻之,谓
张弘策曰:“当今始安王遥光、徐孝嗣等,六贵同朝,势必相乱;况主上慓虐嫌
忌,赵王伦反迹已形。一朝祸发,天下土崩,不可不为自备。”于是衍乃密修武
备,招聚骁勇数万;多伐竹木,沉之檀溪;积茅如冈阜。齐主知萧衍有异志,与
郑植计议,欲起兵诛衍。郑植奏道:“萧衍图谋日久,士马精强,未易取也。莫
若听臣之计,外假加爵温旨,衍必见臣,因而刺杀之。一匹夫之力耳,省了许多
钱粮兵马。”齐主大喜!即便使郑植到雍州来,要刺杀萧衍。惊动了光化寺空谷
长老,知道此事,就托个梦与萧衍:长老拿着一卷天书,书里夹着一把利刃,递
与萧衍。衍醒来,自想道:“明明的一个僧人,拿这夹刀的一卷天书与我,莫非
有人要来刺我么?明日且看如何。”只见次日有人来报道朝廷使郑植赉诏书要加
爵一事。萧衍自说道:“是了。”且不与郑植相见,先使人安排酒席,在宁蛮长
史郑绍寂家里,都埋伏停当了,与郑植相见。说道:“朝廷使卿来杀我,必有诏
书。”郑植赖道:“没有此事。”萧衍喝一声道:“与我搜看。”只见帐后跑出
三四十个力士,就把郑植拿下,身边搜出一把快刀来,又有杀衍的密诏。萧衍大
怒!说道:“我有甚亏负朝廷,如何要刺杀我?”连夜召张弘策计议起兵。建牙
树旗,选集甲士二万馀人,马千馀匹,船三十馀艘,一齐杀出檀溪来。昔日所贮
下竹木、茅草,葺束立办。又使王茂、曹景宗为先锋,军至汉口,乘着水涨,顺
流进兵,就袭取了嘉湖地方。
且说郢城与鲁城,这两个城是嘉湖的护卫,建康的门户。今被王先锋袭取了
嘉湖,这两处守城官,心胆惊落,料道敌不过,彼此相约投降。这建康就如没了
门户的一般,无人敢敌,势如破竹,进克建康。兵至近郊,齐主游骋如故,遣将
军王珍国等,将精兵十万陈于朱雀航。被吕僧珍纵火焚烧其营,曹景宗大兵乘之,
将士殊死战,鼓噪震天地。珍国等不能抗,军遂大败。衍军长驱进至宣阳门,萧
衍兄弟子侄皆集。将军徐元瑜以东府城降,李居士以新亭降。十二月,齐人遂弑
宝卷。萧衍以太后令,追废宝卷为东昏侯,加衍为大司马,迎宣德太后入宫称制。
衍寻自为国相,封梁国公,加九锡。黄复仁化生之时,却原来养娘转世为范云,
二女侍一转世为沈约,一转世为任昉,与梁公同在竟陵王西府为官,也是缘会,
自然义气相合。至是,梁公引云为谘议,约为侍中,昉为参谋。二年夏四月,梁
公萧衍受禅,称皇帝,废齐主为巴陵王,迁太后于别宫。
梁主虽然马上得了天下,终是道缘不断,杀中有仁,一心只要修行。梁主因
兵兴多故,与魏连和。一日,东魏遣散骑常侍李谐来骋。梁主与谐谈久,命李谐
出得朝,更深了,不及还宫,就在便殿斋阁中宿歇。散了宫嫔诸官,独自一个默
坐,在阁儿里开着窗看月。约莫三更时分,只见有三五十个青年使人,从甬巷中
走到阁前来。内有一个口里唱着歌,歌:“从入牢笼羁绊多,也曾罹毕走洪波。
可怜明日庖丁解,不复辽东《白蹢歌》。”梁主听这歌,心中疑惑。这一班人
走近,朝着梁主叩头,奏道:“陛下仁民爱物,恻隐慈悲。我等俱是太庙中祭祀
所有牲体,百万生灵,明日一时就杀。伏愿陛下慈悲,敕宥某等苦难,陛下功德
无量。”梁主与青衣使人说道:“太庙一祭,朕如何知道杀戳这许多牲体?朕实
不忍。来日朕另有处。”这青衣人一齐叩头哀祈,涕泣而去。梁主次日早朝,与
文武各官说昨夜斋阁中见青衣之事。又说道:“宗庙致敬,固不可已;杀戳屠毒,
朕亦不忍。自今以后,把粉面代做犠牲,庶使祀典不废,仁恻亦存,两全无害,
永为定制。”谁敢违背!
梁主每日持斋奉佛。忽夜间梦见一伙绛衣神人,各持旌节,祥麟凤辇,千百
诸神,各持执事护卫,请梁主去游冥府。游到一个大宝殿内,见个金冠法服神人,
相陪游览。每到一殿,各有主事者都来相见。有等善人,安乐从容,优游自在,
仙境天堂,并无挂碍。有等恶人,受罪如刀山血海,拔舌油锅,蛇伤虎咬,诸般
罪孽。又见一伙蓝缕贫人,蓬头跣足,疮毒遍体,种种苦恼,一齐朝着梁主哀告:
“乞陛下慈悲超救!某等俱是无主孤魂,饥饿无食,久沉地狱。”梁主见说,回
曰:“善哉,善哉!待朕回朝,即超度汝等。”诸罪人皆哀谢。
末后,到一座大山。山有一穴,穴中伸出一个大蟒蛇的头来,如一间殿屋相
似,对着梁主昂头而起。梁主见了,吃一大惊!正欲退走,只见这蟒蛇张开血池
般口,说起话来,叫道:“陛下休惊,身乃郗后也。只为生前嫉妒心毒,死后变
成蟒身,受此业报。因身躯过大,旋转不便,每苦腹饥,无计求饱。陛下如念夫
妇之情,乞广作佛事,使妾脱离此苦,功德无量。”原来郗后是梁主正宫,生前
最妒,凡帝所幸宫人,百般毒害,死于其手者,不计其数。梁主无可奈何,闻得
鸧鹒鸟作羹,饮之可以治妒,乃命猎户每月责取鸧鹒百头,日日煮羹,充入御馔
进之,果然其妒稍减。后来郗后闻知其事,将羹泼了不吃,妒复如旧。今日死为
蟒蛇,阴灵见帝求救。梁主道:“朕回朝时,当与汝忏悔前业。”蟒蛇道:“多
谢陛下仁德。妾今送陛下还朝,陛下勿惊。”说罢,那蟒蛇舒身出来,大数百围,
其长不知几百丈。梁主吓出一身冷汗,醒来乃南柯一梦,咨嗟到晓。
次日朝罢,与众僧议设盂兰盆大斋,又造梁皇宝忏。说这盂兰盆大斋者,犹
中国言普食也,盖为无主饿鬼而设也;梁皇忏者,梁主所造,专为郗后忏悔恶业,
兼为众生解释其罪。冥府罪人,因梁主设斋、造经二事,即得超救一切罪业,地
狱为彼一空。梦见郗后如生前装束,欣然来谢道:“妾得陛下宝忏之力,已脱蟒
身生天,特来拜谢。”又梦见百万狱囚,皆朝着梁主拜谢,齐道:“皆赖陛下功
德,幸得脱离地狱。”
梁主以此奉佛益专,屡诏寻访高僧礼拜,阐明其教,未得其人。闻得有个榼
头和尚,精通释典,遣内侍降敕,召来相见。榼头和尚随着使命而来。武帝在便
殿,正与侍中沈约弈棋。内侍禀道:“奉敕唤榼头师已在午门外听旨。”适值武
帝用心在围棋上,算计要杀一段棋子,这里连禀三次,武帝全不听得,手持一个
棋子下去,口里说道:“杀了他罢。”武帝是说杀那棋子,内侍只道要杀榼头和
尚。应道:“得旨。”便传旨出午门外,将榼头和尚斩讫。武帝完了这局围棋,
沈约奏道:“榼头师已唤至,听宣久矣。”武帝忙呼内侍,教请和尚进殿相见。
内侍奏道:“已奉旨杀了。”武帝大惊!方悟杀棋时误听之故。乃问内侍道:
“和尚临刑,有何言语?”内侍奏道:“和尚说前劫为小沙弥时,将锄去草,误
伤一曲蟮之命。帝那时正做曲蟮。今生合偿他命,乃理之当然也。”武帝叹惜良
久,益信轮回报应之理。乃传旨厚葬榼头和尚。一连数日,心中怏怏不乐。
沈约窥知帝意,乃遣人遍访名僧。忽闻得有个圣僧,法号道林支长老,在建
康十里外结茅而居,在那里修行。乃奏知梁主,梁主即命侍中沈约去访其僧。约
旌旗车马,仆从都盛,势如山岳,慌动远近,一路传呼。道林自在庵中打坐,寂
然不动。沈约走到榻前说道:“和尚知侍中来乎?”道林张目说道:“侍中知和
尚坐乎?”沈约又说道:“和尚安身处所,那里得来的?”道林回话道:“出家
人去住无碍。”只说得这一声,这个庵,连里面僧人,一切都不见了,只剩得一
片白地。沈约吃这一惊不小,晓得真是圣僧,慌忙望空下拜道:“弟子肉眼凡庸,
烦望吾师慈悲。非约僣妄,乃朝廷所使,约不得不如此。”支公仍见沈约,就留
沈约吃些斋饭。沈约恳求弹旨指迷,支公与沈约口号公:“栗事护前,断舌何缘?
欲解阴事,赤章奏天。”纸后又写十来个“隐”字。
为何支公有此四句口号?一日,豫州献二寸五分大栗子,梁主与沈约各默书
栗子故事。沈约故意少书三事,乃云:“不及陛下。”出朝语人曰:“此公护前。”
盖言梁主护短也。后梁主知道,以此憾约。断舌之事:约与范云劝武帝受禅,约
病中梦齐和帝以剑割其舌。约恐惧,命道士密为赤章奏天,以禳其孽。都是沈约
的心事,无人知得,被支公说着了,沈约惊得一身冷汗,魂不附体。木呆了一会,
又再三拜问“隐”字之义。支公为何连写这十来个“隐”字?日后沈约身死,朝
议欲谥沈约为文侯。梁主恨约,不肯谥为文侯,说道:“情怀不尽为‘隐’。”
改其谥为隐侯。支公所书前二事,是沈约已往之事;后谥法一事,是沈约未来之
事,沈约如何便悟得出来?再三拜求,定要支公明示。支公说道:“天机不可尽
泄,侍中日后自应。”说罢,依先闭着眼坐去了。
沈约怅然而归。回见武帝,把支公变化之事,备细奏上武帝。武帝说道:
“世上真有仙佛,但俗人未晓耳。”武帝传旨:来日銮舆幸其庵。命集文武大臣,
起二万护卫兵,仪从卤簿,旗幡鼓吹,一齐出城,竟到庵里来迎支公。支公已先
知了,庵里都收拾停当,似有个起行的模样。武帝与沈约到得庵里,相见支公,
武帝屈尊下拜,尊礼支公为师。行礼已毕,支公说道:“陛下请坐,受和尚的拜。”
武帝说道:“那曾见师拜弟?”支公答道:“亦不曾见妻抗夫!”只这一句话头,
武帝听了,就如提一桶冷水,从顶门上浇下来,遍身苏麻。
此时武帝心地不知怎地忽然开明,就省悟前世黄复仁、童小姐之事。二人点
头解意,眷眷不已。武帝就请支公一同在銮舆里回朝,供养在便殿斋阁里。武帝
每日退朝,便到阁子中,与支公参究禅理,求解了悟。支公与武帝道:“我在此
终是不便,与陛下别了,仍到庵里去住。”武帝道:“离此间三十里,有个白鹤
山,最是清幽仙境之所。朕去建造个寺刹,请师傅到那里去住。”支公应允了。
武帝差官督造这个山寺,大兴工作,极土木之美。殿刹禅房,数千百间,资费百
万,取名同泰寺,夫妇同登佛地之意。四方僧人来就食者,千百余人。支公供养
在同泰寺,一年有余。
梁主有个昭明太子,年方六岁,能默诵五经,聪明仁孝。一日,忽然四肢不
举,口眼紧闭,不知人事。合宫慌张,来告梁主。遍召诸医,皆不能治。梁主道:
“朕得此子聪明,若是不醒,朕亦不愿生了。”举朝惊恐。东宫一班宫嫔宫属奏
道:“太子虽然不省人事,身体犹温,陛下何不去见支太师,问个备细如何?”
武帝忙排驾,到同泰寺见支公,说太子死去缘故。支公道:“陛下不须惊张,太
子非死也,是尸蹶也。昔秦穆公曾游天府,闻钧天之乐,七日而苏。赵简子亦游
于天,五日而苏。射熊之事,符契扁鹊之言,命董安于书于宫,今太子亦在天上
已四日矣。因忉利天有恒伽阿做青梯优迦会,为听仙乐忘返,被三足神乌啄了一
口。西王母已杀是乌,太子还在天上,我为陛下取来。”梁主下拜道:“若得太
子更生,朕情愿与太子一同舍身在寺出家。”支公言:“陛下第还宫,太子已苏
矣。”梁主急回朝,见太子复生,搂抱太子,父子大哭起来。又说道:“我儿,
因你蹶了这几日,惊得我死不得死,生不得生,好苦!”太子回话道:“我在天
上看做会,被神乌啄了手,上帝命天医与我敷药。正要在那里耍,被个僧人抱了
下来。”梁主说道:“这个师傅是支长老。明日与你去礼拜长老。”又说舍身之
事。梁主致斋三日,先着天厨官来寺里办下大斋,普济群生,报答天地。梁主与
太子就舍身在寺里。太子有诗一首,云:“粹宇迎阊阖,天衢尚未央。鸣辂和鸾
凤,飞旆入羊肠。谷静泉通峡,林深树奏琅。火树含日炫,金刹接天长。月迥塔
全见,烟生楼半藏。法雨香林泽,仁风颂圣王。皈依惟上乘,宿化喜陶唐。且进
香胡饭,山樱处处芳。长生容有外,诸福被遐方。”
梁主、太子在寺里一住二十余日,文武臣僚、耆老百姓都到寺里请梁主回朝,
梁主不允。太后又使宦官来请回朝,梁主也不肯回去。支公夜里与梁主说道:
“爱欲一念,转展相侵,与陛下还有数年魔债未完,如何便能解脱得去?陛下必
须还朝,了这孽缘,待时日到来,自无住碍。”梁主见说,依允。次日,各官又
来请梁主回朝。梁主与各官说:“朕已发誓舍身,今日又没缘故,便回了朝,这
是虚语。朕有个善处:如要朕回朝,须是各出些钱财,赎朕回去才可。朕舍得一
万两,各官舍一万两,太后舍一万两,都送在寺里来供佛斋僧,朕方可与太子回
朝。”各官、太后都送银子在寺里,梁主也发一万银子,送到寺里来,梁主才回
朝。
无多时,适有海西一个大秦犁鞬国,辖下有个条枝国。其人长八九尺,食生
物,最猛悍,如禽兽一般;又善为妖妄眩感,如吞刀吐火、屠人截马之术。闻得
梁主受禅,他却要起倾国人马,来与大梁归并。边海守备官闻知这个消息,飞报
与梁主知道。梁主见报,与文武官员商议:“别的要厮杀,都不打紧。若说这条
枝国人马,怎生与他对敌?如何是好?各官有能为朕领兵去敌得他,重加官职!”
各官听得说,都面面相看,无人敢去迎敌。侍中范云奏道:“臣等去同泰寺,与
道林长老求个善处道理。”梁主道:“朕须自去走一遭。”梁主慌忙命驾来到寺
里,礼拜支长老,把条枝国要来厮杀归并,备说一遍。支公说道:“不妨事。条
枝国要过四海,方才转洋入大海,一千七百里到得明州;明州过二三条江,才到
得建康。明州有个释迦真身舍利塔,是阿育王所造,藏释迦佛爪发舍利于塔中。
这塔寺非是无故而设,专为镇西海口子,使彼不得来暴中国,说不尽的好处。今
塔已倒坏了,陛下若把这塔依先修起来,镇压风水,老僧上祝释阿育王佛力护持,
条枝国人马,如何过得海来?”梁主见说,连忙差官修造释迦塔,要增高做九十
丈,刹高十丈,与金陵长干塔一般。钱粮工力,不计其数。
这里正好修造。说这大秦犁鞬王,催促条枝国,兴起十万人马,海船千艘,
精兵猛将,都过大海,要来厮并。道林长老入定时,见这景象。次日,来请梁主
在寺里,打个释迦阿育王大会。长老拜佛忏祝,武帝也释去御服,持法衣,行清
净大舍,素床瓦器,亲为礼拜讲经。你看这佛力浩大,非同小可!这里祈佛做会,
那条枝国人马,下得海,开船不到三四日,就阻了飓风,各船几乎覆没。躲得在
海中一个阿耨屿岛里住下,等了十余日,风息了,方敢开路。不到一会间,风又
发了,白浪滔天,如何过得来?仍旧回洋,躲在岛里。不开船,便无风;若要开
船,就有风。条枝国大将军乾笃说道:“却不是古怪?不开船,便无风;一要开
船,风就发起来,还是中国天子福分。天若容我们去厮并,看这光景,便过得海,
也未必取胜他们,不若回了兵罢!”把船回得洋时,风也没了,顺顺的放回去。
乾笃领着众头目,来见大秦国王满屈,备说这缘故。满屈说道:“中国天子弘福!
