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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gn0811

水浒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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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2:20 | 显示全部楼层
再说那人姓甚名谁?那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
着个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专在县里管
结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那人
覆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郎。近来发迹有钱,人
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不多时,只见那西门庆一转,踅入王婆茶坊里来,便去里
边水帘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也笑道:
“干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阎罗大
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武大官的妻,问他怎地?”西门庆道:“我和你说
正话,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么不认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县前卖熟
食的。”西门庆道:“莫非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
他的,也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敢是敢是银担子李二的老婆?”
王婆摇头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倒是一双。”西门庆道:“倒敢是花胳膊
陆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的时,又是好一对儿。大官人再
猜一猜。”西门庆道:“干娘,我其实猜不着。”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
得知了笑一声。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西门庆跌脚笑道:“莫不
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
起苦来,说道:“好块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苦事。自
古道:‘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这般配合。”西
门庆道:“王干娘,我少你多少茶钱?”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时却算。”
西门庆又道:“你儿子跟谁出去?”王婆道:“说不得,跟一个客人淮上去,至
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却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
人抬举他,十分之好。”西门庆道:“等他归来,却再计较。”再说了几句闲话,
相谢起身了。约莫未及两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店门帘边坐地,朝着武大门前。
半歇,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王
婆做了一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西门庆慢慢地吃了,盏托放在卓子上。西门
庆道:“王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
世媒,那讨一个在屋里。”西门庆道:“我问你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
王婆道:“老身只听的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说做媒。”西门庆道:
“干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
“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时,婆子这脸怎吃得耳刮子。”西门庆道:“我家
大娘子最好,极是容得人。见今也讨几个身边人在家里,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
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不防。若是回头人也好。只是中得我意。”
王婆道:“前日有一个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门庆道:“若好时,你与我
说成了,我自谢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纪大些。”西门庆道:
“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真个几岁?”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属虎的,新年
恰好九十三岁。”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要扯着风脸取笑。”西门庆
笑了,起身去。看看天色晚了,王婆却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
将来,迳去帘底下那座头上坐了,朝着武大门前只顾望。王婆道:“大官人吃个
和合汤如何?”西门庆道:“最好。干娘放甜些。”王婆点一盏和合汤,递与西
门庆吃。坐个一晚,起身道:“干娘记了账目,明日一发还钱。”王婆道:“不
妨。伏惟安置,来日早请过访。”西门庆又笑了去。当晚无事。次日清早,王婆
却才开门,把眼看门外时,只见这西门庆又在门前,两头来往踅。王婆见了道:
“这个刷子踅得紧!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只叫他舐不着。那厮会
讨县里人便宜,且教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败缺。原来这个开茶坊的王婆,也是不依
本分的。端的这婆子:
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隋何。只凭说六国唇枪,全仗话三齐舌剑。只鸾孤凤,
霎时间交仗成双。寡妇鳏男,一席话搬唆捉对。解使三重门内女,遮么九级殿中
仙。玉皇殿下侍香金童,把臂拖来;王母宫中传言玉女,拦腰抱住。略施妙计,
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稍用机关,教李天王搂定鬼子母。甜言说诱,男如封陟也
生心;软语调和,女似麻姑须动念。教唆得织女害相思,调弄得嫦娥寻配偶。
且说这王婆却才开得门,正在茶局子里生炭,整理茶锅,张见西门庆从早晨
在门前踅了几遭,一迳奔入茶坊里来,水帘底下,望着武大门前帘子里坐了看。
王婆只做不看见,只顾在茶局里煽风炉子,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呼道:“干娘,
点两盏茶来。”王婆应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便浓浓的点雨
盏姜茶,将来放在卓子上。西门庆道:“干娘,相陪我吃个茶。”王婆哈哈笑道:
“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门庆也笑了一回,问道:“干娘,间壁卖甚么?”王婆
道:“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荡温和大辣酥。”西门庆笑道:“你看这婆子只是
风!”王婆笑道:“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干娘,和你说正
经话说。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做三五十个,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
“若要买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了买,何消得上门上户。”西门庆道:“干娘说
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王婆道:“不妨事。
老娘牢牢写在帐上。”西门庆笑了去。
王婆只在茶局子里张时,冷眼睃见西门庆又在门前,踅过东去,又看一看,
走转西来,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迳踅入茶坊里来。王婆道:“大官人稀行,
好几个月不见面!”西门庆笑将起来,去身边摸出一两来银子,递与王婆说道:
“干娘,权收了做茶钱。”婆子笑道:“何消得许多。”西门庆道:“只顾放着。”
婆子暗暗地喜欢道:“来了!这刷子当败!”且把银子来藏了,便道:“老身看
大官人有些渴,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西门庆道:“干娘如何便猜得着?”婆
子道:“有甚么难猜!自古‘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跷
蹊作怪的事,都猜得着。”西门庆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干娘若猜的着时,
输与你五两银子。”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十分。大
官人,你把耳朵来。你这两日脚步紧,赶趁得频,以定是记挂着间壁那个人。我
这猜如何?”西门庆笑起来道:“干娘,你端的智赛隋何,机强陆贾。不瞒干娘
说,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了这一面,却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
只是没做个道理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么?”王婆哈哈的笑起来道:“老身不
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卖了一个
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专一靠些杂趁养口。”西门庆问道:“怎地叫做杂趁?”
王婆笑道:“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
情,也会做马泊六。”西门庆道:“干娘,端的与我得这件事成,便送十两银子
与你做棺材本。”
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捱光的,两个字最难。要五件事俱全,
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的大行货;第三件,要似郑通有钱;
第四件,小,就要绵里忍针忍耐;第五件,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
邓、小、闲’。五件俱全,此事便获着。”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
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儿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我小时也曾养得好
大龟。第三,我家里也颇有贯伯钱财。虽不及邓通,也颇得过。第四,我最耐得。
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的恁频。
干娘,你只作成我完备了时,我自重重的谢你。”有诗为证:
西门浪子意猖狂,死下工夫戏女娘。
亏杀卖茶王老母,生教巫女就襄王。
西门庆意已在言表。王婆道:“大官人,虽然你说五件事都全,我知道还有
一件事打搅,也多是札地不得。”西门庆说:“你且道甚么一件事打搅?”王婆
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见捱光最难,十分光时,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
难成就处。我知你从来慳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一件打搅。”西门庆道:
“这个极容易医治。我只听你的言情便了。”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钱时,
老身有一条计,便教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么?”西门庆道:
“不拣怎地,我都依你。干娘有甚妙计?”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
半年三个月却来商量。”西门庆便跪下道:“干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则个!”
王婆笑道:“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那条计是个上着。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
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九着。大官人,我今日对你说,这个人原是清河县
大户人家讨来的养女,却做得一手好针线。大官人,你便买一疋白绫,一疋蓝绸,
一疋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我却走将过去,问他讨茶吃。却与这
雌儿说道:‘有个施主官人,与我一套送终衣料,特来借历头。央及娘子,与老
身捡个好日,去请个裁缝来做。’他若见我这般说,不采我时,此事便休了。他
若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时,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请他家来做。他
若说:‘将来我家里做,’不肯过来,此事便休了。他若欢天喜地说:‘我来做,
就替你裁。’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来我这里做时,却要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
第一日你也不要来。第二日他若说不便当时,定要将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
依前肯过我家做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也不要来到。第三日晌午前后,
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咳嗽为号,你便在门前说道:‘怎地连日不见王干娘?”
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来。若是他见你入来,便起身跑了归去,难道我拖住他?此
事便休了。他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便对雌儿说道:
‘这个便是与我衣料的施主官人。亏杀他!’我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
的针线。若是他不来兜揽应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里应答说话时,这光便有五
分了。我却说道:‘难得这个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杀你两个施主。一个出钱
的,一个出力的。不是老身路岐相央,难得这个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
替老身与娘子浇手。’你便取出银子来,央我买。若是他抽身便走是,不成扯住
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动身时,事务易成。这光便有六分了。我却拿了银子,
临出门以他道:‘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时,我却
难道阻当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动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
等我买得东西来,摆在卓子上,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儿酒。难
得这位官人坏钞。’他若不肯和你同卓吃是,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只
口里说要去,却不动身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浓时,正
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叫你买。你便又央我去买。我只做去买酒,把门
拽上,关你和他两个在里面。他若焦燥跑了归去,此事便休了。他由我拽上门,
不焦燥时,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
房里,着几句甜净的话儿,说将入去。你却不可燥暴,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
那时,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卓上拂落一双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将手
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难得成。若
是他不做声时,此是十分光了。他必然有意。这十分事做得成。这条计策如何?”
西门庆听罢,大喜道:“然虽道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王婆道:“不要忘
了许我的十两银子。”西门庆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这条计
几时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走过去细细
地说诱他。你却便使人将绫袖绢疋并绵子来。”西门庆道:“得干娘完成这件事,
如何敢失信。”作别了王婆,便去市上绸绢铺里,买了绫袖绢段,并十两清水好
绵。家里叫个伴当,取包袱包了,带了五两碎银,迳送入茶坊里。王婆接了这物,
分付伴当回去。正是:
两意相交似蜜脾,王婆撮合更稀奇。
安排十件挨光事,管取交欢不负期。
这王婆开了后门,走过武大家里来。那妇人接着,请去楼上坐地。那王婆道:
“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这几日身体不快,懒走去的。”
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么?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选个裁衣日。”那妇人道:
“干娘裁甚么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头先要
制办些送终衣服。难得近处一个财产,只见老身这般说,布施与我一套衣料绫袖
绢段,又与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不能勾做。今年觉道身体好生不济,
又撞着如今闰月。趁这两日要做,又被那裁缝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
身说不得这等苦!”那妇人听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干娘意。若不嫌时,
奴出手与干娘做如何?”那婆子听了这话,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
时,老身便死来也得好处去。久闻得娘子好手针线,只是不敢来相央。”那妇人
道:“这个何妨得。既是许了干娘,务要与干娘做了。将历头去,叫人捡个黄道
好日,奴便与你动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娘子是一点福星,
何用选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来,说道明日是个黄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黄
道日子,不记他。”那妇人道:“归寿衣正要黄道日好,何用别选日。”王婆道:
“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时,大胆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那妇人道:
“干娘不必,将过来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则个。又
怕家里没人看门前。”那妇人道:“既是干娘恁地说时,我明日饭后便来。”那
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晚,回复了西门庆的话,约定后日准来。当夜无话。
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里干净了,买了些线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里等候。
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打当了担儿,自出去做道路。那妇人把帘儿挂了,从后
门走过王婆家里来。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地点姜茶,撒上些
松子胡桃,递与这妇人吃了。抹得卓子干净,便将出那绫袖绢段来。妇人将尺量
了长短,裁得完备,便缝起来。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声假喝采道:“好手段!老
身也活了六七十岁,眼里真个不曾见这般好针线!”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便安
排些酒食请他,下了一箸面与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起生
活,自归去。恰好武大归来,挑着空担儿进门。那妇人拽开门,下了帘子。武大
入屋里来,看见老婆面色微红,便问道:“你那里吃酒来?”那妇人应道:“便
是间壁王干娘央我做送终的衣裳,日中安排些点心请我。”武大道:“呵呀!不
要吃他的!我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
不值得搅恼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时,带了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
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还礼时,你便只是
拿了家来做去还他。”那妇人听了,当晚无话!有诗为证:
阿母牢笼设计深,大郎愚卤不知音。
带钱买酒酬奸诈,却把婆娘白送人。
且说王婆子设计已定,赚潘金莲来家。次日饭后,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
过来相请。走到他房里取出生活,一面缝将起来。王婆自一边点茶来吃了,不在
话下。看看日中,那妇人取出一贯钱,付与王婆说道:“干娘,奴和你买杯酒吃。”
王婆道:“呵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颠倒教娘
子坏钱?婆子的酒食,不到的吃伤了娘子!”那妇人道:“却是拙夫分付奴来,
若还干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干娘。”那婆子听了,连声道:“大郎直恁
地晓事,直头既然娘子这般说时,老身权且收下。”这婆子生怕打搅了这事,自
又添钱去买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来殷勤相待。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
十八分精细,被人小意儿过纵,十个九个着了道儿。再说王婆安排了点心,请那
妇人吃了酒食,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归去了。
话休絮烦。第三日早饭后,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后头来,叫道:
“娘子,老身大胆。”那妇人从楼上下来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
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两个吃了。那妇人看看
缝到晌午前后。却说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裹了顶新头巾,穿了一套整整齐齐的
衣服,带了三五两碎银子,迳投这紫石街来。到得茶坊门首,便咳嗽道:“王干
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
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却原来是施主大官人。你来得
正好。且请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一拖,拖进房里,看着那妇人慌忙应
道:“这个便是那施主,与老身这衣料的官人。”西门庆见了那妇人,便唱个喏。
那妇人慌忙应道:“是,是。”放下生活,还了万福。王婆却借着这妇人对西门
庆道:“难得官人与老身段匹,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亏杀这位娘子,出
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又密又好,其实难得。大官人,你
且看一看。”西门庆把起来,看了喝采,口里说道:“这位娘子怎地传得这手好
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笑道:“官人休笑话。”
西门庆问王婆道:“干娘,不敢问这位是谁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
人,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吟吟的笑道:“便是间壁的
武大郎的娘子。”西门庆道:“原来却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是个养
家经纪人,且是在街上做些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人。又会撰钱,又且
好性格,真个难得这等人。”王婆道:“可知里。娘子自从嫁得这个大郎,但是
有事,百依百随。”那妇人应道:“拙夫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
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似娘子的夫
所为良善时,‘万丈水无涓滴漏’。”王婆打着猎鼓儿道:“说的是。”西门庆
奖了一回,便坐在妇人对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认的这个官人么?”那妇人
道:“奴不认的。”婆子道:“这个大官人,是这本县一个财产,知县相公也和
他来往,叫做西门大官人。万万贯钱财,开着个生药铺在县前。家里钱过北斗,
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亦有
大象口中牙。”那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就低了头缝针线。有
诗为证:
水性从来是女流,背夫常与外人偷。金莲心爱西门庆,摇荡春心不自由。
西门庆得见潘金莲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处。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
与西门庆,一盏递与这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则个。”吃罢茶,便觉有
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门庆,把一只手在脸上摸。西门庆心里瞧科,已知有五
分了。自古“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时,老身也
不敢来宅上相请。一者缘法,二乃来得恰好。常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
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岐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
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里。有银
子在此。”便取出来,和帕子递与王婆,备办些酒食。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
得。”口里说,却不动身。王婆将了银子便去。那妇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门,
又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妇人道:“干娘,免了。”却亦是不
动身。也是因缘,却都有意了。西门庆这厮一双眼只看着那妇人,这婆娘也把眼
偷睃西门庆。见了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着头自做生活。
不多时,王婆买了些见成的肥鹅熟肉,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子盛了,果子
菜蔬,尽都装了,搬来房里卓子上。看着那妇人道:“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吃
一杯儿酒。”那妇人道:“干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却不当。”那婆子道:“正
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王婆将盘馔都摆在卓子上。三人坐定,把酒
来斟。这西门庆拿起酒盏来,说道:“娘子满饮此杯。”那妇人谢道:“多感官
人厚意。”王婆道:“老身知得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有诗为证:
从来男女不同筵,卖俏迎奸最可怜。
不独文君奔司马,西门庆亦偶金莲。
却说那妇人接酒在手,那西门庆拿起箸来,道:“干娘替我劝娘子请些个。”
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那妇人吃。一连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烫酒来。西门
庆道:“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那妇人应道:“奴家虚度二十三岁。”西门
庆道:“小人痴长五岁。”那妇人道:“官人将天比地。”王婆便插口道:“好
个精细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针线,诸子百家皆通。”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
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那里
讨一个赶得上这娘子的。”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
不曾招得一个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好。”西门庆道:“休说!
若是我先妻在时,却不恁地家无主,屋倒竖。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
管事。”那妇人问道:“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
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小人。如今不幸,他殁
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
呕气。”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头娘子,也没有武大娘子这手
针线。”西门庆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没此娘子这表人物。”那婆子笑道:
“官人,你养的外宅在东街上,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
曲儿的张惜惜。我见他是路岐人,不喜欢。”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娇娇却
长久。”西门庆道:“这个人见今取在家里。若得他会当家时,自册正了他多时。”
王婆道:“若有这般中的官人意的,来宅上说,没妨事么?”西门庆道:“我的
爹娘俱已没了,我自主张,谁敢道个不字。”王婆道:“我自说要,急切那里有
中得官人意的。”西门庆道:“做甚么了便没?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着。”
西门庆和这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
官人休怪老身差拨,再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道:“我手帕里有五两来
碎银子,一发撒在你处。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干娘便就收了。”那婆子谢
了官人,起身睃这粉头时,三钟酒落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
了。只低了头,却不起身。那婆子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取瓶儿酒来,
与娘子再吃一杯儿。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
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县前那家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歇儿担阁。”那妇人口
里说道:“不用了。”坐着却不动身。婆子出到房门前,便把索儿缚了房门,却
来当路坐了,手里一头绩着绪。
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卓上拂,把那双箸拂
落在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
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跷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绣花鞋儿
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罗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
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生。”那妇人便把西门庆
搂将起来。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正似: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将朱唇
紧贴,把粉面斜偎。罗袜高挑,肩胛上露一弯新月;金钗倒溜,枕头边堆一朵乌
云。誓海盟山,抟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
耳畔。津津甜唾,关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呀呀气喘。星眼朦胧,细
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偕,真实偷期滋味美。
当下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说道:“你两
个做得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请
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武大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
身便走。那妇人扯住裙儿道:“干娘饶恕则个。”西门庆道:“干娘低声。”王
婆笑道:“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那妇人便道:“休说一件,便
是十件,奴也依干娘。”王婆道:“你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约,
负了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那妇人道:“只依
着干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说得。这十分好事,已
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我心,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干
娘放心,并不失信。”三人又吃几杯酒,已是下午的时分。那妇人便起身道:
“武大那厮将归来,奴自回去。”便踅过后门归来,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进
门。
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好手段么?”西门庆道:“端的亏了干娘!我到
家里,便取一锭银送来与你。所许之物,岂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至,
专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笑了去,不在话下。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
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知
道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有诗为证:
好事从来不出门,恶言丑行便彰闻。
可怜武大亲妻子,暗与西门作细君。
断章句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做军
在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家中止有一个老爹。那小厮生的乖觉。自来只
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如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其日,正寻得
一篮儿雪梨提着来,绕街寻问西门庆。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说道:“郓哥,你若要
寻他,我教你一处去寻。”郓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寻得他见,撰得三五十
钱养活老爹也好。”那多口道:“西门庆他如今刮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
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你小孩儿家,只顾撞入去
不妨。”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阿叔指教。这小猴子提了篮儿,一直望紫石街走
来,迳奔入茶坊里去。却好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绪。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
王婆道:“干娘拜揖。”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么?”郓哥道:
“要寻大官人撰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道:“甚么大官人?”郓哥道:“干
娘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
道:“便是两个字的。”婆子道:“甚么两个字的?”郓哥道:“干娘只是要作
耍!我要和西门官人说句话。”望里面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
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鸟
猢猻,我屋里那得甚么西门大官人?”郓哥道:“干娘,不要独吃自呵,也把些
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会得。”婆子便骂道:“你那里小猢猻,理会得
甚么?”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多落
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那婆子吃了他这两句,道着他真
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猢猻!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郓哥道:“我是
小猢猻,你是马泊六。”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做甚么
便打我?”婆子骂道:“贼猢猻,高则声,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郓哥道:“老
咬虫,没事得便打我!”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篮
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
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着那王婆茶坊里骂道:“老咬虫!我教你
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提了篮儿,迳奔去寻这个人。
不是郓哥来寻这个人,却正是: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直教:险道神脱
了衣冠,小郓哥寻出患害。毕竟这郓哥寻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发帖际遇]: gn0811去辽东拜祭胡一刀,碰到田归农,被当成胡斐追杀,损失银两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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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2: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回 王婆计啜西门庆 淫妇药鸩武大郎


诗曰:
可怪狂夫恋野花,因贪淫色受波查。
亡身丧己皆因此,破业倾资总为他。
半晌风流有何益?一般滋味不须夸。
他时祸起萧墙内,血污游魂更可嗟。
话说当下郓哥被王婆打了这几下,心中没有出气处,提了雪梨篮儿,一迳奔
来街上,直来寻武大郎。转了两条街,只见武大挑着炊饼担儿,正从那条街上来。
郓哥见了,立住了脚,看着武大道:“这几时不见你,怎么吃得肥了?”武大歇
下担儿道:“我只是这般模样,有甚么吃得肥处?”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
稃,一地里没籴处。人都道你屋里有。”武大道:“我屋里又不养鹅鸭,那里有
这麦稃?”郓哥道:“你说没麦稃,你怎地栈得肥<月荅>々地?便颠倒提起你来,
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大道:“含鸟猢猻,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
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郓哥道:“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武大扯
住郓哥道:“还我主来!”郓哥道:“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咬下他左边的来。”
武大道:“好兄弟,你对我说是兀谁,我把十个炊饼送你。”郓哥道:“炊饼不
济事。你只做个小主人,请我吃三杯,我便说与你。”武大道:“你会吃酒,跟
我来。”武大挑了担儿,引着郓哥,到一个小酒店里,歇了担儿,拿了几个炊饼,
买了些肉,讨了一旋酒,请郓哥吃。那小厮又道:“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几块
来。”武大道:“好兄弟,你且说与我则个。”郓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发
吃了,却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自帮你打捉。”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道:
“你如今却说与我。”郓哥道:“你要得知,把手来摸我头上疙瘩。”武大道:
“却怎地来有这疙瘩?”郓哥道:“我对你说:我今日将这一篮雪梨,去寻西门
大郎挂一勾子。一地里没寻处。街上有人说道:‘他在王婆茶坊里。和武大娘子
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里行走。’我指望去撰三五十钱使,叵耐那王婆老猪狗,
不放我去房里寻他,大栗暴打我出来。我特地来寻你。我方才把两句话来激你。
我不激你时,你须不来问我。”武大道:“真个有这等事?”郓哥道:“又来了!
我道你是这般的鸟人,那厮两个落得快活。只等你出来,便在王婆房里做一处。
你兀自问道真个也是假!武大听罢,道:“兄弟,我实不瞒你说。那婆娘每日去
王婆家里做衣裳,归来时便脸红。我自也有些疑忌。这话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担
儿,便去捉奸,如何?”郓哥道:“你老大一个人,原来没些见识。那王婆老狗,
什么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须三人也有个暗号。见你入来拿他,把你老
婆藏过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这般二十来个。若捉他不着,干吃他一顿拳头。
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了一纸状子,你便用吃他一场官司。又没人做主,干结果了
你。”武大道:“兄弟,你都说得是。却怎地出得这口气?”郓哥道:“我吃那
老猪狗打了,也没出气处。我教你一着。你今日晚些归去,都不要发作,也不可
说。自只做每日一般。明朝便少做些炊饼出来卖。我自在巷口等你。若是见西门
庆入去时,我便来叫你。你便挑着担儿,只在左近等我。我便先去惹那老狗,必
须来打我。我先将篮儿丢出街来,你却抢来。我便一头顶住那婆子,你便只顾奔
入房里去,叫起屈来。此计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却是亏了兄弟。我有
数贯钱与你,把去籴米。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郓哥得了数贯钱,几个
炊饼,自去了。
武大还了酒钱,挑了担儿,自去卖了一遭归去。原来这妇人往常时,只是骂
武大,百般地欺负他。近日来也自知无礼,只得窝盘他些个。当晚,武大挑了担
儿归来,也只和每日一般,并不说起。那妇人道:“大哥买盏酒吃?”武大道:
“却才和一般经纪人买三碗吃了。”那妇人安排晚饭与武大吃了。当夜无话。次
日饭后,武大只做三两扇炊饼,安在担儿上。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那里来
理会武大做多做少。当日武大挑了担儿,自出去做买卖。这妇人巴不能勾他出去
了。便踅过王婆房里来等西门庆。
且说武大挑着担儿,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见郓哥,提着篮儿在那里张望。武
大道:“如何?”郓哥道:“早些个。你且去卖一遭了来。他七八分来了。你只
在左近处伺候。”武大云飞也去卖了一遭回来。郓哥道:“你只看我篮儿撇出来,
你便奔入去。”武大自把担儿寄了,不在话下。
虎有伥兮鸟有媒,暗中牵陷恣施为。
郓哥指讦西门庆,他日分尸竟莫支。
却说郓哥提着篮儿,走入茶坊里来,骂道:“老猪狗!你昨日做甚么便打我?”
那婆子旧性不改,便跳起身来,喝道:“你这小猢猻!老娘与你无干,你做甚么
又来骂我?”郓哥道:“便骂你这马泊六,做牵头的老狗,直甚么屁!”那婆子
大怒,揪住郓哥便打。郓哥叫一声:“你打我!”把篮儿丢出当街上来。那婆子
却待揪他,被这小猴子叫声“你打”时,就把王婆腰里带个住,看着婆子小肚上,
只一头撞将去,争些了跌倒,却得壁子碍住不倒。那猴子死顶住在壁上。只见武
大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那婆子见了是武大来,急待要拦当时,却
被这小猴子死命顶住,那里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来也!”那婆娘正在房里,
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这西门庆便钻入床底下躲去。武大抢到房门边,
用手推那房门时,那里推得开。口里只叫道:“做得好事!”那妇人顶住着门,
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闲常时只如鸟嘴,卖弄杀好拳棒。急上场时,便没些
用。见个纸虎,也赫一交。”那妇人这几句话,分明教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了
走。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这几句言语。提醒他这个念头,便钻出来,说道:
“娘子,不是我没本事,一时间没这智量。”便来拔开门,叫声,“不要来!”
武大却待要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右脚。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窝里,扑地望后便
倒了。西门庆见踢倒了武大,打闹里一直走了。郓哥见不是话头,撇了王婆撒开。
街坊邻舍都知道西门庆了得,谁敢来多管。王婆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来。见他口
里吐血,面皮腊查也似黄了,便叫那妇人出来,舀碗水来,救得苏醒。两个上下
肩掺着,便从后门扶归楼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当夜无话。
次日,西门庆打听得没事,依前自来和这妇人做一处。只指望武大自死。
武大一病五日,不能勾起。更兼要汤不见,要水不见,每日叫那妇人不应。又见
他浓庄艳抹了出去,归来时便面颜红色。武大几遍气得发昏,又没人来采着。武
大叫老婆来分付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来捉着你奸,你倒挑拨奸夫踢了我心!
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不得了。我
的兄弟武二,你须得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
扶侍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你若不看觑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
这妇人听了这话,也不回言,却踅过来,一五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
那西门庆听了这话,却似提在冰窨子子里,说道:“苦也!我须知景阳冈上打虎
的武都头,他是清河县第一个好汉。我如今却和你眷恋日久,情孚意合,却不恁
地理会。如今这等说时,正是怎地好?却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见
你是个把柁的,我是趁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西门庆道:“我枉自
做了男子汉,到这般去处,却摆布不开。你有甚么主见,遮藏我们则个?”王婆
道:“你们却要长做夫妻,短做夫妻?”西门庆道:“干娘,你且说如何是长做
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们只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将
息好了起来,与他陪了话。武二归来,都没言语。待他再差使出去,却再来相约。
这是短做夫妻。你们若要长做夫妻,每日同一处,不担惊受怕,我却有一条妙计。
只是难教你。”
西门庆道:“干娘,周全了我们则个。只要长做夫妻。”王婆道:“这条计
用着件东西,别人家里都没,天生天化,大官人家里却有。”西门庆道:“便是
要我的眼睛,也剜来与你。却是甚么东西?”王婆道:“如今这捣子病得重,趁
他狼狈里,便好下手。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来,却教大娘子自去赎一帖心疼的药
来。把这砒霜下在里面,把这矮子结果子。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的没了踪迹。便
是武二回来,待敢怎地!自古道道:‘嫂叔不通问。初嫁从亲,再嫁由身。’阿
叔如何管得!暗地里来往半年一载,便好了。等待夫孝满日,大官人娶了家去。
这个不是长远夫妻,谐老同欢?此计如何?”西门庆道:“干娘,此计神妙。自
古道:‘欲求生快活,须下死工夫。’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
“可知好里。这是‘斩草除根,萌芽不发。’若是斩草不除根,春来萌芽再发。
官人便去取些砒霜来,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时,却要重重地谢我。”西门庆道:
“这个自然,不消你说。”有诗为证:
云情雨意两绸缪,恋色迷花不肯休。
毕竟难逃天地眼,武松还砍二人头。
且说西门庆去不多时,包了一包砒霜来,把与王婆收了。这婆子却看着那妇
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药的法度。如今武大不对你说道,教你看活他?你便
把些小意儿贴恋他。他若问你讨药吃时,便把这砒霜调在心疼药里。待他一觉身
动,你便把药灌将下去,却便走了起身。他若毒药转时,必然肠胃迸断,大叫一
声。你却把被只一盖,都不要人听得。预先烧下一锅汤,煮着一条抹布。他若毒
药发时,必然七窍内流血,口唇上有牙齿咬的痕迹。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来,
却将煮的抹布一揩,都没了血迹。便入在棺材里,扛出去烧了。有甚么鸟事!”
那妇人道:“好却是好。只是奴手软了,临时安排不得尸首。”王婆道:“这个
容易!你只敲壁子,我自过来撺掇你。”西门庆道:“你们用心整理。明日五更,
来讨回报。”西门庆说道罢,自去了。王婆把这砒霜用手捻为细末,把与那妇人
拿去藏了。
那妇人却踅将归来,到楼上看武大时,一丝没两气,看看待死。那妇人坐在
床边假哭。武大道:“你做甚么来哭?”那妇人拭着眼泪说道:“我的一时间不
是了,乞那厮局骗了。谁想却踢了你这脚!我问得一处好药,我要去赎来医你,
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得我活无事了,一笔都勾,并不记
怀。武二家来,亦不提起。快去赎药来救我则个!”那妇人拿了些铜钱,迳来王
婆家里坐地,却叫王婆去赎了药来。把到楼上,教武大看了,说道:“这贴心疼
药,太医叫你半夜里吃。吃了,倒头把一两床被发些汗。明日便起得来。”武大
道:“却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个,半夜里调来我吃。”那妇人道:
“你自放心睡!我自伏侍你。”
看看天色黑了。那妇人在房里点上碗灯,下面先烧了一大锅汤,拿了一片抹
布,煮在汤里。听那更鼓时,却好正打三更。那妇人先把毒药倾在盏子里,却舀
一碗白汤,把到楼上,叫声:“大哥,药在那里?”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
头边。你快调来与我吃。”那妇人揭起席子,将那药抖在盏子里,把那药贴安了,
将白汤充在盏内,把头上银牌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药便
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那妇人道:“只要他医治得
病,管甚么难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
去了。那妇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来。武大哎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
这药去,肚里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
被来,匹脸只顾盖。武大叫道:“我也气闷。”那妇人道:“太医分付,教我与
你发些汗,便好得快。”武大再要说时,这妇人怕他挣紥,便跳上床来,骑在武
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松宽。正似:
油煎肺腑,火燎肝肠。心窝里如雪刃相侵,满腹中似钢刀乱搅。痛剐剐烟生
七窍,直挺挺鲜血模糊。浑身冰冷,口内涎流。牙关紧咬,三魂赴枉死城中。喉
管枯干,七魄投望乡台上。地狱新添食毒鬼,阳间没了捉奸人。
那武大当时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鸣呼哀哉,身体动不得了。
那妇人揭起被来,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怕将起来。只得跳下床来,敲
那壁子。王婆听得,走过后门头咳嗽。那妇人便下楼来,开了后门。王婆问道:
“了也未?”那妇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脚软了,安排不得。”王婆道:
“有甚么难处!我帮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汤,把抹布撇在
里面,掇上楼来。卷过了被,先把武大嘴边唇上都抹了。却把七窍淤血痕迹拭净。
便把衣裳盖在尸上。两个从楼上一步一掇,扛将下来,就楼下将扇旧门停了。与
他梳了头,戴上巾帻,穿了衣裳,取双鞋袜与他穿了。将片白绢,盖了脸。捡床
干净被,盖在死尸身上。却上楼来收拾得干净了。王婆自转将归去了。那婆娘却
号号地假哭起养家人来。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哭:有泪有
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当下那妇人干号了半夜。
次日五更,天色未晓,西门庆奔来讨信。王婆说了备细。西门庆取银子,把
与王婆,教买棺材津送。就呼那妇人商议。这婆娘过来和西门庆说道:“我的武
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西门庆道:“这个何须得你说费心。”王婆
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紧。地方上团头何九叔,他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看出破
绽,不肯殓。”西门庆道:“这个不妨。我自分付他便了。他不肯违我我的言语。”
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分付他,不可迟误。”西门庆去了。
到天大明,王婆卖了棺材,又买些香烛纸钱之类,归来与那妇人做羹饭,点
起一对随身灯。邻舍坊厢,都来吊问。那妇人虚掩着粉脸假哭。众街坊问道:
“大郎因甚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病症,一日日越重了,看看
不能勾好。不幸昨夜三更死了。”又哽哽咽咽假哭起来。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得
不明,不敢死问他,只自人情劝道:“死自死了,活得自安过。娘子省烦恼。”
那妇人只得假意儿谢了众人,各自散了。
王婆取了棺材,去请团头何九叔。但是入殓用的,都买了,并家里一应物件,
也都买了。就叫了两个和尚,晚些伴灵。多样时,何九叔先拨几个火家来整顿。
且说何九叔到已牌时分,慢慢地走出来。到紫石等巷口,迎见西门庆叫道:
“九叔何在?”何九叔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殓这卖炊饼的武大郎尸首。”西门
庆道:“借一步说话则个。”何九叔跟着西门庆,来到转角头一个小酒店里,坐
下在阁儿内。西门庆道:“何九叔请上坐。”何九叔道:“小人是何者之人,对
官人一处坐地!”西门庆道:“九叔何故见外?且请坐。”二人坐定,叫取瓶好
酒来。小二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之类,延便筛酒。何九叔心中疑忌,想道:
“这人从来不曾和我吃酒!今日这杯酒必有跷蹊。”两个吃了一个时辰,只见西
门庆去袖子里摸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卓上,说道:“九叔休嫌轻微。明日别有
酬谢。”何九叔叉手道:“小人无半点用功效力之处,如何敢受大官人见赐银两?
若是大官人便有使令小人处,也不敢受。”西门庆道:“九叔休要见外,请收过
了却说。”何九叔道:“大官人但说不妨。小人依听。”西门庆道:“别无甚事,
少刻他家也有些辛苦钱。只是如今殓武大的尸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锦被遮盖则
个。别不多言。”何九叔道:“是这些小事,有甚利害,如何敢受银两?”西门
庆道:“九叔不受时,便是推却。”那何九叔自来惧怕西门庆是个刁徒,把持官
府的人,只得受了。两个又吃了几杯。西门庆呼酒保来记了帐,明日来铺里支钱。
两个下楼,一同出了店门。西门庆道:“九叔记心,不可泄漏。改日别有报效。”
分付罢,一直去了。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里寻思道:“这件事却又作怪!我自去殓武大郎尸首,
他却怎地与我许多银子?这件事必定有跷蹊。”来到武大门前,只见那几个火家
在门首伺侯。何九叔问道:“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答道:“他家说害心槽
病死了。”何九叔揭起帘子入来。王婆接着道:“久等阿叔多时了。”何九叔应
道:“便是有些小事,绊住了脚,来迟了一步。”只见武大老婆,穿着些素淡衣
裳,从里面假哭出来。何九叔道:“娘子省烦恼。可伤大郎归天去了。”那妇人
虚掩着泪眼道:“说不可尽!不想拙夫心疼症候,几日子便休了,撇得奴好苦!”
何九叔上上下下看了那婆娘的模样,口里自暗暗地道:“我从来只听的说武大娘
子,不曾认得他。原来武大却讨着这个老婆!西门庆这十两银子有些来历。”何
九叔看着武大尸首,揭起千秋幡,扯开白绢,用五轮八宝万着两点神水眼,定睛
看时,何九叔大叫一声,望后便倒,口里喷出血来。但见指甲青,唇口紫,面皮
黄,眼无光,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举。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
油尽灯。毕竟何九叔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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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郓哥大闹授官厅 武松斗杀西门庆


诗曰:
参透风流二字禅,好因缘是恶因缘。
痴心做处人人爱,冷眼观时个个嫌。
野草闲花休采折,贞姿劲质自安然。
山妻稚子家常饭,不害想思不损钱。
话说当时何九叔跌倒在地下,众火家扶住。王婆便道:“这是中了恶,快将
水来。”喷了两口,何九叔渐渐地动转,有些苏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
却理会。”两个火家使扇板门,一迳抬何九叔到家里。大小接着,就在床上睡了。
老婆哭道:“笑欣欣出去,却怎地这般归来!闲时曾不知中恶!”坐在床边啼哭。
何九叔觑得火家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烦恼,我自没事。却才去武
大家入殓,到得他巷口,迎见县前开药铺的西门庆,请我去吃了一席酒,把十两
银子与我,说道:“所殓的尸首,凡事遮盖则个。”我到武大家,见他的老婆,
是个不良的人模样,我心里有八九分疑忌。到那里,揭起千秋幡看时,见武大面
皮紫黑,七窍内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齿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声张起来,
却怕他没人做主,恶了西门庆,却不是去撩蜂剔蝎?待要胡卢提入了棺殓了,武
大有个兄弟,便是前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是个杀人不斩眼的男子。倘或
早晚归来,此事必然要发。”老婆便道:“我也听得前日有人说:‘后巷住的乔
老儿子郓哥,去紫石街帮武大捉奸,闹了茶坊。”正是这件事了。你却慢慢的访
问他。如今这事有甚难处。只使火家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若是停丧在家,
待武松归来出殡,这个便没什么皂丝麻线。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
便要出去烧他时,必有跷蹊。你到临时,只做去送丧。张人眼错,拿了两块骨头,
和这十两银子收着,便是个老大证见。他若回来,不问时便罢,却不留了西门庆
面皮,做一碗饭却不好?”何九叔道:“家有贤妻,见得极明。”随即叫火家分
付:“我中了恶,去不得。你们便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快来回报。你得
的钱帛,你们分了,都要停当。与我钱帛,不可要。”火家听了,自来武大家入
殓。停丧安灵已罢,回报何九叔道:“他家大娘子说道:‘只三日便出殡,去城
外烧化。’”火家各自分钱散了。何九叔对老婆道:“你说这话,正是了。我至
期只去偷骨殖便了。”
且说王婆一力撺掇那婆娘,当夜伴灵。第二日请四僧念些经文。第三日早,
众火家自来扛抬棺材。也有几家邻舍街坊相送。那妇人带上孝,一路上假哭养家
人。来到城外化人场上,便教举火烧化。只见何九叔手里提着一陌纸钱,来到场
里。王婆和那妇人接见道:“九叔,且喜得贵体没事了。”何九叔道:“小人前
日买了大郎一扇笼子母炊饼,不曾还得钱。特地把这陌纸来烧与大郎。”王道:
“九叔如此志诚!”何九叔把纸钱烧了,就撺掇烧化棺材。王婆和那妇人谢道:
“难得何九叔撺掇,回家一发相谢。”何九叔道:“小人到处只是出热,娘子和
干娘自稳便,斋堂里去相待众邻舍街坊,小人自替你照顾。”使转了这妇人和那
婆子,把火挟去,拣两块骨头,损去侧边,拿去潵骨池内只一浸,看那骨头酥
黑。何九叔收藏了,也来斋堂里和哄了一回。棺木过了杀火,收拾骨殖,潵在
池子里。众邻舍回家,各自分散。那何九叔将骨头归到家中,把辐纸都写了年、
月、日期,送丧的人名字,和这银子一处包了,做一个布袋儿盛着,放在房里。
再说那归人归到家中,去<木融>子前面设个灵牌,上写:“亡夫武大郎之位”。
灵床子前,点一盏琉璃灯,里面贴些经幡钱垛,金银锭采缯之属。每日却自和西
门庆在楼上任意取乐。却不比先前在王婆房里,只是偷鸡盗狗之欢。如今家中又
没人碍眼,任意停眠整宿。自此西门庆整三五夜不归去,家中大小亦各不喜欢。
原来这女色坑陷得人,有成时必须有败。有首鹧鸪天,单道这女色。正是:
色胆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两绸缪。只思当日同欢庆,岂想萧墙有祸忧!贪
快乐,恣优游,英雄壮士报冤仇。请看褒姒幽王事,血染龙泉是尽头。
且说西门庆和那婆娘,终朝取乐,任意歌饮。交得熟了,却不顾外人知道。
这条街上远近人家,无有一人不知此事。却都惧怕西门庆那厮是个刁徒泼皮,谁
肯来多管。
常言道:“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光阴迅速,前后又早四十余日。却说武
松自从领了知县言语,监送车仗到东京亲戚处,投下了来书,交割了箱笼,街上
闲行了几日,讨了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阳谷县来。前后往回,恰好将及雨个月。
去时新春天气,回来三月初头。于路上只觉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赶回要见哥
哥。且先去县里交纳了回书。知县见了大喜。看罢回书,已知金银宝物交得明白,
赏了武松一锭大银,酒食管待,不必用说。武松回到下处房里,换了衣服鞋袜,
戴上个新头巾,锁上了房门,一迳投紫石街来。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了,都吃
一惊。大家捏两把汗,暗暗地说道:“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
休!必然弄出事来。”
且说武松到门前,揭起帘子,探身入来,见了灵床子写着:“亡夫武大郎之
位”七个字,呆了!睁开双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叫声:“嫂嫂,武二归
来!”那西门庆正和这婆娘在楼上取乐,听得武松叫一声,惊得屁滚尿流,一直
奔后门,从王婆家走了。那妇人应道:“叔叔少坐,奴便来也。”原来这婆娘自
从药死了武大,那里肯带孝。每日只是浓妆艳抹,和西门庆做一处取乐。听得武
松叫声:“武二归来了”,慌忙去面盆里洗落了胭粉,拔去了首饰钗环,蓬松挽
了个{髟角}儿,脱去了红裙绣袄,旋穿上孝裙孝衫,便从楼上哽哽咽咽假哭下来。
武松道:“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几时死了?得什么症候?吃谁的药?”
那妇人一头哭,一面说道:“你哥哥自从你转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来。
病了八九日,求神问卜,什么药不吃过。医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隔壁
王婆听得,生怕决撒,只得走过来帮他支吾。武松又道:“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
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头却怎地这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
有暂时祸福。谁保得长没事?”那妇人道:“杀了这个干娘!我又是个没脚蟹。
不是这个干娘,聆舍家谁肯来帮我?”武松道:“如今埋在那里?”妇人道:
“我又独自一个,那里去寻坟地?没奈何,留了三日,把去烧化了。”武松道:
“哥哥死得几日了?”妇人道:“再两日便是断七。”
武松沈吟了半晌,便出门去,迳投县里来。开了锁,去房里换了一身素净衣
服,便叫土兵打了一条麻绦,系在身边,藏了一把尖长柄短背厚刃薄的解腕刀,
取了些银两,带在身边。叫了个士兵,锁上了房门,去县前买了些米面椒料等物,
香烛冥纸,就晚到家敲门。那妇人开了门,武松叫士兵去安排羹饭。武松就灵床
子前点起灯烛,铺设酒肴。到两个更次,安排得端正。武松扑翻身便拜道:“哥
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是负屈衔冤,被人害了,
托梦与我兄弟,替你做主报仇。”把酒浇奠了,烧化冥用纸钱。武松放声大哭,
哭得那一家邻舍,无不凄惶。那妇人也在里面假哭。武松哭罢,将羹饭酒肴,和
士兵吃了。讨两条席子,叫士兵中门傍边睡。武松把条席子,就灵床子前睡。那
妇人自上楼去,下了楼门自睡。约莫将近三更时候,武松翻来复去睡不着。看那
士兵时,齁齁的却似死人一般挺着。武松扒将起来,看了那灵床子前琉璃灯,半
明半灭。侧耳听那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武松叹了一口气,坐在席子上,自言
自语,口里说道:“我哥哥生时懦弱,死了却有甚分明!”说犹未了,只见灵床
子下卷起一阵冷气来。那冷气如何?但见:
无形无影,非务非烟。盘旋似怪风侵骨冷,凛冽如煞气透肌寒。昏昏暗暗,
灵前灯火失光
明;惨惨幽幽,壁上纸钱飞散乱。隐隐遮藏食毒鬼,纷纷飘动引魂幡。
那阵冷气,逼得武松毛发皆竖。定睛看时,只见个人从灵床底下钻将出来,
叫声:“兄弟,我死得好苦!”武松看不仔细。却待向前来再问时,只见冷气散
了,不见了人。武松一交颠翻在席子上坐地。寻思:“是梦非梦?”回头看那士
兵时,正睡着。武松想道:“哥哥这一死,必然不明。却才正要报我知道,又被
我的神气冲散了他的魂魄。”直在心里不题。等天明,却又理会。
天色渐明了。士兵起来烧汤。武松洗漱了,那妇人也下楼来,看着武松道:
叔叔,夜来烦恼。”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什么病死了?”那妇人道:
“叔叔却怎地忘了?夜来已对叔叔说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却赎谁的
药吃?”那妇人道:“见有药贴在这里。”武松道:“却是谁买棺材?”那妇人
道:“央及隔壁王干娘去买。”武松道:“谁来扛抬出去?”那妇人道:“是本
处团头何九叔。尽是他维持出去。”武松道:“原来恁地。且去县里画卯却来。”
便起身带了士兵,走到紫石街巷口,问士兵道:“你认得转头何九叔么?”士兵
道:“都头恁地忘了?前项他也曾来与都头作庆。他家只在狮子街巷内住。”武
松道:“你引我去。”士兵引武松到何九叔门前。武松道:“你自先去。”士兵
去了。武松却揭起帘子,叫声:“何九叔在家么?”这何九叔却才起来,听得是
武松来寻,吓得手忙脚乱,头巾也戴不迭。急急取了银子和骨殖藏在身边,便出
来迎接道:“都头几时回来?”武松道:“昨日方回到这里。有句话闲说则个。
请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头且请拜茶。”武松道:“不必,
免赐!”
两个一同出到巷口酒店里坐下。叫量酒人打两角酒来。何九叔起身道:“小
人不曾与都头接风,何故反扰?”武松道:“且坐。”何九叔心里已猜八九分。
量酒人一面筛酒,武松便不开口,且只顾吃酒。何九叔见人不做声,倒捏两把汗。
却把些话来撩他。武检也不开言,并不把话来提起。酒已数杯,只见武松揭起衣
裳,飕地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量酒的都惊得呆了,那里肯近前。看何九
叔面色青黄,不敢抖气。武松将起双袖,握着尖刀,对何九叔道:“小子〓疏,
还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休惊怕。只要实说,对我一一说知武大死的
缘故,便不干涉你。我右伤了你,不是好汉。倘若有半句儿差错,我这口刀,立
定教你身上添三四伯个透明的窟窿。闲言不道,你只直说我哥哥死的尸首是怎地
模样?”武松道罢,一双手按住胳膝,两只眼睁得圆彪彪地看着。
何九叔去袖子里取出一个袋儿,放在桌子上,道:“都头息怒。这个袋儿便
是一个大证见。”武松用手打开,看那袋儿里时,两块酥黑骨头,一锭十两银子。
便问道:怎地见得是老大证见?”何九叔道:“上人并然不知前后因地。忽于正
月二十二日在家,只见开茶坊的王婆来呼唤小人,殓武大郎尸首。至日,行到紫
石街巷口,迎见县前开生药铺的西门庆大郎,拦住,邀小人同去酒店里,吃了一
瓶酒。西门庆取出这十两银子,付与小人,分付道:‘所殓的尸首,凡百事遮盖。”
小人从来得知道,那人是个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吃了酒食,收了这银子。小人
去到大郎家里,揭起千秋幡,只见七窍内有瘀血,唇口上有齿痕,系是生前中毒
的尸首。小人本待声张起来,只是又没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
因此小人不敢声言,自咬破舌尖,只做中了恶,扶归家来了。只是火家自去殓了
尸首,不曾接受一文。第三日听得扛出去烧化。小人买了一陌纸,去山头假做人
情,使转了王婆并令嫂,暗拾了这两块骨头,包在家里。这骨殖酥黑,系是毒药
身死的证见。这张纸上,写着看、月、日、时,并送丧人的姓名。便是小人口词
了。都头详察。”武松道:“奸夫还是何人?”何九叔道:“却不知是谁。小人
闲听得说来,有个卖梨儿的郓哥,那小厮曾和大郎去茶坊里捉奸。这条街上,谁
人不知。都头要知备细,可问郓哥。”武松道:“是。既然有这个人时,一同去
走一遭。”
武松收了刀,入鞘藏了,算还酒钱,便同何九叔望郓哥家里来。却好走到他
们前,只见那小猴子挽着个柳笼栲栳在手里,籴米归来。何九叔叫道:“郓哥,
你认得这位都头么?”郓哥道:“解大虫来时,我便认得了。你两个寻我做什么?”
郓哥那小厮也瞧了八分。便说道:“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瞻。我
却难相伴你们吃官司耍。”武松道:“好兄弟!”便去身边取五两来银子,道:
“郓哥,你把去与老爹做盘缠,跟我来说话。”郓哥自心里想道:这五两银子,
如何不盘缠得三五个月?便陪侍他吃官司也不妨。”将银子和米,把与老儿,便
跟了二人出巷口一个饭店楼上来。武松叫过卖造三分饭来。对郓哥道:“兄弟,
你虽年纪幼小,倒有养家孝顺之心。却才与你这些银子,且做盘缠。我有用着你
处。事务了毕时,我再与你十四五两银子做本钱。你可备细说与我:你怎地和我
哥哥去茶坊里捉奸?”
郓哥道:“我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从今年正月十三日,提得一篮儿雪
梨,我去寻西门庆大郎挂一勾子。一地里没寻他处。问人时,说道:‘他在紫石
街王婆茶坊里,和卖炊饼的武大老婆做一处。如今刮上了他,每日只在那里。”
我听得了这话,一迳奔去寻他。叵耐王婆老猪狗,拦住不放我入房里去。乞我把
话来侵他底子。那猪狗便打我一顿栗暴,直义我出来,将我梨儿都倾在街上。我
气苦了,去寻你大郎,说与他备细。他便要去捉奸。我道:‘你不济事。西门庆
那厮手脚了得。你若捉他不着,反吃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约在巷口取齐。
你便少做些炊饼出来。我若张见西门庆入茶坊里去时,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担儿
等着。只看我丢出篮儿来,你便抢入来捉奸。’郓哥这日又提了一篮梨儿,迳去
茶坊里,被我骂那老猪狗。那婆子便来打我。吃我先把篮儿撇出街上,一头顶住
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却抢入去时,婆子要去拦截,却被我顶住了,只叫得:
‘武大来也。’原来倒吃他两个顶住了门。大郎只在房门外声张。却不堤防西门
庆那厮,开了房门奔出来,把大郎一脚踢倒了。我见那妇人随后便出来,扶大郎
不动。我慌忙也自走了。过得五七日,说大郎死了。我却不知怎地死了。”武松
听道:“你这放百实了?你却不要说谎。”郓哥道:“便到官府,我也只是这般
说。”武松道:“说得是,兄弟。”便讨饭来吃了,还了饭钱。三个人下楼来。
何九叔道:“小人告退。”武松道:“且随我来。正要你们与我证一证。”把两
个一直带到县厅上。
知县见了,问道:“都头告什么?”武松告说:“小人亲兄武大,被西门庆
与嫂通奸,下毒药谋杀性命。这两个便是证见。要相公做主则个。”知县先问了
何九叔并郓哥口词。当日与县吏商议。原来县吏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官人自
不必得说。因此官吏通同计较道:“这件事难以理问。”知县道:“武松,你也
是个本县都头,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奸见双,捉贼见赃,杀人见伤。’你
那哥哥的尸首又没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凭这两个言语,便问他杀人公
事,莫非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面要自己寻思,当行即行。”武松怀里去取出
两块酥黑骨头,一张纸,造道:“覆告相公,这个须不是小人捏合出来的。”知
县看了道:“你且起来,待我从常商议。可行时便与你拿问。”何九叔、郓哥都
被武松留在房里。当日西门庆得知,却使心腹人来县里,许官吏银两。次日早晨,
武松在厅上告禀,催逼知县拿人。谁想这官人贪图贿赂,回出骨殖并银子来,说
道:“武松,你休听外人挑拨你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不明白,难以对理。圣
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不可一时造次。”狱吏
便道:“都头,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全,方可推问得。”
武松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又理会。”收了银子和骨殖,再付与何九叔
收了。下厅来到自己房内,叫士兵安排饭食与何九叔和郓哥吃,留在房里。‘相
等一等,我去便来也。”又自带了三两个士兵,离了县衙,将了砚瓦笔墨,就买
了三五张纸,藏在身边。就叫两个士兵买了个猪首,一只鹅,一只鸡,一担酒,
和些果品之类,安排在家里。约莫也是已牌时候,带了个士兵,来到家中。那妇
人已知告状不准,放下心,不怕他,大着胆看他怎的。武松叫道:“嫂嫂下来,
有句话说。”那婆娘慢慢地行下楼来,问道:“有什么话说?”武松道:“明日
是亡兄断七。你前日恼了众邻舍街坊,我今日特地来把杯酒,替嫂嫂相谢众邻。”
那妇人大刺刺地说道“谢他们怎地?”武松道:“礼不可缺。”唤士兵先去灵床
子前,明晃晃地点起两枝蜡烛,焚起一炉香,烈下一陌纸钱,把祭物去灵前摆了,
堆盘满宴,铺下酒食杲品之类。叫一个士兵后面烫酒,两个士兵门前安排卓凳,
又有两个前后把门。
武松自分付定了,便叫:“嫂嫂来待客,我去请来。”先请隔壁王婆。那婆
子道:“不消生受,教都头作谢。”武松道:“多多相扰了乾娘,自有个道理。
先备一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儿,收拾了门户,从后头走过来。武
松道:“嫂嫂坐主位,乾娘对席。”婆子已知道西门庆回话了,放心着吃酒。两
个都心里道:“看他怎地?”武松又请这边下邻开银铺的姚二郎姚文卿。二郎道:
“小人忙些,不劳都头生受。”武松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长久,便请
到家。”那姚二郎只得随顺到来。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又去对门请两家。一家
是开纸马铺的赵四郎赵仲铭。四郎道:“小人买卖撇不得,不及陪奉。”武松道:
“如何使得!众高邻都在那里了。”不由他不来,被武松扯到家里,道:“老人
家爷父一般,便请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请对门那卖冷酒店的胡正卿。那人原是
吏员出身,便瞧道有些尴尬,那里肯来。被武松不管他,拖了过来。却请去赵四
郎肩下坐了。武松道:“王婆,你隔壁是谁?”王婆道:“他家是卖馉饳儿的张
公。”却好正在屋里,见武松入来,吃了一惊,道:“都头没什话说?”武松道:
“家间多扰了街坊,相请吃杯淡酒。”那老儿道:“哎呀,老子不曾有些礼数到
都头家,却如何请老子吃酒?”武松道:“不是微礼,便请到家。”老儿吃武松
拖了过来,请去姚二郎肩下坐地。说话的,为何先坐的不走了?原来都有士兵前
后把着门,都似监禁的一般。
且说武松请到四家邻舍并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松掇条凳子,却坐在横
头。便叫士兵把前后门关了。那后面士兵,自来筛酒。武松唱个大喏,说道:
“众高邻休怪小人粗卤,胡乱请些个。”众邻舍道:“小人们都不曾与都头洗泥
接风,如今倒来反扰。”武松笑道:“不是微礼,众高邻休得笑庆则个。”士兵
只顾筛酒。众人怀着鬼胎,正不知怎地。看看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说
道:“小人忙些个。”武松叫道:“去不得。既来到此,便忙也坐一坐。”那胡
正卿心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暗地寻思道:“既是好意请我们吃酒,
如何却只般相待,不许人动身?”只得坐下。武松道:“再把酒来筛。”士兵斟
到第四杯酒,前后共吃了七杯酒过。众人却似吃了吕太后一千个筵宴。只见武松
喝叫士兵:“且收拾过了杯盘,少间再吃。”武松抹了卓子,众邻舍却待起身,
武松把两只手只一拦,道:“正要说话。一干高邻在这里,中间高邻那位会写字?”
姚二郎便道:“此位胡正卿极写得好。”武松便唱个喏道:“相烦则个。”便卷
起只袖,去衣裳底下,飕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来。右手四指笼着刀靶,大母
指按住掩心,两只圆彪彪怪眼睁起,道:“诸位高邻在此,小人冤各有头,债各
有主。只要众位做个证见!”
只见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四家邻舍,惊得目睁口呆,罔知所
措,都面面厮觑,不敢做声。武松道:“高邻休怪!不必乞惊!武松虽是粗卤汉
子,便死也不怕,还省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并不伤犯众位。只烦高邻做
个证见。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翻过脸来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
偿他命也不妨。”众邻舍道:“却吃不得饭了。”武松看着王婆,喝道:“兀那
老猪狗听着:我的哥哥这个性命,都在你的身上。慢慢地却问你。”回过脸来,
看着妇人,骂道:“你那淫妇听着!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谋害了?从实招了,
我便饶你。”那妇人道:“叔叔,你好没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千我什
事!”说犹未了,武松把刀胳查子插在卓子上,用左手揪住那妇人头髻,右手匹
胸提住,把卓子一脚踢倒了,隔桌子把这妇人轻轻地提将过来,一交放翻在灵床
子上,两脚踏住。右手拔起刀来,指定王婆道:“老猪狗,你从实说!”那婆子
只要脱身脱不得,只得道:“不消都头发怒,老身自说便了。”
武松叫士兵取过纸墨笔砚,排在桌子上,把刀指着胡正卿道:“相烦你与我
听一句,写一句。”胡正卿胳<月荅>々抖着道:“小人便写。”讨了些砚水,磨起
墨来。胡正卿拿起笔,拂开纸道:“王婆,人实说。”那婆子道:“又不干我事,
与我无干!”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去!你不说时,我先剐了
这个淫妇,后杀你这老狗。”提起刀来,望那妇人脸上便扌闭两扌闭。那妇人慌
忙叫道:“叔叔,且饶我。你放我起来,我说便了。”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
跪在灵床子前。武松喝一声:“淫妇,决说!”那妇人惊得魂魄都没了,只得从
实招说,将那时放席子,因打着西门庆起,并做衣裳入马通奸,一一地说。次后
来怎生踢了武大,因何说讨下药,王婆怎地教唆拨置,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武松
再叫他说,却叫胡正卿写了。王婆道:“咬虫!你先招了,我如何赖得过,只苦
了老身!”王婆也只得招认了。把这婆子口词,也叫胡正卿写了。从头至尾,都
说在上面。叫他两个都点指画了字,就叫四家邻舍书了名,也画了字。叫士兵解
胳膊来,背剪绑了这老狗,卷了口词,藏在怀里。叫士兵取碗酒来,供养在灵床
子前,拖过这妇人来,跪在灵前,喝那婆子也跪在灵前。武松道:“哥哥魂灵不
远,兄弟武二与你报仇雪恨!”叫士兵把纸钱点着。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
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
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只手去斡开胸脯,取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
前。胳查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四家邻舍,吃了一惊,都掩了脸。
见他凶了,又不敢动。只得随顺他。武松叫士兵去楼上取下一床被来,把妇人头
包了,楷了刀,插在鞘里。洗了手,唱个喏,说道:“有劳高邻,甚是休愁!且
请众位楼上少坐。待武二便来。”四家邻舍,都面面相看,不敢不依他。只得都
上楼去坐了。武松分付士兵,也教押那婆子上楼去,关了楼门。着两个士兵在楼
下看守。
武松包了妇人那颗头,一直奔西门庆生药铺前来。看着主管唱个喏:“大官
人宅上在么?”主管道:“却才出去。”武松道:“借一步,闲说一句话。”那
主管也有些认得武松,不敢不出来。武松一引,引到侧首僻净巷内。武松翻过脸
来道:“你要死却是要活?”主管慌道:“都头在上,小人又不曾伤犯了都头。”
武松道:“你要死,休说西门庆去向。你若要活,实对我说,西门庆在那里?”
主管道:“却才和一个相识,去狮子桥下大酒楼上吃酒。”武松听了,转身便走。
那主管惊得半晌移脚不动,自去了。
且说武松迳奔到狮子桥下酒楼前,便问酒保道:“西门庆大郎和甚人吃酒?”
酒保道:“和一个一般的财主,在楼上边街阁儿里吃酒。”武松一直撞到楼上,
去阁子前张时,窗眼里见西门庆坐着主位,对面一个坐着客席,两个唱的粉头,
坐在两边。武松把那被包打开,一抖,那颗人头血渌渌的滚出来。武松左手提了
人头,右手拔出尖刀,挑开席子,钻将入来,把那妇人头望西门庆脸上掼将来。
西门庆认得是武松,吃了一惊,叫声:“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只脚跨
上窗槛,要寻走路。见下面是街,跳不下去,心里正慌。说时迟,那时快,武松
却用手按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盏儿碟儿都踢下来。两个唱的行院,惊
得走不动。那个财主官人,慌了脚手,也惊倒了。西门庆见来得凶,便把手虚指
一指,早飞起右脚来。武松只顾奔入去,见他脚起,略闪一闪。恰好那一脚正踢
中武松右手,那口刀踢将起来,直落下街心里去了。西门庆见踢去了刀,心里便
不怕他。右手虚照一照,左手一拳,照着武松心窝里打来。却被武松略躲个过,
就势里从胁下钻入来,左手带住头,连肩胛只一提,右手早摔住西门庆左脚,叫
声:“下去!”那西门庆一者冤魂缠定,二乃天理难容,三来怎当武松勇力。只
见头在下,脚在上,倒撞落在当街心里去了。跌得个发昏章第十一。街上两边人
都吃了一惊。武松伸手去凳子边,提了淫妇的头,也钻出窗子外,涌身望下只一
跳,跳在当街上。先抢了那口刀在手里。看这西门庆,已自跌得半死,直挺挺在
地下,只把眼来动。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西门庆的头来。把两颗头相结做一
处,提在手里。把着那口刀,一直奔回紫石街来。叫士兵开了门,将两颗人头供
养在灵前,把那碗冷酒浇奠了,说道:“哥哥魂灵不远,早生天界!兄弟与你报
仇,杀了奸夫和淫妇!今日就行烧化。”便叫士兵,楼上请高邻下来,把那婆子
押在前面。武松拿着刀,提了两颗人头,再对四家邻舍道:“我还有一句话对你
们四位高邻说则个。”那四家邻舍叉手拱立,尽道:“都头但说,我众人一听尊
命。”
武松说出这几句话来,有分教:名标千古,声播万年。直教:英雄相聚满山
寨,好汉同心赴水洼。正是:古今壮士谈英勇,猛烈强人仗义忠。毕竟武松对四
家邻舍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发帖际遇]: 参与红花会陈家洛的计划:行动失败,遭清廷缉捕损失银两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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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2: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回 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诗曰:
平生作善天加福,若是刚强受祸殃。
舌为柔和终不损,齿因坚硬必遭伤。
杏桃秋到多零落,松柏冬深愈翠苍。
善恶到头终有报,高飞远走也难藏。
话说当下武松对上家邻舍道:“小人因与哥哥报仇雪恨,犯罪正当其理,虽
死而而不怨。却才甚是惊吓了高邻。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
灵床子,就今烧化了。家中但有些一应物件,望烦四位高邻与小人变卖些钱来,
作随衙用度之资,听候使用。今去县里首告,休要管小人罪犯轻重,只替小人从
实证一证。”随即取灵牌和纸钱烧化了。楼上有两个箱笼,取下来,打开看了,
付与四邻收贮变卖。却押那婆子,提了两颗人头,迳投县里来。此时哄动了一个
阳谷县。街上看的人不记其数。知县听得人来报了,先自骇然。随即升厅。武松
押那王婆在厅前跪下,行凶刀子和两颗人头,放在阶下。武松跪在左边,婆子跪
在中间,四家邻舍跪在右边。武松怀中取出胡正卿写的口词,从头至尾,告说一
遍。知县叫那令史先问了王婆口词,一般供说。四家邻舍,指证明白。又唤过何
九叔、郓哥,都取了明白供状。唤当该仵作行人,委吏一员,把这一干人押到紫
石街检验了妇人身尸,狮子桥下酒楼前检验了西门庆身尸,明白填写尸单格目,
回到县里,呈堂立案。知县叫取长枷,且把武松同这婆子枷了,收在监内。一干
平人寄监在门房里。
且说县官念武松是个义气烈汉,又想他上京去了这一遭,一心要周全他,又
寻思他的好处。便唤该吏商议道:“念武松那厮是个有义的汉子,把这人们招状,
从新做过。改作:‘武松因祭献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争。妇人将灵
床推倒。救护亡兄神主,与嫂斗殴,一时杀死。次后西门庆因与本妇通奸,前来
强护,因而斗殴,互相不伏,扭打至狮子桥边,以致斗杀身死。’”写了招解送
文书,把一干人审问相同。读款状与武松听了。写一道申解公文,将这一干人犯
解本管东平府,申请发落。这阳谷县虽然是个小县分,到有仗义的人。有那上户
之家,都资助武松银两。也有送酒食钱米与武松的。武松到下处,将行李寄顿士
兵收了,将了十二三两银子,与了郓哥的老爹。武松管下的士兵,大半相送酒肉
不迭。当下县吏领了公文,抱着文卷,并何九叔的银子、骨殖、招词、刀仗,带
了一干人犯上路,望东平府来。众人到得府前,看的人哄动了衙门口。且说府尹
陈文昭,听得报来,随即升厅。那官人但见:
平生正直,禀性贤明。幼年向雪案攻书,长成向金銮对策。常怀忠孝之心,
每行仁慈之念。户口增,钱粮办,黎民称德满街衢。词讼减,盗贼休,父老赞哥
喧市井。攀辕截衢,名标青史播千年;勒石镌碑,声振黄堂传万古。慷慨文章欺
李杜,贤良方正胜龚黄。
且说东平府府尹陈文昭,已知这件事了。便叫押过这一干人犯,就当厅先把
阳谷县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状招款看过,将这一干人一一审录一遍。把赃物并
行凶刀仗封了,发与库子,收领上库。将武松的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
在牢里。把这婆子换一面重囚枷钉了,禁在提事都监死囚牢里收了。唤过县吏,
领了回文,发落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这六人,且带回县去,宁家听候。本主
西门庆妻子,留在本府羁管听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结断。那何九叔、郓哥、四
家邻舍,县吏领了,自回本县去了。武松下在牢里,自有几个士兵送饭。西门庆
妻子,羁管在里正人家。
且说陈府尹哀怜武松是个有义的烈汉,如常差人看觑他。因此节级牢子,都
不要他一文钱,倒把酒食与他吃。陈府尹把这招藁卷宗都改得轻了,申去省院详
审议罪。却使个心腹人,赍了一对紧要密书,星夜投京师来,替他干办。那刑部
官多有和陈文昭好的,把这件事直禀过了省院官,议下罪犯:“据王婆生情造意,
哄诱通奸,立主谋故武大性命,唆使本妇下药,毒死亲夫,又令本妇赶逐武松,
不容祭祀亲兄,以致杀伤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伦,拟合凌迟处死。据武松虽
系报兄之仇,斗杀西门庆奸夫人命,亦则自首,难以释免。脊杖四十,刺配二千
里外。奸夫淫妇,虽该重罪,已死勿论。其余一干人犯,释放宁家。文书到日,
即便施行。”东平府尹陈文昭看了来文,随即行移,拘到何九叔、郓哥并四家邻
舍,和西门庆妻小一干人等,都到厅前听断。牢中取出武松,读了朝廷明降。开
了长枷,脊杖四十。上下公人,都看觑他,止有五七下着肉。取一面七斤半铁叶
团头护身枷钉了,脸上免不得刺了两行金印,迭配孟州牢城。其余一干众人,省
谕发落,各放宁家。大牢里取出王婆,当厅听命。读了朝廷明降,写了犯由牌,
画了伏状。便把这婆子推上木驴,四道长钉,三条绑索,东平府尹判了一个剐字,
拥出长街。两声破鼓响,一棒碎锣鸣,犯由前引,混棍后催,两把尖刀举,一朵
纸花摇,带去东平府市心里,乞了一剐。
话里只说武松带上行枷,看剐了王婆,有那原旧的上邻姚二郎,将变卖家私
什物的银两,交付与武松收受,作别自回去了。当厅押了文帖,着两个防送公人
领了,解赴孟州交割。府尹发落已了。只说武松自与两个防送公人上路。有那原
跟的士兵,付与了行李,亦回本县去了。武松自和两个公人,离了东平府,迤逦
取路投孟州来。那两个公人,知道武松是个好汉,一路只是小心去伏侍他,不敢
轻慢他些个。武松见他两个小心,也不和他计较。包裹内有的是金银,但过村坊
铺店,便买酒买肉,和他两个公人吃。
话休絮繁。武松自从三月初头杀了人,坐了两个月监房,如今来到孟州路上,
正是六月前后。炎炎火日当天,烁石流金之际,只得赶早凉而行。约莫也行了二
十余日,来到一条大路。三个人已到岭上,却是已牌时分。武松道:“两个公人,
你们且休坐了,赶下岭去,寻买些酒肉吃。”两个公人道:“也说得是。”三个
人奔过岭来。只一望时,见远远地土坡下,约有十数间草屋,傍着溪边。柳树上
挑出个酒帘儿。武松见了,把手指道:“兀那里不有个酒店?离这岭下只有三五
里路,那大树边厢便是酒店。”两个公人道:“我们今早吃饭时五更,走了这许
多路。如今端的有些肚饥。真个快走,快走!”三个人奔下岭来,山冈边见个樵
夫,挑一担柴过来。武松叫道:“汉子,借问你:此去孟州还有多少路?”樵夫
道:“只有一里便是。”武松道:“这里地名叫做什么去处?”樵夫道:“这岭
是孟州道。岭前面大树林边,便是有名的十字坡。”武松问了,自和两个公人一
直奔到十字坡边看时,为头一株大树,四五个人抱不交,上面都是枯藤缠着。看
看抹过大树边,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窗槛边,坐着一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来。
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钚,鬓边插着些野花。见武松同两个公人来到门前,那
妇人便走起身来迎接。下面紧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
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钮。见那妇人如何?
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辘轴般蠢坌腰肢,棒槌似桑皮手脚。厚铺着一层腻粉,
遮掩顽皮;浓搽就两晕胭脂,直侵乱发。红裙内斑斓裹肚,黄发边皎洁金钗。钏
镯牢笼魔女臂,红衫照映夜叉精。
当时那妇人倚门迎接,说道:“客官歇脚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
好大馒头。”两个公人和武松入来。那妇人慌忙便道万福。三个人入到里面,一
付柏木卓凳座头上,两个公人倚了棍棒,解下那缠袋,上下肩坐了。武松先把脊
背上包裹解下来,放在桌子上。解了腰间胳膊,脱下布衫。两个公人道:“这里
又没人看见,我们耽些利害,且与你除了这枷,快活吃两碗酒。”便与武松揭了
封皮,除下枷来,放在桌子底下。都脱了上半截衣裳,搭在一边窗槛上。只见那
妇人笑容可掬道:“客官打多少酒?”武松道:“不要问多少,只顾烫来。肉便
切三五斤来。一发算钱还你。”那妇人道:“也有好大馒头。”武松道:“也把
三二十个来做点心。”那妇人喜喜地笑着,入里面托出一大桶酒来,放下三只大
碗,三只筋,切出两盘肉来。一连筛了四五巡酒,去灶上取一笼馒头来,放在桌
子上。两个公人拿起来便吃。
武松取一个拍开看了,叫道:“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那妇人
嘻嘻笑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荡荡乾坤,那里有人肉的馒头,狗肉的
滋味?自古我家馒头,积祖是黄牛的。”武松道:“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
说道:‘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
那妇人道:“客官那得这话!这是你自捏出来的。”武松道:“我见这馒头馅内,
有几根毛,一像人不便处的毛一般,以此疑忌。”武松又问道:“娘子,你家丈
夫却怎地不见?”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凭地时,
你独自一个须冷落。”那妇人笑着,寻思道:“这贼配军却不是作死!倒来戏弄
老娘!正是‘灯蛾扑火,惹焰烧身’。不是我来寻你。我且先对付那厮。”这妇
人便道:“客官休要取笑。再吃几碗了,去后面树下乘凉。要歇,便在我家安歇
不妨。”武松听了这话,自家肚里寻思道:“这妇人不怀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
他。”武松又道:“大娘子,你家这酒好生淡薄。别有甚好的,请我们吃几碗。”
那妇人道:“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只是浑些。”武松道:“最好!越浑越好吃!”
那妇人心里暗嘻,便去里面托出一旋浑色酒来。武松看了道:“这个正是好生酒,
只宜热吃最好。”那妇人道:“还是这位客官省得。我烫来你尝看。”妇人自忖
道:“这个贼配军正是该死!倒要热吃,这药却是发作得快。那厮当是我手里行
货!”烫得热了,把将过来,筛做三碗,便道:“客官,试尝这酒。”两个公人
那里忍得饥渴,只顾拿起来吃了。武松便道:“大娘子,我从来吃不得寡酒。你
再切些肉来,与我过口。”张得那妇人转身入去,却把这酒泼在僻暗处,口中虚
把舌头来咂道:“好酒!还是这酒冲得人动!”
那妇人那会去切肉,只虚转一遭便出来,拍手叫道:“倒也!倒也!”那两
个公人,只见天旋地转,疆禁了口,望后扑地便倒。武松也把眼来虚闭紧了,扑
地仰倒在凳边。那妇人笑道:“着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便叫:
“小二、小三,快出来。”只见里面跳出两个蠢汉来,先把两个公人扛了进去。
这妇人后来桌上提了武松的包裹并公人的缠袋,捏一捏看,约莫里面是些金银。
那妇人欢喜道:“今日得这三头行货,倒有好两日馒头卖。又得这若干东西。”
把包裹缠袋提了入去,却出来看这两个汉子,扛抬武松,那里扛得动,直挺挺在
地下,却似有千百斤重的。那妇人看了,见这两个蠢汉拖扯不动,喝在一边,说
道:“你这鸟男女,只会吃饭吃酒,全没些用!直要老娘亲自动手!这个乌大汉
却也会戏弄老娘。这等肥胖,好做黄牛肉卖。那两个瘦蛮子,只好做水牛肉卖。
扛进去,先开剥这厮。”那妇人一头说,一面先脱去了绿纱衫儿,解下了红绢裙
子,赤膊着,便来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武松就势抱住那妇人,把两只手一拘,
拘将拢来,当胸前搂住。却把两只腿望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那
妇人杀猪也似叫将起来。那两个汉子急待向前,被武松大喝一声,惊的呆了。那
妇人被按压在地上,只叫道:“好汉饶我!”那里敢挣紥。只见门前一人挑一担
柴,歇在门首。望见武松按倒那妇人在地上,那人大踏步跑将进来,叫道:“好
汉息怒,且饶恕了,小人自有话说。”
武松跳将起来,把左脚踏住妇人,提着双拳,看那人时,头带青纱四面巾,
身穿白布衫,下面腿系护膝,八答麻鞋,腰系着缠袋,生得三拳骨叉脸儿,微有
几根髭髯,年近三十五六。看着武松,叉手不离方寸,说道:“愿闻好汉大名。”
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阳
冈打虎的武都头?”武松回道:“然也。”那人纳头便拜道:“闻名久矣!今日
幸得拜识。”武松道:“你莫非是这妇人的丈夫?”那人道:“是。小人的浑家,
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怎地触犯了都头。可看小人薄面,望乞恕罪。”正是:
自古嗔拳输笑面,从来礼数服奸邪。
只因义勇真男子,降伏凶顽母夜叉。
武松见他如此小心,慌忙放起妇人来,便问:“我看你夫妻两个也不是等闲
的人。愿求姓名。”那人便叫妇人穿了衣裳,“快近前来拜了都头。”武松道:
“却才冲撞阿嫂,休怪。”那妇人便道:“有眼不识好人,一时不是,望伯伯恕
罪。且请去里面坐地。”武松又问道:“你夫妻二位高姓大名?如何知我姓名?”
那人道:“小人姓张名青,原是此间光明寺种菜园子。为因一时间争些小事,性
起把这光明寺僧行杀了,放把火烧做白地。后来也没对头,官司也不来问。小人
只在此大树坡下剪径。忽一日,有个老儿挑担子过来。小人欺负他老,抢出去和
他厮并。斗了二十馀合,被那老儿一匾担打翻。原来那老儿年纪小时,专一剪径。
因见小人手脚活,便带小人归去到城里。教了许多本事。又把这个女儿招赘小人
做了女婿。城时怎地住得,只得依旧来此间盖些草屋,卖酒为生。实是只等客商
过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便死。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
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头。小人每日也挑起去村里卖。如此度日。小人因好结识
江湖上好汉,人都叫小人做菜园子张青。俺这浑家,姓孙,全学得他父亲本事,
人都唤他做母夜叉孙二娘。他父亲殁了三四年,江湖上前辈绿林中有名,他的父
亲唤做山夜叉孙元。小人却才回来,听得浑家叫唤,谁想得遇都头。小人多曾分
付浑家道:‘三等人不可坏他。第一是云游僧道,他又不曾受用过分了,又是出
家的人。’则恁地也争些儿坏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
前提辖。姓鲁名达。为因三拳打死了一个镇关西,逃走上五台山,落发为僧。因
他脊梁上有花绣,江湖上都呼他做花和尚鲁智深。使一条浑铁禅杖,重六十来斤。
也从这里经过。浑家见他生得肥胖,酒里下了些蒙汗药,扛入在作坊里,正要动
手开剥。小人恰好归来,见他那条禅杖非俗,却慌忙把解药救起来,结拜为兄。
打听得他近日占了二龙山宝珠寺,和一个什么青面兽杨志,霸在那坊落草。小人
几番收得他相招的书信,只是不能勾去。”武松道:“这两个我也在江湖上多闻
他名。”张青道:“只可惜了一个头陀,长七八尺一条大汉,也把来麻坏了。小
人归得迟了些个,已把他卸下四足。如今只留得一个箍头的铁界尺,一领皂直裰,
一张度牒在此。别的都不打紧。有两件物最难得。一件是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
的数珠,一件是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想这头陀也自杀人不少。直到如今,
那刀要便半夜里啸响。小人只恨道不曾救得这个人,心里常常忆念他。又分付浑
家道:‘第二等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们是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
少小心得来的钱物。若还结果了他,那厮们你我相传,去戏台上说得我等江湖上
好汉不英雄。又分付浑家道:‘第三等是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中间多有好汉在里
头。切不可坏他。’不想浑家不依小人的言语,今日又冲撞了都头。幸喜小人归
得早些。却是如何了起这片心?”母夜叉孙二娘道:“本是不肯下手。一者见伯
伯包裹沈重,二乃怪伯伯说起风话,因此一时起意。”武松道:“我是斩头沥血
的人,何肯戏弄良人?我见阿嫂瞧得我包裹紧,先疑忌了。因此特地说些风话,
漏你下手。那碗酒我已泼了,假做中毒。你果然来提我,一时拿住,甚是冲撞了
嫂子,休怪!”张青大笑起来。便请武松直到后面客席里坐定。武松道:“兄长,
若是恁地,你且放出那两个公人则个。”张青便引武松到人肉作坊里看时,见壁
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吊着五七条人腿。见那两个公人,一颠一倒,挺着在剥人
凳上。武松道:“大哥,你且救起他两个来。”张青道:“请问都头,今得何罪?
配到何处去?”武松把杀西门庆并嫂的缘由,一一说了一遍。张青夫妻两个,称
赞不已。便对武松说道:“小人有句话说,未知都头如何?”武松道:“大哥,
但说不妨。”
张青不慌不忙,对武松说出那几句话来,有分教:武松大闹了孟州城,哄动
了安平寨。倚八九分美酒神威,仗千百斤英雄气力,直教:打翻拽象拖牛汉,颠
倒擒龙捉虎人。毕竟张青对武松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发帖际遇]: gn0811帮周威信押镖,结果:偷得鸳鸯刀,转手卖得银两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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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2: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回 武松威镇安平寨 施恩义夺快活林