我们终是小邦,不可与大国抗礼。”令乾笃领几个头目,修一通降表,进贡狮子、
犀牛、孔雀、三足雉、长鸣鸡,一班夷官来朝拜进贡。梁主见乾笃说阻风不敢过
海一事,自知修塔的佛力,以此深信释教,奉事益谨。
梁王恃中国财力,欲并二魏,遂纳侯景之降。景事东魏高欢。景左足偏短,
不长弓马,而谋算诸将莫及,尝与高欢言:“愿得精兵三万,横行天下,渡江缚
取萧老,公为太平主。”欢大喜!使将兵十万,专制河南。适欢死,梁主因欢子
高澄素与景不和,用反间高澄,澄果疑景,诈为欢书召景。景发书知澄诈,遂据
河南叛魏。景遂使郎中丁和奉降表于梁主,举河南十三州归附。梁主正月丁卯夜,
梦中原牧守皆以地来降。次日,见朱异说梦中之事,异奏道:“此宇内混一之兆
也。”及丁和奉降表见梁主,言景定降计,实是正月乙卯。梁主益神其事,遂纳
景降,封景为河南王,又发兵马助景。那里晓得侯景反复凶人?他知道临贺王萧
正德,屡以贪暴得罪于梁主,正德阴养死士,只愿国家有变。景因致书于正德,
书云:“天子年尊,奸臣乱国。大王属当储贰,今被废黜。景虽不才,实思自效。”
正德得书大喜,暗地与景连和,又致书与景,书云:“仆为其内,公为其外,何
为不济?事机在速,今其时矣。”
说这侯景与正德密约,遂诈称出猎起兵。十月,袭谯州,执刺史萧泰。又攻
破历阳,太守庄铁以城投降,因说侯景曰:“国家承平岁久,人不习战斗。大王
举兵,内外震骇。宜乘此际,速趋建康,兵不血刃,而成大功。若使朝廷徐得为
备,使羸兵千人,直据采石,虽有精甲百万,不能济矣。”景闻大悦!遂以铁为
导引。梁主不知正德与景暗通,反令正德督军屯丹阳。正德遣大船数十艘,诈称
载荻,暗济景众。侯景得渡,遂围台城,昼夜攻城不息,被董勋引景众登城,就
据了台城。把梁主拘于太极东堂,以五百甲士防卫内外,周围铁桶相似。
景遂入宫,恣意肆取宫中宝玩珍鼎、前代法器之类,又选美好宫嫔、名姬千
数,悉归于己。景阴体弘壮,淫毒无度,夜御数十人,犹不遂其所欲。闻溧阳公
主音律超众,容色倾国,欲纳为妃。遂使小黄门田香儿,以紫玉软丝同心结儿一
奁,并合欢水果,盛以金泥小盒,密封遗公主。公主启看,左右皆怒,劝主碎其
盒,拒而不纳。公主曰:“不然,非尔辈所知。侯王天下豪杰,父王昔曾梦狝猴
升御榻,正应今日。我不束身归侯王,则萧氏无遗类矣。”遂以双凤名锦被、珊
瑚嵌金交莲枕遗侯景。景见田香儿回奏,大悦!遣亲近左右数十人迎公主。定情
之夕,景虽狎毒万端,主亦曲为忍受。日亲不移,致景宠结,得以颠倒是非,妨
于朝务。保全公族,主之力也。后王伟劝景废立,尽除衍族;主与伟忤,爱弛。
梁主既为侯景所制,不得来见支公,所求多不遂意。饮膳亦为所裁节,忧愤
成疾。口苦,索蜜不得,荷荷而殂,年八十六岁。景秘不发丧。支长老早已知道,
况时节已至,不可待也,在寺里坐化了。
且说梁湘东王绎痛梁主被景幽死,遂自称假黄钺大都督中外诸军,承制起兵,
来诛侯景。先使竟陵太守王僧辩领五千人马,来复台城。军到湘州地方,僧辩暗
令赵伯超来探听侯景消息。伯超恐路上不好行,装做个平常商人,行到柏桐尖山
边深林里走过,望见梁主与支公二人,各倚着一杖,缓缓的行来。伯超走近,见
了梁主,吃这一惊不小,连忙跪下奏道:“陛下与长老因甚到此?今要往何处去?”
梁主回答道:“朕功行已满,与长老往西天竺极乐国去。有封书寄与湘东王,正
没人可寄,卿可仔细收好,与朕寄去。”说了,梁主就袖中取出书,递与赵伯超。
伯超刚接得书,就不见了梁主与支公。后伯超探听侯景消息,回复王僧辩;忙将
书送上湘东王,说见梁主一事。湘东王拆开书看,是一首古风。诗云:
奸虏窃神器,毒痡流四海。嗟哉萧正德,为景所愚卖。
凶逆贼君父,不复为翊戴。惟彼湘东王,愤起忠勤在。
落星霸先谋,使景台城败。窜身依答仁,为鸱所屠害。
身首各异处,五子诛夷外。暴尸陈市中,争食民心快!
今我脱敝履,去住两无碍。极乐为世尊,自在兜利界。
篡逆安在哉?铁钺诛千载。
湘东王读罢是诗,泪涕潜流,不胜呜咽。后王僧辩、陈霸先攻破侯景,景竟
欲走吴依答仁。羊侃二子羊鸱杀之,暴景尸于市,民争食之,并骨亦尽。溧阳公
主亦食其肉,雪冤于天,期以自死。景五子皆被北齐杀尽。于诗无一不验。诗曰:
堪笑世人眼界促,只就目前较祸福。台城去路是西天,累世证明有空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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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卷 任孝子烈性为神


参透‘风流’二字禅,好姻缘作恶姻缘。痴心做处人人爱,冷眼观时个个嫌。
闲花野草且休拈,嬴得身安心自然。山妻本是家常饭,不害相思不费钱。
这首诗,单道着色欲乃忘身之本,为人不可苟且。
说话南宋光宗朝绍熙元年,临安府在城清河坊南首升阳库前,有个张员外,
家中巨富,门首开个川广生药铺。年纪有六旬,妈妈已故。止生一子,唤着张秀
一郎,年二十岁,聪明标致,每日不出大门,只务买卖。父母见子年幼,抑且买
卖其门如市,打发不开。铺中有个主管,姓任,名珪,年二十五岁。母亲早丧,
止有老父,双目不明,端坐在家。任珪大孝,每日辞父出,到晚才归参父,如此
孝道。祖居在江干牛皮街上。是年冬间,凭媒说合,娶得一妻,年二十岁,生得
大有颜色。系在城内日新桥河下做凉伞的梁公之女儿,小名叫做圣金。自从嫁与
任珪,见他笃实本分,只是心中不乐,怨恨父母,“千不嫁,万不嫁,把我嫁在
江干。路又远,早晚要归家不便。”终日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妆饰皆废。这任
珪又向早出晚归,因此不满妇人之意。
原来这妇人未嫁之时,先与对门周待诏之子名周得有奸。此人生得丰姿俊雅,
专在三街两巷,贪花恋酒,趋奉得妇人中意。年纪三十岁,不要娶妻,只爱偷婆
娘。周得与梁姐姐暗约偷期,街坊邻里,那一个不晓得?因此梁公、梁婆又无儿
子,没奈何,只得把女儿嫁在江干,省得人是非。这任珪是个朴实之人,不曾打
听仔细,胡乱娶了。不想这妇人身虽嫁了任珪,一心只想周得,两人余情不断。
荏苒光阴,正是:看见垂杨柳,回头麦又黄。蝉声犹未断,孤雁早成行。忽
一日,正值八月十八日潮生日,满城的佳人才子,皆出城看潮。这周得同两个弟
兄,俱打扮出候潮门。只见车马往来,人如聚蚁。周得在人丛中丢撇了两个弟兄,
潮也不看,一径投到牛皮街那任余家中来。原来任公每日只闭着大门,坐在楼檐
下念佛。周得将扇子柄敲门,任公只道儿子回家,一步步摸出来,把门开了。周
得知道是任公,便叫声:“老亲家,小子施礼了。”任公听着不是儿子声音,便
问:“足下何人?有何事到舍下?”周得道:“老亲家,小子是梁凉伞姐姐之子。
有我姑表妹嫁在宅上,因看潮,特来相访,令郎姐夫在家么?”任公双目虽不明,
见说是媳妇的亲,便邀他请坐。就望里面叫一声:“娘子,有你阿舅在此相访。”
这妇人在楼上正纳闷,听得任公叫,连忙浓添脂粉,插戴钗环,穿几件色服,三
步那做两步,走下楼来。布帘内瞧一瞧:“正是我的心肝情人!多时不曾相见。”
走出布帘外,笑容可掬,向前相见。这周得一见妇人,正是:分明久旱逢甘雨,
赛过他乡遇故知。只想洞房欢会日,那知公府献头时?两个并肩坐下。这妇人见
了周得,神魂飘荡,不能禁止,遂携周得手揭起布帘,口里胡说道:“阿舅,上
楼去说话。”这任公依旧坐在楼檐下板凳上念佛。
这两个人上得楼来,就抱做一团。妇人骂道:“短命的!教我思量得你成病。
因何一向不来看我?负心的贼!”周得笑道:“姐姐,我为你嫁上江头来,早晚
不得见面,害了相思病,争些儿不得见你。我如常要来,只怕你老公知道,因此
不敢来望你。”一头说,一头搂抱上床,解带卸衣,叙旧日海誓山盟,云情雨意。
正是:
情兴两和谐,搂定香肩脸贴腮。手捻香酥奶绵软,实奇哉!褪了裤儿脱绣鞋。
玉体靠郎怀,舌送丁香口便开。倒凤颠鸾云雨罢,嘱多才:明朝千万早些来。
这词名《南乡子》,单道其日间云雨之事。
这两个霎时云收雨散,各整衣巾。妇人搂住周得在怀里道:“我的老公早出
晚归,你若不负我心,时常只说相访。老子又瞎,他晓得什么!只顾上楼和你快
活,切不可做负心的。”周得答道:“好姐姐,心肝肉,你既有心于我,我决不
负于你;我若负心,教我堕阿鼻地狱,万劫不得人身。”这妇人见他设咒,连忙
捧过周得脸来,舌送丁香,放在他口里,道:“我心肝,我不枉了有心爱你。从
今后频频走来相会,切不可使我倚门而望。”道罢,两人不忍分别。只得下楼别
了任公,一直去了。妇人对任公道:“这个是我姑娘的儿子,且是本分淳善,话
也不会说,老实的人。”任公答道:“好,好。”妇人去灶前安排中饭与任公吃
了,自上楼去了,直睡到晚。任珪
回来,参了父亲,上楼去了,夫妻无话。睡到天明,辞了父亲,又入城而去。
俱各不题。
这周得自那日走了这遭,日夜不安,一心想念。歇不得两日,又去相会,正
是情浓似火。此时牛皮街人烟稀少,因此走动,只有数家邻舍,都不知此事。不
想周得为了一场官司,有两个月不去相望。这妇人淫心似火,巴不得他来;只因
周得不来,恹恹成病,如醉如痴。正是:乌飞兔劫,朝来暮往何时歇?女娲只会
炼石补青天,岂会熬胶粘日月?
倏忽又经元宵,临安府居民门首,紥缚灯棚,悬挂花灯,庆贺元宵。不期这
周得官事已了,打扮衣巾,其日巳牌时分,径来相望。却好任公在门首念佛,与
他施礼罢,径上楼来。袖中取出烧鹅熟肉,两人吃了,解带脱衣上床。如糖似蜜,
如胶似漆,恁意颠鸾倒凤,出于分外绸缪。日久不曾相会,两个搂做一团,不舍
分开。耽阁长久了,直到申牌时分,不下楼来。这任公肚中又饥,心下又气,想
道:“这阿舅今日如何在楼上这一日?”便在楼下叫道:“我肚饥了,要饭吃!”
妇人应道:“我肚里疼痛,等我便来。”任公忍气吞声,自去门前坐了,心中暗
想:“必有跷蹊,今晚孩儿回来问他。”这两人只得分散,轻轻移步下楼,款款
开门,放了周得去了。那妇人假意叫肚痛,安排些饭与任公吃了,自去楼上思想
情人。不在话下。
却说任珪到晚回来,参见父亲。任公道:“我儿且休要上楼去,有一句话要
问你。”任珪立住脚听。任公道:“你丈人丈母家有个甚么姑舅的阿舅,自从旧
年八月十八看潮来了这遭,以后不时来望,径直上楼去说话,也不打紧。今日早
间上楼,直到下午,中饭也不安排我吃。我忍不住叫你老婆,那阿舅听见我叫,
慌忙去了。我心中十分疑惑,往日常要问你,只是你早出晚回,因此忘了。我想
男子汉与妇人家在楼上一日,必有奸情之事。我自年老,眼又瞎,管不得,我儿
自己慢慢访问则个。”
任珪听罢,心中大怒,火急上楼。端的是:口是祸之门,舌为斩身刀。闭口
深藏舌,安身处处牢。当时任珪大怒上楼,口中不说,心下思量:“我且忍住,
看这妇人分豁。”只见这妇人坐在楼上,便问道:“父亲吃饭也未?”答应道:
“吃了。”便上楼点灯来,铺开被,脱了衣裳,先上床睡了。任珪也上床来,却
不倒身睡去,坐在枕边问那妇人道:“我问你家那有个姑长阿舅,时常来望你?
你且说是那个。”妇人见说,爬将起来,穿起衣裳,坐在床上,柳眉剔竖,娇眼
圆睁,应道:“他便是我爹爹结义的妹子养的儿子。我的爹娘记挂我,时常教他
来望我。有甚么半丝麻线?”便焦躁发作道:“兀谁在你面前说长道短来?老娘
不是善良君子、不裹头巾的婆婆!冫羊块砖儿也要落地。你且说,是谁说黄道黑,
我要和你会同问得明白。”任珪道:“你不要嚷!却才父亲与我说,今日甚么阿
舅,在楼上一日,因此问你则个。没事便罢休,不消得便焦躁。”一头说,一头
便脱衣裳自睡了。那妇人气喘气促,做神做鬼,假意儿装妖作势,哭哭啼啼道:
“我的父母没眼睛,把我嫁在这里。没来由教他来望,却教别人说是道非。”又
哭又说。任珪睡不着,只得爬起来,那妇人头边搂住了,抚恤道:“便罢休,是
我不是。看往日夫妻之面,与你陪话便了。”那妇人倒在任珪怀里,两个云情雨
意,狂了半夜。俱不题了。
任珪天明起来,辞了父亲入城去了。每日巴巴结结,早出晚回。那痴婆一心
只想要偷汉子,转转寻思:“要待何计脱身?只除寻事回到娘家,方才和周得做
一块儿,耍个满意。”日夜挂心,捻指又过了半月。
忽一日饭后,周得又来,拽开门儿径入,也不与任公相见,一直上楼。那妇
人向前搂住,低声说道:“叵耐这瞎老驴,与儿子说道,你常来楼上坐定说话。
教我分说得口皮都破,被我葫芦提瞒过了。你从今不要来,怎地教我舍得你?可
寻思计策,除非回家去,与你方才快活。”周得听了,眉头一簇,计上心来:
“如今屋上猫儿正狂,叫来叫去。你可漏屋处抱得一个来安在怀里,必然抓碎你
胸前。却放了猫儿,睡在床上啼哭。等你老公回来,必然问你。你说:‘你的好
爷,却来调戏我。我不肯顺他,他将我胸前抓碎了。’你放声哭起来,你的丈夫
必然打发你归家去。我每日得和你同欢同乐,却强如偷鸡吊狗,暂时相会。且在
家中住了半年三个月,即又再处。此计大妙!”妇人伏道:“我不枉了有心向你。
好心肠,有见识!”二人和衣倒在床上调戏了。云雨罢,周得慌忙下楼去了。正
是: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
那妇人伺候了几日,忽一日,捉得一个猫儿,解开胸膛,包在怀里。这猫儿
见衣服包笼,舒脚乱抓。妇人忍着疼痛,由他抓得胸前两奶粉碎。解开衣服,放
他自去。此是申牌时分,不做晚饭,和衣倒在床上,把眼揉得绯红,哭了叫,叫
了哭。
将近黄昏,任珪回来,参了父亲。到里面不见妇人,叫道:“娘子,怎么不
下楼来?”那妇人听得回了,越哭起来。任珪径上楼,不知何意,问道:“吃晚
饭也未?怎地又哭?”连问数声不应。那淫妇巧生言语,一头哭,一头叫道:
“问甚么!说起来妆你娘的谎子。快写休书,打发我回去,做不得这等猪狗样人!
你若不打发我回家去,我明日寻个死休!”说了又哭。任珪道:“你且不要哭,
有甚事?对我说。”这妇人爬将起来,抹了眼泪,擗开胸前,两你抓得粉碎,有
七八条血路。教丈夫看了,道:“这是你好亲爷干下的事!今早我送你出门,回
身便上楼来。不想你这老驴老畜生,轻手轻脚跟我上楼,一把双手搂住,摸我胸
前,定要行奸。吃我不肯,他便将手把我胸前抓得粉碎,那里肯放!我慌忙叫起
来,他没意思,方才摸下楼去了。教我眼巴巴地望你回来。”说罢,大哭起来,
道:“我家不是这般没人伦畜生驴马的事。”任珪道:“娘子低声!邻舍听得,
不好看相。”妇人道:“你怕别人得知,明日讨乘轿子,抬我回去便罢休。”任
珪虽是大孝之人,听了这篇妖言,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正是画虎
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罢罢,原来如此!可知道前日说你与甚么阿舅有
奸,眼见得没巴鼻,在我面前胡说。今后眼也不要看这老禽兽!娘子休哭,且安
排饭来吃了睡。”这妇人见丈夫听他虚说,心中暗喜!下楼做饭,吃罢去睡了。
正是:娇妻唤做枕边灵,十事商量九事成。
这任珪被这妇人情色昏迷,也不问爷却有此事也无,过了一夜,次早起来,
吃饭罢,叫了一乘轿子,买了只烧鹅,两瓶好酒,送那妇人回去。妇人收拾衣包,
也不与任公说知,上轿去了。抬得到家,便上楼去。周得知道便过来,也上楼去。
就搂做一团,倒在梁婆床上,云情雨意。周得道:“好计么?”妇人道:“端的
你好计策!今夜和你放心快活一夜,以遂两下相思之愿。”两个狂罢,周得下楼
去,要买办些酒馔之类。妇人道:“我带得有烧鹅美酒,与你同吃;你要买时,
只觅些鱼菜、时果足矣。”周得一霎时买得一尾鱼,一只猪蹄,四色时新果儿,
又买下一大瓶五加皮酒。拿来家里,教使女春梅安排完备,已是申牌时分。妇人
摆开卓子,梁公、梁婆在上坐了,周得与妇人对席坐了,使女筛酒。四人饮酒,
直至初更。吃了晚饭,梁公、梁婆二人下楼去睡了。
这两个在楼上,正是:欢来不似今日,喜来更胜当初。正要称意停眠整宿,
只听得有人敲门。正是:日间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这两个指望做一夜
快活夫妻,谁想有人敲门?春梅在灶前收拾未了,听得敲门,执灯去开门,见了
任珪,惊得呆了,立住脚头,高声叫道:“任姐夫来了!”周得听叫,连忙穿衣
径走下楼。思量无处躲避,想空地里有个东厕,且去东厕躲闪。这妇人慢慢下楼
道:“你今日如何这等晚来?”任珪道:“便是出城得晚,关了城门。欲去张员
外家歇,又夜深了,因此来这里歇一夜。”妇人道:“吃晚饭了未?”任珪道:
“吃了。只要些汤洗脚。”春梅连忙掇脚盆来,教任珪洗了脚。妇人先上楼,任
珪却去东厕里净手。时下有人拦住,不与他去便好。只因来上厕,争些儿死于非
命。正是:恩义广施,人生何处不相逢?冤仇莫结,路逢狭处难回避。
任珪刚跨上东厕,被周得劈头揪住,叫道:“有贼!”梁公、梁婆、妇人、
使女,各拿一根柴来乱打。任珪大叫道:“是我,不是贼!”众人不由分说,将
任珪痛打一顿。周得就在闹里一径走了。任珪叫得喉咙破了,众人方才放手。点
灯来看,见了任珪,各人都呆了。任珪道:“我被这贼揪住,你们颠倒打我,被
这贼走了。”众人假意埋冤道:“你不早说!只道是贼,贼到却走了。”说罢,
各人自去。任珪忍气吞声道:“莫不是藏甚么人在里面,被我冲破,到打我这一
顿?且不要慌,慢慢地察访。”听那更鼓已是三更,去梁公床上睡了。心中胡思
乱想,只睡不着。捱到五更,不等天明,起来穿了衣服便走。梁公道:“待天明
吃了早饭去。”任珪被打得浑身疼痛,那有好气?也不应他,开了大门,拽上了,
趁星光之下,直望候潮门来,却忒早了些,城门未开。城边无数经纪行贩,挑着
盐担,坐在门下等开门,也有唱曲儿的,也有说闲话的,也有做小买卖的。任珪
混在人丛中,坐下纳闷。
你道事有凑巧,物有偶然。正所谓:吃食少添盐醋,不是去处休去。要人知
重勤学,怕人知事莫做。当时任珪心下郁郁不乐,与决不下。内中忽有一人说道:
“我那里有一邻居梁凉伞家,有一件好笑的事。”这人道:“有什么事?”那人
道:“梁家有一个女儿,小名圣金,年二十馀岁。未曾嫁时,先与对门周待诏之
子周得通奸。旧年嫁在城外牛皮街卖生药的主管,叫做任珪。这周得一向去那里
来往,被瞎阿公识破,去那里不得了,昨日归在家里。昨晚周得买了嗄饭好酒,
吃到更尽。两个正在楼上快活,有这等的巧事!不想那女婿更深夜静,赶不出城,
径来丈人家投宿。奸夫惊得没躲避处,走去东厕里躲了。任拏却去东厕净手,你
道好笑么?那周得好手段!走将起来劈头将任珪揪住,到叫:‘有贼!’丈人、
丈母、女儿,一齐把任珪烂酱打了一顿,奸夫逃走了。世上有这样的异事!”众
人听说了,一齐拍手笑起来,道:“有这等没用之人!被奸夫淫妇安排,难道不
晓得?”这人道:“若是我,便打一把尖刀,杀做两段!那人必定不是好汉,必
是个煨脓烂板乌龟。”又一个道:“想那人不晓得老婆有奸,以致如此。”说了,
又笑一场。正是:情知语是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
当时任珪却好听得备细。城门正开,一齐出城,各分路去了。此时任珪不出
城,复身来到张员外家里来,取了三五钱银子,到铁铺里买了一柄解腕尖刀,和
鞘插在腰间。思量钱塘门晏公庙神明最灵,买了一只白公鸡,香烛纸马,提来庙
里,烧香拜告:“神圣显灵:任珪妻梁氏,与邻人周得通奸,夜来如此如此。”
前话一一祷告罢,将刀出鞘,提鸡在手,问天买卦:“如若杀得一个人,杀下的
鸡在地下跳一跳;杀他两个人,跳两跳。”说罢,一刀剁下鸡头,那鸡在地下一
连跳了四跳,重复从地跳起,直从梁上穿过,坠将下来,却好共是五跳。当时任
珪将刀入鞘,再拜:“望神明助力报仇。”化纸出庙,上街东行西走,无计可施。
到晚回张员外家歇了,没情没绪,买卖也无心去管。次日早起,将刀插在腰间,
没做理会处。欲要去梁家干事,又恐撞不着周得,只杀得老婆也无用,又不了事。
转转寻思,恨不得咬他一口。径投一个去处,有分教:任珪小胆番为大胆,善心
改作恶心;大闹了日新桥,鼎沸了临安府。正是: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
未保。
这任珪东撞西撞,径到美政桥姐姐家里。见了姐姐,说道:“你兄弟这两日
有些事故,爹在家没人照管,要寄托姐姐家中住几时,休得推故。”姐姐道:
“老人家多住些时也不妨。”姐姐果然教儿子去接任公,扶着来家。
这日,任珪又在街坊上串了一回。走到姐姐家,见了父亲,将从前事一一说
过。道:“儿子被这泼淫妇虚言巧语,反说父亲如何如何,儿子一时被惑,险些
堕他计中。这口气如何消得?”任公道:“你不要这淫妇便了,何须呕气?”任
拏道:“有一日撞在我手里,决无干休!”任公道:“不可造次。从今不要上他
门,休了他,别讨个贤会的便罢。”任珪道:“儿子自有道理。”辞了父亲并姐
姐,气忿忿的入城,恰好是黄昏时候。走到张员外家,将上件事一一告诉:“只
有父亲在姐姐家,我也放得心下。”张员外道:“你且忍耐,此事须要三思而行。
自古道:捉奸见双,捉贼见赃。倘或不了事,枉受了苦楚。若下在死囚牢中,无
人管你。你若依我说话,不强如杀害人性命?冤家只可解,不可结。”任珪听得
劝他,低了头,只不言语。员外教养娘安排酒饭相待,教去房里睡,明日再作计
较。任珪谢了。到房中寸心如割,和衣倒在床上,番来复去,延捱到四更尽了,
越想越恼,心头火按捺不住,起来抓紥身体急捷,将刀插在腰间,摸到厨下,轻
轻开了门,靠在后墙。那墙苦不甚高,一步爬上墙头。其时夏末秋初,其夜月色
正明如昼。将身望下一跳,跳在地上,道:“好了!”一直望丈人家来。
隔十数家,黑地里立在屋檐下,思量道:“好却好了,怎地得他门开?”踌
躇不决。只见卖烧饼的王公,挑着烧饼担儿,手里敲着小小竹筒过来。忽然丈人
家门开,走出春梅,叫住王公,将钱买烧饼。任珪自道:“那厮当死!”三步作
一步,奔入门里,径投胡梯边梁公房里来。掇开房门,拔刀在手,见丈人、丈母
俱睡着。心里想道:“周得那厮必然在楼上了。”按住一刀一个,割下头来,丢
在床前。正要上楼,却好春梅关了门,走到胡梯边,被任珪劈头揪住,道:“不
要高声;若高声,便杀了你。你且说,周得在那里?”那女子认得是任珪声音,
情知不好了。见他手中拿刀,大叫:“任姐夫来了!”任珪气起,一刀砍下头来,
倒在地下。慌忙大踏步上楼去杀奸夫、淫妇。正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天网
恢恢,疏而不漏。当时任珪跨上楼来,原来这两个正在床上狂荡,听得王公敲竹
筒,唤起春梅买烧饼,房门都不闭,卓上灯尚明,径到床边。妇人已知,听得春
梅叫,假做睡着。任珪一手按头,一手将刀去咽喉下切下头来,丢在楼板上。口
里道:“这口怒气出了,只恨周得那厮不曾杀得,不满我意。”猛想神前杀鸡五
跳,杀了丈人、丈母、婆娘、使女,只应得四跳,那鸡从梁上跳下来,必有缘故。
抬头一看,却见周得赤条条的伏在梁上。任拏叫道:“快下来,饶你性命!”那
时周得心慌,爬上去了;一见任珪,战战兢兢,慌了手脚,禁了爬不动。任珪性
起,从床上直爬上去,将刀乱砍。可怜周得,从梁上倒撞下来。任珪随势跳下,
踏住胸脯,搠了十数刀,将头割下。解开头发,与妇人头结做一处。将刀入鞘,
提头下楼。到胡梯边,提了使女头,来寻丈人、丈母头。解开头发,五个头结做
一块,放在地上。
此时东方大亮,心中思忖:“我今杀得快活,称心满意。逃走被人捉住,不
为好汉,不如挺身首官,便吃了一剐,也得名扬于后世。”遂开了门,叫两边邻
舍。对众人道:“婆娘无礼,人所共知。我今杀了他一家,并奸夫周得。我若走
了,连累高邻吃官司,如今起烦和你们同去出首。”众人见说未信,慌忙到梁公
房里看时,老夫妻两口俱没了头。胡梯边使女尸倒在那里。上楼看时,周得被杀
死在楼上,遍身刀搠伤痕数处,尚在血里。妇人杀在床上。众人吃了一惊!走下
楼来,只见五颗头结做一处。都道:“真好汉子!我们到官,依直与他讲就是。”
道犹未了,嚷动邻舍街坊,里正、缉捕人等,都来缚住任珪。任珪道:“不必缚
我,我自做自当,并不连累你们。”说罢,两手提了五颗头,出门便走。众邻舍
一齐跟定。满街男子妇人,不计其数来看,哄动满城人。只因此起有分教,任珪
正是:生为孝子肝肠烈,死作明神姓字香。
众邻舍同任珪到临安府,大尹听得杀人公事,大惊!慌忙升厅。两下公吏人
等排立左右,任珪将五个人头,行凶刀一把,放在面前,跪下告道:“小人姓任,
名珪,年二十八岁,系本府百姓,祖居江头牛皮街上。母亲早丧,止有老父,双
目不明。前年冬间,凭媒说合,娶到在城日新桥河下梁公女儿为妻,一向到今。
小人因无本生理,在卖生药张员外家做主管。早去晚回,日常间这妇人只是不喜。
至去年八月十八日,父亲在楼下坐定念佛。原来梁氏未嫁小人之先,与邻人周得
有奸。其日本人来家,称是姑舅哥哥来访,径自上楼说话。目常来往,痛父眼瞎
不明。忽日父与小人说道:‘甚么阿舅,常常来楼上坐,必有奸情之事。’小人
听得说,便骂婆娘。一时小人见不到,被这婆娘巧语虚言,说道老父上楼调戏。
因此三日前,小人打发妇人回娘家去了。至日,小人回家晚了,关了城门,转到
妻家投宿。不想奸夫见我去,逃躲东厕里。小人临睡,去东厕净手,被他劈头揪
住,喊叫有贼。当时丈人、丈母、婆娘、使女,一齐执柴乱打小人,此时奸夫走
了。小人忍痛归家,思想这口气没出处。不合夜来提刀入门,先杀丈人、丈母,
次杀使女,后来上楼杀了淫妇。猛抬头,见奸夫伏在梁上,小人爬上去,乱刀砍
死。今提五个首级首告,望相公老爷明镜。”大尹听罢,呆了半晌。遂问排邻,
委果供认是实。所供明白,大尹钧旨,令任珪亲笔供招。随即差个县尉,并公吏、
仵作人等,押着任拏到尸边检验明白。其日人山人海来看,险道神脱了衣裳,这
场话非同小可。
当日一齐同到梁公家,将五个尸首一一检验讫,封了大门。县尉带了一干人
犯,来府堂上回话道:“检得五个尸,并是凶身自认杀死。”大尹道:“虽是自
首,难以免责。”交打二十下,取具长枷枷了,上了铁鐐手肘,令狱卒押下死囚
牢里去;一干排邻回家。教地方公同作眼,将梁公家家财什物变卖了,买下五具
棺材,盛下尸首,听候官府发落。
且说任珪在牢内,众人见他是个好男子,都爱敬他,早晚饭食,有人意顾。
不在话下。
临安府大尹,与该吏商量:“任珪是个烈性好汉,只可惜下手忒狠了,周旋
他不得。”只得将文书做过,申呈刑部。刑部官奏过天子,令勘官勘得:本犯奸
夫淫妇,理合杀死。不合杀了丈人、丈母、使女,一家非死三人。着令本府待六
十日限满,将犯人就本地方凌迟示众。梁公等尸首烧化,财产入官。
文书到府数日,大尹差县尉率领仵作、公吏、军兵人等,当日去牢中取出任
珪。大尹将朝迁发落文书,教任珪看了。任珪自知罪重,低头伏死。大尹教去了
锁枷鐐肘,上了木驴。只见:四道长钉钉,三条麻索缚。两把刀子举,一朵纸花
摇。县尉人等,两棒鼓,一声锣,簇拥推着任珪,前往牛皮街示众。但见犯则牌
前引,棍棒后随。当时来到牛皮街,围住法场,只等午时三刻。其日看的人,两
行如堵。将次午时,真可作怪:一时间天昏地黑,日色无光,狂风大作,飞沙走
石,播土扬泥,你我不能相顾。看的人惊得四分五落,魄散魂飘。少顷,风息天
明。县尉并刽子众人看任珪时,绑索长钉,俱已脱落,端然坐化在木驴之上。众
人一齐发声道:“自古至今,不曾见有这般奇异的怪事!”监斩官惊得木麻,慌
忙令仵作、公吏人等,看守任拏尸首,自己忙拍马到临安府,禀知大尹。
大尹见说,大惊!连忙上轿,一同到法场看时,果然任珪坐化了。大尹径来
刑部禀知此事,着令排邻地方人等,看守过夜。明早奏过朝廷,凭圣旨发落。次
日巳牌时分,刑部文书到府:随将犯人任珪尸首,即时烧化,以免凌迟。县尉领
旨,就当街烧化。城里城外人,有千千万万来看,都说:“这样异事,何曾得见!
何曾得见!”
却说任公与女儿,知得任珪死了,安排些羹饭,外甥挽了瞎公公,女儿抬着
轿子,一齐径到当街祭祀了,痛哭一场。任珪的姐姐,教儿子挽扶着公公同回家,
奉亲过世。
话休絮烦。过了两月余,每遇黄昏,常时出来显灵。来往行人看见者,回去
便患病;备下羹饭纸钱当街祭献,其病即痊。忽一日,有一小儿来牛皮街闲耍,
被任珪附体起来。众人一齐来看,小儿说道:“玉帝怜吾是忠烈孝义之人,各坊
城隍、土地保奏,令做牛皮街土地。汝等善人,可就我屋基立庙,春秋祭祀,保
国安民。”说罢,小儿遂醒。当坊邻佑,看见如此显灵,那敢不信!即日敛出财
物,买下木植,将任珪基地盖造一所庙宇。连忙请一个塑佛高手,塑起任珪神像,
坐于中间处,虔备三牲福礼祭献。自此香火不绝,祈求必应,其庙至今尚存。后
人有诗题于庙壁,赞任珪坐化为神之事。诗云:铁销石朽变更多,只有精神永不
磨。除却奸淫拚自死,刚肠一片赛阎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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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卷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


白发苏堤老妪,不知生长何年。相随宝驾共南迁,往事能言旧汴。
前度君王游幸,一时询旧凄然。鱼羹妙制味犹鲜,双手擎来奉献。
说话大宋乾道淳熙年间,孝宗皇帝登极,奉高宗为太上皇。那时金邦和好,
四郊安静,偃武修文,与民同乐。孝宗皇帝时常奉着太上乘龙舟,来西湖玩赏。
湖上做买卖的,一无所禁,所以小民多有乘着圣驾出游,赶趁生意。只卖酒的,
也不止百十家。
且说有个酒家婆姓宋,排行第五,唤做宋五嫂,原是东京人氏,造得好鲜鱼
羹,京中最是有名的。建炎中,随驾南渡,如今也侨寓苏堤赶趁。一日,太上游
湖,泊船苏堤之下,闻得有东京人语音。遣内官召来,乃一年老婆婆。有老太监
认得他是汴京樊楼下住的宋五嫂,善煮鱼羹,奏知太上。太上题起旧事,凄然伤
感,命制鱼羹来献。太上尝之,果然鲜美,即赐金钱一百文。此事一时传遍了临
安府,王孙公子,家富巨室,人人来买宋五嫂鱼羹吃,那老妪因此遂成巨富。有
诗为证:
一碗鱼羹值几钱?旧京遗制动天颜。时人倍价来争市,半买君恩半买鲜。
又一日,御舟经过断桥,太上舍舟闲步,看见一酒肆精雅,坐启内设个素屏
风,屏风上写《风入松》词一首,词云:
“一春常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
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
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得春归去,馀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
移残酒,来寻陌上花钿。”
太上览毕,再三称赏,问酒保:“此词何人所作?”酒保答言:“此乃太学
生于国宝醉中所题。”太上笑道:“此词虽然做得好,但末句‘重移残酒’,不
免带寒酸之气。”因索笔,就屏上改云:“明日重扶残醉。”即日宣召于国宝见
驾,钦赐翰林待诏。那酒家屏风上添了御笔,游人争来观看,因而饮酒,其家亦
致大富。后人有诗,单道于国宝际遇太上之事。诗曰:
素屏风上醉题词,不道君王眄睐奇。若问姓名谁上达?酒家即是魏无知。
又有诗赞那酒家云:
御笔亲删墨未干,满城闻说尽争看。一般酒肆偏腾涌,始信皇家雨露宽。
那时南宋承平之际,无意中受了朝廷恩泽的不知多少。同时,又有文武全才,
出名豪侠,不得际会风云,被小人诬陷,激成大祸,后来做了一场没挞煞的笑话。
此乃命也,时也,运也。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话说乾道年间,严州遂安县有个富家,姓汪,名孚,字师中,曾登乡荐,有
财有势,专一武断乡曲,把持官府,为一乡之豪霸。因杀死人命,遇了对头,将
汪孚问配吉阳军去。他又夤缘魏国公张浚,假以募兵报效为由,得脱罪籍。回家
益治资产,复致大富。他有个嫡亲兄弟汪革,字信之,是个文武全才,从幼只在
哥哥身边居住。因与哥哥汪孚酒中争论,一句闲话,别口气只身径走出门,口里
说道:“不致千金,誓不还乡!”身边只带得一把雨伞,并无财物,思想:“那
里去好?我闻得人说,淮庆一路有耕冶可业,甚好经营。且到彼地,再作道理。
只是没有盘缠。”心生一计:自小学得些枪棒拳法在身,那时抓缚衣袖,做个把