诗曰:
功业如将智力求,当年盗跖合封侯。
行藏有义真堪羡,富贵非仁实可羞。
乡党陆梁施小虎,江湖任侠武都头。
巨林雄寨俱侵夺,方把平生志愿酬。
话说当下张青对武松说道:“不是上人心歹。比及都头去牢城管理受苦,不
若就这里把两个公人做番,且只在小人家里过几时。若是都头肯去落草时,小人
亲自送至二龙山宝珠寺与鲁智深相聚入夥,如何?”武松道:“最是兄长好心,
顾盼小弟。只是一件却使不得。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这两个公人于我分上,
只是小心。一路上伏侍我来,我跟前又不曾道个不字。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
我。你若敬爱我时,便与我救起他两个来,不可害了他性命。”张青道:“都头
既然如此仗义,小人便救醒了。”当下张青叫火家,便从剥人凳上搀起两个公人
来。孙二娘便去调一碗解药来,张青扯住耳朵,灌将下去。没半个时辰,两个公
人如梦中睡觉的一般,扒将起来。看了武松说道:“我们却如何醉在这里?这家
恁么好酒?我们又吃不多,便恁地醉了。记着他家,回来再问他买吃。”武松笑
将起来。张青、孙二娘也笑。两个公人正不知怎地。那两个火家自去宰杀鸡鹅,
煮得熟了,整顿杯盘端正,张青教摆在后面葡萄架下。放了桌凳坐头。张青便邀
武松并两个公人到后园内。武松便让两个公人上面坐了。张青、武松在下面朝上
坐了。孙二娘坐在横头。两个汉子轮番斟酒,来往搬摆盘馔。张青劝武松饮酒。
至晚,取出那两口戒刀来,叫武松看了,果是镔铁打的,非一日之功。两个又说
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武松又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仗义疏
财,如此豪杰。如今也为事,逃在柴大官人庄上。两个公人听得,惊得呆了。只
是下拜。武松道:“难得你两个送我到这里了,终不成有害你之心。我等江湖上
好汉们说话,你休要吃惊。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我不是忘恩背义的。你只顾
吃酒。明日到孟州时,自有相谢。”当晚就张青家里歇了。
次日,武松要行,张青那里肯放。一连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因此感激张
青夫妻两个厚意。论年齿,张青却长武松五年,因此武松结拜张青为兄。武松再
辞了要行。张青又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缠袋来,交还了。又送十来两银子与
武松。把二三两零碎银子赍发两个公人。武松就把这十两银子,一发送了两个公
人。再带上行枷,依旧贴了封皮。张青和孙二娘送出门前。武松作别了,自和公
人投孟州来。未及晌午,早来到城里。直至州衙,当厅投下了东平府文牒。州尹
看了,收了武松,自押了回文与两个公人回去,不在话下。随即却把武松帖发本
处牢城营来。当时,武松来到牢城营前,看见一座牌额,上书三个大字,写着道:
“安平寨”。公人带武松到单身房里。公人自去下文书,讨了收管,不必得说。
武松自到单身房里,早有十数个一般的囚徒,来看武松说道:“好汉,你新
到这里,包裹里若有人情的书信,并使用的银两,取在手头。少刻差拨到来,便
可送与他。若吃杀威棒时,也打得轻。若没人情送与他时,端的狼狈。我和你是
一般犯罪的人,特地报你知道。岂不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只怕你初
来不省得,通你得知。”武松道:“感谢你们众位指教。我小人身边,略有些东
西。若是他好问我讨时,便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众囚待道:
“好汉休说这话!古人道:‘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
是小心便好。”
说犹未了,只见一个道:“差拨官人来了。”众人都自散了。武松解了包裹,
坐在单身房里。只见那个人走将入来,问道:“那个是新到囚徒武松?”武松道:
“小人便是。”差拨道:“你也是安眉带眼的人,直须要我开口说。你是景阳冈
打虎的好汉,阳谷县做都头。只道你晓事,如何这等不达时务?你敢来我这里,
猫儿也不吃你打了。”武松道:“你到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
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金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看你怎地奈何我!没地里倒把
我发回阳谷县去不成?”那差拨大怒去了。又有众囚徒走拢来说道:“好汉,你
和他强了,少间苦也!他如今去和管营相公说了,必然害你性命。”武松道:
“不怕。随他怎么奈何我,文来文对,武来武对。”正在那里说言未了,只见三
四个人来单身房里叫唤:“新到囚人武松。”武松应道:“老爷在这里,又不走
了,大呼小喝做什么?”那来的人把武松一带,带到点视厅前。那管营相公,正
在厅上坐。五六个军汉押武松在当面。管营喝叫除了行枷,说道:“你那囚徒,
省得太祖武德皇帝旧制,但凡初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那兜〓的,背将起来!”
武松道:“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我若是躲闪一棒的,不
是好汉。从先打过的都不算,从新再打起。我若叫一声,也不是好男子。”两边
看的人都笑道:“这痴汉弄死!且看他如何熬?”武松又道:“要打便打毒些,
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雨下众人都笑起来。那军汉拿起棍来,却待下手。
只见管营相公身边立着一个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白净面皮,三柳
髭须,额头上缚着白手帕,身上穿着一领青纱上盖,把一条白绢搭膊络着手。那
人便去管营相公耳朵边略说了几句话。只见管营道:“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
中曾害甚病来?”武松道:“我于路不曾害,酒也吃的,肉也吃的,饭也吃得,
路也走得。”管营道:“这厮是途中得病到这里。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这
顿杀成棒。”两边行杖的军汉,低低对武松道:“你快说病,这是相公将就你。
你快只推曾害便了。”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干净。我不要留这一
顿寄库棒,寄下倒是钩肠债,几时得了!”两边看的人都笑。管营也笑道:“想
是这汉子多管害热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听他,且把去禁在单向房里。”
三四个军人引武松,依前送在单身房里。众囚徒都来问道“你莫不有甚好相
识书信与管营么?”武松道:“并不曾有。”众囚徒道:“若没时,寄下这顿棒
不是好意。晚间必然来结果你。”武松道:“他还是怎地来结果我?”众囚徒道:
“他到晚,把两碗干黄仓米饭,和些臭鯗鱼来与你吃了。趁饱带你去土牢里去,
把索子绲翻着,一床干藁荐,把你卷了,塞住了你七窍,颠倒竖在壁边,不消半
个更次,便结果了你性命。这个唤做盆吊。”武松道:“再有怎地安排我?”众
人道:“再有一样,也是把你来绲了,却把一个布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
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土布袋压杀。”武松又问道:“还有
什么法度害我?”众人道:“只是这两件怕人些。其余的也不打紧。”众人说犹
未了,只见一个军人,托着一个盒子入来,问道:“那个是新配来的武都头?”
武松答道:“我便是。有什么话说?”那人答道:“管营叫送点心在这里。”武
松看时,一大旋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武松寻思道:“敢是把
这些点心与我吃了,却来对付我?我且落得吃了,却又理会。”武松把那旋酒来
一饮而尽,把肉和面都吃尽了。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武松坐在房里寻思,自己
冷笑道:“看他怎地来对付我!”看看天色晚来,只见头先那个人,又顶一个盒
子入来。武松问道:“你又来怎地?”那人道:“叫送晚饭在这里。”摆下几般
菜蔬,又是一大旋酒,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武松见了,暗暗自忖
道:“吃了这顿饭食,必然来结果我。且由他,便死也做个饱鬼。落得吃了,恰
再计较。”那人等武松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汉子两
个来,一个提着浴桶,一个提一大桶汤来。看着武松道:“请都头洗浴。”武松
想道:“不要等我洗浴了来下手?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那两个汉子,
安排倾下汤。武松跳在浴桶里面,洗了一回。随即送过浴裙手巾,教武松拭了,
穿了衣裳。一个自把残汤倾了,提了浴桶去。一个便把藤簟纱帐,将来挂起,铺
了藤簟,放个凉枕,叫了安置,也回去了。武松把门关上,拴了。自在里面思想
道:“这个是什么意思?随他便了,且看如何。”放倒头便自睡了。一夜无事。
天明起来,才开得房门,只见夜来那个人,提着桶洗面汤进来,教武松洗了
面,又取漱口水,漱了口,又带个篦头待诏来,替武松篦了头,绾个髻子,裹了
巾帻。又是一个人将个盒子人来,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武松
道:“由你走道儿,我且落得吃了。”武松吃罢饭,便是一盏茶。却才茶罢,只
见送饭的那个人来请道:“这里不好安歇,请都头去那壁房里安歇。搬茶搬饭却
便当。”武松道:“这番来了,我且跟他去,看如何?”一个便来收拾行李被卧,
一个引着武松,离了单身房里,来到前面一个去处。推开房门来,里面干干净净
的床帐,两边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武松来到房里看了,存想道:“我只道送
我入土牢里去,却如何来到这般去处?比单身房好生齐整。”
定拟将身入土牢,谁知此处更清标。
施恩暗地行仁惠,遂使生平夙恨消。
武松坐到日中,那个人又将一个大盒子入来,手里提着一注子酒。将到房中
打开看时,排下四般果子,一只熟鸡,又有许多蒸卷儿。那人便把熟鸡来〓了,
将注子里好酒筛下,请都头吃。武松心里忖道:“由他对付我,我且落得吃了。”
到晚,又是许多下饭,又请武松洗浴了,乘凉歇息。武松自思道:“众囚徒也是
这般说,我也这般想,却是怎地这般请我?”到第三日,依前又是如此送饭送酒。
武松那日早饭罢,行出寨里来闲走。只见一般的囚徒,都在那里担水的,劈柴的,
做杂工的,却在晴日头里晒着。正是五六月炎天,那里去躲这热。武松却背叉着
手问道:“你们却如何在这日头里做工?”众囚徒都笑起来,回说道:“好汉,
你自不知。我们拨在这里做生活时,便是人间天上了。如何敢指望嫌热坐地!还
别有那没人情的,将去锁在大牢里,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大铁链锁着,也
要过里。”武松听罢,去天王堂前后转了一遭,见纸炉边一个青石墩,是插那天
王纸旗的,约有四五百斤。武松看在眼里。暂回房里来坐地了,自存想。只见那
个人又搬酒和肉来。
话休絮烦。武松自到那房里住了三日,每日好酒好食,搬来请武松吃,并不
见害他的意。武松心里正委决不下。当日晌午,那人又搬将酒食来。武松忍耐不
住,按定盒子,问那人道:“你是谁家伴当?怎地只顾将酒食来请我?”那人答
道:“小人前日已禀都头说了,小人是管营相公家里梯己人。”武松道:“我且
问你,每日送的酒食,正是谁教你将来?请我吃了怎地?”那人道:“是管营相
公的家里小管营,教送与都头吃。”武松道:“我是个囚徒,犯罪的人,又不曾
有半点好处到管营相公处,他如何送东西与我吃?”那人道:“小人如何省得。
小管营分付道:教小人且送半年三个月,却说话。”武松道:“却又作怪!终不
成将息得我肥胖了,却来结果我?这个乌闷葫芦,教我如何猜得破?这酒食不明,
我如何吃得安稳?你只说与我:你那小管营是什么样人?在那里会和我相会?我
便吃他的酒食。”那个人道:“便是前日都头初来时,厅上立的那个白手帕包头,
络着右手那人,便是小管营。”武松道:“莫不是穿青纱上盖,立在管营相公身
边的那个人?”那人道:“正是老管营相公儿子。”武松道:“我待吃杀威棒时,
敢是他说,救了我,是么?”那人道:“正是小管营对他父亲说了,因此不打都
头。”武松道:“却又跷蹊!我自是清河县人氏,他自是孟州人,自来素不相识,
如保这般看觑我!必有个缘故。我且问你:那小管营姓甚名谁?”那人道:“姓
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武松听了,道:“想他必是个
好男子。你且去请他出来和我相见了,这酒食便可吃你的。你若不请他出来和我
厮见时,我半点儿也不吃你的。”那人道:“小管营分付小人道:‘休要说知备
细’。教小人待半年三个月,方才说知相见。”武松道:“休要胡说!你只去请
小管营出来,和我相会了便罢。”那人害怕,那里肯去。武松有些焦燥起来。那
人只得去里面说知。
多时,只见施恩从里面跑将出来,看着武松便拜。武松慌忙答礼,说道:
“小人是个治下的囚徒,自来未会拜识尊颜。前日又蒙救了一顿大棒,今又蒙每
日好酒好食相待,甚是不当。又没半点儿差遣。正是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施
恩答道:“小弟久闻兄长大名,如雷灌耳,只恨云程阻隔,不能勾相见。今日幸
得兄长到此,正要拜识威颜。只恨无物款待。因此怀羞,不敢相见。”武松问道:
“却才听得伴当所说,且教武松过半年三个月,却有话说。正是小管营要与小人
说甚话?”施恩道:“村仆不省得事,脱口便对兄长说知道。却如何造次说得?”
武松道:“管营恁地时,却是秀才耍,倒教武松鳖破肚皮,闷了,怎地过得!你
且说,正是要我怎地?”施恩道:“既是村仆说出了,小弟只得告诉。因为兄长
是个大丈夫,真男子,有件事欲要相央。除是兄长便行得。只是兄长远路到此,
气力有亏,未经完足。且请将息半年三五个月,待兄长气力完足,那时却对兄长
说知备细。”
武松听了,呵呵大笑道:“管营听禀: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景阳冈上酒
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便自打死了。何况今日!”施恩道:
“而今且未可说,且等兄长再将养几时,待贵礼完完备备,那时方敢告诉。”武
松道:“只是道我没气力了!既是如此说时,我昨日看见天王堂前那个石墩,约
有多少斤重?”施恩道:“敢怕有四五伯斤重。”武松道:“我且和你去看一看。
武松不知拔得动也不?”施恩道:“请吃罢酒了同去。”武松道:“且去了,回
来吃未迟。”两个来到天王堂前。众囚徒见武松和小管营同来,都躬身唱喏。武
松把石墩略摇一摇,大笑道:“小人真个娇惰了,那里拔得动!”施恩道:“三
五伯斤石头,如何轻视得他。”武松笑道:“小管营也信真个拿不起?你众人且
躲开,看武松拿一拿。”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拴在腰里,把那个石墩识
一抱,轻轻地抱将起来。双手把石墩只一撇,扑地打下地里一尺来深。众囚徒见
了,尽皆骇然。武松再把右手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只一掷,掷起去离地
一丈来高。武松双手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回过身来看着施恩并众
囚徒。武松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道:“兄长
非凡人也,真天神!”众囚徒一齐都拜道:“真神人也!”施恩便请武松到私宅
堂上请坐了。武松道:“小管营,今番须同说知,有甚事使令我去?”施恩道:
“且请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时,却得相烦告诉。”武松道:“你要教人干事,
不要这等儿女像,颠倒凭地,不是干事的人了!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
你去干。若是有些谄佞的,非为人也。”
那施恩叉手不离方寸,才说出这件事来。有分教:武松显出那杀人的手段,
重施这打虎的威风,来夺一个有名的去处,颠翻那厮盖世的英雄。正是:双拳起
处云雷吼,飞脚来时风雨惊。毕竟施恩方对武松说出甚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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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2: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


诗曰:
堪叹英雄大丈夫,飘蓬四海谩嗟吁。
武松不展魁梧略,施子难为远大图。
顷刻赵城应返璧,逡巡合浦便还珠。
他时水浒驰芳誉,方识男儿盖世无。
话说当时施恩向前说道:“兄长请坐,待小弟备细告诉衷曲之事。”武松道:
“小管营不要文文诌诌,拣紧要的话直说来。”施恩道:“小弟自幼从江湖上师
父学得些小枪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个诨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间东门
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们,都来那里做买卖。
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
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
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
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伯两银子寻觅。如此撰钱。近来
被这本营内张团练,新从东路州来,带一个人到此。那厮姓蒋名忠,有九尺来长
身材。因此江湖上起他一个诨名,叫做蒋门神。那厮不说长大,原来有一身好本
事,使得好枪棒,拽拳飞脚,相扑为最。身夸大言道:‘三年上太岳争交,不曾
有对。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了。’因此来夺小弟的道路。小弟不肯让他。乞那
厮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前日兄长来时,兀自包着头,兜着手,直到
如今,伤痕未消。本待耍起人去和他厮打,他却有张团练那一班儿正军。若是闹
将起来,和营中先自折理。有这一点无穷之恨,不能报得。久闻兄长是个大丈夫,
不在蒋门神之下。怎地得兄长与小弟出得这口无穷之怨气,死而瞑目!只恐兄长
远路辛苦,气未完,力未足。因此且教将息半年三月,等贵体气完力足,方请商
议。不期村仆脱口失言说了。小弟当以实告。”
武松听罢,呵呵大笑,便问道:“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几条臂膊?”施恩
道:“也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头六臂,
有那吒的本事,我便怕他。原来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既然没那吒的模样,却
如何怕他!”施恩道:“只是小弟力薄艺疏,便敌他不过。”武松道:“我却不
是说嘴,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既是恁地说了,
如今却在这里做什么!有酒时,拿了去路上吃。我如今便和你去。看我把这厮和
大虫一般结果他。拳头重时,打死了,我自偿命。”施恩道:“兄长少坐,待家
尊出来相见了,当行即行,未敢造次。等明日,先使人去那里探听一遭。若是本
人在家时,后日便去。若是那厮不在家时,却再理会。空自去打草惊蛇,倒乞他
做了手脚,却是不好。”武检焦燥道:“小管营,你可知着他打了!原来不是男
子汉做事。去便去,等什么今日明日!要去便走,怕他准备!”
正在那里劝不住,只见屏风背后转出老管营来,叫道:“义士,老汉听你多
时也!今日幸得相见义士一面,愚男如拨云见日一般。且请到后堂少叙片时。”
武松跟了到里面。老管营道:“义士且请坐。”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
敢对相公坐地?”老管营道:“义士休如此说!愚男万幸,得遇足下,何故谦让?”
武松听罢,唱个无礼喏,相对便坐了。施恩却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营如何
却立地?”施恩道:“家尊在上相陪,兄长请自尊便。”武松道:“恁地时,小
人却不自在。”老管营道:“既是义士如此,这里又无外人。”便教施恩也坐了。
仆从搬出酒肴果品盘馔之类。老管营亲自与武松把盏,说道:“义士如此英雄,
谁不钦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
杰气象。不期今被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这个去处。非义士英雄,不能报仇
雪恨。义士不弃愚男,满饮此杯,受愚男四拜,拜为长兄,以表恭敬之心。”武
松答道:“小人年幼无学,如何敢受小管营之礼?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当下
饮过酒,施恩纳头便拜了四拜。武松连忙答礼,结为弟兄。当日,武松欢喜饮酒,
吃得大醉了,便叫人扶去房中安歇。不在话下。
远戍牢城作配军,偶从公廨遇知音。
施恩先有知人鉴,双手擎还快活林。
次日,施恩父子商议道:“武松昨夜痛醉,必然中酒。今日如何敢叫他去。
且推道使人探听来,其人不在家里,延挨一日,却再理会。”当日施恩来见武松
说道:“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这厮不在家里。明日饭后,却请兄长
去。”武松道:“明日去时不打紧,今日又气我一日!”早饭罢,吃了茶,施恩
与武松去营前闲走了一遭回来。到客房里说些枪法,较量些拳棒,看看晌午。邀
武松到家里,只具数杯酒相待。下饭按酒,不记其数。武松正要吃酒,见他只把
按酒添来相劝,心中不快意。吃了晌午饭,起身别了,回到客房里坐地。只见那
两个仆人又来伏侍武松洗浴。武松问道:“你家小管营,今日如何只将肉食出来
请我,却不多将些酒出来与我吃,是甚意故?”仆人答道:“不敢瞒都头说,今
早老管营和小管营议论:今日本是要央都头去,怕都头夜来酒多,恐今日中酒,
怕误了正事,因此不敢将酒出来。明日正要央都头去干正事。”武松道:“恁地
时,道我醉了,误了你大事。”仆人道:“正是这般计较。”仆人少间也自去了。
当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早起来,洗漱罢,头上裹了一顶万字头巾,身上穿
了一领土色布衫,腰里紧条红绢胳膊,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讨了一个小
膏药,贴了脸上金印。施恩早来,请去家里吃早饭。武松吃了茶饭罢,施恩便道:
“后槽有马,备来骑去。”武松道:“我又不脚小,骑那马怎地!只要依我一件
事。”施恩道:“哥哥但说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武松道:“我和你出得
城去,只要还我无汉,过望。”施恩道:“兄长,如何是‘无三不过望’?小弟
不省其意。”武松笑道:“我说与你:你要打蒋门神时,出得城去,但遇着一个
酒店,便请我吃三碗酒。若无三碗时,便不过望子去。这个唤做‘无三不过望’。”
施恩听了,想,道:“这快活林离东门去,有十四五里田地,算来卖酒的人家,
也有十二三家。若要每店吃三碗时,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才到得那里,恐哥哥
醉也,如何使得!”武松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
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
来。若不是酒醉后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那时节我须烂醉了好下
手。又有力,又有势。”施恩道:“却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只恐
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来不敢将酒出来请哥哥深饮。待事毕时,尽醉方休。既然
哥哥原来酒后越有本事时,恁地先教两个仆人,自将了家里的好酒果品肴馔,去
前路等候,却和哥哥慢慢地饮将去。”武松道:“恁么却才中我意!去打蒋门神,
教我也有些胆量。没酒时,如何使得手段出来!还你今朝打倒那厮,教众人大笑
一场。”施恩当时打点了,叫两个仆人先挑食箩酒担,拿了些铜钱去了。施老管
营又暗暗地选拣了一二十条大汉壮健的人,慢慢的随后来接应。都分付下了。
且说施恩和武松两个,离了安平寨,出得孟州东门外来。行过得三五百步,
只见官道傍边早望见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檐前。看那个酒店时,但见:
门迎驿路,户接乡村。芙蓉金菊傍池塘,翠柳黄槐遮酒肆。壁上描刘伶贪饮,
窗前画李白传杯,渊明归去,王弘送酒到东篱,佛印山居,苏轼逃禅来北阁。闻
香驻马三家醉,知味停舟十里香。不惜抱琴沽一醉,信知终日卧斜阳。
那两个挑食担的仆人,已先在那里等候。施恩邀武松到里面坐下。仆人已自
安下肴馔,将酒来筛。武松道:“不要小盏儿吃,大碗筛来,只斟三碗。”仆人
排下大碗,将酒便斟。武松也不谦让,连吃了三碗,便起身。仆人慌忙收拾了器
皿,奔前去了。武松笑道:“却才去肚里发一发。我们去休。”两个便离了这座
酒肆,出得店来。此进正是七月间天气,炎暑未消,金风乍起。两个解开衣襟,
又行少是一里多路,来到一处,不村不郭,却早又望见一个酒旗儿高挑出在树林
里。来到林木丛中看时,却是一座卖村醪小酒店。但见:
古道村坊,傍溪酒店。杨柳阴森门外,荷花旖旎池中。飘飘酒旗旆舞金风,
短短芦帘遮酷日。磁盆架上,白泠泠满贮村醪。瓦瓮灶前,香喷喷初蒸社酝。村
童量酒,想非昔日相如。少妇当垆,不是他年卓氏。休言三斗宿酲,便是二升也
醉。
当时施恩、武松来到村坊酒肆门前,施恩立住了脚,问道:“兄长,此间是
个村醪酒店,哥哥饮么?”武松道:“遮莫酸咸苦涩,问甚滑辣清香,是酒还须
饮三碗。若是无三,不过帘便了。”两个入来坐下。仆人排了杲品按酒。武松连
吃了三碗,便起身走。仆人急急收了家火什物,赶前去了。两个出得店门来,又
行不到一二里,路上又见个酒店。武松入来,又吃了三碗便走。
话休絮繁。武松、施恩两个一处走着,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约莫也吃
过十来处好酒肆。施恩看武松时,不十分醉。武松问施恩道:“此去快活林还有
多少路?”施恩道:“没多了,只在前面,远远地望见那个林子便是。”武松道:
“既是到了,你且在别处等我。我自去寻他。”施恩道:“这话最好。小弟自有
安身去处。望兄长在意,切不可轻敌。”武松道:“这个却不妨。你只要叫仆人
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时,我还要吃。”施恩叫仆人仍旧送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吃过十来碗酒。此时已有午牌时分,天色正热,
却有些微风。武松酒却涌上来,把布衫拔开。虽然带着五七分酒,却装做十分醉
的,前颠后偃,东倒西歪,来到林子前,那仆人用手指:“只前头丁字路口,便
是蒋门神酒店。”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远着。等我打倒了,你们却
来。”武松抢过林子背后,见一个金刚来大汉,披着一领白布衫,撒开一把交椅,
拿着蝇拂子,坐在绿槐树下乘凉。武松看那人时,生得如何?但见:
形容丑恶,相貌粗疏。一身紫内横生,几道青筋暴起。黄髯斜起,唇边扑地
蝉蛾;怪眼圆睁,眉目对悬星象。坐下狰狞如猛虎,行时仿佛似门神。
这武松假醉佯颠,斜着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这个大汉以定是蒋门神
了。”直抢过去。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见丁字路口一个大酒店,檐前立着望竿,
上面挂着一个酒望子,写着四个大字道:“河阳风月”。转过来看时,门前一代
绿油阑干,插着两把销金旗,每把上五个金字,写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
长”。一边厢肉案砧头,操刀的家生;一壁厢蒸作馒头,烧柴的厨灶。去里面一
字儿摆着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间装列着柜身
子,里面坐着一个年纪小的妇人,正是蒋门神初来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里
唱说诸般宫调的顶老。那妇人生得如何?
眉横翠岫,眼露秋波。樱桃口浅晕微红,春笋手轻舒嫩玉。冠儿小,明铺鱼
鲩,掩映乌云。衫袖窄,巧染榴花,薄笼瑞雪。金钗插凤,宝剑围龙。尽教崔护
去寻浆,疑是文君重卖酒。
武松看了,瞅着醉眼,迳奔入酒店里来。便去柜身相对一付座头上坐了。把
双手按着桌子上,不转眼看那妇人在柜身里。那妇人瞧见,回转头看了别处。武
松看那店里时,也有五七个当撑的酒保。武松却敲着卓子叫道:“卖酒的,主人
家在那里?”一个当头的酒保过来,看着武松道:“客人要打多少酒?”武松道:
“打两角酒,先把些来尝看。”那酒保去柜上,叫那妇人舀两角酒下来,倾放桶
里,烫一碗过来,道:“客人尝酒。”武松拿起来,闻一闻,摇着头道:“不好,
不好!换将来。”酒保见他醉了,将来柜上道:“娘子,胡乱换些与他。”那妇
人接来,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来。酒保将去,又烫一碗过来。武松提起来,
呷了一口,叫道:“这酒也不好。快换来便饶你。”酒保忍气吞声,拿了酒去柜
边道:“娘子,胡乱再换些好的与他,休和他一般见识。这客人醉了,只得要寻
闹相似。胡乱换些好的与他噇。”那妇人又舀了一等上色好的酒来与酒保。酒保
把桶儿放在面前,又烫一碗过来。武松吃了道:“这酒略有些意思。”问道:
“过卖,你那主人家姓什么?”酒保答道:“姓蒋。”武松道:“却如何不姓李?”
那妇人听了道:“这厮那里吃醉了,来这里讨野火么?”酒保道:“眼见得是个
外乡蛮子,不省得了。休听他放屁。”武松问道:“你说什么?”酒保道:“我
们自说话,客人,你休管,自吃酒。”武松道:“过卖,你叫柜上那妇人下来相
伴我吃酒。”酒保喝道:“休胡说!这是主人家娘子。”武松道:“便是主人家
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紧。”那妇人大怒,便骂道:“杀才!该死的
贼!”推开柜身子,却待奔出来。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脱下,上半截揣在腰里,便把那桶酒只一泼在地上,抢入
柜身子里,却好接着那妇人。武松手硬,那里挣紥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跨,一
只手把冠儿捏做粉碎,揪住云髻,隔柜身子提将出来,望浑酒缸里只一丢,听得
扑同的一声响,可怜这妇人正被直丢在大酒缸里。武松托地从柜身前踏将出来。
有几个当撑的酒保,手脚活些个的,都抢来奔武松。武松手到,轻轻地只一提,
颠入怀里来。两手揪住,也望大酒缸里只一丢,桩在里面。又一个酒保奔来,提
着头只一掠,也丢在酒缸里。再有两个来的酒保,一拳一脚,都被武松打倒了。
先头三个人,在三只酒缸里,那里挣紥得起。后面两个人,在地下扒不动。这几
个火家捣子,打得屁滚尿流。乖的走了一个。武松道:“那厮必然去报蒋门神来。
我就接将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众人笑一笑。”武松大踏步赶将出来。
那个捣子迳奔去报了蒋门神。蒋门神见说,吃了一惊。踢翻了交椅,丢去蝇
拂子,便钻将来。武松恰好迎着。正在大阔路上撞见。蒋门神虽然长大,近因酒
色所迷,淘虚了身子,先自吃了那一惊,奔将来,那步不曾停住,怎地及得武松
虎一般似健的人,又有心来算他。蒋门神见了武松,心里先欺他醉,只顾赶将入
来。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
蒋门神大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双手按了,便蹲
下去。武松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着正中。
望后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这醋钵儿大小拳头,望蒋门神脸上便
打。原来说过的打蒋门神扑手:先把拳头虚影一影,便转身,却先飞起左脚,踢
中了,便转过身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唤做“玉环步,鸳鸯脚”。这是
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非同小可。打的蒋门神在地下叫饶。武松喝道:“若要我
饶你性命,只要依我三件事。”蒋门神在地下叫道:“好汉饶我!休说三件,便
是三伯件,我也依得。”
武松指定蒋门神,说出那三件事来。有分教:大闹孟州城,来上梁山泊。且
教:改头换面来寻主,剪发齐眉去杀人。毕竟武松对蒋门神说出那三件事来?且
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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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2: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回 施恩三人死囚牢 武松大闹飞云浦


诗曰:
一切诸烦恼,皆从不忍生。
见机而耐性,妙悟生光明。
佛语戒无论,儒书贵莫争。
好条快活路,只是少人行。
话说当时武松踏住蒋门神在地下,指定面门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依我
三件事便罢。”蒋门神便道:“好汉但说,蒋忠都依!”武松道:“第一件,要
你便离了快活林回乡去,将一应家火什物,随即交还原主金眼彪施恩。谁教你强
夺他的?”蒋门神慌忙应道:“依得,依得!”武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饶了
你起来,你便去央请快活林为头为脑的英雄豪杰,都来与施恩陪话。”蒋门神道:
“小人也依得。”武松道:“第三件,你从今日交割还了,便要你离了这快活林,
连夜回乡去。不许你在孟州住。在这里不回去时,我见一遍打你一遍,我见十遍
打十遍。轻则打你半死,重则结果了你命。你依得么?”蒋门神听了,要挣紥性
命,连声应道:“依得,依得!蒋忠都依!”武松就地下提起蒋门神来看时,打
得脸青嘴肿,脖子歪在半边,额角头流出鲜血来。武松指着蒋门神说道:“休言
你这厮鸟蠢汉,景阳冈上那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我兀自打死了。量你这个值
得甚的!快交割还他。但迟了些个,再是一顿,便一发结果了你这厮。”蒋门神
此时,方才知是武松,只得喏喏连声告饶。
正说之间,只见施恩早到。带领着三二十个悍勇军健,都来相帮,却见武松
赢了蒋门神,不胜之喜。团团拥定武松。武松指着蒋门神道:“本主已自在这里
了。你一面便搬,一面快去请人来陪话。”蒋门神答道:“好汉且请去店里坐地。”
武松带一行人都到店里看时,满地尽是酒浆。这两个乌男女,正在缸里扶墙摸壁
紥挣。那妇人才方从缸里扒得出来,头脸都吃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着
酒浆。那几个火家酒保,走得不见影了。
武松与众人入到店里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车子,收
拾行李,先送那妇人去了,一面叫不着伤的酒保,去镇上请十数个为头的豪杰之
士,都来店里,替蒋门神与施恩陪话。尽把好酒开了。有的是按酒,都摆列了桌
面,请众人坐地。武松叫施恩在蒋门神上首坐定。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把酒只
顾筛来。酒至数碗,武松开话道:“众位高邻都在这里。小人武松,自从阳谷县
杀了人,配在这里,闻听得人说道:‘快活林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营造的屋宇
等项买卖。被这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饭。’你众人休
猜道是我的主人。他和我并无干涉。我从来只要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
路见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了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蒋家这厮一顿拳脚打死,
就除了一害。且看你众高邻面上,权寄下这厮一条性命。只今晚便教他投外府去。
若不离了此间,再撞见我时,景阳冈上大虫便是模样。”众人才知道他是景阳冈
打虎的武都头,都起身替蒋门神陪话道:“好汉息怒!教他便搬了去,奉还本主。”
那蒋门神吃他一吓,那里敢再做声。施恩便点了家火什物,交割了店肆。蒋门神
羞惭满面,相谢了众人,自唤了一辆车儿去了,就装了行李起身,不在话下。且
说武松邀众高邻直吃得尽醉方休。至晚,众人散了。武松一觉,直睡到次日辰牌
方醒。
却说施老管营听得儿子施恩重霸得快活林酒店,自骑了马,直来店里,相谢
武松,连日在店内饮酒作贺。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松了得,那一个不来拜见
武松。自此重整店面,开张酒肆。老管营自回安平寨理事。施恩使人打听,蒋门
神带了老小,不知去向。这里只顾自做买卖,且不去理他。就留武松在店里居住。
自此施恩的买卖,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家并各赌坊、兑坊,加利倍送闲
钱来与施恩。施恩得武松争了这口气,把武松似爷娘一般敬重。施恩自此重霸得
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话下。正是:
恶人自有恶人魔,报了冤雠是若何。
从此施恩心下喜,武松终日醉颜酡。
荏苒光阴,早过了一月之上。炎威渐退,玉露生凉,金风去暑,以及深秋。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当日施恩正和武松在店里闲坐说话,论些拳棒枪法,只见
店门前两三个军汉,牵着一疋马,来店里寻问主人道:“那个是打虎的武都头?”
施恩却认得是孟州守御兵马都监张蒙方衙内亲随人。施恩便向前问道:“你等寻
武都头则甚?”那军汉说道:“奉都监相公钧旨,闻知武都头是个好男子,特地
差我们将马来取他。相公有钧帖在此。”施恩看了,寻思道:“这张都监是我父
亲的上司官,属他调遣。今者武松又是配来的囚徒,亦属他管下。只得教他去。”
施恩便对武松道:“兄长,这几位郎中,是张都监相公处差来取你。他既着人牵
马来,哥哥心下如何?”武松是个一勇之夫,终无计较,便道:“他既是取我,
只得走一遭,看他有什话说。”随即换了衣裳巾帻,带了个小伴当,上了马,一
同众人投孟州城里来。到得张都监宅前,下了马,跟着那军汉直到厅前,参见张
都监。
那张蒙方在厅上见了武松来,大喜道:“教进前来相见。”武松到厅下,拜
了张都监,叉手立在侧边。张都监便对武松道:“我闻知你是个大丈夫,男子汉,
英雄无敌,敢与人同死同生。我帐前见缺恁地一个人。不知你肯与我做亲随梯已
人么?”武松跪下称谢道:“小人是个牢城营内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
执鞭坠钉,伏侍恩相。”张都监大喜。便叫取果盒酒出来。张都监亲自赐了酒,
叫武松吃的大醉。就前厅廊下,收拾一间耳房,与武松安歇。次日,又差人去施
恩处取了行李来。只在张都监家宿歇。早晚都监相公,不住地唤武松进后堂,与
酒与食,放他穿房入户,把做亲人一般看待。又叫裁缝与武松彻里彻外做秋衣。
武松见了,也自欢喜。心内寻思道:“难得这个都监相公,一力要抬举我。自从
到这里住了,寸步不离,又没工夫去快活林与施恩说话。虽是他频频使人来相看
我,多管是不能勾人宅里来。”武松自从在张都监宅里,相公见爱,但是人有些
公事来央浼他的,武松对都监相公说了,无有不依。外人俱送些金银财帛段疋等
件。武松买个柳藤箱子,把这送的东西都锁在里面,不在话下。
时光迅速,却早又是八月中秋。怎见得中秋好景?但见:
玉露冷冷,金风淅淅。井畔梧桐落叶,池中菡萏成房。新雁初鸣,南楼上动
人愁惨。寒蛩韵急,旅馆中孤客优怀。舞风杨柳半摧残,带雨芙蓉逞妖艳。秋色
平分催节序,月轮端正照山河。
当时张都监向后堂深处,鸳鸯楼下,安排筵宴,庆赏中秋。叫唤武松到里面
饮酒。武松见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吃了一杯,便待转身出来。张都监唤住武松问
道:“你那里去?”武松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饮宴,小人理合回避。”
张都监大笑道:“差了!我敬你是个义士,特地请将你来一处饮酒,如自家一般,
何故却要回避?你是我心腹人,何碍。便一处饮酒不妨。”武松道:“小人是个
囚徒,如何敢与恩相坐地?”张都监道:“义士,你如何见外?此间又无外人,
便坐不妨。”武松三回五次谦让告辞,张都监那里肯放,定要武松一处坐地。武
松只得唱个无礼喏,远远地斜着身坐了。张都监着丫环养娘,斟酒相劝。一杯两
盏,看看饮过五七杯酒。张都监叫抬上果桌饮酒,又进了一两套,食次说些闲话,
问了些枪法。张都监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叫取大银赏钟斟酒与义士
吃。连珠箭劝了武松几钟。看看月明光彩,照入东窗。武松吃的半醉,却都忘了
礼数,只顾痛饮。张都监叫唤一个心爱的养娘,叫做玉兰,出来唱曲。那玉兰生
得如何?但见:
脸如莲萼,唇似樱桃。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纤腰袅娜,绿罗
裙掩映金莲;素体馨香,绛纱袖轻笼玉笋。凤钗斜插笼云髻,象板高擎立玳筵。
那张都监指着玉兰道:“这里别无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头在此。你可
唱个中秋对月时景的曲儿,教我们听则个。”玉兰执着象板,向前各道个万福,
顿开喉咙,唱一只东坡学士中秋水调歌。唱道是: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只
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高卷珠帘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
人长久,万里共婵娟。
这玉兰唱罢,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个万福,立在一边。张都监又道:“玉
兰,你可把一巡酒。”这玉兰应了,便拿了一付劝杯。丫环斟酒,先迟了相公,
次劝了夫人。第三便劝武松饮酒。张都监叫斟满着。武松那里敢抬头。起身远远
地接过酒来。唱了相公、夫人两个大喏,拿起酒来,一饮而尽。便还了盏子。张
都监指着玉兰对武松道:“此女颇有些聪明伶俐,善知音律,极能针指。如你不
嫌低微,数日之间,择了良辰,将来与你做个妻室。”时武松起身,再拜道:
“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张都监笑道:
“我既出了此言,必要与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负约。”当时一连又饮了十数
杯酒。约莫酒涌上来,恐怕失了礼节,便起身拜谢了相公、夫人,出到前厅廊下
房门前。开了门,觉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里脱了衣裳,除下巾帻,拿条
稍棒,来厅心里月明下使几回棒,打了几个轮头。仰面看天时,约有三更时分。
武松进到房里,却待脱衣去睡,只听得后堂里一片声叫起有贼来。武松听得,
道:“都监相公如此爱我,又把花枝也似个女儿许我。他后堂内里有贼,我如何
不去救护?”武松献勤,提了一条稍棒,迳抢入后堂里来。只见那个唱的玉兰,
慌慌张张走出来,指道:“一个贼奔入后花园里去了。”武松听得这话,提着稍
棒,大踏步直赶入花园里去寻时,一周遭不见。揽翻身却奔出来,不堤防黑影里
撇出一条板凳,把武松一交绊翻。走出七八个军汉,叫一声:“捉贼!”就地下
把武松一条麻索绑了。武松急叫道:“是我。”那众军汉那里容他分说。只见堂
里灯烛荧煌,张都监坐在厅上,一片声叫道:“拿将来!”
众军汉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厅前。武松叫道:“我不是贼,是武松。”张
都监看了大怒,变了面皮,喝骂道:“你这个贼配军!本是个强盗,贼心贼肝的
人!我倒要抬举你一力成人,不曾亏负了你半点儿。却才教你一处吃酒,同席坐
地。我指望要抬举与你个官,你如何却做这等的勾当!”武松大叫道:“相公,
非干我事!我来捉贼,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贼?武松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不做这
般的事。”张都监喝道:“你这厮休赖,且把他押去他房里,搜看有无赃物。”
众军汉把武松押着,迳到他房里,打开他那柳藤箱子看时,上面都是些衣服,下
面却是些银酒器皿,约有一二百两赃物。武松见了,也自目睁口呆,只得叫屈。
众军汉把箱子鶗出厅前。张都监看了,大骂道:“贼配早如此无礼!赃物正在你
箱子里搜出来,如何赖得过?常言道:‘众生好度人难度。’原来你这厮外貌相
人,倒有这等贼心贼肝!既然赃正明白,没话说了。”连夜便把赃物封了,且叫
送去机密房里监收。“天明却和这厮说话。”武松大叫冤屈!那里肯容他分说。
众军汉扛了赃物,将武松送到机密房里收管了。张都监连夜使人去对知府说了。
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钱。
次日天明,知府方才坐厅,左右缉捕观察,把武松押至当厅,赃物都扛在厅
上。张都监家心腹人,赍着张都监被盗的文书,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
把武松一索捆翻。牢子节级,将一束问事狱具,放在面前。武松却待开口分说,
知府喝道:“这厮原是远流配军,如何不做贼!以定是一时见财起意。既是赃证
明白,休听这厮胡说,只顾与我加力打这厮!”那牢子狱卒,拿起批头竹片,雨
点地打下来。武松情知不是话头,只得屈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时见本官衙内
许多银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势窃取入己。”与了招状。知府道:“这厮
正是见财起意,不必说了。且取枷来钉了监下。”牢子将过长枷,把武松枷了,
押下死囚牢里监禁了。正是:
都监贪污重可嗟,得人金帛售奸邪。
假将歌女为婚配,却把忠良做贼拿。
且说武松下在大牢里,寻思道:“叵耐张都监那厮,安排这般圈套坑陷我!
我若能勾挣得性命出去时,却又理会。”牢子狱卒,把武松押在大牢里,将他一
只脚昼夜匣着,又把木扭钉住只手,那里容他些松宽。
话里却说施恩已有人报知此事,慌忙人城,来和父亲商议。老管营道:“眼
见得是张团练替蒋门神报仇,买嘱张都监,却设出这条计策,陷害武松。必然是
他着人去上下都使了钱,受了人情贿赂,众人以此不由他分说,必然要害他性命。
我如今寻思起来,他须不该死罪。只是买求两院押牢节级,便好可以存他性命。
在外却又别作商议。”施恩道:“见今当牢节级姓康的,和孩儿最过得好。只得
去求浼他如何?”老管营道:“他是为你吃官司。你不去救他,更待何时。”
施恩将了一二百两银子,迳投康节级。却在牢未回。施恩叫他家着人去牢里
说知。不多时,康节级归来,与施恩相见。施恩把上件事一一告诉了一遍。康节
级答道:“不瞒兄长说,此一件事,皆是张都监和张团练两个同姓结义做弟兄,
见今蒋门神躲在张团练家里,却央张团练买嘱这张都监,商量设出这条计来。一
应上下之人,都是蒋门神用贿赂;我们都接了他钱。厅上知府,一力与他做主,
定要结果武松性命。只有当案一个叶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这人忠直仗义,
不肯要害平人,亦不贪爱金宝。只有他不肯要钱,只此武松还不吃亏。今听施兄
所说了,牢中之事,尽是我自维持。如今便去宽他。今后不教他吃半点儿苦。你
却快央人去,只买叶孔目,要求他早断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施恩取一百两
银子与康节级。康节级那里肯受。再三推辞,方才收了。
施恩相别出门来,迳回营里,又寻一个和叶孔目知契的人。送一百两银子与
他,只求早早紧急决断。那叶孔目已知武松是个好汉,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
文案做得活着。只被这知府受了张都监贿赂嘱托,不肯从轻勘来。武松窃取人财,
又不得死罪。因此互相延挨,只要牢里谋他性命。今来又得了这一百两银子,亦
知是屈陷武松。却把这文案都改得轻了。尽出豁了武松,只待限满决断。有诗为
证:
赃吏纷纷据要津,公然白日受黄金。
西厅孔目心如水,海内清廉播德音。
且说施恩于次日安排了许多酒馔,甚是齐备,来央康节级引领,直进大年里
看视武松,见面送饭。此时武松已自得康节级看觑,将这刑禁都放宽了。施恩又
取三二十两银子,分俵与众小牢子,取酒食叫武松吃了。施恩附耳低言道:“这
场官司,明明是都监替蒋门神报仇,陷害哥哥。你且宽心,不要优念。我已央人
和叶孔目说通了,甚是周全你的好意。且待限满断决你出去,却再理会。”此时
武松得松宽了,已有越狱之心。听得施恩说罢,却放了那片心。施恩在牢里案慰
了武松,归到营中。过了两日,施恩再备些酒食钱财,又央康节级引领入牢里,
与武松说话。相见了,将酒食管待,又分俵了些零碎银子与众人做酒钱。回归家
来,又央浼人上下去使用,催趱打点文书。过得数日,施恩再备了酒肉,做了几
件衣裳,再央康节级维持,相引将来牢里请众人吃酒,买求看觑武松。叫他更换
了些衣服,吃了酒食。
出入情熟,一连数日,施恩来了大牢里三次。却不堤防被张团练家心腹人见
了,回去报知。那张团练便去对张都监说了其事。张都监却再使人送金帛来与知
府,就说与此事。那知府是个赃官,接受了贿赂,便差人常常下牢里来闸看。但
见闲人,便要拿问。施恩得知了,那里敢再去看觑武松,却自得康节级和众牢子
自照管他。施恩自此早晚只去得康节级家里讨得信,知长短,都不在话下。
看看前后将及两月,有这当案叶孔目一力主张,知府处早晚说开就里。那知
方才知得张都监接受了蒋门神若干银子,通同张团练,设计排陷武松。自心里想
道:“你倒撰了银两,教我与你害人!”因此心都懒了,不来管看。捱到六十日
限满,牢中取出武松,当厅开了枷。当案叶孔目读了招状,定拟下罪名,脊杖二
十,刺配恩州牢城。原盗赃物,给还本主。张都监只得着家人当官领了赃物。当
厅把武松断了二十脊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斤半铁叶盘头枷钉了,押一纸公文,
差两个壮健公人防送武松,限了时日要起身。那两个公人,领了牒文,押解了武
松,出孟州衙门便行。有诗为证:
孔目推详秉至公,武松垂死又疏通。
今朝远戍恩州去,病草凄凄遇暖风。
且说叶孔目从公拟断,决配了武松。原来武松吃断棒之时,却得老管营使钱
通了。叶孔目又看觑他,知府亦知他被陷害,不十分来打重,因此断得棒轻。武
松忍着那口气,带上行枷,出得城来。两个公人监在后面。约行得一里多路,只
见官道傍边酒店里,钻出施恩来。看着武松道:“小弟在此专等!”武松看施恩
时,又包着头,络着手臂。武松问道:“我好几时不见你,如何又做恁地模样?”
施恩答道:“实不相瞒哥哥说,小弟自从牢里三番相见之后,知府得知了,不时
差人下来牢里点闸。那张都监又差人在牢门口左近两边巡看着,因此小弟不能勾
再进大牢里来看望兄长。只在得康节级家里讨信。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林中
店里,只见蒋门神那厮,又领着一夥军汉到来厮打。小弟被他又痛打一顿,也要
小弟央浼人陪话。却被他仍复夺了店面,依旧交还了许多家火什物。小弟在家将
息未起。今日听得哥哥断配恩州,特有两件绵衣,送与哥哥路上穿着。煮得两只
熟鹅在此,请哥哥吃两块了去。”施恩便邀两个公人,请他人酒肆。那两个公人
那里肯进酒店里去,便发言发语道:“武松这厮,他是个贼汉!不争我们吃你的
酒食,明日官府上,须惹口舌。你若怕打,快走开去。”施恩见不是话头,便取
十来两银子送与他两个公人。那厮两个那里肯接,恼忿忿地,只要催促武松上路。
施恩讨两碗酒,叫武松吃了,把一个包裹,拴在武松腰里,把这两只熟鹅,挂在
武松行枷上。施恩附耳低言道:“包裹里有两件绵衣,一帕子散碎银子,路上好
做盘缠。也有两只八搭麻鞋在里面。只是要路上仔细,提防这两个贼男女不怀好
意。”武松点头道:“不须分付,我已省得了。再着两个来,也不惧他。你自回
去将息,且请放心。我自有措置。”施恩拜辞了武松,哭着去了。不在话下。有
诗为证:
朝磨暮折走天涯,坐趱行催重可嗟。
多谢施恩深馈送,棱棱义气实堪夸。
武松和两个公人上路。行不数十里之上,两个公人悄悄地商议道:“不见那
两个来?”武松听了,自暗暗地寻思,冷笑道:“没你娘乌兴!那厮倒来扑复老
爷!”武松右手却吃钉住在行枷上,左手却散着。武松就枷上取下那熟鹅来,只
顾自吃,也不采那两个公人。又行了一二里路,再把这只熟鹅除来,右手扯着,
把左手撕来,只顾自吃。行不过五里路,把这两只熟鹅都吃尽了。
约莫离城也有八九里多路。只见前面路边先有两个人,提着朴刀,各跨口腰
刀,先在那里等候。见了公人监押武松到来,便帮着做一路走。武松又见这两个
公人,与那两个提朴刀的,挤眉弄眼,打些暗号。武松早睃见,自瞧了八分尴尬,
只安在肚里,却且只做不见。又走不过数里多路,只见前面来到一处,济济荡荡
鱼浦,四面都是野港阔河。五个人行至浦边,一条阔板桥,一座牌楼上有牌额,
写着道:“飞云浦”三字。武松见了,假意问道:“这里地名唤做什么去处?”
两个公人应道:“你又不眼瞎,须见桥边牌额主写道:‘飞云浦’!”
武松踅住道:“我要净手则个。”那一个公人走近一步,却被武松叫声:
“下去!”一飞脚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里去。这一个急待转身,武松右脚早起,
扑嗵地也踢下水里去。那两个提朴刀的汉子,望桥下便走。武松喝一声:“那里
去!”把枷只一扭,折做两半个,扯开封皮,将来撇在水里。赶将下桥来。那两
个先自惊倒了一个。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个走的后心上,只一拳打翻,便夺过
朴刀来,搠上几朴刀,死在地上。却转身回来。这个才挣得起,正待要走。武松
追着,劈头揪住,喝道:“你这厮实说,我便饶你性命。”那人道:“小人两个
是蒋门神徒弟。今被师父和张团练定计,使小人两个来相帮防送公人,一处来害
好汉。”武松道:“你师父蒋门神今在何处?”那人道:“小人临来时,和张团
练都在张都监家里后堂鸳鸯楼上吃酒。专等小人回报。”武松道:“原来恁地,
却饶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这人杀了。解下他腰刀来,拣好的带了一把。将
两个尸首都撺在浦里。又怕那两个公人不死,提起朴刀,每人身上搠了几朴刀。
立在桥上,看了一回,思量道:“虽然杀了这四个贼男女,不杀得张都监、张团
练、蒋门神,如可出得这口恨气!”提着朴刀,踌躇了半晌,一个念头,竟奔回
孟州城里来。
不是这个武松投孟州城里来,要杀张都监,有分教:画堂深处,尸横厅事阶
前。红烛光中,血满彩楼阁内。共动乾坤,大闹寰宇。正是:两只大虫分胜败,
一双恶兽并输赢。毕竟武松再奔回孟州城里来怎地结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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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2: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一回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词曰:
神明照察,难除奸狡之心。国法昭彰,莫绝凶顽之辈。
损人益己,终非悠远之图。害众成家,岂是久长之计!
福缘善庆,皆因德行而生。祸起伤财,盖为不仁而至。
知廉识耻,不遭罗纲之灾。举善荐贤,必有荣华之地。
行慈行孝,乃后代之昌荣。怀妒怀奸,是终身之祸患。
广施恩惠,人生何处不相逢。多结冤仇,路逢狭处难回避。
话说这篇言语,难人行善逢善,行恶逢恶。话裹所说,张都监听信这张团练
说诱属托,替蒋门神报仇,贪图贿赂,设出这条奇计,陷害武松性命。临断出来,
又使人买嘱两个防送公人,却教蒋门神两个徒弟相帮公人,同去路上结果他性命。
谁想四个人倒都被武松搠杀在飞云浦了。当时武松立于桥上,寻思了半晌,踌躇
起来。怨恨冲天:“不杀得张都监,如何出得这口恨气!”便去死尸身边解下腰
刀,选好的取把将来跨了,拣条好朴刀提着,再迳回孟州城里来。进得城中,早
是黄昏时候。只见家家闭户,处处关门。但见:
十字街荧煌灯火,九曜寺杳霭钟声。一输明月挂青天,几点疏星明碧汉。六
军营内,呜呜画角频吹。五鼓楼头,点点铜壶正滴。四边宿雾,昏昏罩舞榭歌台。
三市寒烟,隐隐蔽绿窗朱户。两两佳人归绣幕,双双仕子掩书帏。
当下武松入得城来,迳踅去张都监后花园。墙外却是一个马院。武松就在马
院边伏着。听得那后槽却在衙里,未曾出来。正看之间,只见呀地角门开,后槽
提着个灯笼出来,里面便关了角门。武松却躲在黑影里,听那更鼓时,早打一更
四点。那后槽上了草料,挂起灯笼,铺开被卧,脱了衣裳,上床便睡。武松却来
门边,挨那门响。后槽喝道:“老爷方才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里。”武松
把朴刀倚在门边,却制出腰刀在手里。又呀呀地推门。那后槽那里忍得住,便从
床上赤条条地跳将起来,拿了搅草棍,拔了拴,却待开门,被武松就势推开去,
抢人来把这后槽匹头揪住。却待要叫,灯影下见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里,先自惊
得八分软了。口里只叫得一声:“饶命!”武松道:“你认得我么?”后槽听得
声音,方才知是武松,便叫道:“哥哥,不干我事。你饶了我罢。”武松道:
“你只实说,张都监如今在那里?”后槽道:“今日和张团练、蒋门神他三个,
吃了一日酒。如今兀自在鸳鸯楼上吃里。”武松道:“这话是实么?”后槽道:
“小人说谎,就害疗疮。”武松道:“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一刀,把这后
槽杀了。砍下头来,一脚踢过尸首。武松把刀插入鞘里,就灯影下去腰时解下施
恩送来的绵衣,将出来,脱了身上旧衣裳,把那两件新衣穿了,拴缚得紧辏。把
腰刀和鞘跨在腰里。却把后槽一床絮被,包了散碎银两,人在缠袋里,却把来挂
在门边。又将两扇门立在墙边,先去吹灭了灯火。却闪将出来,拿了朴刀,从门
上一步步扒上墙来。
月却明亮,照曜如同白日。武松从墙头上一跳,却跳在墙里。便先来开了角
门,掇过了门扇,复翻身入来,虚掩上角门,拴都提过了。武松却望灯明处来。
看时,正是厨房里。只见两个丫环,正在那汤罐边埋冤,说道:“伏侍了一日,
兀自不肯去睡,只是要茶吃!那两个客人也不识羞耻,噇得这等醉了,也兀自不
肯下楼去歇息。只说个不了。”那两个女使正口里喃喃呐呐地怨唱。武松却倚了
朴刀,制出腰里那口带血刀来,把门一推,呀地推开门,抢入来。先把一个女使
髽角儿揪住,一刀杀了。那一个却待要走,两只脚一似钉住了的,再要叫时,口
里又似哑了的,端的是惊得呆了。休道是两个丫环,便是说话的见了,也惊得口
里半舌不展。武松手起一刀,也杀了。却把这两个尸首拖放灶前,去了厨下灯火,
趁着那窗外月光,一步步挨入堂时来。
武松原在衙时出入的人,已自都认得路数。迳踅到鸳鸯楼胡梯边来。捏手捏
脚,摸上楼时,早听得那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说话。武松在胡梯口听,
只听得蒋门神口里称赞不了。只说:“顾了相公与小人报了冤仇。再当重重地报
答恩相。”这张都监道:“不是看我兄弟张团练面上,谁肯干这等的事!你虽费
用了些钱财,却也安排得那厮好。这早晚多是在那里下手。那厮敢是死了。只教
在飞云浦结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来,便见分晓。”张团练道:“这一夜四个对
付他一个,有什么不了。再有几个性命也没了。”蒋门神道:“小人也分付徒弟
来。只教就那里下手,结果了快来回报。”正是:
暗室从来不可欺,古今奸恶尽诛夷。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武松听了,心头那把无明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义开
五指,抢入楼中。只见三五枝画烛高明,一两处月光射入,楼上甚是明朗。面前
酒器,皆不曾收。蒋门神坐在交椅上,见是武松,吃了一惊,把这心肝五脏都提
在九霄云外。说时迟,那时快。蒋门神急待挣紥时,武松早落一刀,劈脸剁着,
和那交椅都砍翻了。武松便转身回过刀来。那张都监方才伸得脚动,被武松当时
一刀,齐耳根连脖子砍着,扑地倒在楼板上。两个都在挣命。这张团练终是个武
官出身,虽然酒醉,还有些气力。见剁翻了两个,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
轮将来。武松早接个住,就势只一推。休说张团练酒后,便清醒白醒时,也近不
得武松神力,扑地望后便倒了。武松赶入去,一刀先剁下头来。蒋门神有力,挣
得起来。武松左脚早起,翻筋斗踢一脚,按住也割了头。转身来,把张都监也割
了头。见卓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钟子,一饮而尽。连吃了三四钟,便去死
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大写下八字道:
“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把卓子上银酒器皿踏匾了,揣几件在怀里。却待下楼,只听得楼下夫人声音
叫道:“楼上官人们都醉了,快着两个上去搀扶。”说犹未了,早有两个人上楼
来。武松却闪在胡梯边看时,却是两个自家亲随人,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武松
在黑处让他过去,却拦住去路。两个入进楼中,见三个尸首横在血泊里,惊得面
面厮觑,做声不得。正如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急待回身,武松随
在背后,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个。那一个便跪下讨饶。武松道:“却饶你不得。”
揪住,也砍了头。杀得血溅画楼,尸横灯影。武松道:“一不做,二不休。杀了
一伯个,也只是这一死。”提了刀下楼来。夫人问道:“楼上怎地大惊小怪?”
武松抢到房前。夫人见条大汉入来,兀自问道:“是谁?”武松的刀上飞起,劈
面门剁着,倒在房前声唤。武松按住,将去割时,刀切头不入。武松心疑,就月
光下看那刀时,已自都砍缺了。武松道:“可知割不下头来。”便抽身去后门外,
去拿取朴刀,丢了缺刀,复翻身再入楼下来。只见灯明,前番那个唱曲儿的养娘
玉兰,引着两个小的,把灯照见夫人被杀死在地下,方才叫得一声:“苦也!”
武松握着朴刀,向玉兰心窝里搠着。两个小的亦被武松搠死。一朴刀一个,结果
了。走出中堂,把拴拴了前门。又入来寻着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了在房里。武
松道:“我方才心满意足。”有诗为证:
都监贪婪甚可羞,谩施奸计结深仇。
岂知天道能昭鉴,渍血横尸满画楼。
武松道:“走了罢休。”撇了刀鞘,提了朴刀,出到角门外来。马院里除下
缠袋来,把怀里踏匾的银酒器,都装在里面,拴在腰里,拽开脚步,倒提朴刀便
走。到城边,寻思道:“若等开门,须吃拿了。不如连夜越城走。”便从城边踏
上城来。这孟州城是个小去处,那土城苦不甚高。就女墙边,望下先把朴刀虚按
一按,刀尖在上,棒稍向下,托地只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堑边。月明之下,
看水时,只有一二尺深。此时正是十月半天气,各处水泉皆涸。武松就濠堑边脱
了鞋袜,解下腿絣护膝,抓紥起衣服,从这城濠里走过对岸。却想起施恩送来
的包裹里,有两只八搭麻鞋,取出来穿在脚上。听城里更点时,已打四更三点。
武松道:“这口鸟气今日方才出得松<月桑>。‘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只可
撒开。”提了朴刀,投东小路,便走了一五更。天色朦朦胧胧,尚未明亮。
武松一夜辛苦,身体困倦,棒疮发了又疼,那里敖得过。望见一座树林里一
个小小古庙,武松奔入里面,把朴刀倚了,解下包里来,做了枕头,扑翻身便睡。
却待合眼,只见庙外边探入两把挠钩,把武松搭住。两个人便抢入来,将武松按
定,一条绳索绑了。那个男女道:“这乌汉子却肥了,好送与大哥去。”武松那
里挣紥得脱。被这罩个人夺了包里、朴刀,却似牵羊的一般,脚不点地,拖到村
里来。
这四个男女于路上自言自说道:“看这汉子一身血迹,却是那里来?莫不做
贼着了手来?”武松只不做声,由他们自说。行不到三五里路,早到一所草屋内。
把武松推将进去。侧首一个小门,里面点着碗灯,四个男女将武松剥了衣裳,绑
在亭柱上。武松看时,见灶边梁上,挂着两条人腿。武松自肚里寻思道:“却撞
在横死神手里,死得没了分晓”!早知如此时,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
刀一剐,却也留得一个清名于世。”那四个男女提着那包里,口里叫道:“大哥、
大嫂快起来。我们张得一头好行货在这里了。”只听得前面应道:“我来也!你
们不要动手。我自来开剥。”没一盏茶时,只见两个人入屋后来。武松看时,前
面一个妇人,背后一个大汉。两个定睛看了武松,那妇人便道:“这个不是叔叔
武都头?”那大汉道:“快解了我兄弟。”武松看时,那大汉不是别人,却正是
菜园子张青。这妇人便是母夜叉孙二娘。这四个男女,吃了一惊,便把索子解了,
将衣服与武松穿了。头巾已自扯碎,且拿个毡笠子与他戴上。便请出前面客席里,
叙礼罢。张青大惊,连忙问道:“贤弟如何恁地模样?”武松答道:“一言难尽。
自从与你相别之事,到得牢城营里,得蒙施管营儿子,唤做金眼彪施恩,一见如
故。每日好酒好肉管顾我。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东快活林内,甚是寻钱。
却被一个张团练带来的蒋门神好厮,倚势豪强,公然白白地夺了。施恩如此告诉,
我却路见不平。我醉打了蒋门神,复夺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后被张团练
买嘱张都监,定了计谋,取我做亲随,设智陷害,替蒋门神报仇。八月十五日夜,
只推有贼,赚我到里面,却把银酒器皿,预先放在我箱笼内,拿我解送孟州府里,
强扭做贼打招了。监在牢里。却得施恩上下使钱透了,不曾受苦。又得当案叶孔
目仗义疏财,不肯陷害平人。又得当牢一个康节级,与施恩最好。两个一力维持。
待六十日限满,脊杖二十,转配恩州。昨夜出得城来,叵耐张都监设计,教蒋门
神使两个徒弟和防送公人相帮,就路上要结果我。到得飞云浦僻静去处,正欲要
动手,先被我两脚把两个公人踢下水里去。赶上这两个乌男女,也是一朴刀一个
搠死了,都撇在水里。思量这口乌气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里去。一更四点
进去,马院里先杀了一个养马的后槽。扒入墙内去,就厨房里杀了两个丫环。直
上鸳鸯楼上,把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都杀了。又砍了两上亲随。下楼来,
又把他老婆、儿女、养娘都戳死了。连夜逃走,跳城出来。走了一五更路。一时
困倦,棒疮发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庙里权歇一歇。却被这四个绑缚了来。”
那四个捣子便拜在地下道:“我们四个都是张大哥的火家。因为连日赌钱输
了,去林子里寻些买卖。却见哥哥从小路来,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迹。却在土
地庙里歇。我四个不知是甚人。早是张大哥这几时分付道:‘只要捉活的。’不
分付时……一时误犯着哥哥如罪则个!”张青夫妻两个笑道:“我们因有挂心,
这几时只要他们拿活的行货。他这四个如何省的?那里知我心里事?若是我这兄
弟不困乏时,不说你这四个男女,更有四十个也近他不得。因此我叫你们等我自
为。”武松道:“既然如此,他们没钱去赌,我赏你些。”便把包里打开,取十
两银子把与四人将去分。那四个捣子拜谢武松。张青看了,也取三二两银子赏与
他们四个自去分了。
张青道:“贤弟不知我心!从你去后,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脱节,或早或晚回
来。因此上分付这几个男女,但凡拿得行货,只要活的。那厮们慢仗些的,趁活
捉了。敌他不过的,必致杀害。以此不教他们将刀仗出去,只与他挠钩套索。方
才听得说,我便心疑,连忙分付,等我自来看。谁想果是贤弟。我见一向无信,
只道在孟州快活了无事,不寄书来。我期如此受苦。”孙二娘道:“只听得叔叔
打了蒋门神,又是醉了赢他。那一个来往人不吃惊!有在快活林做买卖的客商,
只说到这里,却不知向后的事。叔叔困倦,且请去客房里将息,却再理会。”张
青引武松去客房里睡了。两口儿自去厨下安排些佳肴美馔酒食,管待武松。不移
时,整治齐备,专等武松起来相叙。有诗为证:
逃生潜越孟州城,虎穴狼坡暮夜行。
珍重佳人识音语,便开绑缚叙高情。
却说孟州城里张都监衙内,也有躲得过的,只到五更,才敢出来。众人叫起
里面亲随,外面当直的军牢,都来看视。声张起来,街坊邻舍,谁敢出来。捱到
天明时分,却来孟州府里告状。知府听说罢大惊。火速差人下来,检验了杀死人
数,行凶人出没去处,坟画了图样格目,回府里禀覆知府道:“先从马院里入来,
就杀了养马的后槽一人。有脱下旧衣二件。次到厨房里,灶下杀死两个丫环。后
门边遗下行凶缺刀一把。楼上杀死张都监一员,并亲随二人,外有请到客官张团
练与蒋门神二人。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写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楼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兰并你娘二口,儿女三口。共计杀死男女一十五
名。掳掠去金银酒器六件。”知府看罢,便差人把住孟四门,点起军兵等官并缉
捕人员,城中坊厢里正,逐一排门搜捉凶人武松。
次日,飞云浦地里保正人等告称:“杀死四人在浦内,见有杀人血痕在飞云
浦桥上,尸首俱在水中。”知府接了状子,当差本县县尉下来,一面着人打捞起
四个尸首,都检验了。两个是本府公人,两个自有苦主,各备棺木,盛殓了尸首,
尽来告状,催促捉拿凶首偿命。城里闭门三日,家至户到,逐一挨查。五家一连,
十家一保,那里不去搜寻。眼见得施管营暗地使钱,不出城里,捉获不着。知府
押了文书,委官下该管地面,各乡、各保、各都、各村,尽要排家搜捉,缉捕凶
首。写了武松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如有人知得
武松下落,赴州告报,随文给赏。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发到官,与犯
人同罪。遍行邻近州府,一同缉捕。
且说武松在张青家里将息了三五日,打听得事务篾刺一般紧急,纷纷攘攘,
有做公人出城来各乡村缉捕。张青知得,只得对武松说道:“二哥,不是我怕事
不留你安身。如今官司搜捕得紧急,排门挨户,只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须怨恨我
夫妻两个。我却寻个好安身去处与你。在先也曾对你说来。只不知你中心肯去也
不?”武松道:“我这几日也曾寻思,想这事必然要发。如何在此安得身牢。止
有一个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来到这里,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亲戚都
没了。今日若得哥哥有这好去处,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去?只不知是那里地面?”
张青道:“是青州管下一座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深和一个青面兽好汉杨志,
在那里打家劫舍,霸着一方落草。青州官军捕盗,不敢正眼觑他。贤弟只除去那
里安身立命,方才免得这罪犯。若投别处去,终久要吃拿了。他那里常常有书来,
取我人夥。我只为恋土难移,不曾去的。我写一封书去,备细说二哥的本事。于
我面上,如何不着你入夥。那里去做个头领,谁敢来拿你!”武松道:“大哥也
说的是。我也有心,恨时辰未到,缘法不能凑巧。今日既是杀了人,事发了没潜
身处,此为最妙。大哥,你便写书与我去。只今日便行。”
张青随即取幅纸来,备细写了一封书,把与武松,安排酒食送路。只见母夜
叉孙二娘指着张青说道:“你如何便只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吃人捉了。”武松
道:“阿嫂,你且说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吃人捉了?”孙二娘道:“阿叔,如
今官司遍处都有了文书,出三千贯信赏钱,画影图形,明写乡贯年甲,到处张挂。
阿叔脸上见今明明地两行金印。走到前路,须赖不过。”张青道:“脸上贴了两
个膏药便了。”孙二娘笑道:“天下只有你乖!你说这痴话!这个如何瞒得过做
公的。我却有个道理,只怕叔叔依不得。”武松道:“我既要逃灾避难,如何依
不得?”孙二娘大笑道:“我说出来,阿叔却不要嗔怪。”武松道:“阿嫂,但
说的便依。”孙二娘道:“二年前,有个头陀打从这里过,吃我放翻了,把来做
了几日馒头馁。却留得他一个铁界箍,一身衣服,一领皂布直裰,一条杂色短穗
绦,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一个沙鱼皮鞘子,插着两把雪花镔
铁打成的戒刀。这刀如常半夜里呜啸的响。叔叔既要逃难,只除非把头发剪了,
做个行者,须遮得额上金印,又且得这本度牒做护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等。
却不是前缘前世。阿叔便应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谁敢来盘问。这件事好么?”张
青拍手道:“二嫂说得是。我倒忘了这一着。”正是:
缉捕急如星火,颠危好似风波。
若要免除灾祸,且须做个头陀。
张青道:“二哥,你心里如何?”武松道:“这个也使得。只恐我不像出家
人模样。”张青道:“我且与你扮一扮看。”孙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袱来打开,将
出许多衣裳,教武松里外穿了。武松自看道:“却一似与我身上做的。”着了皂
直裰,紧了绦,把毡笠儿除下来,解头发,摺叠起来,将界箍儿箍起,挂着数珠。
张青、孙二娘看了,两个喝采道:“却不是前生注定!”武松讨面镜子照了,也
自哈哈大笑起来。张青道:“二哥为何大唉?”武松:“我照了自也好唉。我也
做得个行者。大哥便与我剪了头发。”张青拿起剪刀,替武松把前后头发都剪了。
武松见事务看看紧急,便收拾包里要行。张青又道:“二哥,你听我说。不是我
耍便宜。你把那张都监家里的酒器留下在这里,我换些零碎银两与你,去路上做
盘缠,万无一失。”武松道:“大哥见的分明。”尽把出来与了张青,换了一包
散碎金银,都拴在缠袋内,系在腰里。武松饱吃了一顿酒饭,拜辞了张青夫妻二
人,腰里跨了这两口戒刀。当晚都收拾了。孙二娘取出这本度牒,就与他缝个锦
袋盛了。教武松挂在贴肉胸前。武松拜谢了他夫妻两个。临行,张青又分付道:
“二哥,于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要少吃,休要与人争闹。也做些出家
人行迳,诸事不可燥性,省得被人看破了。如到了二龙山,便可写封回信寄来。
我夫妻两个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敢怕随后收拾家私,也来山上入夥。二哥,
保重,保重!千万拜上鲁、杨二头领。”
武松辞了出门,插起只袖,摇摆着便行。张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然好
个行者!”但见:
前面发掩映齐眉,事面发参差际颈。皂直裰好似乌云遮体,杂色绦如同花蟒
缠身。额上界箍儿灿烂,依稀火眼金睛。身间布衲袄斑斓,仿佛铜筋铁骨。戒刀
两口,拿来杀气横秋。顶骨百颗,念处悲风满路。神通广大,远过回生起死佛图
澄。相貌威严,好似伏虎降龙卢六祖。直饶揭帝也归心,便是金刚须拱手。
当晚武行者辞了张青夫妻二人,离了大树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时是十月间
天气,日正短,转眼便晚了。约行不到五十里,早望见一座高岭。武行者趁着月
明,一步步上岭来。料道只是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在岭头止看时,见月从东边上
来,照得岭上草木光辉。看那岭时,果然好座高岭。但见:
高山峻岭,峭壁悬崖。石角棱层侵斗柄,树梢仿佛接云霄。烟岚堆里,时闻
幽鸟闲啼;翡翠阴中,每听哀猿孤啸。弄风山鬼,向溪边侮弄樵夫;挥尾野狐,
立岩下惊张猎户。好似峨嵋山顶过,浑如大庾岭头行。
当下武行者正在岭上看着月明,走过岭来,只听得前面林子里有人笑声。武
行者:“又来作怪!这般一条净荡荡高岭,有什么人笑语?”走过林子那边去打
一看,只见松树林中,傍山一座坟庵,约有十数间草屋。推开着两扇小窗,一个
先生搂着一个妇人,在那窗前看月戏笑。武行者见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便想道:“这是山间林下,出家人却做这等勾当!”便去腰里制出那两口烂银也
似戒刀来,在月光下看了道:“刀却自好!到我手里不曾发市,且把这个鸟先生
试刀。”手腕上悬了一把,再将这把插放鞘内。把两只直裰袖结起在背上,竟来
到庙前敲门。那先生听得,便把后窗关上。武行者拿起块石头,便去打门。只见
呀地侧首门开,走出一个道童来,喝道:“你是什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惊小
怪,敲门打户做什么?”武行者睁圆怪眼,大喝一声,“先把这鸟道童祭刀!”
说犹未了,手起处,铮地一声响,道童的头落在一边,倒在地下。只见庙里那个
先生,大叫道:“谁敢杀了我道童!”托地跳将出来。那先生手轮着两口宝剑,
竟奔武行者。武松大唉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儿里去取。正是挠我的痒处。”便
去鞘里再拔了那口戒刀,轮起只戒刀,来迎那先生。两个就月明之下,一来一往,
一去一回。两口剑寒光闪闪,只戒刀冷气森森。斗了良久,浑如飞凤迎鸾。战不
多时,好似角鹰拿兔。两个斗了十数合,只听得山岭傍边一声响亮,两个里倒了
一人。但见月光影里,纷纷红雨喷人腥。杀气丛中,一颗人头从地滚。正是:三
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毕竟两个里厮杀,倒了一个的是谁?且听下回
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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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二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锦毛虎义释宋江