势模样。逢着马头聚处,使几路空拳,
将这伞权为枪棒,撇个架子,一般有人喝采,赍发几文钱,将就买些酒饭用
度。
不一日,渡了扬子江。一路相度地势,直至安庆府。过了宿松,又行三十里,
地名麻地坡。看见荒山无数,只有破古庙一所,绝无人居,山上都是炭材。汪革
道:“此处若起个铁冶,炭又方便,足可擅一方之利。”于是将古庙为家,在外
纠合无籍之徒,因山作炭,卖炭买铁,就起个铁冶,铸成铁器,出市发卖。所用
之人,各有职掌,恩威并著,无不钦服。数年之间,发个大家事起来。遣人到严
州取了妻子,来麻地居住。起造厅屋千间,极其壮丽。又占了本处酤坊,每岁得
利若干。又打听望江县有个天荒湖方圆七十余里,其中多生鱼蒲之类。汪革承佃
为己业,湖内渔户数百,皆服他使唤,每岁收他鱼租。其家益富,独霸麻地一乡。
乡中有事,俱由他武断。出则佩刀带剑,骑从如云,如贵官一般。四方穷民,归
之如市,解衣推食,人人愿出死力。又将家财交结附近郡县官吏。若与他相好的,
酒杯来往;若与他作对的,便访求他过失,轻则遣人讦讼,败其声名,重则私令
亡命等于沿途劫害,无处踪迹。以此人人惧怕,交欢恐后。分明是:
郭解重生,朱家再出,气压乡邦,名闻郡国。
话分两头。却说江淮宣抚使皇甫倜,为人宽厚,颇得士心。招致四方豪杰,
就中选骁勇的,厚其资粮,朝夕训练,号为“忠义军”。宰相汤思退忌其威名,
要将此缺替与门生刘光祖。乃阴令心腹御史劾奏皇甫倜糜费钱粮,招致无赖凶徒,
不战不征,徒为他日地方之害。朝廷将皇甫倜革职,就用了刘光祖代之。那刘光
祖为人又畏懦,又刻薄,专一阿奉宰相,乃悉反皇甫倜之所为,将忠义军散遣归
田,不许占住地方生事。可惜皇甫倜几年精力,训练成军,今日一朝而散。这些
军士,也有归乡的,也有结伙走绿林中道路的。
就中单表二人,程彪、程虎,荆州人氏。弟兄两个,都学得一身好武艺,被
刘光祖一时驱逐,平日有的请受都花消了,无可存活,思想投奔谁好。猛然想起:
“洪教头洪恭,今住在太湖县南门仓巷口,开个茶坊。他也曾做军校,昔年相处
得好。今日何不去奔他,共他商议资身之策?”二人收拾行李,一径来太湖县寻
取洪恭。洪恭恰好在茶坊中,相见了,各叙寒温,二人道其来意。洪恭自思家中
蜗窄,难以相容。当晚杀鸡为黍,管待二人,送在近处庵院歇了一晚。次日,洪
恭又请二人到家中早饭,取出一封书信,说道:“多承二位远来,本当留住几时,
争奈家贫待慢。今指引到一个去处,管取情投意合,有个小小富贵。”二人谢别
而行。将书札看时,上面写道:“此书送至宿松县麻地坡汪信之十二爷开拆。”
二人依言,来到麻地坡,见了汪革,将洪恭书札呈上。汪革拆开看时,上写道:
“侍生洪恭再拜,字达信之十二爷阁下:自别台颜,时切想念!兹有程彪、程虎
兄弟,武艺超群,向隶籍忠义军。今为新统帅散遣不用,特奉荐至府,乞留为馆
宾,令郎必得其资益。外,敝县有湖荡数处,颇有出产,阁下屡约来看,何迟迟
耶?专候拨冗一临,若得之,亦美业也。”汪革看毕大喜!即唤儿子汪世雄出来
相见。置酒款待,打扫房屋安歇。自此程彪、程虎住在汪家,朝夕与汪世雄演习
弓马,点拨枪棒。
不觉三月有余,汪革有事欲往临安府去。二程闻汪革出门,便欲相别。汪革
问道:“二兄今往何处?”二程答道:“还到太湖会洪教头则个。”汪革写下一
封回书,寄与洪恭。正欲赍发二程起身,只见汪世雄走来,向父亲放道:“枪棒
还未精熟,欲再留二程过几时,讲些阵法。”汪革依了儿子言语,向二程说道:
“小儿领教未全,且屈宽住一两个月,待不才回家奉送。”二程见汪革苦留,只
得住了。
却说汪革到了临安府,干事已毕。朝中论传金虏败盟,诏议战守之策。汪革
投匦上书,极言向来和议之非。且云:“国家虽安,忘战必危。江淮乃东南重地,
散遣忠义军,最为非策。”末又云:“臣虽不才,愿倡率两淮忠勇,为国家前驱,
恢复中原,以报积世之仇,方表微臣之志。”天子览奏,下枢密院会议。这枢密
院官都是怕事的,只晓得临渴掘井,那会得未焚徙薪?况且布衣上书,谁肯破格
荐引?又未知金鞑子真个杀来也不,且不覆奏,只将温言好语,款留汪革在本府
候用。汪革因此逗留临安,急切未回。正是:将相无人国内虚,布衣有志枉嗟吁。
黄金散尽貂裘敝,悔向咸阳去上书。
话分两头。再说程彪、程虎二人住在汪家,将及一载,胸中本事,倾倒得授
与汪世雄,指望他重重相谢。那汪世雄也情愿厚赠,奈因父亲汪革,一去不回。
二程等得不耐烦,坚执要行,汪世雄苦苦相留了几遍。到后来,毕竟留不住了。
一时手中又值空乏,打并得五十两银子,分送与二人,每人二十五两,衣服一套,
置酒作别。席上汪世雄说道:“重承二位高贤屈留赐教,
本当厚赠,只因家父久寓临安,二位又坚执要去,世雄手无利权,只有些小
私财,权当路费。改日两位若便道光顾,尚容补谢。”二人见银两不多,大失所
望,口虽不语,心下想道:“洪教头说得汪家父子,万分轻财好义,许我个小富
贵,特特而来。淹留一载,只这般赍发起身!比着忠义军中请受,也争不多。早
知如此,何不就汪革在家时,即便相辞?也少不得助些盘费。如今汪革又不回来,
欲待再住些时,又吃过了送行酒了。”只得怏怏而别。临行时,与汪世雄讨封回
书与洪教头。汪世雄文理不甚通透,便将父亲先前写下这封书,递与二程,托他
致意。二程收了。汪世雄又送一程,方才转去。
当日二程走得困乏,到晚寻店歇宿。沽酒对酌,各出怨望之语。程虎道:
“汪世雄不是个三岁孩儿,难道百十贯钱钞,做不得主?直恁装穷推故,将人小
觑!”程彪道:“那孩子虽然轻薄,也还有些面情;可恨汪革特地相留,不将人
为意,数月之间,书信也不寄一个。只说待他回家奉送,难道十年不回,也等他
十年?”程虎道:“那些倚着财势,横行乡曲,原不是什么轻财好客的孟尝君。
只看他老子出外,儿子就支不动钱钞,便是小家样子。”程彪道:“那洪教头也
不识人。难道别没个相识,偏荐到这三家村去处?”二个一递一句,说了半夜,
吃得有八九分酒了,程虎道:“汪革寄与洪教头书,书中不知写甚言语,何不拆
来一看?”程彪真个解开包裹,将书取出,湿开封处看时,上写道:“侍生汪革
再拜,覆书子敬教师门下:久别怀念,得手书如对面,喜可知也。承荐二程,即
留与小儿相处。奈彼欲行甚促,仆又有临安之游,不得厚赠,有负水意。惭愧,
惭愧!”书尾又写细字一行,云:“别谕俟从临安回,即得践约,计期当在秋凉
矣。革再拜。”程虎看罢,大怒道:“你是个富家,特地投奔你一场,便多将金
帛结识我们,久后有相逢处。又不是雇工代役,算甚日子久近?却说道,‘欲行
甚促’,‘不得厚赠’,主意原自轻了。”程虎便要将书扯碎烧毁,却是程彪不
肯,依旧收藏了。说道:“洪教头荐我兄弟一番,也把个回信与他,使他晓得没
甚汤水。”程虎道:“也说得是。”当夜安歇无话。
次早起身,又行了一日。第三日,赶到太湖县,见了洪教头。洪恭在茶坊内
坐下,各叙寒温。原来洪恭向来娶下个小老婆,唤做细姨,最是帮家做活,看蚕
织绢,不辞辛苦,洪恭十分宠爱。只是一件,那妇人是勤苦作家的人,水也不舍
得一杯与人吃的。前次程彪、程虎兄弟来时,洪恭虽然送在庵院安歇,却费了他
朝暮两餐,被那妇人絮咶了好几日。今番二程又来,洪恭不敢延款了,又乏钱
相赠;家中存得几匹好绢,洪恭要赠与二程,料是细姨不肯,自到房中,取了四
匹,揣在怀里。刚出房门,被细姨撞见拦住道:“老无知,你将这绢往那里去?”
洪恭遮掩不过,只得央道:“程家兄弟是我好朋友,今日远来别我还乡,无物表
情,你只当权借这绢与我,休得违拗。”细姨道:“老娘千辛万苦,织成这绢,
不把来白送与人的。你自家有绢,自家做人情,莫要干涉老娘。”洪恭又道:
“他好意远来看我,酒也不留他吃三杯了,这四匹绢怎省得?我的娘,好歹让我
做主这一遭儿。待送他转身,我自来陪你的礼。”说罢就走。
细姨扯住衫袖,道:“你说他远来,有甚好意?前番白白里吃了两顿,今番
又做指望。这几匹绢,老娘自家也不舍得做衣服穿,他有甚亲情往来,却要送他?
他要绢时,只教他自与老娘取讨。”洪恭见小老婆执意不肯,又怕二程等久,只
得发个狠,洒脱袖子,径奔出茶坊来。惹得细姨喉急,发起话来道:“甚么没廉
耻的光棍,非亲非眷,不时到人家蒿恼!各人要达时务便好。我们开茶坊的人家,
有甚大出产?常言道:贴人不富自家穷。有我们这样老无知、老禽兽,不守本分,
惯一招引闲神野鬼上门闹炒!看你没饭在锅里时节,有那个好朋友,把一斗五升
来资助你?”故意走到屏风背后,千禽兽、万禽兽的骂。原来细姨在内争论时,
二程一句句都听得了,心中十分焦燥。又听得后来骂詈,好没意思,不等洪恭作
别,取了包裹便走。洪恭随后赶来,说道:“小妾因两日有些反目,故此言语不
顺,二位休得计较。这粗绢四匹,权折一饭之敬,休嫌微鲜。”程彪、程虎那里
肯受,抵死推辞。洪恭只得取绢自回。细姨见有了绢,方才住口。正是:从来阴
性吝啬,一文割舍不得。剥尽老公面皮,恶断朋友亲戚。
大抵妇人家勤俭惜财,固是美事,也要通乎人情。比如细姨一味慳吝,不存
丈夫体面,他自躲在房室之内,做男子的免不得出外,如何做人?为此恩变为仇,
招非揽祸,往往有之。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
闲话休题。再说程彪、程虎二人,初意来见洪教头,指望照前款留,他便细
诉心腹,再求他荐到个好去处,又作道理。不期反受了一场辱骂,思量没处出气。
所带汪革回书未投,想起书中有“别谕……候秋凉践约”等话,不知何事?心中
正恨汪革,“何不陷他谋叛之情,两处气都出了?好计,好计!只一件,这书上
原无实证,难以出首,除非如此如此。”二人离了太湖县,行至江州,在城外觅
个旅店,安放行李。
次日,弟兄两个改换衣装,到宣抚衙门前踅了一回。回来吃了早饭,说道:
“多时不曾上浔阳楼,今日何不去一看?”两个锁上房门,带了些散碎银两,径
到浔阳楼来。那楼上游人无数,二人倚栏观看,忽有人扯着程彪的衣袂,叫道:
“程大哥,几时到此?”程彪回头看,认得是府内惯缉事的,诨名叫做张光头。
程彪慌忙叫兄弟程虎,一齐作揖,说道:“一言难尽。且同坐吃三杯,慢慢的告
诉。”当下三人拣副空座头坐下,分付酒保取酒来饮。张光头道:“闻知二位在
安庆汪家做教师,甚好际遇!”程彪道:“甚么际遇?几乎弄出大事来!”便附
耳低言道:“汪革久霸一乡,渐有谋叛之意。从我学弓马战阵,庄客数千,都教
演精熟了,约太湖洪教头洪恭,秋凉一同举事。教我二人纠合忠义军旧人为内应,
我二人不从,逃走至此。”张光头道:“有甚证验?”程虎道:“见有书札,托
我回复洪恭,我不曾替他投递。”张光头道:“书在何处?借来一看。”程彪道:
“在下处。”三人饮了一回,还了酒钱。张光头直跟二程到下处,取书看了。道:
“这是机密重情,不可泄漏。不才即当禀知宣抚司,二位定有重赏。”说罢,作
别去了。
次日,张光头将此事密密的禀知宣抚使刘光祖。光祖即捕二程兄弟置狱,取
其口词并汪革复洪恭书札,密地飞报枢密府。枢密府官大惊!商量道:“汪革见
在本府候用,何不擒来鞫问?”差人去拿汪革时,汪革已自走了。原来汪革素性
轻财好义,枢密府里的人,一个个和他相好,闻得风声,预先报与他知道,因此
汪革连夜逃回。枢密府官见拿汪革不着,愈加心慌,便上表奏闻天子。天子降诏,
责令宣抚使捕汪革、洪恭等。宣抚司移文安庆李太守,转行太湖、宿松二县,拿
捕反贼。
却说洪恭在太湖县广有耳目,闻风先已逃避无获。只有汪革家私浩大,一时
难走。此时宿松县令正缺,只有县尉姓何,名能,是他权印。奉了郡檄,点起士
兵二百余人,望麻地进发。行未十里,何县尉在马上思量道:“闻得汪家父子骁
勇,更兼冶户鱼户,不下千余,我这一去,可不枉送了性命?”乃与士兵都头商
议,向山谷僻处屯住数日,回来禀知李太守,道:“汪革反谋,果是真的。庄上
器械精利,整备拒捕。小官寡不敌众,只得回军。伏乞钧旨,别差勇将前去,方
可成功。”
李公听信了,便请都监郭择商议。郭择道:“汪革武断一乡,目无官府,已
非一日。若说反叛,其情未的。据称拒捕,何曾见官兵杀伤?依起愚见,不须动
兵,小将不才,情愿挺身到彼,观其动静。若彼无叛情,要他亲到府中分辨;他
若不来,剿除未晚。”李公道:“都监所言极当,即烦一行。须体察仔细,不可
被他瞒过。”郭择道:“小将理会得。”李公又问道:“将军此行,带多少人去?”
郭择道:“只亲随十余人足矣。”李公道:“下官将一人帮助。”即唤缉捕使臣
王立到来。王立朝上唱个喏,立于傍边。李公指着道:“此人胆力颇壮,将军同
他去时,缓急有用。”原来郭择与汪革素有交情,此行轻身而往,本要劝谕汪革,
周全其事。不期太守差王立同去,“他倚着上官差遣,便要夸才卖智。七嘴八张,
连我也不好做事了。”欲待推辞,不要他去,又怕太守疑心,只得领诺,怏怏而
别。
次早,王立抓紥停当,便去催促郭择起身。又向郭择道:“郡中捕贼文书,
须要带去。汪革这厮,来便来;不来时,小人同着都监一条麻绳,扣他颈皮。王
法无亲,那怕他走上天去!”郭择早有三分不乐,便道:“文书虽带在此,一时
不可说破,还要相机而行。”王立定要讨文书来看,郭择只得与他看了。王立便
要拿起,却是郭择不肯,自己收过,藏在袖里。当日郭择和王立都骑了马,手下
跟随的不上二十个人,离了郡城,望宿松而进。
却说汪革自临安回家,已知枢密院行文消息,正不知这场是非,从何而起。
却也自恃没有反叛实迹,跟脚牢实,放心得下。前番何县尉领兵来捕,虽不曾到
麻地,已自备细知道,这番如何不打探消息?闻知郡中又差郭都监来,带不满二
十人,只怕是诱敌之计,预戒庄客,大作准备。分付儿子汪世雄,埋伏壮丁伺候,
“倘若官兵来时,只索抵敌。”却说世雄妻张氏,乃太湖县盐贾张四郎之女,平
日最有智数,见其夫装束,问知其情,乃出房对汪革说道:“公公素以豪侠名,
积渐为官府所忌。若其原非反叛,官府亦自知之。为今之计,不若挺身出辨,得
罪犹小,尚可保全家门。倘一有拒捕之名,弄假成真,百口难诉,悔之无及矣。”
汪革道:“郭都监,吾之故人,来时定有商量。”遂不从张氏之言。
再说郭择到了麻地,径至汪革门首。汪革早在门外迎候,说道:“不知都监
驾临荒僻,失于远接。”郭择道:“郭某此来,甚非得已,信之必然相谅。”两
个揖让升厅,分宾坐定,各叙寒温。郭择看见两厢廊庄客往来不绝,明晃晃摆着
刀枪,心下颇怀悚惧。又见王立跟定在身旁,不好细谈。汪革开言问道:“此位
何人?”郭择道:“此乃太守相公所遣王观察也。”汪革起身,重与王立作揖,
道:“失瞻,休罪!”便请王立在厅侧小阁儿内坐下,差个主管相陪。其余从人
俱在门首空房中安紥。
一时间备下三席大酒:郭择客位一席,汪革主位相陪一席,王立另自一席。
余从满盘肉,大瓮酒,尽他醉饱。饮酒中间,汪革又移席书房中小坐,却细叩郭
择来意。郭择隐却郡檄内言语,只说道:“太守相公深知信之被诬,命郭某前来
劝谕。信之若藏身不出,便是无丝有线了;若肯至郡分辨,郭某一力担当。”汪
革道:“且请宽饮,却又理会。”郭择真心要周全汪革,乘王立不在眼前,正好
说话,连次催并汪革决计。汪革见逼得慌,愈加疑惑。
此时六月天气,暑气蒸人,汪革要郭择解衣畅饮,郭择不肯。郭择连次要起
身,汪革也不放,只管斟着大觥相劝。自己牌至申牌时分,席还不散。郭择见天
色将晚,恐怕他留宿,决意起身。说道:“适郭某所言,出于至诚,并无半字相
欺。从与不从,早早裁决,休得两相担误。”汪革带着半醉,唤郭择的表字道:
“希颜是我故人,敢不吐露心腹:某无辜受谤,不知所由。今即欲入郡参谒,又
恐郡守不分皂白,阿附上官,强入人罪,鼠雀贪生,人岂不惜命?今有楮券四百,
聊奉希颜表意,为我转限两三个月。我当向临安借贵要之力,与枢密院讨个人情。
上面先说得停妥,方敢出头。希颜念吾平日交情,休得推委。”郭择本不欲受,
只恐汪革心疑生变,乃佯笑道:“平昔相知,自当效力,何劳厚赐?暂时领受,
容他日璧还。”却待舒手去接那楮券,谁知王观察王立站在窗外,听得汪革将楮
券送郭择,自己却没甚贿赂,带着九分九厘醉态,不觉大怒!拍窗大叫道:“好
都监!枢密院奉圣旨着本郡取谋反犯人,乃受钱转限,谁人敢担这干系?”
原来汪世雄率领壮丁,正伏在壁后。听得此语,即时跃出,将郭择一索捆番,
骂道:“吾父与你何等交情,如何藏匿圣旨文书,吃骗吾父入郡,陷之死地?是
何道理?”王立在窗外听见势头不好,早转身便走。正遇着一条好汉,提着朴刀
拦住。那人姓刘,名青,绰号“刘千斤”,乃汪革手下第一个心腹家奴,喝道:
“贼子那里走!”王立拨出腰刀厮斗,夺路向前,早被刘青左臂上砍上一刀,王
立负痛而奔,刘青紧步赶上。只听得庄外喊声大举,庄客将从人乱砍,尽皆杀死。
王立肩胛上又中了一朴刀,情知逃走不脱,便随刀仆地,妆做僵死。庄客将挠钩
拖出,和众死尸一堆儿堆向墙边。汪革当厅坐下,汪世雄押郭择,当面搜出袖内
文书一卷。汪革看了大怒!喝教斩首。郭择叩头求饶,道:“此事非关小人,都
因何县尉妄禀拒捕,以致太守发怒。小人奉上官差委,不得已而来。若得何县尉
面对明白,小人虽死不恨。”汪革道:“留下你这驴头也罢,省得那狗县尉没有
了证见。”分付:“权锁在耳房中。”教汪世雄即时往炭山冶坊等处,凡壮丁都
要取齐听令。
却说炭山都是村农,怕事,闻说汪家造反,一个个都向深山中藏躲。只有冶
坊中大半是无赖之徒,一呼而集,约有三百余人,都到庄上,杀牛宰马,权做赏
军。庄上原有骏马三匹,日行数百里,价值千金。那马都有名色,叫做:惺惺骝、
小骢骡、番婆子。又平日结识得四个好汉,都是胆勇过人的。那四个?龚四八、
董三、董四、钱四二。其时也都来庄上,开怀饮酒,直吃到四更尽,五更初。众
人都醉饱了,汪革紥缚起来,真像个好汉:头总旋风髻,身穿白锦袍;<革翕>鞋兜
脚紧,裹肚系身牢。多带穿杨箭,高擎斩铁刀。雄威真罕见,麻地显英豪!汪革
自骑着番婆子,控马的用着刘青,又是一个不良善的,怎生模样?刚须环眼威风
凛,八尺长躯一片锦。千斤铁臂敢相持,好汉逢他打寒噤。汪革引着一百人为前
锋。董三、董四、钱四二共引三百人为中军。汪世雄骑着小骢骡,却教龚四八骑
着惺惺骝相随,引一百余人,押着郭都监为后队。分发已定,连放三个大<石充>,
一齐起身,望宿松进发,要拿何县尉。正是: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
离城约五里之近,天色大明。只见钱四二跑上前向汪革说道:“要拿一个县
尉,何须惊天动地!只消数人突然而入,缚了他来就是。”汪革道:“此言有理。”
就教钱四二押着大队屯住,单领董三、董四、刘青和二十余人前行。望见城濠边
一群小儿连臂而歌,歌曰:“二六佳人姓汪,偷个船儿过江。过江能几日?一杯
热酒难当。”歌之不已。汪革策马近前叱之,忽然不见,心下甚疑。到县前时,
已是早衙时分,只见静悄悄地,绝无动静。汪革却待下马,只见一个直宿的老门
子,从县里面唱着哩嗹花儿的走出,被刘青一把拿住,问道:“何县尉在那里?”