诗曰:
风波世事不堪言,莫把行藏信手拈。
投药救人翻致恨,当场排难每生嫌。
婵娟负德终遭辱,谲诈行凶独被歼。
列宿相逢同聚会,大施恩惠及闾阎。
当时两个门了十数合,那先生被武行者卖个破绽,让那先生两口剑砍将人来,
被武行者转过身来,看得亲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头滚落在一边,尸首倒在石
上。武者大叫:“庵里婆娘出来,我不杀你。只问你人缘故。”只见庵里走出那
个妇人来,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说这里是什么去和?那先生
却是你的什么人?”那妇人哭着道:“奴是这岭下张太公家女儿。这庵是奴家祖
上坟庵。这先生不知是那里人,来我家里投宿,言说善习阴阳,能识风水。我家
爹娘,不合留他在庄上。因请他来这里坟上观看地理,被他说诱,又留他住了几
日。那厮一日见了奴家,便不肯去了。住了三两个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
命,却把奴家强骗在此坟庵里住。这个道童,也是别处掳掠来的。这岭唤做蜈蚣
岭。这先生见这条岭好风水,以此他便号飞天蜈蚣王道人。”武行者道:“你还
有新眷么?”那妇人道:“亲戚自有几家,都是庄农之人,谁敢和他争论。”武
行者道:“这厮有些财帛么?”妇人道:“他也积蓄得一二百两金银。”武行者
道:“有时,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烧庵也”那妇人问道:“师父,你要酒肉
吃么?”武行者道:“有时,将来请我。”那妇人道:“请师父进庵里去吃。”
武行者道:“怕别有人暗弄我么?”那妇人道:“奴有几颗头,赚敢得师父。”
武行者随那妇人入到庵里,见小窗边卓子上摆着酒肉。武行者讨大碗吃了一回。
那妇人收拾得金银财帛已了,武行者便就里面放起火来。那妇人捧着一包金银,
献与武行者乞性命。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将去养身。快走,快走!”
那妇人拜谢了,自下岭去。武行者把那两个尸首,都撺在火里烧了。插了戒刀,
连夜自过岭来。迤逦取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望着青州地面来。
又行了十数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镇、乡城,果然都有榜文张挂在彼处,
捕获武松。到处虽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于路却没人盘诘他。时遇十一月
间,天色好生严寒。当日武行者一路上买酒买肉吃,只是敌不过寒威。上得一条
土冈,早望见前面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险峻。武行者下土冈子来,走得三五里
路,早见一个酒店,门前一道清溪,屋后都是顽石乱山。看那酒店时,却是个村
落小酒肆。但见:
门迎溪涧,山映茅茨。疏篱畔梅开玉蕊,小窗前松偃苍龙。乌皮卓椅,尽列
着瓦钵甍瓯。黄泥墙壁,尽画着酒仙诗客。一条青旆舞寒风,两句诗词招过客。
端的是:走骠骑闻香须住马,使风帆知味也停舟。
武行者过得那土冈子来,迳奔入那村酒店里坐下。便叫道:“酒店主人家,
先打两角酒来,肉便买些来吃。”店主人应:“实不瞒师父说,酒却有些茅柴白
酒,肉却都卖没了。”武行者道:“且把酒来荡寒。”店主人便去打两角酒,大
碗价筛来,教武行者吃。将一碟熟菜与他过口。片时间,吃尽了两角酒。又叫再
打两角酒来。店主人又打了两角酒,大碗筛来。武行者只顾吃。比及过冈子时,
先有三五分酒了。一发吃过这四角酒,又被朔风一吹,酒却涌上。武松却大呼小
叫道:“主人家,你真个没东西卖?你便自家吃的肉食,也回些与我吃了,一发
还你银子。”店主人笑道:“也不曾见这个出家人,酒和肉只顾要吃,却那里去
取!师父,你也只好罢休。”武行者道:“我又不白吃你的,如何不卖与我?”
店主人道:“我和你说过,只有这些白酒,那得别的东西卖。”正在店里论口,
只见外面走入一条大汉,引着三四个人入店里来。武行者看那大汉时,但见:
顶上头巾鱼尾赤,身上战袍鸭头绿。脚穿一对踢上靴,腰系数尺红胳膊。面
圆耳大,唇阔口方。长七尺以上身材,有二十四五年纪。相貌堂堂强壮士,未侵
女色少年郎。
那条大汉引着众人入进店里。主人笑容可掬,迎接道:“大郎请坐。”那汉
道:“我分付你的,安排也未?”店主人答道:“鸡与肉都已煮熟了。只等大郎
来。”那汉道:“我那青花瓮酒在那里?”店主人道:“有在这里。”那汉引了
众人,便向武行者对席上头坐了。那同来的三四人,却坐在肩下。店主人却捧出
一樽青花瓮酒来,开了泥头,倾在一个大白盆里。武行者偷眼看时,却是一瓮窨
下的好酒。被风吹过酒的香味来。武行者闻了那酒香味,喉咙痒将起来,恨不得
钻过来抢吃。只见店主人又去厨下,把盘子托出一对熟鸡,一大盘精肉来,放在
那汉面前。便摆了菜蔬,用杓子舀酒去荡。武行者看了自己面前,只是一碟儿熟
菜,大不由的不气。正是:“眼饱肚中饥。”武行者酒又发作,恨不得一拳打碎
了那卓子,大叫道:“主人家!你来!你这厮好欺负客人!岂我不还你钱?”店
主人连忙来问道:“师父休要焦燥。要酒便好说。”武行者睁着双眼喝道:“你
这厮好不晓道理!这青花瓮酒和鸡肉之类,如何不卖与我?我也一般还你银子。”
店主人道:“青花瓮酒和鸡肉,都是那大郎家里自将来的。只借我店里坐在吃酒。”
武行者心中要吃,那里听他分说。一片声喝道:“放屁,放屁!”店主人道:
“也不曾见你这个出家人,恁地蛮法!”武行者喝道:“怎是老爷蛮法?我白吃
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倒不会见出家人自称老爷!”武行者听了,跳起身来,
叉开五指望店主人脸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个踉跄,直撞过那边去。
那对席的大汉见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时,打的半边脸都肿了,半日挣紥不起。
那大汉跳起身来,指定武松道:“你这个鸟头陀,好不依本分!却怎地便动手动
脚的?却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干你什事!”
那大汉怒道:“我好意劝你,你这鸟头陀,敢把言语伤我!”武行者听得,大怒。
便把卓子推开,走出来喝道:“你那厮说谁?”那大汉笑道:“你这鸟头陀要和
我厮打,正是来太岁头上动土。”那大汉便点手叫道:“你这贼行者,出来和你
说话。”武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抢,抢到门边。那大汉便
闪出门外去。武行者赶到门外。那大汉见武松长壮,那里敢轻敌。便作个门户等
着他。武行者抢入去,接住那汉手。那大汉却待用力跌武松,怎禁得他千百斤神
力,就手一扯,扯入怀来,只一拨,拨将去,恰似放翻小孩儿的一般,那里做得
半分手脚。那三四个村汉看了,手颤脚麻,那里敢上前来。武行者踏住那大汉,
提起拳头来,只打实落处,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来,望门外溪里只一丢。
那三四个村汉叫声苦不知高低,都下溪里来救起那大汉,自搀扶着投南去了。这
店主人吃了这一掌,打得麻了,动旦不得,自入屋后去躲避了。
武行者道:“好呀!你们都去了,老爷却吃酒肉!”把个碗去白盆内舀那酒
来,只顾吃。卓子上那对鸡,一盘子肉,都未曾吃动。武行者且不用筋,双手扯
来任意吃。没半个时辰,把这酒肉和鸡都吃个八分。武行者醉饱了,把直裰袖结
在背上,便出店门,沿溪而走。却被那北风卷将起来。武行者捉脚不住,一路上
抢将来。离那酒店走不得四五里,路旁边土墙里走出一只黄狗,看着武松叫。武
行者看时,一只大黄狗赶着吠。武行者大醉,正要寻事。恨那只狗赶着他只管吠,
便将左手鞘里制出一口戒刀来,大踏步赶。那只黄狗绕着溪岸叫。武行者一刀砍
将去,却砍个空。使得力猛,头重脚轻,翻筋斗倒撞下溪里去,却起不来。冬月
天道,溪水正涸。虽是只有一二尺深浅的水,却寒冷的当不得。扒起来,淋淋的
一身水。却见那口戒刀,浸在溪里。武行者便低头去涝那刀时,扑地又落下去了。
只在那溪水里滚。
岸上侧首墙边,转出一夥人来。当先一个大汉,头戴毡笠子,身穿鹅黄纻丝
衲袄,手里拿着一条捎棒,背后十数个人跟着,都拿木把白棍。数内一个指道:
“这溪里的贼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寻不见大哥哥,自引了二三
十个庄客,迳奔酒店里捉他去了。他却来到这里!”说犹未了,只见远远地那个
吃打的汉子,换了一身衣服,手里提着一条朴刀,背后引着三二十个庄客,都是
有名的汉子。怎见的?正是叫做:
长王三,矮李四,急三千,慢八百,笆上粪,屎里蛆,米中虫,饭内屁,鸟
上刺,沙小生,木伴哥,牛筋等。
这一二十个,尽是为头的庄客。余者皆是村中捣子。都拖枪拽棒,跟着那个
大汉吹风胡哨来寻武松。赶到墙边见了,那汉指着武松,对那穿鹅黄袄子的大汉
道:“这个贼头陀,正是打兄弟的。”那个大汉道:“且捉这厮,去庄里细细拷
打。”那汉喝声:“下手!”三四十人一发上。可怜武松醉了,挣紥不得。急要
爬起来,被众人一齐下手,横拖倒拽,捉上溪来。转过侧首墙边一所大庄院,两
下都是高墙粉壁,垂柳乔松,围绕着墙院。众人把武松推抢入去,剥了衣裳,夺
了戒刀、包里,揪过来绑在大柳树上,教取一束藤条来,细细的打那厮。
却才打得三五下,只见庄里走出一个人来,问道:“你兄弟两个又打什么人?”
只见这两个大汉叉手道:“师父听禀:兄弟今日和聆庄三个相识,去前面小路店
里吃三盅酒。叵耐这个贼行者到来寻闹,把兄弟痛打了一顿。又将来撺在水里,
头脸都磕破了。险不冻死。却得相识救了回来。归家换了衣服,带了人再去寻他。
那厮把我酒肉都吃了,却大醉倒在门前溪里。因此捉拿在这里,细细的拷打。看
起这贼头陀来,也不是出家人。脸上见刺着两个金印。这贼却把头发披下来遮了,
必是个避罪在逃的囚徒。问出那厮根原,解送官司理论。”这个吃打伤的大汉道:
“问他做什么!这秃贼打得我一身伤损,不着一两个月将息不起。不如把这秃贼
一顿打死了,一把火烧了罢,才与我消得这口恨气。”说罢,拿起藤条恰待又打。
只见出来的那人说道:“贤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看。这人也像是一个好汉。”
此时武行者心中已自酒醒了,理会得,只把眼来闭了,由他打,只兴帮声。
那个人先去背上看了杖疮,便道:“作怪!这模样想是决断不多时的疤痕。”转
过面前看了,便将手把武松头发揪起来,定睛看了,叫道:“这个不是我兄弟武
二郎?”武行者方才闪开双眼,看了那人道:“你不是我哥哥?”那人喝叫:
“快与我解下来!这是我的兄弟!”那穿鹅黄袄子的,并吃打的,尽皆吃惊。连
忙问道:“这个行者如何却是师父的兄弟?”那人便道:“他便是我时常和你们
说的那景阳冈上打虎的武松。我也不知他如今怎地做了行者?”那兄弟两个听了,
慌忙解下武松来。便讨几件干衣服与他穿了。便扶入草堂里来。武松便要下拜。
那个人惊喜相半,扶住武松道:“兄弟酒还未醒,且坐一坐说话。”武松见了那
人,欢喜上来,酒早醒了五分。讨些汤水洗漱了,吃些醒酒之物,便来拜了那人,
相叙旧话。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郓城县人氏,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武行者道:“只想
哥哥在柴大官人庄上,却如何来在这里?兄弟莫不是和哥哥梦中相会么?”宋江
道:“我自从和你在柴大官人庄上分别之后,我却在那里住得半年。不知家中如
何,恐父亲烦恼,先发付兄弟宋清归去后。却收拾得家中书信,说道:‘官司一
事,全得朱、雷二都头气力,已自家中无事。只要缉捕正身。因此已动了个海捕
文书,各处追获。’这事已自慢了。却有这里孔太公,屡次使人去庄上问信。后
见宋清回家说道:‘宋江在柴大官人庄上’,因此特地使人直来柴大官人庄上取
我在这里。此间便是白虎山,这庄便是孔太公庄上。恰才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
太公小儿子。因他性急,好与人厮闹,到处叫他做独火星孔亮。这个穿鹅黄袄子
的,便是孔太公大儿子,人都叫做做毛头星孔明。因他两个好习枪棒,却是我点
拨他些个,以此叫我做师父。我在此间住半年了。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风寨走一遭。
这两日方欲起身。我在柴大官人庄上时,只听得人传说道:兄弟在景阳冈上打了
大虫,又听知你在阳谷县做了都头。又闻斗杀了西门庆。向后不知你配到何处去?
兄弟,如何做了行者?武松答道:“小弟自从柴大官人庄上别了哥哥,去到得景
阳冈上,打了大虫,送去阳谷县。知县就抬举我做了都头。后因嫂嫂不仁,与西
门庆通奸,药死了我先兄武大。被武松把两个都杀了,自首告到本县。转发东平
府后,得陈府尹一力救济,断配孟州。至十字坡,怎生遇见张青、孙二娘。到孟
州,怎地会施恩,怎地打了蒋门神,如何杀了张都监一十五口,又逃在张青家。
母夜叉孙二娘,教我做了头陀行者的缘故。过蜈蚣岭试刀,杀了王道人。至村店
吃酒,醉打了孔兄。”把自家的事,从头备细告诉了宋江一遍。
孔明、孔亮两个听了,大惊,扑翻身便拜。武松慌忙答礼道:“却才甚是冲
撞,休怪!”孔明、孔亮道:“我弟兄两个有眼不上识泰山,万望恕罪!”武行
者道:“既然二位相觑武松时,却是与我烘焙度牒书信,并行李衣服,不可失落
了那两口戒刀,这串数珠。”孔明道:“这个不须足下挂心。小弟已自着人收拾
去了。整顿端正,拜还。”武行者拜谢了。宋江请出孔太公,都相见了。也太公
置酒设席管待,不在话下。
当晚,宋江邀武松同榻,叙说一年有余的事。宋江心内喜悦。武松次日天明
起来,都洗漱罢,出到中堂,相会吃早饭。孔明自在那里相陪。孔亮捱着疼痛,
也来管待。孔太公便叫杀羊宰猪,安排筵宴。是日村中有几家街坊亲戚,都来相
探。又有几个门下人,亦来谒见。宋江心中大喜。当日筵宴散了,宋江问武松道:
“二哥今欲要往何处去安身立命?”武松道:“昨日已对哥哥说了。菜园子张青,
写书与我,着兄弟投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深那里人夥。他也随后便上山来。”
宋江道:“也好。我不瞒你说,我家近日有书来,说道:清风寨知寨小李广花荣,
他知道我杀了阎婆惜,每每寄书来与我,千万教我去寨里住几时。此间又离清风
寨不远。我这两日,正待要起身去。因见天气阴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
里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武松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带携兄弟投
那里去住几时。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发心只是投二龙山落
草避难,亦且我又做了头陀,难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设疑。便是跟着哥哥去,
倘或有些决撒了,须连累了哥哥。便是哥哥与兄弟同死同生,也须累及了花荣山
寨不好。只是由兄弟投二龙山去了罢。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
来寻访哥哥未迟!”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归顺朝廷,皇天必佑。若如此行,
不敢苦谏。你只相陪我住几日了去。”
自此两个在孔太公庄上,一住过了十日之上。宋江与武松要行,相辞孔太公
父子。孔明、孔亮那里肯放。又留住了三五日。宋江坚执要行。孔太公苦留不住。
只得安排筵席送行了。次日,将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并带来的席
牒、书信、界箍、数珠、戒刀、金银之类,交还武松。又各送银五十两,权为路
费。宋江推却不受,孔太公父子那里肯,只顾将来拴缚在包里里。宋江整顿了衣
服、器械,武松依前穿了行者的衣裳,带上铁界箍,挂了人顶骨数珠,跨了两口
戒刀,收拾了包里,拴在腰里。宋江提了朴刀,悬口腰刀,带上毡笠子,辞别了
孔太公。孔明、孔帝叫庄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直送了二十余里路,拜辞了宋
江、武行者两个。宋江自把包里背了,说道:“不须庄客远送,我自和武兄弟去。”
孔明、孔亮相别,自和庄客归家,不在话下。只说宋江和武松两个在路上行着。
于路说些闲话。走到晚,歇了一宵。次日早起,打火又行。两个吃罢饭,又走了
四五十里,却来到一市镇上,地名唤做瑞龙镇,却是个三岔路口。宋江借问那里
人道:“小人们欲投二龙山、清风镇上,不知从那条路去?”那镇上人答道:
“这两处不是一条路去了。这里要投二龙山去,只是投西落路。若要投清风镇去,
须用投东落路。过了清风山,便是。”宋江听了备细,便道:“兄弟,我和你今
日分手,就这里吃三盅相别。”词唤浣溪沙,单题别意:
握手临期话别难,山林景物正阑珊,壮怀寂寞客衣单。旅次愁来魂欲断,邮
亭宿处铗空弹,独怜长夜苦漫漫。
武行者道:“我送哥哥一程了,却回来。”宋江道:“不须如此。自古道: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兄弟,你只顾自己前程万里,早早的到了彼处。入夥
之后,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杨志投降了。日后但是去
边上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得一个好铭,也不枉了为人一世。
我自百无一能,虽有忠心,不能得进步。兄弟,你如此英雄,决定得做大官。可
以记心,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相见。”武行者听了,酒店上饮了数盅,还了酒
钱。二人出得店来,行到市镇稍头,三岔路口。武行者下了四拜。宋江洒泪,不
忍分别。又分付武松道:“兄弟休忘愚兄之言。少戒酒性,保重,保重!”武行
者自投西去了。看官牢记话头。武行者自来二龙山,投鲁智深、杨志入夥了,不
在话下。
且说宋江自别了武松,转身投东,望清风山路上来。于路只忆武行者。又自
行了几日,却早远远的望见清风山。看那山时,但见:
八面嵯峨,四围险峻。古怪乔松盘翠盖,杈桠老树挂藤萝。瀑布飞流,寒气
逼人毛发冷;巅崖直下,清光射目梦魂惊。涧水时听,樵人斧响;峰峦倒卓,山
鸟声哀。麋鹿成群,狐狸结党。穿荆棘往来跳跃,寻野食前后呼号。伫立草坡,
一望并无商旅店;行来山坳,周回尽是死尸坑。若非佛祖修行处,定是强人打劫
场。
宋江看见前面那座高山,生得古怪,树木稠密,心中欢喜,观之不足。贪走
了几程,不曾问的宿头。看看天色晚了。宋江心内惊慌,肚里寻思道:“若是夏
月天道,胡乱在林子里歇一夜。却恨又是仲冬天气,风霜正寒,夜间寒冷,难以
打熬。倘或走出一个毒虫虎豹来时,如何抵当,却不害了性命。”只顾往东小路
里撞将去。约莫走了也是一更时分,心里越慌,看不见地下,跴了一条绊脚索。
树林里铜铃响,走出十四五个伏路路小喽啰来,发声喊,把宋江捉翻,一条麻索
缚了,夺了朴刀包裹,吹起火把,将宋江解上山来。宋江只得叫苦。却早押到山
寨里。宋江在火光下看时,四下里都是木栅,当中一座草厅。厅上放着三把虎皮
交椅,后面有百十间草房。小喽啰宋江捆做粽子相似,将来绑在将来绑在将军柱
上。有几个在厅上的小喽啰说:“大王方才睡,且不要去报。等大王酒醒时,却
请起来剖这牛子心肝做醒酒汤。我们大家吃块新鲜肉。”宋江被绑在将军柱上,
心里寻思道:“我的造物只如此偃蹇!只为杀了一个烟花妇人。变出得如此之苦!
谁想这把骨头却落在这里断送了残生性命。”只见小喽啰点起灯烛荧煌,宋江已
自冻得身体麻木了,动旦不得,只把眼来四下里张望,低了头叹气。
约有二三更天气,只见厅背后走出三五个小喽啰来,叫道:“大王起来了。”
便去把厅上灯烛剔得明亮。宋江偷眼看时,见那个出来的大王,头上绾着鹅梨角
儿,一条红绢帕裹着,身上披着一领棘红〓丝衲袄,便来坐在当中虎皮交椅上。
看那大王时,生得如何?但见:
赤发黄须双眼圆,臂长腰阔气冲天。
江湖称做锦毛虎,好汉原来却姓燕。
那个好汉祖贯山东莱州人氏,姓燕名顺,别号锦毛虎。原是贩羊马客人出身。
因为消折了本钱,流落在绿林丛内打劫。那燕顺酒醒起来,坐在中间交椅上,问
道:“孩儿们那里拿得这个牛子?”小喽啰答道:“孩儿们正在后山伏路,只听
得树林里铜铃响,原来这个牛子独自个背些包裹,撞了绳索,一跤绊翻,因此拿
得来,献与大王做醒酒汤。”燕顺道:“正好。快去与我请得二位大王来同吃。”
小喽〓去不多时,只见厅侧两边,走上两个好汉来。左边一个五短身材,一双光
眼。怎生打扮?但见:
驼褐衲袄锦绣补,形貌峥嵘性粗卤。
贪财好色最强梁,放火杀人王矮虎。
这个好汉,祖贯两淮人氏,姓王名英。为他五短身材,江湖上叫他做矮脚虎。
原是车家出身。为因半路里见财起意,就势劫了客人。事发到官,越狱走了,上
清风山,和燕顺占住此山,打家劫舍。右边这个,生的白净面皮,三牙掩口髭须,
瘦长膀阔,清秀模样,也裹着顶绛红头巾。怎地结束?但见:
绿衲袄圈金悲翠,锦征袍满缕红云。
江湖上基雄好汉,郑天寿白面郎君。
这个好汉,祖贯浙西苏州人氏,姓郑双名天寿。为他生得白净俊俏,人都号
他做白面郎君。原是打银为生。因他自小好习枪棒,流落在江湖上。因来清风山
过,撞着王矮虎,和他们了五六十合,不分胜败。因此燕顺见他好手段,留在山
止,坐了第三把交椅。
当下三个头领坐下。王矮虎便道:“孩儿们,正好做醒酒汤。快动手取下这
牛子心肝来,造三分醒酒酸辣汤来。”只见一个小喽啰,掇一大铜盆水来,放在
宋江面前。又一个小喽啰,卷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着一把剜心尖刀。那个掇水
的小喽啰,便把双手泼起水来,浇那宋江心窝里。原来但凡人心都是热血裹着。
把这冷水泼散了热血,取出心肝来时,便脆了好吃。那小喽啰把水直泼到宋江脸
上。宋江叹口气道:“可惜宋江死在这里!”燕顺亲耳听得“宋江”两字,便喝
住小喽啰道:“且不要泼水。”燕顺问道:“他那厮说什么宋江。”小喽啰答道:
“这厮口里说道:‘可惜宋江死在这里!’”燕顺便起身来问道:“兀那汉子,
你认得宋江?”宋江道:“只我便是宋江。”燕顺走近根前,又问道:“你是那
里的宋江?”宋江答道:“我是济州郓城县做押司的宋江。”燕顺道:“你莫不
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杀了阎婆惜,逃出在江湖上的宋江么?”宋江道:“你怎
得知?我正是宋三郎。”燕顺听罢,吃了一惊,便夺过小喽啰手内尖刀,把麻索
都割断了,便把自身上披的棘红纻丝衲袄脱下来,裹在宋江身上,抱在中间虎皮
交椅上,唤起王矮虎、郑天寿快下来,三人纳头便拜。
宋江滚下来答礼,问道:“三位壮士,何故不杀小人,反行重礼?此意如何?”
亦拜在地。那三个好汉,一齐跪下。燕顺道:“弟只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
原来不识好人,一时间见不到处,少问个缘由,争些儿坏了义士。若非天幸,使
令仁兄自说出大名来,我等如何得知仔细!小弟在江湖上绿林丛中走了十数年,
也只久闻得贤兄仗义疏财、济困扶危的大名。只恨缘分浅薄,不能拜识尊颜。今
日天使相会,真乃称心满意。”宋江答道:“量宋江有何德能,教足下如此挂心
错爱?”燕顺道:“仁兄礼贤下士,结纳豪杰,名闻寰海,谁不钦敬。梁山泊近
来如此兴旺,四海皆闻。曾有人说道,尽出仁兄之赐。不知仁兄独自何来?今却
到此?”宋江把这救晁盖一节,杀阎婆惜一节,却投柴进,向孔太公许多时,并
今次要往清风寨寻小李广花荣,这几件事,一一备细说了。三个头领大喜。随即
取套衣服,与宋江穿了。一面叫杀羊宰马,连夜筵席。当夜直吃到五更。叫小喽
啰伏侍宋江歇了。次日辰牌起来,诉说路上许多事务。又说武松如此英雄了得。
三个头领拊髀长叹道:“我们无缘!若得他来这时,十分是好。却恨他投那里去
了。”话休絮繁。宋江自到清风山,住了五七日。每日好酒好食管待,不在话下。
时当腊月初旬。山东人年例,腊日上坟。只见小喽啰山下报上来,说道:
“大路上有一乘轿子,七八个人跟着,挑着两个盒子,去坟头化纸。”王矮虎是
个好色之徒,见报了,想此轿子必是个妇人,便点起三五十小喽啰,便要下山。
宋江、燕顺那里拦当得住。绰了枪刀,敲一棒铜锣,下山去了。宋江、燕顺、郑
天寿三人,自在寨中饮酒。那王矮虎去了约有三两个时辰,远探小喽啰报将来,
说道:“王头领直赶到半路里,七八个军汉都走了。拿得轿子里抬着的一个妇人。
只有一个银香盒,别无物件财帛。”燕顺问道:“那妇人如今抬到那里?”小喽
啰道:“王头领已自抬在山后房中去了。”燕顺大笑。宋江道:“原来王英兄弟
要贪女色,不是好汉的勾当。”燕顺道:“这个兄弟诸般都肯向前,只是有这些
毛病。”宋江道:“二位和我同去劝他。”燕顺、郑天寿,便引了宋江直来到后
山王矮虎房中。推开房门,只见王矮虎正搂住那妇人求欢。见了三位人来,慌忙
推开那妇人,让三位坐。宋江看那妇人时,但见:
身穿缟素,腰系孝裙。不施脂粉,自然体态妖娆。懒染铅华,生定天姿秀丽。
云鬟半整,有沉鱼落雁之容。星眼含愁,有闭月羞花之貌。恰似嫦娥离月殿,浑
如织女下瑶池。
宋江看见那妇人,便问道:“娘子,你是谁家宅眷?这般时节出来闲走,有
什么要紧?”那妇人含羞向前,深深地道了三个万福,便答道:“侍儿是清风寨
知寨的浑家。为因母亲弃世,今得小祥,特来坟前化纸。那里敢无事出来闲走。
告大王垂救性命。”宋江听罢,吃了一惊,肚里寻思道:“我正来投奔花知寨,
莫不是花荣之妻?我如何不救?”宋江问道:“你丈夫花知寨,如何不同你出来
上坟?”那妇人道:“告大王,侍儿不是花知寨的浑家。”宋江道:“你恰才说
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那妇人道:“大王不知,这清风寨如今有两个知寨,一
文一武。武官便是知寨花荣,文官便是侍儿的丈夫知寨刘高。”宋江寻思道:
“他丈夫既是和花荣同僚,我不救时,明日到那里须不好看。”宋江便对王矮虎
说道:“小人有句话说,不知你肯依么?”王英道:“哥哥有话,但说不妨。”
宋江道:“但凡好汉犯了溜骨髓三个字的,好生惹人耻笑。我看这娘子说来,是
个朝廷命官的恭人。怎生看在下薄面,并江湖上大义两字,放他下山回去,教他
夫妻完聚如何?”王英道:“哥哥听禀:王英自来没个押寨夫人做伴。况兼如今
世上,都是那大头巾弄得歹了。哥哥管他则什!胡乱容小弟这些个。”宋江便跪
一跪道:“贤弟若要压寨夫人时,日后宋江拣一个停当好的,在下纳财进礼,娶
一个伏侍贤弟。只是这个娘子,是小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怎地做个人情放了他
则个。”燕顺、郑天寿一齐扶住宋江道:“哥哥且请起来。这个容易。”宋江又
谢道:“恁的时,重承不阻。”燕顺见宋江坚意要救这妇人,因此不顾王矮虎肯
与不肯,燕顺喝令轿夫抬了去。那妇人听了这话,插烛也似拜谢宋江,一口一声
叫道:“谢大王!”宋江道:“恭人,你休谢我。我不是山寨里大王,我自是郓
城县客人。”那妇人拜谢了下山。两个轿夫也得了性命,抬着那妇人下山来,飞
也似走,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脚。
这王矮虎又羞又闷,只不做声。被宋江拖出前厅,劝道:“兄弟,你不要焦
燥!宋江日后好歹要与兄弟完娶一个,教你欢喜便了。小人并不失信。”燕顺、
郑天寿都笑起来。王矮虎一时被宋江以礼义缚了,虽不满意,敢怒而不敢言。只
得陪笑,自同宋江在山寨中吃筵席,不在话下。
且说清风寨军人,一时间被虏了恭人去,只得回来到寨里,报与刘知寨说道:
“恭人被清风山强人掳去了。”刘高听了,大怒!喝骂去的军人不了事,“如何
撇了恭人?”大棍打那去的军汉。众人分说道:“我们只有五七个,他那里三四
十人,如何与他敌得?”刘高喝道:“胡说!你们若不去夺得恭人回来时,我都
把你们下在牢里问罪。”那几个军人吃逼不过,没奈何,只得央浼本寨内军健七
八十人,各执枪棒,用意来夺。不想来到半路,正撞见两个轿夫,抬得恭人,飞
也似来了。众军汉接见恭人,问道:“怎地能勾下山?”那妇人道:“那厮捉我
到山寨里,见我说道是刘知寨的夫人,唬得那厮慌忙拜我,便叫轿夫送我下山来。”
众军汉道:“恭人,可怜见我们,只对相公说,我们打夺得恭人回来,权救我众
人这顿打。”那妇人道:“我自有道理说便了。”众军汉拜谢了,族拥着轿子便
行。众人见轿夫走得快,便说道:“你两个闲常在镇上抬轿时,只是鹅行鸭步。
如今却怎地这等走的快?”那两个轿夫应道:“本是走不动,却被背后老大栗暴
打将来。”众人笑道:“你莫不见鬼?背后那得人!”轿夫方才敢回头,看了道:
“哎也!是我走的慌了,脚后跟只打着脑杓子。”众人都笑,簇着轿子,回到寨
中。刘知寨见了,大喜。便问恭人道:“你得谁人救了你回来?”那妇人道:
“便是那厮们掳我去,不从奸骗,正要杀我。见我说是知寨的恭人,不敢下手。
慌忙拜我。却得这许多人来,抢夺得我回来。”刘高听了这话,便叫取十瓶酒,
一口猪,赏了众人,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自救了那妇人下山,又在山寨中住了五七日,思量要来投奔花知寨。
当时作别要下山。三个头领苦留不住,做了送路筵席饯行,各送些金宝与宋江,
打缚在包裹里。当日宋江早起来,洗漱罢,吃了早饭,拴束了行李,作别了三位
头领下山。那三个好汉,将了酒果肴馔,直送到山下二十余里官道傍边,把酒分
别。三人不舍,叮嘱道:“哥哥去清风寨,回来是必再到山寨相会几时。”宋江
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说道:“再得相见。”唱个大喏,分手去了。若是说话的
同时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宋公明只因要来投奔花知寨,险些儿死
无葬身之地。只教青州城外,出几筹好汉英雄;清风寨中,聚六个丈夫豪杰。正
是:遭逢龙虎皆天数,际会风云岂偶然!毕竟宋江来寻花知寨撞着什人?且听下
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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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三回 宋江夜看小鳌山 花荣大闹清风寨


诗曰:
花开不择贫家地,月照山河到处明。
世间只有人心恶,万事还须天养人。
盲聋音痖家谊富,智慧聪明却受贫。
年月日时该载定,算来由命不由人。
话说这清风山离青州不远,只隔得百里来路。这清风寨却在青州三岔路口,
地名清风镇。因为这三岔路上,通三处恶山,因此特设这清风寨在这清风镇上。
那里也有三五千人家,却离这清风山只有一站多路。当日三位头领自上山去了。
只说宋公明独自一个,背着些包裹,迤里来到清风镇上,便借问花知寨住处。
那镇上人答道:“这清风寨衙门在镇市中间。南边有个小寨,是文官刘知寨住宅。
北边那个小寨。正是武官花知寨住宅。”宋江听罢,谢了那人,便投北寨来。到
得门首,见有几个把门军汉。问了姓名,入去通报。只见寨里走出那个年少的军
官来,拖住宋江便拜。那人生得如何?但见:
齿白唇红双眼俊,两眉入鬓常清,细腰宽膀似猿形。能骑乖劣马,爱放海东
青。百步穿杨神臂健,弓开秋月分明,雕翎箭发进寒星。人称小李广,将种是花
荣。
出来的年少将军,不是别人:正是清风寨武知寨小李广花荣。宋江见了。看
那花荣,怎生打扮?但见:
身上战袍金翠绣,腰间玉带嵌山犀。
渗青巾帻双环小,文武花靴抹绿低。
花荣见宋江,拜罢,喝叫军汉接了包裹、朴刀、腰刀,扶住宋江,直到正厅
上。便请宋江当中凉床上坐了,花荣又纳头拜了四拜。起身道:“自从别了兄长
之后,屈指又早五六年矣。常常念想。听得兄长杀了一个泼烟花,官司行文书各
处追捕。小弟闻得,如坐针毡。连连写了十数封书去贵庄问信,不知曾到也否?
今日天赐,幸得哥哥到此,相见一面,大称平生渴仰之思。”说罢,又拜。宋江
扶住道:“贤弟休只顾讲礼。请坐了,听在下告诉。”花荣斜坐着。宋江把杀阎
婆惜一事,和投奔柴大官人,并孔太公庄上,遇见武松,清风山上被捉,遇燕顺
等事,细细地都说了一遍。花荣听罢,答道:“兄长如此多磨难!今日幸得仁兄
到此,且住数年,却又理会。”宋江道:“若非兄弟宋清寄书来孔太公庄上时,
在下也特地要来贤弟这里走一遭。”花荣道:“前次连连奉书去,拜问兄长,不
见回音。后闻知令弟说,兄长在白虎山孔太公上,也特地要差人请兄长来此间住
几时。今蒙佳兄不弃到此,只恨无甚罕物管待。”便请宋江去后堂里坐,唤出浑
家崔氏来拜伯伯。拜罢,花荣又叫妹子出来,拜了哥哥。便请宋江更换衣裳鞋袜,
香汤沐浴,在后堂安排筵席洗尘。
当日筵宴上,宋江把救了刘知寨恭人的事,备细对花荣说了一遍。花荣听罢,
皱了双眉说道:“兄长没来由救那妇人做什么!正好教灭这厮的口。”宋江道:
“却又作怪!我得说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因此把做贤弟同僚面上,特地不顾王
矮虎相怪,一力要救他下山。你却如何恁的说?”花荣道:“兄长不知。不是小
弟说口,这清风寨还是青州紧要去处。若还是小弟独自在这里守把时,远近强人,
怎敢把青州搅得粉碎。近日除将这个穷酸饿醋来做个正知寨,这厮又是文官,又
没本事。自从到任,把此乡间些少上户诈骗,乱行法度,无所不为。小弟是个武
官副知寨,每每被这厮殴气,恨不得杀了这滥污贼禽兽。兄长却如何救了这厮的
妇人?打紧这婆娘极不贤,只是调拨他丈夫行不仁的事,残害良民,贪图贿赂。
正好叫那贱人受些玷辱。兄长错救了这等不才的人!”宋江听了,便劝道:“贤
弟差矣!自古道:‘冤仇可解不可结。’他和你是同僚官,又不合活生世,亦且
他是个文墨的人,你如何不谏他。他虽有些过失,你可隐恶而扬善。贤弟休如此
浅见。”花荣道:“兄长见得极明。来日公廨内见刘知寨时,与他说过救了他老
小之事。”宋江道:“贤弟若如此,见常也显你的好处。”花荣夫妻几口儿,朝
暮臻臻至至,供茶献酒供食,伏侍宋江。当时就晚,安排床帐在后堂轩下,请宋
江安歇。次日,又备酒食筵宴管待。
话休絮烦。宋江自到花荣寨里,吃了四五日酒。花荣手下有几个梯己人,一
日换一个,拨些碎银子,在他身边,每日教相陪宋江去清风镇街上,观看市井喧
哗,村落宫观寺院,闲走乐情。自那日为始,这梯己人相陪着闲走,邀宋江去市
井上闲玩。那清风镇上,也有几座小勾栏并茶房酒肆,自不必说得。当日宋江与
这梯己人在小勾栏里闲看了一回,又去近村寺院道家宫观游赏一回,请去市镇上
酒肆中饮酒。临起身时,那梯己人取银两还酒钱。宋江那里肯要他还钱,却自取
碎银还了。宋江归来,又不对花荣说。那个同去的人欢喜,又落得银子,又得身
闲。自此每日拨一个相陪,和宋江缓步闲游。又只是宋江使钱。自从到寨里,无
一个不敬他的。宋江在花荣寨里住了将及一月有余,看看腊尽春回,又早元宵节
近。
且说这清风寨镇上居民,商量放灯一事,准备庆赏元宵。科敛钱物,去土地
大王庙前,紥缚起一座小鳌山,上面结采悬花,张挂五七百碗花灯。土地大王庙
内,逞应诸般社火。家家门前,紥起灯棚,赛悬灯火。市镇上诸行百艺都有。虽
然比不得市师,只此也是人间天上。当下宋江在寨里和花荣饮酒,不觉又早是元
宵节到。至日,晴明得好。花荣到已牌前后,上马去公廨内,点起数百个军士,
教晚间去市镇上弹压。又点差许多军汉,分头去四下里守把栅门。未牌时分回寨
来,邀宋江吃点心。宋江对花荣说道:“听闻此间市镇上,今晚点放花灯,我欲
去观看观看。”花荣答道:“小弟本欲陪侍兄长去看灯,正当其理。只是奈缘我
职役在身,不能勾自在闲步同往。今夜兄长自与家间二三人去看灯,早早的便回。
弟在家专待,家宴三盅,以庆佳节。”宋江道:“最好。”却早天色向晚,东边
推出那轮明月上来。正是:
玉漏铜壶且莫催,星桥火树彻明开。
鳌山高耸青云上,何处游人不看来。
当晚,宋江和花荣家亲随梯己人,两三个跟随着宋江缓步徐行,到这清风镇
上看灯时,只见家家门前,搭起灯棚,悬挂花灯,不记其数。灯上画着许多故事,
也有剪采飞白牡丹花灯,并荷花芙容异样灯火。四五个人手厮挽着,来到土地大
王庙前,看那小鳌山时,怎见的好灯?但见: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莲灯,玉梅灯,晃一片琉璃。荷花灯,
芙蓉灯,散千围锦绣。银蛾斗彩,双双随绣带香球。雪柳争辉,缕缕拂华幡翠幕。
村歌社鼓,花灯影里竞喧阗。织妇蚕奴,画烛光中同赏玩。虽无佳丽风流曲,尽
贺丰登大有年。
当下宋江等四人,在鳌山前看了一回,迤里投南看灯。走不过五七百步,只
见前面灯烛荧煌,一夥人围住在一个大墙院门首热闹,锣声响处,众人喝采。宋
江看时,却是一夥舞鲍老的。宋江矮矬,人背后看不见。那相陪的梯己人,却认
的社火队里,便教分开众人,让宋江看。那跳鲍老的,身躯纽得村村势势的。宋
江看了,呵呵大笑。只见这墙院里面,却是刘知寨夫妻两口儿,和几个婆娘在里
面看。听得宋江笑声,那刘知寨的老婆,于灯下却认的宋江,便指与丈夫道:
“兀那个黑矮汉子,便是前日清风山抢掳下我的贼头。”刘知寨听了,吃一惊。
便唤亲随六七人,叫捉那个笑的黑汉子。宋江听得,回身便走。走不过十余家,
众军汉赶上,把宋江捉住,拿了来,恰似皂雕追紫燕,正如猛虎啖羊羔。拿到寨
里,用四条麻索绑了,押至厅前。那三个梯己人,见捉了宋江去,自跑回来报与
花荣知道。
且说刘知寨坐在厅上,叫解过那厮来。众人把宋江族拥在厅前跪下。刘知寨
喝道:“你这厮是清风山劫强贼,如何敢擅自来看灯!今被擒获,你有何理说?”
宋江告:“上人自是郓县客人张三,与花知寨是故友,来此间多日了。即不会在
清风山打劫。”刘知寨老婆却从屏风背后转将出来,喝道:“你这厮兀自赖哩!
你记得教我叫你做大王时?”宋江告道:“恭人差矣!那时小人不对恭人说来:
小人自是郓城县客人,亦被掳掠在此间,不能勾下山去。”刘知寨道:“你既是
客人被掳劫在那里,今日何能勾下山来?却到我这里看灯?”那妇人便说:“你
这厮在山上时,大落落的坐在中间交椅上,由我叫大王,那里采人。”宋江道:
“恭人全不记我一力救你下山,如何今日到把我强扭做贼?”那妇人听了大怒,
指着宋江骂道:“这等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刘知寨道:“说得是。”喝
叫取过批头来打那厮。一连打了两料,打得宋江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便叫:
“把铁锁锁了,明日合个囚车,把郓城虎张三解上州里去。”
却说相陪宋江的梯己人,慌忙奔回来报知花荣。花荣听罢大惊,连忙写一封
书,差两个能干亲随人,去刘知寨处取。亲随人赍了书,急忙到知寨门前。把门
军士入去报覆道:“花知寨差人在门前下书。”刘高叫唤至当厅。那亲随人将书
呈上。刘高拆开封皮,读道:
“花荣拜上僚兄相公座前,所有薄亲刘丈,近日从济州来,因看灯火,误犯
尊威,万乞情恕放免,自当造谢。草字不恭,烦乞照察不宣。”
刘高看了大怒,把书扯的粉碎,大骂道:“花荣这厮无礼!你是朝廷命官,
如何却与强贼通同,也来瞒我。这贼已招是郓城县张三,你却如何写道是刘丈?
俺须不是你侮弄的!你写他姓刘,是和我同姓,恁的我便放了他?”喝令左右,
把下书人推抢出去。那亲随人被赶出寨门,急急归来禀覆花荣知道。花荣听了,
只叫得:“苦了哥哥!快备我的马来。”花荣披挂,拴束了弓箭,掉枪上马,带
了三五十名军汉,都拖枪拽棒,直奔到高寨里来。把门军人见了,那里敢拦当。
见花荣头势不好,尽皆吃惊,都四散走了。花荣抢到厅前,下了马,手中拿着枪。
那三五十人都两摆在厅前。花荣口里叫道:“请刘知寨说话。”刘高听得,见花
荣头势不好,惊的魂飞魄散,惧怕花荣是个官,那里敢出来相见。花荣见刘高不
出来,立了一回,喝叫左右,去两边耳房里搜人。那三五十军汉一齐去搜时,早
从廊下耳房里,寻见宋江,被麻索高吊起在梁上,又使铁索锁着,两腿打得肉绽。
几个军汉,便把绳索割断,铁锁打开,救出宋江。花荣便叫军士先送回家里去。
花荣上了马,绰居手,口里发话道:“刘知寨!你便是个正知寨,待怎的奈何了
花荣?谁家没个亲眷,你却什么意思?我的一个表兄,直拿在家里,强扭做贼?
好欺负人!明日和你说话,却再理会。”花荣带了众人,自回到寨里来看视宋江。
却说刘知寨见花荣救了人去,急忙点起一二百人,也叫来花荣寨夺人。那二
百人内,新有两个教头。为首的教头,虽然了得些枪刀,终不及花荣武艺。不敢
不从刘高。只得引了众人,奔花荣寨里来。把门军士人去报知花荣。此时天色未
甚明亮,那二百来人拥在门首,谁敢先入去,都惧怕花荣了得。看看天大明了,
却见两扇大门不关。只见花知寨在正厅上坐着,左手拿着弓,右手挽着箭。众人
拥在门前。众人都拥在门前。花荣竖起弓,大喝道,“你这军士们不知!冤各有
头,债各有主。刘高差你来,休要替他出色。你那两个新恭教头,还未见花知寨
的武艺。今日先教你众人看花知寨弓箭,然后你那厮们要替刘高出色,不怕的人
来。看我先射大门上左边门神的骨朵头。”搭止箭,拽满弓,只一箭,喝声道:
“着!”正射中门神骨朵头。众人看了,都吃一惊。花荣又取第二枝箭,大叫道:
“你们众人再看我这第二枝箭,要射右边门神的头盔上朱缨。”飕的又一箭,不
偏不斜,正中缨头上。那两枝箭却射定在两扇门上。花荣再取第三枝箭喝道:
“你众人看我第三枝箭,要射你那队里穿白的教头心窝。”那人叫声,却要转身
先走,众人发声喊,一齐都走了。
花荣且教闭上寨门,却来后堂看觑宋江。花荣说道:“小弟误了哥哥,受此
之苦!”宋江答道:“我却不妨,只恐刘高那厮,不肯和你干休。我们也要计较
个常便。”花荣道:“小弟舍着弃了这道官诰,和那厮理会。”宋江道:“不想
那妇人将恩作怨,教丈夫打我这一顿。我本待自说出真名姓来,却又怕阎婆惜事
发,因此只说郓城客人张三。叵耐刘高无礼,要把我做郓城虎张三,解上州去,
合个囚车盛我。要做清风山贼首时,顷刻便是一刀一剐。不得贤弟自来力救,便
有铜唇铁舌,也和他分辩不得。”花荣道:“小弟寻思,只想他是读人,须念同
姓之亲,因此写了刘丈。便是忘池忌讳这一句话。如今既已救了来家,且却又理
会。”宋江道:“贤弟差矣。既然吃你豪势,救了人来。凡事三思而后行,再思
可矣。自古道:‘吃饭防噎,行路防跌。’他被你公然夺了人来,急使人来抢,
又被你一吓,尽都散了。我想他如何肯干罢。必然要和你动文书。今晚我先走上
清风山去躲避。你明日却好和他白赖。终久只是文武不和相殴的官司。我若再被
他拿出去时,你便和他分说不过。”花荣道:“小弟只是一勇之夫,却无兄长的
高明远见。只恐兄长伤重了,走不动。”宋江道:“不妨,事急难以担阁,我自
捱到山下便了。”当日敷贴了膏药,吃了些酒肉,把包裹都寄在花荣处。黄昏时
分,便使两个军汉送出栅外去了。宋江自连夜捱去,不在话下。
再说刘知寨见军士一个个都散回寨里来,说道:“花知寨分英勇了得,谁敢
去近前当他弓箭。”两个教头道:“着他一箭时,射个透明窟宠,却是都去不得。”
刘高那厮,终是个文官,还有些谋略算计。花荣虽然勇猛豪杰,不及刘高的智量。
正是:“将在谋而不在勇。”当下刘高寻思起来:“想他这一夺去,必然连夜放
他上清风山去了。明日却来和我白赖。便争竞到上司,也只是文武不和斗殴之事。
我却如何奈何的他。我今夜差二三十军汉,去五里路头等候。倘若天幸捉着时,
将来悄悄的关在家里。却暗地使人连夜去州里报知,军官下来取,就和花荣一发
拿了,都害了他性命。那时我独自霸着这清风寨,省得受这厮们的气。”当晚点
了二十余人,各执枪棒,就夜去了。约莫有二更时候,去的军汉,背剪绑得宋江
到来。知寨见了,大喜道;“不出吾之所计。且与我囚在后院里,休教一个人得
知。”连夜便写了实封申状,差两个心腹之人,星夜来青州府飞报。次日,花荣
只道宋江上清风山去了,坐视在家,心晨自道:“我且看他怎的。”竟不来采着。
刘高也只做不知。两下都不说着。
且说青州府知府,正值陛厅坐公座。那知府覆姓慕容,双名彦达,是今上徽
宗天子慕容贵妃之兄,倚托妹子的势要,在青州横行,残害良民,欺罔僚友,无
所不为。正欲回后堂退食,只见左右公人,接上刘知寨申状,飞报贼情公事。知
府接来,看了高的文书,吃了一惊。便道:“花荣是个功臣子,如何结连清风山
强贼?这罪犯非小。未委虚的。”便教唤那本州兵马都监,来到厅上,分付他去。
原来好个都监,姓黄名信,为他本身武艺高强,威镇青州,因此称他为镇三
山。那青州地面,所管下有三座恶山:第一便是清风山,第二便是二龙山,第三
便是桃花山。这三处都是强人草寇出没的去处。黄信却自夸要捉尽三山人马,因
此唤做镇三山。那人生的如何?但见:
相貌端方如虎豹,身躯长大似蛟龙。
平生惯使丧门刃,威镇三山立大功。
这兵马都监黄信上厅来,领了知府的言语,出来点起五十壮健军汉,披挂了
衣甲,马上擎着那口丧门刃,连夜便下清风寨来,迳到刘高有下马。刘知寨出来
接着,请到后堂叙礼罢,一面安排酒食管待,一面犒赏军士。后面取出宋江来,
教黄信看了。黄信道:“这个不必问了。连夜合个囚车,把这厮盛在里面,头上
抹了红绢,插一个纸旗,上写着‘清风山贼首郓城虎张三’。”宋江那里敢分辩,
只得由他们安排。黄信再问刘高道:“你拿得张三时,花荣知也不知?”刘高道:
“小官夜来二更拿了他,悄悄提得来,藏在家里。花荣只知道张三去了,自坐视
在家。”黄信道:“既是恁的,却容易。明日天明,安排一付羊酒,去大寨里公
厅上摆着,却下里埋伏下三五十人预备着。我却自去花荣家请得他来。只推道慕
容知府听得你文武不和,因此特差我求置酒劝谕。赚到公厅,只看我掷盏为号,
就下手拿住了,一同解上州里去。此计如何?”刘高喝采道:“还是相公高见,
此计大妙!却似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当夜定了计策。次日天晓,先去大寨左右两边帐幕里,预先埋伏了军士。厅
上虚设着酒食筵宴。早饭前后,黄信上了马,只带三两个从人,来到花荣寨前。
军人入去传报。花荣道:“来做什么?”军汉答道:“只听得教报道:黄都监特
来相探。”花荣听罢,便出来迎接。黄信下马,花荣请至厅上叙礼罢,便问道:
“都监相公有何公干此?”黄信道:“下官蒙知府呼唤发落道:为是你清风寨内
文武官僚不和,未知为甚缘由。知府诚恐二官因私仇而误其公事,特差黄某赍到
羊酒,前来与你二官讲和。已安排在大寨公厅上。便请足上马同往。”花荣笑道:
“花荣如何敢欺罔刘高。他又是个正知寨,只是本人累累要寻花荣的过失。不想
惊动知府,有劳都监下临草寨。花荣将何以报。”黄信附耳低言道:“知府只为
足下一人。倘有些刀兵动时,他是文官,做得何用。你只依着我行。”花荣道:
“深谢都监过爱。”黄信便邀花荣同出门首上马。花荣道:“且请都监少叙三杯
了去。”黄信道:“待说开了,畅饮何妨。”花荣只得叫备马。
当时两个并马而行,直来到大寨下了马。黄信携着花荣的手,同上公厅来。
只见刘高已自先在公厅上。三个人都相见了。黄信叫取酒来,从人已自先把花荣
的马牵将出去,闭了寨门。花荣不知是计,只想黄信是一般武官,必无歹意。黄
信擎一盏酒来,先劝刘高道:“知府为因听得你文武二官,同僚不和,好生忧心。
今日特委黄信到来,与你二公陪话。烦望只以报答朝廷为重。再后有事,和同商
议。”刘高答道:“量刘高不才,颇识些理法。何足道哉,直教知府恩相如此挂
心。我二人也无甚言语争执。此是外人妄传。”黄信大笑道:“妙哉!”刘高饮
过酒,黄信又斟第二杯酒来,劝花荣道:“虽然是刘知寨如此说了,想必是闲人
妄传,故是如此。且请头一杯。花荣接过酒吃了。刘高拿副台盏,斟一盏酒,回
劝黄信道:“动都都监相公降临弊地,满饮此杯。”
黄信接过酒来,拿在手里,把眼四下一看了,有十数个军汉族上厅来。黄信
把酒盏望地下一掷,只听得后堂一声喊起,两边帐幕里走出三五十个壮健军汉,
一发上,把花荣拿倒在厅前。黄信喝道:“绑了。”花荣一片声叫道:“我得何
罪!”黄信大笑,喝道:“你兀自敢叫哩。你结连清风山强贼,一同背反朝廷,
当得何罪!我念你往日面皮,不去惊动拿你家老小。”花荣道:“相公也有个证
见。”黄信道:“还你一个证见。教你看真赃正贼。我不屈你。左右,与我推得
来。”无移时,一辆囚车,一个纸旗儿,一条红抹额,从外面推将人来。花荣看
了,见是宋江陷着,目睁口呆,面面厮觑,做声不得。黄信喝道:“这须不干我
事,见有告人刘高在此。”花荣道:“不妨,不妨。这是我的亲眷,他自是郓城
县人。你要强纽他做贼。到上司自有分辩处。”黄信道:“你既然如此说时,我
只解你上州里,你自去分辩。”便叫刘知寨点起一百寨兵防送。“就要你同去。
便解投青州。此是知府相公立等回报的公事,不可耽迟。”花荣便对黄信说道:
“都监赚我来,虽然捉了我,便到朝廷,和他还有分辩。可看我和都监一般武职
官面,休去我衣服,容我坐在囚车里。”黄信道:“这几件容易,便都依你。就
叫刘知寨一同去州里折辩明白,休要枉害人性命。”当时,黄信与刘高,都上了
马,监押着两辆囚车,并带三五十军士,一百寨兵,族拥着车子,取路奔青州府
来。
不是黄信、刘高解宋江、花荣望青州来,有分教:火焰堆里,送数百间屋宇
人家;刀斧丛中,杀一二千残生性命。且教大闹了青州,纵横山寨,直使玉屏风
上题名字,丹凤门中降赦书。毕竟解宋江投青州来,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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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2: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四回 镇三山大闹青州道 霹雳火夜走瓦砾场


诗曰:
妙药难医冤业病,横财不富命穷人。
亏心折尽平生福,幸短天教一世贫。
生事事生君莫怨,害人人害汝休嗔。
得便宜处休欢喜,远在儿孙近在身。
话说那黄信上马,手中横着这口丧门剑,刘知寨也骑着马,身上披挂些戎衣,
手中拿一把义,那一百四五十军汉寨兵,各执着缨枪、棍棒,腰下都带短刀、利
剑,两下鼓,一声锣,解宋江和花荣,望青州来。众人都离了清风寨,行不过三
四十里路头,前面见一座大林子。正来到那山嘴边前头,寨兵指道:“林子里有
人窥望。”都立住了脚。黄信在马问道:“为什不行?军汉答道:“前面林子里
有人窥看。”黄信喝道:“休采他,只顾走。”看看渐近林子前,只听得当当的
二三十面大锣一齐响起来。那寨兵人等都慌了手脚,只待要走。黄信喝道:“且
住!都与我摆开。”叫道:“刘知寨,你压着囚车。”刘高在马上死应不得,只
口里念道:“救苦救难天尊!便许下十万卷经,三百座寺,救一救!”惊的脸如
成精的东瓜,青一回,黄一回。
这黄信是个武官,终有些胆量,便拍马向前看时,只见林子西边,齐齐的分
过三五百个小喽罗来。一个个身长力壮,都是面恶眼凶,头里红巾,身穿衲袄,
腰悬利剑,手执长枪,早把一行人围住。林子中跳出三个好汉来,一个穿青,一
人穿绿,一个穿红,都戴着一顶销金万字头巾,各跨一口腰刀,又使一把朴刀,
当住去路。中间是锦毛虎燕顺,上首是矮脚虎王英,下首是白面郎君郑天寿。三
个好汉大喝道:“来往的到此当住脚!留下三千两买路黄金,任从过去!”黄信
在马止大喝道:“你那厮们不得无礼!镇三山在此!”三个好汉睁着眼大喝道:
“你便是镇万山,也要三千两买路黄金。没时,不放你过去。”黄信说道:“我
是上司取公事的都监,有什么买路钱与你?”那三个好汉笑道:“莫说你是上司
一个都监,便是赵官家驾过,也要三千贯买路钱。若是没有,且把公事人当在这
里,待你取钱来赎。”黄信大怒,骂道:“强贼怎敢如此无礼!”喝叫左右,擂
鼓鸣锣。黄信拍马舞剑,直奔燕顺。三个好汉,一齐挺起朴刀,来战黄信。黄信
见三个好汉,都来并他,奋力在马上斗了十合,怎地当得他三个住。亦且刘高是
个文官,又向前不得,见了这般头势,只待要走。黄信怕吃他三个拿了,坏了名
声,只得一骑马扑刺刺跑回旧路。三个头领,挺着朴刀,赶将来。黄信那里顾的
众人,独自飞马奔回清风镇去了。
众军见黄信回马时,已自发声喊,撇了囚车,都四散走了。只剩得刘高,见
头势不好,慌忙勒转马头,连打三鞭。那马正待跑时,被那小喽罗拽起绊马索,
早把刘高的马掀翻,倒撞下来。众小喽罗一发向前,拿了刘高,抢了囚车,打开
车辆。花荣已把自己的囚车掀开了,便跳出来。将这缚索都挣断了。却打碎那个
囚车,救出宋江来。自有那几个小喽罗,已自绑了刘高,又向前去抢得他骑的马。
亦有三疋驾车的马。却剥了刘高的衣服,与宋江穿了,把马先送上山去。这三个
好汉,一同花荣并小喽罗,把刘高赤条条的绑了,押回山寨来。原来这三位好汉,
为因不见宋江回来,差几个能干的小喽罗下山,直来清风镇上探听。闻人说道:
“都监黄信,掷盏为号,拿了花知寨并宋江,陷车囚了,解投青州来。”因此报
与三个好汉得知,带了人马,大宽转兜出大路来,预先截住去路。小路里亦差人
伺候。因此救了两个,拿得刘高,都回山寨里来。
当晚上的山时,已是二更时分。都到聚义厅上相会。请宋江、花荣当中坐定,
三个好汉对席相陪。一面且备酒食管待。燕顺分付:“叫孩儿们各自都去吃酒。”
花荣在厅上称谢三个好汉,说道:“花荣与哥哥,皆得三位壮士救了性命,报了
冤仇,此恩难报。只是花荣还有妻小妹子在清风寨中,必然被黄信擒捉,却是怎
生救得?”燕顺道:“知寨放心,料应黄信不敢便拿恭人。若拿时,也须从这条
路里经过。我明日弟兄三个,下山去取恭人和令妹还知寨。”便差小喽罗下山,
先去探听。花荣谢道:“深感壮士大恩!”宋江便道:“且与我拿过刘高那厮来。”
燕顺便道:“把他绑在将军柱上,割腹取心,与哥哥庆喜。”花荣道:“我亲自
下手割这厮!”宋江骂道:“你这厮!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如何听信
那不贤的妇人害我?今日擒来,有何理说?”花荣道:“哥哥问他则什!”把刀
去刘高心窝里只一剜,那颗心献在宋江面前。小喽罗自把尸首拖于一边。宋江道:
“今日虽杀了这厮滥污匹夫,只有那个淫妇不曾杀得,出那口怨气!”王矮虎便
道:“哥哥放心,我明日知下山去拿那妇人。今番还我受用。”众皆大笑。当夜
饮酒罢,各自歇息。次日起来,商议打清风寨一事。燕顺道:“昨日孩儿们走得
辛苦了,今日歇他一日。明日早一山去也未迟。”宋江道:“也见得是。正要将
息人强马壮,用兵正是如此不在促忙。”
不说山寨整点兵马起程,且说都监黄信,一骑马奔回清风镇上大寨内,便点
寨兵人马,紧守四边栅门。黄信写了申状,叫两个教军头目,飞马报与慕容知府。
知府听得飞报军情紧急公务,连夜升厅,看了黄信申状,“反了花荣,结连清风
山强盗,时刻清风寨不保。事在告急,早遣良将保守地方。”知府了大惊。便差
人去请青州指挥司总管本州兵马秦统制,急来商议军情重事。那人原是山后开州
人氏,姓秦讳个明字。因他性格急燥,声若雷霆,以此人都呼他做霹雳火秦明。
祖是军官出身,使一条狼牙棒,有万夫不当之勇。那人听得知府请唤,迳到府里
来见知府。各施祠罢。那慕容知府将出那黄信的飞报申状来,教秦统制看了。秦
明大怒道:“红头子敢如此无礼;须公祖忧心,不才便起军马,不拿了这贼,誓
不再见公祖。”慕容知府道:“将军若是迟慢,恐这厮们去打清风寨。”秦明答
道:“此事如何敢迟误!只今连夜便去点起人马,来日早行。”知府大喜,忙叫
安排酒肉乾粮,先去城外等候赏军。秦明见说反了花荣,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
边生,气忿忿地上马,奔到指挥司里。便点起一百马军,四百步军,先教出城去
取齐,摆布了起身。
去说慕容知府,先在城外寺院里,蒸下馒头,摆了大碗,汤下酒,每一个人
三碗酒,两个馒头,一斤熟肉。方才备办得了,却望见军马出城。看那军马时,
摆得整齐。但见:
烈烈旌旗似火,森森戈戟如麻。阵分八卦摆长蛇,委宝神惊鬼怕。枪晃绿沉
紫焰,旗飘绣带红霞,马蹄来往乱交加。乾坤生杀气,成败属谁家。
当日清早,秦明摆布军马出城取齐。引军红旗上,大书:“兵马总管秦统制”。
领兵起行。慕容知府看见秦明全副披挂了出城来,果是英雄无比。但见:
盔上红缨飘烈焰,锦袍血染猩猩,狮蛮宝带束金鞓。云根靴抹绿,龟背铠
堆银。坐下马如同獬豸,狼牙棒密嵌铜钉,怒时两目便圆睁。性如霹雳火,虎将
是秦明。
当一霹雳火秦明在马上出城来,见慕容知府在城外赏军,慌忙叫军汉接了军
器,下马来和知府相见。施礼罢,知府把了盏,将些言语嘱付总管道:“善觑方
便,早奏凯歌。”赏军已罢,放起信炮。秦明辞了知府,飞身上马,摆开队伍,
催赶军兵,大刀阔斧,迳奔清风寨来。原来这清风镇,却在青州东南上。从正南
取清风山较近,可早到山北小路。
却说清风山寨里这小喽罗们,探知备细,报上山来。山寨里众好汉,正待要
打清风寨去,只听的报道:“秦明兵马到来。”都面面厮觑,俱各骇然。花荣便
道:“你众位且不要慌。自古兵临告急,必须死敌。教小喽罗饱吃了酒饭,只依
着餐行。先须力敌,后用智取。如此,如此,好么?”宋江道:“好计!正是如
此行。”当时,宋江、花荣先定了计策,便叫小喽罗各自去准备。花荣自选了一
骑好马,一副衣甲,弓箭、铁枪,都收拾了等候。
再说秦明领兵来到清风山下,离山十里,下了寨栅。次日五更,造饭了,军
士吃罢,放起一个信炮,直奔清风山来。拣空阔去处,摆开人马,发起擂鼓。只
听见山上锣声震天响,飞下一彪人马出来。秦明勒住马,横着狼牙棍,睁着眼看
时,却见众小喽罗族簇拥着小李广花荣下山来。到得山坡前,一声锣响,列成阵
势。花荣在马上拿着铁枪,朝秦明声个喏。秦明大喝道:“花荣!你祖代是将门
之子,朝廷命官,教你做个知寨,掌握一境地方。食禄于国,有何亏你和,却去
结连贼寇,背反朝廷?我今特来捉你。会事的一马受缚,免得腥手污脚。量你何
足道哉!”花荣陪着笑道:“管容覆听禀:量花荣如何肯反背朝廷?实被刘高这
厮,无中生有,官报私仇,逼迫得花荣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权且躲避在此。望
总管详察救解。”秦明道:“你兀自不下马受缚,更待何时!暂地巧言令色,擅
惑军心!”喝叫左右两边擂鼓。秦明轮动狼牙棒,直奔花荣。花荣大笑,喝道:
“秦明,你这厮原来不识好人饶让。我念你是人上司官,你道俺真个怕你!”便
纵马挺枪,来战秦明。两个就清风山下厮杀。真乃是棋逢敌手难藏幸,将过良才
好用功。这两个将军比试,但见:
一对南山猛虎,两条北海苍龙。龙怒时头角狰嵘,虎斗处爪牙狞恶。爪牙狞
恶,似银钩不离锦毛团。头角峥嵘,如铜叶振摇金色树。翻翻复复,点钢枪没半
米放闲;往往来来,狼牙棒有千般解数。狼牙棒当头劈下,离顶门只隔分毫。点
钢枪用力刺来,望心坎微争半指。使点钢枪的壮士,威风上逼斗牛寒。舞狼牙棒
的将军,怒气起如雷电发。一个是扶持社稷天蓬将;一个是整顿江山黑煞神。
当下秦明和花荣两个交手,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花荣连斗了许多合,
卖个破绽,拨回马,望山下小路便。秦明大怒赶将来。花荣把枪去事环上带住,
把马勒个定,左手拈起弓,右手去拔箭,拽满弓,纽过身躯,望秦明盔顶上,只
一箭,正中盔上,射落斗来大那颗红缨,却似报个信与他。秦明吃了一惊,不敢
向前追赶,霍地拨回马。恰待赶杀众喽罗,一哄地都上山去了。花荣自从别路,
也转上山寨去了。
秦明见他都走散了,心中越怒道:“叵耐这草寇无礼!”喝叫鸣锣擂鼓,取
路上山。众军齐声纳喊。步军先上山来。转过三两个山头,只见上面檑木、炮石、
灰瓶、金汁,从险峻处打将下来。向前的退步不迭,早打倒三五十个,只得再退
下山来。秦明是个性急的人,心头火起,好里按纳得住。带领军马,绕山下来寻
路上山。寻到午牌时分,只见西山边锣响,树林丛中闪出一对红旗军来。秦明引
了人马赶将去时,锣也不响,红旗都不见了。秦明看那路时,又没正路,都只是
几条砍柴的小路,却把乱树折木,交叉当了路口,又不能上去得。正待差军汉开,
只见军汉来报道:“东山边锣响,一队红旗军出来。”秦明引人马,飞也似奔过
东山边来看时,锣也不呜,红旗也不见了。秦明纵马去四下里寻路时,都是乱树
折木,塞断了砍柴的路迳。只见探事的又来报道:“西边山上锣又响,红旗军又
出来了。”秦明拍马再奔来西山边看时,又不见一个人,红旗也没了。秦明是个
急性的人,恨不得把牙齿都咬碎了。正在西山边气忿忿的,又听得东山边锣声震
地假响。急带了人马,又赶过来东山边看时,又不见有一个贼汉,红都不见了。
秦明气满胸脯,又要赶军汉上山寻路,只听得西山边又发起喊来。秦明怒气冲天,
大驱兵马投西山边来。山上山下看时,并不风一个人。秦明喝叫军汉,两边寻路
上山。数内有一个军人禀说道:“这里都不是正路,只除非东南上有一条大路,
可以上去。若是只在这里寻路上去时,惟恐有失。”秦明听了,便道:“既有那
条大路时,连夜赶将去。”便驱一行军马,奔东南角上来。
看看天色晚了,又走得人困马乏。巴得到那山下时,正欲下寨造饭,只见山
上火把乱起,锣鼓乱呜。秦明转怒。引领五十马军,跑上山来。只见山上树林内,
乱箭射将下来,又射伤了些军士。秦明只得回马下山。且教军士只顾造饭。恰才
举得火着,只见山上有八九十把火光,呼风唿哨下来。帮明急待引军赶时,火把
一齐都灭了。当夜虽有月光,亦被阴云笼罩,不甚明朗。秦明怒不可当。便叫军
士点起火把,烧那树木。只听得出嘴上鼓笛之声吹响。秦明纵马上来看时,见山
顶上点着十余个火把,照见花荣陪侍着宋江在上面饮酒。帮明看了,心中没出气
处,勒着马在山下大骂。花荣回言道:“秦统制,你不必焦燥。且回去将息着。
我明日和你并个你死我活的输赢便罢。”帮明大叫道:“反贼!你便下来,我如
今和你并个三百合,却再做理会。”花荣笑道:“秦总管,你今日劳困了,我便
赢得你,也不为强。你且回去,明日却来。”秦明越怒,只管在山下骂。本待寻
路上山,却又怕花荣的弓箭。因此只在山坡下骂。正叫骂之间,只听得本部下军
马,发起喊来。秦明急回到山下看时,只见这边山上火炮、火箭一发烧将下来,
背后二三十个小喽罗做一群,把弓弩在黑影里射人。众军马发喊,一齐都拥过那
边山侧深坑里去躲。此时已有三更时分。众军马正躲得弩箭时,只叫得苦,上溜
头滚下水来。一行人马,却都在溪里,各自挣紥性命。扒得上岸的,尽被小喽罗
挠钩搭住,活捉上山去了。扒不上岸的,尽淹死在溪里。
且说秦明此时,怒气冲天,脑门粉碎。却见一条小路在侧边。秦明把马一拨,
抢上山来。走不到三五十步,和人连马攧下陷坑里去。两边埋伏下五十个挠钩
手,把秦明搭将起来,剥了浑身战袄、衣甲、头盔、军器,拿条绳索绑了。把马
也救起来。都解止清风山来。原来这般圈套,都是花荣和宋江的计策。先使小喽
罗,或在东,或在西,引诱的秦明人困马乏,策立不定。预先又把这土布袋填住
两溪的水。等候夜深,却把人马逼赶溪里去,上面下水来。那急流的水,都结果
了军马。你道秦明带出的五百人马如何?一大半淹死在水中,都送了性命。生擒
活捉得一百五七十人,夺了七八十疋好马,不会逃得一个回去。次后陷马坑里活
捉了秦明。
当下一行小喽罗,捉秦明到山寨里,早是天明时候。五位好汉坐在聚义厅上,
小喽罗缚绑秦明解在厅前。花荣见了,连忙跳离交椅,接下厅来,亲自解了绳索,
扶上厅来,纳头拜在地下。秦明慌忙答礼,便道:“我是被禽之人,由你们碎尸
而死,何故却来拜我?”花荣跪下道:“小喽罗不识尊卑,误有冒渎,切乞恕罪!”
随即便取衣服与秦明穿了。秦明问花荣道:“这位为头的好汉却是什人?这清风
山不曾见有?花荣道:“这位是花荣的哥哥,郓城县宋押司宋江的便是。这三位
是山寨之主,燕顺、王英、郑天寿。”秦明道:“这三位我自认得。这宋押司莫
不是唤做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宋江答道:“小人便是。”秦明连忙下拜道:
“闻名久矣!不想今日得会义士!”宋江慌忙答礼不迭。秦明见宋江腿脚不便,
问道:“兄长如何贵足不便?”宋江却把自离郓城县起头,直至知寨拷打的事故,
从头对秦明说了一遍。秦明只把头来摇道:“若听一面之词,误了多少缘故。容
秦明回州去,对慕容知府说知此事。”燕顺相留,且住数日。随即便叫杀羊宰马。
安排筵席饮宴。拿上山的军汉,都藏在山后房里,也与他酒食管待。秦明吃了数
杯,起身道:“众位壮士,既是你们的好情分,不杀秦明,还了我盔甲、马疋、
军器回州去。”燕顺道:“总管差矣!你既是引了青五百兵马都没了,如何回得
州去?慕容知府如何不见你罪责?不如权在荒山草寨住几时。本不堪歇马。权就
此间落草,论秤分金银,整套穿衣服,不强似受那大头巾的气?”秦有听罢,便
下厅道:“秦明生是大宋人,死为大宋鬼。朝廷教我做到兵马总管,兼受统制使
官职,又不曾亏了秦明。我如何肯做强人,背反朝廷!你们众位要杀时,便杀了
我,休想我随顺你们。”花荣赶下厅来,拖住道:“秦兄长息怒,听小弟一言!
我也是朝廷命官之子,无可奈何,被逼迫的如此。总管既是不肯落草,如何相逼
得你随顺。只且请少坐,席终了时,小弟讨衣甲、头盔、鞍马、军器兄长去。”
秦明那里肯坐。花荣又劝道:“总管夜来劳神费力了一日一夜,人也尚自当不得,
那疋马如何不喂得他饱了去。”秦明听了,肚内寻思:“他说得是。”再上厅来
坐了饮酒。那五位好汉,轮番把盏,陪话劝酒。秦明一则软困,二乃吃众好汉劝
不过,开怀吃得醉了,扶人帐房睡了。这里众人自去行事,不在话下。
且说秦明一觉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跳将起来,洗漱罢,便要下山。众好汉
都来相留道:“总管且吃早饭动身,送下山去。”秦明性急的人,便要下山。众
人慌忙安排些酒食,管待了,取出头盔衣甲与秦明披挂了,牵过那疋马来,并狼
牙棒,先叫人在山下伺候。五位好汉都送秦明下山来。相别了,交还马疋军器。
秦明上了马,拿着狼牙棒,趁天色大明,离了清风山,取路飞奔青州来。到得十
里路头,恰好已牌前后。远远地望见烟尘乱起,并无一个人来往。秦明见了,心
中自有八分疑忌。到得城看时,原来旧有数百人家,却都被火烧做白地一片。瓦
砾场上,横七竖八,杀死的男子妇人,不记其数。秦明看了大惊。打那疋马在瓦
砾场上跑到城边,大叫开门时,只见门边吊桥高拽起了,都摆列军士族旗,擂木
炮石。秦明勒着马,大叫:“城上放下吊桥,度我入城。”城上早有人看见是秦
明,便擂起鼓来,纳着喊。秦明叫道:“我是秦总管,如何不放我入城?”只见
慕容知府立在城上女墙边,大喝道:“反贼,你如何不识羞耻!昨夜引人为打城
子,把许多好百姓杀了,又把许多房屋烧了,今日兀自又来赚哄城门。朝廷须不
曾亏负了你!你这厮倒如何行此不仁!已自差人秦闻朝廷去了。早晚拿住你时,
把你这厮碎尸万段。”秦明大叫:“公祖差矣!秦明因折了人马,又被这厮们捉
了上山去,方才得脱。昨夜何曾来打城子?”知府喝道:“我如何不认的你这厮
的马匹、衣甲、军器、头盔!城上众人明明地见你指拨红头子杀人放火,你如何
赖得过!便做你输了被擒,如何五百军人没一个逃得回来报信?你如今指望赚开
城门取老小。你的妻子,今早已都杀了。你若不信,与你头看。”军士把枪将秦
明妻子首级挑起在枪上,教秦明看。秦明是个性急的人,看了浑家首级,气破胸
脯,分说不得。只叫得苦屈!城上弩箭如雨点般射将一来。秦明只得回避。看见
遍野处火焰尚兀自未灭。
秦明回马,在瓦砾场上,恨不得寻个死处。肚里寻思了半晌,纵马再回旧路。
行不得十来里,只见林子里转出一夥人马来。当先五疋马上,五个好汉。不是别
人,宋江、花荣、燕顺、王英、郑天寿,随从一二百小喽罗。宋江在马上欠身道:
“总管何不回青州?独自一骑投何处去?”秦明见问,怒气道:“不知是那个天
不盖,地不载,该剐的贼,装做我去打了城子,坏了百姓人家房屋,杀害良民。
到结果了我一家老不,闪得我如今有家难奔,有国难投!着我上天无路,入地无
门!我若寻见那人时,直打碎这条狼牙棒便罢!”宋江便道:“总管息怒!既然
没了夫人,不妨,小人自当与总管做媒。我有个好见识,请总管回去。这里难说。
直请到山寨里告禀。一同便往。”秦明只得随顺,再回清风山来。
于路无话。早到山亭前下马,众人一齐都进山寨内。小喽罗已安排酒果肴馔
在聚义厅上。五个好汉,邀请秦明上厅,都让他中间坐定。五个好汉齐齐跪下。
秦明连忙答礼,也跪在地。宋江开话道:“总管休怪!昨日因留总管在山,坚意
不肯。却是宋江定出这条计来,叫小卒似总管模样的,却穿了足下的衣甲头盔,
骑着那马,横着狼牙棒,直奔青州城下,点拨红头子杀人。燕顺、王矮虎,带领
五十余人助战。只做总管去家中取老小。因此杀人放火,先绝了总管归路的念头。
今日众人特地请罪。”秦明见说了,怒气于心,欲待要和宋江等厮并,却又自肚
里寻思。一则是上界星辰契合。二乃被他们软困,以礼待之。三则又怕斗他们不
过。因此只得纳了这口气,便说道:“你们弟兄虽是好意要留秦明,只是害得我
忒毒些个!断送了我妻小一家人口!”宋江答道:“不恁地时,兄长如何肯死心
踏地!虽然没了嫂嫂夫人,宋江恰知得花知寨有一妹,什是贤慧。宋江情愿主婚,
陪备财礼,与总管为室,若何?”秦明见众人如此相敬相爱,方才放心归顺。众
人都让宋江在居中坐了,秦明上首,花荣肩下,三位好汉,依次而坐。大吹大擂
饮酒,商议打清风寨一事。秦明道;“这事容易,不须众弟兄费心。黄信那人,
亦是治下。二者是秦明教他的武艺。三乃和我过的最好。明日我便先去叫开栅门,
一席话说他入夥投降,就取了花知寨宝眷,拿了刘高的泼妇,与仁兄报旧雪恨,
作进见之礼,如何?”宋江大喜道:“若得总管如此慨然相许,却是多幸,多幸!”
当日筵席散了,各自歇息。次日早起来,吃了早膳,都各各披挂了。秦明止马,
先下山来,拿了狼牙棒,飞奔清风镇来。
却说黄信自到清风镇上,发放镇上军民,点起寨兵,晓夜堤防,牢守栅门,
又不敢出战。累累使人探听,不见青州调兵策应。当日只听得报道:“栅外有秦
统制独自一骑马到来,叫开栅门。”黄信听了,便上马飞奔门边看时,果是一人
一骑,又无伴当。黄信便叫开栅门,放下吊桥,迎接秦总管入来。直到大寨公厅
前下马。请上厅来,叙礼罢,黄信便问道:“总管缘何单骑到此?”秦明当下先
说了损折军马,后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疏财仗义,结识天下好汉,谁不钦敬。
“他如今见在清风山上,我今次也在山寨入了夥。你又无老小。何不听我言语,
也去山寨入夥,免受那文官的气?”黄信答道:“既然恩官在彼,黄信安敢不从。
只是不曾听得说有宋公明在山上。今次却是及时雨宋公明,自何而来在山寨?”
秦明笑道:“便是你前日解去的郓城虎张三便是。他怕说出真名姓,惹起自己的
官司,以此只认说是张三。”黄信听了,跌脚道:“若是小弟得知是宋公明时,
路上也自放了他。一时见不到处,只听了刘高一面之词,险不坏了他性命。”秦
明、黄信两个,正在公廨内商量起身,只见寨兵报道:“有两路军马,鸣锣擂鼓,
杀奔镇上来。”秦明、黄信听得,都上了马,前来迎敌。军马到得栅门边望时,
只见尘土蔽日,杀气遮天,正是两路军兵投镇上,一行人马下山来。毕竟秦明、
黄信怎地迎敌来军?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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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2: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四回 镇三山大闹青州道 霹雳火夜走瓦砾场


诗曰:
妙药难医冤业病,横财不富命穷人。
亏心折尽平生福,幸短天教一世贫。
生事事生君莫怨,害人人害汝休嗔。
得便宜处休欢喜,远在儿孙近在身。
话说那黄信上马,手中横着这口丧门剑,刘知寨也骑着马,身上披挂些戎衣,
手中拿一把义,那一百四五十军汉寨兵,各执着缨枪、棍棒,腰下都带短刀、利
剑,两下鼓,一声锣,解宋江和花荣,望青州来。众人都离了清风寨,行不过三
四十里路头,前面见一座大林子。正来到那山嘴边前头,寨兵指道:“林子里有
人窥望。”都立住了脚。黄信在马问道:“为什不行?军汉答道:“前面林子里
有人窥看。”黄信喝道:“休采他,只顾走。”看看渐近林子前,只听得当当的
二三十面大锣一齐响起来。那寨兵人等都慌了手脚,只待要走。黄信喝道:“且
住!都与我摆开。”叫道:“刘知寨,你压着囚车。”刘高在马上死应不得,只
口里念道:“救苦救难天尊!便许下十万卷经,三百座寺,救一救!”惊的脸如
成精的东瓜,青一回,黄一回。
这黄信是个武官,终有些胆量,便拍马向前看时,只见林子西边,齐齐的分
过三五百个小喽罗来。一个个身长力壮,都是面恶眼凶,头里红巾,身穿衲袄,
腰悬利剑,手执长枪,早把一行人围住。林子中跳出三个好汉来,一个穿青,一
人穿绿,一个穿红,都戴着一顶销金万字头巾,各跨一口腰刀,又使一把朴刀,
当住去路。中间是锦毛虎燕顺,上首是矮脚虎王英,下首是白面郎君郑天寿。三
个好汉大喝道:“来往的到此当住脚!留下三千两买路黄金,任从过去!”黄信
在马止大喝道:“你那厮们不得无礼!镇三山在此!”三个好汉睁着眼大喝道:
“你便是镇万山,也要三千两买路黄金。没时,不放你过去。”黄信说道:“我
是上司取公事的都监,有什么买路钱与你?”那三个好汉笑道:“莫说你是上司
一个都监,便是赵官家驾过,也要三千贯买路钱。若是没有,且把公事人当在这
里,待你取钱来赎。”黄信大怒,骂道:“强贼怎敢如此无礼!”喝叫左右,擂
鼓鸣锣。黄信拍马舞剑,直奔燕顺。三个好汉,一齐挺起朴刀,来战黄信。黄信
见三个好汉,都来并他,奋力在马上斗了十合,怎地当得他三个住。亦且刘高是
个文官,又向前不得,见了这般头势,只待要走。黄信怕吃他三个拿了,坏了名
声,只得一骑马扑刺刺跑回旧路。三个头领,挺着朴刀,赶将来。黄信那里顾的
众人,独自飞马奔回清风镇去了。
众军见黄信回马时,已自发声喊,撇了囚车,都四散走了。只剩得刘高,见
头势不好,慌忙勒转马头,连打三鞭。那马正待跑时,被那小喽罗拽起绊马索,
早把刘高的马掀翻,倒撞下来。众小喽罗一发向前,拿了刘高,抢了囚车,打开
车辆。花荣已把自己的囚车掀开了,便跳出来。将这缚索都挣断了。却打碎那个
囚车,救出宋江来。自有那几个小喽罗,已自绑了刘高,又向前去抢得他骑的马。
亦有三疋驾车的马。却剥了刘高的衣服,与宋江穿了,把马先送上山去。这三个
好汉,一同花荣并小喽罗,把刘高赤条条的绑了,押回山寨来。原来这三位好汉,
为因不见宋江回来,差几个能干的小喽罗下山,直来清风镇上探听。闻人说道:
“都监黄信,掷盏为号,拿了花知寨并宋江,陷车囚了,解投青州来。”因此报
与三个好汉得知,带了人马,大宽转兜出大路来,预先截住去路。小路里亦差人
伺候。因此救了两个,拿得刘高,都回山寨里来。
当晚上的山时,已是二更时分。都到聚义厅上相会。请宋江、花荣当中坐定,
三个好汉对席相陪。一面且备酒食管待。燕顺分付:“叫孩儿们各自都去吃酒。”
花荣在厅上称谢三个好汉,说道:“花荣与哥哥,皆得三位壮士救了性命,报了
冤仇,此恩难报。只是花荣还有妻小妹子在清风寨中,必然被黄信擒捉,却是怎
生救得?”燕顺道:“知寨放心,料应黄信不敢便拿恭人。若拿时,也须从这条
路里经过。我明日弟兄三个,下山去取恭人和令妹还知寨。”便差小喽罗下山,
先去探听。花荣谢道:“深感壮士大恩!”宋江便道:“且与我拿过刘高那厮来。”
燕顺便道:“把他绑在将军柱上,割腹取心,与哥哥庆喜。”花荣道:“我亲自
下手割这厮!”宋江骂道:“你这厮!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如何听信
那不贤的妇人害我?今日擒来,有何理说?”花荣道:“哥哥问他则什!”把刀
去刘高心窝里只一剜,那颗心献在宋江面前。小喽罗自把尸首拖于一边。宋江道:
“今日虽杀了这厮滥污匹夫,只有那个淫妇不曾杀得,出那口怨气!”王矮虎便
道:“哥哥放心,我明日知下山去拿那妇人。今番还我受用。”众皆大笑。当夜
饮酒罢,各自歇息。次日起来,商议打清风寨一事。燕顺道:“昨日孩儿们走得
辛苦了,今日歇他一日。明日早一山去也未迟。”宋江道:“也见得是。正要将
息人强马壮,用兵正是如此不在促忙。”
不说山寨整点兵马起程,且说都监黄信,一骑马奔回清风镇上大寨内,便点
寨兵人马,紧守四边栅门。黄信写了申状,叫两个教军头目,飞马报与慕容知府。
知府听得飞报军情紧急公务,连夜升厅,看了黄信申状,“反了花荣,结连清风
山强盗,时刻清风寨不保。事在告急,早遣良将保守地方。”知府了大惊。便差
人去请青州指挥司总管本州兵马秦统制,急来商议军情重事。那人原是山后开州
人氏,姓秦讳个明字。因他性格急燥,声若雷霆,以此人都呼他做霹雳火秦明。
祖是军官出身,使一条狼牙棒,有万夫不当之勇。那人听得知府请唤,迳到府里
来见知府。各施祠罢。那慕容知府将出那黄信的飞报申状来,教秦统制看了。秦
明大怒道:“红头子敢如此无礼;须公祖忧心,不才便起军马,不拿了这贼,誓
不再见公祖。”慕容知府道:“将军若是迟慢,恐这厮们去打清风寨。”秦明答
道:“此事如何敢迟误!只今连夜便去点起人马,来日早行。”知府大喜,忙叫
安排酒肉乾粮,先去城外等候赏军。秦明见说反了花荣,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
边生,气忿忿地上马,奔到指挥司里。便点起一百马军,四百步军,先教出城去
取齐,摆布了起身。
去说慕容知府,先在城外寺院里,蒸下馒头,摆了大碗,汤下酒,每一个人
三碗酒,两个馒头,一斤熟肉。方才备办得了,却望见军马出城。看那军马时,
摆得整齐。但见:
烈烈旌旗似火,森森戈戟如麻。阵分八卦摆长蛇,委宝神惊鬼怕。枪晃绿沉
紫焰,旗飘绣带红霞,马蹄来往乱交加。乾坤生杀气,成败属谁家。
当日清早,秦明摆布军马出城取齐。引军红旗上,大书:“兵马总管秦统制”。
领兵起行。慕容知府看见秦明全副披挂了出城来,果是英雄无比。但见:
盔上红缨飘烈焰,锦袍血染猩猩,狮蛮宝带束金鞓。云根靴抹绿,龟背铠
堆银。坐下马如同獬豸,狼牙棒密嵌铜钉,怒时两目便圆睁。性如霹雳火,虎将
是秦明。
当一霹雳火秦明在马上出城来,见慕容知府在城外赏军,慌忙叫军汉接了军
器,下马来和知府相见。施礼罢,知府把了盏,将些言语嘱付总管道:“善觑方
便,早奏凯歌。”赏军已罢,放起信炮。秦明辞了知府,飞身上马,摆开队伍,
催赶军兵,大刀阔斧,迳奔清风寨来。原来这清风镇,却在青州东南上。从正南
取清风山较近,可早到山北小路。
却说清风山寨里这小喽罗们,探知备细,报上山来。山寨里众好汉,正待要
打清风寨去,只听的报道:“秦明兵马到来。”都面面厮觑,俱各骇然。花荣便
道:“你众位且不要慌。自古兵临告急,必须死敌。教小喽罗饱吃了酒饭,只依
着餐行。先须力敌,后用智取。如此,如此,好么?”宋江道:“好计!正是如
此行。”当时,宋江、花荣先定了计策,便叫小喽罗各自去准备。花荣自选了一
骑好马,一副衣甲,弓箭、铁枪,都收拾了等候。
再说秦明领兵来到清风山下,离山十里,下了寨栅。次日五更,造饭了,军
士吃罢,放起一个信炮,直奔清风山来。拣空阔去处,摆开人马,发起擂鼓。只
听见山上锣声震天响,飞下一彪人马出来。秦明勒住马,横着狼牙棍,睁着眼看
时,却见众小喽罗族簇拥着小李广花荣下山来。到得山坡前,一声锣响,列成阵
势。花荣在马上拿着铁枪,朝秦明声个喏。秦明大喝道:“花荣!你祖代是将门
之子,朝廷命官,教你做个知寨,掌握一境地方。食禄于国,有何亏你和,却去
结连贼寇,背反朝廷?我今特来捉你。会事的一马受缚,免得腥手污脚。量你何
足道哉!”花荣陪着笑道:“管容覆听禀:量花荣如何肯反背朝廷?实被刘高这
厮,无中生有,官报私仇,逼迫得花荣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权且躲避在此。望
总管详察救解。”秦明道:“你兀自不下马受缚,更待何时!暂地巧言令色,擅
惑军心!”喝叫左右两边擂鼓。秦明轮动狼牙棒,直奔花荣。花荣大笑,喝道:
“秦明,你这厮原来不识好人饶让。我念你是人上司官,你道俺真个怕你!”便
纵马挺枪,来战秦明。两个就清风山下厮杀。真乃是棋逢敌手难藏幸,将过良才
好用功。这两个将军比试,但见:
一对南山猛虎,两条北海苍龙。龙怒时头角狰嵘,虎斗处爪牙狞恶。爪牙狞
恶,似银钩不离锦毛团。头角峥嵘,如铜叶振摇金色树。翻翻复复,点钢枪没半
米放闲;往往来来,狼牙棒有千般解数。狼牙棒当头劈下,离顶门只隔分毫。点
钢枪用力刺来,望心坎微争半指。使点钢枪的壮士,威风上逼斗牛寒。舞狼牙棒
的将军,怒气起如雷电发。一个是扶持社稷天蓬将;一个是整顿江山黑煞神。
当下秦明和花荣两个交手,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花荣连斗了许多合,
卖个破绽,拨回马,望山下小路便。秦明大怒赶将来。花荣把枪去事环上带住,
把马勒个定,左手拈起弓,右手去拔箭,拽满弓,纽过身躯,望秦明盔顶上,只
一箭,正中盔上,射落斗来大那颗红缨,却似报个信与他。秦明吃了一惊,不敢
向前追赶,霍地拨回马。恰待赶杀众喽罗,一哄地都上山去了。花荣自从别路,
也转上山寨去了。
秦明见他都走散了,心中越怒道:“叵耐这草寇无礼!”喝叫鸣锣擂鼓,取
路上山。众军齐声纳喊。步军先上山来。转过三两个山头,只见上面檑木、炮石、
灰瓶、金汁,从险峻处打将下来。向前的退步不迭,早打倒三五十个,只得再退
下山来。秦明是个性急的人,心头火起,好里按纳得住。带领军马,绕山下来寻
路上山。寻到午牌时分,只见西山边锣响,树林丛中闪出一对红旗军来。秦明引
了人马赶将去时,锣也不响,红旗都不见了。秦明看那路时,又没正路,都只是
几条砍柴的小路,却把乱树折木,交叉当了路口,又不能上去得。正待差军汉开,
只见军汉来报道:“东山边锣响,一队红旗军出来。”秦明引人马,飞也似奔过
东山边来看时,锣也不呜,红旗也不见了。秦明纵马去四下里寻路时,都是乱树
折木,塞断了砍柴的路迳。只见探事的又来报道:“西边山上锣又响,红旗军又
出来了。”秦明拍马再奔来西山边看时,又不见一个人,红旗也没了。秦明是个
急性的人,恨不得把牙齿都咬碎了。正在西山边气忿忿的,又听得东山边锣声震
地假响。急带了人马,又赶过来东山边看时,又不见有一个贼汉,红都不见了。
秦明气满胸脯,又要赶军汉上山寻路,只听得西山边又发起喊来。秦明怒气冲天,
大驱兵马投西山边来。山上山下看时,并不风一个人。秦明喝叫军汉,两边寻路
上山。数内有一个军人禀说道:“这里都不是正路,只除非东南上有一条大路,
可以上去。若是只在这里寻路上去时,惟恐有失。”秦明听了,便道:“既有那
条大路时,连夜赶将去。”便驱一行军马,奔东南角上来。
看看天色晚了,又走得人困马乏。巴得到那山下时,正欲下寨造饭,只见山
上火把乱起,锣鼓乱呜。秦明转怒。引领五十马军,跑上山来。只见山上树林内,
乱箭射将下来,又射伤了些军士。秦明只得回马下山。且教军士只顾造饭。恰才
举得火着,只见山上有八九十把火光,呼风唿哨下来。帮明急待引军赶时,火把
一齐都灭了。当夜虽有月光,亦被阴云笼罩,不甚明朗。秦明怒不可当。便叫军
士点起火把,烧那树木。只听得出嘴上鼓笛之声吹响。秦明纵马上来看时,见山
顶上点着十余个火把,照见花荣陪侍着宋江在上面饮酒。帮明看了,心中没出气
处,勒着马在山下大骂。花荣回言道:“秦统制,你不必焦燥。且回去将息着。
我明日和你并个你死我活的输赢便罢。”帮明大叫道:“反贼!你便下来,我如
今和你并个三百合,却再做理会。”花荣笑道:“秦总管,你今日劳困了,我便
赢得你,也不为强。你且回去,明日却来。”秦明越怒,只管在山下骂。本待寻
路上山,却又怕花荣的弓箭。因此只在山坡下骂。正叫骂之间,只听得本部下军
马,发起喊来。秦明急回到山下看时,只见这边山上火炮、火箭一发烧将下来,
背后二三十个小喽罗做一群,把弓弩在黑影里射人。众军马发喊,一齐都拥过那
边山侧深坑里去躲。此时已有三更时分。众军马正躲得弩箭时,只叫得苦,上溜
头滚下水来。一行人马,却都在溪里,各自挣紥性命。扒得上岸的,尽被小喽罗
挠钩搭住,活捉上山去了。扒不上岸的,尽淹死在溪里。
且说秦明此时,怒气冲天,脑门粉碎。却见一条小路在侧边。秦明把马一拨,
抢上山来。走不到三五十步,和人连马攧下陷坑里去。两边埋伏下五十个挠钩
手,把秦明搭将起来,剥了浑身战袄、衣甲、头盔、军器,拿条绳索绑了。把马
也救起来。都解止清风山来。原来这般圈套,都是花荣和宋江的计策。先使小喽
罗,或在东,或在西,引诱的秦明人困马乏,策立不定。预先又把这土布袋填住
两溪的水。等候夜深,却把人马逼赶溪里去,上面下水来。那急流的水,都结果
了军马。你道秦明带出的五百人马如何?一大半淹死在水中,都送了性命。生擒
活捉得一百五七十人,夺了七八十疋好马,不会逃得一个回去。次后陷马坑里活
捉了秦明。
当下一行小喽罗,捉秦明到山寨里,早是天明时候。五位好汉坐在聚义厅上,
小喽罗缚绑秦明解在厅前。花荣见了,连忙跳离交椅,接下厅来,亲自解了绳索,
扶上厅来,纳头拜在地下。秦明慌忙答礼,便道:“我是被禽之人,由你们碎尸
而死,何故却来拜我?”花荣跪下道:“小喽罗不识尊卑,误有冒渎,切乞恕罪!”
随即便取衣服与秦明穿了。秦明问花荣道:“这位为头的好汉却是什人?这清风
山不曾见有?花荣道:“这位是花荣的哥哥,郓城县宋押司宋江的便是。这三位
是山寨之主,燕顺、王英、郑天寿。”秦明道:“这三位我自认得。这宋押司莫
不是唤做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宋江答道:“小人便是。”秦明连忙下拜道:
“闻名久矣!不想今日得会义士!”宋江慌忙答礼不迭。秦明见宋江腿脚不便,
问道:“兄长如何贵足不便?”宋江却把自离郓城县起头,直至知寨拷打的事故,
从头对秦明说了一遍。秦明只把头来摇道:“若听一面之词,误了多少缘故。容
秦明回州去,对慕容知府说知此事。”燕顺相留,且住数日。随即便叫杀羊宰马。
安排筵席饮宴。拿上山的军汉,都藏在山后房里,也与他酒食管待。秦明吃了数
杯,起身道:“众位壮士,既是你们的好情分,不杀秦明,还了我盔甲、马疋、
军器回州去。”燕顺道:“总管差矣!你既是引了青五百兵马都没了,如何回得
州去?慕容知府如何不见你罪责?不如权在荒山草寨住几时。本不堪歇马。权就
此间落草,论秤分金银,整套穿衣服,不强似受那大头巾的气?”秦有听罢,便
下厅道:“秦明生是大宋人,死为大宋鬼。朝廷教我做到兵马总管,兼受统制使
官职,又不曾亏了秦明。我如何肯做强人,背反朝廷!你们众位要杀时,便杀了
我,休想我随顺你们。”花荣赶下厅来,拖住道:“秦兄长息怒,听小弟一言!
我也是朝廷命官之子,无可奈何,被逼迫的如此。总管既是不肯落草,如何相逼
得你随顺。只且请少坐,席终了时,小弟讨衣甲、头盔、鞍马、军器兄长去。”
秦明那里肯坐。花荣又劝道:“总管夜来劳神费力了一日一夜,人也尚自当不得,
那疋马如何不喂得他饱了去。”秦明听了,肚内寻思:“他说得是。”再上厅来
坐了饮酒。那五位好汉,轮番把盏,陪话劝酒。秦明一则软困,二乃吃众好汉劝
不过,开怀吃得醉了,扶人帐房睡了。这里众人自去行事,不在话下。
且说秦明一觉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跳将起来,洗漱罢,便要下山。众好汉
都来相留道:“总管且吃早饭动身,送下山去。”秦明性急的人,便要下山。众
人慌忙安排些酒食,管待了,取出头盔衣甲与秦明披挂了,牵过那疋马来,并狼
牙棒,先叫人在山下伺候。五位好汉都送秦明下山来。相别了,交还马疋军器。
秦明上了马,拿着狼牙棒,趁天色大明,离了清风山,取路飞奔青州来。到得十
里路头,恰好已牌前后。远远地望见烟尘乱起,并无一个人来往。秦明见了,心
中自有八分疑忌。到得城看时,原来旧有数百人家,却都被火烧做白地一片。瓦
砾场上,横七竖八,杀死的男子妇人,不记其数。秦明看了大惊。打那疋马在瓦
砾场上跑到城边,大叫开门时,只见门边吊桥高拽起了,都摆列军士族旗,擂木
炮石。秦明勒着马,大叫:“城上放下吊桥,度我入城。”城上早有人看见是秦
明,便擂起鼓来,纳着喊。秦明叫道:“我是秦总管,如何不放我入城?”只见
慕容知府立在城上女墙边,大喝道:“反贼,你如何不识羞耻!昨夜引人为打城
子,把许多好百姓杀了,又把许多房屋烧了,今日兀自又来赚哄城门。朝廷须不
曾亏负了你!你这厮倒如何行此不仁!已自差人秦闻朝廷去了。早晚拿住你时,
把你这厮碎尸万段。”秦明大叫:“公祖差矣!秦明因折了人马,又被这厮们捉
了上山去,方才得脱。昨夜何曾来打城子?”知府喝道:“我如何不认的你这厮
的马匹、衣甲、军器、头盔!城上众人明明地见你指拨红头子杀人放火,你如何
赖得过!便做你输了被擒,如何五百军人没一个逃得回来报信?你如今指望赚开
城门取老小。你的妻子,今早已都杀了。你若不信,与你头看。”军士把枪将秦
明妻子首级挑起在枪上,教秦明看。秦明是个性急的人,看了浑家首级,气破胸
脯,分说不得。只叫得苦屈!城上弩箭如雨点般射将一来。秦明只得回避。看见
遍野处火焰尚兀自未灭。
秦明回马,在瓦砾场上,恨不得寻个死处。肚里寻思了半晌,纵马再回旧路。
行不得十来里,只见林子里转出一夥人马来。当先五疋马上,五个好汉。不是别
人,宋江、花荣、燕顺、王英、郑天寿,随从一二百小喽罗。宋江在马上欠身道:
“总管何不回青州?独自一骑投何处去?”秦明见问,怒气道:“不知是那个天
不盖,地不载,该剐的贼,装做我去打了城子,坏了百姓人家房屋,杀害良民。
到结果了我一家老不,闪得我如今有家难奔,有国难投!着我上天无路,入地无
门!我若寻见那人时,直打碎这条狼牙棒便罢!”宋江便道:“总管息怒!既然
没了夫人,不妨,小人自当与总管做媒。我有个好见识,请总管回去。这里难说。
直请到山寨里告禀。一同便往。”秦明只得随顺,再回清风山来。
于路无话。早到山亭前下马,众人一齐都进山寨内。小喽罗已安排酒果肴馔
在聚义厅上。五个好汉,邀请秦明上厅,都让他中间坐定。五个好汉齐齐跪下。
秦明连忙答礼,也跪在地。宋江开话道:“总管休怪!昨日因留总管在山,坚意
不肯。却是宋江定出这条计来,叫小卒似总管模样的,却穿了足下的衣甲头盔,
骑着那马,横着狼牙棒,直奔青州城下,点拨红头子杀人。燕顺、王矮虎,带领
五十余人助战。只做总管去家中取老小。因此杀人放火,先绝了总管归路的念头。
今日众人特地请罪。”秦明见说了,怒气于心,欲待要和宋江等厮并,却又自肚
里寻思。一则是上界星辰契合。二乃被他们软困,以礼待之。三则又怕斗他们不
过。因此只得纳了这口气,便说道:“你们弟兄虽是好意要留秦明,只是害得我
忒毒些个!断送了我妻小一家人口!”宋江答道:“不恁地时,兄长如何肯死心
踏地!虽然没了嫂嫂夫人,宋江恰知得花知寨有一妹,什是贤慧。宋江情愿主婚,
陪备财礼,与总管为室,若何?”秦明见众人如此相敬相爱,方才放心归顺。众
人都让宋江在居中坐了,秦明上首,花荣肩下,三位好汉,依次而坐。大吹大擂
饮酒,商议打清风寨一事。秦明道;“这事容易,不须众弟兄费心。黄信那人,
亦是治下。二者是秦明教他的武艺。三乃和我过的最好。明日我便先去叫开栅门,
一席话说他入夥投降,就取了花知寨宝眷,拿了刘高的泼妇,与仁兄报旧雪恨,
作进见之礼,如何?”宋江大喜道:“若得总管如此慨然相许,却是多幸,多幸!”
当日筵席散了,各自歇息。次日早起来,吃了早膳,都各各披挂了。秦明止马,
先下山来,拿了狼牙棒,飞奔清风镇来。
却说黄信自到清风镇上,发放镇上军民,点起寨兵,晓夜堤防,牢守栅门,
又不敢出战。累累使人探听,不见青州调兵策应。当日只听得报道:“栅外有秦
统制独自一骑马到来,叫开栅门。”黄信听了,便上马飞奔门边看时,果是一人
一骑,又无伴当。黄信便叫开栅门,放下吊桥,迎接秦总管入来。直到大寨公厅
前下马。请上厅来,叙礼罢,黄信便问道:“总管缘何单骑到此?”秦明当下先
说了损折军马,后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疏财仗义,结识天下好汉,谁不钦敬。
“他如今见在清风山上,我今次也在山寨入了夥。你又无老小。何不听我言语,
也去山寨入夥,免受那文官的气?”黄信答道:“既然恩官在彼,黄信安敢不从。
只是不曾听得说有宋公明在山上。今次却是及时雨宋公明,自何而来在山寨?”
秦明笑道:“便是你前日解去的郓城虎张三便是。他怕说出真名姓,惹起自己的
官司,以此只认说是张三。”黄信听了,跌脚道:“若是小弟得知是宋公明时,
路上也自放了他。一时见不到处,只听了刘高一面之词,险不坏了他性命。”秦
明、黄信两个,正在公廨内商量起身,只见寨兵报道:“有两路军马,鸣锣擂鼓,
杀奔镇上来。”秦明、黄信听得,都上了马,前来迎敌。军马到得栅门边望时,
只见尘土蔽日,杀气遮天,正是两路军兵投镇上,一行人马下山来。毕竟秦明、
黄信怎地迎敌来军?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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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2: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五回 石将军村店寄书 小李广梁山射雁