老门子答道:“昨日往东村勾摄公事未回。”汪革就教他引路。径出东门,约行
二十馀里,来到一所大庙,唤做福应侯庙,乃是一邑之香火。本邑奉事甚谨,最
有灵应。老门子指道:“每常官府下乡,只在这庙里歇宿,可以问之。”汪革下
马入庙。庙祝见人马雄壮,刀仗鲜明,正不知甚人,唬得尿流屁滚,跪地迎接。
汪革问他县尉消息,庙祝道:“昨晚果然在庙安歇,今日五更起马,不知去向。”
汪革方信老门子是实话,将他放了。就在庙里打了中火,遣人四下踪迹县尉,并
无的信。看看捱至申牌时分,汪革心中十分焦燥,教取火来,把这福应侯庙烧做
白地,引众仍回旧路。刘青道:“县尉虽然不在,却有妻小在官廨中。若取之为
质,何愁县尉不来?”汪革点头道:“是。”行至东门,尚未昏黑,只见城门已
闭。却是王观察王立不曾真死,负痛逃命入城,将事情一一禀知巡检。那巡检唬
得面如土色,一面分付闭了城门,防他罗唣;一面申报郡中,说汪革杀人造反,
早早发兵剿捕。
再说汪革见城门闭了,便欲放火攻门。忽然一阵怪风,从城头上旋将下来。
那风好不利害!吹得人毛骨俱悚,惊得那匹番婆子也直立嘶鸣,倒退几步。汪革
在马上大叫一声,直跌下地来。正是:
未知性命如何,先见四肢不举。
刘青见汪革坠马,慌忙扶起看时,不言不语,好似中恶模样,不省人事。刘
青只得抱上雕鞍,董三、董四左右防护,刘青控马而行。转到南门,却好汪世雄
引着二三十人,带着火把接应,合为一处。又行二里汪革方才苏醒。叫道:“怪
哉!分明见一神人,身长数丈,头如车轮,白袍金甲,身坐城堵上,脚垂至地,
神兵簇拥,不计其数,旗上明写‘福应侯’三字。那神人舒左脚踢我下马,想是
神道怪我烧毁其庙,所以为祸也。明早引大队到来,白日里攻打,看他如何?”
汪世雄道:“父亲还不知道,钱四二恐防累及,已有异心,不知与众人如何商议
了,他先洋洋而去,以后众人陆续走散,三停中已去了二停。父亲不如回到家中
再作计较。”汪革听罢,懊恨不已。
行至屯兵之地,见龚四八,所言相同。郭择还锁押在彼,汪革一时性起,拔
出佩刀,将郭择劈做两截。引众再回麻地坡来,一路上又跑散了许多人。到庄点
点人数,止存六十余人。汪革叹道:“吾素有忠义之志,忽为奸人所陷,无由自
明。初意欲擒拿县尉,究问根由,报仇雪耻;因借府库之资,招徕豪杰,跌宕江
淮,驱除这些贪官污吏,使威名盖世;然后就朝迁恩抚,为国家出力,建万世之
功业。今吾志不就,命也。”对龚四八等道:“感众兄弟相从不舍,吾何忍负累!
今罪犯必死,此身已不足惜。众兄弟何不将我绑去送官,自脱其祸?”龚四八等
齐声道:“哥哥说那里话!我等平日受你看顾大恩,今日患难之际,生死相依,
岂有更变!哥哥休将钱四二一例看待。”汪革道:“虽然如此,这麻地坡是个死
路,若官兵一到,没有退步。大抵朝迁之事,虎头蛇尾,且暂为逃难之计。倘或
天天可怜,不绝尽汪门宗祀,此地还是我子孙故业。不然,我汪革魂魄,亦不复
到此矣!”言讫,扑簌簌两行泪下。汪世雄放声大哭,龚四八等皆泣下,不能仰
视。汪革道:“天明恐有军马来到,事不宜迟矣。天荒湖有渔户可依,权且躲避。”
乃尽出金珠,将一半付与董三、董四,教他变姓易名,往临安行都为贾,布散流
言,说何县尉迫胁汪革,实无反情,只当公道不平,逢人分析。那一半付与龚四
八,教他领了三岁的孙子,潜往吴郡藏匿。“官府只虑我北去通虏,决不疑在近
地。事平之后,径到严州遂安县,寻我哥哥汪师中,必然收留。”乃将三匹名马
分赠三人。龚四八道:“此马毛色非凡,恐被人识破,不可乘也。”汪革道:
“若遗与他人,有损无益。”提起大刀,一刀一匹,三刀尽皆杀死。庄前庄后,
放起一把无情火,必必剥剥,烧得烈焰腾天。汪革与龚、董三人,就火光中洒泪
分别。世雄妻张氏,见三岁的孩儿去了,大哭一场,自投于火而死。若汪革早听
其言,岂有今日?正是: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有智妇人,赛过男子。汪革伤感
不已,然无可奈何了。天色将明,分付庄客:“不愿跟随的,听其自便。”引了
妻儿老少,和刘青等心腹三十余人,径投望江县天荒湖来。取五只渔船,分载人
口,摇向芦苇深处藏躲。
话分两头。却说安庆李太守见了宿松县申文,大惊!忙备文书各上司处申报;
一面行文各县,招集民兵剿贼。江淮宣抚司刘光祖将事情装点大了,奏闻朝迁。
旨意倒下枢密院:“着本处统帅约会各郡军马,合力剿捕,毋致蔓延。”刘光祖
各郡调兵,到者约有四五千之数。已知汪革烧毁房舍,逃入天荒湖内。又调各处
船兵,水陆并进。又支会平江一路,用兵邀截,以防走逸。那领兵官无非是都监、
提辖、县尉、巡检之类,素闻汪革骁勇,党与甚众,人有畏怯之心。陆军只屯住
在望江城外,水军只屯在里湖港口,抢掳民财,消磨粮饷,那个敢下湖捕贼?
住了二十余日,湖中并无动静。有几个大胆的乘个小撶船,哨探出去,望
见芦苇中烟火不绝,远远的鼓声敲响,不敢近视,依旧撶转。又过几日,烟火
也没了,鼓声也不闻了。水哨禀知军官,移船出港,筛锣擂鼓,摇旗呐喊而前,
扬入湖中。连打鱼的小船都四散躲过,并不见一只。向芦苇烟起处搜看时,鬼脚
迹也没一个了。但见几只破船上堆却木屑和草根,煨得船板焦黑。浅渚上有两三
面大鼓,鼓上缚着羊,连羊也饿得半死了。原来鼓声是羊蹄所击,烟火乃木屑。
汪革从湖入江,已顺流东去,正不知几时了。军官惧罪,只得将船追去。
行出江口,只见五个渔船,一字儿泊在江边,船上立着个汉子。有人认得这
船是天荒湖内的渔船,拢船去拿那汉子查问时,那汉子噙着眼泪,告诉道:“小
人姓樊,名速,川中人氏。因到此做些小商贩,买卖已毕,与一个乡亲同坐一只
大船,三日前来此江口,撞着这五个渔船。船上许多好汉,自称汪十二爷,要借
我大船安顿人口,将这五个小渔船相换。我不肯时,腰间拔出雪样的刀来便要杀
害,只得让与他去了。你看这个小船,怎过得川江?累我重复觅船,好不苦也!”
船上两个军官商量道:“眼见得换船的汪十二爷,便是汪革了。他人众已散,只
有两只大船,容易算计了,且放心赶去。”行至采石矶边,见江面上摆列战舰无
数,却是太平郡差出军官,领水军把截采石,盘诘行船,恐防反贼汪革走逸。打
听的实,两处军官相会。安庆军官说起汪革在湖中逃走入江,劫上两只大客船,
装载家小之事。“料他必从此过,小将跟寻下来,如何不见?”采石军官听说,
大惊顿足道:“我被这奸贼瞒过了也!前两日辰牌时分,果有两只大客船,船中
满载家小,其人冠带来谒,自称姓王,名中一,为蜀中参军,任满赴行都升补。
想来‘汪’字半边是‘王’字,‘革’字下截是‘中一’二字,此人正是汪革。
今已过去,不知何往矣!”两处军官度道:“失了汪革正贼,料瞒不过。”只得
从实申报上司。上司见汪革踪迹神出鬼没,愈加疑虑,请枢密院悬下赏格,画影
图形,各处张挂:“有能擒捕汪革者,给赏一万贯,官升三级;获其嫡亲家属一
口者,赏三千贯,官升一级。”
却说汪革乘着两只客船,径下太湖。过了数日,闻知官府挨捕紧急,料是藏
躲不了,将客船凿沉湖底,将家小寄顿一个打鱼人家,多将金帛相赠,约定一年
后来取。却教刘青跟随儿子汪世雄,间道往无为州漕司出首,说:“父亲原无反
情,特为县尉何能陷害,见今逃难行都,乞押去追寻,免致兴兵调饷。此乃保全
家门之计,不可迟滞。”世雄被父亲所逼,只得去了。漕司看了汪世雄首词,问
了备细,差官锁押到临安府,挨获汪革;一面禀知枢密等院衙门去讫。
却说汪革发脱家小,单单剩得一身,改换衣装,径望临安而走。在城外住了
数日,不见儿子世雄消息,想起城北厢官白正,系向年相识,乃夜入北关,叩门
求见。白正见是汪革,大惊,便欲走避。汪革扯住说道:“兄长勿疑,某此来束
手投罪,非相累也。”白正方才心稳,开言问道:“官府捕足下甚急,何为来此?”
汪革将冤情告诉了一遍:“如今愿借兄长之力,得诣阙自明,死亦无恨。”白正
留汪革住了一宿,次早报知枢密府,遂下于大理院狱中。狱官拷问他家属何在,
及同党之人姓名。汪革道:“妻小都死于火中,只有一子名世雄,一向在外做客,
并不知情。庄丁俱是村民,各各逃命去讫,亦不记姓名。”狱官严刑拷讯,终不
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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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36 | 显示全部楼层
却说白正不愿领赏,记功升官,心下十分可怜汪革,一应狱中事体,替他周
旋。临安府闻说反贼汪革投到,把做异事传播。董三、董四知道了,也来暗地与
他使钱,大尹院上官吏都得了贿赂,汪革稍得宽展,遂于狱中上书。大略云:
“臣汪革,于某年某月投匦献策,愿倡率两淮忠义,为国家前驱破虏,恢复中原。
臣志在报国如此,岂有贰心?不知何人谤臣为反,又不知所指何事?愿得其人与
臣面质,使臣心迹明白,虽死犹生矣。”天子见其书,乃诏九江府押送程彪、程
虎二人,到行都并下大理鞫问。其时无为州漕司文书亦到,汪世雄也来了。那会
审一日,好不热闹!汪革父子相会,一段悲伤,自不必说,看见对头,却是二程
兄弟,出自意外,到吃一惊!方晓得这场是非的来历。
刑官审问时,二程并无他话,只指汪革所寄洪恭之书为据。汪革辨道:“书
中所约秋凉践约,原欲置买太湖县湖荡,并非另情。”刑官道:“洪恭已在逃了,
有何对证?”汪世雄道:“闻得洪恭见在宣城居住,只拿他来审,便知端的。”
刑官一时不能决,权将四人分头监候,行文宁国府去了。不一日,本府将洪恭解
到。刘青在外面已自买嘱解子,先将程彪、程虎根由备细与洪恭说了。洪恭料得
没事,大着胆进院。遂将写书推荐二程,约汪革来看湖荡,及汪家赍发薄了,二
人不悦,并赠绢不受之故,始末根由,说了一遍。“汪革回书,被程彪、程虎藏
匿不付。两头怀恨,遂造此谋,诬陷平人,更无别故。”堂上官录了口词,向狱
中取出汪家父子、二程兄弟面证。程彪、程虎见洪恭说得的实了,无言可答。汪
革又将何县尉停泊中途,诈称拒捕,以致上司激怒等因,说了一遍。问官再四推
鞫无异,又且得了贿赂,有心要周旋其事。当时判出审单,略云:审得犯人一名
汪革,颇有侠名,原无反状。始因二程之私怨,妄解书词;继因何尉之讹言,遂
开兵衅。察其本谋,实非得已。但不合不行告辨,纠合凶徒,擅杀职官郭择及士
兵数人。情虽可原,罪实难宥。思其束手自投,显非抗拒。但行凶非止一人,据
革自供当时逃散,不记姓名;而郡县申文,已有刘青名字。合行文本处访拿治罪,
不可终成漏网。革子世雄,知情与否,亦难悬断。然观无为州首词与同恶相济者
不侔,似宜准自首例,姑从末减。汪革照律该凌迟处死,仍枭首示众,决不待时。
汪世雄杖脊发配二千里外。程彪、程虎首事妄言,杖脊发配一千里外。俱俟凶党
刘青等到后发遣。洪恭供明释放。县尉何能捕贼无才,罢官削籍。狱具,覆奏天
子。圣旨依拟。刘青一闻这个消息,预先漏与狱中,只劝汪革服毒自尽。
汪革这一死,正应着宿松城下小儿之歌。他说“二六佳人姓汪”,汪革排行
十二也;“偷个船儿过江”,是指劫船之事;“过江能几日?一杯热酒难当”,
汪革今日将热酒服毒,果应其言矣。古来说,童谣乃天上荧惑星化成小儿,预言
祸福。看起来汪革虽不曾成什么大事,却被官府大惊小怪,起兵调将,骚扰几处
州郡,名动京师,忧及天子,便有童谣预兆,亦非偶然也。
闲话休题。再说汪革死后,大理院官验过,仍将死尸枭首,悬挂国门。刘青
先将尸骸藏过,半夜里偷其头去藁葬于临安北门十里之外。次日私对董三说知其
处,然后自投大理院,将一应杀人之事,独自承认。又自诉偷葬主人之情。大理
院官用刑严讯,备诸毒苦,要他招出葬尸处,终不肯言。是夜,受苦不过,死于
狱中。后人有诗赞云:从容就狱申王法,慷慨捐生报主恩。多少朝中食禄者,几
人殉义似刘青?
大理院官见刘青死了,就算个完局,狱中取出汪世雄及程彪、程虎,决断发
配。董三、董四在外,已自使了手脚,买嘱了行杖的,汪世雄皮肤也不曾伤损,
程彪、程虎着实吃了大亏。又兼解子也受了买嘱,一路上将他两个难为,行至中
途,程彪先病故了,只将程虎解去,不知下落。那解汪世雄的得了许多银两,刚
行得三四百里,将他纵放。汪世雄躲在江湖上,使枪棒卖药为生。不在话下。
再说董三、董四收拾了本钱,往姑苏寻着了龚四八,领了小孩子;又往太湖
打鱼人家,寻了汪家老小。三个人扮作仆者模样,一路跟随,直送至严州遂安县
汪师中处。汪孚问知详细,感伤不已,拨宅安顿。龚、董等都移家附近居住,却
有汪孚卫护,地方上谁敢道个不字?
过了半载,事渐冷了。汪师中遣龚四八、董四二人,往麻地坡查理旧时产业。
那边依旧有人造炭冶铁,问起缘故,却是钱四二为主,倡率乡民做事,就顶了汪
革的故业。只有天荒湖渔户不肯从顺。董四大怒,骂道:“这反覆不义之贼,恁
般享用得好,心下何安?我拼着性命,与汪信之哥哥报仇。”提了朴刀,便要寻
钱四二赌命。龚四八止住道:“不可,不可。他既在此做事,乡
民都帮助他的。寡不敌众,枉惹人笑。不如回复师中,再作道理。”
二人转至宿松,何期正在郭都监门首经过。有认得董四的,闲着口,对郭都
监的家人郭兴说道:“这来的矮胖汉,便是汪革的心腹帮手,叫做董学,排行第
四。”郭兴听罢,心下想道:“家主之仇,如何不报?”让一步过去,出其不意,
从背心上狠的一拳,将董四抑倒,急叫道:“拿得反贼汪革手下杀人的凶徒在此!”