诗曰:
幸短亏心只是贫,休生奸计害他人。
天公自有安排处,失却便宜损自身。
十分惺惺使五分,留取五分兴儿孙。
若是十分都使尽,后代儿孙不如人。
当下秦明、黄信两个到栅门外,下看时,望见两路来的军马,却好都到。一
路是宋江、花荣,一路是燕顺、王矮虎,各带一百五十余人。黄信便叫寨兵放下
吊桥,大开寨门,迎接两路人马,都到镇上。宋江早传下号令,休要害一个百姓,
休伤一个寨兵。叫先打入南寨,把刘高一家老小,尽都杀了。王矮虎自先夺了那
个妇人。小喽罗尽把应有家私,金银财物宝货之资,都装上车子。再有马疋牛羊,
尽数牵了。花荣自到家中,将应有的财物等项,装载上车,搬取妻小妹子。内有
清风镇上人数,都发还了。众多好汉收拾已了,一行人马,离了清风镇,都回到
山寨里来。
车辆人马,都到山寨,向聚义厅上相会。黄信与众好汉讲礼罢,坐于花荣肩
下。宋江叫把花荣老小安顿一所歇处,将刘高财物分赏与众小喽罗。王矮虎拿得
那妇人,将去藏在自己房内。燕顺便问道:“刘高的妻,今在何处?”王矮虎答
道:“今番须与小弟做个押寨夫人。”燕顺道:“与却与你。且唤他出来,我有
一句话说。”宋江便道:“我正要问他。”王矮虎便唤到厅前。那婆娘哭着告饶。
宋江喝道:“你这泼妇!我好意救你下山,念你是个命官的恭人。你如何反将冤
报?今日擒来,有何理说?”燕顺跳起身来,便道:“这等淫妇,问他则什!”
拔出腰刀,一刀挥为两段。王矮虎见砍了这妇人,心中大怒。夺过一把朴刀,便
要和燕顺交并。宋江等起身来劝住。宋江便道:“燕顺杀了这妇人也是。兄弟,
你看我这等一力救了他下山,教他夫妻团圆完聚,尚兀自转过脸来,叫丈夫害我。
贤弟,你留在身边,久后有损无益。宋江日后别娶一个好的,教贤弟满意。”燕
顺道:“兄弟,便是这等寻思!不杀了要他何用?久后必被他害了。”王矮虎被
众人劝了,默默无言。燕顺喝叫小喽罗打扫过尸首血迹,且排筵席庆贺。
次日,宋江和黄信主婚,燕顺、王矮虎、郑天寿做媒说合,要花荣把妹子嫁
与秦明。一应礼物,都是宋江和燕顺出备。吃了三五日筵席。自成亲之事,又过
了五七日。小喽罗探得事情,上山来报道:“打听得青州慕容知府,申将文书,
去中书省奏说:反了花荣、秦明、黄信,要起大军来征剿,扫荡清风山。”众好
汉听罢,商量道:“此间小寨,不是久恋之地。倘或在军到来,四面围住,何如
退步得迎敌?若再无粮草,必是难逃。可以计较个常便。”宋江道:“小可有一
计,不知中得诸位心否?”当下众好汉都道:“愿闻良策。望兄长指教。”宋江
道:“自这南方有个去处,地名唤作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宛子城、蓼儿
洼。晁天王聚集着三五千军马,把住着水泊。官兵捕盗,不敢正眼觑他。我等何
不收拾起人马,去那里入夥?”秦明道:“既然有这个去处,却是十分好。只是
没人引进,他如何肯便纳我们?”宋江大笑,却把这打劫生辰纲金角一事,直说
到:“刘唐寄书,将金子谢我,因此上杀了阎婆惜,逃走在江湖上。”秦明听了,
大喜道:“恁地,兄长正是他那里大恩人。事不宜迟,可以收拾起快去。”只就
当日商量定了,便打并起十数辆车子,把老小并金银财物衣服行李等件,都装载
车子上。共有三二百疋好马。小喽罗们有不愿去的,赍发他些银两,任从他下山
去投别主。有愿去的,编入队里。就和秦明带来的军汉,通有三五百人。宋江教
分作三起下山。只做去收捕梁山泊的官军。山上都收拾的停当,装上车子,放起
火来,把山寨烧做光地。分为三队下山。宋江便与花荣先引着四五十人,三五十
骑马,簇拥着五七辆车子老小队仗先行。秦明、黄信引领八九十疋马,和这应用
车子,作第二起。后面便是燕顺、王矮虎、郑天寿三个,引着四五十疋马,一二
百人,离了清风山,取路投梁山泊来。于路中见了这许多军马,旗号上又明明写
着收捕草寇官军,因此无人敢来阻当。在路行五七日,离得青州远了。
且说宋江、花荣两个,骑马在前头,背后车辆载着老小,与后面人马,只隔
着二十来里远近。前面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对影山。两边两座高山,一般形势,
中间却是一条大阔驿路。两个在马上正行之间,只听得前山里锣鸣鼓响。花荣便
道:“前面必有强人。”把枪带住,取弓箭来整顿得端正,再插放飞鱼袋内。一
面叫骑马的军士,催趱后面两起军马上来。且把车辆人马紥住了。宋江和花荣两
个,引了二十余骑军马,向前探路。至前面半里多路,早见一簇人马,约有一百
余人,前碳族拥着一个骑马的年少壮士。怎生打扮?但见:
头上三义冠,金圈玉钿;身上百花袍,锦织团花。甲披千道火龙鳞,带束一
条红玛瑙。骑一疋胭脂抹就如龙马,使一条朱红画杆方天戟。背后小校,尽是七
衣红甲。
那个壮士,穿一身红,骑一疋赤马,立在山坡前,大叫道:“今日我和你比
试,分个胜败,见个输赢!”只见对过山冈子背后,早拥出一队人马来,也有百
十余人,前面也捧着一个年少骑马的壮士。怎生模样?但见:
头上三义冠,顶一围瑞雪;身上镔铁甲,披千点寒霜。素罗袍光射太阳,银
花带色欺明月。坐下骑一疋征<马宛>玉兽,手中轮一枝寒戟银蛟。背后小校,都是
白衣白甲。
这个壮士,穿一身白,骑一悄白马,手中也使一枝方天画戟。这一边都是素
白旗号,那壁都是绛红旗号。只见两边红白旗摇,震地花腔鼓擂。那两个壮士,
更不打话,各挺手中画戟,纵坐下马,两个就中间大阔路上交锋,比试胜败。花
荣和宋江见了,勒住马看时,果然是一对好厮杀。正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才。
但见:
棋缝敌手,将遇良才。但见绛霞影里,卷一道冻地冰霜。白雪光中,起几楼
冲天火焰。故园冬暮,山茶和梅蕊争辉。上苑春浓,李粉共桃脂斗彩。这个按南
方丙丁火,似焰摩天上走丹炉;那个按西方庚辛金,如泰华峰头翻玉井。宋无忌
忿怒,骑火骡子飞走到人间。冯夷神生嗔,跨玉狻猊纵横临世上。左右红云侵白
气,往来白雾间红霞。
当时两个壮士,各使方天画戟,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花荣和宋江两个
在马上看了喝采。花荣一步步趱马向前看时,只见那两个壮士,斗到间深里,这
两枝戟上,一枝是金钱豹子尾,一枝是金钱五色幡,却搅做一围,上面绒绦结住
了,好里分拆得开。花荣在马上看见了,便把马带住,左手去飞鱼袋内取弓,右
手向走兽壶中拔箭。搭上箭,拽满弓,觑着豹尾绒绦较亲处,飕的一箭,恰好正
把绒绦射断。只见两枝画戟分开做两下。那一百科人一齐喝声采。
那两人壮便不斗,都纵马跑来,直到宋江、花荣马前。就马上欠身声喏,都
道:“愿求神箭将军大名。”花荣在马上答道:“我这个义兄,乃是郓城县押司
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我便是清风镇知寨小李广花荣。”那两个壮士听罢,紥住了
戟,便下马,推金山,倒玉柱,都拜道:“闻名久矣!”宋江、花荣慌忙下马,
扶起那两位壮士道:“介胄在身,未可讲礼。且请问二位壮高姓大名?”那个穿
红的说道:“小人姓吕名方,祖贯潭州人氏。平爱学吕布为人,因此习学这枝方
天画戟,人都唤小做温侯吕方。因贩生药到山东,消折了本钱,不能勾还乡,权
且占住这对影山,打家劫舍。近日走这个壮士来,要夺吕方的山寨。和他各分一
山,他又不肯。因此每日下山厮杀。不想原来缘法注定,今日得遇及时雨尊颜,
又遇得花将军。名不虚传。专听二公指教。”宋江又问:“这穿白的壮士高姓。”
那人答道:“小人姓郭名盛,祖贯西川嘉陵人氏。因贩水银货卖,黄河里遭风翻
了船,回乡不得。原在嘉陵学得本处兵马张提辖的方天戟,向后使得精熟,人都
称小人做赛仁贵郭盛。江湖上听得说,对影山有个使戟的占住了山头,打家劫舍。
因此一迳来比并戟法夺山。连连战了十数日,不分胜败。不期今日得遇二公,天
与之幸。”宋江把上件晜都告诉了,“就与二位劝和如何?”二位壮士大喜,都
依允了。后队人马已都到了一个个都引着相见了。吕方先请上山,杀牛宰马筵会。
次日,却是郭盛置酒设席筵宴。宋江就说他两个撞筹入夥,辏队上梁山泊去,投
奔晁盖聚义。那两个欢天喜地,都依允了。便将两山人马点起,收拾了财物,待
要起身。宋江便道:“且住,非是如此去。假如我这里有三五百人马投梁山泊去,
他那里亦有探细的人在四下里探听。倘或只道我们来收捕他,不是耍处。等我和
燕顺先去报知了,你们随后却来,还作三起而行。”花荣、秦明:“长高见,去
报知了,你们随后却来,还作三起而行。”花荣、秦明:“长高见,正是如此计
较。陆续进程,兄长先行半日。我等催督人马,随后起身来。”
且不说对影山人马陆续登程,只说宋江和燕顺各骑了马,带领随行十数人,
先投梁山泊来。在路上行了两日。当日行到晌午时分,正走之间,只见官道傍边
一个大酒店。宋江看了道:“孩儿们走得困乏,都叫买些酒吃了过去。”当时宋
江和燕顺下了马,入酒店里来。叫孩儿们松了马肚带,都入酒店里坐。宋江和燕
顺先入店里来看时,只有三付大座头,小座头不多几付。只见一付大座头上,先
有一个在那里占了。宋江看那人时,怎生打扮?但见:
裹一顶猪嘴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金不换纽丝铜环。上穿一领皂绸衫,腰系
一条白胳膊。下面腿并护膝,八搭麻鞋。卓子边倚着根短棒,横头上放着个衣包。
那人生得八尺来长,淡黄骨查脸,一双鲜眼,没根髭髯。宋江便叫酒保过来
说道:“我的伴当人多。我两人借你里面坐一坐。你叫那个客人移换那付大座头
与我伴当们坐地吃些酒。”酒保应道:“小人理会得。”宋江与燕顺里面坐了,
先叫酒保:“打酒来,大碗先叫伴当一人三碗,有肉便买些来与他众人吃。却来
我这里斟酒。”酒保又见伴当们都立满在垆边。酒保却去看着那个公人模样的客
人道:“有劳上下,那借这付大座头与里面两个官人的伴当坐一坐。”那汉嗔怪
呼他做上下,便焦燥道:“也有个先来后到!什么官人的伴当要换座头!老爷不
换!”燕顺听了,对宋江道:“你看他无礼么?”宋江道:“由他便了,你也和
他一般见识!”却把燕顺按住了。只见那汉转头看了宋江、燕顺冷笑。酒保又陪
小心道:“上下周全小人的买卖,换一换有何妨。”好汉大怒,拍着卓子道:
“你这鸟男女,好不识人!欺负老爷独自一个要换座头!便是赵官家,老爷也鳖
鸟不换。高则声,大脖子拳不认得你。”酒保道:“小人又不曾说什么。”那汉
喝道:“量你这厮敢说什么!”燕顺听了,那里忍耐得住,便说道:“兀那汉子,
你也鸟强!不换便罢,没可得鸟吓他。”那汉便跳起来,掉了短棒在手里,便应
道:“我自骂他,要你多管!老爷天下只让得两人人,其余的都把来做脚底下的
泥。”燕顺焦燥,便提起板凳,却待要打将去。宋江因见那人出语不俗,横身在
里面劝解。“且都不要闹,我且请问你。你天下只让的那两个人?”那汉道:¥
我说与你,惊得你呆了。”宋江道:“愿闻那两个好汉大名。”那汉道:“一个
是沧州横海郡柴世宗的孙子,唤做小旋风柴大官人。”宋江暗暗的点头。又问道:
“那一个是谁?”那汉道:“这一个又奢遮。是郓城县押司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宋
公明。”宋江看了燕顺暗笑。燕顺早把板凳放下了。那汉又:“第爷只除了这两
个,便是大宋皇帝也不怕他。”宋江道:“你且住。我问你,你既说起这两个人,
我却都认得。柴大官人、宋江,你在那里与他两个厮会?”那汉:“你既认得,
我不说谎。三年前在柴大官人庄上住了四个月有余,只不曾见得宋公明。”宋江
道:“你曾认得黑三郎么?”那汉道:“你既说起,我如今正要去寻他。”宋江
问道:“谁教你寻他?”那汉道:“他的亲兄弟铁扇子宋清,教我寄家书去寻他。”
宋江听了大喜,向前拖住道:“有缘千里来会,无缘对面不要逢。只我便是
黑三郎宋江。”那汉相了一面,便拜道:“天幸使令小弟得遇哥哥!争些儿错过,
空去孔太公那里走一遭。”宋江便把那汉拖入里面,问道:“家中近日没什事?”
那汉道:“哥哥听禀:小人姓石名勇,原是大名府人氏。日常只靠放赌为生。本
乡起小人一个异名,唤做石将军。为因赌博上一拳打死了个人,逃走在柴大官人
庄上。多听得往来江湖上人说哥哥大名,因此特去郓城县投奔哥哥。却又听得说
道:“为事在逃。”因见四郎,听得小人说起柴大官人来,却说哥哥在白虎山孔
太公庄上。因此又令小弟要拜识哥哥,四郎特写这封家书与小人寄来孔太公庄上。
如寻见哥哥时,可叫兄长作急回来。”宋江见说,心中疑忌。便问道:“你到我
庄上住了几日?曾见我父亲么?”石勇道:“小人在彼只住的一夜便来了。不曾
得见太公。”宋江把上梁山泊一节,都对石勇说了。石勇道:“小人自离了柴大
官人庄上,江湖中也只闻得哥哥大名,疏财仗义,济困扶危。如今哥哥既去那里
入夥,是必携带。”宋江:“这个不必你说。可争你一个人!且来和燕顺厮见。”
叫:“酒保,一面这里斟酒,莫要别外去。”三杯酒罢,石勇便去包裹内取出家
书,慌忙迟与宋江。宋江接来看时,封皮逆封着,又没平安二字。宋江心内越是
疑惑。连忙扯开封皮,从头读至一半,后面写道:
“父亲于今年正月初头,因病身故,见今停丧在家。专等哥哥来家迁葬。千
万,千万!切不可误!宋清泣血奉书。”样江读罢,叫声苦不知高低,自把胸脯
捶将起来,自骂道:
“不孝逆子,做下非为,老父身亡,不能尽人子之道,畜生何异!”自把头
去壁上磕撞,大哭起来。燕顺、石勇抱住。宋江哭得昏迷,半晌方才苏醒。燕顺、
石勇两个劝道:“哥哥且省烦恼。”宋江便分付燕顺道:“不是我寡情薄意,其
实只有这个老父记挂。今已残了,只得星夜归去奔丧。教兄弟们自上山则个。”
燕顺劝道:“哥哥,太公既已殁了,便到家时,也不得见了。世上人无有不死的
父母。且请宽心,引我们弟兄去了。那时小弟却陪侍哥哥归去奔丧,未为晚矣。
自古道:‘蛇无头而不行。’若无仁兄去时,他那里如何肯收留我们?”宋江道:
“若等我送你们上山去时,误了我多少日期!却是使不得。我只写一封备细书札,
都说在内。就带了石勇,一发入夥。等他们一处上山。我如今不知便罢,既是天
教我知了,正是度日如年,烧眉之急。我马也不要,从人也不带一个,连夜自赶
回家。”燕顺石勇那里留得住。
宋江问酒保借笔砚,讨了一幅纸,一头哭着,一面写书,再三叮咛在上面。
写了,封皮不粘,交与燕顺收了。讨石勇的八搭麻鞋穿上,取了些银两藏放在身
边,跨了一口腰刀,就拿了石勇的短棒。酒食都不肯沾唇,便出门要走。燕顺道:
“哥哥也等秦总管、花知寨都来相见一面了,去也未迟。”宋江道:“我不等了。
我的书去,并无阻滞。石家贤弟,自说备细缘故。可为我上覆众兄弟们,可怜见
宋江奔丧之急,休怪则个!”宋江恨不得一步跨到家中,飞也似独自一个去了。
且说燕顺同石勇,只就那店里吃了些酒食点心,还了酒钱。却教石勇骑了宋
江的马,带了从人,只离酒店三五里路,寻个大客店歇了等候。次日辰牌时分,
全夥都到。燕顺、石勇接着,备细说宋江哥哥奔丧去了。众人都埋怨燕顺道:
“你如何不留他一留?”石勇分说道:“他闻得父亲殁了,恨不得自也寻死,如
何肯停脚。巴不得飞到家里。写了一封备细书札在此,教我们只顾去。他那里看
了书,并无阻滞。”花荣与秦明看了书,与众人商议道:“事在途中,进退两难。
回又不得,散了又不成。只顾且去。还把书来封了,都到山上,看那里不容,却
别作道理。”九个好汉,并作一夥,带了三五百人马,渐近梁山泊来,寻大路上
山。一行人马,正在芦苇中过,只见水面上锣鼓振响。众人看时,漫山遍野都是
杂彩旗幡,水泊中掉出两只快船来。当先一只船上,摆着三五十个喽罗,船头上,
中间坐着一个头领,乃是豹子头林冲。背后那只哨船上,也是三五个小喽罗,船
头上也坐着一个头领,乃是赤发鬼刘唐。前面林冲船上喝问:“汝等是什么人?
那里的官军,敢来收捕我们?教你人人皆死,个个不留。你也须知俺梁山泊的大
名。”花荣、秦明等都下马,立在岸边答应道:“我等众人非是官军。有山东及
时雨宋公明哥哥书札在此,特来相投大寨入夥。”林冲听了道:“既有宋公明兄
长的书札,且请过前面,到朱贵酒店里,先请书来看了,却来相请厮会。”船上
把青旗只一招,庐苇里棹出一只船,上有三个渔人,一个看船,两个上岸来,说
道:“你们众位将军,都跟我来。”水面上见两只哨船,一只船上,把白旗招动,
铜锣响处,两只哨舡一齐了。一行众人看了,都惊呆了,说道:“端的此处官军
谁敢侵傍!我等山寨如何及得!”
众人跟着两个渔人,从大宽转直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里。朱贵见说了,迎接
众人,都相见了。便叫放翻两头黄牛:散了分例酒食,讨书札看了。先向水亭上
放一枝响箭,射过对岸。庐苇中早摇过一只快舡来。朱贵便唤小喽罗分付罢,叫
把书先赍上山去报知。一面店里杀宰猪羊,管待九个好汉。把军马屯住在四散歇
了。第二日辰牌时分,只见军师吴学究自来朱贵酒店里迎接众人。一个个都相见
了。叙礼罢,动问备细。早有二三十只大白棹船来接。吴用、朱贵邀请九位好汉
下船。老小车辆人马行李,亦各自都搬在各船上,前望金沙滩来。上得岸,松树
迳里,众多好汉随着晁头领,全副鼓乐来接。晁盖为头,与九人好汉相见了,迎
上关来。各自剩马坐轿,直到聚义厅上。一对对讲礼罢。左边一带交椅上,却是
晁盖、吴用、公孙胜、林冲、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迁、宋万、朱
贵、白胜。那时白日鼠白胜,数月之前,已从济州大牢里越狱,逃得到了山上入
夥。皆是吴学究使人去用度,救得白胜脱身。右边一带交椅上,却是花荣、秦明、
黄信、燕顺、王英、郑天寿、吕方、郭盛、石勇。列两行坐下,共是二十一位好
汉。中间焚起一炉香来,各设了誓。当日大吹大擂,杀牛宰马筵宴。一面叫新到
火伴厅下参拜了。自和头目管待筵席。收拾了后山房舍,教搬老小家眷,都安顿
了。秦明、花荣在席上称赞宋公明许多好处。清风山报冤相杀一事,众头领听了
大喜。后说吕方、郭盛两个比试戟法,花荣一箭射断绒绦,分闻画戟。晁盖听罢,
意思不信,口里含糊应道:“直如此射得亲切!改日却看比箭。”当日酒至半酣,
食供数品,众头领都道且去山前闲玩一回,再来赴席。当下二十一位头领,相谦
相让,下阶闲步乐情,观看山景。行至寨前第三关上,只听得空中数行宾鸿嘹亮。
花荣寻思道:“晁盖却才意思不信我射断绒绦。何不今日就此施逞些手段,教他
们众人看,日后敬伏我?”把眼一观,随行人伴数内,却有带弓箭的。花荣便问
他讨过一张弓来,在手看时,却是一张泥金鹊画细弓,正中花荣意。急取过一枝
好箭,便对晁盖道:“恰才兄长见说花荣射断绒绦,众头领似有不信之意。远远
的有一行雁来。花荣未敢夸口。小弟这枝箭要射雁行内第三只雁的头上。射不中
时,众头领休笑。”花荣搭上箭,拽满弓,觑得亲切,望空中只一箭射去。看时,
但见:
鹊画弓变开秋月,雕翎箭发迸寒星。塞雁排空,八字纵横不乱。将军燃箭,
一发端的不差。孤影向云中倒坠,数声在草内哀鸣。血模糊半涴绿稍翎,大寨下
众人齐喝采。
当下花荣一箭,果然正中雁行内第三只,直坠落山坡下。急叫军士取来看时,
那枝箭正穿在雁头上。晁盖和众头领看了,尽皆骇然,都称花荣做神臂将军。吴
学究称赞道:“休言将军比小李广,便是养由基也不及神睥。真乃是山寨有幸。”
自此梁山泊无一个不钦敬花荣。众头领再回厅上筵会。到晚,各自歇息。
次日,山寨中再备席,议定坐次。本是秦明才及花荣,因为花荣是秦明大舅,
众人推让花荣在林冲肩下坐了第五位,秦明第六位,刘唐坐了第七位,黄信坐第
八位。三阮之下,便是燕顺、王矮虎、吕方、郭盛、郑天寿、石勇、杜迁、宋万、
朱贵、白胜,一行共是二十一个头领坐定。庆贺筵席已毕,义聚梁山泊。山寨里
添造大船屋宇,车辆什物,打造枪刀军器,铠甲头盔,整顿旌旗袍袄,弓弩箭矢,
准备抵捕官军,不在话下。
却说宋江自离了村店,连夜赶归。当日申牌时候,奔到本乡村口张社长酒店
里,暂歇一歇。那张社长却和宋江家来往得好。张社长见了宋江容颜不乐,眼泪
暗流。张社长动问道:“押司有年半来不到家中。今日且喜归来。如何尊颜有些
烦恼?心中为什不乐?且喜官事已遇赦了,必是减罪了。”宋江答道:“老叔自
说得是。家中官事且靠后。只有一个生身老父殁了,如何不烦恼!”张社长大笑
道:“押司真个也是作要?令尊太公却才在我这里吃酒了回去,只有半个时辰来
去,如何却说这话?”宋江道:“老叔休要取笑小侄。”便取出家书,教张社长
看了。“兄弟宋清,明明写道:父亲于今年正月初头殁了,专等我归来奔丧。”
张社长看罢,说道:“呸!那得这般事!只午时前后,和东村王太公在我这里吃
酒了去。我如何肯说谎。”宋江听了,心中疑影,没做道理处。寻思了半晌,只
等天晚,别了社长,便奔归家。入得庄门看时,没些动静。庄客见了宋江,都来
参拜。宋江便问:“我父亲和四郎有么?”庄客道:“太公每日望得押司眼穿。
今得归来,却是欢喜。方才和东村里王社长,在村口张社长店里吃酒了回来,睡
在里面房内。”宋江听了大惊!撇了短棒,迳入草堂上来。只见宋清迎着哥哥便
拜。宋江见了兄弟不戴孝,心中十分大怒。便指着宋清骂道:“你这忤逆畜生,
是何道理!父亲见今在堂,如何却写书来戏弄我?教我两三遍,自寻死处,一哭
一个昏迷!你做这等不孝之子!”宋清恰待分说,只见屏风背后转出宋太公来,
叫道:“我儿不要焦燥!这个不干你兄弟之事。是我每日思量要见你一面,因此
教宋清只写道我殁了,你便归来得快。我又听得人说,白虎山地面,多有强人,
又怕你一时被人撺掇,落草去了,做个不忠不孝的人。为此急急寄书去,唤你归
家。又得柴大官人那里来的石勇寄书去与你。这件事尽都是我主意,不干四郎之
事。你休埋怨他!我恰才在张社长店里回来,睡在房里,听得是你归来了。”宋
江听罢,纳头便拜。太公忧喜要相伴。宋江又问父亲道:“不知近日官司如何?
已经赦宥,必然灭罪。适间张社长也灾般说了。”宋太公道:“你兄弟宋清未回
之时,多得朱仝、雷横的气力,向后只动了一个海捕文书,雨也不曾来勾扰我。
如今为何唤你归来?近闻朝廷册立皇太子,已降一一道赦书,应有民间犯了大罪,
尽灭一等科断。俱已行开各处施行。便是发露到官,也只该个徒流之罪,不道得
害了性命。且由他,却又别和道理。”宋江又问道:“朱、雷二都头曾来庄上么?”
青说道:“我前日听得说来,这两个都差出去了。朱仝差往东京去,雷横不知差
到那里去了。如今县里却是新添两个姓赵的勾摄公事。”宋太公道:“我儿远风
尘,且去房里将息几时。”合家欢喜,不在话下。
天色看看将晚,玉兔东生,约有一更时分。庄上人都睡了。只听得前后门发
喊。起来看时,四下里都是火把,团团围住宋家庄,一片声叫道:“不要走了宋
江!”太公听了,连声叫苦。不因此起,有分教:大江岸上,聚集好汉英雄,闹
市丛中,来显忠肝义胆。天罡有分皆相会,地煞同心尽协从。毕竟宋公明在庄上
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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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2: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六回 梁山泊吴用举戴宗 揭阳岭宋江逢李俊


箴曰:
上临之以天鉴,下察之以地祗。
明有王法相继,暗有鬼神相随。
忠直可存于心,喜怒戒之在气。
为不节而忘家,因不廉而失位。
劝君自警平生,可叹可惊可畏。
话说当时宋太公,掇个梯子,止墙头来看时,只见火把丛中,约有一伯余人。
当头两个,便是郓城县新参的都头。却是弟兄两个,一个叫做赵能,一个叫做赵
得。两个便叫道:“宋太公,你若是晓事的,便把儿子宋江献出来,我们自将就
他。若是隐藏不发教他出官时,和你这老子一发捉了去。”宋太公道:“宋江几
时回来?”赵能道:“你便休胡说!有人在村口见他从张社长家店里吃了酒归来。
亦有人跟到这里。你如何说得过!”宋江在梯子边说道:“父亲,你和他论甚口!
孩儿便挺身出了官,县里府上,都有相识。明日便吃官司也不妨。已经赦宥事了,
必当减罪。求告这厮们做什么!赵家那厮,是个刁徒,如今暴得做个都头,知道
什么义理!他又和孩儿没人情,空自求他。不如出官,免得受这厮腌臜气。”
宋太公哭道:“是我苦了孩儿!”宋江道:“父亲休烦恼!官司见了,到是有幸。
明日孩儿躲在江湖上,撞了一班儿杀人放火的弟兄们,打在网里,如何能勾见父
亲面。便断配在他州外府,也须有程限。日后归来负农时,也得早晚伏侍父亲终
身。”宋太公道:“既是孩儿恁地说时,我自来上下使用,买个好去处。”
宋江便上梯来,叫道:“你们且不要闹。我的罪犯又不该死。今已赦宥,必
已减等。且请二位都头进弊庄少叙三杯,明日一同见官。”赵能道:“你休使见
识赚我入来!”宋江道:“我如何连累父亲兄弟。你们只顾进家里来。”宋江便
下梯子来,开了庄门,请两个都头到庄里,堂上坐下。连夜杀鸡宰鹅,置酒相待。
那一伯土兵人等,都与酒食管待,送些钱物之类。取二十两花银。把来送与两位
都头做好看钱。当夜两个都头在宋江庄上歇了。次早五更,同到县前下处等待。
天明解到县里来时,知县才出升堂。只见都头赵能、赵得,押解宋江出官。知县
时闻彬见了大喜,责令宋江供状。当下宋江一笔供招:“不合于前年秋间,典赡
到阎婆惜为妾。为因不良,一时恃酒诤论斗殴,致被误杀身死。一向避罪在逃。
今蒙缉捕到官,取勘前情。所供甘罪无词。”知县看罢,且叫收禁牢里监候。
满县人见说拿得宋江,谁不爱惜他,都替他去知县处告说讨饶,备说宋江平
日的好处。“亦且阎婆惜家又没了苦主,只是相公方便他则个。”知县自心里,
也有八分出豁他。当时依准了供状,免上长枷手杻,只散禁在牢里。宋太公自
来买上告下,使用钱帛。那时阎婆已自身故了半年。这张三又没了粉头,不来做
什冤家。县里叠成文案,待六十日限满,结解上济州听断。本州府尹看了申解情
由,赦前恩宥之事,已成减罪。拟定得罪犯,将宋江脊杖二十,刺配江州牢城。
本州官吏亦有.认得宋江的,更兼他又有钱帛使用,名唤做断杖刺配,又无苦主
执证,众人维持下来,都不甚深重。当厅带上行枷,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
公人,无非是张千、李万。
当两个公人领了公文,监押宋江到州衙前。宋江的父亲宋太公同兄弟宋清,
都在那里等候,置酒相请管待两个公人,赍发了些银两与他放宽。教宋江换了衣
服,打拴了包裹,穿上麻鞋。宋太公唤宋江到僻静处叮嘱道:“我知江州是个好
地面,鱼米之乡,特地使钱买将那里去。你可宽心守奈。我自使四郎来望你。盘
缠有便人常常寄来。你如今此去,正从梁山泊过。倘或他们下山来劫夺你入夥,
切不可依随他,教人骂做不忠不孝。此一节牢记于心。孩儿,路上慢慢地去。天
可怜见,早得回来,父子团圆,弟兄完聚。”宋江洒泪,拜辞了父亲。兄弟宋清
送一程路。宋江临别时,嘱付兄弟道:“我的官司,此去不要你们忧心。只有父
亲年纪高大,我又不能尽人子之道,累被官司缠扰,背井离乡而去。兄弟,你早
晚只在家侍奉,休要为我来江州来,弃撇父亲,无人看顾。我自江湖上相识多,
见的那一个不相助?盘缠自有对付处。天若见怜,有一日归来也。”宋清洒泪,
拜辞了,自回家中去,侍奉父亲宋太公,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杀人亡命匿家山,暮夜追兵欲避难。
自此便从缧绁去,江州行见展云翰。
只说宋江自和两个公人上路。那张千、李万,已得了宋江家中银两,又因他
是个好汉,因此,于路上只是伏侍宋江。三个人上路,行了一日。到晚投客店安
歇了,打火做些饭吃。又买些酒肉,请两个公人。宋江对他说:“实不瞒你两个
说,我们明日此去,正从梁山泊边过。山寨上有几个好汉,闻我的名字,怕他下
山来夺我,枉惊了你们。我和你两个,明日早起些,只拣小路里过去。宁可多走
几里不妨。”两个公人道:“押司,你不说,俺们如何得知。我等自认得小路过
去,定不得撞着他们。”当夜计议定了,次日起个五更来打火。两个公人和宋江
离了客店,只从小路里走。约莫也走了三十里路。只见前面山坡背后,转出一夥
人来。宋江看了,只叫得苦!来的不是别人,为头的好汉。正是赤发鬼刘唐,将
领着三五十人,便来杀那两个公人。这张千、李万唬做一堆儿,跪在地下。宋江
叫道:“兄弟,你要杀谁?”刘唐道:“哥哥,不杀了这两个男女,等什么!”
宋江道:“不要你污了手,把刀来我杀便了。”两个人只叫得苦!“今番到不好
了!”刘唐把刀递与宋江。宋江接过,问刘唐道:“你杀公人何意?”刘唐答道:
“奉山上哥哥将令,特使人打听得哥哥乞官司,直要来郓城县劫牢。却知道哥哥
不曾在牢里,不会受苦。今番打听得断配江州。只怕路上错了路道,教大小头领
分付,去四路等候,迎接哥哥,便请上山。这两个公人不杀了,如何!”宋江道:
“这个不是你们弟兄抬举宋江,到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之地,万劫沈埋。若是如此
来挟我,只是逼宋江性命。我自不如死了。”把刀望喉下自刎。刘唐慌忙攀住胳
膊道:“哥哥,且慢慢地商量。”就手里夺了刀。宋江道:“你弟兄们若是可怜
见宋江时,容我去江州牢城,听候限满回来。那时却得与你们相会。”刘唐道:
“哥哥,小弟这话不敢主张。前面大路上,有军师吴学究同花知寨在那里,专等
迎迓哥哥。容小弟着小校请来商议。”宋江道:“我只是这句话,由你们怎地商
量。”
小喽罗去报。不多时,只见吴用、花荣两骑马在前,后面数十骑马跟着,飞
到面前下马。叙礼罢,花荣便道:“如何不与兄长开了枷?”宋江道:“贤弟,
是什么话!此是国家法度,如何敢擅动?”吴学究笑道:“我知兄长的意了。这
个容易,只不留兄长在山寨便了。晁头领多时不曾得与仁兄相会,今次也正要和
兄长说几句心腹的话。略请到山寨少叙片时,便送登程。”宋江听了道:“只有
先生便知道宋江的意。”扶起两个公人来,宋江道:“要他两个放心。宁可我死,
不可害他。”两个公人道:“全靠押司救命。”
一行人都离了大路,来到芦苇岸边。已有船只在彼。当时载过山前大路,却
把山轿教人抬了,直到断金亭上歇了。叫小喽罗四下里去报请众头领,都来聚会。
迎接上山,到聚义厅上相见。晃盖谢道:“自从郓城救了性命,弟兄们到此,无
日不想大恩。前者又蒙引荐诸位豪杰上山,光辉草寨,恩报无门。”宋江答道:
“小可自从别后,杀死淫妇,逃在江湖上,去了年半。本欲上山相探兄长一面,
偶然村店里遇得石勇,稍寄家书,只说父亲弃世。不想却是父亲恐怕宋江随众好
汉入夥去了,因此诈写书来唤我回家。虽然明吃官司,多得上下之人看觑,不曾
重伤。今配江州,亦是好处。适蒙呼唤,不敢不至。今来既见了尊颜,奈我期限
相逼,不敢久住,只此告辞。”诗曰:
方枷铁锁并临头,坐守行监不少休。
天与英雄逢水浒,劫囚行见出江州。
晁盖道:“只如此忙!且请少坐。”两个中间坐了。宋江便叫两个公人,只
在交椅后坐,与他寸步不离。晁盖叫许多头领,都来参拜了宋江,都两行坐下。
小头目一面斟酒上来。先是晁盖把盏了,向后军师吴学究、公孙胜起,至白胜把
盏下来,酒至数巡,宋江起身相谢道:“足见弟兄们众位相爱之情!宋江是个得
罪囚人,不敢久停,只此告辞。”晁盖道:“三兄直如此见怪!虽然贤兄不肯要
坏两个公人,多与他些金银,发付他回去。只说我梁山泊抢掳了去,不道得治罪
于他。”宋江道:“哥哥,你这话休题!这等不是抬举宋江,明明的是苦我。家
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违了他的教训,负累了他?前者
一时乘兴,与众位来相投。天幸使令石勇在村店里撞见在下,指引回家。父亲说
出这个缘故,情愿教小可明吃了官司。及断配出来,又频频嘱付。临行之时,又
千叮万嘱,教我休为快乐,苦害家中,免累老父怆惶惊恐。因此父亲明明训教宋
江。不可不争随顺了哥哥,便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
虽生何益!如哥哥不肯放宋江下山,情愿只就兄长手里乞死。”说罢,泪如雨下。
便拜倒在地。晁盖、吴用、公孙胜一齐扶起。众人道:“既是哥哥坚意要往江州,
今日且请宽心住一日。明日早送下山。”三回五次,留得宋江就山寨里吃了一日
酒。教去了枷,也不肯除。只和两个公人同起同坐。当晚住了一夜,次日早起来,
坚心要行。吴学究道:“兄长听禀:吴用有个至爱相识,见在江州,充做两院押
牢节级,姓戴名宗,本处人称为戴院长。为他有道术,一日能行八百里,人都唤
他做神行太保。此人十分仗义疏财。夜来小生修下一封书在此,与兄长去到彼时,
可和本人做个相识。但有什事,可教众兄弟知道。”众头领挽留不住,安排筵宴
送行。取出一盘金银,送与宋江。又将二十两银子,送与两个公人。就与宋江挑
了包里,都送下山来。一个个都作别了。吴学究和花荣直送过渡,到大路二十里
外,众头领回上山去。
只说宋江自和两个防送公人,取路投江州来。那个公人见了山寨里许多人马,
众头领一个个都拜宋江,又得他那里若干银两,一种上只是小心伏侍宋江。三个
人在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在路约行了半月之上,早来到一个去处。
望见前面一座高岭。两个公人说道:“好了!过得这条揭阳岭,便是浔阳江。到
江州却是水路,相去不远。”宋江道:“天色喧热,趁早凉过岭去,寻个宿头。”
公人道:“押司说得是。”三个人厮赶着奔过岭来。行了半日,巴过岭头,早看
见岭脚边一个酒店,背靠颠崖,门临怪树,前后都是草房。去那树阴之下,挑出
一个酒旆儿来。宋江见了,心中欢喜。便与公人道:“我们肚里正饥渴里。原来
这岭上有个酒店。我们且买碗酒吃去了便走。”
三个人入酒店来。两个公人把行李歇了,将水火棍靠在壁上。宋江让他两个
公人上首坐定,宋江下首坐了。半个时辰,不见一个人出来。宋江叫道:“怎地
不见主人家?”只听得里面应道:“来也,来也!”侧首屋下走出一个大汉来。
宋江看这汉子时,怎生模样?但见:
赤色虬须乱撒,红丝虎眼睁圆。
揭岭杀人魔祟,酆都催命判官。
那人出来,头上一顶破头巾,身穿一领布背心,露着两臂,下面围一条布手
巾,看着宋江三个人,唱个喏道:“拜揖!客人打多少酒?”宋江道:“我们走
得肚饥。你这里有什么肉卖?”那人道:“只有熟牛肉和浑白酒。”宋江道:
“最好。你先切二斤熟牛肉来,打一角酒来。”那人道:“客人休怪说!我这里
岭上卖酒,只是先交了钱,方才吃酒。”宋江道:“这个何妨。倒是先还了钱吃
酒,我也欢喜。等我先取银子与你。”那人道:“恁地最好。”宋江便去打开包
裹,取出些碎银子。那人立在侧边,偷眼睃着,他包裹沉重,有些油水,心内自
有八分欢喜。接了宋江的银子,便去里面舀一桶酒,切一盘牛肉出来。放下三只
大碗,三只箸,一面筛酒。三个人一头吃,一面口里说道:“如今江湖上歹人多
有,万千好汉着了道儿的。酒肉里下了蒙汗药,麻翻了,劫了财物。人肉把来做
馒头馅子。我只是不信,那里有这话!”那卖酒的人笑道:“你三个说了,不要
吃我这酒和肉。里面都有了麻药。”宋江笑道:“这个大哥瞧见我们说着麻药,
便来取笑。”两个公人道:“大哥,热吃一碗也好。”那人道:“你们要热吃,
我便将去汤来。那人烫了将来,筛做三碗。正是饥渴之中,酒肉到口,如何不吃。
三人各吃了一碗下去。只见两个公人瞪了双眼,口角边流下涎水来。你揪我扯,
望后便倒。宋江跳起来道:“你两个怎地吃得三碗便恁醉了?”向前来扶他,不
觉自家也头晕眼花,扑地倒了。光着眼,都面面厮觑,麻木了动惮不得。酒店里
那人道:“惭愧!好几日没买卖。今日天送这三头行货来与我。”先把宋江倒拖
了入去山岩边人肉作房里,放在剥人凳上。又来把这两个公人也拖了入去。那人
再来,却把包裹行李,都提在后屋内。解开看时,都是金银。那人自道:“我开
了许多年酒店,不曾遇着这等一个囚徒。量这等一个罪人,怎地有许多财物?却
不是从天降下,赐与我的。”
那人看罢包裹,却再包了,且去门前望几个火家归来开剥。立在门前,看了
一回,不见一个男女归来。只见岭下这边,三个人奔上岭来。那人恰认得,慌忙
迎接道:“大哥,那里去来?”那三个内一个大汉应道:“我们特地上岭来接一
个人。料道是来的程途日期了。我每日出来,只在岭下等候不见到。正不知在那
里担阁了?”那人道:“大哥,却是等谁?”那大汉道:“等个奢遮的好男子。”
那人问道:“什么奢遮的好男子?”那大汉答道:“你敢也闻他的大名。便是济
州郓城县宋押司宋江。”那人道:“莫不是江湖上说的山东及时雨宋公明?”那
大汉道:“正是此人。”那人又问道:“他却因甚打这里过?”那大汉道:“我
本不知。近日有个相识从济州来,说道:‘郓城县宋押司宋江,不知为什么事发
在州府,断配江州牢城。’我料想他必从这里过来。别处又无路过去。他在郓城
县时,我尚且要去和他厮会。今次正从这里经过,如何不结识他。因此在岭下连
日等候。接了他四五日,并不见有一个囚徒过来。我今日同这两个兄弟,信步铎
上岭,来你这里买碗酒吃。就望你一望。近日你店里买卖如何?”那人道:“不
瞒大哥说,这几个月里好生没买卖。今日谢天地,捉得三个行货,又有些东西。”
那大汉慌忙问道:“三个什样人?”那人道:“两个公人,和一个罪人。”那汉
失惊道:“这囚徒莫不是黑矮肥胖的人?”那人应道:“真个不十分长大,面貌
紫棠色。”那大汉连忙问道:“不曾动手么?”那人答道:“方才抱进作房去,
等火家未回,不曾开剥。”那大汉道:“等我认他一认。”
当下四个入进山岩边人肉作房里,只见剥人凳上,挺着宋江和两个公人,颠
倒头放在地下。那大汉看见宋江,却又不认得,相他脸上金印,又不分晓,没可
寻思处。猛想起道:“且取公人的包裹来,我看他公文便知。”那人道:“说得
是。”便去房里取过公人的包裹打开,见了一锭大银,尚有若干散碎银两。解开
文书袋来,看了差批,众人只叫得惭愧。那大汉便道:“天使令我今日上岭来。
早是不曾动手!争些儿误了我哥哥性命!”正是:
冤雠还报难回避,机会遭逢莫远图。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大汉便叫那人快讨解药来,“先救起我哥哥。”那人也慌了,连忙调了解
药,便和那大汉去作房里先开了枷,扶将起来。把这解药灌将下去。四个人将宋
江扛出前面客位里。那大汉扶住着,渐渐醒来。光着眼看了众人,立在面前,又
不认得。只见那大汉教两个兄弟扶住了宋江,纳头便拜。宋江问道:“是谁?我
不是梦中么?”只见卖酒的那人,也拜。宋江答礼道:“两位大哥请起。这里正
是那里?不敢动问二位高姓?”那大汉道:“小弟姓李名俊,祖贯卢州人氏,专
在扬子江中撑船,稍公为生,能识水性,人都呼小弟做混江龙李俊便是。这个卖
酒的,是此间揭阳岭人,只靠做私商道路,入尽呼他做催命判官李立。这两个兄
弟,是此间浔阳江边人,专贩私盐来这里货卖。却是投奔李浚家安身;大江中伏
和水,驾得船,是弟兄两个:一个叫出洞蛟童威,一个叫做翻江蜃童猛。”两个
也拜了宋江四拜。宋江问道:“却才麻翻了宋江,如何却知我姓名?”李俊道:
“弟有个相识,近日做买卖,从济州回来,说道哥哥大名,为事发在江州牢城来。
李俊未得拜识尊颜,往常思念,只要去贵县拜识哥哥。只为缘分浅薄,不能勾去。
今闻仁兄来江州,必从这里经过。小弟连连在岭下等接仁兄,五七日了不见来。
今日无心,天幸使令李俊同两个弟兄上岭来,就买杯酒吃。遇见李立,说将起来。
因此小弟大惊,慌忙去作房里看了,却又不认得哥哥。猛可思量起来,取讨公文
看了,才知道是哥哥。不敢拜问仁兄:闻知在郓城县做押司,不知为何事配来江
州?”宋江把这杀了阎婆惜,直至石勇村店寄书,回家事发,今次配来江州,备
细说了一遍。四人称叹不已。李立道:“哥哥何不只在此间住了,休上江州牢城
去受苦?”宋江答道:“梁山泊苦死相留,我尚兀自不肯住,恐怕连累家中老父。
此间如何住得。”李俊道:“哥哥义士,必不肯胡行。你快救起那两个公人来。”
李立连忙叫了火家,已都归来了。便把公人扛出前面客位里来,把解药灌将下去,
救得两个公人起来。面面厮觑,你看我,我看你,都对宋江说道:“此间店里恁
么好酒,我们又吃不多,便恁醉了!记着他家,我们回来,还在这里买吃。”众
人听了都笑。
当晚李立置酒管待众人,在家里过了一夜。次日。又安排了酒食管待了,送
出包裹,还了宋江并两个公人。当时相别了。宋江自和李俊、童威、童猛、两个
公人下岭来。迳到李俊家歇下。致备酒食,殷勤相待,结拜宋江为兄,留住家里。
过了数日,宋江要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银两赍发两个公人。宋江再带上行枷,
收拾了包裹行李,辞别李俊、童威、童猛,离了揭阳岭下,取路望江州来。
三个人行了半日,早是未牌时分,行到一个去处。只见人烟辏集,市井喧哗。
正来到市镇上,只见那里一夥人围住着看。宋江分开人丛,也挨入去看时,却原
是一个使枪棒卖膏药的。宋江和两个公人立住了脚,看他使了一回枪棒。那教头
放下了手中枪棒,又使了一回拳。宋江喝采道:“好枪棒拳脚!”那人却拿起一
个盘子来,口里开呵道:“小人远方来的人,投贵地特来就事。虽无惊人的本事,
全靠恩官作成。远处夸称,近方卖弄。如要筋重膏,当下取赎。如不用膏药,可
烦赐些银两铜钱,赍发咱家,休教空过了盘子。”那教头盘子掠了一遭,没一个
出钱与他。那汉又道:“看官高抬贵手!”又掠了一遭,众人都白着眼看,又没
一个出钱赏他。宋江见他惶恐,掠了两遭,没人出钱,便叫公人取出五两银子来。
宋江叫道:“教头,我是个犯罪的人,没甚与你。这与五两白银,权表薄意,休
嫌轻微。”那汉子得了这五两白银,托在手里,便收呵道:“恁地一个有名的揭
阳镇上,没一个晓事的好汉,抬举咱家!难得这位恩官,本身见自为事在官,又
是过往此间,颠倒赍发五两白银!正是:‘当年却笑郑元和,只向青楼买笑歌。
惯使不论家豪富,风流不在着衣多。’这五两银子,强似别的五十两。自家拜揖,
愿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传扬。”宋江答道:“教师,量这些东西,直得
几多,不须致谢。”
正说之间,只见人丛里一条大汉,分开人众,抢近前来。大喝道:“兀那厮
是什么鸟汉!那里来的囚徒,敢来灭俺揭阳镇上威风?教头这厮,寻里学得这些
枪棒,来我这里逞强?俺已都分付了众人,不许赍发他,如何敢来出尖?”搦着
双拳,来打宋江。不因此起处相争,有分教:浔阳江上,聚数筹搅海苍龙的好汉;
梁山泊中,添一夥巴山猛虎的英雄。直教:杀人路口人头滚,聚义场中热血流。
毕竟来打宋江的是什么样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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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2: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七回 没遮拦追赶及时雨 船火儿夜闹浔阳江


诗曰:
壮士当场展艺能,虎驰熊扑实堪惊。
人逢喜事精神爽,花藉阳和发育荣。
江上不来生李俊,牢城难免宋公明。
谁知颠沛存亡际,翻使洪涛纵巨鲸。
话说当下宋江不合将五两银子,赍发了那个教师,只见这揭阳镇上众人丛中,
钻过这条大汉,握起双拳来打宋江。众人看那大汉时,怎生模样?但见:
花盖膀双龙捧项,锦包肚二鬼争环。
浔阳岸英雄豪杰,但到处便没遮拦。
那大汉睁着眼喝道:“这厮那里学得这些鸟枪棒,来俺这揭阳镇上逞强。我
已分付了众人休采他,你这厮如何卖弄有钱,把银子赏他,灭俺揭阳镇上的威风!”
宋江应道:“我自赏他银两,却干你甚事!”那大汉揪住宋江喝道:“你这贼配
军敢回我话!”宋江说道:“做甚么不敢回你话?”那大汉提起双拳,匹脸打来。
宋江躲个过,那大汉又赶入一步来。宋江却待要和他放对,只见那个使枪棒的教
头,从人背后赶将来,一只手揪地大汉头巾,一只手提住腰胯,望那大汉肋骨上
只一兜,浪跄一交,颠翻在地。那大汉却待挣紥起来,又被这教头只一脚踢翻了。
两个公人劝住教头。那大汉从地下扒将起来,看了宋江和教头说道:“使得使不
得!教你两个不耍慌!”一直望南去了。
宋江且请问教头高姓,何处人氏。教头答道:“小人祖贯河南洛阳人氏,姓
薛名永。祖父是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为因恶了同僚,不得升用。子孙靠使枪
棒卖药度日。江湖上但呼小人病大虫薛永。不敢拜问恩官高姓大名。”宋江道:
“小可姓宋名江,祖贯郓城县人氏。”薛永道:“莫非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
宋江道:“小可便是。何足道哉!”薛永听罢,便拜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
胜似闻名。”宋江连忙扶住道:“少叙三杯如何?”薛永道:“好,正要拜识尊
颜,小人无门得遇兄长。”慌忙收拾起枪棒和药囊,同宋江便往邻近酒肆内去吃
酒。只见酒家说道:“酒肉自有,只是不敢卖与你们吃。”宋江问道:“缘何不
卖与我们吃?”酒家道:“却才和你们厮打的大汉,已使人分付了。若是卖与你
们吃时,把我这店子都打得粉碎。我这里却是不敢恶他。这人是此间揭阳镇上一
霸,谁敢不听他说!”宋江道:“既然恁地,我们去休。那厮必然要来寻闹。”
薛永道:“小人也去店里算了房钱还他,一两日间也来江州相会。兄长先行。”
宋江又取一二十两银子与了薛永,别辞了自去。宋江只得自和两个公人,也离了
酒店,又自去一处吃酒。其店家说道:“小郎已自都分付了,我们如何敢卖与你
们吃!你枉走,干自费力不济事。他尽着人分付了。”宋江和两个公人,都则声
不得。连连走了几家,都是一般话说。三个来到市稍尽头,见了几家打火小客店,
正待要去投宿,却被他那里不肯相容。宋江问时,都道:“他已着小郎连连分付
去了,不许安着你们三个。”当下宋江见不是话头,三个便拽开脚步,望大路上
走。看看见一轮红日低坠,天色昏晚。但见:
暮烟迷远岫,寒雾琐长空。群星拱皓月争辉,绿水共青山斗碧。疏林古寺,
数声钟韵悠扬。小浦渔舟,几点残灯明灭。枝上子规啼夜月,园中粉蝶宿花丛。
宋江和两个公人,见天色晚了,心里越慌。三个商量道:“没来由看使枪棒,
恶了这厮!如今闪得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却是投那里去宿是好?”只见远远地
小路上,望见隔林深处,射出灯光来。宋江见了道:“兀那里灯火明处,必有人
家。遮莫怎地陪个小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公人看了道:“这灯光处,又
不在正路上。”宋江道:“没奈何,虽然不在正路上,明日多行三二里,却打甚
么不紧。”三个人当时落路来。行不到二里多路,林子背后,闪出一座大庄院来。
宋江看那庄院时,但见:
前临村坞,后倚高冈。数行杨柳绿含烟,百顷桑麻青带雨。高陇上牛羊成阵,
芳塘中鹅鸭成群。正是:家有稻粱鸡犬饱,架多书籍子孙贤。
当晚宋江和两个公人来到庄院前敲门。庄客听得,出来开门道:“你是甚人,
黄昏夜半来敲门打户?”宋江陪着小心答道:“小人是个犯罪配送江州的人。今
日错过了宿头,无处安歇,欲求贵庄借宿一宵,来早依例拜纳房金。”庄客道:
“既是恁地,你且在这里少待,等我入去报知庄主太公,可容即歇。”庄客入去
通报了,复翻身出来说道:“太公相请。”宋江和两个公人到里面草堂上,参见
了庄主太公。太公分付教庄客领去门房里安歇,就与他们些晚饭吃。庄客听了,
引去门首草房下,点起一碗灯,教三个歇定了,取三分饭食羹汤菜蔬,教他三个
吃了。庄客收了碗碟,自入里面去。两个公人道:“押司,这里又无外人,一发
除了行枷,快活睡一夜,明日早行。”宋江道:“说得是。”当时依允,去了行
枷,和两个公人去房外净手。看见星光满天,又见打麦场边屋后,是一条村僻小
路。宋江看在眼里。三个净了手,入进房里,关上门去睡。宋江和两个公人说道:
“也难得这个庄主太公,留俺们歇这一夜。”正说间,听得庄里有人点火把,来
打麦场上,一到处照看。宋江在门缝里张时,见是太公引着三个庄客,把火一到
处照看。宋江对公人道:“这太公和我父亲一般,件件都要自来照管。这早晚也
未曾去睡,一地里亲自点看。”
正说之间,只听得外面有人叫开庄门。庄客连忙来开了门,放入五七个人来。
为头的手里拿着朴刀,背后的都拿着稻义棍棒。火把光下,宋江张看时,“那个
提朴刀的,正是在揭阳镇上要打我们的那汉。”宋江又听得那太公问道:“小郎,
你那里去来?和什人厮打?日晚了,拖枪拽棒!”那大汉道:“阿爹不知,哥哥
在家里么?”太公道:“你哥哥吃得醉了,去睡在后面亭子上。”那汉道:“我
自去叫他起来,我和他赶人。”太公道:“你又和谁合口?叫起哥哥来时,他却
不肯干休,又是杀人放火。你且对我说这缘故。”那汉道:“阿爹你不知。今日
镇上一个使枪棒卖药的汉子,叵耐那厮不先来见我弟兄两个,便去镇上撇呵卖药,
教使枪棒。被我都分付了镇上的人,分文不要与他赏钱。不知那里走出一个囚徒
来,那厮好汉出尖,把五两银子赏他,减俺揭阳镇上威风。我正要打那厮,堪恨
那卖药的脑揪翻我打了一顿,又踢了我一脚,至今腰里还疼。我已教人四下里分
付了酒店、客店,不许着这厮们吃酒安歇。先教那厮三个今夜没存身处。随后吃
我叫了赌房里一夥人,赶将去客店里,拿得那卖药的来,尽气力打了一顿。如今
把来吊在都头家里。明日送去江边,捆做一块,抛在江里,出那口鸟气。却只赶
这两个公人押的囚徒不着。前面又没客店,竟不知投那里去宿了?我如今叫起哥
哥来,分投赶去,捉拿这厮。”太公道:“我儿,休恁地短命相!他自有银子赏
那卖药的,却干你甚事。你去打他做什么?可知道着他打了,也不曾伤重,快依
我口,便罢休。教哥哥得知你吃人打了,他肯干罢?又是去害人性命!你依我说,
且去房里睡了。半夜三更,莫去敲门打户,激恼村坊。你也积些阴德。”那汉不
顾太公说,拿着朴刀,迳入庄内去了。太公随后也赶入去。
宋江听罢,对公人说道:“这般不巧的事,怎生是好!却又撞在他家投宿。
我们只宜走了好。倘或这厮得知,必然吃他害了性命。便是太公不肯说破,庄客
如何敢瞒,难以遮盖。”两个公人都道:“说的是。事不宜迟,及早快走。”宋
江道:“我们休从大路出去,掇开屋后一堵壁子出去。”两个公人挑了包裹,宋
江自提了行枷,便从房里挖开屋后一堵壁子,三个人便趁星月之下,望林木深处,
小路上,只顾走。正是慌不择路。走了一个更次,望见前面满目芦花,一派大江,
滔滔浪滚,正是来到当阳江边。有诗为证:
撞入天罗地网来,宋江时蹇实堪哀。
才离黑煞凶神难,又遇丧门白虎灾。
只听得背后大叫:“贼配军休走!”火把乱明,吹风胡哨赶将来。宋江只叫
得苦道:“上苍救一救则个!”三人躲在芦苇丛中望后面时,那火把渐近。三人
心里越慌,脚高步低,在芦苇里撞。前面一看,不到天尽头,早到地尽处。定目
一观,看见大江拦截,侧边又是条阔港。宋江仰天叹道:“早知如此的苦,悔莫
先知,只在梁山泊也罢!谁想直断送在这时,丧了残生!”
后面的正吹风胡哨赶来,前面又被大江阻当。宋江正在危急之际,只见芦苇
丛中,悄悄地忽然摇出一只船来。宋江见了,便叫:“稍公,且把船来救我们三
个,俺与你十两银子。”那稍公在船上问道:“你三个是什么人,却走在这里来?”
宋江道:“背后有强人打劫,我们一昧地撞在这里。你快把船来渡我们,我与你
些银两。”那稍公听得多与银两,把船便放拢来到岸边。三个连忙跳上船去。一
个公人便把包裹丢下舱里,一个公人便将水火棍捵开了船。那稍公一头搭上橹,
一面听着包裹落舱有些好响声,心里暗喜欢。把橹一摇,那只小船早荡在江心里
去。岸上那夥赶来的人,早赶到滩头,有十数个火把,为头两个大汉,各挺着一
条朴刀,随从有二十余人,各执枪棒,口里叫道:“你那稍公,快摇船拢来!”
宋江和两个公人做一块儿伏在船舱里,说道:“稍公,却是不要拢船。我们自多
与你些银子相谢。”那稍公点头,只不应岸上的人,把船望上水咿咿哑哑摇将去。
那岸上这夥人大喝道:“你那稍公不摇拢船来,教你都死!”那稍公冷笑几声,
也不应。岸上那夥人又叫道:“你是那个稍公?直恁大胆,不摇拢来!”那稍公
冷笑应道:“老爷叫做张稍公,你不要咬我鸟!”火把丛中,那个长汉说道:
“元来是张大哥。你见我弟兄两个么?”那稍公应道:“我又不瞎,做什么不见
你?”那长汉道:“你既见我时,且摇拢来,和你说话。”那稍公道:“有话明
朝来说。趁船的要去得紧。”那长汉道:“我弟兄两个,正要捉这趁船的三个人。”
那稍公道:“趁船的三个,都是我家亲眷,衣食父母,请他归去吃碗板刀面了来。”
那长汉道:“你且摇拢来,和你商量。”那稍公又道:“我的衣饭,倒摇拢来把
与你,到乐意!”那长汉道:“张大哥,不是这般说。我弟兄只要捉这囚徒。你
且拢来。”那稍公一头摇橹,一面说道:“我自好几日接得这个主顾,却是不摇
拢来,倒吃你接了去。你两个只得休怪。改日相见。”宋江在船舱里,悄悄的和
两个公人说:“也难得这个稍公,救了我们三个性命,又与他分说。不要忘了他
恩德!却不是幸得这只船来,渡了我们!”
却说那稍公摇开船去,离得江岸远了。三个人在舱里望岸上时,火把也自去
芦苇中明亮。宋江道:“惭愧。正是好人相逢恶人远离。一得脱了这场灾难。”
只见那稍公摇着橹,口里唱起湖州歌来。唱道:
“老爷生长在江边,不怕官司不怕天。
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
宋江和两个公人听了这首歌,都酥软了。宋江又想道:“他是唱耍。”三个
正在舱里议论未了,只见那稍公放下橹,说道:“你这个撮鸟!两个公人,平日
最会诈害做私商的人,今夜却撞在老爷手里。你三个却是要吃板刀面,却是要吃
馄饨?”宋江道:“家长休要取笑。怎地唤做板刀面?怎地是馄饨?”那稍公睁
着眼道:“老爷和你耍什鸟!若还要吃板刀面时,俺有一把泼风也似快刀在这艎
板底下。我不消三刀五刀,我只一刀一个,都剁你三个人下水去。你若要吃馄饨
时,你三个快脱了衣裳,都赤条条地跳下江里自死。”宋江听罢,扯定两个公人
说道:“却是苦也!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梢公喝道:“你三个
好好商量,快回我话。”宋江答道:“稍公不知,我们也是没奈何犯下了罪,迭
配江州的人。你如何可怜见,饶了我三个!”那稍公喝道:“你说什么闲话?饶
你三个!我半个也不饶!你老爷唤做有名的狗脸张爹爹。来也不认得爷,去也不
认得娘。你便都闭了鸟嘴,快下水里去。”宋江又求告道:“我们都把包裹内金
银财帛衣服等项,尽数与你,只饶了我三人性命。”那稍公便去舶板底下,摸出
那把明晃晃板刀来,大喝道:“你三个要怎地?”宋江仰天叹道:“为因我不敬
天地,不孝父母,犯下罪责,连累了你两个。”那两个公人也扯住宋江道:“押
司,罢,罢!我们三个一处死休!”那稍公又喝道:“你三个好好快脱了衣裳,
便跳下江里去。跳便跳,不跳时,老爷便剁下水里去!”
宋江和那两个公人,抱做一块,恰待要跳水,只见江面上咿咿哑哑橹声响。
宋江探头看时,一只快船,飞也似从上水头摇将下来。船上有三个人。一条大汉
手里横着托义,立在船头上。稍头两个后生,摇着两把快橹。星光之下,早到面
前。那船头上横义的大汉便喝道:“前面是什么稍公,敢在当港行事!船里货物,
见者有分。”这船稍公回头看了,慌忙应道:“原来却是李大哥。我只道是谁来?
大哥又去做买卖?只是不曾带挈兄弟。”大汉道:“是张大哥。你在这里又弄这
一手?船里什么行货?有些油水么?”稍公答道:“教你得知好笑。我这几日没
道路,又赌输了,没一文。正在沙滩上闷坐。岸上一夥人赶这三头行货来我船里,
却是鸟两人公人,解一个黑矮囚徒,正不知是那里人。他说道:“迭配江州来的。”
却又项上不带行枷。赶来的岸上那夥人,却是镇上穆家哥儿两个,定要讨他。我
见有些油水吃,我不还他。”船上那大汉道:“咄!莫不是我哥哥宋公明?”宋
江中得声音厮熟,便舱里叫道:“船上好汉是谁,救宋江则个!”那大汉失惊道:
“真个是我哥哥!早不做出来!”宋江钻出船上来看时,星光明亮,那立在船头
上的大汉,不是别人。正是:
家住浔阳江浦上,最称杰英雄。眉浓眼大面皮红,髭须垂铁线,语话若铜钟。
凛凛身躯长八尺,能挥利剑霜锋,冲波跃浪立奇功。庐州生李俊,绰号混江龙。
那船头上立的大汉,正是混江龙李俊。背后船稍上两个摇橹的,一个是出洞
蛟童威,一个是翻江蜃童猛。这李俊听得是宋公明,便跳过船来,口里叫苦道:
“哥哥惊恐!若是小弟来得迟了些个,误了仁兄性命。今日天使李俊在家,坐立
不安,棹船出来,江里赶些私盐。不想又遇着哥哥在此受难!”那稍公呆了半晌,
做声不得。方才问道:“李大哥,这黑汉便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李俊道:
“可知是哩。”那稍公便拜道:“我那爷!你何不早通个大名,省得着我做出歹
事来,争些儿伤了仁兄?”宋江问李俊道:“这个好汉是谁?高姓何名?”李俊
道:“哥哥不知,这个好汉,却是小弟结义的兄弟,原是小孤山下人氏,姓张名
横,绰号舡火儿。专在此浔阳江做这件稳善的道路。”宋江和两个公人都笑起来。
当时两只船并着,摇奔滩边来,缆了船。舱里扶宋江并两个公人上岸。李俊又与
张横说道:“兄弟,我常和你说,天下义士,只除非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今
日你可仔细认着。”张横扑翻身,又在沙滩上拜道:“望哥哥恕兄弟罪过!”宋
江看那张横时,但见:
七尺身躯三角眼,黄髯赤发红睛,浔阳江上有声名。冲波如水怪,跃浪似飞
鲸。恶水狂风都不惧,蛟龙见处魂惊,天差列宿害生灵。小孤山下住,船火号张
横。
那稍公船火儿张横拜罢,问道:“义士哥哥为何事配来此间?”李俊便把宋
江犯罪的事说了。“今来迭配江州。”张横听了说道:“好教哥哥得知:小弟一
母所生的亲弟兄两个,长的便是小弟,我有个兄弟,却又了得。浑身雪练也似一
身白肉,没得四五十里水面,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水里行一似一根白条。更兼
一身好武艺。因此人起他一个诨名,唤做浪里白跳张顺。当初我弟兄两个,只在
扬子江边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宋江道:“愿闻则个。”张横道:“我弟兄两
个,但赌输了时,我便先驾一只渡船,在江边净处做私渡。有那一等客人,贪省
贯伯钱的,又要快,便来下我船。等船里都坐满了,却教兄弟张顺,也扮做单身
客人,背着一个大包,也来趁船。我把船摇到半江里,歇了橹,抛了钉,插一把
板刀,却讨船钱。本合五百足钱一个人,我便定要他三贯。却先问兄弟讨起。教
他假意不肯还我。我便把他来起手。一手揪住他头,一手提定腰胯,扑咚地撺下
江里。排头儿定要三贯。一个个都惊得呆了。把出来不迭。都敛得足了,却送他
到僻净处上岸。我那兄弟自从水底下走过对岸。等没了人,却与兄弟分钱去赌。
那时我两个,只靠这件道路过日。”宋江道:“可知江边多有主顾来寻你私渡。”
李俊等都笑起来。张横又道:“如今我弟兄两个,都改了业。我便只在这浔阳江
里做些私商。兄弟张顺,他却如今自在江州做卖鱼牙子。如今哥哥去时,小弟寄
一封书去。只是不识字,写不得。”李俊道:“我们都去村里,央个门馆先生来
写。”留下童威、童猛看了船。
三个跟了李俊、张横。五个人投村里来。走不过半里路,看见火把还在岸上
明亮。张横说道:“他弟兄两个还未归去。”李俊道:“你说兀谁弟兄两个?”
张横道:“便是镇上那穆家哥儿两个。”李俊道:“一发叫他两个来,拜见哥哥。”
宋江连忙说道:“使不得!他两个赶着要捉我。”李俊道:“仁兄放心。他弟兄
不知是哥哥。他亦是我们一路人。”李俊用手一招,胡哨了一声。只见火把人伴
都飞奔将来面前。看见李俊、张横都恭奉着宋江做一处说话,那弟兄二人大惊道:
“二位大哥却如何与这三人厮熟?”李俊大笑道:“你道他兀谁?”那二人道:
“便是不认得。只见他在镇上出银两赏那使枪棒的,灭俺镇上威风,正待要捉他。”
李俊道:“他便是我日常和你们说的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公明哥哥!你两个还
不快拜?”那弟兄两个,撇了朴刀,扑番身便拜道:“闻名火矣!不期今日方得
相会。却才什是冒渎,犯伤了哥哥,望乞怜恕罪!”宋江扶起二位道:“壮士,
愿求大名。”李俊便道:“这弟兄两个富户,是此间人,姓穆名弘,绰号没遮拦,
兄弟穆春,唤做小遮拦。是揭阳镇上一霸。我这里有三霸。哥哥不知,一发说与
哥哥知道。揭阳岭上岭下,便是小弟和李立一霸。揭阳镇上,是他弟兄两个一霸。
浔阳江边做私商的,却是张横、张顺两个一霸。以此谓之三霸。”宋江答道:
“我们如何省得。既然都是自家弟兄情分,望乞放还了薛永。”穆弘笑道:“便
是使枪棒的那厮?哥哥放心,随即便教兄弟穆春去取来还哥哥。们且请仁兄到敝
庄伏礼请罪。”李俊说道:“最好,最好。便到你庄上去。”
穆弘叫庄客着两个去看了舡只,就请童威、童猛一同都到庄上去相会。一面
又着人去庄上报知,置办酒食,杀羊宰猪,整理筵宴。一行众人,等了童威、童
猛,一同取路投庄上来。却好五更天气,都到庄里。请出穆太公来相见了。就草
堂上分宾主坐下。宋江看那穆弘时,端的好表人物。但见:
面似银盆身似玉,头圆眼细眉单,威风凛凛逼人寒。灵官离斗府,佑圣下天
关。武艺高强心胆大,阵前不肯空还,攻城野战夺旗幡。穆弘真壮士,人号没遮
拦。
宋江与穆太公对坐说话。未久,天色明朗。穆春已取到病大虫薛永进来,一
处相会了。穆弘安排筵席,管待宋江等众位饮宴。当日众人在席上,所说各自经
过的许多事务。至晚,都留在庄上宿歇。次日,宋江要行。穆弘那里肯放,把众
人都留庄上,陪侍宋江去镇上闲玩,观看揭阳市村景一遭。又住了三日,宋江怕
违了限次,坚意要行。穆弘并众人苦留不住。当日做个送路筵席。次日早起来,
宋江作别穆太公,并众位好汉。临行分付薛永:“且在穆弘处住几时,却来江州,
再得相会。”穆弘道:“哥哥但请放心。我这里自看顾他。”取出一盘金银送与
宋江,又赍发两个公人些银两。临动身,张横在穆弘庄上,央人修了一封家书,
央宋江付与张顺。当时宋江收放包裹内了。一行人都送到浔阳江边。穆弘叫只船
来,取过先头行李下船。众人都在江边,安排行枷,取酒食上船饯行。当下众人
洒泪而别。李俊、张横、穆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一行,都回穆家庄,分
别各自回家,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自和两个公人下舡,投江州来。这稍公非比前番,拽起一帆风篷,
早送到江州上岸,宋江依前带上行枷。两个公人取出文书,挑了行李,直至江州
府前来。正值府尹升厅。原来那江州知府,姓蔡双名得章,是当朝蔡太师蔡京的
第九个儿子,因此江州人叫他做蔡九知府。那人为官贪滥,作事骄奢。为这江州
是个钱粮浩大的去处,抑且人广物盈,因此太师特地教他来做个知府。当时两个
公人当厅下了公文,押宋江投厅下。蔡九知府看见宋江一表非俗,便问道:“你
为何枷上没了本州的封皮?”两个公人告道:“于路上春雨淋漓,却被水湿坏了。”
知府道:“快写个帖来,便送下城外牢城营里去。本府自差公人押解下去。”这
两个公人就送宋江到牢城营内交割。当时江州府公人,赍了文帖,监押宋江并同
公人,出州衙前,来酒店里买酒吃。宋江取三两来银子,与了七州府公人。当讨
了收管,将宋江押送单身房里听候。那公人先去对管营差拨处,替宋江说了方便,
交割讨了收管,自回江州府去了。这两个公人,也交还了宋江包裹行李,千酬万
谢,相辞了入城来。两个自说道:“我们虽是吃了惊恐,却撰得许多银两。”到
州衙府里伺候,讨了回文。两个取路往济州去了。
话里只说宋江又自央浼人情。差拨到单身房里,送了十两银子与他。管营处
又自加倍送银两并人事。营里事的人,并使唤的军健人等,都送些银两与他们买
茶吃。因此,无一个不欢喜宋江。少刻,引到点视厅前,除了行枷,恭见管营。
已得了贿赂,在厅上说道:“这个新配到宋江听着:先皇太祖武德皇帝圣旨事例,
但凡新入流配的人,须先吃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捉去背起来。”宋江告道:
“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时症,至今未曾痊可。”管营道:“这汉端的似有病的。不
见他面黄肌瘦,有些病症。且与他权行寄下这顿棒。此人既是县吏出身,着他本
营抄事房做个抄事。”就时立了文案,便教发去抄事。宋江谢了,去单身房取了
行李,到抄事房安顿了。众囚徒见宋江有面目,都买酒来与他庆贺。次日,宋江
置备酒食,与众人回礼。不时间,又请差拨、牌头递盅。管营处常常送礼物与他。
宋江身边有的是金银财帛,自落的结识他们。住了半月之间,满营里没一个不欢
喜他。
自古道:“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宋江一日与差拨在抄事房吃酒,那
差拨说与宋江道:“贤兄,我前日和你说的那个节级常例人情,如何多日不今已
一旬之上了。他明日下来时,须不好看,连我们也无面目。”宋江道:“这个不
妨。那人要钱不与他。若是差拨哥哥但要时,只顾问宋江取不妨。那节级要时,
一文也没。等他下来,宋江自有话说。”差拨道:“押司,那人那生利害,更兼
手脚了得。倘或有些言语高低,吃了他些羞辱,却道我不与你通知。”宋江道:
“兄长由他。但请放心,小可自有措置。敢是送些与他也不见得。他有个不敢要
我的,也不见得。”正恁的说未了,只见牌头来报道:“节级下在这里了。正在
厅上大发作,骂道:‘新到配军,如何不送常例钱来与我!’”差拨道:“我说
是么?那人自来,连我们都怪。”宋江笑道:“差拨哥哥休罪,不及陪侍,改日
再得作杯。小可且去和他说话。容日再会。”差拨也起身道:“我们不要见他。”
宋江别了差拨,离了抄事房,自来点视厅上,见这节级。那差拨也自去了。
不是宋江来和这人厮见,有分教:江州城里,翻为虎窟狼窝;十字街头,变
作尸山血海。直教:撞破天罗归水浒,掀开地纲上梁山。毕竟宋江来与这个节级
怎么相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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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2: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回 及时雨会神行太保 黑旋风斗浪里白跳


诗曰:
心安茅屋稳,性定菜羹香。
世味薄方好,人情澹最长。
因人成事业,避难遇豪强。
他日梁山泊,高名四海扬。
话说当时宋江别了差拨,出抄事房来,到点视厅上看时,见那节级,掇条凳
子,坐在厅前,高声喝道:“那个是新配到囚徒?”牌头指着宋江道:“这个便
是。”那节级便骂道:“你这矮黑杀才!倚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钱来与我?”
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愿。你如何逼取人财,好小哉相!”两边看的人
听了,倒捏两把汗。那人大怒,喝骂:“贼配军,安敢如此无礼,颠倒说我小哉!
那兜驮的,与我背起来,且打这厮一百讯棍。”两边营里众人,都是和宋江好的。
见说要打他,一哄都走了。只剩得那节级和宋江。那人见众人都散了,肚里越怒,
拿起讯棍,便奔来打宋江。宋江说道:“节级,你要打我,我得何罪?”那人大
喝道:“你这贼配军是我手里行货,轻咳嗽便是罪过!”宋江道:“你便寻我过
失,也不计利害,便不到的该死。”那人怒道:“你说不该死,我要结果你也不
难,只似打杀一个苍蝇。”宋江冷笑道:“我因不送得常例钱便该死时,结识梁
山泊吴学究的,却该怎地?”那人听了这声,慌忙丢了手中讯棍,便问道:“你
说什么?”宋江又答道:“自说那结识军师吴学究的,你问我怎地?”那人慌了
手脚,拖住宋江问道:“足下高姓?你正是谁?那里得这话来?”宋江笑道:
“小可便是山东郓城县宋江。”那人听了大惊,连忙作揖,说道:“原来兄长正
是及时雨宋公明。”宋江道:“何足挂齿。”那人便道:“兄长,此间不间说话
处,未敢下拜。同往城里叙怀。请兄长便行。”宋江道:“好。节级少待,容宋
江锁了房门便来。”
宋江慌忙到房里,取了吴用的书,自带了银两出来。锁上房门,分付牌头看
管。便和那人离了牢城营内,奔入江州城里来。去一个临街酒肆中楼上坐下。那
人问道:“兄长何处见吴学究来?”宋江怀中取出书来,递与那人。那人拆开看
了封皮,从头读了,藏在袖内。起身望着宋江便拜。宋江慌忙答礼道:“适间言
语冲撞,休怪,休怪!”那人道:“小弟只听得说有个姓宋的发下牢城营里来。
往常时,但是发来的配军,常例送银五两。今番已经十数日不见送来。今日是个
闲暇日头,因此下来取讨。不想却是仁兄。恰才在营内,甚是言语冒渎了哥哥,
万望恕罪。”宋江道:“差拨亦曾常对小可说起大名。宋江有心要拜识尊颜,又
不知足下住处,亦无因入城。特地只等尊兄下来,要与足下相会一面。以此耽误
日久。不是为这五两银子不舍得送来,只想尊兄必是自来,故意延挨。今日幸得
相见,以慰平生之愿。”
说话的,那人是谁?便是吴学究所荐的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院长戴宗。那时
故宋时金陵一路,节级都称呼家长;湖南一路,节级都称呼做院长。原来这戴院
长有一等惊人的道术,但出路时,赍书飞报紧急军情事,把两个甲马拴在两只腿
上,作起神行法来,一日能行五百里。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便一日能行八百里。
因此人都称做神行太保戴宗。更看他生的如何?但见:
面阔唇方神眼突,瘦长清秀身材,皂纱巾畔翠花开。黄旗书冷字,红事映宣
牌。两只脚行千里路,罗衫常惹尘埃,程途八百去还来。神行真太保,院长戴宗
才。
当下戴院长与宋公明说罢了来情去意。戴宗、宋江,俱各大喜。两个坐在阁
子里,叫那卖酒的过来,安排酒菜肴馔菜蔬来,就酒楼上两个饮酒。宋江诉说一
路上遇见许多好汉,众人相会的事务。戴宗也倾心吐胆,把和这吴学究相交来往
的事,告诉了一遍。两个正说到心腹相爱之处,才饮得两杯酒过,只听楼下喧闹
起来。过卖连忙走入阁子来,对戴宗说道:“这个只除非是院长说得他下。没奈
何烦院长去解拆则个。”戴宗问道:“在楼下作闹的是谁?”过卖道:“便是如
常同院长走的那个唤做铁牛李大哥,在底下寻主人家借钱。”戴宗笑道“又是厮
在下面无礼,我只道是什么人。兄长少坐,我去叫了这厮上来。”戴宗便起身下
去,不多时,引的那个人上楼来。宋江看见了,吃一惊。看那人生得如何?但见:
黑熊般一身粗肉,铁牛似遍体顽皮。交加一字赤黄眉,双眼赤丝乱系。怒发
浑如铁刷,狰狞好似狻猊。天蓬恶杀下云梯。李逵真勇悍,人号铁牛儿。
宋江见了那人,便问戴宗道:“院长,这大哥是谁?”戴宗道:“这个是小
弟身边牢里一个小牢子,姓李名逵。祖贯是沂州沂水县百丈村人氏。本身一个异
名,唤做黑旋风李逵。他乡中都叫他做李铁牛。因为打死了人,逃走出来。虽遇
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还乡。为他酒性不好,多人惧他。能使两把板斧,及
会拳棒。见今在此牢里勾当。”李逵看着宋江,问戴宗道:“哥哥,这黑汉子是
谁?”戴宗对宋江笑:“押司,你看这厮恁么粗卤,全不识些体面!”李逵便道:
“我问大哥,怎地是粗卤?”戴宗道:“兄弟,你便问请‘这位官人是谁’便好。
你倒却说‘这黑汉子是谁’。这不是粗卤,却是什么?我且与你说知。这位仁兄,
便是闲常你要去投奔他的义士哥哥。”李逵道:“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戴
宗喝道:“咄!你这厮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
等几时!”李逵道:“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乌!节
级哥哥不要瞒我拜了,你却笑我!”宋江便道:“我正是山东黑宋江。”李逵拍
手叫道:“我那爷!你可不早说些个,也教铁牛欢喜!”扑翻身躯便拜。宋江因
忙答礼,说道:“壮士大哥请坐。”戴宗道:“兄弟,你便来我边坐了吃酒。”
李逵道:“不奈烦小盏吃,换个大碗来筛。”宋江便问道:“却才大哥为何在楼
下发怒?”李逵道:“我有一锭大银,解了十两小银使用了,却问这主人家那借
十两银子去赎那大银出来,便还他。自要些使用。叵耐这鸟主人不肯借与我。却
待要和那厮放对,打得他家粉碎,却被大哥叫了我上来。”宋江道:“只用十两
银子去取,再要利钱么?”李逵道:“利钱已有在这里了,只要十两本钱去讨。”
宋江听罢,便去身边取出一个十两银子,把与李逵,说道:“大哥,你将赎来用
度。”戴宗要阻当时,宋江已把出来了。李逵接得银子,便道:“却是好也!两
位哥哥只在这里等我一等。赎了银子,便来送还,就和宋哥哥去城外吃碗酒。”
宋江道:“且坐一坐,吃几碗了去。”李逵道:“我去了便来。”推开帘子,下
楼去了。戴宗道:“兄长休借这银与他便好。却才小弟正欲要阻,兄长把在他手
里了。”宋江道:“却是为何?尊兄说这话!”戴宗道:“这厮虽是耿直,只是
贪酒好赌。他却几时有一锭大银解了!兄长吃他赚漏了这个银去。他慌忙出门,
必是去赌。若还赢得时,便有的送来还哥哥。若是输了时,那里讨这十两银来拜
还兄长。戴宗面上须不好看。”宋江笑道:“院长尊兄,何必见外。量这些银两,
何足挂齿。由他去赌输了罢。若要用时,再送些与他使。我看这人倒是个忠直汉
子。”戴宗道:“这厮本事自有,只是心粗胆大不好。在江州牢里,但吃醉了时,
却不奈何罪人,只要打一般强的牢子。我也被他连累得苦。专一路见不平,好打
强的人。以此江州满城人都怕他。”有诗为证:
天性由来太恶粗,江州人号李凶徒。
他时大展屠龙手,始识人中大丈夫。
宋江道:“俺们再饮两杯,却去城外闲玩一遭。”戴宗道:“小弟也正忘了,
和兄长去看江景则个。”宋江道:“小可也要看江州的景致。如此最好。”
且不说两个再饮酒,只说李逵得了这个银子,寻思道:“难得宋江哥哥,又
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两银子。果然仗义疏财,名不虚传。如今来到这里,却
恨我这几日赌输了,没一文做好汉请他。如今得他这十两银子,且将去赌一赌。
倘或赢得几贯钱来,请他一请也好看。”当时李逵慌忙跑出城外小张乙赌房里来,
便去场上,将这十两银子撇在地下,叫道:“把头钱过来我博。”那小张乙得知
李逵从来赌直,便道:“大哥,且歇这一博,下来便是你博。”李逵道:“我要
先赌这一博。”小张乙道:“你便傍猜也好。”李逵道:“我不傍猜,只要博这
一博。五两银子做一注。”有那一般赌的,却待要博,被李逵匹手夺过头钱来,
便叫道:“我博兀谁?”小张乙道:“便博我五两银子。”李逵叫一声,疙瘩地
博一个叉。小张乙便拿了银子过来。李逵叫道:“我的银子是十两。”小张乙道:
“你再博我五两,快,便还了你这锭银子。”李逵又拿起头钱,叫声:“快!”
疙瘩的又博个叉。小张乙笑道:“我教你休抢头钱,且歇一博,不听我口。如今
一连博了两个叉。”李逵道:“我这银子是别人的。”小张乙道:“遮莫是谁的,
也不济事了。你既输了,却说什么!”李逵道:“没奈何且借我一借。明日便送
来还你。”小张乙道:“说什么闲话!自古赌钱场上无父子。你明明地输了,如
何倒来革争!”李逵把布衫拽起在前面,口里喝道:“你们还我也不还?”小张
乙道:“李大哥,你闲常最赌的直。今日如何恁么没出豁?”李逵也不答应他,
便就地下掳了银子,又抢了别人赌的十来两银子,都搂在布衫兜里,睁起双眼说
道:“老爷闲常赌直,今日权且不直一遍。”小张乙急待向前夺时,被李逵一指
一交。十二三个赌博的,一发齐上,要夺那银子。被李逵指东打西,指南打北。
李逵把这夥人打得没地躲处,便出到门前。把门的问道:“大郎那里去?”被李
逵提在一边,一脚踢开了门便走。那夥人随后赶将出来,都只在门前叫道:“李
大哥,你恁地没道理,都抢了我们众人的银子去!”只在门前叫喊,没一个敢近
前来讨。
李逵正走之时,只见背后一人赶上来,扳住肩臂喝道:“你这厮如何却抢虏
别人财物?”李逵口里应道:“干你鸟事!”回过脸来看时,却是戴宗。背后立
着宋江。李逵见了,惶恐满面,便道:“哥哥休怪!铁牛闲常只是赌直。今日不
想输了哥哥的银子,又没得些钱来相请哥哥,喉急了,下时做出这些不直来。”
宋江听了,大笑道:“贤弟,但要银子使用,只顾来问我讨。今日既是明明地输
与他了,快把来还他。”李逵只得从布衫兜里取出来,都递在宋江手里。宋江便
叫过小张乙前来,都付与他。小张乙接过来,说:“二位官人在上,小人只拿了
自己的。这十两原银,虽是李大哥两博输与小人,如今小人情愿不要他的,省的
记了冤仇。”宋江道:“你只顾将去,不要记怀。”小张乙那里肯。宋江使道:
“他不曾打伤了你们么?”小张乙道:“讨头的,拾钱的,和那把门的,都被他
打倒在里面。”宋江道:“既是恁的,就与他众人做将息钱。兄弟自不敢来了。
我自着他去。”小张乙收了银子,拜谢了回去。宋江道:“我们和李大哥吃一杯
去。”戴宗道:“前面靠江有那琵琶亭酒馆,是唐朝白乐天古迹。我们去亭上酌
三盅,就观江景。”有诗为证:
白傅高风世莫加,画船秋水听琵琶。
欲舒老眼求陈迹,孤鹜齐飞带落霞。
宋江道:“可于城中买些肴馔之物将去。”戴宗道:“不用,如今那亭上有
人在里面卖酒。”宋江道:“恁地时却好。”当时三人便望琵琶亭上来。到得亭
子上看时,一边靠着浔阳江,一边是店主人家房屋。琵琶亭上,有十数付座头。
戴宗便拣一付干净座头,让宋江坐了头位。戴宗坐在对席。肩下便是李逵。三个
坐定,便叫酒保铺下菜蔬果品海鲜按酒之类。酒保取过两樽玉壶春酒,此是江州
有名的上色好酒,开了泥头。宋江纵目一观,看那江上景致时,端的是景致非常。
但见:
云外遥山耸翠,江边远水翻银。隐隐沙汀,飞起几行鸥鹭。悠悠别浦,撑回
数只渔舟。红蓼滩头,白发公垂钩下钓。黄芦岸口,青髻童牧犊骑牛。翻翻雪浪
拍长空,拂拂凉风吹水面。紫霄峰上接穹苍,琵琶亭畔临江岸。四围空阔,八面
玲珑。栏杆影浸玻璃,窗外光浮玉璧。昔日乐天声价重,当年司马泪痕多。
当时三人坐下,李逵便道:“酒把大碗来筛。不奈烦小盏价吃。”戴宗喝道:
“兄弟好村!你不要做声,只顾吃酒便了。”宋江分付酒保道:“我两个面前放
两只盏子,这位大哥面前,放个大碗。”酒保应了下去,取只碗来,放在李逵面
前。一面筛酒,一面铺下肴馔。李逵笑道:“真个好个宋哥哥,人说不差了!便
知我兄弟的性格!结拜得这位哥哥,也不枉了!”
酒保斟酒,连筛了五七遍。宋江因见了这两人,心中欢喜,吃了几盅,忽然
心里想要鱼辣汤吃。便问戴宗道:“这里有好鲜鱼么?”戴宗笑道:“兄长,你
不风满江都是渔船?此间正是鱼米之乡,如何没有鲜鱼?宋江道:“得些辣鱼汤
醒酒最好。”戴宗便唤酒保,教造三分加辣点红白鱼汤来。顷刻造了汤来。宋江
看见道:“美食不如美器。难是个酒肆之中,端的好整齐器皿。”拿起箸来,相
劝戴宗、李逵吃。自也吃了些鱼,呷了几口汤汁。李逵也不使箸,便把手去碗里
捞起鱼来,和骨头都嚼吃了。宋江看见,忍笑不住。再呷了两口汁,便放下箸不
吃了。戴宗道:“兄长,已定这鱼腌了,不中仁兄吃。”宋江道:“便是不才酒
后,只爱口鲜鱼汤吃。这个鱼真是不什好。”戴宗应道:“便是小弟也吃不得,
是吃的不中吃。”李逵嚼了自碗里鱼,便道:“两位哥哥都不吃,我替你们吃了。”
便伸手去宋江碗里捞将过来吃了,又去戴宗碗里也捞过来吃了。滴滴点点,淋一
桌子汁水。宋江见李逵把三碗鱼汤和骨头都嚼吃了,便叫酒保来分付道:“我这
大哥,想是肚饥。你可去大块肉切二斤来与他吃。少刻一发算钱还你。”酒保道:
“小人这里只卖羊肉,却没牛肉。要肥羊尽有。”李逵听了,便把鱼汁劈脸泼将
去,淋那酒保一身。戴宗喝道:“你又做什么!”李逵应道:“叵耐这厮无礼,
欺负我只吃牛肉,不卖羊肉与我吃。”酒保道:“小人问一声,也不多话。”宋
江道:“你去,只顾切来。我自还钱。”酒保忍气吞声,去切了二斤羊肉,做一
盘将来,放在桌子上。李逵见了,也不谦让,大把家挝来,只顾吃。拈指间,把
这二斤羊肉都吃了。宋江看了道:“壮哉,真好汉也!”李逵道:“这宋大哥使
知我的鸟意,吃肉不强似吃鱼!”
戴宗叫酒保来问道:“却才鱼汤家生甚是整齐,鱼却腌了不中吃。别有什好
鲜鱼时,另造些辣汤来与我这位官人醒酒。”酒保答道:“不敢瞒院长说,这鱼
端是昨夜的。今日的活鱼,还在船内,等鱼牙主人不来,未曾敢卖动,因此未有
好鲜鱼。”李逵跳起来道:“我自去讨两尾活鱼来与哥哥吃。”戴宗道:“你休
去,只酒保去回几尾来便了。”李逵道:“船上打鱼的,不敢不与我,直得什么!”
戴宗拦当不住,李逵一直去了。戴宗对宋江说道:“兄长休怪,小弟引这等人来
相会,全没些个体面,羞辱杀人!”宋江道:“他生性是恁的,如何教他改得!
我到敬他真实不假。”两个自在琵琶亭上笑语说话取乐。诗曰:
湓江烟景出尘寰,江上峰峦拥髻鬟。
明月琵琶人不见,黄芦苦竹暮潮还。
却说李逵走到江边看时,见那渔船一字排着,约有八九十只,都缠系在绿杨
树下。船上渔人,有斜枕着船稍睡的,有在船头上结纲的,也有在水里洗浴的。
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一轮红日,将及沉西,不见主人来开舱卖鱼。李逵走到船
边,喝一声道:“你们船上活鱼,把两尾来与我。”那渔人应道:“我们等不见
渔牙主人来,不敢开舱。你看那行贩都在岸上坐地。”李逵道:“等什么鸟主人!
先把两尾鱼来与我。”那人又答道:“纸也未曾烧,如何敢开舱?那里先拿鱼与
你!”李逵见他众人不肯拿鱼,便跳上一只舡去。渔人那里拦当得住。李逵不省
得船上的事,只顾便把竹笆篾篾一拔。渔人在岸上只叫昨:“罢了!”李逵伸手
去舶板底下一绞摸时,那里有一个鱼在里面。原来那大江里渔船,船尾开半截大
孔,放江水出入,养着活鱼,却把竹笆拦住。以此船舱里活水往来,养放活鱼。
因此江州有好鲜鱼。这李逵不省得,倒先把竹笆篾提起了,将那一舱活鱼都走了。
李逵又跳过那边船上,去拔那竹篾。那七八十渔人,都奔上舡,把竹篙来打李逵。
李逵大怒,焦燥起来,便脱下布衫,里面单单系着一条棋子布捎儿。见那乱竹篙
打来,两只手一驾,早抢了五六条在手里。一似扭葱般都扭断了。渔人看见,尽
吃一惊,却都去解了缆,把船撑开去了。李逵忿怒,赤条条地拿两截折竹篙,上
岸来赶打行贩,都乱纷纷地挑了担走。
正热闹里,只见一个人从小路里走出来。众人看见,叫道:“主人来了。这
黑大汉在此抢鱼,都赶了渔船。”那人道:“什么黑大汉,敢如此无礼!”众人
把手指道:“那厮兀自在岸边寻人厮打。”那人抢将过去,喝道:“你这厮吃了
豹子心,大虫胆,也不敢来搅乱老爷的道路!”李逵看那人时,六尺五六身材,
三十二三年纪,三柳掩口黑髯,头上里顶青纱万字巾,掩映着穿心红一点{髟角}
儿,上穿一领白布衫,腰系一条绢搭膊,下面青白袅脚多耳麻鞋,手里提条行秤。
那人正来卖鱼,见了李逵在那里横七竖八打人,便把秤递与行贩接了,赶上前来
大喝道:“你这厮要打谁?”李逵也不回话,输过竹篙,却望那人便打。那人抢
入去,早夺了竹篙。李逵便一把揪住那人头发,那人便奔他下三面,要跌李逵。
怎敌得李逵水牛般气力,直推将开去,不能勾拢身。那人便望肋下躅得几拳。李
逵那里着在意里。那人又飞起脚来踢。被李逵直把头按将下去,提起铁锤大小拳
头,去那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那人怎生挣紥。
李逵正打哩,一个人在背后匹腰抱住,一个人便来帮住手,喝道:“使不得!
使不得!”李逵回头看时,却是宋江、戴宗。李逵便放了手。那人略得脱身,一
道烟走了。戴宗埋冤李逵道:“我教你休来讨鱼。又在这里和人厮打。倘或一拳
打死了人,你不去偿命坐牢”李逵应道:“你怕我连累你,我自打死了一个,我
自去承当。”宋江便道:“兄弟休要论口,坏了义气。拿了布衫,且去吃酒。”
李逵向那柳树根头拾起布衫,搭在膊上,跟了宋江、戴宗便走。行不得十数步,
只听的背后有人叫骂道:“黑杀才,今番来和你见个输赢!”李逵回转头来看时,
便是那人脱得赤条条地,匾紥起一条水裈儿,露出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头上除
了巾帻,显出那个穿心一点红俏{髟角}儿来。在江边独自一个,把竹篙撑着一只
渔船赶将来。口里大骂道:“千刀万剐的黑杀才!老爷怕你的不算好汉!走的不
是好男子!”李逵听了大怒,吼了一声,撇了布衫,抢转身来。那人便把舡略拢
来,辏在岸边。一手把竹篙点定了船,口里大骂着。李逵也骂:“好汉便上岸来!”
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撩拨得李逵火起,托地跳在船上。说时迟,那时快,
那人只要诱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望岸边一点,只脚一蹬,那只渔船一似狂风飘
败叶,箭也似投江心里去了。李逵虽然也识得水,却不什高。当时慌了手脚。那
人也不叫骂,撇了竹篙,叫声:“你来!今番和你定要见个输赢!”便把李逵胳
膊拿住,口里说道:“且不和你厮打,先教你吃些水。”两只脚把船只一晃,船
底朝天,英雄落水。两个好汉,扑桶地都翻筋斗撞下江里去。宋江、戴宗急赶至
岸边,那只船已翻在江里。两个只在岸上叫苦。江岸边早拥上三五伯人在柳阴树
下看。都道:“这黑大汉今番却着道儿。便挣紥得性命,也吃了一肚皮水。”宋
江、戴宗在岸边看时,只见江面开处,那人把李逵提将起来,又淹将下去。两个
正在江心里面,清波碧浪中间,一个显浑身黑肉,一个露遍体霜肤。两个打做一
团,绞做一块。江岸上那三五伯人贪看,没一个不喝采。论这两个好汉时,但见:
一个是沂水县成精异物,一个是小孤山作怪妖魔。这个似酥团结就肌肤,那
个如炭屑辏成皮肉。一个是色依壬癸,一个体按庚辛。那个如三冬瑞雪重铺,这
个似半夜阴云轻罩。一个是马灵官白蛇托化,一个是赵元帅黑虎投胎。这个似万
万锤打就银人,那个如千千火炼成铁汉。一个是五台山银牙白象,一个是九曲河
铁甲老龙。这个如布漆罗汉显神通,那个似玉碾金刚施勇猛。一个盘旋良久,汗
浪遍体迸真珠。一个揪扯多时,水浸浑身倾墨汁。那个学华光藏教主,向碧波深
处现形骸。这个相黑煞天神,在雪浪堆中呈面目。正是玉龙搅暗天边日,黑鬼掀
开水底天。
当时宋江、戴宗看见李逵被那人在水里揪扯,浸得眼白,又提起来,又纳下
去,何止淹了数十遭。宋江见李逵吃亏,便叫戴宗央人去救。戴宗问众人道:
“这白大汉是谁?”有认得的说道:“这个好汉,便是本处卖鱼主人,唤做张顺。”
宋江听得,猛省道:“莫不是绰号浪里白跳的张顺?”众人道:“正是,正是!”
宋江对戴宗说道:“我有他哥哥张横的家书在营里。”戴宗听了,便向岸边高声
叫道:“张二哥不要动手,有你令兄张横家书在此。这黑大汉是俺们兄弟,你且
饶了他,上岸来说话。”张顺在江心里见是戴宗叫他,却也如常认得,便放了李
逵几分,早到岸边,扒上岸来,看着戴宗,唱个喏道:“院长休怪小人无礼!”
戴宗道:“足下可看我面,且去救了我这兄弟上来,却教你相会一个人。”张顺
再跳下水里,赴将开去。李逵正在江里探头探脑,假挣紥氵父水。张顺早氵父到
分际,带住了李逵一只手,自把两条腿踏着水浪,如行平地。那水浸不过他肚皮,
腌着脐下,摆了一只手,直托李逵上岸来。江边看的人,竹喝采。宋江看得呆了。
半晌,张顺、李逵都到岸上,各自扒将起来。戴宗见李逵喘做一团,口里只吐白
水。戴宗道:“且都请你们到琵琶亭上说话。”
张顺讨了布衫穿着。李逵也穿了布衫。四个人再到琵琶亭上来坐下。戴宗便
对张顺道:“二哥,你认得我么?”张顺道:“小人自识得院长。只是无缘,不
曾拜会。”戴宗指着李逵问张顺道:“足下日常曾认得他么?今日倒冲撞了你。”
张顺道:“小人如何不认的李大哥。只是不曾交手。”李逵道:“你也淹得我勾
了。”张顺道:“你也打得好了。”李逵道:“恁么便和你两折过了。”戴宗道:
“你两个今番却做个至交的弟兄。常言道:‘不打不成相识。’。”李逵道:
“你中处休撞着我。”张顺道:“我只在水里等你便了。”四人都笑起来。大家
唱个无礼喏。戴宗指着宋江对张顺道:“二哥,你曾认得这位兄长么?”张顺看
了道:“小人却不认得。这里亦不曾见。”李逵跳起身来道:“这哥哥便是黑宋
江。”张顺道:“莫非是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戴宗道:“正是公明哥哥。”
张顺纳头便拜道:“久闻大名,不想今日得会。多听的江湖上来往的人,说兄长
清德,扶危济困,仗义疏财。”宋江答道:“量小可何足道哉!前日来时,揭阳
岭下混江龙李俊家里,住了几日。后在浔阳江上,因穆弘相会,得遇令兄张横,
修了一封家书,寄来与足下。放在营内,不曾带得来。今日便和戴院长并李大哥
来这里琵琶亭吃三杯,就观江景。宋江偶然酒后思量些鲜鱼汤醒酒,怎当的他定
要来讨鱼。我两个阻他不住。只听得江岸上发喊热闹。叫酒保看时,说道:‘是
黑大汉和人厮打。’我两个急急走来解劝。不想却与壮士相会。今日得遇三位,
岂非天幸。且请同坐,菜酌三杯。”再唤酒保,重整盅盘,再备肴馔。张顺道:
“既然哥哥要好鲜鱼吃,兄弟去取几尾来。”宋江道:“最好。依例纳钱。”张
顺道:“既然得遇仁兄,事非偶然。兄长何故见外,如此说钱!”李逵道:“我
和你去讨。”戴宗喝道:“又来了!你还吃的水不快活!”张顺笑将起来,绾了
李逵手说道:“我今番和你去讨鱼,看别人怎地。”两个下琵琶亭来,到得江边。
张顺略哨一声,只见江面上渔船都撑拢来到岸边。张顺问道:“那个船里有金色
鲤鱼来。张顺选了四尾大的,把柳条穿了。先教李逵将来亭上整理。张顺自点了
行贩,分付小牙子去把秤卖鱼。张顺却自来琵琶亭上陪侍宋江。宋江谢道:“何
须许多,但见一尾,也十分勾了。”张顺答道:“些小微物,保足挂齿。兄长食
不了时,将回行馆做下饭。”两个序齿,李逵年长,坐了第三位,张顺坐第四位。
再叫酒保讨两樽玉壶春上色酒来,并些海鲜按酒果品之类。四人正饮酒间,张顺
分付酒保,把一尾鱼做辣汤,用酒蒸一尾,教酒保切鲙。四人饮酒中间,各叙胸
中之事。正说得入耳,只见一个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纱衣,来到根前,深深
的道了四个万福。宋江看了那个女子时,生的如何?但见:
冰肌玉骨,粉面酥胸。杏脸桃腮,酝酿出十分春色。柳眉星眼,妆点就一段
精神。花月仪容,蕙兰情性。心地里百伶百俐,身材儿不短不长。声如莺啭乔林,
体似燕穿新柳。正是:春睡海棠唏晓露,一枝芍药醉春风。
那女娘道罢万福,顿开喉音便唱。李逵正待要卖弄胸中许多豪杰的事务,却
被他唱起来一搅,三个且都听唱,打断了他话头。李逵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跳起身来,把两个指头,去那女娘子额上一点。那女子大叫一声,蓦然倒地。众
人近前看时,只见那女娘子桃腮似土,檀口无言。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举。
那酒店主人一发向前拦住四人,要去经官告理。正是:只因一念错,现出百般形。
且看这女子性命如何?古云:“好句有情怜夜月,落花无语怨东风。”毕竟宋江
等四人在酒店里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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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2: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回 浔阳楼宋江吟反诗 梁山泊戴宗传假信


诗曰:
闲来乘兴入江楼,渺渺烟波接素秋。呼酒谩浇千古恨,吟诗欲泻百重愁。
赝书不遂英雄志,失脚翻成狴犴囚。搔动梁山诸义士,一齐云拥闹江州。
话说当下李逵,把指头纳倒了那女娘。酒店主人拦住说道:“四位官人,如
何是好?”主人心慌,便叫酒保、过卖,都向前来救他。就地下把水喷噀,看
看苏醒。扶将起来看时,额角上抹脱了一片油皮,因此那女子晕昏倒了。救得醒
来,千好万好。他的爹娘听得说是黑旋风,先自惊得呆了半晌,那里敢说一言。
看那女子,已自说得话了。娘母取个手帕,自与他包了头,收拾了钗环。宋江见
他有不愿经官的意思,便唤那老妇人问道:“你姓什么?那里人家?如今待要怎
地?”那妇人道:“不瞒官人说,老身夫妻两口儿,姓宋,原是京师人。只有这
个女儿,小字玉莲。因为家窘,他爹自教得他几曲儿,胡乱叫他来这琵琶亭上卖
唱养口。为他性急,不看头势,不管官人说话,只顾便唱。今日这哥哥失手伤了
女儿些个,终不成经官动词,连累官人。”宋江见他说得本分,又且同姓,宋江
便道:“你着什人跟我到营里,我与你二十两银子,将息女儿,日后嫁个良人,
免在这里卖唱。”那夫妻两口儿便拜谢道:“怎敢指望许多!但得三五两也十分
足矣。”宋江道:“我说一句是一句,并不会说谎。你便叫你老儿自跟我去讨与
他。”那夫妻二人拜谢道:“深感官人救济。”
戴宗埋冤李逵道:“你这厮要便与人合口,又教哥哥坏了许多银子。”李逵
道:“只指头略擦得一擦,他自倒了。不曾见这般鸟女子,恁地娇嫩。你便在我
脸上打一百拳也不妨。”宋江等众人都笑起来。张顺便叫酒保去说:“这席酒钱,
我自还他。”酒保听得道:“不妨,不妨,只顾去。”宋江那里肯,便道:“兄
弟,我劝二位来吃酒,倒要你还钱,于礼不当。”张顺苦死要还,说道:“难得
哥哥会面。仁兄在山东时,小弟哥儿两个,也兀自要来投奔哥哥。今日天幸,得
识尊颜,权表薄意,非足为礼。”戴宗道:“公明兄长,既然是张二哥相敬之心,
仁兄曲允。”宋江道:“这等却不好看。既然兄弟还了,改日却另置杯复礼。”
张顺大喜,就将了两尾鲤鱼,和戴宗、李逵,带了这个宋老儿,都送宋江,离了
琵琶亭,来到营里。五人都进抄事房里坐下。宋江先取两锭小银二十两,与了宋
老儿。那老儿拜谢了去。不在话下。天色已晚,张顺送了鱼,宋江取出张横书,
付与张顺,相别去了。戴宗、李逵也自作别赶入城去了。
只说宋江把一尾鱼送与管营,留一尾自吃。宋江因见鱼鲜,贪爱爽口,多吃
了些。至夜四更,肚里绞肠刮肚价疼。天明时,一连泻了二十来遭,昏晖倒了,
睡在房中。宋江为人最好,营里众人,都来煮粥烧汤,看觑伏侍他。次日,张顺
因见宋江爱鱼吃,又将得好金色大鲤鱼两尾送来,就谢宋江寄书之义。却见宋江
破腹泻倒在床。众囚徒都在房里看视。红顺见了,要请医人调治。宋江道:“自
贪口腹,吃了些鲜鱼,苦无甚深伤,只坏了肚腹。你只与我赎一贴止泻六和汤来
吃,便好了。”叫张顺把这两尾鱼,一尾送与王管营,一尾送与赵差拨。张顺送
了鱼,就赎了一贴六和汤药来,与宋江了,自回去。不在话下。营内自有众人煎
药伏侍。次日,却见戴宗、李逵,备了酒肉,迳来抄事房看望宋江。只见宋江暴
病才可,吃不得酒肉。两个自在房面前吃了。直至日晚,相别去了。亦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自在营中将息了五七日,觉得身体没事,病症已痊,思量要入城中
去寻戴宗。又过了一日,不见他一个来。次日早饭罢,辰牌前后,揣了些银子,
锁上房门,离了营里,信步出街来,迳走入城,去州衙前左边,寻问戴院长家。
有人说道:“他又无老小,只止本身,只在城隍庙间壁观音庵里歇。”宋江听了,
寻访直到那里,已自锁了门出去了。却又来寻问黑旋风李逵时,多人说道:“他
是个没头神,又无住处,只在牢里安身。没地里的巡检,东边歇两日,西边歪几
时,正不知他那里是住处。”宋江又寻问卖鱼牙子张顺时,亦有人说道:“他自
在城外村里住。便是卖鱼时,也只在城外江边。只除非讨赊钱入城来。”宋江听
罢,又寻出城来,直要问到那里,独自一个,闷闷不已。信步再出城外来。看见
那一派江景非常,观之不足。正行到一座酒楼前过。仰面看时,傍边坚着一根望
竿,悬挂着一个青布酒旆子,上写道:“浔阳江正库”,雕檐外一面牌额,上有
苏东坡大书:“浔阳楼”三字。宋江看了,便道:“我在郓城县时,只听得说江
州好座浔阳楼,原来却在这里。我虽独自一个在此,不可错过。何不且上楼去,
自己看玩一遭。”宋江来到楼前看时,只见门边朱红华表柱上,两面白粉牌,各
有五个大字,写道:“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宋江便上楼来,去靠江占一
座阁子里坐了。凭阑举目看时,端的好座酒楼。但见: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阑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吹笙品笛,尽都
是公子王孙。执盏擎壶,摆列着歌姬舞女。消磨醉眼,倚青天万叠云山,勾惹吟
魂,翻瑞雪一江烟水。白苹渡口,时闻渔父鸣榔。红蓼滩头,每见钓翁击楫。楼
畔绿槐啼野鸟,门前翠柳系花骢。
宋江看罢浔阳楼,喝采不已;。凭阑坐下。酒保上楼来,唱了个喏,下了帘
子,请问道:“官人还是要待客,只是自消遣?”宋江道:“要待两位客人,未
见来。你且先取一尊好酒,果品肉食,只顾卖来。鱼便不要。”酒保听了,便下
楼去。少时,一托盘把上楼来,一樽蓝桥风月美酒,摆下菜蔬时新果品按酒,列
几般肥羊、嫩鸡、酿鹅、精肉,尽使朱红盘碟。宋江看了,心中暗喜。自夸道:
“这般整齐肴馔,济楚器皿,端的是好个江州。我虽是犯罪远流到此,却也看了
些真山真水。我那里虽有几座名山古迹,却无此等景致。”独自一个,一杯两盏,
倚阑畅饮,不觉沉醉。猛然蓦上心来,思想道:“我生在山东,长在郓城,学吏
出身,结识了多少江湖上人,虽留得一个虚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功又
不就,倒被文了双颊,配来在这里。我家乡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见!”不觉
酒涌上来,潸然泪下。临风触目,感恨伤怀。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词调,便唤酒
保,索借笔砚。起身观玩,见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题咏。宋江寻思道:“何不就
书于此?倘若他日身荣,再来经过,重亲一番,以记岁月,想今日之苦。”乘其
酒兴,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去那白粉壁上,挥毫便写道: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雠,血染浔阳江口。”
宋江写罢,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饮了数杯酒,不觉欢喜,自狂荡起来,
手舞足蹈,又拿起笔来,去那西江月后,再写下四句诗,道是: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宋江写罢诗,又去后面大书五字道:“郓城宋江作。”写罢,掷笔在卓上,
又自歌了一回。再饮过数杯酒,不觉沉醉,力不胜酒。便唤酒保计算了,取些银
子算还,多的都赏了酒保。拂袖下楼来。浪浪沧沧,取路回营里来。开了房门,
便倒在床上。一觉直睡到五更。酒醒时,全然不记得昨日在浔阳江楼上题诗一节。
当日害酒,自在房里睡卧,不在话下。
且说这江州对岸有个去处,唤做无为军,却是个野去处。城中有个在闲通判,
姓黄,双名文炳。这人虽读经书,却是阿谀谄佞之徒,心地匾窄,只要嫉贤姑能。
胜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专在乡里害人。闻知这蔡九知府是当朝蔡太师儿
子,每每来浸润他,时常过江来谒访知府,指望他引荐出职,再欲做官。也是宋
江命运合当受苦,撞了这个对头。当日这黄文炳在私家闲坐,无可消遣,带了两
个仆人,买了些时新礼物只,自家一只快船,渡过江来,迳去府里探望蔡九知府。
恰恨撞着府里公宴,不敢进去。却再回船边来归去,不期那只船,仆人已缆在浔
阳楼下。黄文炳因见天气暄热,且去楼上闲玩一回。信步入酒库里来,看了一遭。
转到酒楼上,凭栏消遣,观见壁上题咏甚多,说道:“前人诗词,也有作得好的,
亦有歪谈乱道的。”黄文炳看了冷笑。正看到宋江题西江月词并所吟四句诗,大
惊道:“这个不是反诗!谁写在此?后面却书道‘郓城宋江作’五个大字。”黄
文炳再读道:“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冷笑道:“这人自负不浅。”
又读道:“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黄文炳道:“那厮也是个不依本
分的人。”又读:“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黄文炳道:“也不是个高
尚其志的人。看来只是个配军。”又读道:“他年若得报冤雠,血染浔阳江口。”
黄文炳道:“这厮报雠兀谁,却要在此间报雠!量你是个配军,做得甚用!”又
读诗道:“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黄文炳道:“这两句兀自可恕。”
又读道:“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黄文炳摇着头道:“这厮无礼!
他却要赛过黄巢!不谋反待怎地!”看了“郓城宋江作”,黄文炳道:“我也多
曾闻这个名字。那人多管是个小吏。”便唤酒保来问道:“作这两篇诗词,端的
是何人题下在此?”酒保道:“夜来一个人独自吃了一瓶酒,醉后疏狂,写在这
里。”文炳道:“约莫什么样人?”酒保道:“面颊上有两行金印,多管是牢城
营内人。生得黑矮肥胖。”黄文炳道:“是了。”就借笔砚,取幅纸来抄了,藏
在身边。分付酒保休要刮去了。
黄文炳下楼,自去船中歇了一夜。次日饭后,仆人挑了盒仗,一迳又到府前。
正值知府退堂在衙内,使人入去报复。多样时,蔡九知府遣人出来,邀请在后堂。
蔡九知府却出来与黄文炳叙罢寒温已毕,送了礼物,分宾主坐下。黄文炳禀说道:
“文炳夜来渡江,到府拜望。闻知公宴,不敢擅入。今日重复拜见恩相。”蔡九
知府道:“通判乃是心腹之交,迳入来同坐何妨。下官有失迎邪。”左右执事人
献茶。茶罢,黄文炳道:“相公在上,不敢拜问,不知近日尊府太师恩相,曾使
人来否?”知府道:“前日才有书来。”黄文炳道:“不敢动问,京师近日有何
新闻?”知府道:“家尊写来书上分付道,近日太史院司天监奏道:“‘夜观天
象,罡星照临吴楚分野之地。’敢有作耗之人,随即体察剿除。嘱付下官,紧守
地方。更兼街市小儿谣言四句道:‘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
乱在山东。”因此特写封家书来,教下官提备。”黄文炳寻思了半晌,笑道:
“恩相,事非偶然也。”黄文炳袖中取出所抄之诗,呈与知府道:“不想却在于
此处!”蔡九知府看了道:“这个却正是反诗。通判那里得来?”黄文炳道:
“小生夜来不敢进府,回至江边,无可消遣,却去浔阳楼上避热闲玩,观看前人
吟咏。只见白粉壁上新题下这篇。”知府道:“却是何等样人写下?”黄文炳回
道:“相公,上面明题着姓名,道是‘郓城宋江作’。作府道:“这宋江却是什
么人?”黄文炳道:“他分明写,自道:‘不幸刺文双颊,只今配在江州’,眼
见得只是个配军,牢城营犯罪的囚徒。”知府道:“量这个配军,做得什么!”
黄文炳道:“公相不可小觑了他!恰才相公所言,尊府恩相家书说,小儿谣言,
正应在本人身上。”知府道:“何以见得?”黄文炳道:“‘耗国因家木’,耗
散国家钱粮的人,必是家头着个木字,明明是个宋字。第二句:‘刀兵点水工’,
兴起刀兵之人,水边着个工字,明是个江字。这个人姓宋名江,又作下反诗,明
是天数。万民有福。”知府又问道:“何为‘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黄
文炳答道:“或是六六之年,或是六六之数。‘播乱在山东’,今郓城县正是山
东地方。这四句谣言已都应了。”知府又道:“不知此间有这个人么?”黄文炳
回道:“小生夜来问那酒保时,说道:‘这人只是前日写下了去。’这个不难,
只取牢城营文册一查,便见有无。”知府道:“通判高见极明。”便唤从人,叫
库子取过牢城营里文册簿来看。当时从人于库内取至文册。蔡九知府亲自检看,
见后面果有于今五月间新配到囚徒一名,郓城县宋江。黄文炳看了道:“正是应
谣言的人,非同小可。如果迟缓,诚恐走透了消息。可急差人捕获,下在牢里,
却再商议。”知府道:“言之极当。”随即陛厅,叫唤两院押牢节级过来。厅下
戴宗声喏。知府道:“你与我带了做公的人,快下牢成营里捉拿浔阳楼吟反诗的
犯人郓城县宋江来,不可时刻违误。”
戴宗听罢,吃了一惊,心时只叫得苦。随即出府来,点了众节级牢子,都叫:
“各去家里取了各人器械,来我间壁城隍庙里取齐。”戴宗分付了众人,各自归
家去。戴宗却自作起神行法,先来到牢城营里,迳入抄事房。推开门看时,宋江
正在房里。见是戴宗入来,慌忙迎接。便道:“我前日入城来,那里不寻遍。因
贤弟不在,独自无聊,自去浔阳楼上饮了一瓶酒。这两日迷迷不好,正在这里害
酒。”戴宗道:“哥哥,你前日却写下甚言语在楼上?”宋江道:“醉后狂言,
忘记了,谁人记得!”戴宗道:“却才知府唤我当厅发落,叫多带从人,拿捉浔
阳楼上题反诗的犯人郓城县宋江正身赴官。兄弟吃了一惊,先去稳住众做公的,
在城隍庙等候。如今我特来先报知哥哥,却是怎地好!如何解救?”宋江听罢,
挠头不知痒处,只叫得苦!“我今番必是死也。”诗曰:
一首新诗写壮怀,谁知销骨更招灾。
戴宗特地传消息,明炳机先早去来。
戴宗道:“我教仁兄一着解手,未知如何。如今小弟不敢担阁,回去便和人
来捉你。你可披乱了头发,把尿屎泼在地上,就倒在里面,诈作风魔。我和众人
来时,你便口里胡言乱语,只做失心风便好。我自去替你回复知府。”宋江道:
“感谢贤弟指教,万望维持则个。”
戴宗慌忙别了宋江,回到城里,迳来城隍庙,唤了众人做公的,一直奔入牢
城营里来。径喝问了:“那个是新配来的宋江?”牌头引众人到抄事房里,只见
宋江披散头发,倒在尿屎坑里滚。见了戴宗和做公的人来,便说道:“你们是什
么鸟人?”戴宗假意大喝一声:“捉拿这厮!”宋江白着眼;却乱打将来,口里
乱道:“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领十万天兵,来杀你江州人。阎罗大王
做先锋,五道将军做合后。与我一颗金印,重八百余斤。杀你这般鸟人”众做公
的道:“原来是个失心风的汉子。我们拿他去何用?”戴宗道:“说得是。我们
且去回话。要拿时再来。”
众人跟了戴宗,回到州衙里。蔡九知府在厅上专等回报。戴宗和众做公的在
厅下回复知府道:“原来这宋江是个失心风的人,尿屎秽污全不顾,口里胡言乱
语,全无正性。浑身臭粪不可当。因此不敢拿来。”蔡九知府正待要问缘故时,
黄文炳早在屏风背后,转将出来,对知府道:“休信这话!本人作的诗词,写的
笔迹,不是有风症的人。其中有诈。好歹只顾拿来。便走不动,扛也扛将来。”
蔡九知府道:“通判说得是。”便发落戴宗:“你们不拣怎地,只与我拿得来,
在此专等!”戴宗领了钧旨,只叫得苦。再将带了众人,下牢城营里来,对宋江
道:“仁兄,事不谐矣!兄长只得去走一遭。”便把一个大竹箩,扛了宋江,直
抬到江州府里,当厅歇下。知府道:“拿过这厮来!”众做公的把宋江押于阶下。
宋江那里肯跪。睁着眼,见了蔡九知府道:“你是什么鸟人,敢来问我!我是玉
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引十万天兵,来杀你江州人。阎罗大王做先锋,五道将
军做合后。有一颗金印,重八百余斤。你也快躲了我。不时,教你们都死。”蔡
九知府看了,没做理会处。黄文炳又对知府道:“且唤本营差拨并牌头来问,这
人来时有风,近日却才风?若是来时风,便是真症候。若是近日才风,必是诈风。”
知府道:“言之极当。”便差人唤到管营、差拨,问他两个时,那里敢隐瞒。只
得直说道:“这人来时不见有风病。敢只是近日举发此症。”知府听了大怒,唤
过牢子狱卒,把宋江捆翻,一连打上五十下,打得宋江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皮
开肉绽,鲜血淋漓。戴宗看了,只叫得苦!又没做道理救他处。宋江初时也胡言
乱语。次后吃拷打不过,只得招道:“自不合一时酒后,误写反诗,别无主意。”
蔡九知府明取了招状,将一面二十五斤死囚枷枷了,推放大牢里收禁。宋江吃打
得两腿走不动。当厅钉了,直押赴死囚牢里来。却得戴宗一力维持,分付了众小
牢子,都教好觑此人。戴宗自安排饭食,供给宋江,不在话下。诗曰:
江上高楼风景浓,偶因登眺气如虹。
兴狂忽漫题新句,却被拘挛狴犴中。
再说蔡九知府退厅,邀请黄文以后堂,称谢道:“若非通判高明远见,下官
险些儿被这厮瞒过了。”黄文炳又道:“相公在上,此事也不可宜迟。只好急急
修一封书,便差人星夜上京师报与尊府恩相知道。显得相公干了这件国家大事。
就一发禀道,若要活的,便着一辆陷车解上京。如不要活的,恐妨路途走失,就
于本处斩首号令,以除大害,万民称快。便是今上得知,必喜。”蔡九知府道:
“通判所言有理,见得极明。下官即目也要使人回家送礼物去。书上就荐通判之
功。使家尊面奏天子,早早升授富贵城池,去享荣华。”黄文炳拜谢道:“小生
终身,皆托于门下。自当衔环背鞍之报。”黄文炳就撺掇蔡九知府写了家书,印
上图书。黄文炳问道:“公相差那个心腹人去?”知府道:“本州自有个两院节
级,唤做戴宗,会使神行法,一日能行八百里路程,只来早便差此人迳往京师,
只消旬日,可以往回。”黄文炳道:“若得如此之快,最好,最好。”蔡九知府
就后堂置酒管待了黄文炳。次日相辞知府,自回无为军去了。诗曰:
堪恨奸邪用意深,事非干己苦侵寻。
致将忠义囚囹圄,报应终当活剖心。
且说蔡九知府安排两个信笼,打点了金珠宝贝玩好之物,上面都贴了封皮。
次日早辰,唤过戴宗到后堂,嘱付道:“我有这般礼物,一封家书,要送上东京
太师府里去,庆贺我父亲六月十五日生辰。日期将近,只有你能干去得。你休辞
辛苦,可与我星夜去走一遭。讨了回书,便转来。我自重重地赏你。你的程途都
在我心上。我已料着你神行的日期,专等你回报。切不可沿途耽阁,有误事情。”
戴宗听了,不敢不依。只得领了家书信笼,便拜辞了知府,挑回下处安顿了。却
来牢里封宋江说道:“哥哥放心。知府差我上京师去,只旬日之间便回。就太师
府里使些见识,解救哥哥的事。每日饭食,我自分付在李逵身上,委着他安排送
来,不教有缺。仁兄且宽心守奈几日。”宋江道:“望烦贤弟救宋江一命则个。”
戴宗叫过李逵,当面分付道:“你哥哥误题了反诗,在这里吃官司,未知如何。
我如今又吃差往东京去,早晚便回。牢里哥哥饭食,朝暮全靠着你看觑他则个。”
李逵应道:“吟了反诗,打什么鸟紧!万千谋反的,倒做了大官。你自放心东京
去,牢里谁敢奈何他。我好便好,不好,我使老大斧头砍他娘。”戴宗临行,又
嘱付道:“兄弟小心,不要贪酒,失误了哥哥饭食。休得出去噇醉了,饿着哥哥。”
李逵道:“哥哥,你自放心去。若是这等疑忌时,兄弟从今日就断了酒,待你回
来却开。早晚只在牢里伏侍宋江哥哥,有何不可。戴宗听了,大喜道:“兄弟,
若得如此发心坚意;守看哥哥又好。”当日作别自去了。李逵真个不吃酒,早晚
只在牢里伏侍宋江,寸步不离。
不说李逵自看觑宋江,且说戴宗回到下处,换了腿絣护膝八搭麻鞋,穿上
杏黄衫,整了胳膊,腰里插了宣牌,换了巾帻,便袋里藏了书信盘缠,挑上两个
信笼,出到城外。身边取出四个甲马,去两只腿上,每只各拴两个,肩上挑上两
个信笼,口里念起神行法咒语来。怎见得神行法效验?有西江月为证:
彷佛浑如驾雾,依稀好似腾云。如飞两脚荡红尘,越岭登山去紧。顷刻才离
乡镇,片时又过州城。金钱甲马果通神,万里如同眼近。
当日戴宗离了江州,一日行到晚,投客店安歇。解下甲马,取数陌金纸烧送
了。过了一宿,次日早起来,吃了素食,离了客店,又拴上四个甲马,挑起信笼,
放开脚步便行。端的是耳边风雨之声,脚不踮地。路上略吃些素饭、素酒、点心
又走。看看日暮,戴宗早歇了,又投客店宿歇一夜。次日起个五更,赶早凉行。
拴上甲马,挑上信笼又走。约行过了三二百里,巳是已牌时分,不见一个干净酒
店。此时正是六月初旬天气,蒸得汗雨淋漓,满身蒸湿。又怕中了暑气。正饥渴
之际,早望见前面树林侧首一座傍水临湖酒肆。戴宗拈指间走到根前看时,干干
净净,有二十付座头,尽是红油卓凳,一代都是槛窗。戴宗挑着信笼,入到里面,
拣一付稳便座头,歇下信笼,解下腰里搭膊,脱下杏黄衫,喷口水,晾在窗栏上。
戴宗坐下,只见个酒保来问道:“上下,打两角酒?要什么肉食下酒?或鹅猪羊
牛肉?”戴宗道:“酒便不要多,与我做口饭来吃。”酒保又道:“我这里卖酒
卖饭,又有馒头粉汤。”戴宗道:“我却不吃晕腥。有甚素汤下饭?”酒保道:
“加料麻辣熝豆腐如何?”戴宗道:“最好,最好。”酒保去不多时,熝一
碗豆腐,放两碟菜蔬,连筛三大碗酒来。戴宗正饥又渴,一上把酒和豆腐都吃了,
却待讨饭吃。只见天旋地转,头晕眼花,就凳边便倒。酒保叫道:“倒了。”只
见店里走出一个人来。怎生模样?但见:
臂阔腿长腰细,待客一团和气。
梁山作眼英雄,旱地忽律朱贵。
当下朱贵从里面出来,说道:“且把信笼将入去,先搜那厮身边,有甚东西。”
便有火家,去他上搜看。只见便袋里搜出一个纸包,包着一封书。取过来迟与朱
头领。朱贵扯开,却是一封家书。见封皮上面写道:“平安家书,百拜奉上父亲
大人膝下,男蔡德章谨封。”朱贵便拆开从头看了。见上面写道:“见今拿得应
谣言题反诗山东宋江,监收在牢一节,听候施行。”朱贵看罢,惊得呆了,半晌
则声不得。火家正把戴宗扛起来,背入杀人作房里去开剥。只见凳头边溜下胳膊,
上挂着朱红绿漆宣牌。朱贵拿起来看时,上面雕着银字,道是:“江州两院押牢
节级戴宗”。朱贵看了道:“且不要动手。我常听的军师所说,这江州有个神行
太保戴宗,是他至爱相识。莫非正是此人?如何倒送书去害宋江。这一段事,却
又得天幸耽住宋哥哥性命不当死,撞在我手里。你那火家,且与我把解药救醒他
来,问个虚实缘由。”
当时火家把水调了解药,扶起来,灌将下去。须臾之间,只见戴宗舒眉展眼,
便扒起来。却见朱贵拆开家书在手里看。戴宗便叫道:“你是甚人?好大胆!却
把蒙汗药麻翻了我。如今又把太师府书信擅开,拆毁了封皮,却该甚罪!”朱贵
笑道:“这封鸟书打什么不紧!休说拆开了太师府书札,便有利害,俺这里兀自
要和大宋皇帝做个对头的。”戴宗听了大惊,便问道:“足下好汉,你却是谁?
愿求大名。”朱贵答道:“俺这里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梁山泊好汉旱地忽律朱
贵的便是。”戴宗道:“既然是梁山泊头领时,怎地却认得吴学究先生?”朱贵
道:“吴学究是俺大寨里军师,执掌兵权。足下如何认得他?”戴宗道:“他和
小可至爱相识。”朱贵道:“亦闻军师多曾说来。兄长莫非是江州神行太保戴院
长?”戴宗道:“小可便是。”朱贵又问道:“前者宋公明断配江州,经过山寨,
吴军师曾寄一封书与足下。如今却倒去害宋三郎性命?”戴宗又说道:“宋公明
和我又是至爱弟兄,他如今为吟了反诗,救他不得。我如今正要往京师寻门路救
他,我如何肯害他性命!”朱贵道:“你不信,请看蔡九知府的来书。”戴宗看
了,自吃一惊。却把吴学究初寄的书,与宋公明相会的话,并宋江在浔阳楼醉后
误题反诗一事,都将备细说了一遍。朱贵道:“既然如此,请院长亲到山寨里,
与众头领商议良策,可救宋公明性命。”
朱贵慌忙叫备分例酒食,管待了戴宗,便向水亭上觑着对港,放了一枝号箭。
响箭到处,早有小喽罗摇过船来。朱贵便同戴宗带了信笼,下船到金沙滩上岸,
引至大寨。吴用见报,连忙下关迎接。见了戴宗,叙礼道:“间别久矣!今日甚
风吹得到此?且请到大寨里来与众头领相见了。”朱贵说起戴宗来的缘故,如今
宋公明见监在彼。晁盖听得,慌忙请戴院长坐地,备问:“缘何我宋三郎吃官司,
为因什么事起来?”戴宗却把宋江吟反诗的事,一一对晁盖等众人说了。晁盖听
罢大惊,便要起请众头领点了人马下山,去打江州,救取宋三郎上山。吴用谏道:
“哥哥不可造次。江州离此间路远,军马去时,诚恐因而惹祸。打草惊蛇,倒送
宋公明性命。此一段事,不可力敌,只可智取。吴用不才,略施小计,只在戴院
长身上,定要救宋三郎性命。”晁盖道:“愿闻军师妙计。”吴学究道:“如今
察九知府却差院长送书上东京去,讨太师回报。只这封书上,将计就计,写一封
假回书,教院长回去。书上只说教把犯人宋江切不可施刑,便须密切差的当人员
解赴东京,问了详细,定行处决示众,断绝童谣。等他解来此间经过,我这里自
差人下山夺了。此计如何?”晁盖道:“倘若不从这里过时,却不误了大事?”
公孙胜便道:“这个何难。我们自着人去远近探听,遮莫从那里过,务要等着,
好歹夺了。只怕不能勾他解来。”
晁盖道:“好却是好,只是没人会写蔡京笔迹。”吴学究道:“吴用已思量
心里了。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体,是苏东坡,黄鲁直、米元章、蔡太师四家字体。
苏、黄、米、蔡,宋朝四绝。小生会和济州城里一个秀才做相识。那人姓萧名让。
因他会写诸家字体,人都唤他做圣手书生及会使枪弄棒,舞剑轮刀。吴用知他写
得蔡京笔迹。不若央及戴院长,就到他家,赚道泰安州岳庙里要写道碑文,先送
五十两银子在此,作安家之资,便要他来。随后却使人赚了他老小上山,就教本
人入夥,如何?”晁盖道:“书有他写,便好歹也须用使个图书印记。”吴学究
又道:“吴用再有个相识,小生亦思量在肚里了。这人也是中原一绝,见在济州
城居住。本身姓金,双名大坚,开得好石碑文,剔得好图书玉石印记,亦会枪棒
厮打。因为他雕得好玉石,人都称他做玉臂匠。也把五十两银去,就赚他来镌碑
文。到半路上,却也如此行便了。这两个人山寨里亦有用他处。”晁盖道:“妙
哉!”当日且安排筵席,管待戴宗,就晚歇了。
次日早饭罢,烦请戴院长打扮做太保模样,将了一二百两银子,拴上甲马,
便下山,把船渡过金沙滩上岸。拽开脚步,奔到济州来。没两个时辰,早到城里。
寻问圣手书生萧让住处。有人指道:“只在州衙东首文庙前居住。”戴宗迳到门
首,咳嗽一声,问道:“萧先生有么?”只见一个秀才,从里面出来。那人怎生
模样?有诗为证:
青衫鸟帽气棱棱,顷刻龙蛇笔底生。
米蔡苏黄能彷佛,善书圣手有名声。
那萧让出到外面,见了戴宗,却不认得。便问道:“太保何处?有甚见教?”
戴宗施礼罢,说道:“小可是泰安州狱庙里打供太保。今为本庙重修五岳楼,本
州上户,要刻道碑文,特地教小可赍白银五十两,作安家之资,请秀才便那尊步,
同到庙里作文则个。选下了日期,不可迟滞。”萧让道:“小生只会作文及书丹,
别无甚用。如要立碑,还用刊字匠作。”戴宗道:“小可再有五十两白银,就要
请玉臂匠金大坚刻石。拣定了好日,万望二位便那尊步。”萧让得了五十两银子,
便和戴宗同来寻请金大坚。正行过文庙,只见萧让把手指道:“前面那个来的便
是玉臂匠金大坚。”戴宗抬头看时,见那人眉目不凡,姿质秀丽。那人怎生模样?
有诗为证:
凤篆龙章信手生,雕镌印记更分明。
人称玉臂非虚誉,艺苑驰声第一名。
当时萧让唤住金大坚,教与戴宗相见。具说泰安州岳庙里重修五岳楼,众上
户要立道碑文碣石之事。“这太保特地各赍五十两银子,来请我和你两个去。”
金大坚见了银子,心中欢喜。两个邀请戴宗就酒肆中市沽三杯,置些蔬食,管待
了。戴宗就付与金大坚五十两银子,作安家之资。又说道:“阴阳人已拣定了日
期,请二位今日便烦动身。”萧让道:“天气暄热,今日便动身也行不多路。前
面赶不上宿头。只是来日起个五更,挨门出去。”金大坚道:“正是如此说。”
两个都约定了来早起身。各自归家,收拾动用。萧让留戴宗在家宿歇。
次日五更,金大坚持了包里行头,来和萧让、戴宗,三人同行。离了济州城
里,行不过十里多路,戴宗道:“二位先生慢来,不敢催逼。小可先去报知众上
户来接二位。”拽开步数,争先去了。这两个背着些包裹,自慢慢而行。看看走
到未牌时候,约莫也走过了七八十里路,只见前面一声胡哨响,山城坡下跳出一
夥好汉,约有四五十人。当头一个好汉,正是那清风山王矮虎,大喝一声道“你
那两个是什么人?那里去?孩儿们拿这厮取心来吃酒。”萧让告道:“小人两个
是上泰安州刻石镌文的,又没一分财赋,止有几件衣服。”王矮虎喝道:“俺不
要你财赋衣服,只要你两个聪明人的心肝做下酒!”萧让和金大坚焦燥,倚仗各
人胸中本事,便挺着杆棒,迳奔王矮虎。王矮虎也挺朴刀来斗两个。三人各使手
中器械,约战了五七合,王矮虎转身便走。两个却待去赶,听得出上锣声又响,
左边走出云里金刚宋万,右边走出摸着天杜迁,后却是白面郎君郑天寿,各带三
十余人一发上,把萧让、金大坚横拖倒拽,捉投林子里来。
四筹好汉道:“你两个放心,我们奉着晁天王的将令,特来请你二位上山入
夥。”萧让道:“山寨里要我们何用?我两个手无缚鸡之力,只好吃饭。”杜迁
道:“吴军师一来与你相识,二乃知你两个武艺本事,特使戴宗来宅上相请。”
萧让、金大坚都面面厮觑,做声不得。当时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里,相待了分例
酒食,连夜唤船,便送上山来。到得大寨,晁盖、吴用产头领众人,都相见了。
一面安排筵席相待。且说修蔡京回书一事,因请二位上山入夥,共聚大义。两个
听了,都扯住吴学究笑道:“我们在此趋侍不妨,只恨各家都有老小在彼。明日
官司知道,必然坏了。”吴用道:“二位贤弟,不必忧心。天明时,便有分晓。”
当夜只顾吃酒歇了。
次日天明,只见小喽罗报道:“都到了。”吴学究:“便请二位贤弟亲自去
接宝眷。”萧让、金大坚听得,半信半不信。两个下至半山,只见数乘轿子,抬
着两家老小上山来。两个惊得呆了,问其备细。老小说道:“你两个出门之后,
只见这一行人将着轿子来,说家长只在城外客店里,中了暑风,快叫取老小来看
救。出得城时,不容我们下轿,直抬到这里。”两家都一般说。萧让听了,与金
大坚两个,闭口无言。只得死心塌地,再回山寨入伙。
安顿了两家老小,吴学究却请出来,与萧让商议写蔡京体回书,去救宋公明。
金大坚便道:“从来雕得蔡京的诸样图书名讳字号。”当时两个动手完成。安排
了回书,备个筵席,便送戴宗起程。分付了备细书意。戴宗辞了众头领,相别下
山。小喽罗已把船只,渡过金沙滩,送至朱贵酒店里。戴宗取四个甲马,拴在腿
上,作别朱贵,拽开脚步,登程去了。
且说吴用送了戴宗过渡,同众头领再回大寨筵席。正饮酒之间,只见吴学究
叫声苦不知高低。众头领问道:“军师何故叫苦?”吴用便道:“你众人不知。
是我这封书,倒送了戴宗和宋公明性命也。”众头领大惊,连忙问道:“军师,
书上却是怎地差错?”吴学究道:“是我一时只顾其前,不顾其后。书中有个老
大脱卯。”萧让便道:“小生写的字体,和蔡太师字体一般。语句又不曾差了。
请问军师,不知那一处脱卯?”金大坚又道:“小生雕的图书,亦无纤毫差错,
怎地见得有脱卯处?”
吴学究叠两个指头,说出这个差错脱卯处。有分教:众好汉大闹江州城,鼎
沸白龙庙。直教:弓弩丛中逃性命,刀枪林里救英雄。毕竟军师吴学究说出怎生
脱卯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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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2: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回 梁山泊好汉劫法场 白龙庙英雄小聚义