宅里奔出四五条汉子出来,街坊上人一拥都来,唬得龚四八不敢相救,一道烟走
了。郭兴招引地方将董四背剪绑起,头发都捋得干干净净,一步一棍,解到宿松
县来。此时新县官尚未到任,何县尉又坏官去了,却是典史掌印。不敢自专,转
解到安庆李太守处。李太守因前番汪革反情不实,轻事重报,被上司埋怨了一场,
不胜懊悔。今日又说起汪革,头也疼将起来,反怪地方多事,骂道:“汪革杀人
一事,奉圣旨处分了当。郭择性命已偿过了,如何又生事扰害?那典史与他起解,
好不晓事!”嘱教将董四放了。郭兴和地方人等,一场没趣而散。董四被郭家打
伤,负痛奔回遂安县去。
却说龚四八先回。将钱四二占了炭冶生业,及董四被郭家拿住之事,细说一
遍。汪孚度道:“必然解郡。”却待差人到安庆去替他用钱营干,忽见董四光着
头奔回,诉说如此如此,“若非李太守好意,性命不保。”汪孚道:“据官府口
气,此事已撇过一边了。虽然董四哥吃了些亏,也得了个好消息。”又过几日,
汪孚自引了家童二十余人,来到麻地坡,寻钱四二,与他说话。钱四二闻知汪孚
自来,如何敢出头?带着妻子连夜逃走去了,到撇下房屋家计。汪孚道:“这不
义之物,不可用之。”赏与本地炭户等,尽他搬运,房屋也都拆去了。汪孚买起
木料,烧砖造瓦,另盖起楼房一所。将汪革先前炭冶之业,一一查清,仍旧汪氏
管业;又到天荒湖拘集渔户,每人赏赐布钞,以收其心。这七十里天荒湖,仍为
汪氏之产。又央人向郡中上下使钱,做汪孚出名,批了执照。汪孚在麻地坡住了
十个多月,百事做得停停当当,留下两个家人掌管,自已回遂安去。
不一日,哲宗皇帝晏驾。新天子即位,颁下诏书,大赦天下,汪世雄才敢回
家,到遂安拜见了伯伯汪师中,抱头而哭。闻得一家骨肉无恙,母子重逢;小孩
儿已长成了,是汪孚取名,叫做汪千一;汪世雄心中一悲一喜。过了数日,汪世
雄禀过伯伯:“同董三到临安走遭,要将父亲骸骨奔归埋葬。”汪孚道:“此是
大孝之事,我如何阻当?但须早去早回。此间武强山广有隙地,风水尽好,我先
与你葺理葬事。”汪世雄和董三去了,一路无事。不一日,负骨而回,重备棺木
殡殓,择日安葬。
事毕,汪孚向侄儿说道:“麻地坡产业虽好,你父亲在彼,挫了威风。又地
方多有仇家,龚四八和董三、董四多有人认得了,你去住不得了。我当初为一句
闲话上,触了你父亲,彆口气走向麻地坡去了,以致弄出许多事来。今日将
我的产业尽数让你,一来是见成事业,二来你父亲坟茔在此,也好看管。也教你
父亲在九泉之下,消了这口怨气。那麻地坡产业,我自移家往彼居住,不怕谁人
奈何得我。”汪世雄拜谢了伯伯。当日汪孚将遂安房产帐目,尽数交付汪世雄明
白,童仆也分下一半,自己领了家小,向麻地坡一路而去。从此遂安与宿松,分
做二宗,往来不绝。汪世雄凭藉伯伯的财势,地方无不信服。只为妻张氏赴火身
死,终身不娶,专以训儿为事。后来汪千一中了武举,直做到亲军指挥使之职。
子孙繁盛无比。这段话本,叫做《汪信之一死救全家》。后人有诗赞云:烈烈轰
轰大丈夫,出门空手立家模。情真义士多帮手,赏薄宵人起异图。仗剑报仇因迫
吏,挺身就狱为全孥。汪孚让宅真高谊,千古传名事岂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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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卷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


闲向书斋阅古今,偶逢奇事感人心。忠臣翻受奸臣制,肮脏英雄泪满襟。
休解绶,慢投簪,从来日月岂常阴。到头祸福终须应,天道还分贞与淫。
话说国朝嘉靖年间,圣人在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只为用错了一个奸臣,
浊乱了朝政,险些儿不得太平。那奸臣是谁?姓严,名嵩,号介溪,江西分宜人
氏。以柔媚得幸,交通宦官,先意迎合,精勤斋醮,供奉青词,由此骤致贵显。
为人外装曲谨,内实猜刻。谗害了大学士夏言,自己代为首相,权尊势重,朝野
侧目。儿子严世蕃,由官生直做得到工部侍郎。他为人更狠,但有些小人之才:
博闻强记,能思善算。介溪公最听他的说话,凡疑难大事,必须与他商量,朝中
有“大丞相”、“小丞相”之称。他父子济恶,招权纳贿,卖官鬻爵。官员求富
贵者,以重赂献之,拜他门下做干儿子,即得超迁显位。由是不肖之人,奔走如
市。科道衙门,皆其心腹牙爪。但有与他作对的,立见奇祸:轻则杖谪,重则杀
戮,好不利害!除非不要性命的,才敢开口说句公道话儿;若不是真正关龙逢、
比干,十二分忠君爱国的,宁可误了朝廷,岂敢得罪宰相?其时,有无名子感慨
时事,将《神童诗》改成四句云:“少小休勤学,钱财可立身。君看严宰相,必
用有钱人。”又改四句,道是:“天子重权豪,开言惹祸苗。万般皆下品,只有
奉承高。”
只为严嵩父子恃宠贪虐,罪恶如山,引出一个忠臣来,做出一段奇奇怪怪的
事迹,留下一段轰轰烈烈的话柄,一时身死,万古名扬。正是:家多孝子亲安乐,
国有忠臣世泰平。
那人姓沈,名炼,别号青霞,浙江绍兴人氏。其人有文经武纬之才,济世安
民之志。从幼慕诸葛孔明之为人,孔明文集上有《前出师表》、《后出师表》,
沈炼平日爱诵之,手自抄录数百遍,室中到处粘壁。每逢酒后,便高声背诵,念
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往往长叹数声,大哭而罢。以此为常,人都叫他是
狂生。嘉靖戊戌年,中了进士,除授知县之职。他共做了三处知县,那三处?溧
阳、茌平、清丰。这三任官做得好,真个是:吏肃惟遵法,官清不爱钱。豪强皆
敛手,百姓尽安眠。
因他生性伉直,不肯阿奉上官,左迁绵衣卫经历。一到京师,看见严家赃秽
狼藉,心中甚怒。忽一日值公宴,见严世蕃倨傲之状,已自九分不像意。饮至中
间,只见严世蕃狂呼乱叫,旁若无人;索巨觥飞酒,饮不尽者罚之。这巨觥约容
酒斗余,两坐客惧世蕃威势,没人敢不吃。只有一个马给事,天性绝饮,世蕃固
意将巨觥飞到他面前。马给事再三告免,世蕃不依。马给事略沾唇,面便发赤,
眉头打结,愁苦不胜。世蕃自去下席,亲手揪了他的耳朵,将巨觥灌之。那给事
出于无奈,闷着气,一连几口吸尽。不吃也罢,才吃下时,觉得天在下,地在上,
墙壁都团团转动,头重脚轻,站立不住。世蕃拍手呵呵大笑。沈炼一肚子不平之
气,忽然揎袖而起,抢那只巨觥在手,斟得满满的,走到世蕃面前说道:“马司
谏承老先生赐酒,已沾醉不能为礼。下官代他酬老先生一杯。”世蕃愕然,方欲
举手推辞,只见沈炼声色俱厉道:“此杯别人吃得,你也吃得,别人怕着你,我
沈炼不怕你!”也揪了世蕃的耳朵灌去,世蕃一饮而尽。沈炼掷杯于案,一般拍
手呵呵大笑。唬得众官员面如土色,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则声。世蕃假醉,先辞
去了。沈炼也不送,坐在椅上叹道:“咳!‘汉贼不两立’!‘汉贼不两立’!”
一连念了七八句。这句书也是《出师表》上的说话,他把严家比着曹操父子。众
人只怕世蕃听见,到替他捏两把汗。沈炼全不为意,又取酒连饮几杯,尽醉方散。
睡到五更醒来,想道:“严世蕃这厮,被我使气,逼他饮酒,他必然记恨,
来暗算我。一不做,二不休,有心只是一怪,不如先下手为强。我想严嵩父子之
恶,神人怨怒,只因朝廷宠信甚固。我官卑职小,言而无益;欲待觑个机会,方
才下手。如今等不及了,只当做张子房在博浪沙中椎击秦始皇,虽然击他不中,
也好与众人做个榜样。”就枕头上思想疏稿,想到天明有了。起来焚香盥手,写
就表章。表上备说严嵩父子招权纳贿,穷凶极恶,欺君误国十大罪,乞诛之以谢
天下。圣旨下道:“沈炼谤讪大臣,沽名钓誉,着锦衣卫重打一百,发出口外为
民。”严世蕃差人分付锦衣卫官校,定要将沈炼打死。喜得堂上官是个有主意的
人,那人姓陆,名炳,平时极敬重沈公的节气;况且又是属官,相处得好的。因
此反加周全,好生打个出头棍儿,不甚利害。户部注籍保安州为民。沈炼带着棒
疮,即时收拾行李,带领妻子,雇着一辆车儿,出了国门,望保安进发。
原来沈公夫人徐氏,所生四个儿子。长子沈襄,本府廪膳秀才,一向留家。
次子沈衮、沈褒,随任读书。幼子沈袠,年方周岁。嫡亲五口儿上路,满朝文武,
惧怕严家,没一个敢来送行。有诗为证:
一纸封章忤庙廊,萧然行李入遐荒。相知不敢攀鞍送,恐触权奸惹祸殃。
一路上辛苦,自不必说,且喜到了保安州了。那保安州属宣府,是个边远地
方,不比内地繁华。异乡风景,举目凄凉;况兼连日阴雨,天昏地黑,倍加惨戚。
欲赁间民房居住,又无相识指引,不知何处安身是好。正在傍徨之际,只见一人
打个小伞前来。看见路旁行李,又见沈炼一表非俗,立住了脚,相了一回,问道:
“官人尊姓?何处来的?”沈炼道:“姓沈,从京师来。”那人道:“小人闻得
京中有个沈经历,上本要杀严嵩父子,莫非官人就是他么?”沈炼道:“正是。”
那人道:“仰慕多时,幸得相会。此非说话之处,寒家离此不远,便请携宝眷同
行,到寒家权下,再作区处。”沈炼见他十分殷勤,只得从命。行不多路,便到
了。看那人家,虽不是个大大宅院,却也精致。那人揖沈炼至于中堂,纳头便拜。
沈炼慌忙答礼,问道:“足下是谁?何故如此相爱?”那人道:“小人姓贾,名
石,是宣府卫一个舍人。哥哥是本卫千户,先年身故,无子,小人应袭。为严贼
当权,袭职者都要重赂,小人不愿为官,托赖祖荫,有数亩薄田,务农度日。数
日前闻阁下弹劾严氏,此乃天下忠臣义士也。又闻编管在此,小人渴欲一见,不
意天遣相遇,三生有幸!”说罢又拜下去。沈公再三扶起,便教沈衮、沈褒与贾
石相见。贾石教老婆迎接沈奶奶到内宅安置。交卸了行李,打发车夫等去了。分
付庄客宰猪买酒,管待沈公一家。贾石道:“这等雨天,料阁下也无处去,只好
在寒家安歇了。请安心多饮几杯,以宽劳顿。”沈炼谢道:“萍水相逢,便承款
宿,何以当此?”贾石道:“农庄粗粝,休嫌简慢。”当日宾主酬酢,无非说些
感慨时事的说话。两边说得情投意合,只恨相见之晚。
过了一宿。次早,沈炼起身,向贾石说道:“我要寻所房子,安顿老小,有
烦舍人指引。”贾石道:“要什么样的房子?”沈炼道:“只像宅上这一所,十
分足意了,租价但凭尊教。”贾石道:“不妨事。”出去踅了一回,转来道:
“赁房尽有,只是龌龊低洼,急切难得中意的。阁下不若就在草舍权住几时,小
人领着家小自到外家去住。等阁下还朝,小人回来,可不稳便?”沈炼道:“虽
承厚爱,岂敢占舍人之宅?此事决不可!”贾石道:“小人虽是村农,颇识好歹。
慕阁下忠义之士,想要执鞭坠镫,尚且不能;今日天幸降临,权让这几间草房与
阁下作寓,也表得我小人一点敬贤之心。不须推逊。”话毕,慌忙分付庄客,推
个车儿,牵个马儿,带个驴儿,一伙子将细软家私搬去;其余家常动使家火,都
留与沈公日用。沈炼见他慨爽,甚不过意,愿与他结义为兄弟。贾石道:“小人
是一介村农,怎敢僣扳贵宦?”沈炼道:“大丈夫意气相许,那有贵贱?”贾石
小沈炼五岁,就拜沈炼为兄。沈炼教两个儿子拜贾石为义叔,贾石也唤妻子出来
都相见了,做了一家儿亲戚。贾石陪过沈炼吃饭已毕,便引着妻子到外舅李家去
讫。自此,沈炼只在贾石宅子内居住。时人有诗叹贾舍人借宅之事,诗曰:
倾盖相逢意气真,移家借宅表情亲。世间多少亲和友,竞产争财愧死人!
却说保安州父老,闻知沈经历为上本参严阁老,贬斥到此,人人敬仰,都来
拜望,争识其面。也有运柴运米相助的,也有携酒肴来请沈公吃的,又有遣子弟
拜于门下听教的。沈炼每日间与地方人等,讲论忠孝大节及古来忠臣义士的故事。
说到关心处,有时毛发倒竖,拍案大叫;有时悲歌长叹,涕泪交流。地方若老若
小,无不耸听欢喜。或时唾骂严贼,地方人等齐声附和;其中若有不开口的,众
人就骂他是不忠不义。一时高兴,以后率以为常。又闻得沈经历文武全材,都来
合他去射箭。沈炼教把稻草紥成三个偶人,用布包裹,一写“唐奸相李林甫”,
一写“宋奸相秦桧”,一写“明奸相严嵩”,把那三个偶人做个射鹄。假如要射
李林甫的,便高声骂道:“李贼看箭!”秦贼、严贼,都是如此。北方人性直,
被沈经历咶得热闹了,全不虑及严家知道。
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世间只有权势之家报新闻的极多,早有人将
此事报知严嵩父子。严嵩父子深以为恨,商议要寻个事头杀却沈炼,方免其患。
适值宣大总督员缺,严阁老分付吏部,教把这缺与他门下干儿子杨顺做去。吏部
依言,就将杨侍郎杨顺差往宣大总督。杨顺往严府拜辞,严世蕃置酒送行。席间
屏人而语,托他要查沈炼过失。杨顺领命,唯唯而去。正是:
合成毒药惟需酒,铸就钢刀待举手。可怜忠义沈经历,还向偶人夸大口!
却说杨顺到任不多时,适遇大同鞑虏俺答引众入寇应州地方,连破了四十余
堡,掳去男妇无算。杨顺不敢出兵救援,直待鞑虏去后,方才遣兵调将,为追袭
之计。一般筛锣击鼓,扬旗放炮,都是鬼弄,那曾看见半个鞑子的影儿?杨顺情
知失机惧罪,密谕将士:“搜获避兵的平民,将他朁刂头斩首,充做鞑虏首绶,
解往兵部报功。”那一时,不知杀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沈炼闻知其事,心中大
怒!写书一封,教中军官送与杨顺。中军官晓得沈经历是个揽祸的太岁,书中不
知写甚么说话,那里肯与他送。沈炼就穿了青衣小帽,在军门伺候杨顺出来,亲
自投递。杨顺接来看时,书中大略说道:一人功名事极小,百姓性命事极大。杀
平民以冒功,于心何忍?况且遇鞑贼,止于掳掠;遇我兵,反加杀戮,是将帅之
恶,更甚于鞑虏矣!书后又附诗一首,诗云:
杀生报主意何如?解道功成万骨枯。试听沙场风雨夜,冤魂相唤觅头颅。
杨顺见书大怒,扯得粉碎。
却说沈炼又做了一篇祭文,率领门下子弟,备了祭礼,望空祭奠那些冤死之
鬼。又作《塞下吟》云:
云中一片虏烽高,出塞将军已著劳。不斩单于诛百姓,可怜冤血染霜刀。
又诗云:
本为求生来避虏,谁知避虏反戕生!早知虏首将民假,悔不当时随虏行。
杨总督标下有个心腹指挥,姓罗,名铠,抄得此诗并祭文,密献于杨顺。杨
顺看了,愈加怨恨,遂将第一首诗改窜数字,诗曰:
云中一片虏烽高,出塞将军枉著劳。何似借他除佞贼,不须奏请上方刀。
写就密书,连改诗封固,就差罗铠送与严世蕃。书中说:“沈炼怨恨相国父
子,阴结死士剑客,要乘机报仇。前番鞑虏入寇,他吟诗四句,诗中有借虏除佞
之语,意在不轨。”世蕃见书大惊!即请心腹御史路楷商议。路楷曰:“不才若
往按彼处,当为相国了当这件大事。”世蕃大喜!即分付都察院:“便差路楷巡
按宣大。”临行,世蕃治酒款别,说道:“烦寄语杨公,同心协力,若能除却这
心腹之患,当以侯伯世爵相酬,决不失信于二公也。”路楷领诺。不一日,奉了
钦差敕命,来到宣府到任,与杨总督相见了。路楷遂将世蕃所托之语,一一对杨
顺说知。杨顺道:“学生为此事,朝思暮想,废寝忘餐。恨无良策,以置此人于
死地。”路楷道:“彼此留心。一来休负了严公父子的付托,二来自家富贵的机
会,不可挫过。”杨顺道:“说得是!倘有可下手处,彼此相报。”当日相别去
了。
杨顺思想路楷之言,一夜不睡。次早坐堂,只见中军官报道:“今有蔚州卫
拿获妖贼二名,解到辕门外,伏听钧旨。”杨顺道:“唤进来。”解官磕了头,
递上文书。杨顺拆开看了,呵呵大笑。这二名妖贼,叫做阎浩、杨胤夔,系妖人
萧芹之党。
原来萧芹是白莲教的头儿,向来出入虏地,惯以烧香惑众,哄骗虏酋俺答,
说自家有奇术,能咒人使人立死,喝城使城立颓。虏酋愚甚,被他哄动,尊为国
师。其党数百人,自为一营。俺答几次入寇,都是萧芹等为之向导,中国屡受其
害。先前史侍郎做总督时,遣通事重赂虏中头目脱脱,对他说道:“天朝情愿与
你通好,将俺家布粟换你家马,名为‘马市’。两下息兵罢战,各享安乐,此是
美事。只怕萧芹等在内作梗,和好不终。那萧芹原是中国一个无赖小人,全无术
法,只是狡伪,哄诱你家抢掠地方,他于中取事。郎主若不信,可要萧芹试其术
法。委的喝得城颓,咒得人死,那时合当重用;若咒人人不死,喝城城不颓,显
是欺诳,何不缚送天朝?天朝感郎主之德,必有重赏。‘马市’一成,岁岁享无
穷之利,煞强如抢掠的勾当。”脱脱点头道:“是。”对郎主俺答说了。俺答大
喜!约会萧芹,要将千骑随之,从右卫而入,试其喝城之技。萧芹自知必败,改
换服色,连夜脱身逃走,被居庸关守将盘诘,并其党乔源、张攀隆等拿住,解到
史侍郎处。招称妖党甚众,山陕畿南,处处俱有,一向分头缉捕。
今日阎浩、杨胤夔亦是数内有名妖犯。杨总督看见获解到来,一者也算他上
任一功,二者要借这个题目,牵害沈炼,如何不喜?当晚就请路御史来后堂商议,
道:“别个题目摆布沈炼不了,只有白莲教通虏一事,圣上所最怒。如今将妖贼
阎浩、杨胤夔招中窜入沈炼名字,只说浩等平日师事沈炼,沈炼因失职怨望,教
浩等煽妖作幻,勾虏谋逆。天幸今日被擒,乞赐天诛,以绝后患。先用密禀禀知
严家,教他叮嘱刑部作速覆本。料这番沈炼之命,必无逃矣。”路楷拍手道:
“妙哉,妙哉!”