诗曰:
有忠有信天须助,行德行仁后必昌。
九死中间还得活,六阴之下必生阳。
若非吴用施奇计,焉得公明离法场。
古庙英雄欢会处,彩旗金鼓势鹰扬。
话说当时晁盖并众人听了,请问军师道:“这对书如何有脱卯处?”吴用说
道:“早间戴院长将去的回书,是我一时不仔细,见不到处。才使的那个图书,
不是玉筋篆文‘翰林蔡京’四字?只是这个图书,便是教戴宗吃官司。”金大坚
便道:“小弟每每见蔡太师书缄,并他的文章,都是这样图书。今次雕得无纤毫
差错,如何有破绽?”吴学究道:“你众位不知,如今江州蔡九知府,是蔡太师
儿子。如何父写书与儿子,却使个讳字图书?因此差了。是我见不到处。此人到
江州,必被盘诘。问出实情,却是利害。”晁盖道:“快使人去赶唤他回来,别
写如何?”吴学究道:“如何赶得上!他作起神行法来,这早晚已走过五百里了。
只是事不宜迟,我们只得恁地,可救他两个。”晁盖道:“怎生去救?用何良策?”
吴学究便向前与晁盖耳边说道:“这般,这般,如此,如此。主将便可暗传下号
令,与众人知道。只是如此动身,休要误了日期。”众多好汉得了将令,各各拴
束行头,连夜下山,望江州来,不在话下。说话的,如何不说计策出?管教下回
便见。
且说戴宗扣着日期,回到江州,当厅下了回书。蔡九知府见了戴宗如期回来,
好生欢喜。先取酒来赏了三钟,亲自接了回书。便道:“你曾见我太师么?”戴
宗禀道:“小人只住得一夜便回了,不曾得见恩相。”知府拆开封皮,看见前面
说:“信笼内许多物件都收了。”背后说:“妖人宋江,今上自要他看,可令牢
固陷车盛载,密切差的当人员,连夜解上京师。沿途休教走失。”书尾说:“黄
文炳早晚奏过天子,必然自有除授。”蔡九知府看了,喜不自胜。叫取一锭二十
五两花银,赏了戴宗。一面分付教合陷车,商量差人解发起身。戴宗谢了,自回
下处,买了些酒肉,来牢里看觑宋江,不在话下。
且说蔡九知府催并合成陷车。过得一二日,正要起程,只见门子来报道:
“无为军黄通判特来相探。”蔡九知府叫请至后堂相见,又送些礼物时新酒果。
知府谢道:“累承厚意,何以克当!”黄文炳道:“村野微物,何足挂齿。不以
为礼,何劳称谢。”知府道:“恭喜早晚必有荣除之庆。”黄文炳道:“公相何
以知之?”知府道:“昨日下书人已回。妖人宋江教解京师。通判荣任,只在早
晚奏过今上,升擢高任。家尊回书,备说此事。”黄文炳道:“既是恁地,深感
恩相主监。那个人下书,真乃神行人也。”知府道:“通判如不信时,就教观看
家书,显得下官不谬。”黄文炳道:“小生只恐家书,不敢擅看。如若相托,求
借一观。”知府便道:“通判乃心腹之交,看有何妨。”便令从人取过家书,递
与黄文炳看。黄文炳接书在手,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卷过来看了封皮,又见图
书新鲜。黄文炳摇着头道:“这封书不是真的。”知府道:“通判错矣!此是家
尊亲手笔迹,真正字体,如何不是真的?”黄文炳道:“公相容覆:往常家书来
时,曾有这个图书么?”知府道:“往常来的家书,却不曾有这个图书来。只是
随手写的。今番以定是图书匣在手边,就便印了这个图书在封皮上。”黄文炳道:
“相公,休怪小生多言,这封书被人瞒过了相公。方今天下盛行苏、黄、米、蔡
四家字体,谁不习学得。况兼这个图书,是令尊府恩相做翰林大学士时使出来。
法帖文字上,多有人曾见。如今升转太师丞相,如何肯把翰林图书使出来?更兼
亦是父寄书与子,须不当用讳字图书。令尊府太师恩相,是个识穷天下学,览遍
世间书,高明远见的人,安肯造次错用。相公不信小生轻薄之言,可细细盘问下
书人,曾见府里谁来。若说不对,便是假书。休怪小生多言。只是错爱至厚,方
敢僣言。”蔡九知府听了,说道:“这事不难。此人自来不曾到东京,一盘问便
显虚实。”知府留住黄文炳在屏风背后坐地,随即升厅,公吏两边排立。知府叫
唤戴宗有委用的事。当下做公的领了钧旨,四散去寻。有诗为证:
远贡鱼书达上台,机深文炳独疑猜。
神谋鬼计无人会,又被奸邪诱出来。
且说戴宗自回到江州,先去牢里见了宋江,附耳低言,将前事说了。宋江心
中暗喜。次日,又有人请去酌杯。戴宗正在酒肆中吃酒,只见做公的四下来寻。
当时把戴宗唤到厅上。蔡九知府问道:“前日有劳你走了一遭,真个办事,未曾
重重赏你。”戴宗答道:“小人是承奉恩相差使的人,如何敢怠慢。”知府道:
“我正连日事忙,未曾问得你个仔细。你前日与我去京师,那座门入去?”戴宗
道:“小人到东京时,那日天色晚了,不知唤做什么门。”知府又道:“我家府
里门前,谁接着你?留你在那里歇?”戴宗道:“小人到府前,寻见一个门子,
接了书入去。少刻,门子出来,交收了信笼,着小人自去寻客店里歇了。次日早
五更,去府门前伺候时,只见那门子回书出来。小人怕误了日期,那里敢再问备
细。慌忙一迳来了。”知府再问道:“你见我府里那个门子,却是多少年纪?或
是黑瘦也白净肥胖?长大也是矮小?有须的也是无须的?”戴宗道:“小人到府
里时,天色黑了。次早回时,又是五更时候,天色昏暗,不十分看得仔细。只觉
不恁么长,中等身材。敢是有些髭须。”知府大怒,喝一声:“拿下厅去!”傍
边走过十数个狱卒牢子,将戴宗驱翻在当面。戴宗告道:小人无罪。”知府喝道:
“你这厮该死!我府里老门子王公,已死了数年。如今只是个小王看门,如何却
道他年纪大,有髭髯!况兼门子小王,不能勾入府堂里去。但有各处来的书信缄
帖,必须经由府堂里张干办,方才去见李都管,然后达知里面,才收礼物。便要
回书,也须得伺候三日。我这两笼东西,如何没个心腹的人出来问你个常便备细,
就胡乱收了?我昨日一时间仓卒,被你这厮瞒过了。你如今只好好招说:这封书
那里得来?”戴宗道:“小人一时心慌,要赶程途,因此不曾看得分晓。”蔡九
知府喝道:“胡说!这贼骨头,不打如何肯招!左右,与我加力打这厮。”狱卒
牢子情知不好,觑不得面皮,把戴宗捆翻,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戴宗捱不
过拷打,只得招道:“端的这封书是假的。”知府道:“你这厮怎地得这封假书
来?”戴宗告道:“小人路经梁山泊过,走出那一夥强人来,把小人劫了,绑缚
上山,要割腹剖心。去小人身上,搜出书信看了,把信笼都夺了,却饶了小人。
情知回乡不得,只要山中乞死。他那里却写这封书与小人,回来脱身。一时怕见
罪责,小人瞒了恩相。”知府道:“是便是了。中间还有些胡说。眼见得你和梁
山泊贼人通同造意,谋了我信笼物件。却如何说这话?再打那厮!”戴宗由他拷
讯,只不肯招和梁山泊通情。蔡九知府再把戴宗拷讯了一回,语言前后相同。说
道:“不必问了。取具大枷枷了,下在牢里。”却退厅来,称谢黄文炳道:“若
非通判高见,下官险些儿误了大事。”黄文炳又道:“眼见得这个也结连梁山泊,
通同造意,谋叛为党。若不祛除,必为后患。”知府道:“便把这两个问成了招
状,立了文案,押去市曹斩首,然后写表申朝。”黄文炳道:“相公高见极明。
似此,一者朝廷见喜,知道相公干这件大功,二乃却是免得梁山泊草寇来劫牢。”
知府道:“通判高见甚远。下官自当动文书,亲自保举通判。”当日管待了黄文
炳,送出府门,自回无为军去了。
次日,蔡九知府升厅,便唤当案孔目来分付道:“快教叠了文案,把这宋江、
戴宗的供状招款粘连了,一面写下犯由牌,教来日押赴市曹斩首施行。自古谋逆
之人,决不待时。斩了宋江、戴宗,免致后患。”当案却是黄孔目,本人与戴宗
颇好,却无缘便救他,只替他叫得苦。当日禀道:“明日是个国家忌日。后日又
是七月十五日中元之节,皆不可行刑。大后日亦是国家景命。直待五日后,方可
施行。”一者天幸救济宋江,二乃梁山泊好汉未至。蔡九知府听罢,依准黄孔目
之言。直待第六日早辰,先差人去十字路口打扫了法场。饭后,点起士兵和刀仗
刽子,约有五百余人,都在大牢门前伺候。巳牌已后,狱官禀了知府,亲自来做
监斩官。黄孔目只得把犯由牌呈堂,当厅判了两个斩字。便将片芦席贴起来。江
州府众多节级牢子,虽是和戴宗、宋江过得好,却没做道理救得他。众人只替他
两个叫苦。当时打扮已了,就大牢里把宋江、戴宗两个匾紥起,又将胶水刷了头
发,绾个鹅梨角儿。各插上一朵红绫子纸花。驱至青面圣者神案前,各与了一碗
长休饭,永别酒。吃罢,辞了神案,漏转身来,搭上利子。六七十个狱卒,早把
宋江在前,戴宗在后,推拥出牢门前来。宋江和戴宗两个,面面厮觑,各做声不
得。宋江只把脚来跌。戴宗低了头,只叹气。江州府看的人,真乃压肩叠背,何
止一二千人。但见:
愁云荏苒,怨气氛氲。头上日色无光,四下悲风乱吼。缨枪对对,数声鼓响
丧三魂。棍棒森森,几下锣鸣催七魄。犯由牌高贴,人言此去几时回?白纸花双
摇,都道这番难再活。长休饭颡内难吞,永别酒口中怎咽。狰狞刽子仗钢刀,丑
恶押牢持法器。皂纛旗下,几多魍魉跟随。十字街头,无限强魂等候。监斩官忙
施号令,仵作子准备扛尸。英雄气概霎时休,便是铁人须落泪。
刽子叫起恶杀都来,将宋江和戴宗,前推后拥,押到市曹十字路口,团团枪
棒围住。把宋江面南背北,将戴宗面北背南。两个纳坐下,只等午时三刻监斩官
到来开刀。那众人仰面看那犯由牌,上写道:
“江州府犯人一名宋江,故吟反诗,妄造妖言,强连梁山泊强寇,通同造反,
律斩。犯人一名戴宗,与宋江暗递私书,结勾梁山泊强寇,通同谋叛,律斩。监
斩官江州府知府蔡某。”
那知府勒住马,只等报来。只见法场东边一夥弄蛇的丐者,强要挨入法场里
看。众士兵赶打不退。正相闹间,只见法场西边一夥使枪棒卖药的,也强挨将入
来。士兵喝道:“你那夥人好不晓事!这是那里,强挨入来要看?”那夥使枪棒
的说道:“你倒乌村!我们冲州撞府,那里不曾去。到处看出人。便是京师天子
杀人,也放人看。你这小去处,砍得两个人,闹动了世界?我们便挨入来看一看,
打什么鸟紧!”正和士兵闹将起来。监斩官喝道:“且赶退去,休放过来。”闹
犹未了,只见法场南边一夥挑担的脚夫,又要挨将入来。士兵喝道:“这里出人,
你挑那里去?”那夥人说道:“我们是挑东西送知府相公去的。你们如何敢阻挡
我?”士兵道:“便是相公衙里人,也只得去别处过一过。”那夥人就歇了担子,
都掣了匾担,立在人丛里看。只见法北边一夥客商,推两辆车子过来,定要挨入
法场上来。士兵喝道:“你那夥人那里去?”客人应道:“我们要赶路程,可放
我等过去。”士兵道:“这里出人,如何肯放你?你要路程,从别路过去。”那
夥客人笑道:“你倒说的好。俺们便是京师来的人,不认得你这里鸟路!那里过
去?我们只是从这大路走。”士兵那里肯放。那夥客人齐齐地挨定了不动。四下
里炒闹住。这蔡九知府也禁治不得。又见那夥客人都盘在车子上,立定了看。
没多时,法场中间,人分开处,一个报,报道一声:“午时三刻!”监斩官
便道:“斩讫报来!”两势下刀棒刽子,便去开枷。行刑之人,执定法刀在手。
说时迟,一个个要见分明。那时快,看人人一齐发作。只见那夥客人在车子上,
听得斩讫,数内一个客人,便向怀中取出一面小锣儿,立在车子上,当当地敲得
两三声。四下里一齐动手。有诗为证:
两首诗成便被囚,梁山豪杰定谋猷。
赝书舛印生疑惑,致使浔阳血漫流。
又见十字路口茶坊楼上,一个虎形黑大汉,脱得赤条条的,两只手握两把板
斧,大吼一声,却似半天起个霹雳,从半空中跳将下来。手起斧落,早砍翻了两
个行刑的刽子。便望监斩官马前砍将来。众士兵急待把枪去搠时,那里拦挡得住。
众人且簇拥蔡九知府,逃命去了。
只见东边那夥弄蛇的丐者,身边都掣出尖刀,看着士兵便杀。西边那夥使枪
棒的,大发喊声,只顾乱杀将来。一派杀倒士兵狱卒。南边那火挑担的脚夫,轮
起匾担,横七竖八,都打翻了士兵和那看的人。北边那夥客人,都跳下车来,推
过车子,拦住了人。两个客商,钻将入来。一个背了宋江,一个背了戴宗。其余
的人,都去箱子里,取出弓弩来射的,也有取出石子来打的,也有取出标枪来标
的。原来扮客商的这夥,便是晁盖、花荣、黄信、吕方、郭盛。那夥扮使枪棒的,
便是燕顺、刘唐、杜迁、宋万。扮挑担的,便是朱贵、王矮虎、郑天寿、石勇。
那夥扮丐者的,便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这一行,梁山泊共是十七
个头领到来。带领小喽罗一百余人。四下里杀将起来。只见那人业里那个黑大汉,
轮两把板斧,一昧地砍将来。晁盖等却不认得。只见他第一个出力,杀人最多。
晁盖猛省起来:“戴宗曾说,一个黑旋风李逵,和宋三郎最好。是个莽撞之人。”
晁盖便叫道:“前面那好汉,莫不是黑旋风?”那汉那里肯应,火杂杂地轮着大
斧,只顾砍人。晁盖便叫背宋江、戴宗的两个小喽罗,只顾跟着那黑大汉走。当
下去十字街口,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推倒攧翻的,不计
其数。众头领撇了车辆担仗,一行人尽跟了黑大汉,直杀出城来。背后花荣、黄
信、吕方、郭盛,四张弓箭,飞蝗般望后射来。那江州军民百姓,谁敢近前。这
黑大汉直杀到江边来,身上血溅满身,兀自在江边杀人。百姓撞着的,都被他翻
筋斗,都砍下江里去。晁盖便挺朴刀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那汉
那里来听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
约莫离城沿江上也走了五七里路。前面望见,尽是淘淘一派大江,却无了旱
路。晁盖看见,只叫得苦。那黑大汉方才叫道:“不要慌!且把哥哥背来庙里。”
众人都到来看时,靠江一所大庙,两扇门紧紧地闭着。黑大汉两斧砍开,便抢入
来。晁盖众人看时,两边都是老桧苍松,林木遮映,前面牌额上四个金书大字,
写道:“白龙神庙。”小喽罗把宋江、戴宗背到庙里歇下。宋江方才敢开眼。见
了晁盖等众人,哭道:“哥哥,莫不是梦中相会?”晁盖便劝道:“恩兄不肯在
山,致有今日之苦。这个出力杀人的黑在汉是谁?”宋江道:“这个便是叫做黑
旋风李逵。他几番就要大牢里放了我。却是我怕走不脱,不肯依他。”晁盖道:
“却是难得!这个人出力最多,又不怕刀斧箭矢。”花荣便叫:“且将衣服与俺
二位兄长穿了。”
正相聚间,只见李逵提着双斧,从廊下走出来。宋江便叫住道:“兄弟那里
去?”李逵应道:“寻那庙祝,一发杀了。叵耐那厮不来接我们,倒把鸟庙门关
上了!我指望拿他来祭门,却寻那厮不见。”宋江道:“你且来,先和我哥哥头
领相见。”李逵听了,丢了双斧,望着晁盖跪了一跪,说道:“大哥休怪铁牛粗
卤!”与众人都相见了。却认得朱贵是同乡人,两个大家欢喜。花荣便道:“哥
哥,俺教众人只顾跟着李大哥走。如今来到这里,前面又是大江拦截住,断头路
了,却又没一只船接应。倘或城中官军赶杀出来,却怎生迎敌,将何接济?”李
逵便道:“也不消得叫怎地好。我与你们再杀入城去,和那个鸟蔡九知府一发都
砍了便走。”戴宗此时方才苏醒,便叫道:“兄弟,使不得莽性!城里有五七千
军马,若杀入去,必然有失。”阮小七便道:“远望隔江,那里有数只船在岸边。
我弟兄三个,赴水过去,夺那几只船过来载众人如何?”晁盖道:“此计是最上
着。”
当时阮家三弟兄,都脱剥了衣服,各人插把尖刀,便钻入水里去。约莫赴开
得半里之际,只见江面上溜头,流下三只棹船,吹风胡哨,飞也似摇将来。众人
看时,见那船上,各有十数个人,都手里拿着军器。众人却慌将起来。宋江听得
说了,便道:“我命里这般合苦也!”奔出庙前看时,只见当头那只船上,坐着
一条大汉,倒提一把明晃晃五股叉,头上挽个穿心红一点{髟角},下面拽起条白
绢水裈,口里吹着胡哨。宋江看时,不是别人。正是:
万里长江东到海,内中一个雄夫,面如傅粉体如酥。上山剜虎目,入水拔龙
须。七昼波心能暗伏,水晶宫偷得明珠,翻江搅海勇身躯。人将张顺比,浪里白
跳鱼。
当时张顺在船头上看见,喝道:你那夥是什么人?敢在白龙庙里聚众?”宋
江挺身出庙前,叫道:“兄弟救我!”张顺等见是宋江,众人大叫道:“好了!”
那三只棹船,飞也摇拢到岸边。三阮看见,也赴来。一行众人都上岸来。
到庙前,宋江看时,张顺自引十数个壮汉在那只头船上。张横引着穆弘、穆
春、薛永,带十数个庄客在一只船上。第三只船上,李俊引着李立、童威、童猛,
也带十数个卖盐火家,都各执枪棒上岸来。张顺见了宋江,喜从天降。众人便拜
道:“自从哥哥吃官司,兄弟坐立不安。又无路可救。近日又听得拿了戴院长。
李大哥又不见面。我只得去寻了我哥哥,引到穆弘太公庄上,叫了许多相识。今
日我们正要杀入江州,要劫牢救哥哥。不想仁兄已有好汉们救出,来到这里。不
敢拜问:这夥豪杰莫非是梁山泊义士晁天王么?”宋江指着上首立的道:“这个
便是晁盖哥哥。你等众位,都来庙里叙礼则个。”张顺等九人,晁盖等十七人,
宋江、戴宗、李逵,共是二十九人,都入白龙庙聚会。这个唤作白龙庙小聚会。
当下二十九筹好汉,两两讲礼已罢。只见小喽罗入庙来报道:“江州城里,
鸣锣擂鼓,整顿军马出城来追赶。远远望见旗幡蔽日,刀剑如麻。前面都是带甲
马军,后面尽是擎枪兵将。大刀阔斧,杀奔白龙庙路上来。”李逵听了,大叫一
声:“杀将去。”提了双斧,便出庙门。晁盖叫道:“一不做,二不休,众好汉
相助着晁某,直杀尽江州军马,方才回梁山泊去。”众英雄齐声应道:“愿依尊
命。”
一百四五十人,一齐纳喊,杀奔江州岸上来。有分教:浔阳岸上,果然血染
波红。湘浦江边,真乃尸如山积。直教:跳浪苍龙喷毒火,巴山猛虎吼天风。毕
竟晁盖等众好汉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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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2: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一回 宋江智取无为军 张顺活捉黄文烦


《念奴娇》: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瑜赤壁。乱石巉
崖,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昔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
嫁后,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
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话说这篇词,乃念奴娇,是这故宋时东坡先生题咏赤壁怀古。汉末三分,曹
操起兵百万之众,水陆并进。被周瑜用火,孔明祭风,跨江一战,杀得血染波红,
尸如山叠。为何自家引这一段故事,将大比小?说不了江州城外白龙庙中,梁山
泊好汉小聚义,劫了法场,救得宋江、戴宗。正是晁盖、花荣、黄信、吕方、郭
盛、刘唐、燕顺、杜迁、宋万、朱贵、王矮虎、郑天寿、石勇、阮小二、阮小五、
阮小七、白胜,共是一十七人,领带着八九十个悍勇壮健小喽罗;浔阳江上来接
应的好汉,张顺、张横、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童猛、薛永九筹好汉,
也带四十余人,都是江面上做私商的火家,撑驾三只大船,前来接应。城里黑旋
风李逵,引众人杀至浔阳江边。两路救应,通共有一百四五十人,都在白龙庙里
聚义。只听得小喽罗报道:“江州城里军兵,擂鼓摇旗,鸣锣发喊,追赶到来。”
那黑旋风李逵听得,大吼了一声,提两把板斧,先出庙门。众好汉纳声喊,
都挺手中军器,齐出庙来迎敌。刘唐、朱贵,先把宋江、戴宗,护送上船。李俊
同张顺、三阮,整顿船只。就江边看时,见城里出来的官军,约有五七千马军。
当先都是顶盔衣甲,全副弓箭,手里都使长枪。背后步军族拥,摇旗纳喊,杀奔
前来。这里李逵当先输着板斧,赤条条地飞奔砍将入去。背后便是花荣、黄信、
吕方、郭盛四将拥护。花荣见前面的马军都紥住了枪,只怕李逵着伤,偷手取弓
箭出来,搭上箭,拽满弓,望着为头领的一个马军,憧地一箭,只见翻筋斗射下
马去。那一夥马军吃了一惊,各自奔命。拨转马头便走。倒把步军先冲倒了一半。
这里众多好汉们,一齐冲突将去。杀得那官军尸横遍野,血染江红。只杀到江州
城下。城上策应官军,早把擂木炮石打将下来。官军慌忙入城,关上城门。
众多好汉拖转黑旋风,回到白龙庙前下船。晁盖整点众人完备,都叫分投下
船,开江便走。却值顺风,拽起风帆,三只大船,载了许多人马头领,却投穆太
公庄上来。一帆顺风,早到岸边埠头。一行众人都上岸来。穆弘邀请众好汉到庄
内学堂上。穆太公出来迎接宋江等众人,都相见了。太公道:“众头领连夜劳神,
且请客房中安歇,将息贵体。”各人且去房里暂歇将养,整理衣服器械。当日穆
弘叫庄客宰了一头黄牛,杀了十数个猪羊,鸡鹅鱼鸭,珍肴异馔,排下筵席,管
待众头领。饮酒中间,说起许多情节。晁盖道:“若非是二哥众位把船相救,我
等皆被陷于缧绁!”穆太公道:“你等如何却打从那条路上来?”李逵道:“我
自只捡人多处杀将去。他们自要跟我来,我又不曾叫他。”众人听了,都大笑。
宋江起身与众人道:“小人宋江、戴院长,若无众好汉相救时,皆死于非命。
今日之恩,深于沧海。如何报答得众位!只恨黄文炳那厮,无中生有,要害我们。
这冤仇如何不报?怎地启请众位好汉,再做个天大人情,去打了无为军,杀得黄
文炳那厮,也与宋江消了这口无穷之恨。那时回去如何?”晁盖道:“贤弟众人
在此,我们众人偷营劫寨,只可使一遍。如何再行得?似此奸贼,已有提备。不
若且回山寨去,聚起大队人马,一发和学究、公孙二先生,并林冲、秦明都来报
仇,也未为晚矣。”宋江道:“若是回山去了,再不能勾得来。一者山遥路远,
二乃江州必然申开明文,几时得来。不要痴想。只是趁这个机会,便好下手。不
要等他做了个准备,难以报仇。”花荣道:“哥哥见得是。然虽如此,只是无人
识得路境,不知他地理如何。所先得个人去那里城中,探听虚实,也要看无为军
出没的路经去处。就要认黄文炳那贼的住处了,然后,方好下手。”薛永便起身
说道:“小弟多在江湖上行,此处无为军最熟。我去探听一遭如何?”宋江道:
“若得贤弟去走一遭,最好。”薛永当日别了众人,自去了。
只说宋江自和众头领在穆弘庄上,商议要打无为军一事。整顿军器枪刀,安
排弓弩箭矢,打点大小船只等项提备。众人商量已了,只见薛永去了五日回来,
带将一个人回到庄上来,拜见宋江。宋江看那人时,但见:
黑瘦身材两眼鲜,智高胆大性如绵。
荆湖第一裁缝手,侯健人称通臂猿。
宋江并众头领看见薛水引这个人来,宋江便问道:“兄弟,这位壮士是谁?”
薛永答道:“这人姓侯名健,祖居洪都人氏。江湖上人称他第一手裁缝。端的是
飞针走线,更兼惯习枪棒,会拜恭永为师。人都见他瘦,因此唤他做通臂猿。见
在这无为军城里黄文炳家做生活。因见了小弟,就请在此。”宋江大喜,便教同
坐商议。那人也是一座地煞星之数,自然义气相投。宋江便问江州消息,无为军
路径如何。薛永说道:“如今蔡九知府,计点官军百姓,被杀死有五百余人,带
伤中箭者不计其数。见今差人星夜申奏朝廷去了。城门日中后便关。出入的,好
生盘问得紧。原来哥哥被害一事,倒不干蔡九知府事,都是黄文炳那厮三回五次,
点拨知府,教害二位。如今见劫了法场,城中甚慌,晓夜提备。小弟又去无为军
打听,正撞见侯健这个兄弟出来食饭,因是得知备细。”
宋江道:“侯兄何以知之?”侯健道:“小人自幼只爱习学枪棒,多得薛师
父指教。因此不敢忘恩。近日黄通判特取小人来无为军他家做衣服。因出来行食,
遇见师父。题起仁兄大名,说出此一节事来。小人要结识仁兄,特来报知备细。
这黄文炳有个嫡亲哥哥,唤做黄文烨,与这文炳是一母所生二子。这黄文烨平生
只是行善事,修桥补路,塑佛斋僧,扶危济困,救拔贫苦。那无为军城中,都叫
他黄佛子。这黄文炳虽是罢闲通判,心里只要害人。胜如己者妒之,不如己者害
之。只是行歹事。无为军都叫他做黄蜂刺。他弟兄两个,分开做两处住。只在一
条巷内出入。靠北门里,便是他家。黄文炳贴着城住,黄文烨近着大街。小人在
他那里做生活,打听得黄通判回家来说这件事。‘蔡九知府已被瞒过了,却是我
点拨他,教知府先干了,然后奏去。’黄文烨听得说时,只在背后骂说道:‘又
做这等短命促掐的事!于你无干,何故定要害他?倘或有天理之时,报应只在目
前。却不是反招其祸。’这两日听得劫了法场,好生吃惊。昨夜去江州探望蔡九
知府,与他计较,尚未回来。”宋江道:“黄文炳隔着他哥哥家多少路?”侯健
道:“原是一家分开的。如今只隔着中间一个菜园。”宋江道:“黄文炳家多少
人口?有几房头?”侯健道:“男子妇人通有四五十口。”宋江道:“天教我报
仇,特地送这个人来,虽是如此,全靠众弟兄维持。”众人齐声应道:“当以死
向前。正要驱除这等赃滥奸恶之人,与哥哥报仇雪恨。当效死力!”宋江又道:
“只恨黄文炳那贼一个,却与无为军百姓无干。他兄既然仁德,亦不可害他。休
教天下人骂我等不仁。众弟兄去时,不可分毫侵害百姓。今去那里,我有一计。
只望众人扶助,扶助。”众头领齐声道:“专听哥哥指教。”宋江道:“有烦穆
太公对付八九十个叉袋,又要百十束芦柴,用着五只大船,两只小船。央及张顺、
李俊,驾两只小船,在江面上与他如此行。五只大船上,用着张横、三阮、童威,
和识水的人护船。此计方可。”穆弘道:“此间芦苇、油柴、布袋都有。我庄上
的人,都会使水驾船。便请哥哥行事。”宋江道:“却用侯家兄弟引着薛永并白
胜,先去无为军城中藏了。来日三更二点为期,只听门外放起带铃鹁鸽,便叫白
胜上城策应。先插一条白绢号带,近黄文炳家,便是上城去处。再又教石勇、杜
迁,扮做丐者,去城门边左近埋伏。只看火起为号,便下手杀把门军士。李俊、
张顺,只在江面上往来巡绰,等候策应。”
宋江分拨已定,薛永、白胜、侯健先自去了。随后再是石勇、杜迁,扮做丐
者,身边各藏了短刀暗器,也去了。这里自一面扛抬沙土布袋,和芦苇油柴上船
装载。众好汉至期,各各拴束了。身上都准备了器械。船舱里埋伏军汉。众头领
分拨下船。晁盖、宋江、花荣在童威船上。燕顺、王矮虎、郑天寿在张横船上。
戴宗、刘唐、黄信在阮小二船上。吕方、郭盛、李立在阮小五船上。穆弘、穆春、
李逵在阮小七船上。只留下朱贵、宋万在穆太公庄,看理江州城里消息。先使童
猛棹一只打鱼快船,前去探路。小喽罗并军健,都伏在舱里。大家庄客水手,撑
驾船只,当夜密地望无为军来。那条大江,周接三江,浔阳江,扬子江,从四川
只到大海,一派本计九千三百里,作呼为万里长江。中间通着多少去处。有名的
是云梦泽、彭蠡泽邻接着洞庭湖。古人有诗为证:
万里长江水似倾,重湖七泽共流行。
滔滔骇浪应知险,渺渺洪涛谁不惊。
千古战争思晋宋,三分割据想英灵。
乾坤草昧生豪杰,搔动貔貅百万兵。
当夜五只棹船,装载许多人伴,迳奔无为军来。此时正是七月尽天气,夜凉
风静,月白江清,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昔日参寥子有首诗,题这江景,道是:
惊涛滚滚烟波杳,月淡风清九江晓。
欲从舟子问如何,但觉庐山眼中小。
是夜,初更前后,大小船只,都到无为江岸边。拣那有芦苇深处,一字儿缆
定了船只。只见童猛回船来报道:“城里并无些动静。”宋江便叫手下众人,把
这沙土布袋和芦苇乾柴,都搬上岸,望城边来。听那更鼓时,正打二更。宋江叫
小喽罗,各各驮了沙土布袋并芦柴,就城边堆垛了。众好汉各挺手中军器。只留
张横、三阮、两童守船接应。其余头领,都奔城边来,望城上时,约离北门有半
里之路。宋江便叫放起带铃鹁鸽。只见城上一条竹竿,缚着白号带,风飘起来。
宋江见了,便叫军士就这城边堆起沙土布袋。分付军汉,一面挑担芦苇油柴上城。
只见白胜已在那里接应等候,把手指与众军汉道:“只那条巷便是黄文炳住处。”
宋江问白胜道:“薛永、侯健在那里?”白胜道:“他两个潜入黄文炳家里去了。
只等哥哥到来。”宋江又问道:“你曾见石勇、杜迁么?”白胜道:“他两个在
城门边左近伺侯。”宋江听罢,引了众好汉下城来,迳到黄文炳门前。却见侯健
闪在房詹下。宋江唤来,附耳低言道:“你去将菜园门开了,放他军士把芦苇油
柴堆放里面。可教薛永寻把火来点着。却去敲黄文炳门道:‘间壁大官人家失火,
有箱笼什物搬来寄顿。”敲得门开,我自有摆布。”
宋江教众好汉分几个将住两头。侯健先去开了菜园门。军汉把芦柴搬来,堆
在里面。侯健就讨了火种,递与薛永,将来点着。侯健便闪出来,却去敲门,叫
道:“间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笼搬来寄顿,快开门则个。”里面听得,便起来
看时,望见隔壁火起。连忙开门出来,晁盖、宋江等,纳声喊,杀将入去。众好
汉亦各动手。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人,杀一双。把黄文炳一门内外,大小四五
十口,尽皆杀了,不留一人。只不见了文炳一个。众好汉把他从前酷害良民,积
攒下许多家私金银,收拾俱尽。大哨一声,众多好汉都扛了箱笼家财,却奔城上
来。
且说石勇、杜迁见火起,各掣出尖刀,便杀把门军人。又见前街邻舍,拿了
水桶梯子,都来救火。石勇、杜迁大喝道:“你那百姓休得向前!我们是梁山泊
好汉数千在此,来杀黄文炳一门良贱,与宋江、戴宗报仇,不干你百姓事。你们
快回家躲避了,休得出来闲管事。”众邻舍还有不信的,立住了脚看。只见黑旋
风李逵,轮起两的把板斧,着地卷将来。众邻舍方才纳声喊,抬了梯子水桶,一
哄都走了。这边后巷,也有几个守门军汉,带了些人,驮了麻搭火钩,却奔来救
火。早被花荣张起弓,当头一箭,射翻了一个,大喝道:“要死的便来救火!”
那夥军汉一齐都退去了。只见薛永拿着火把,便就黄文炳家里,前后点着,乱乱
杂杂火起。看那火时,但见:
黑云匝地,红炎飞天。焠律律走万道金蛇,焰腾腾散千团火块。狂风相助,
雕梁画栋片时休。炎炎涨空,大厦高堂弹指没。骊山顶上,多应褒姒戏诸侯。赤
壁坡前,有若周瑜施妙计。丙丁神忿怒,踏翻回禄火车。南陆将施威,鼓动祝融
炉冶。咸阳宫殿焚三月,即墨城池纵万牛。冯夷卷雪罔施功,神术栾巴实难救。
当时石勇、杜迁已杀倒把门军士,李逵砍断了铁锁,大开了城门。一半人从
城上出去,一半人从城门下出去。张横、三阮、两童,都来接应,合做一处,扛
抬财物上舡。无为军已知江州被梁山泊好汉劫了法场,杀死无数的人,如何敢出
来追赶。只得回避了。这宋江一行人众好汉,只恨拿不着黄文炳。都上了船去,
摇开江,自投穆弘庄上来。不在话下。
却说江州城里望见无为军火起,蒸天假红,满城中讲动。只得报知本府。这
黄文炳正在府里议事。听得报说了,慌忙来禀知府道:“弊乡失火,急欲回家看
觑。”蔡九知府听得,忙叫开城门,差一只官船相送。黄文炳谢了知府,随即出
来,带了从人,慌速下船,摇开江面,望无为军来。看见火势猛烈,映得江面上
都红。稍公说道:“这火只是北门里火。”黄文炳见说了,心里越慌。看看摇到
江心里,只见一只小船,从江面上摇过去了。不多时,又是一只小船摇将过来,
却不迳过,望着官船直撞将来。从人喝道:“什么船,敢如此直撞来!”只见那
小船上一个大汉,跳起来,手里拿着挠钩,口里应道:“去江州报失火的船。”
黄文炳便钻出来,问道:“那里失火?”那大汉道:“北门里黄通判家,被梁山
泊好汉,杀了一家人口,劫了家私。如今正烧着哩。”黄文炳失口叫声苦不知高
低。那汉听了,一挠钩搭住了船,便跳过来。黄文炳是个乖觉的人,早瞧了八分,
便奔船稍而走,望江里踊身便跳。忽见江面上一只船,水底下早钻过一个人,把
黄文炳匹腰抱住,拦头揪起,扯上船来。船上那个大汉,早来接应。便把麻索绑
了。水底下活捉了黄文炳的便是浪里白跳张顺。船上把挠钩的便是混江龙李俊。
两个好汉立在船上,那摇官船的稍公只顾下拜。李俊说道:“我不杀你们,只要
捉黄文炳这厮。你们自回去,说与蔡九知府那贼驴知道:“俺梁山泊好汉们权寄
下他那颗驴头,早晚便要来取。”稍公道:“小人去说。”李俊、张顺拿了黄文
炳过自己的船上,放那官船去了。
两个好汉棹了两只快船,迳奔穆弘庄上来,早摇到岸边。望见一行头领,都
在岸上等候,搬运箱笼上岸。见说道拿得黄文炳,宋江不胜之喜。众好汉一齐心
中大喜,说:“正要此人见面。”李俊、张顺早把黄文炳带上岸来。众人看了,
监押着离了江岸,到穆太公庄上来,朱贵、宋万接着。众人入到庄里,草厅上坐
下。宋江把黄文炳剥了湿衣服,绑在柳树上。请众头领团团坐定。宋江叫取一壶
酒来,与众人把盏。上自晁盖,下至白胜,共是三十位好汉,都把遍了。宋江大
骂黄文炳:“你这厮!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如何只要害我?三回五次,
教唆蔡九知府杀我两个!你既读圣贤之书,如何要做这等毒害的事?我又不与你
有杀父之仇,你如何定要谋我?你哥哥黄文烨,与你这厮一母所生,他怎恁般修
善,扶危济困,救贫拔苦?久闻你那城中都称他做黄佛子。我昨夜分毫不曾侵犯
他。你这厮在乡中,只是害人,交结权势之人,浸润官长,欺压良善。胜如你的,
你便要害他;不如你的,你又要害他。我知道无为军人民,都叫你做黄蜂刺。我
今日且替你拔了这个刺!”黄文炳告道:“小人已知过失,只求早死。”晁盖喝
道:“你那贼驴,怕你不死!你这厮早知今日,悔莫当初。”宋江便问道:“那
个兄弟替我下手?”只见黑旋风李逵跳起身来,说道:“我与哥哥动手割这厮。
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烧吃。”晁盖道:“说得是。教取把尖刀来,就讨盆炭火来,
细细地割这厮,烧来下酒,与我贤弟消这怨气。”李逵拿起尖刀,看着黄文炳笑
道:“你这厮在蔡九知府后堂,且会说黄道黑拨置害人,无中生有挖掇他。今日
你要快死,老爷却要你慢死!”便把尖刀先从腿上割起,捡好的就当面炭火上炙
来下酒。割一块,炙一块。无怎时,割了黄文炳。李逵方才把刀割开胸膛,取出
心肝,把来与众头领做醒酒汤。众多好汉看割了黄文炳,都来草堂上与宋江贺喜。
有诗为证:
文炳趋炎巧计乖,却将忠义苦挤排。
奸谋未遂身先死,难免剜心炙肉灾。
只见宋江先跪在地下。众头领慌忙都跪下,齐道:“哥哥有甚事,但说不妨。
兄弟们敢不听。”宋江便道:“小可不才,自小学吏。初世为人,便是要结识天
下好汉。奈缘力薄才疏家贫不能接待,以遂平生之愿。自从刺配江州,经过之时,
多感晁头领并众豪杰苦苦相留。宋江因见父命严训,不曾肯住。正是天赐机会,
于路直至寻阳江上,又遭际许多豪杰。不想小可不才,一时间酒后狂言,险累了
戴院长性命。感谢众位豪杰,不避凶险,来虎穴龙潭,力救残生。又蒙协助报了
冤仇,恩同天地。今日如此犯下大罪,闹了两座州城,必然申奏去了。今日不由
宋江不上梁山泊,投托哥哥去。未知众位意下若何?如是相从者,只今收拾便行。
如不愿去的,一听尊命。只恐事发,反遭负累。烦可寻思。”说言未绝,李逵跳
将起来,便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乌斧,砍做两截便罢!”
宋江道:“你这般粗卤说话!全在各人弟兄们心肯意肯,方可同去。”众人议论
道:“如今杀死了许多官军人马,闹了两处州郡,他如何不申奏朝廷?必然起军
马来擒获。今若不随哥哥去,同死同生,却投那里去?宋江大喜,谢了众人。当
日先叫朱贵和宋万前回山寨里去报知。次后分作五起进程。头一起便是晁盖、宋
江、花荣、戴宗、李逵;第二起便是刘唐、杜迁、石勇、薛永、侯健;第三起便
是李俊、李立、吕方、郭盛、童威、童猛;第四起便是黄信、张顺、张横、阮家
三弟兄;第五起便是燕顺、王矮虎、穆弘、穆春、郑天寿、白胜。五起二十八个
头领,带了一干人等,将这所得黄文炳家财,各各分开,装载上车子。穆弘带了
穆太公并家小人等,将应有家财金宝,装载车上。庄客数内,有不愿去的,都赉
发他些银两,自投别主去佣工。有愿去的,一同便往。前四起陆续去了,已自行
动。穆弘收拾庄内已了,放起十数个火把,烧了庄院。撇下了田地,自投梁山泊
来。
且不说五起人马登程,节次进发,只隔二十里而行。先说第一起晁盖、宋江、
花荣、戴宗、李逵五骑马,带着车仗人伴,在路行了三日,前面来到一个去处,
地名唤做黄山门。宋江在马上与晁盖说道:“这座山生得形势怪恶,莫不有大夥
在内?可着人催趱后面人马上来,一同过去。”说犹未了,只见前面山嘴上,锣
鸣鼓响。宋江道:“我说么!且不要走动,等后面人马到来,好和他厮杀。”花
荣便拈弓搭箭在手。晁盖、戴宗,各执朴刀。李逵拿着双斧,拥护着宋江,一齐
趋马向前。只见山坡边闪出三五百个小喽罗,当先簇拥出四筹好汉,各挺军器在
手,高声喝道:“你等大闹了江州,劫掠了无为军,杀害了许多官军百姓,待回
梁山泊去!我四个等你多时。会事的只留下宋江,都饶了你们性命。”宋江听得,
便挺身出去,跪在地下说道:“小可宋江,被人陷害,冤屈无伸。今得四方豪杰
救了宋江性命。小可不知在何处触犯了四位英雄?万望高抬贵手,饶恕残生。”
那四筹好汉见了宋江跪在前面,都慌忙滚鞍下马,撇了军器,飞奔前来,拜倒在
地下,说道:“俺弟兄四个,只闻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大名,想杀也不能勾见面。
俺听知哥哥在江州为事吃官司,我弟兄商议定了,正要来劫牢。只是不得个实信。
前日使小喽罗直到江州来探望,回来说道:‘已有多少好汉闹了江洲,劫了法场,
救出往揭阳镇去了。后又烧了无为军,劫掠黄通判家。’料想哥哥必从这里来,
节次使人路中来探望。不期今日得见仁兄之面。小寨里略备薄酒粗食,权当接风。
请众好汉同到弊寨盘桓片时。别当拜会。”
宋江大喜,扶起四位好汉,逐一请问大名。为头的那人姓欧名鹏,祖贯是黄
州人氏,守把大江军户。因恶了本官,逃走在江湖上,绿林中熬出这个名字,唤
做摩云金翅。有诗为证:
黄州生下英雄士,力壮身强武艺精。
行步如飞偏出众,摩云金翅是欧鹏。
第二个好汉姓蒋名敬,祖贯是湖南潭州人氏。原是落科举子出身。科举不弟,
弃文就武。颇有谋略,精通书算,积万累千,纤毫不差。亦能刺枪使棒,布阵排
兵。因此人都唤他做神算子。有诗为证:
高额尖峰智虑精,先明何处可屯兵。
湖南秀气生豪杰,神算人称蒋敬名。
第三个好汉,姓马名麟,祖贯是南京建康人氏。原是小番子闲汉出身,吹得
双铁笛,使得好大滚刀,百十人近他不得。因此人都唤他做铁笛仙。有诗为证:
铁笛一声山石裂,铜刀两口鬼神惊。
马麟形貌真奇怪,人道神仙再降生。
第四个好汉姓陶名宗旺,祖贯是光州人氏,庄家田户出身。惯使一把铁锹,
有的是气力,亦能使枪轮刀,因此人都唤做九尾龟。有诗为证:
五短身材黑面皮,铁锹敢掘泰山基。
光州庄户陶宗旺,古怪人称九尾龟。
这四筹好汉,接住宋江。小喽罗早捧过是果盒,一大壶酒,两大盘肉,托过
来把盏。先递晁盖、宋江,次递花荣、戴宗、李逵,与众人都相见了。一面递酒。
没两个时辰,第二起头领又到了。一个个尽都相见。把盏已遍,邀请众位上山。
两起十位头领,先来到黄门山寨内。那四筹好汉,便叫椎牛宰马管待。却教小喽
罗陆续下山,接请后面那三起十八位头领上山来筵宴。未及半日,三起好汉已都
来到了,尽在聚义厅上筵席相会。宋江饮酒中间,在席上开话道:“今次宋江投
奔了哥林晁天王,上梁山泊去,一同聚义。未知四位好汉肯弃了此处,同往梁山
泊大寨相聚否?”四个好汉齐答道:“若蒙二位义士不弃贫贱,情愿执鞭坠镫。”
宋江、晁盖大喜,便说道:“既是四位肯从大义,便请收拾起程。”众多头领俱
各欢喜。在山寨住了一日,过了一夜。次日,宋江、晁盖仍旧做头一起下山,进
发先去。次后依例而行。只隔着二十里远近而来。四筹好汉,收拾起财帛金银等
项,带领了小喽罗三五百人,便烧毁了寨栅,随作第六起登程。宋江又合得这四
个好汉,心中甚喜。于路在马上对晁盖说道:“小弟来江湖上走了这几遭,虽是
受了些惊恐,却也结识得这许多好汉。今日同哥哥上山去,这回只得死心蹋地,
与哥哥同死同生。”一路上说着闲话,不觉早来到朱贵酒店里去了。
且说四个守山寨的头领,吴用、公孙胜、林冲、秦明,和两个新来的萧让、
金大坚,已得朱贵、宋万先回报知,每日差小头目棹舡出来酒店里迎接。一起人
都到金沙滩上岸。擂鼓吹笛,众好汉们都乘马轿,迎上寨来。到得关下,军师吴
学究等六人,把了接风酒,都到聚义厅上,焚起一炉好香。晁盖便请宋江为山寨
之主,坐第一把交椅。宋江那里肯,便道:“哥哥差矣!感蒙众位不避刀斧,救
拔宋江性命。哥哥原是山寨之主,如何却让不才坐?若要坚执如此相让,宋江情
愿就死。”晁盖道:“贤弟如何这般说!当初若不是贤弟担那血海般干己,救得
我等七人性命上山,如何有今日之众!你正是山寨之恩主。你不坐,谁坐?”宋
江道:“仁兄,论年齿,兄长也大十岁。宋江若坐了,岂不自羞。”再三推晁盖
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吴学究坐了第三位。公孙胜坐了第四位。宋江道:
“休分功劳高下,梁山泊一行旧头领,去左边主位上坐。新到头领,去右边客位
上坐。待日后出力多寡,那时另行定夺。”众人齐道:“哥哥言之极当。”左边
一带是林冲、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迁、宋万、朱贵、白胜;右边
一带,论年甲次序,互相推让。花荣、秦明、黄信、戴宗、李逵、李俊、穆弘、
张横、张顺、燕顺、吕方、郭盛、萧让、王矮虎、薛永、金大坚、穆春、李立、
欧鹏、蒋敬、童威、童猛、马麟、石勇、侯健、郑天寿、陶宗旺,共是四十人头
领。坐下。大吹大擂,且吃庆喜筵席。
宋江说起江州蔡九知府捏造谣言一事,说与众人:“叵耐黄文炳那厮,事又
不干他己,却在知府面前胡言乱道,解说道:“耗国因家木”,耗散国家钱粮的
人,必是家头着个木字,不是个宋字?‘刀兵点水工’,兴动刀兵之人,必是三
点水着个工字,不是个江字?这个正应宋江身上。那后两句道:‘纵横三十六,
播乱在山东。’合主宋江造反在山东。以此拿了小可。不期戴院长又传了假书。
以此黄文炳那厮撺掇知府,只要先斩后奏。若非众好汉救了,焉得到此!”李逵
跳将起来道:“好哥哥,正应着天上的言语。虽然吃了他些苦,黄文炳那贼也吃
我杀得快活。放着我们有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
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吴先生做个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我们都做个将军。
杀去东京,夺了乌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乌水泊里!”戴宗慌忙喝
道:“铁牛,你这厮胡说!你今日既到这里,不可使你那在江州性儿,须要听两
位头领哥哥的言语、号令,亦不许你胡言乱语,多嘴多舌。再如此多言插口,先
割了你这颗头来为令,以警后人!”李逵道:“呵也!若割了我这颗头,几时再
长的一个出来?我只吃酒便了。”众多好汉都笑。晁盖先叫安顿穆太公一家老小。
叫取过黄文炳的家财,赏劳了众多出力的小喽罗。取出原将来的信笼,交还戴院
长收用。戴宗那里肯要。定教收放库内公支使用。晁盖叫众多小喽罗,参拜了新
头领李俊等,都参见了。连日山寨里杀牛宰马,作庆贺筵席,不在话下。
再说晁盖教向山前山后,各拨定房屋居住。山寨里再起造房舍,修理城垣。
至第三日,酒席上,宋江起身对众头领说道:“宋江还有一件大事,正要禀众弟
兄。小可今欲下山走一遭。乞假数日,未知众位肯否?”晁盖便问道:“贤弟今
欲要往何处?干什么大事?”
宋江不慌不忙,说出这个去处。有分教:枪刀林里,再逃一遍残生,山岭边
傍,传授千年勋业。正是:只因玄女书三卷,留得清风史数篇。毕竟宋公明要往
何处走一遭?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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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2: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二回 还道村受三卷天书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诗曰:
为人当以孝为先,定省应须效圣贤。一念不差方合义,寸心无愧可通天。
路通还道非侥幸,神授天书岂偶然。遇宿逢高先降谶,宋江元是大罗仙。
话说当下宋江在筵上对众好汉道:“小可宋江,自蒙救护上山,到此连日饮
宴,甚是快乐。不知老父在家,正是如何?即目江州申奏京师,必然行移济州,
着落郓城县追捉家属,比捕正犯。此事恐老父受惊,性命存亡不保。宋江想念: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因老父生育之恩难报,暂离山
寨,欲往弊乡,去家中搬取老父上山,昏定晨省,以尽孝敬,以绝挂念。不知众
弟兄还肯容否?”晁盖道:“贤弟,这件是人伦中大事,养生送死,人子之道。
不成我和你受用快乐,到教家中老父吃苦!如何不依贤弟。只是众弟兄们连日辛
苦,寨中人马未定。再停两日,点起山寨些少人马,一迳去取了来。”宋江道:
“仁兄,再过几日不妨。只恐江州行移到济州,追捉家属,这一件不好。以此,
事不宜迟,也不须点多人去。只宋江潜地自去,和兄弟宋清搬取老父,连夜上山
来。那时使乡中神不知,鬼不觉。若还多带了人伴去时,必然惊吓乡里,反招不
便。”晁盖道:“贤弟,路中倘有疏失,无人可救。”宋江道:“若为父亲,死
而无怨。”当日苦留不住。宋江坚执要行。便取个毡笠带了,提条短棒,腰带利
刃,便下山去。众头领送过金沙滩自回。
且说宋江过了渡,到朱贵酒店里上岸,出大路投郓城县来。路上少不得饥冷
渴饮,夜住晓行。一日,奔宋家村晚了,到不得,且投客店歇了。次日,趱行到
宋家村时却早,且在林子里伏了。等待到晚,却投庄上来敲后门。庄里听得,只
见宋消出来开门。见了哥哥,吃那一惊。慌忙道:“哥哥,你回家来怎地?”宋
江道:“我特来家取父亲和你。”宋清道:“哥哥,你在江州做了的事,如今这
里都知道了。本县差下这两个赵都头,每日来勾取,管定了我们不得转动。只等
江州文书到来,便要捉我们父子二人,下在牢里监禁,听候拿你。日里夜间,一
二百士兵巡绰。你不宜迟,快去梁山泊,请下众头领来,救父亲并兄弟。”宋江
听了,惊得一身冷汗。不敢进门,转身便走,奔梁山泊路上来。是夜,月色朦胧,
路不分明。宋江只顾捡僻净小路去处走。约莫也走了一个更次。只听得背后有人
发喊起来。宋江回头听时,只隔一二里路,看见一簇火把照亮。只听得叫道:
“宋江休走!早来纳降!”宋江一头走,一面肚里寻思:“不听晁盖之言,果有
今日之祸。皇天可怜,垂救宋江!”远远望见一个去处,只顾走。少间,风扫薄
云,现出那轮明月。宋江方才认的仔细,叫声苦不知高低!看了那个去处,有名
唤做还道村。原来团团都是高山峻岭,山下一遭涧水,中间单单只一条路。人来
这村,左来右去走,只是这条路,更没第二条路。宋江认的这个村口,欲待回身,
却被背后赶来的人,已把住了路口。火把照曜,如同白日。宋江只得奔入村里来,
寻路躲避,抹过一座林子,早看见一所古庙。但见:
墙垣颓损,殿宇倾斜。两廊画壁长青苔,满地花砖生碧草。门前小鬼,折臂
膊不显狰狞;殿上判官,无幞头不成礼数。供床上蜘蛛结纲,香炉内蝼蚁营窠。
狐狸常睡纸炉中,蝙蝠不离神帐里。料想经年无客过,也知尽日有云来。
宋江只得推开庙门,乘着月光,入进庙里来,寻个躲避处。前殿后殿,相了
一回,安不的身。心里越慌。只听的外面有人道:“多管只走在这庙里。”宋江
听时,是赵能声音。急没躲处。见这殿上一所神厨,宋江揭起帐幔,望里面探身
便钻入神厨里。安了短棒,做一堆儿伏在厨内,气也不敢喘,屁也不敢放。只听
的外面拿着火把,照将入来。宋江在神厨里偷眼看时,赵能、赵得引着四五十人,
拿着火把,各到处照,看看照上殿来。宋江道:“我今番走了死路,望阴灵遮护
则个!神明庇佑!”一个个都走过了,没人看着神厨里。宋江道:“却不是天幸!”
只见赵得将火把来神厨内照一照。宋江道:“我这番端的受缚!”赵得一只手将
朴刀杆挑起神帐,上下把火只一照,火烟冲将起来,冲下一片屋尘来,正落在赵
得上眼里。眯了眼,便将火把丢在地下,一脚踏灭了,走出殿门外来,对士兵们
道:“这厮不在庙里。别又无路,却走向那里去了?”士兵众人答道:“多是这
厮走入村中树林里去了。这里不怕他走到那里去。这个村唤做还道村,只有这条
路出入。里面虽有高山林木,却无路上的去,亦不怕他走了。小都头把住村口,
他便会插翅飞上天去,也走不脱了。待天明,村里去细细搜捉。”赵能、赵得道:
“也是。”引了士兵,下殿去了。宋江道:“却不是神明护佑!若还得了性命,
必当重修庙宇,再建祠堂。阴灵保佑则个!”说犹未了,只听的有几个士兵在于
庙门前叫道:“都头,在这里了。”赵能、赵得和众人,一伙抢人来。宋江道:
“却不又是晦气!这遭必被擒捉!”赵能到庙前问时:“在那里?”士兵道:
“都头,你来看,庙门上两个尘手迹,以定是却才推开庙门,闪在里面去了。”
赵能道:“说的是。再仔细搜一搜看。”这夥人再入庙里来搜看。宋江道:“我
命运这般蹇拙,今番必是休了!”那伙人去殿前殿后搜遍,只不曾翻过砖来。众
人又搜了一回,火把看看照上殿来。赵能道:“多是只在神厨里。却才兄弟看不
仔细,我自照一照看。”一个士兵拿着火把,赵能一手揭起帐幔,五七个人伸头
来看。不看万事俱休,才看一看,只见神厨里卷起一阵恶风,将那火把都吹灭了。
黑腾腾罩了庙宇,对面不见。赵能道:“却又作怪!平地里卷起这恶风来!想是
神明在里面,定嗔怪我们只管来照,因此起这阵恶风显应。我们且去罢休。只守
住村口,待天明再来寻获。”赵得道:“只是神厨里不曾看的仔细。再把枪去搠
一搠。”赵能道:“也是。”两个却待向前,只听的殿后又卷起一阵怪风,吹的
飞砂走石,滚将下来。摇的那殿宇吸吸地动,罩下一阵黑云,布合了上下,冷气
侵人,毛发竖立。赵能情知不好,叫了赵得道:“兄弟快走,神明不乐!”众人
一哄,都奔下殿来,望庙门外跑走。有几个颠番了的,也有闪■了腿的,扒的直
来奔命。走出庙门,只听得庙里有人叫:“饶恕我们!”赵能再人来看时,两三
个士兵,跌倒在龙墀里,被树根钩住了衣服,死也挣不脱,手里丢了朴刀,扯着
衣裳叫饶。宋江在神厨里听了,忍不住笑。赵能把士兵衣服解脱了,领出庙门去。
有几个在前面的士兵说道:“我说这神道最灵,你们只管在里面缠障,引的小鬼
发作起来!我们只去守住了村口等他,须不吃他飞了去。”赵能、赵得道:“说
得是。只消村口四下里守定。”众人都望望村口去了。
只说宋江在神厨里,口称惭愧,道:“虽不被这厮们拿了,却怎能勾出村口
去?”正在厨内寻思,百般无计,只听的后面廊下有人出来。宋江道:“却又是
苦也!早是不钻出去。”只见两个青衣童子,迳到厨边,举口道:“小童奉娘娘
法旨,请星主说话。”宋江那里敢做声答应。外面童子又道:“娘娘有请,星主
可行。”宋江也不敢答应。外面童子又道:“宋星主休得迟疑,娘娘久等。”宋
江听的莺声燕语,不是男子之音,便从椅子底下钻将出来。看时,却是两个青衣
女童,侍立在此床边。宋江吃了一惊,却是两个泥神。只听的外面又说道:“宋
星主,娘娘有请。”宋江分开帐幔,钻将出来,只见是两个青衣螺髻女童,齐齐
躬身,各打个稽首。宋江看那女童时,但见:
朱颜绿发,皓齿明眸。飘飘不染尘埃,耿耿天仙风韵。螺师髻山峰堆拥,风
头鞋莲瓣轻盈。领抹深青,一色织成银缕。带飞真紫,双环结就金霞。依稀阆苑
董双成,仿佛蓬莱花乌使。
当下宋江问道:“二位仙童,自何而来?”青衣道:“奉娘娘法旨,有请星
主赴宫。”宋江道:“仙童差矣!”我自姓宋名江,不是什么星主。”青衣道:
“如何差了。请星主便行。娘娘久等。”宋江道:“什么娘娘?亦不会拜识,如
何敢去?”青衣道:“星主到彼便知,不必询问。”宋江道:“娘娘在何处?”
青衣道:“只在后面宫中。”
青衣前引便行。宋江随后跟下殿来,转过后殿侧首一座子墙角门。青衣道:
“宋星主从此间进来。”宋江跟人角门来看时,星月满天,香风拂拂,四下里都
是茂林修竹。宋江寻思道:“原来这庙后又有这个去处!早知如此,却不来这里
躲避,不受那许多惊恐。”宋江行着,觉道两边松树,香坞两行,夹种着都是合
抱不交的大松树,中间平坦一条龟背大街。宋江看了,暗暗寻思道:“我到不想
古庙后有这般好路径!”跟着青衣,行不过一里来路,听得潺潺的涧水响。看前
面时,一座青石桥,两边都是朱栏杆。岩上栽种奇花异草,苍松茂竹,翠柳夭桃。
桥下翻银滚雪般的水,流从石洞里去。过的桥基看时,两行奇树,中间一座大朱
红棂星门。宋江人的棂星门看时,抬头见一所宫殿。但见:
金钉朱户,碧瓦雕詹。飞龙盘柱戏明珠,双凤帏屏鸣晓日。红泥墙壁,纷纷
御柳章宫花。翠霭楼台,淡淡祥光笼瑞影。窗横龟背,香风冉冉透黄纱。帘卷虾
须,皓月团团悬紫绮。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间帝主家。
宋江见了,寻思道:“我生居郓城县,不曾听的说有这个去处。心中惊恐,
不敢动脚。青衣催促:“请星主行。”一引,引入门内。有个龙墀,两廊下尽是
朱红亭柱,都挂着绣帘。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灯烛荧煌。青衣从龙墀内一步步引
到月台上。听得殿上阶前,又有几个青衣道:“娘娘有请星主进来。”宋江到大
殿上,不觉肌肤战栗,毛发倒竖。下面都是龙凤砖阶。青衣人帘内奏道:“请至
宋星主在阶前。”宋江到帘前御阶之下,躬身再拜,俯伏在地,口称:“臣乃下
浊庶民,不识圣上。伏望天慈,俯赐怜悯。”御帘内传旨:“教请星主坐。”宋
江那里敢抬头。教四个青衣扶上锦墩坐。宋江只得勉强坐下。殿上喝声:“卷帘!”
数个青衣早把珠帘卷起,搭在金钩上。娘娘问道:“星主别来无恙?”宋江起身
再拜道:“臣乃庶民,不敢面觑圣容。”娘娘道:“星主既然至此,不必多礼。”
宋江恰才敢抬头舒眼,看见殿上金碧交辉,点着龙灯凤烛,两边都是青衣女童,
执笏捧圭,执旌擎扇侍从。正中七宝九龙床上,坐着那个娘娘。宋江看时,但见:
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镂绛绡衣。蓝田玉带曳长裾,白玉圭璋擎采袖。脸
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环。唇似樱桃,自在规模端雪体。犹如王母宴蟠桃,却似
嫦娥居月殿。正大仙容描不就,威严形像画难成。
那娘娘坐于九龙床上,手执白玉圭璋,口中说道:“请星主到此,命童子献
酒。”两下青衣女童,执着奇花金瓶,捧酒过来,斟在玉杯内。一个为首的女童,
执玉杯递酒,来劝宋江。宋江起身,不敢推辞,接过杯盂,朝娘娘跪饮了一杯。
宋江觉道这酒馨香馥郁,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又是一个青衣,捧过一盘仙枣,
上劝宋江。宋江战战兢兢,怕失了体面,尖着指头,拿了一枚,就而食之。怀核
在手。青衣又斟过一杯酒来劝宋江。宋江又一饮而尽。娘娘法旨:“教再劝一杯。”
青衣再斟一杯酒,过来劝宋江。宋江又饮了。仙女托过仙枣,又食了两枚。共饮
过三杯仙酒,三枚仙枣。宋江便觉道春色微醺。又怕洒后醉失体面,再拜道:
“臣不胜酒量,望乞娘娘免赐。”殿上法旨道:“既是星主不能饮,酒可止。教
取那三卷天书,赐与星主。”青衣去屏风背后玉盘中,托出黄罗袱子包着三卷天
书,度与宋江。宋江拜受。看时,可长五寸,阔三寸,厚三寸。不敢开看,再拜
祗受,藏于袖中。娘娘法旨道:“宋星主!传汝三卷天书,汝可替天行道为主,
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他日功成果满,作为上卿。吾有四句天言,
汝当记取,终身佩受,勿忘于心,勿泄于世。”宋江再拜,“愿受天言,臣不敢
轻泄于世人。”娘娘法旨道:
“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凶。
北幽南至睦,两处见奇功。”
宋江听毕再拜谨受。娘娘法旨道:“玉帝因为星主魔心未断,道行未完,暂
罚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失忘。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
此三卷之书,可以善观熟视。只可与天机星同观,其他皆不可见。功成之后,便
可焚之,勿留在世。所嘱之言,汝当记取。目今天凡相隔,难以久留。汝当速回”。
便令童子:“急送星主回去。他日琼楼金阙,再当重会。”宋江便谢了娘娘,跟
随青衣女童,下得殿庭来。出得棂星门,送至石桥边。青衣道:“恰才星主受惊,
不是娘娘护佑,已被擒拿。天明时,自然脱离了此难。星主看石桥下水里二龙相
戏。”宋江凭栏看时,果见二龙戏水。二青衣望下一推,宋江大叫一声,却撞在
神厨内。觉来乃是南柯一梦。
宋江扒将起来看时,月影正午。料是三更时分。宋江把袖子里摸时,手里枣
核三个,袖里帕子,包着天书。摸将出来看时,果是三卷天书。又只觉口里酒香。
宋江想道:“这一梦真乃奇异,似梦非梦!若把做梦来,如何有这一书在袖子里?
口中又洒香?枣核在手里?说与我的言语,都记得,不会忘了一句?不把做梦来,
我自分明在神厨里,一交攧将出来,有甚难见处。想是此间神圣最灵,显化如
此,只是不知是何神明?”揭起帐幔看时,九龙椅上坐着一个娘娘,正和梦中一
般。宋江寻思道:“这娘娘呼我做星主,想我前生非等闲人也。这三卷天书,必
然有用。分付我的四句天言,不曾忘了。青衣女童道,天明时自然脱离此村之厄。
如今天色渐明,我恰出去。”便探手去厨里摸了短棒,把衣服拂拭了,一步步走
下殿来。便从左廊下转出庙前。仰面看时,旧牌额上刻着四个金字道:“玄女之
庙”。宋江以手加额,称谢道:“惭愧!原来是九天玄女娘娘,传受与我三卷天
书,又救了我的性命。如若能勾再见天日之面,必当来此重修庙宇,再建殿庭。
伏望圣慈,俯垂护佑!”称谢已毕,有诗为证:
还道村中夜避灾,荒凉古庙侧身来。
只因一念通溟漠,方得天书降上台。
宋江只得望着村口,悄悄出来。离庙未远,只听得前面远远地喊声连天。宋
江寻思道:“又不济了!”立住了脚,“且未可出去。我若到他前面,定吃他拿
了。不如且在这里路傍树背后躲一躲。”却才闪得入树背后去,只见数个士兵,
急急走得喘做一堆,把刀枪拄着,一步步颠将人来,口里声声都只叫道:“神圣
救命则个!”宋江在树背后看了,寻思道:“却又作怪!”他们把着村口,等我
出来拿我,却又怎地众人抢人来?”再看时,赵能也抢来,口里叫道:“我们都
是死也!”宋江道:“那厮如何恁地慌?”却见背后一条大汉,追将人来。那大
汉上半截不着一丝,露出鬼怪般肉,手里拿着两把夹钢板斧,口里喝道:“含鸟
休走!”远观不睹,近看分明,正是黑旋风李逵。宋江想道:“莫非是梦里么?”
不敢走出去。那赵能正走到庙前,被松树根只一绊,一交颠在地下。李逵赶上,
就势一脚,踏住脊背,手起大斧,却待要砍。背后又是两筹好汉赶上来,把毡笠
儿掀在脊梁上,各挺一条朴刀。上首的是欧鹏,下首的是陶宗旺。李逵见他两个
赶来,恐怕争功,坏了义气。就手把赵能一斧,砍做两半,连胸膛都砍开了。跳
将起来,把士兵赶杀四散走了。宋江兀自不敢便走出来。背后只见又赶上三筹好
汉,也杀将来。前面赤发鬼刘唐,第二石将军石勇,第三催命判官李立。这六筹
好汉说道:“这厮们都杀散了,只寻不见哥可,却怎生是好!”石勇叫道:“兀
那松树背后一个人立在那里。”宋江方才敢挺身出来说道:“感谢众弟兄们,又
来救我性命。将何以报大恩?”六等好汉见了宋江,大喜道:“哥可有了!快去
报与晁头领得知。”石勇、李立,分投去了。
宋江问刘唐道:“你们如何得知来这里救我?”刘唐答道:“哥哥前脚下得
山来,晁头领与吴军师放心不下,便叫戴院长随即下来,探听哥哥下落。晁头领
又自己放心不下,再着我等众人前来接应。只恐哥哥倘有些疏失。半路里撞见戴
宗道:‘两个贼驴追赶捕捉哥哥。’晁头领大怒,分付戴宗去山寨,只教留下吴
军师、公孙胜、阮家三弟兄、吕方、郭盛、朱贵、白胜看守寨栅,其余兄弟都教
来此间寻赶哥哥。听得人说道:“赶宋江入还道村去了。”村口守把的这厮们,
尽数杀了,不留一个。只有这几个奔进村里来。随即李大哥追来。我等都赶人来。
不想哥哥在这里。”说犹未了,石勇引将晁盖、花荣、秦明、黄信、薛永、蒋敬、
马麟到来。李立引将李俊、穆弘、张横、张顺、穆春、侯健、萧让、金大坚一行
众多好汉,都相见了。宋江作谢众位头领。晁盖道:“我叫贤弟不须亲自下山,
不听愚兄之言,险些儿又做出来。”宋江道:“小可兄弟,只为父亲这一事,县
肠挂肚,坐卧不安,不由宋江不来取。”晁盖道:“好教贤弟欢喜,令尊并令弟
家着,我先叫戴宗引杜迁、宋万、王矮虎、郑天寿、童威、童猛送去,已到山寨
中了。”宋江听得大喜,拜谢晁盖道:“若得仁兄如此施恩,宋江死亦无怨!”
晁盖、宋江,俱各欢喜。与众头领各各上马,离了还道村口。宋江在马上以手加
额,望空顶礼,称谢神明庇佑之力,容日专当拜还心愿。有诗为证:
且喜馀生得命归,剥床深喜脱灾非。
仰天祝谢仁晁盖,暗把家园载得回。
且说一行人马离了还道村,迳回梁山泊来。吴学究领了守山头领,直到金沙
滩,都来迎接着。到得大寨聚义厅上,众好汉都相见了。宋江问道:“老父何在?”
晁盖便叫:“请宋太太公出来。”不多时,铁扇子宋清,策着一乘山轿,抬着宋
太公到来。众人扶策下轿,上厅来。宋江见了,喜从天降,篷逐颜开。宋江再拜
道:“老父惊恐!宋江做了不孝之子,负累了父亲吃惊受怕!”宋太公道:“叵
耐赵能那厮弟兄两个,每日拨人来,守定了我们。只待江州公文到来,便要捉取
我父子二人解送官司。听得你在庄后敲门。此时已有八九个士兵在前面草厅上。
续后不见了。不知怎地赶出去了。到三更时候,又有二百余人,把庄门开了,将
我搭扶上轿抬了,教你兄弟四郎,收拾了箱笼,放火烧了庄院。那时不由我问个
缘由,迳来到这里。”宋江道:“今日父子团圆相见,皆赖众兄弟之力也。”叫
兄弟宋清拜谢了众头领。晁盖众人,都来参见宋太公,已毕,一面杀牛宰马,且
做庆喜筵席,作贺宋公明父子团圆。当日尽醉方散。次日,又排筵宴贺喜。大小
头领,尽皆欢喜。
第三日,又做筵席,庆贺宋江父子完聚。忽然感动公孙胜,一个念头思忆老
母在蓟州,离家日久,未知如何。众人饮酒之时,只见公孙胜起身对众头领说道:
“感蒙众位豪杰相带贫道许多时,恩同骨肉。只是小道自从跟着晁头领到山,逐
日宴乐,一向不曾还乡。蓟州老母在彼,亦恐我真人本师悬望,欲待回乡省视一
遭。暂别众头领,三五个月,再回来相见,以满小道之愿,免致老母挂念悬望之
心。”晁盖道:“向日已闻先生所言,令堂在北方无人侍奉。今既如此说时,难
以阻当。只是不忍分别。虽然要行,只是来日相送。”公孙胜谢了。当日尽醉方
散,各自归帐内安歇。次日早,就关下排了筵席,与公孙胜饯行。其日,众头领
都在关下送路。
且说公孙胜依旧做云游道士打扮了,腰里腰包肚包,背上雌雄宝剑,肩胛上
挂着棕笠,手中拿把鳖壳扇,便下山来。众头领接住,就关下筵席,各各把盏送
别。饯行已遍,晁盖道:“一清先生此去难留,却不可失信。本是不容先生去,
只是老尊堂在上,不敢阻当。百日之外,专望鹤驾降临,切不可爽约。”公孙胜
道:“重蒙列位头领看待许久,小道岂敢失信。回家参过本师真人,安顿了老母,
便回山寨。”宋江道:“先生何不将带几个人去,一发就搬取老尊堂上山,早晚
也得侍奉?”公孙胜道:“老母平生只爱清幽,吃不得惊唬,因此不敢取来。家
中自有田产山庄,老母自能料理。小道只去省视一遭便来。再得聚义。”宋江道:
“既然如此,专听尊命。只望早早降临为幸。”晁盖取出一盘黄白之资相送。公
孙胜道:“不消许多,但只要三分足矣。”晁盖定教收了一半,打拴在腰包里。
打个稽首,别了众人,过金沙滩便行,望蓟州去了。
众头领席散,却待上山,只见黑旋风李逵,就关下放声大哭起来。宋江连忙
问道:“兄弟,你如何烦恼?”李逵哭道:“干鸟气么!这个也去取爷,那个也
去望娘,偏铁牛是土掘坑里钻出来的!”晁盖便问道:“你如今待要怎地?”李
逵道:“我只有一个老娘在家里。我的哥哥又在别人家做长工,如何养得我娘快
乐?我要去取他来这里,快乐几时也好。”晁盖道:“李逵说的是。我差几个人,
同你去,取了上山来,也是十分好事。”宋江便道:“使不得!李家兄弟生性不
好,回乡去必然有失。若是教人和他去,亦是不好。况且他性如烈火,到路上必
有冲撞。他又在江州杀了许多人,那个不认得他是黑旋风。这几时,官司如何不
行移文书到那里了?必然原籍追捕。你又形貌凶恶。倘有疏失,路程遥远,如何
得知?你且过几时,打听得平净了,去取未迟。”李逵焦躁叫道:“哥哥,你也
是个不平心的人。你的爷便要取上山来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里受苦,兀的不是
气破了铁牛的肚子!”宋江道:“兄弟,你不要焦躁!既是要去取娘,只依我三
件事,便放你去。”李逵道:“你且说那三件事?”
宋江点两个指头,说出这三件事来。有分教:李逵去高山顶上,杀一窝猛兽
毒虫;沂水县中,损几个生灵性命。直使:施为撼地摇天手,来斗巴山跳涧虫。
毕竟宋江对李逵说出那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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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2: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三回 假李逵剪迳劫单人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