两个当时就商量了本稿,约齐了同时发本。严嵩先见了本稿及禀贴,便教严
世蕃传语刑部。那刑部尚书许论,是个罢软没用的老儿,听见严府分付,不敢怠
慢,连忙覆本,一依杨、路二人之议。圣旨倒下:妖犯着本处巡按御史即时斩决。
杨顺荫一子锦衣卫千户;路楷纪功,升迁三级,俟京堂缺推用。
话分两头。却说杨顺自发本之后,便差人密地里拿沈炼下于狱中。慌得徐夫
人和沈衮、沈褒没做理会,急寻义叔贾石商议。贾石道:“此必杨、路二贼为严
家报仇之意。既然下狱,必然诬陷以重罪。两位公子及今逃窜远方,待等严家势
败,方可出头。若住在此处,杨、路二贼,决不干休。”沈衮道:“未曾看得父
亲下落,如何好去?”贾石道:“尊大人犯了对头,决无保全之理。公子以宗祀
为重,岂可拘于小孝,自取灭绝之祸?可劝令堂老夫人,早为远害全身之计。尊
大人处,贾某自当央人看觑,不烦悬念。”二沈便将贾石之言,对徐夫人说知。
徐夫人道:“你父亲无罪陷狱,何忍弃之而去?贾叔叔虽然相厚,终是个外人。
我料杨、路二贼奉承严氏,亦不过与你爹爹作对,终不然累及妻子?你若畏罪而
逃,父亲倘然身死,骸骨无收,万世骂你做不孝之子,何颜在世为人乎?”说罢,
大哭不止。沈衮、沈褒齐声恸哭。贾石闻知徐夫人不允,叹惜而去。
过了数日,贾石打听的实,果然扭入白莲教之党,问成死罪。沈炼在狱中大
骂不止。杨顺自知理亏,只恐临时处决,怕他在众人面前毒骂,不好看相,预先
问狱官责取病状,将沈炼结果了性命。贾石将此话报与徐夫人知道,母子痛哭,
自不必说。又亏贾石多有识熟人情,买出尸首,嘱付狱卒:“若官府要枭示时,
把个假的答应。”却瞒着沈衮兄弟,私下备棺盛殓,埋于隙地。事毕,方才向沈
衮说道:“尊大人遗体已得保全,直待事平之后,方好指点与你知道,今犹未可
泄漏。”沈衮兄弟感谢不已。贾石又苦口劝他弟兄二人逃走,沈衮道:“极知久
占叔叔高居,心上不安。奈家母之意,欲待是非稍定,搬回灵柩,以此迟延不决。”
贾石怒道:“我贾某生平,为人谋而尽忠。今日之言,全是为你家门户,岂因久
占住房,说发你们起身之理?既嫂嫂老夫人之意已定,我亦不敢相强。但我有一
小事,即欲远出,有一年半载不回,你母子自小心安住便了。”觑着壁上贴得有
前、后《出师表》各一张,乃是沈炼亲笔楷书,贾石道:“这两幅字可揭来送我,
一路上做个纪念。他日相逢,以此为信。”沈衮就揭下二纸,双手折迭,递与贾
石。贾石藏于袖中,流泪而别。原来贾石算定杨、路二贼设心不善,虽然杀了沈
炼,未肯干休。自己与沈炼相厚,必然累及,所以预先逃走,在河南地方宗族家
权时居住。不在话下。
却说路楷见刑部覆本,有了圣旨,便于狱中取出阎浩、杨胤夔斩讫;并要割
沈炼之首,一同枭示。谁知沈炼真尸已被贾石买去了,官府也那里辨验得出?不
在话下。
再说杨顺看见止于荫子,心中不满,便向路楷说道:“当初严东楼许我事成
之日,以侯伯爵相酬。今日失言,不知何故?”路楷沉思半晌,答道:“沈炼是
严家紧对头,今止诛其身,不曾波及其子,斩草不除根,萌芽再发。相国不足我
们之意,想在于此。”杨顺道:“若如此,何难之有?如今复上个本,说沈炼虽
诛,其子亦宜知情,还该坐罪,抄没家私。庶国法可伸,人心知惧。再访他同射
草人的几个狂徒,并借屋与他住的,一齐拿来治罪。出了严家父子之气,那时却
将前言取赏,看他有何推托?”路楷道:“此计大妙!事不宜迟,乘他家属在此,
一网而尽,岂不快哉!只怕他儿子知风逃避,却又费力。”杨顺道:“高见甚明。”
一面写表申奏朝廷,再写禀帖到严府知会,自述孝顺之意;一面预先行牌保安州
知州,着用心看守犯属,勿容逃逸,只等旨意批下,便去行事。诗曰:
破巢完卵从来少,削草除根势或然。可惜忠良遭屈死,又将家属媚当权。
再过数日,圣旨下了。州里奉着宪牌,差人来拿沈炼家属;并查平素往来诸
人姓名,一一挨拿。只有贾石名字,先经出外,只得将在逃开报。此见贾石见几
之明也。时人有诗赞云:
义气能如贾石稀,全身远避更知几?任他罗网空中布,争奈仙禽天外飞?
却说杨顺见拿到沈衮、沈褒,亲自鞫问,要他招承通虏实迹。二沈高声叫屈,
那里肯招?被杨总督严刑拷打,打得体无完肤。沈衮、沈褒熬炼不过,双双死于
杖下。可怜少年公子,都入枉死城中。其同时拿到犯人,都坐个同谋之罪,累死
者何止数十人!幼子沈袠尚在襁褓,免罪,随着母徐氏,另徙在云州极边,不许
在保安居住。
路楷又与杨顺商议道:“沈炼长子沈襄,是绍兴有名秀才;他时得地,必然
衔恨于我辈。不若一并除之,永绝后患。亦要相国知我用心。”杨顺依言,便行
文书到浙江,把做钦犯,严提沈襄来问罪。又会付心腹经历金绍,择取有才干的
差人,赍文前去;嘱他中途伺便,便行谋害,就所在地方,讨个病状回缴。事成
之日,差人重赏;金绍许他荐本超迁。金绍领了台旨,汲汲而回,着意的选两名
积年干事的公差,无过是张千、李万。金绍唤他到私衙,赏了他酒饭,取出私财
二十两相赠。张千、李万道:“小人安敢无功受赐?”金绍道:“这银两不是我
送你的,是总督杨爷赏你的,教你赍文到绍兴去拿沈襄。一路不要放松他,须要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回来还有重赏。若是怠慢,总督老爷衙门不是取笑的,你
两个自去回话。”张千、李万道:“莫说总督老爷钧旨,就是老爷分付,小人怎
敢有违?”收了银两,谢了金经历,在本府领下公文,疾忙上路,往南进发。
却说沈襄号小霞,是绍兴府学廪膳秀才。他在家久闻得父亲以言事获罪,发
出口外为民,甚是挂怀。欲亲到保安州一看,因家中无人主管,行止两难。忽一
日,本府差人到来,不由分说,将沈襄锁缚,解到府堂。知府教把文书与沈襄看
了备细,就将回文和犯人交付原差,嘱他一路小心。沈襄此时方知父亲及二弟,
俱已死于非命;母亲又远徙极边,放声大哭。哭出府门,只见一家老小,都在那
里搅做一团的啼哭。原来文书上有“奉旨抄没”的话,本府已差县尉封锁了家私,
将人口尽皆逐出。沈小霞听说,真是苦上加苦,哭得咽喉无气。霎时间,亲戚都
来与小霞话别。明知此去多凶少吉,少不得说几句劝解的言语。小霞的丈人孟春
元取出一包银子,送与二位公差,求他路上看顾女婿。公差嫌少不受。孟氏娘子
又添上金簪子一对,方才收了。沈小霞带着哭,会付孟氏道;“我此去死多生少,
你休为我忧念,只当我已死一般,在爷娘家过活。你是书礼之家,谅无再醮之事,
我也放心得下。”指着小妻闻淑女,说道:“只这女子,年纪幼小,又无处着落,
合该教他改嫁。奈我三十无子,他却有两个半月的身孕,他日倘生得一男,也不
绝了沈氏香烟。娘子,你看我平日夫妻面上,一发带他到丈家去住几时。等待十
月满足,生下或男或女,那时凭你发遣他去便了。”话声未绝,只见闻氏淑女说
道:“官人说那里话!你去数千里之外,没个亲人朝夕看觑,怎生放下?大娘自
到孟家去,奴家情愿蓬首垢面,一路伏侍官人前行。一来官人免致寂寞,二来也
替大娘分得些忧念。”沈小霞道:“得个亲人做伴,我非不欲;但此去多分不幸,
累你同死他乡,何益?”闻氏道:“老爷在朝为官,官人一向在家,谁人不知?
便诬陷老爷有些不是的勾当,家乡隔绝,岂是同谋?妾帮着官人到官申辩,决然
罪不至死。就使官人下狱,还留贱妾在外,尚好照管。”孟氏也放丈夫不下,听
得闻氏说得有理,极力撺掇丈夫带淑女同去。沈小霞平日素爱淑女有才有智,又
见孟氏苦劝,只得依允。
当夜,众人齐到孟春元家,歇了一夜。次早,张千、李万催趱上路。闻氏换
了一身布衣,将青布裹头,别了孟氏,背着行李,跟着沈小霞便走。那时分别之
苦,自不必说。一路行来,闻氏与沈小霞寸步不离;茶汤饭食,都亲自搬取。张
千、李万初时还好言好语,过了扬子江,到徐州起早,料得家乡已远,就做出嘴
脸来,呼么喝六,渐渐难为他夫妻两个来了。闻氏看在眼里,私对丈夫说道:
“看那两泼差人,不怀好意。奴家女流之辈,不识路径,若前途有荒僻旷野的所
在,须是用心提防。”沈小霞虽然点头,心中还只是半疑不信。
又行了几日,看见两个差人不住的交头接耳,私下商量说话;又见他包裹中
有倭刀一口,其白如霜,忽然心动,害怕起来。对闻氏说道:“你说这泼差人其
心不善,我也觉得有七八分了。明日是济宁府界上,过了府去,便是大行山、粱
山泺,一路荒野,都是响马出入之所。倘到彼处,他们行凶起来,你也救不得我,
我也救不得你,如何是好?”闻氏道:“既然如此,官人有何脱身之计,请自方
便。留奴家在此,不怕那两个泼差人生吞了我!”沈小霞道:“济宁府东门内,
有个冯主事,丁忧在家。此人最有侠气,是我父亲极相厚的同年。我明日去投奔
他,他必然相纳。只怕你妇人家,没志量打发这两个泼差人,累你受苦,于心何
安?你若有力量支持他,我去也放胆;不然,与你同生同死,也是天命当然,死
而无怨。”闻氏道:“官人有路尽走,奴家自会摆布,不劳挂念。”这里夫妻暗
地商量,那张千、李万辛苦了一日,吃了一肚酒,齁齁的熟睡,全然不觉。
次日,早起上路。沈小霞问张千道:“前去济宁还有多少路?”张千道:
“只四十里,半日就到了。”沈小霞道:“前去济宁东门内冯主事,是我年伯。
他先前在京师时,借过我父亲二百两银子,有文契在此。他管过北新关,正有银
子在家。我若去取讨前欠,他见我是落难之人,必然慨付。取得这项银两,一路
上盘缠也得宽裕,免致吃苦。”张千意思有些作难,李万随口应承了,向张千耳
边说道:“我看这沈公子是忠厚之人,况爱妾、行李都在此处,料无他故。放他
去走一遭,取得银两,都是你我二人的造化,有何不可?”张千道:“虽然如此,
到饭店安歇行李,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你紧跟着同去,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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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09:39 | 显示全部楼层
话休絮烦。看看巳牌时分,早到济宁城外。拣个洁净店儿,安放了行李。沈
小霞便道:“你二位同我到东门走遭,转来吃饭未迟。”李万道:“我同你去。
或者他家留酒饭,也不见得。”闻氏故意对丈夫道:“常言道:人面逐高低,世
情看冷暖。冯主事虽然欠下老爷银两,见老爷死了,你又在难中,谁肯唾手交还?
枉自讨个厌贱,不如吃了饭赶路为上。”沈小霞道:“这里进城到东门不多路,
好歹去走一遭,不折了什么便宜。”李万贪了这二百两银子,一力撺掇该去。沈
小霞分付闻氏道:“耐心坐坐,若转得快时,便是没想头了;他若好意留款,必
然有些赍发,明日雇个轿儿抬你去。这几日在牲口上坐,看你好生不惯。”闻氏
觑个空,向丈夫丢个眼色。又道:“官人早回,休教奴久待则个。”李万笑道:
“去多少时,有许多说话,好不老气!”闻氏见丈夫去了,故意招李万转来,嘱
付道:“若冯家留饭,坐得久时,千万劳你催促一声。”李万答应道:“不消分
付。”比及李万下阶时,沈小霞已走了一段路了。李万托着大意,又且济宁是他
惯走的熟路,东门冯主事家,他也认得,全不疑惑。走了几步,又里急起来,觑
个毛坑上,自在方便了,慢慢的望东门而去。
却说沈小霞回头看时,不见了李万,做一口气急急的跑到冯主事家。也是小
霞合当有救,正值冯主事独自在厅。两人京中旧时识熟,此时相见,吃了一惊!
沈襄也不作揖,扯住冯主事衣袂道:“借一步说话。”冯主事已会意,便引到书
房里面。沈小霞放声大哭,冯主事道:“年侄,有话快说,休得悲伤,误其大事。”
沈小霞哭诉道:“父亲被严贼屈陷,已不必说了;两个舍弟随任的,都被杨顺、
路楷杀害;只有小侄在家,又行文本府,提去问罪。一家宗祀,眼见灭绝。又两
个差人,心怀不善,只怕他受了杨、路二贼之嘱,到前途大行、梁山等处暗算了
性命。寻思一计,脱身来投老年伯。老年伯若有计相庇,我亡父在天之灵,必然
感激。若老年伯不能遮护小侄,便就此触阶而死,死在老年伯面前,强似死于奸
贼之手。”冯主事道:“贤侄,不妨。我家卧室之后,有一层复壁,尽可藏身,
他人搜检不到之处。今送你在内权住数日,我自有道理。”沈襄拜谢道:“老年
伯便是重生父母。”冯主事亲执沈襄之手,引入卧房之后,揭开地板一块,有个
地道。从此钻下,约走五六十步,便有亮光,有小小廊屋三间,四面皆楼墙围裹,
果是人迹不到之处。每日茶饭,都是冯主事亲自送入。他家法极严,谁人敢泄漏
半个字?正是:深山堪隐豹,柳密可藏鸦。不须愁汉吏,自有鲁朱家。
且说这一日,李万上了毛坑,望东门冯家而来。到于门首,问老门公道:
“主事老爷在家么?”老门公道:“在家里。”又问道:“有个穿白的官人,来
见你老爷,曾相见否?”老门公道:“正在书房里吃饭哩。”李万听说,一发放
心。看看等到未牌,果然厅上走一个穿白的官人出来。李万急上前看时,不是沈
襄。那官人径自出门去了。李万等得不耐烦,肚里又饥,不免问老门公道:“你
说老爷留饭的官人,如何只管坐了去,不见出来?”老门公道:“方才出去的不
是?”李万道:“老爷书房中还有客没有?”老门公道:“这到不知。”李万道:
“方才那穿白的是甚人?”老门公道:“是老爷的小舅,常常来的。”李万道:
“老爷如今在那里?”老门公道:“老爷每常饭后,定要睡一觉,此时正好睡哩。”
李万听得话不投机,心下早有二分慌了。便道:“不瞒大伯说,在下是宣大总督
老爷差来的。今有绍兴沈公子名唤沈襄,号沈小霞,系钦提人犯。小人提押到于
贵府,他说与你老爷有同年叔侄之谊,要来拜望。在下同他到宅,他进宅去了,
在下等候多时,不见出来,想必还在书房中。大伯,你还不知道?烦你去催促一
声,教他快快出来,要赶路走。”老门公故意道:“你说的是甚么说话?我一些
不懂。”李万耐了气,又细细的说一遍。老门公当面的一啐,骂道:“见鬼!何
常有什么沈公子到来?老爷在丧中,一概不接外客。这门上是我的干纪,出入都
是我通禀。你却说这等鬼话!你莫非是白日撞么?强装么公差名色,掏摸东西的。
快快请退,休缠你爷的帐!”李万听说,愈加着急,便发作起来道:“这沈襄是
朝廷要紧的人犯,不是当耍的!请你老爷出来,我自有话说。”老门公道:“老
爷正瞌睡,没甚事,谁敢去禀!你这獠子,好不达时务!”说罢,洋洋的自去了。
李万道:“这个门上老儿好不知事,央他传一句话甚作难?想沈襄定然在内,
我奉军门钧帖,不是私事,便闯进去怕怎的?”李万一时粗莽,直撞入厅来,将
照壁拍了又拍,大叫道:“沈公子好走动了。”不见答应。一连叫唤了数声,只
见里头走出一个年少的家童,出来问道:“管门的在那里?放谁在厅上喧嚷?”
李万正要叫住他说话,那家童在照壁后张了张儿,向西边走去了。李万道:“莫
非书房在那西边?我且自去看看,怕怎的!”从厅后转西走去,原来是一带长廊。
李万看见无人,只顾望前而行。只见屋宇深邃,门户错杂,颇有妇人走动。李万
不敢纵步,依旧退回厅上,听得外面乱嚷,李万到门首看时,却是张千来寻李万
不见,正和门公在那里斗口。张千一见了李万,不由分说,便骂道:“好伙计!
只贪图酒食,不干正事!巳牌时分进城,如今申牌将尽,还在此闲荡!不催趱犯
人出城去,待怎么?”李万道:“呸!那有什么酒食?连人也不见个影儿!”张
千道:“是你同他进城的。”李万道:“我只登了个东,被蛮子上前了几步,跟
他不上。一直赶到这里,门上说有个穿白的官人在书房中留饭,我说定是他了。
等到如今不见出来,门上人又不肯通报,清水也讨不得一杯吃。老哥,烦你在此
等候等候,替我到下处医了肚皮再来。”张千道:“有你这样不干事的人!是甚
么样犯人,却放他独自行走!就是书房中,少不得也随他进去。如今知他在里头
不在里头?还亏你放慢线儿讲话。这是你的干纪,不关我事!”说罢便走。李万
赶上扯住道:“人是在里头,料没处去。大家在此帮说句话儿,催他出来,也是
个道理。你是吃饱的人,如何去得这等要紧?”张千道:“他的小老婆在下处,
方才虽然嘱付店主人看守,只是放心不下。这是沈襄穿鼻的索儿,有他在,不怕
沈襄不来。”李万道:“老哥说得是。”当下张千先去了。
李万忍着肚饥守到晚,并无消息。看看日没黄昏,李万腹中饿极了,看见间
壁有个点心店儿,不免脱下布衫,抵当几文钱的火烧来吃。去不多时,只听得扛
门声响;急跑来看,冯家大门已闭上了。李万道:“我做了一世的公人,不曾受
这般呕气。主事是多大的官儿!门上直恁作威作势?也有那沈公子好笑,老婆、
行李都在下处,既然这里留宿,信也该寄一个出来。事已如此,只得在房檐下胡
乱过一夜,天明等个知事的管家出来,与他说话。”此时十月天气,虽不甚冷,
半夜里起一阵风,樕樕的下几点微雨,衣服都沾湿了,好生凄楚!
捱到天明雨止,只见张千又来了,却是闻氏再三再四催逼他来的。张千身边
带了公文解批,和李万商议,只等开门,一拥而入,在厅上大惊小怪,高声发话。
老门公拦阻不住,一时间家中大小都聚集来,七嘴八张,好不热闹!街上人听得
宅里闹炒,也聚拢来,围住大门外闲看。惊动了那有仁有义、守孝在家的冯主事,
从里面踱将出来。且说冯主事怎生模样:头带栀子花匾折孝头巾,身穿反折缝稀
眼粗麻衫,腰系麻绳,足着草履。众家人听得咳嗽响,道一声:“老爷来了。”
都分立在两边。主事出厅问道:“为甚事在此喧嚷?”张千、李万上前施礼道:
“冯爷在上,小的是奉宣大总督爷公文来的,到绍兴拿得钦犯沈襄,经由贵府。
他说是冯爷的年侄,要来拜望,小的不敢阻挡,容他进见。自昨日上午到宅,至
今不见出来,有误程限,管家们又不肯代禀。伏乞老爷天恩,快些打发上路。”
张千便在胸前取出解批和官文呈上。冯主事看了,问道:“那沈襄可是沈经历沈
炼的儿子么?”李万道:“正是。”冯主事掩着两耳,把舌头一伸,说道:“你
这班配军,好不知利害!那沈襄是朝廷钦犯,尚犹自可;他是严相国的仇人,那
个敢容纳他在家?他昨日何曾到我家来?你却乱话。官府闻知,传说到严府去,
我是当得起他怪的?你两个配军,自不小心,不知得了多少钱财,买放了要紧人
犯,却来图赖我!”叫家童与他乱打那配军出去,把大门闭了,不要惹这闲是非,
严府知道不是当耍!冯主事一头骂,一头走进宅去了。大小家人,奉了主人之命,
推的推,&#14800;的&#14800;,霎时间被众人拥出大门之外。闭了门,兀自听得嘈嘈的乱骂。
张千、李万面面相觑,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进。张千埋怨李万道:
“昨日是你一力撺掇,教放他进城,如今你自去寻他。”李万道:“且不要埋怨,
和你去问他老婆,或者晓得他的路数,再来抓寻便了。”张千道:“说得是,他
是恩爱的夫妻。昨夜汉子不回,那婆娘暗地流泪,巴巴的独坐了两三个更次。他
汉子的行藏,老婆岂有不知?”两个一头说话,飞奔出城,复到饭店中来。
却说闻氏在店房里听得差人声音,慌忙移步出来,问道:“我官人如何不来?”
张千指李万道:“你只问他就是。”李万将昨日往毛厕出恭,走慢了一步,到冯
主事家起先如此如此,以后这般这般,备细说了。张千道:“今早空肚皮进城,
就吃了这一肚寡气。你丈夫想是真个不在他家了。必然还有个去处,难道不对小
娘子说的?小娘子趁早说来,我们好去抓寻。”说犹未了,只见闻氏噙着眼泪,
一双手扯住两个公人叫道:“好,好!还我丈夫来!”张千、李万道:“你丈夫
自要去拜什么年伯,我们好意容他去走走,不知走向那里去了,连累我们在此着
急,没处抓寻。你到问我要丈夫,难道我们藏过了他?说得好笑!”将衣袂掣开,
气忿忿地对虎一般坐下。闻氏到走在外面,拦住出路,双足顿地,放声大哭,叫
起屈来。
老店主听得,忙来解劝。闻氏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丈夫三十无子,娶奴
为妾。奴家跟了他二年了,幸有三个多月身孕。我丈夫割舍不下,因此奴家千里
相从,一路上寸步不离。昨日为盘缠缺少,要去见那年伯,是李牌头同去的。昨
晚一夜不回,奴家已自疑心。今早他两个自回,一定将我丈夫谋害了。你老人家
替我做主,还我丈夫便罢休!”老店主道:“小娘休得急性。那排长与你丈夫前
日无怨,往日无仇,着甚来由要坏他性命?”闻氏哭声转哀道:“公公,你不知
道。我丈夫是严阁老的仇人,他两个必定受了严府的嘱托来的,或是他要去严府
请功。公公,你详情他千乡万里,带着奴家到此,岂有没半句说话,突然去了?
就是他要走时,那同去的李牌头,怎肯放他?你要奉承严府,害了我丈夫不打紧,
教奴家孤身妇女,看着何人?公公,这两个杀人的贼徒,烦公公带着奴家同他去
官府处叫冤。”张千、李万被这妇人一哭一诉,就要分析几句,没处插嘴。老店
主听见闻氏说得有理,也不免有些疑心,到可怜那妇人起来,只得劝道:“小娘
子说便是这般说,你丈夫未曾死也不见得,好歹再等候他一日。”闻氏道:“依
公公等候一日不打紧,那两个杀人的凶身,乘机走脱了,这干系却是谁当?”张
千道:“若果然谋害了你丈夫,要走脱时,我弟兄两个又到这里则甚?”闻氏道:
“你欺负我妇人家没张智,又要指望奸骗我。好好的说,我丈夫的尸首在那里?
少不得当官也要还我个明白。”老店官见妇人口嘴利害,再不敢言语。
店中闲看的,一时间聚了四五十人。闻说妇人如此苦切,人人恼恨那两个差
人,都道:“小娘子要去叫冤,我们引你到兵备道去。”闻氏向着众人深深拜福,
哭道:“多承列位路见不平,可怜我落难孤身,指引则个。这两个凶徒,相烦列
位替奴家拿他同去,莫放他走了。”众人道:“不妨事,在我们身上。”张千、
李万欲向众人分剖时,未说得一言半字,众人便道:“两个排长不消辨得,虚则
虚,实则实;若是没有此情,随着小娘子到官,怕他则甚!”妇人一头哭,一头
走。众人拥着张千、李万,搅做一阵的,都到兵备道前。道里尚未开门。
那一日,正是放告日期。闻氏束了一条白布裙,径抢进栅门,看见大门上架
着那大鼓,鼓架上悬着个槌儿,闻氏抢槌在手,向鼓上乱挝,挝得那鼓振天的响。
唬得中军官失了三魂,把门吏丧了长魄,一齐跑来,将绳缚住,喝道:“这妇人
好大胆!”闻氏哭倒在地,口称:“泼天冤枉!”只见门内么喝之声,开了大门,
王兵备坐堂,问:“击鼓者何人?”中军官将妇人带进。闻氏且哭且诉,将家门
不幸遭变,一家父子三口死于非命,只剩得丈夫沈襄,昨日又被公差中途谋害,
有枝有叶的细说了一遍。王兵备唤张千、李万上来,问其缘故。张千、李万说一
句,妇人就剪一句;妇人说得句句有理,张千、李万抵搪不过。王兵备思想到:
“那严府势大,私谋杀人之事,往往有之,此情难保其无。”便差中军官押了三
人,发去本州勘审。
那知州姓贺,奉了这项公事,不敢怠慢。即时扣了店主人到来,听四人的口
词。妇人一口咬定:二人谋害他丈夫。李万招称:“为出恭慢了一步,因而相失。”
张千、店主人都据实说了一遍。知州委决不下,那妇人又十分哀切,像个真情;
张千、李万又不肯招认。想了一回,将四人闭于空房,打轿去拜冯主事,看他口
气若何。
冯主事见知州来拜,急忙迎接归厅。茶罢,贺知州提起沈襄之事,才说得
“沈襄”二字,冯主事便掩着双耳道:“此乃严相公仇家,学生虽有年谊,平素
实无交情。老公祖休得下问,恐严府知道,有累学生。”说罢,站起身来道:
“老公祖既有公事,不敢留坐了。”贺知州一场没趣,只得作别。在轿上想道:
“据冯公如此惧怕严府,沈襄必然不在他家。或者被公人所害也不见得;或者去
投冯公,见拒不纳,别走个相识人家去了,亦未可知。”
回到州中,又取出四人来。问闻氏道:“你丈夫除了冯主事,州中还认得有
何人?”闻氏道:“此地并无相识。”知州道:“你丈夫是甚么时候去的?那张
千、李万几时来回复你的说话?”闻氏道:“丈夫是昨日未吃午饭前就去的,却
是李万同出店门,到申牌时分,张千假说催趱上路,也到城中去了,天晚方回来。
张千兀自向小妇人说道:‘我李家兄弟跟着你丈夫冯主事家歇了,明日我早去催
他出城。’今早张千去了一个早晨,两人双双而回,单不见了丈夫,不是他谋害
了是谁?若是我丈夫不在冯家,昨日李万就该追寻了,张千也该着忙,如何将好
言语稳住小妇人?其情可知,一定张千、李万两个在路上预先约定,却教李万乘
夜下手;今早张千进城,两个乘早将尸首埋藏停当,却来回复我小妇人。望青天
爷爷明鉴!”贺知州道:“说得是。”张千、李万正要分辨,知州相公喝道:
“你做公差,所干何事?若非用计谋死,必然得财买放,有何理说?”喝教手下
将那张、李重责三十,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张千、李万只是不招。妇人在
旁,只顾哀哀的痛哭。知州相公不忍,便讨夹棍将两个公差夹起。那公差其实不
曾谋死,虽然负痛,怎生招得?一连上了两夹,只是不招。知州相公再要夹时,
张、李受苦不过,再三哀求道:“沈襄实未曾死,乞爷爷立个限期,差人押小的
捱寻沈襄,还那闻氏便了。”知州也没有定见,只得勉从其言。闻氏且发尼姑庵
住下;差四名民壮,锁押张千、李万二人,追寻沈襄,五日一比;店主释放宁家。
将情由具申详兵备道,道里依缴了。
张千、李万一条铁链锁着,四名民壮,轮番监押。带得几两盘缠,都被民壮
搜去为酒食之费;一把倭刀,也当酒吃了。那临清去处又大,茫茫荡荡,来千去
万,那里去寻沈公子?也不过一时脱身之法。闻氏在尼姑庵住下,刚到五日,准
准的又到州里去啼哭,要生要死。州守相公没奈何,只苦得批较差人张千、李万。
一连比了十数限,不知打了多少竹批,打得爬走不动。张千得病身死,单单剩得
李万,只得到尼姑庵来拜求闻氏道:“小的情极,不得不说了。其实奉差来时,
有经历金绍,口传杨总督钧旨,教我中途害你丈夫,就所在地方,讨个结状回报。
我等口虽应承,怎肯行此不仁之事?不知你丈夫何故,忽然逃走,与我们实实无
涉。青天在上,若半字虚情,全家祸灭!如今官府五日一比,兄弟张千已自打死,
小的又累死,也是冤枉!你丈夫的确未死,小娘子他日夫妻相逢有日。只求小娘
子休去州里啼啼哭哭,宽小的比限,完全狗命,便是阴德。”闻氏道:“据你说
不曾谋害我丈夫,也难准信。既然如此说,奴家且不去禀官,容你从容查访。只
是你们自家要上紧用心,休得怠慢。”李万喏喏连声而去。有诗为证:
白金廿两酿凶谋,谁料中途已失囚。锁打禁持熬不得,尼庵苦向妇人求。
官府立限缉获沈襄,一来为他是总督衙门的紧犯,二来为妇人日日哀求,所
以上紧严比。今日也是那李万不该命绝,恰好有个机会。却说总督杨顺,御史路
楷,两个日夜商量,奉承严府,指望旦夕封侯拜爵。谁知朝中有个兵科给事中吴
时来,风闻杨顺横杀平民冒功之事,把他尽情劾奏一本,并劾路楷朋奸助恶。嘉
靖爷正当设醮祝釐,见说杀害平民,大伤和气,龙颜大怒,着锦衣卫扭解来京问
罪。严嵩见圣怒不测,一时不及救护,到底亏他于中调停,止于削爵为民。可笑
杨顺、路楷杀人媚人,至此徒为人笑,有何益哉?再说贺知州听得杨总督去任,
已自把这公事看得冷了;又闻氏连次不来哭禀,两个差人又死了一个,只剩得李
万,又苦苦哀求不已。贺知州分付打开铁链,与他个广捕文书,只教他用心缉访,
明是放松之意。李万得了广捕文书,犹如捧了一道赦书,连连磕了几个头,出得
府门,一道烟走了。身边又无盘缠,只得求乞而归。不在话下。
却说沈小霞在冯主事家复壁之中,住了数月,外边消息无有不知,都是冯主
事打听将来,说与小霞知道。晓得闻氏在尼姑庵寄居,暗暗欢喜。过了年余,已
知张千、李万都逃了,这公事渐渐懒散。冯主事特地收拾内书房三间,安放沈襄
在内读书,只不许出外,外人亦无有知者。冯主事三年孝满,为有沈公子在家,
也不去起复做官。
光阴似箭,一住八年。值严嵩一品夫人欧阳氏卒,严世蕃不肯扶柩还乡,唆
父亲上本留己待养,却于丧中簇拥姬妾,日夜饮酒作乐。嘉靖爷天性至孝,访知
其事,心中甚是不悦。时有方士蓝道行,善扶鸾之术。天子召见,教他请仙,问
以辅臣贤否。蓝道行奏道:“臣所召乃是上界真仙,正直无阿。万一箕下判断有
忤圣心,乞恕微臣之罪。”嘉靖爷道:“朕正愿闻。天心正论,与卿何涉?岂有
罪卿之理?”蓝道行书符念咒,神箕自动,写出十六个字来。道是:“高山番草,
父子阁老;日月无光,天地颠倒。”嘉靖爷爷看了,问蓝道行道:“卿可解之?”
蓝道行奏道:“微臣愚昧未解。”嘉靖爷道:“朕知其说。‘高山’者,‘山’
字连‘高’,乃是‘嵩’字;‘番草’者,‘番’字‘草’头,乃是‘蕃’字。
此指严嵩、严世蕃父子二人也。朕久闻其专权误国,今仙机示朕,朕当即为处分,
卿不可泄于外人。”蓝道行叩头,口称:“不敢!”受赐而出。从此嘉靖爷渐渐
疏了严嵩。
有御史邹应龙,看见机会可乘,遂劾奏:“严世蕃凭借父势,卖官鬻爵,许
多恶迹,宜加显戮。其父严嵩溺爱恶子,植党蔽贤,宜亟赐休退,以清政本。”
嘉靖爷见疏大喜!即升应龙为通政右参议。严世蕃下法司,拟成充军之罪;严嵩
回籍。未几,又有江西巡按御史林润,复奏严世蕃不赴军伍,居家愈加暴横,强
占民间田产,畜养奸人,私通倭虏,谋为不轨。得旨,三法司提问,问官勘实覆
奏。严世蕃即时处斩,抄没家财;严嵩发养济院终老。被害诸臣,尽行昭雪。
冯主事得此喜信,慌忙报与沈襄知道,放他出来,到尼姑庵访问那闻淑女。
夫妇相见,抱头而哭。闻氏离家时,怀孕三月,今在庵中生下一孩子,已十岁了。
闻氏亲自教他念书,五经皆已成诵,沈襄欢喜无限!冯主事方上京补官,教沈襄
同去讼理父冤,闻氏暂迎归本家园上居住。沈襄从其言。
到了北京,冯主事先去拜了通政司邹参议,将沈炼父子冤情说了,然后将沈
襄讼冤本稿送与他看。邹应龙一力担当。次日,沈襄将奏本往通政司挂号投递。
圣旨下:沈炼忠而获罪,准复原官,仍进一级,以旌其直;妻子召还原籍;所没
入财产,府县官照数给还;沈襄食廪年久,准贡,敕授知县之职。沈襄复上疏谢
恩,疏中奏道:“臣父炼向在保安,因目击宣大总督杨顺杀戮平民冒功,吟诗感
叹。适值御史路楷阴受严世蕃之嘱,巡按宣大,与杨顺合谋,陷臣父于极刑,并
杀臣弟二人,臣亦几于不免。冤尸未葬,危宗几绝,受祸之惨,莫如臣家!今严
世蕃正法,而杨顺、路楷安然保首领于乡,使边廷万家之怨骨,衔恨无伸;臣家
三命之冤魂,含悲莫控。恐非所以肃刑典而慰人心也。”圣旨准奏,复提杨顺、
路楷到京,问成死罪,监刑部牢中待决。
沈襄来别冯主事,要亲到云州,迎接母亲和兄弟沈袠到京,依傍冯主事寓所
相近居住;然后往保安州访求父亲骸骨,负归埋葬。冯主事道:“老年嫂处,适
才已打听个消息,在云州康健无恙。令弟沈帙,已在彼游庠了。下官当遣人迎之。
尊公遗体要紧,贤侄速往访问,到此相会令堂可也。”
沈襄领命,径往保安。一连寻访两日,并无踪迹。第三日,因倦,借坐人家
门首。有老者从内而出,延进草堂吃茶。见堂中挂一轴子,乃楷书诸葛孔明两次
《出师表》也。表后但写年月,不着姓名。沈小霞看了又看,目不转睛。老者道:
“客官为何看之?”沈襄道:“动问老丈,此字是何人所书?”老者道:“此乃
吾亡友沈青霞之笔也。”沈小霞道:“为何留在老丈处?”老者道:“老夫姓贾,
名石,当初沈青霞编管此地,就在舍下作寓。老夫与他八拜之交,最相契厚。不
料后遭奇祸,老夫惧怕连累,也往河南逃避。带得这二幅《出师表》,裱成一幅,
时常展视,如见吾兄之面。杨总督去任后,老夫方敢还乡。嫂嫂徐夫人和幼子沈
袠,徙居云州,老夫时常去看他。近日闻得严家势败,吾兄必当昭雪,已曾遣人
去云州报信。恐沈小官人要来移取父亲灵柩,老夫将此轴悬挂在中堂,好教他认
认父亲遗笔。”沈小霞听罢,连忙拜倒在地,口称“恩叔”。
贾石慌忙扶起道:“足下果是何人?”沈小霞道:“小侄沈襄,此轴乃亡父
之笔也。”贾石道:“闻得杨顺这厮,差人到贵府来提贤侄,要行一网打尽之计。
老夫只道也遭其毒手,不知贤侄何以得全?”沈小霞将临清事情,备细说了一遍。
贾石口称“难得”,便分付家童治饭款待。沈小霞问道:“父亲灵柩,恩叔必知,
乞烦指引一拜。”贾石道:“你父亲屈死狱中,是老夫偷尸埋葬,一向不敢对人
说知。今日贤侄来此,搬回故土,也不枉老夫一片用心。”说罢,刚欲出门,只
见外面一位小官人骑马而来。贾石指道:“遇巧!遇巧!恰好令弟来也。”那小
官便是沈袠。下马相见,贾石指沈小霞道:“此位乃大令兄,讳襄的便是。”此
日弟兄方才识面,恍如梦中相会,抱头而哭。
贾石领路,三人同到沈青霞墓所。但见乱草迷离,土堆隐起。贾石引二沈拜
了,二沈俱哭倒在地。贾石劝了一回道:“正要商议大事,休得过伤。”二沈方
才收泪。贾石道:“二哥、三哥当时死于非命,也亏了狱卒毛公存仁义之心,可
怜他无辜被害,将他尸藁葬于城西三里之外。毛公虽然已故,老夫亦知其处。若
扶令先尊灵柩回去,一起带回,使他父子魂魄相依,二位意下何如?”二沈道:
“恩叔所言,正合愚弟兄之意。”当日又同贾石到城西看了,不胜悲感。次日,
另备棺木,择吉破土,重新殡殓。三人面色如生,毫不朽败,此乃忠义之气所致
也。二沈悲哭,自不必说。当时备下车仗,抬了三个灵柩,别了贾石起身。临别,
沈襄对贾石道:“这一轴《出师表》,小侄欲问恩叔取去,供养祠堂,幸勿见拒。”
贾石慨然许了,取下挂轴相赠。二沈就草堂拜谢,垂泪而别。沈襄先奉灵柩到张
家湾,觅船装载。
沈襄复身又到北京,见了母亲徐夫人,回复了说话;拜谢了冯主事,起身。
此时,京中官员无不追念沈青霞忠义,怜小霞母子扶柩远归,也有送勘合的,也
有赠赙金的,也有馈赆仪的。沈小霞只受勘合一张,余俱不受。到了张家湾,另
换了官座船。驿递起人夫一百名牵缆,走得好不快。不一日,来到临清。沈襄分
付座船:“暂泊河下。”单身入城,到冯主事家,投了主事平安书信,园上领了
闻氏淑女并十岁儿子下船。先参了灵柩,后见了徐夫人。那徐氏见了孙儿如此长
大,喜不可言。当初只道灭门绝户,如今依旧有子有孙;昔日冤家,皆恶死见报。
天理昭然,可见做恶人的到底吃亏,做好人的到底便宜。
闲话休题。到了浙江绍兴府,孟春元领了女儿孟氏,在二十里外迎接。一家
骨肉重逢,悲喜交集。将丧船停泊马头,府县官员都在吊孝。旧时家产,已自清
查给还。二沈扶柩葬于祖茔,重守三年之制,无人不称大孝。抚按又替沈炼建造
表忠祠堂,春秋祭祀。亲笔《出师表》一轴,至今供奉在祠堂之中。
服满之日,沈襄到京受职,做了知县,为官清正,直升到黄堂知府。闻氏所
生之子,少年登科,与叔叔沈袠同年进士。子孙世世书香不绝。
冯主事为救沈襄一事,京中重其义气,累官至吏部尚书。忽一日,梦见沈青
霞来拜说道:“上帝怜某忠直,已授北京城隍之职。屈年兄为南京城隍,明日午
时上任。”冯主事觉来,甚以为疑。至日午,忽见轿马来迎,无疾而逝。二公俱
已为神矣!有诗为证,诗曰:
生前忠义骨犹香,魂魄为神万古扬。料得奸魂沉地狱,皇天果报自昭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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