诗曰:
家住沂州翠岭东,杀人放火恣行凶。
因食虎肉长躯健,好吃人心两眼红。
闲向溪边磨巨斧,闷来岩畔斫乔松。
有人问我名和姓,撼地摇天黑旋风。
话说李逵道:“哥哥,你且说那三件事,尽依。”宋江道:“你要去沂州沂
水县搬取母亲,第一件径回,不可吃酒。第二件因你性急,谁肯和你同去。你只
自悄悄地取了娘便来。第三件,你使的那两把板斧,休要带去。路上小心在意;
早去早回。”李逵道:“这三件事,有什么依不得!哥哥放心,我只今日便行。
我也不住了。”当下李逵拽紥得爽俐,只跨一口腰刀,提条朴刀,带了一锭大银,
三五个小银子,吃了几杯酒,唱个大喏,别了众人,便下山来,过金沙滩去了。
晁盖、宋江并众头领送行己罢,回到大寨里聚义厅上坐定。宋江放心不下,
对众人说道:“李逵这个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众兄弟们谁是他乡中人?可
与他那里探听个消息?”杜迁便道:“只有朱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与他是乡里。”
宋江听罢,说道:“我却忘了。前日在白龙庙聚会时,李逵已自认得朱贵是同乡
人。”宋江便着人去请朱贵。小喽罗飞报下山来,直至店里,请的朱贵到来。宋
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乡,搬取老母。因他酒性不好,为此不肯差人与
他同去。诚恐路上有失,我们难得知道。今知贤弟是他乡中人,你可去他那里探
听走一遭。”朱贵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县人,见在一个兄弟,唤做朱富,在
本县西门外开着个酒店。这李逵,他是本县百丈村董店东住。有个哥哥唤做李达,
专与人家做长工。这李逵自小凶顽。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回归。
如今着小弟去那里探听也不妨,只怕店里无人看管。小弟也多时不会还乡,亦就
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宋江道:“这个无人看店,不必你忧心。我自教侯健、
石勇替你暂管几日。”朱贵领了这言语,相辞了众头领下山来。便走到店里,收
拾包裹,交割铺面与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这里宋江与晁盖在寨中,每日
筵席,饮酒快乐,与吴学究看习天书。不在话下。
且说李逵独自一个,离了梁山泊,取路来到沂水县界。于路,李逵端的不吃
酒。因此不惹事。无有话说。行至沂水县西门外,见一簇人围着榜看。李逵也立
在人丛中,听得读道:“榜上第一名正贼宋江,系郓城县人。第二名贼戴宗,系
江州两院押狱。第三名从贼李逵,系沂州沂水县人。”李逵在背后听了,正待指
手画脚,没做奈何处。只见一个人抢向前来,拦腰抱住,叫道:“张大哥,你在
这里做什么?”李逵扭过身看时,认得是旱地忽律朱贵。李逵问道:“你如何也
来在这里?”朱贵道:“你且跟我来说话。”
两个一同来西门外近村一个酒店内,直入到后面一间静房中坐了。朱贵指着
李逵道:“你好大胆!那榜上明明写着赏一万贯钱捉宋江,五千钱捉戴宗,三千
钱捉李逵。你却如何立在那里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宋
公明哥哥只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来。又怕你到这里做出怪来,续后特使我
赶来探听你的消息。我迟下山来一日,又先到你一日。你如何今日才到这里?”
李逵道:“便是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你如何认得这个
酒店里?你是这里人,家在那里住?”朱贵道:“这个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里。
我原是此间人。因在江湖上做客,消折了本钱,就于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
便叫兄弟朱富,来与李逵相见了。朱富置酒管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
不要吃酒。今日我已到乡里了,便吃两碗儿打什么鸟紧!”朱贵不敢阻当他,由
他吃。当夜直吃到四更时分,安排些饭食,李逵吃了。趁五更晓星残月,霞光明
朗,便投村里去。朱贵分付道:“休从小路去,只从大朴树转湾,投东大路,一
直望百丈村去,便是董店东。快取了母亲来,和你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
自从小路去却不近?大路走,谁奈烦!”朱贵道:“小路走,多大虫,又有乘势
夺包裹的剪迳贼人。”李逵应道:“我却怕什鸟!”带上毡笠儿,提了朴刀,跨
了腰刀,别了朱贵、朱富,便出门投百丈村来。约行了数十里,天色渐渐微明。
去那露草之中,赶出一只白兔儿来,望前路去了。李逵赶了一直,笑道:“那畜
生到引了我一程路。”有诗为证:
山迳崎岖静复深,西风黄叶满疏林。
偶逢双斧喽罗汉,横索行人买路金。
正走之间,只见前面有五十来株大树丛杂,时值新秋,叶儿正红。李逵来到
树林边厢,只见转过一条大汉,喝道:“是会的留下买路钱,免得夺了包裹!”
李逵看那人时,带了一顶红绢抓{髟角}儿头巾,穿一领粗布衲袄,手里拿着两把
板斧,把黑墨搽在脸上。李逵见了,大喝一声:“你这厮是什么鸟人,敢在这里
剪径!”那汉道:“若问我名字,吓碎你心胆!老爷叫做黑旋风!你留下买路钱
并包裹,便饶了你性命,容你过去。”李逵大笑道:“没你娘鸟兴!你这厮是什
么人?那里来的?也学老爷名目,在这里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朴刀,来奔那汉。
那汉那里抵当得住。却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朴刀,搠翻在地。一脚踏住胸
脯,喝道:“认得老爷么?”那汉在地下叫道:“爷爷饶恁孩儿性命!”李逵道:
“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汉黑旋风李逵便是。你这厮辱莫老爷名字!”那汉道:“小
人虽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风。为是爷爷江湖上有名目。提起好汉大名,神鬼也
怕。因此小人盗学爷爷名目,胡乱在此剪径。但有孤单客人经过,听得说了黑旋
风三个字,便撇了行李奔走了去。以此得这些利息。实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贱
名,叫做李鬼。只在这前村住。”李逵道:“叵耐这厮无礼,却在这里夺人的包
裹行李,却坏我的名目,学我使两把板斧,且教他先吃我一斧!”匹手夺过一把
斧来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爷爷,杀我一个,便是杀我两个!”李逵听得,住
了手,问道:“怎的杀你一个便是杀你两个?”李鬼道:“小人本不敢剪径。家
中因有个九十岁的老母,无人养赡,因此小人单题爷爷大名唬吓人,夺些单身的
包裹,养赡老母。其实并不曾敢害了一个人。如今爷爷杀了小人,家中老母必是
饿杀。”李逵虽个个杀人不斩眼的魔君,听的说了这话,自肚里寻思道:“我特
地归家来取娘,却倒杀了一个养娘的人,天地也不佑我!罢,罢,我饶了你这厮
性命!”放将起来,李鬼手提着斧,纳头便拜。李逵道:“只我便是真黑旋风。
你从今已后,休要坏了俺的名目。”李鬼道:“小人今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业,
再不敢倚着爷爷名目,在这里剪径。”李逵道:“你有孝顺之心,我与你十两银
子做本钱,便去改业。”李鬼拜谢道:“重生的父母,再长的爹娘!”李逵便取
出一锭银子,把与李鬼,拜谢去了。李逵自笑道:“这厮却撞在我手里!既然他
是个孝顺的人,必去改业。我若杀了他,也不合天理。我也自去休。”拿了朴刀,
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来。走到已牌时分,看看肚里又饥又渴。四下里都是山迳小
路,不见有一个酒店饭店。
正走之间,只见远远地山凹里露出两间草屋。李逵见了,奔到那人家里来。
只见后面走出一个妇人来,髽髻鬓边插一簇野花,搽一脸胭脂铅粉。李逵放下朴
刀道:“嫂子,我是过路客人。肚中饥饿,寻不着酒食店。我与你一贯足钱,央
你回些酒饭吃。”那妇人见了李逵这般模样,不敢说没,只得答道:“酒便没买
处,饭便做些与客人吃了去。”李逵道:“也罢,只多做些个。正肚中饥出鸟来。”
那妇人道:“做一升米不少么?”李逵道:“做三升米饭来吃。”那妇人向厨中
烧起火来,便去溪边淘了米,将来做饭。李逵却转过屋后山边来净手,只见一个
汉子,颠手颠脚,从山后归来。李逵转过屋后听时:那妇人正要上山讨菜,开后
门见了,便问道:“大哥,那里闪肭了腿?”那汉子应道:“大嫂,我险些儿和
你不厮见了。你道我晦鸟气么!指望出去等个单身的过,整整的等了半个月,不
曾发市。付能今日抹着一个,你道是谁?原来正是那真黑旋风!却恨撞着那驴鸟,
我如何敌得他过!倒吃他一朴刀搠翻在地,定要杀我。吃我假意叫道:“你杀我
一个,却害了我两个。”他便问我缘故。我便告道:“家中有个九十岁的老娘,
无人养赡,定要饿死。”那驴乌真个信我,饶了我性命。又与我一个银子做本钱,
教我改了业养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赶将来,且离了那林子里,僻净处睡了一回,
从后山走回家来。”那妇人道:“休要高声!却才一个黑大汉来家中,教我做饭。
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门前坐地。你去张一张看。若是他时,你去寻些麻药来,放
在菜内,教那厮吃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却对付了他,谋得他些金银,搬往县里
住去,做些买卖,却不强似在这里剪径。”
李逵已听得了,便道:“踅耐这厮,我到与了他一个银子,又饶了性命,他
到又要害我!这个正是情理难容!”一转踅到后门边。这李鬼恰待出门,被李逵
匹{髟角}揪住,那妇人慌忙自望前门走了。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边掣出
腰刀,早割下头来。拿着刀却奔前门,寻那妇人时,正不知走那里去了。再入屋
内来,去房中搜看,只见有两个竹笼,盛些旧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银两,并几件
钗环。李逵都拿了。又去李鬼身边搜了那锭小银子,都打缚在包裹里。却去锅里
看时,三升米饭早熟了,只没菜蔬下饭。李逵盛饭来吃了一回。看着自笑道:
“好痴汉!放着好肉在面前,却不会吃!”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
来,把些水洗净了,灶里扒些炭火来便烧。一面烧,一面吃。吃得饱了,把李鬼
的尸首拖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朴刀,自投山路里去了。那草屋被风一扇,都
烧没了。有诗为证:
劫掠资财害善良,谁知天道降灾殃。
家园荡尽身遭戮,到此翻为没下场。
李逵赶到董店东时,日已平西。迳奔到家中,推开门入进里面。只听得娘在
床上问道:“是谁人来?”李逵看时见娘双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李逵道:
“娘,铁牛来家了!”娘道:“我儿,你去了许多时!这几年正在那里安身?你
的大哥只是在人家做长工,止博得些饭食吃。养娘全不济事。我如常思量你,眼
泪流乾,因此瞎了双目。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寻思道:“我若说在梁山泊落
草,娘定不肯去。我只假说便了。”李逵应道:“铁牛如今做了官,上路特来取
娘。”娘道:“恁地却好也!只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铁牛背娘到前
路,却觅一辆车儿载去”。娘道:“你等大哥来,却商议。”李逵道:“等做什
么!我自和你去便了。”恰待要行,只见李达提了一罐子饭来。入得门,李逵见
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见!”李达骂道:“你这厮归来则甚?又来负累人!”
娘便道:“铁牛如今做了官,特地家来取我。”李达道:“娘呀!休信他放屁!
当初他打杀了人,教我披枷带锁,受了万千的苦。如今又听得他和梁山泊贼人通
同劫了法场,闹了江州。见在梁山泊做了强盗。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来,着落原
籍追捕正身。却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财主替我官司分理,说:“他兄弟已自十
来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家。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乡贯?又替我上下使钱,
因此不吃官司,杖限追要。见今出榜,赏三千钱捉他。你这厮不死,却走家来胡
说乱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燥,一发和你同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
达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却又敌他不过。把饭罐撇在地下,一直去了。李逵道:
“他这一去,必然报人来捉我。却是脱不得身。不如急早走罢!我大哥从来不曾
见这大银,我且留下一锭五十两的银子放太档上,大哥归来见了,必然不赶来。”
李逵便解下腰包,取一锭大银,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休。”娘道:
“你背我那里去?”李逵道:“你休问我,只顾去快活便了。我自背你去不妨。”
李逵当下背了娘,提了朴刀,出门望小路里便走。
却说李达奔来财主家报了,领着十来个庄客,飞也似赶到家里看时,不见了
老娘。只见床上留下一锭大银子。李达见了这锭大银,心中忖道:“铁牛留下银
子,背娘去那里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来。我若赶去,倒吃他不了性命。想
他背娘,必去山寨里快活。”众人不见了李逵,都没做理会处。李达却对众庄客
说道:“这铁牛背娘去,不知往那条路去了。这里小路甚杂,怎地去赶他?”众
庄客见李达没理会处,各自回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只说李逵怕李达领人赶来,背着娘,只奔乱山深处,僻静小路而走。看
看天色晚了。但见:
暮烟横远岫,宿雾琐奇峰。慈鸦撩乱投林,百乌喧呼傍树。行行雁阵,坠长
空飞入芦花。点点萤光,明野径偏依腐草。茅荆夹路,惊闻更鼓之声。古木悬崖,
时见龙蛇之影。卷起金风飘败叶,吹来霜气布深山。
当下李逵背娘到岭下,天色已晚了。娘双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却自认得
这条岭,唤做沂岭。过那边去,方才有人家。娘儿两个,趁着星明月朗,一步步
捱上岭来。娘在背上说道:“我儿,那里讨口水来我吃也好。”李逵道:“老娘,
且待过岭去,借了人家安歇了,做些饭吃。”娘道:“我日中吃了些乾饭,口渴
的当不得。”李逵道:“我喉咙里也烟发火出。你且等我背你到岭上,寻水与你
吃。”娘道:“我儿,端的渴杀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我也困倦的要不
得。”李逵看看捱得到岭上,松树边一块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了朴刀在侧边。
分付娘道:“奈心坐一坐,我去寻水来你吃。”李逵听得溪涧里水响,闻声寻将
去。扒过了两三处山脚,到得那涧边看时,一溪好水。怎见得?有诗为证:
穿崖透壑不辞劳,远望方知出处高。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李逵扒到溪边,捧起水来,自吃了几口。寻思道:“怎地能勾得这水,去把
与娘吃?”立起身来,东观西望。远远地山顶上见个庵儿。李逵道:“好了。”
攀藤揽葛,上到庵前。推开门看时,却是个泗州大圣祠堂。面前有个石香炉。李
逵用手去掇,原来却是和座子凿成的。李逵拔了一回,那里拔得动。一时性起来,
连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阶上一磕,把那香炉磕将下来。拿了,再到溪边将这香炉水
里浸了,拔起乱草,洗得乾净。挽了半香炉水,双手拿来。自寻旧路,夹七夹八
走上岭来。到得松树里边,石头上不见了娘。只见朴刀插在那里。李逵叫娘吃水,
杳无踪迹。叫了几声不应。李逵定住眼,四下里看时,寻不见娘。走不得三十余
步,只见草地上一段血迹。李逵见了,心里越疑惑。趁着那血迹寻将去。寻到一
处大洞口,只见两个小虎儿在那里舐一条人腿。李逵心里忖道:“我从梁山泊归
来,特为老娘来取他。千辛万苦,背到这里,却把来与你吃了!那鸟大虫拖着这
条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谁的?”心头火起,赤黄须竖立起来。将手中朴刀挺起,
来搠那两个小虎。这小大虫被搠得慌,也张牙舞爪,钻向前来。被李逵手起,先
搠死了一个。那一个望洞里便钻了入去,李逵赶到洞里,也搠死了,却钻入那大
虫洞内,李逵却便伏在里面。张外面时,只见那母大虫张牙舞爪,望窝里来。李
逵道:“正是你这业畜,吃了我娘!”放下朴刀,跨边掣出腰刀。那母大虫到洞
口,先把尾去窝里一剪,便把后半截身躯坐将人去。李逵在窝内看得仔细,把刀
朝母大虫尾底下,尽平生气力,舍命一戳,正中那母大虫粪门。李逵使得力重,
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里去了。那老大虫吼了一声,就洞口带着刀,跳过涧边去了。
李逵却拿了朴刀,就洞里赶将出来。那老虎负疼,直抢下山石岩下去了。李逵恰
待要赶,只见就树边卷起一阵狂风,吹得败叶树木,如雨一般打将下来。自古道:
“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起处,星月光辉之下,大吼了一声,忽地跳
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李逵看那大虫,但见:
一声吼叫轰霹雳,两眼圆睁闪电光。
摇头摆尾欺存孝,舞爪张牙啖狄梁。
那大虫望李逵势猛一扑。那李逵不慌不忙,趁着那大虫的势力,手起一刀,
正中那大虫那大虫不曾再展再扑。一者护那疼痛,二者伤着他那气管。那大虫退
不勾五七步,只听得响一声,如倒半壁山,登时间死在岩下。那李逵时间杀了子
母四虎,还又到虎窝边,将着刀,复看了一遍,只恐还有大虫。已无有踪迹。李
逵也困乏了。走向泗州大圣庙里,睡到天明。次日早晨,李逵却来收拾亲娘的两
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包裹了。直到泗州大圣庵后,掘土坑葬了。李逵大哭了
一场。有诗为证:
沂岭西风九月秋,雌雄猛虎聚林丘。
因将老母身躯啖,致使英雄血泪流。
手执钢刀探虎穴,心如烈火报冤仇。
立诛四虎威神力,千古传名李铁牛。
这李逵肚里又饥又渴,不免收拾包裹,拿了朴刀,寻路慢慢的走过岭来,只
见五七个猎户,都在那里收窝弓弩箭。见了李逵一身血污,行将下岭来,众猎户
吃了一惊。问道:“你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独自过岭来?”李逵见问,
自肚里寻思道:“如今沂水县出榜赏三千贯钱捉我,我如何敢说实话。只慌说罢。”
答道:“我是客人,昨夜和娘过岭来。因我娘要水吃,我去岭下取水。被那大虫
把我娘拖去吃了。我直寻到虎巢里。先杀了两个小虎,后杀了两个大虎。泗州大
圣庙里睡到天明,方才下来。众猎户齐叫道:“不信你一个人,如何杀得四个虎!
便是李存孝和子路,也只打得一个。这两个小虎且不打紧。那两个大虎,非同小
可。我们为这两个畜生,正不知都吃了几顿棍棒。这条沂岭,自从有了这窝虎在
上面,整三五个月没人敢行。我们不信!敢是你哄我?”李逵道:“我又不是此
间人,没来由哄你做什么!你们不信,我和你上岭去,寻讨与你。就带些人去扛
了下来。”众猎户道:“若端的有时,我们自得重重的谢你,却是好也!”众猎
户打起胡哨来,一霎时聚直三五十人。都拿了挠钩枪棒,跟着李逵,再上岭来。
此时天大明朗,都到那山顶上。远远望见窝边,果然杀死两个小虎。一个在窝内,
一个在外面,一只母大虫死在山岩边。一只雄虎死在泗州大圣庙前。
众猎户见了,杀死四个大虫,尽皆欢喜。便把索子抓缚起来。众人扛抬下岭,
就邀李逵同去请赏。一面先使人报知里正上户,都来迎接着。抬到一个大户人家,
唤做曹太公庄上。那人原是闲吏,专一在乡放刁把滥。近来暴有几贯浮财。只是
为人行短。当时曹太公亲自接来,相见了,邀请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动问那杀虎
的缘由。李逵却把夜来同娘到岭上要水吃,因此杀死大虫的话,说了一遍。众人
都呆了。曹太公动问:“壮士高姓名讳?”李逵答道:“我姓张,无讳,只唤做
张大胆。”曹太公道:“真乃是大胆壮士!不恁地胆大,如何杀的四个大虫?”
一壁厢叫安排酒食管待,不在话下。
且说当村里得知沂岭杀了四个大虫,抬在曹太公家,讲动了村坊道店,哄的
前村后村,山僻人家,大男幼女,成群拽队,都来看虎。入见曹太公相待着打虎
的壮士,在厅上吃酒。数中却有李鬼的老婆,逃在前村爹娘家里,随着众人,也
来看虎。却认得李逵的模样。慌忙来家,对爹娘说道:“这个杀虎的黑大汉,便
是杀我老公,烧了我屋的。他正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爹娘听得,连忙来报知
里正。里正听了道:“他既是黑旋风时,正是岭后百丈村打死了人的李逵,逃走
在江州,又做出事来,行移到本县原籍追捉。如今官司出三千贯赏钱拿他。他却
走在这里。”暗地使人去请得曹太公到来商议。曹太公推道更衣,急急的到里正
家里,正说:“这个杀虎的壮士,便是岭后百丈村里的黑旋风李逵,见今官司着
落拿他。”曹太公道:“你们要打听得仔细。倘不是时,倒惹得不好。若真个是
时,却不妨。要拿他时,也容易。只怕不是他时,却难。”里正道:“见有李鬼
的老婆认得。他曾来李鬼家做饭吃,杀了李鬼。”曹太公道:“既是如此,我们
且只顾置酒请他。却问他今番杀了大虫,还是要去县请功,只是要村里讨赏。若
还他不肯去县里请功时,便是黑旋风了。着人轮换把盏,灌得醉了,缚在这里,
却去报知本县,差都头来取去,万无一失。”众人道:“说得是。”里正与众人
商量定了。有《浣溪沙》词为证:
杀却凶人毁却房,西风林下路匆忙,忽逢猛虎聚前冈。格杀虽除村岭患,潜
谋难免报仇殃,脱离罗网更高强。
曹太公回家来款住李逵。一面且置酒来相待。便道:“适间抛撇,请勿见怪。
且请壮士解下腰间包裹,放下朴刀,宽松坐一坐。”李逵道:“好,好!我的腰
刀已搠在雌虎肚里了。只有刀鞘在这里。若是开剥时,可讨来还我。”曹太公道:
“壮士放心,我这里有的是好刀,相送一把与壮士悬带。”李逵解了腰刀尖刀,
并缠袋包裹,都递与庄客收贮。便把朴刀倚在壁边。曹太公叫取大盘肉来,大壶
酒来。众多大户并里正、猎户人等,轮番把盏。大碗大锺,只顾劝李逵。曹太公
又请问道:“不知壮士要将这虎解官请功,只是在这里讨些赍发?”李逵道:
“我是过各人,忙些个。偶然杀了这窝猛虎,不须去里里请功。只此有些赍发便
罢。若无,我也去了。曹太公道:“如何敢轻慢了壮士!少刻,村中敛取盘缠相
送。我这里自解虎到县里去。”李逵道:“布衫先借一领,与我换了上盖。”曹
太公道:“有,有。”当时便取一领细青布纳袄,就与李逵换了身上的血污衣裳。
只见门前鼓响笛鸣,都将酒来与李逵把盏作庆。一杯冷,一杯热,李逵不知是计,
只顾开怀畅饮,全不记宋江分付的言语。不两个时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
脚不住。众人扶到后堂空屋下,放翻在一条板凳上。就取两条绳子,连板凳绑住
了。便叫里正带人,飞也似去县里报知。就引李鬼老婆去做原告,补了一纸状子。
此时哄动了沂水县里。知县听的,大惊!连忙升厅问道:“黑旋风拿住在那
里?这是谋叛的人,不可走了。”原告人并猎户答应道:“见缚在本乡曹大户家。
为是无人禁得他,诚恐有失,路上走了,不敢解来。”知县随即叫唤本县都头去
取来。就厅前转过一个都头来声喏。那人是谁?有诗为证:
面阔眉浓须鬓赤,双睛碧绿似番人。
沂水县中青眼虎,豪杰都头是李云。
当下知县唤李云上厅来分付道:“沂岭下曹大户庄上,拿住黑旋风李逵。你
可多带人去,密地解来。休要哄动村坊,被他走了。”李都头领了台旨,下厅来,
点起三十个老郎土兵,各带了器械,便奔沂岭村中来。这沂水县是个小去处,如
何掩饰得过?此时街市上讲动了,说道:“拿着了闹江州的黑旋风。如今差李都
头去拿来。”朱贵在东庄门外朱富家,听得了这个消息,慌忙来后面对兄弟朱富
说道:“这黑厮又做出来了!如何解救?宋公明特为他,诚恐有失,差我来打听
消息。如今他吃拿了。我若不救得他时,怎的回寨去见哥哥?似此怎生是好!”
朱富道:“大哥且不要慌。这李都头一身好本事,有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我和你
只两个同心合意,如何敢近傍他。只可智取,不可力敌。李云日常时,最是爱我。
常常教我使些器械。我却有个道理教他,只是在这里安不得身了。今晚煮了三二
十斤肉,将十数瓶酒,把肉大块切了,却将些蒙汗药抖在里面。我两个五更,带
数个火家挑着,去半路里僻静处,等候他解来时,只做与他把酒贺喜。将众人都
麻翻了,却放李逵,如何?”朱贵道:“此计大妙!事不宜迟,可以整顿,及早
便去。”朱富道:“只是李云不会吃酒。便麻翻了,终久省得快。还有件事,倘
或日后得知,须在此安身不得。”朱贵道:“兄弟,你在这里卖酒,也不济事。
不如带领老小,跟我上山,一发人了夥。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却不快活。
今夜便叫两个火家,觅了一辆车儿,先送妻子和细软行李起身。约在十里牌等候,
都去上山。我如今包裹内带得一包蒙汗药在这里。李云不会吃酒时,肉里多糁些。
逼着他多吃些,也麻倒了。救得李逵,同上山去,有何不可。”朱富道:“哥哥
说得是。”便叫人去觅下了一辆车儿,打拴了三五个包箱,稍在车儿上。家中粗
物都弃了。叫浑家和儿女上了车子。分付两个火家跟着。车子只顾先去。救了李
逵,后面随即便来。有诗为证:
杀人放火惯为非,好似於菟插翅飞。
朱贵不施邀截计,定担枷锁入圜扉。
且说朱贵、朱富当夜煮熟了肉,切做大块,将药来拌了。连酒装做两担。带
了二三十个空碗,又有若干菜蔬,也把药来拌了。恐有不吃肉的,也教他着手。
两担酒肉,两个火家,各挑一担。弟兄两个,自提了些果盒之类。四更前后,直
接将来僻静山路口坐。等到天明,远远地只听得敲着锣响。朱贵接到路口。
且说那三十来个士兵,自村里吃了半夜酒。四更前后,把李逵背剪绑了解将
来。后面李都头坐在兜桥儿上。看看早来到面前。朱富便向前拦住,叫道:“师
父,且喜!小弟将来接力。”桶内舀一壶酒来,斟一大锺上劝李云。朱贵托着肉
来。火家捧过果盒。李云见了,慌忙下轿,跳向前来,说道:“贤弟,何劳如此
远接!”朱富道:“聊表徒弟的孝顺之心。”李云接过酒来,到口不吃。朱富跪
下道:“小弟已知师父不饮酒。今日这个喜酒,也饮半盏儿,见徒弟的孝顺之意。”
李云推却不过,略呷了两口。朱富便道:“师父不饮酒,须请些肉。”李云道:
“夜间已饱,吃不得了。”朱富道:“师父行了许多路,肚里也饥了。虽不中吃,
胡乱请些,也免小弟之羞。”捡两块好的,递将过来。李云见他如此殷勤,只得
勉意吃了两块。朱富把酒来劝上户、里正并猎户人等,都劝了三锺。朱贵便叫土
兵、庄客众人,都来吃酒。这夥男女,那里顾个冷热,好吃不好吃,酒肉到口,
只顾吃。正如这风卷残云,落花流水,一齐上来抢着吃了。李逵光着眼看了朱贵
弟兄两个,已知用计。故意道:“你们也请我吃些。”朱贵喝道:“你是歹人,
有何酒肉与你吃!这般杀才,快闭了口!”李云看着土兵喝道:“叫走!”只见
一个个都面面厮觑,走动不得。口颤脚麻,都跌倒了。李云急叫:“中了计了!”
恰待向前,不觉自家也头重脚轻,晕倒了,软做一堆,睡在地下。当时朱贵、朱
富,各夺了一条朴刀,喝声:“孩儿们休走!”两个挺起朴刀来,赶这夥不会吃
酒肉的庄客,并那看的人。走得快的走了,走得迟的,就搠死在地。李逵大叫一
声,把那绑缚的麻绳都挣断了,便夺过了一条朴刀,来杀李云。朱富慌忙拦住,
叫道:“不要害他!是我的师父,为人最好。你只顾先走。”李逵应道:“不杀
得曹太公老驴,如何出得这口气!”李逵赶上,手起一朴刀,先搠死曹太公,并
李鬼的老婆。续后里正也杀了。性起来,把猎户排头儿一昧假搠将去。那三十来
个土兵,都被搠死了。这看的人和众庄客,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却望深村野路
逃命去了。
李逵还真顾寻人要杀。朱贵喝道:“不干看的人事,休只管伤人!”慌忙拦
住,李逵方才住了手。就士兵身上,剥了两件衣服穿上。三个人提着朴刀,便要
从小路里走。朱富道:“不好!却是我送了师父性命!他醒时,如何见的知县。
必然赶来,你两个先行,我等他一等。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义,且是为人忠直。
等他赶来,就请他一发上火入夥,也是我的恩义。免得教回县去吃苦。”朱贵道:
“兄弟,你也见的是。我便先去跟了车子行。留李逵在路傍帮你等他。只有李云
那厮吃的药少,没一刻时辰便醒。若是他不赶来时,你们两个休执迷等他。”朱
富道:“这是自然了。”当下朱贵前行去了。
只说朱富和李逵,坐在路旁边等候。果然不到一个时辰,见李云挺着一条朴
刀,飞也似赶来,大叫道:“强贼休走!”李逵见他来的凶,跳起身,挺着朴刀,
来斗李云,恐伤朱富。正是,有分教:梁山泊内添双虎,聚义厅前庆四人。毕竟
黑旋风斗青眼虎,二人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发帖际遇]: gn0811勾结杨康抢夺武穆遗书,行动成功,得到银两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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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目前为止最好的金庸群侠传MOD游戏交流论坛,各种经典武侠游戏等你来玩,各种开源制作工具等你来实现你的游戏开发之梦。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2: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四回 锦豹子小径逢戴宗 病关索长街遇石秀


诗曰:
豪杰遭逢信有因,连环钩锁共相寻。
矢言一德情坚石,歃血同心义断金。
七国争雄今继迹,五胡云扰振遗音。
汉廷将相繇屠钓,莫怪梁山错用心。
话说当时李逵挺着朴刀,来斗李云。两个就官路傍边斗了五七合,不分胜败。
朱富便把朴刀去中间隔开,叫道:“且不要斗,都听我说。”二人都住了手。朱
富道:“师父听说:小弟多蒙错爱,指教枪棒,非不感恩。只是我哥哥朱贵,见
在梁山泊做了头领。今奉及时雨宋公明将令,着他来照管李大哥。不争被你拿了
解官,教我哥哥如何回去见得宋公明?因此做下这场手段。却才李大哥乘势要坏
师父,却是小弟不肯容他下手。只杀了这些土兵。我们本待去得远了。猜道师父
回去不得,必来赶我。小弟又想师父日常恩念,特地在此相等。师父,你是个精
细的人,有甚不省得。如今杀害了许多人性命,又走了黑旋风。你怎生回去见得
知县?你若回去时,定吃官司责怪。又无人来相救。不如今日和我们一同上山,
投奔宋公明人了夥。未知尊意若何?”李云寻思了半响,便道:“贤弟,只怕他
那里不肯收留我么。”朱富笑道:“师父,你如何不知山东及时雨大名,专一招
贤纳士,结识天下好汉?”李云听了,叹口气道:“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
只喜得我又无妻小,不怕吃官司拿了。只得随你们去休。”李逵便笑道:“我哥
哥!你何不早说!”便和李云剪拂了。这李云不曾娶老小,亦无家荡。当下三人
合作一处,来赶车子。半路上朱贵接见了,大喜。四筹好汉,跟了车仗便行。于
路无话。看看相近梁山泊,路上又迎着马麟、郑天寿,都相见了。说道:“晁、
宋二头领,又差我两个下山来探听你消息。今既见了,我两个先去回报。”当下
二人先上山来报知。
次日,四筹好汉,带了朱富家眷,都至梁山泊大寨聚义厅来。朱贵向前,先
引李云拜见晁、宋二头领,相见众好汉。说道:“此人是沂水县都头,姓李名云,
绰号青眼虎。”次后,朱贵引朱富参拜众位,说道:“这是舍弟朱富,绰号笑面
虎。”都相见了。李逵诉说取娘至沂岭,被虎吃了,因此杀了四虎。又说假李逵
剪径被杀一事。众人大笑。晁、宋二人笑道:“被你杀了四个猛虎,今日山寨里
又添的两个活虎上山。正宜作庆。众多好汉大喜,便教杀羊宰马,做筵席庆贺两
个新到头领。晁盖便叫去左边白胜上首坐定。
吴用道:“近来山寨十分兴旺。感得四方豪杰,望风而来。皆是二公之德也。
众弟兄之福也。然是如此,还请朱贵仍复掌管山东酒店,替回石勇、侯健。朱富
老小,另拨一所房舍住居。目今山寨事业大了,非同旧日。可再设三处酒馆,专
一探听吉凶事情,往来义士上山。如若朝廷调遣官兵捕盗,可以报知如何进兵,
好做准备。西山地面广阔,可令童威、童猛弟兄两个,带领十数个火伴,那里开
店。令李立带十数个火家,去山南边那里开店。令石勇也带十来个伴当,去北山
那里开店。仍复都要设立水亭号箭,接应船只。但有缓急军情,飞捷报来。山前
设置三座大关,专令杜迁总行守把。但有一应委差,不许调遣。早晚不得擅离。”
又令陶宗旺把总监工,掘港汊,修水路,开河道,整理宛子城垣,筑彼山前大路。
他原是庄户出身,修理久惯。令蒋敬掌管库藏仓廒,支出纳入,积万累千,精通
书算。令萧让设置寨中寨外,山上山下,三关把隘,许多行移关防文约,大小头
领号数。烦令金大坚刊造雕刻一应兵符、印信、牌面等项。令侯健管造衣袍铠甲,
五方旗号等件。令李云监造梁山泊一应房舍厅堂。令马麟监管修造大小战船。令
宋万、白胜去金沙滩下寨。令王矮虎、郑天寿去鸭嘴滩下寨。令穆春、朱富管收
山寨钱粮。吕方、郭盛于聚义厅两边耳房安歇。令宋清专管筵宴。都分拨已定,
筵席了三日,不在话下。梁山泊自此无事。每日只是操练人马,教演武艺。水寨
里头领都教习驾船赴水,舡上厮杀,亦不在话下。
忽一日,宋江与晁盖、吴学究并众人闲话道:“我等弟兄众位,今日都共聚
大义。只有公孙一清不见回还。我想他回蓟州探母参师,期约百日便回。今经日
久,不知信息。莫非味信不来?可烦戴宗兄弟与我去走一遭,探听他虚实下落,
如何不来。”戴宗道:“愿往。”宋江大喜,说道:“只有贤弟去得快,旬日便
知信息。”
当日戴宗别了众人,次早打扮做个承局,下山去了。但见:
虽为走卒,不占军班。一生常作异乡人,两腿欠他行路债。寻常结束,青衫
皂带系其身。赶趁程途,信笼文书常爱护。监司出入,皂花藤杖挂宣牌。帅府行
军,夹棒黄旗书令字。家居千里,日不移时,便到厅阶。紧急军情,时不过刻,
不违宣限。早向山东餐黍米,晚来魏府吃鹅梨。
且说戴宗自离了梁山泊,取路望蓟州来。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
来。于路只吃些素茶素食。在路行了三日,来到沂水县界。只闻人说道:“前日
走了黑旋风,伤了好多人,连累了都头李云,不知去向。至今无获处。”戴宗听
了冷笑。
当日正行之次,只见远远地转过一个人来。看见了戴宗走得快,那人立住了
脚,便叫一声:“神行太保。”戴宗听得,回过脸来,定睛看时,见山坡下小径
边,立着一个大汉。怎生模样?但见:
白范阳笠子,如银盘拖着红缨。皂团领战衣,似翡翠围成锦绣。搭膊丝绦缠
裹肚,腿玻呋膝衬<革翁>鞋。沙鱼鞘斜插腰刀,笔管枪银丝缠杆。那人头圆耳大,
鼻直口方。生得眉秀目疏,腰细膀阔。远看毒龙离石洞,近观飞虎下云端。
戴宗听得那人叫了一声“神行太保”,连忙回转身来问道:“壮士,素不曾
拜识,如何呼唤贱名?”那汉慌忙答道:“足下真乃是神行太保!”撇了枪,便
拜倒在地。戴宗连忙扶住答礼,问道:“足下高姓大名?”那汉道:“小弟姓杨
名林,祖贯彰德府人氏,多在绿林丛中安身。江湖上都叫小弟做锦豹子杨林。数
月之前,路上酒肆里,遇见公孙胜先生,同在店中吃酒相会,备说梁山泊晁、宋
二人招贤纳士,如此义气。写下一封书,教小弟自来投大寨入夥。只是不敢擅进,
诚恐不纳。因此心意未定,进退蹉跎,不曾敢来。外日公孙先生所说,李家道口,
旧有朱贵开酒店在彼,招引上山入夥的人。山寨中亦有一个招贤飞报头领,唤做
神行太保戴院长,日行八百里路。今见兄长行步非常,因此唤一声看。不想果是
仁兄。正是天幸,无心而得遇。”戴宗道:“小可特为公孙胜先生回蓟州去,杳
无音信。今奉晁、宋二人将令,差遣来蓟州探听消息,寻取公孙胜还寨。不期却
遇足下相会。”杨林道:“小弟虽是彰德府人,这蓟州管下地方州郡,都走遍了。
倘若不弃,就随侍兄长同去走一遭。”戴宗道:“若是足下作伴,实是万幸。寻
得公孙先生见了,一同回梁山泊去未迟。”杨林见说了,大喜。就邀住戴宗,结
拜为兄。
戴宗收了甲马,两个缓缓而行。到晚,就投村店歇了。杨林置酒请戴宗。戴
宗道:“我使神行法,不敢食荤。”两个只买些素馔相待,结义为兄弟。过了一
夜。次日早起,打火吃了早饭,收拾动身。杨林便问道:“兄长使神行法走路,
小弟如何走得上?只怕同行不得。”戴宗笑道:“我的神行法,也带得人同走。
我把两个甲为拴在你腿上,作起法来,也和我一般走得快。要行便行,要住便住。
不然,你如何赶得我走!”杨林道:“只恐小弟是凡胎浊骨的人,比不得兄长神
体。”戴宗道:“不妨,是我的这法,诸人都带得。作用了时,和我一般行。只
是我自吃素,并无妨碍。”当时取两个甲马,替杨林缚在腿上。戴宗也只缚了两
个。作用了神行法,吹口气在上面。两个轻轻地走了去。要紧要慢,都随着戴宗
行。两个于路闲说些江湖上的事,虽只见缓缓而行,正不知走了多少路。
两个行到已牌时分,前面来到一个去处,四围都是高山,中间一条驿路。杨
林却自认得,便对戴宗说道:“哥哥,此间地名唤做饮马川。前面兀那高山里,
常常有大伙在内。近日不知如何。因为山势有丽,水绕峰环,以此唤做饮驯。”
两个正来到山边过,只听得忽地一声锣响,战鼓乱鸣,走出一二百小喽罗,拦住
去路。当先拥着两筹好汉,各挺一条朴刀,大喝道:“行人须住脚!你两个是什
么鸟人!那里去的?会事的快把买路钱来,饶你两个性命。”杨林笑道:“哥哥,
你看我结果那呆鸟!”然着笔管枪,抢将人去。那两个头领见他来得凶,走近前
来看了。上首的那个,便叫道:“且不要动手。兀的不是杨林哥哥么?”杨林见
了,却才认得。上首那个大汉,提着军器,向前剪拂了。便唤下首这个长汉,都
来施礼罢。杨林请过戴宗,说道:“兄长,且来和这两个弟兄相见。”戴宗问道:
“这两个壮士是谁?如何认得贤弟?”杨林便道:“这个认得小弟的好汉,他原
是盖天军襄阳府人氏,姓邓名飞。为他双睛红赤,江湖上人都唤他做火眼狻猊。
并使一条铁链,人皆近他不得。多曾合夥。一别五年,不曾见面。谁想今日他却
在这里相遇着。”邓飞便问道:“杨林哥哥,这位兄长是谁?必不是等闲人也。”
杨林道:“我这仁兄,是梁山泊好汉中神行太保戴宗的便是。”邓飞听了,道:
“莫不是江州的戴院长,能行八百里路程的?”戴宗答道:“小可便是。”那两
个头领,慌忙剪拂道:“平日只听得说大名,不想今日在此拜识尊颜。”戴宗看
那邓飞时,生得如何?有诗为证:
原是襄阳关扑汉,江湖飘荡不思归。
多食人肉双睛赤,火眼狻猊是邓飞。
当下二位壮士施礼罢,戴宗又问道:“这位好汉高姓大名?”邓飞道:“我
这兄弟,姓孟名康,祖贯是真定州人氏,善造大小船只。原因押送花石纲,要造
大舡,嗔怪这提调官催并责罚他,把本官一时杀了,弃家逃走在江湖上,绿林中
安身,已得年久。因他长大白净,人都见他一身好肉体,起他一个绰号,叫他做
玉幡竿孟康。”戴宗见说大喜。看那孟康时,怎生模样?有诗为证:
能攀强弩冲头阵,善造艨艟越大江。
真州妙手楼船匠,白玉幡竿是孟康。
当时戴宗见了二人,心中甚喜。四筹好汉说话间,杨林问道:“二位兄弟在
此聚义几时了?”邓飞道:“不瞒兄长说,也有一年之上。只近半载之前,在这
直西地面上,遇着一个直哥哥,姓裴名宣,祖贯是京兆府人氏。原是本府六案孔
目出身,及好刀笔。为人忠直聪明,分毫不肯苟且。本处人都称他铁面孔目。亦
会拈枪使棒,舞剑轮刀,智勇足备。为因朝廷除将一员贪滥知府到来,把他寻事
刺配沙门岛。从我这里经过,被我们杀了防送公人,救了他在此安身。聚集得三
二百人。这裴宣极使得好双剑。让他年长,见在山寨中为主。烦请二位义士,同
往小寨,相会片时。”便叫小喽罗牵过马来,请戴宗、杨林都上了马。四骑马望
山寨来。行不多时,早到寨前,下了马。裴宣已有人报知,连忙出寨,降阶而接。
戴宗、杨林看裴宣时,果然好表人物,生得肉白肥胖,四平八稳,心中暗喜。怎
见得?有诗为证:
问事时智巧心灵,落笔处神号鬼哭。
心平恕毫发无私,称裴宣铁面孔目。
当下裴宣出寨来,降阶迎接。邀请二位义士,到聚义厅上。俱各讲礼罢,谦
让戴宗正面坐了。次是裴宣、杨林、邓飞、孟康;五筹好汉,宾主相待。坐定筵
宴。当日大吹大擂饮酒,一团和气。看官听说:这也都是地煞星之数。时节到来,
天幸自然义聚相逢。
众人吃酒中间,戴宗在筵上,说起晁、宋二头领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四方豪
杰,待人接物,一团和气,仗义疏财,许多好处。众头领同心协力,八百里梁山
泊,如此雄壮。中间宛子城、蓼儿洼,四下里都是茫茫烟水,更有许多军马,何
愁官兵到来。只管把言语说他三个。裴宣回道:“小弟寨中也有三百来人马,财
赋亦有十馀辆车子,粮食草料不算。倘若仁兄不弃微贱时,引荐于大寨入夥,愿
听号令效力。未知尊意若何?”戴宗大喜道:“晁、宋二公待人接纳,并无异心。
更得诸公相助,如锦上添花。若果有此心,可便收拾下行李。待小可和杨林去蓟
州见了公孙胜先生回来,那时一同扮做官军,星夜前往。”众人大喜。
酒至半酣,移去后山断金亭上,看那饮马川景致吃酒。端的好个饮马川。但
见:
一望茫茫野水,周回隐隐青山。几多老树映残霞,数片采云飘远岫。荒田寂
寞,应无稚子看牛。古渡凄凉,那得奚人饮马。只好强人安寨栅,偏宜好汉展旌
旗。
戴宗看了这饮马川一派山景,喝采道:“好山好水,真乃秀丽!你等二位,
如何来得到此?”邓飞道:“原是几个不成材小厮们在这里屯紥。后被我两个来,
夺了这个去处。”众皆大笑。五筹好汉,吃得大醉。裴宣起身舞剑饮酒。戴宗称
赞不已。至晚,各自回寨内安歇。次日,戴宗定要和杨林下山。三位好汉,苦留
不住,相送到山下作别。自回寨里来,收拾行装,整理动身,不在话下。
且说戴宗和杨林,离了饮马川山寨,在路晓行夜住,早来到蓟州城外。投个
客店安歇了。杨林便道:“哥哥,我想公孙胜先生是个出家人,必是山间林下村
落中住,不在城里。”戴宗道:“说得是。”当时二人先去城外,一到处询问公
孙胜先生下落消息,并无一个人晓得他。住了一日,次早起来,又去远近村坊街
市访问人时,亦无一个认得。两个又回县中歇了。第三日,戴宗道:“敢怕城中
有人认得他。”当日和杨林却入蓟州城里来寻他。两个寻问老成人时,都道不认
得。“敢不是城中人?只怕是外县名山大刹居住。”
杨林正行到一个大街,只见远远地一派鼓乐,迎将一个人来。戴宗、杨林立
在街上看时,前面两个小牢子,一个驮着许多礼物花红,一个捧着若干段子采缯
之物。后面青罗伞下,罩着一个押狱刽子。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蓝靛般一身
花绣,两眉入鬓,凤眼朝天,淡黄面皮,细细有几根髭髯。那人祖贯是河南人氏,
姓杨名雄。因跟一个叔伯哥哥,来蓟州做知府,一向流落在此。续后一个新任知
府,却认得他。因此就参他做两院押狱,兼充市曹行刑刽子。因为他一身好武艺,
面貌微黄,以此人都称他做病关索杨雄。有一首临江仙词,单道着杨雄好处。但
见:
两臂雕青镌嫩玉,头巾环眼嵌玲珑,鬓边爱插翠芙蓉。背心书刽字,衫串染
腥红。问事厅前逞手段,行刑处刀利如风,微黄面色细眉浓。人称病关索,好汉
是杨雄。
当时杨雄在中间走着,背后一个小牢子,擎着鬼头靶法刀。原来才去市心里
决刑了回来。众相识与他挂红贺喜,送回家去,正从戴宗、杨林面前迎将过来。
一簇人在路口拦住了把盏。只见侧首小路里,又撞出七八个军汉来。为头的一个,
叫着踢杀羊张保。这又是蓟州守御城池的军,带着这几个,都是城里城外时常讨
闲钱使的破落户汉子。官司累次奈何他不改。为见杨雄原是外乡人来蓟州,有人
惧怕他,因此不怯气。当日正见他赏赐得许多段匹,带了这几个没头神,吃得半
醉,却好赶来要惹他。又见众人拦住他在路口把盏。那张保拨开众人,钻过面前
叫道:“节级拜揖。”杨雄道:“大哥来吃酒。”张保道:“我不要酒吃,我特
来问你借百十贯钱使用。”杨雄道:“虽是我认得大哥,不曾钱财相交,如何问
我借钱?”张保道:“你今日诈得百姓许多财物,如何不借我些!”杨雄应道:
“这都是别人与我做好看的怎么是诈得百姓的?你来放刁!我与你军卫有司,各
无统属。”张保不应,使叫众人向前一哄,先把花红段子都抢了去。杨雄叫道:
“这厮们无礼!”却待向前打那抢物事的人,被张保匹胸带住。背后又是两个来
拖住了手。那几个都动起手来。小牢子们各自回避了。杨雄被张保并两个军汉逼
住了,施展不得,只得忍气,解拆不开。
正闹中间,只见一条大汉,挑着一担柴来。看见众人逼住杨雄,动惮不得。
那大汉看了,路见不平,便放下柴担,分开众人,前来劝道:“你们因甚打这节
级?”那张保睁起眼来喝道:“你这打脊、饿不死、冻不杀的乞丐,敢来多管!”
那大汉大怒,焦燥起来。将张保匹头只一提,一交颠翻在地。那几个帮闲的见了,
却待要来动手,早被那大汉一拳一个,都打的东倒西歪。杨雄方才脱得身,把出
本事来施展动,一对拳头,撺梭相似。那几个破落户,都打翻在地。张保尴尬不
是头,扒将起来,一直走了。杨雄忿怒,大踏步赶将去。张保跟着抢包袱的走。
杨雄在后面追着。赶转小巷去了。那大汉兀自不歇手,在路口寻人厮打。戴宗、
杨林看了,暗暗地喝采道:“端的是好汉。此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真壮士也!”
有诗为证:
路见不平真可怒,拔刀相助是英雄。
那堪石秀真豪侠,慷慨相投入夥中。
当时戴宗、杨林向前邀住,劝道:“好汉,且看我二人薄面,且罢休了。”
两个把他扶劝到一个巷内。杨林替他挑了柴担,戴宗挽住那汉手,邀人酒店里来。
杨林放下柴担,同到阁儿里面。那大汉叉手道:“感蒙二位大哥解救了小人之祸。”
戴宗道:“我弟兄两个,也是外乡人。因见壮士仗义之心,只恐足下拳手太重,
误伤人命,特地做这个出场。请壮士酌三杯,到此相会,结义则个。”那大汉道:
“多得二位仁兄解拆小人这场,却又蒙赐酒相待,实是不当。”杨林便道:“四
海之内,皆兄弟也。有何伤乎!且请坐。”戴宗相让,那汉那里肯僣上。戴宗、
杨林,一代坐了。那汉坐于对席。叫过酒保,杨林身边取出两银子来,把与酒保
道:“不必来问,但有下饭,只顾买来与我们吃了,一发总算。”酒保接了银子
去,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案酒之类。
三人饮过数杯,戴宗问道:“壮士高姓大名?贵乡何处?”那汉答道:“小
人姓石名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学得些枪棒在身。一生执意,路见不
平,但要去相助,人都呼小弟作拚命三郎。因随叔父来外乡贩羊马卖,不想叔父
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还乡不得,流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既蒙拜识,当以
实告。”戴宗道:“小可两个,因来此问干事,得遇壮士。如此豪杰,留落在此
卖柴,怎能勾发迹?不若挺身江湖上去,做个下半世快乐也好。”石秀道:“小
人只会使些枪棒,别无甚本事。如何能勾发达快乐?”戴宗道:“这般时节认不
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闭塞。小可一个薄识,因一口气,去投奔了梁山
泊宋公明入夥。如今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只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个官
人。”
石秀叹口气道:“小人便要去,也无门路可进。”戴宗道:“壮士若肯去时,
小可当以相荐。”石秀道:“小人不敢拜问二位官人贵姓。”戴宗道:“小可姓
戴名宗,兄弟姓杨名林。”石秀道:“江湖上听的说个江州神行太保,莫非正是
足下?”戴宗道:“小可便是。”叫杨林身边包袱内,取一锭十两银子,送与石
秀做本钱。石秀不敢受,再三谦让,方才收了。作谢二人,藏在身边。才知道他
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正欲要和戴宗,杨林说些心腹之话,投托入夥,只听得外面
有人寻问人来。三个看时,却是杨雄带领着二十余人,都是做公的,赶入酒店里
来。戴宗、杨林见人多,吃了一惊,闹哄两个慌忙走了。
石秀起身迎住道:“节级那里去来?”杨雄便道:“大哥,何处不寻你,却
在这里饮酒。我一时被那厮封住了手,施展不得。多蒙足下气力,救了我这场便
宜。一时间只顾赶了那厮去夺他包袱,却撇了足下。这夥兄弟听得我厮打,都来
相助,依还夺得抢去的花红段匹回来。只寻足下不见。却才有人说道:“两个客
人劝他去酒店里吃酒。”因此才知得,特地寻将来。”石秀道:“却才是两个外
乡客人,邀在这里酌三杯,说些闲话。不知节级呼唤。”杨雄大喜,便问道:
“足下高姓大名?贵乡何处?因何在此?”石秀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贯是
金陵建康府人氏。平生性直,路见不平,便要去舍命相护。以此都唤小人做拚命
三郎。因随叔父来此地贩买羊马,不期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流落在此蓟
州,卖柴度日。”杨雄看石秀时,果然好个壮士,生得上下相等。有首西江月词,
单道着石秀好处。但见:
身似山中猛虎,性如火上浇油,心雄胆大有机谋,到处逢人搭救。全仗一条
杆棒,只凭两个拳头,掀天声价满皇州,拚命三郎石秀。
当下杨雄又问石秀道:“却才和足下一处饮酒的客人,何处去了?”石秀道:
“他两个见节级带人进来,只道相闹,以此去了。”杨雄道:“恁地时,先唤酒
保取两瓮酒来,大碗叫众人一家三碗,吃了去,明日却得来相会。”众人都吃了
酒,自去散了。杨雄便道:“石家三郎,你休见外。想你此间必无亲眷。我今日
就结义你做个弟兄,如何?”石秀见说,大喜,便说道:“不敢动问节级贵庚?”
杨雄道:“我今年二十九岁。”石秀道:“小弟今年二十八岁。就请节级坐,受
小弟拜为哥哥。”石秀拜了四拜。杨雄大喜,便叫酒保:“安排饮馔酒果来。我
和兄弟今日吃个尽醉方休。”
正饮酒之间,只见杨雄的丈人潘公,带领了五七个人,直寻到酒店里来。杨
雄见了,起身道:“泰山来做什么?潘公道:“我听得你和人厮打,特地寻将来。”
杨雄道:“多谢这个兄弟救护了我,打得张保那厮,见影也害怕。我如今就认义
了石家兄弟做我兄弟。”潘公叫:“好,好!且叫这几个弟兄吃碗酒了去。”杨
雄便叫酒保讨酒来,每人三碗吃了去。便教潘公中间坐了,杨雄对席上首,石秀
下首。三人坐下。酒保自来斟酒。潘公见了石秀这等英雄长大,心中甚喜,便说
道:“我女婿得你做个兄弟相帮,也不枉了。公门中出入,谁敢欺负他。”又问
道:“叔叔原曾做甚买卖道路?”石秀道:“先父原是操刀屠户。”潘公道:
“叔叔曾省得杀牲口的勾当么?”石秀笑道:“自小吃屠家饭,如何不省得宰杀
牲口?”潘公道:“老汉原是屠户出身。只因年老,做不得了。止有这个女婿,
他又自一身入官府差遣。因此撇了这行衣饭。”三人酒至半酣,计算了酒钱。石
秀将这担柴也都准折了。三人取路回来。杨雄入得门,便叫:“大嫂快来,与这
叔叔相见。”只见布帘里面应道:“大哥,你有甚叔叔?”杨雄道:“你且休问,
先出来相见。”布帘起处,摇摇摆摆,走出那个妇人来。生得如何?石秀看时,
但见:
黑鬒鬒鬓儿,细弯弯眉儿,光溜溜眼儿,香喷喷口儿,直隆隆鼻儿,红乳乳
腮儿,粉莹莹脸儿,轻袅袅身儿,玉纤纤手儿,一捻捻腰儿,软脓脓肚儿,翘尖
尖脚儿,花蔟蔟鞋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窄湫湫、紧搊搊、红
鲜鲜、黑稠稠,正不知是什么东西。有诗为证: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原来那妇人是七月七日生的,因此小字唤做巧云。先嫁了一个吏员,是蓟州
人,唤做王押司。两年前身故了。方才晚嫁得杨雄,未及一年夫妻。石秀见那妇
人出来,慌忙向前施礼道:“嫂嫂请坐,石秀便拜。”那妇人道:“奴家年轻,
如何敢受礼。”杨雄道:“这个是我今日新认义的兄弟,你是嫂嫂,可受半礼。”
当下石秀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那妇人还了两礼。请人来里面坐地。收拾
一间空房,教叔叔安歇,不在话下。过了一宿,话休絮烦。次日,杨雄自出去应
当官府。分付家中道:“安排石秀衣服巾帻。”客店内有些行李包裹,都教去取
来杨雄家里安放了。
却说戴宗、杨林自酒店里看见那夥做公的,人来寻访石秀,闹哄里两个自走
了。回到城外客店中歇了。次日,又去寻问公孙胜两日,绝无人认得,又不知他
下落住处。两个商量了,且回去。要便再来寻访。当日收拾了行李,便起身离了
蓟州,自投饮马川来。和裴宣、邓飞、孟康一行人马,扮作官军,星夜望梁山泊
来。戴宗要见他功劳,又纠合得许多人马上山。
这段话下来,接着再说:有杨雄的丈人潘公,自和石秀商量,要开屠宰作坊。
潘公道:“我家后门头是一条断路小巷,又有一间空房在后面。那里井水又便,
可做作坊。就教叔叔做房安歇在里面,又好照管。”石秀见了也喜。“端的便益。”
潘公再寻了个旧时识熟副手,“只央叔叔掌管帐目。”石秀应承了。叫了副手,
便把大青大绿,庄点起肉案子,水盆砧头,打磨了许多刀仗,整顿了肉案,打并
了作坊猪圈,赶上十数个肥猪,选个吉日,开张肉铺。众邻舍亲戚,都来挂红贺
喜。吃了一两日酒。杨雄一家,得石秀开了店,都欢喜。自此无话。一向潘公、
石秀,自做买卖。不觉光阴迅速,又早过了两个月有馀。时值秋残冬到,石秀里
里外外身上,都换了新衣穿着。
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县买猪。三日了,方回家来。只见铺店不开。却到
家里看时,肉案砧头也都收过了,刀仗家火亦藏过了。石秀是个精细的人,看在
肚里,便省得了。自心中忖道:“常言:‘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哥哥自
出外去当官,不管家事。必然嫂嫂见我做了这些衣裳,以定背后有说话。又见我
两日不回,必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买卖。我休等他言语出来,我自先
辞了回乡去休。自古道:‘那得长远心的人。’”石秀已把猪赶在圈里,却去房
中换了脚手,收拾了包裹行李,细细写了一本清帐,从后面入来。潘公已安排下
些素酒食,请石秀坐定吃酒。潘公道:“叔叔远出劳心,自赶猪来辛苦。”石秀
道:“礼当。丈丈且收过了这本明白帐目。若上面有半点私心,天地诛灭。”潘
公道:“叔叔何故出此言?并不曾有个甚事。”石秀道:“小人离乡五七年了,
今欲要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还帐目。今晚辞了哥哥,明早便行。”潘公听了,
大笑起来道:“叔叔差矣!你且住,听老汉说。”
那老子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报恩壮士提三尺,破戒沙门丧九泉。
毕竟潘公对石秀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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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2: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五回 杨雄醉骂潘巧云 石秀智杀裴如海


偈曰:
朝看楞伽经,暮念华严咒。
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
经咒本慈悲,冤结如何救。
照见本来心,方便多竟究。
心地若无私,何用求天佑。
地狱与天堂,作者还自受。
话说这一篇言语,古人留下,单说善恶报应,如影随形。既修二祖四缘,当
守三归五戒。叵耐缁流之辈,专为狗彘之行。辱莫前修,遗臭后世,庸深可恶哉!
当时潘公说道:“叔叔且住,老汉已知叔叔的意了。叔叔两夜不曾回家,今
日回来,见收拾过了家火什物,叔叔已定心里只道是不开店了,因此要去。休说
恁地好买卖,便不开店时,也养叔叔在家。不瞒叔叔说,我这小女,先嫁得本府
一个王押司,不幸没了。今得二周年,做些功果与他。因此歇了这两日买卖。今
日请下报恩寺僧人来做功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则个。老汉年纪高大,熬不得夜。
因此一发和叔叔说知。”石秀道:“既然丈丈恁地说时,小人再纳定性过几时。”
潘公道:“叔叔今后并不要疑心,只顾随分且过。”当时吃了几杯酒并些素食,
收过了杯盘。
只见道人挑将经担到来,铺设坛场,摆放佛像供器,鼓钹锺磬,香灯花烛。
厨下一面安排斋食。杨雄到申牌时分,回家走一遭。分付石秀道:“贤弟,我今
夜却限当牢,不得前来。凡事央你支持则个。”石秀道:“哥哥放心自去。晚间
兄弟替你料理。”杨雄去了。石秀自在门前照管。没多时,只见一个年纪小的和
尚,揭起帘子入来。石秀看那和尚时,端的整齐。但见:
一个青旋旋光头新剃,把麝香松子匀搽。一领黄烘烘直裰初缝,使沉速梅檀
香染。山根鞋履,是福州染到深青。九缕丝绦,系西地买来真紫。那和尚光溜溜
一双贼眼,只睃趁施主娇娘。这秃驴美甘甘满口甜言,专说诱丧家少妇。淫情发
处,草庵中去觅尼姑。色胆动时,方丈内来寻行者,仰观神女思同寝,每见嫦娥
要讲欢。
那和尚入到里面,深深地与石秀打个问讯。石秀答礼道:“师父少坐。”随
背后一个道人,挑两个盒子入来。石秀便叫:“丈丈,有个师父在这里。”潘公
听得,从里面出来。那和尚便道“乾爷,如何一向不到弊寺?”老子道:“便是
开了这些店面,却没工夫出来。”那和尚便道:“押司周年,无甚罕物相送。些
少挂面,几包京枣。”老子道:“阿也!什么道理,教师父坏钞!教叔叔收过了。”
石秀自搬入去,叫点茶出来,门前请和尚吃。
只见那妇人从楼上下来,不敢十分穿孝重,只是淡妆轻抹。便问:“叔叔,
谁送物事来?”石秀道:“一个和尚,叫丈丈做乾爷的送来。”那妇人便笑道:
“是师兄海阇黎裴如海,一个老诚的和尚。他是裴家绒线铺里小官人,出家在报
恩寺中。因他师父是家里门徒,结拜我父做乾爷,长奴两岁。因此上叫他做师兄。
他法名叫做海公。叔叔,晚间你只听他请佛念经,有这般好声音。”石秀道:
“缘来恁地。”自肚里已有些瞧科。那妇人便下楼来见和尚。石秀却背叉着手,
随后跟出来。布帘里张看,只见那妇人出到外面,那和尚便起身向前来,合掌深
深的打个问讯。那妇人便道:“什么道理,教师兄坏钞。”和尚道:“贤妹,些
少薄礼微物,不足挂齿。”那妇人道:“师兄何故这般说!出家人的物事,怎的
消受的!”和尚道:“弊寺新造水陆堂,也要来请贤妹随喜。只恐节级见怪。”
那妇人道:“家下拙夫,却不恁的计较。老母死时,也曾许下血盆愿心,早晚也
要到上刹相烦还了。”和尚道:“这是自家的事,如何恁地说。但是分付如海的
事,小僧便去办来。”那妇人道:“师兄,多与我娘念几卷经便好。”只见里面
娅环捧茶出来。那妇人拿起一盏茶来,把帕子去茶锺口边抹一抹,双手递与和尚。
那和尚一头接茶,两只眼涎瞪瞪的只顾看那妇人身上。这妇人也嘻嘻的笑着看这
和尚。人道色胆如天,却不妨石秀在布帘里张见。石秀自肚里暗忖道:“莫信直
中直,须防仁不仁。我几番见那婆娘,常常的只顾对我说些风话。我只以亲嫂嫂
一般相待。原来这婆娘倒不是个良人。莫教撞在石秀手里,敢替杨雄做个出场,
也不见的。”石秀此时,已有三分在意了。便揭起布帘,走将出来。那和尚放下
茶盏,便道“大郎请坐。”这妇人便插口道:“这个叔叔,便是拙夫新认义的兄
弟。”那和尚虚心冷气,动问道:“大郎贵乡何处,高姓大名?”石秀道:“我
姓石名秀,金陵人氏。因为只好闲管,替人出力,以此叫做拚命三郎。我是个粗
卤汉子,礼数不到,和尚休怪。”裴如海道:“不敢,不敢!小僧去接众僧来赴
道场。”相别出门去了。那妇人道:“师兄早来些个。”那和尚应道:“便来了。”
妇人送了和尚出门,自入里面来了。石秀却在门前,低了头只顾寻思。
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的人情,惟和尚色情最紧。为何说这等话?且如俗
人出家人,都是一般父精母血所生。缘何见得和尚家色情最紧?说这句话,这上
三卷书中所说潘、驴、邓、小、闲,惟有和尚家第一闲。一日三食,吃了檀越施
主的好斋好供。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又无俗事所烦,房里好床好铺睡着,无得
寻思,只是想着此一件事。假如譬喻说,一个财主家,虽然十相俱足,一日有多
少闲事恼心,夜间又被钱物挂念。到三更二更才睡,总有娇妻美妾同床共枕,那
得情趣。又有那一等小百姓们,一日假辛辛苦苦挣紥,早辰巴不到晚。起的是五
更,睡的是半夜。到晚来,未上床,先去摸一摸米瓮,看到底没颗米。明日又无
钱。总然妻子有些颜色,也无些什么意兴。因此上输与这和尚们一心闲静,专一
理会这等勾当。那时古人评论到此去处,说这和尚们真个利害。因此苏东坡学士
道:“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秃转毒,转毒转秃。”和尚们还有四句言语,道
是:
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是和尚;
三个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
且说这石秀自在门前,寻思了半响,又且去支持管待。不多时,只见行者先
来点烛烧香。少刻,海阇黎引领众僧,却来赴道场。潘公、石秀接着,相待茶汤
已罢,打动鼓钹,歌咏赞扬。只见海阇黎同一个一般年纪小的和尚做阇黎,摇动
铃杵,发牒请佛,献斋赞供,诸天护法监坛主盟,“追荐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
只见那妇人乔素梳妆,来到法坛上,执着手炉,拈香礼佛。那海阇黎越逞精神,
摇着铃杵,念动真言。这一堂和尚,见了杨雄老婆这等模样,都七颠八倒起来。
但见:
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阇黎没乱,诵真言岂顾高低。烧香行者,推倒
花瓶。秉烛头陀,错拿香盒。宣名表白,大宋国称做大唐。忏罪沙弥,王押司念
为押禁。动铙的望空便撇,打钹的落地不知。敲銛子的软做一团,击响磬的酥做
一块。满堂喧哄,绕席纵横。藏主心忙,击鼓错敲了徒弟手。维那眼乱,磬槌打
破了老僧头。十年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那众僧都在法坛上,看见了这妇人,自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时间
愚迷了佛性禅心,拴不定心猿意马。以此上德行高僧,世间难得。石秀却在侧边
看了,也自冷笑道:“似此有甚功德!正谓之作福不如避罪。”少间,证盟已了,
请众人和尚,就里面吃斋。海黎却在众僧背后,转过头来,看着那妇人嘻嘻的笑。
那婆娘也掩着口笑。两个都眉来眼去,以目送情。石秀都看在眼里,自有五分来
不快意。众僧都坐了吃斋。先饮了几杯素酒,搬出斋来,都下了衬钱。潘公道:
“众师父饱斋则个。”众和尚说道:“感承施主虔心,足矣了。”少刻,众僧斋
罢,都起身行食去了。转过一遭,再入道场。石秀心中好生不快意。只推肚疼,
自去睡在板壁后了。那妇人一点情动,那里顾的防备人看见。便自去支持众僧。
又打了一回鼓钹动事,把些茶食果品煎点。海阇黎着众僧用心看经,请天王拜忏,
设浴召亡,参礼三宝。追荐到四更时分,众僧困倦。这海阇黎越逞精神,高声看
诵。那妇人在布帘下看了,欲火炽盛,不觉情动。便教娅环请海和尚说话。那贼
秃慌忙来到妇人面前。这婆娘扯住和尚袖子,说道:“师兄,明日来取功德钱时,
就对爹爹说血盆愿心一事,不要忘了。”和尚道:“小僧记得。只说要还愿,也
还了好。”和尚又道:“你家这个叔叔,好生利害。”妇人应道:“这个采他则
甚!又不是亲骨肉。”海阇黎道:“恁地小僧却才放心。我只道是节级的至亲兄
弟。”两个又戏笑了一回。那和尚自出去判斛送亡。不想石秀却在板壁后假睡,
正张得着,都看在肚里了。当夜五更,道场满散,送佛化纸已了,众僧作谢回去。
那妇人自上楼去睡了。石秀却自寻思了,气道:“哥哥恁的豪杰,却恨撞了这个
淫妇!”忍了一肚皮乌气,自去作坊里睡了。
次日,杨雄回家,俱各不提。饭后,杨雄又出去了,只见海阇黎又换了一套
整整齐齐的僧衣,迳到潘公家来。那妇人听得是和尚来了,慌忙下楼,出来接着,
邀人里面坐地。便叫点茶来。那妇人谢道:“夜来多教师兄劳神,功德钱未曾拜
纳。”海阇黎道:“不足挂齿。小僧夜来所说血盆忏顾心这一事,特禀知贤妹。
要还时,小僧寺里见在念经。只要都疏一道就是。”那妇人道:“好,好!”便
叫娅环请父亲出来商量。潘公便出来谢道:“老汉打熬不得,夜来甚是有失陪侍。
不想石叔叔又肚疼倒了,无人管待。却是休怪,休怪!”那和尚道:“乾爷正当
自在。”那妇人便道:“我要替娘还了血盆忏旧愿。师兄说道:‘明日寺中做好
事,就附答还了。’先教师兄去寺里念经。我和你明日饭罢去寺里,只要证盟忏
疏,也是了当一头事。”潘公道:“也好。明日只怕买卖紧,柜上无人。”那妇
人道:“放着石叔叔在家照管,却怕怎的。”潘公道:“我儿出口为愿,明日只
得要去。”那妇人就取些银子做功果钱,与和尚去。“有劳师兄,莫责轻微。明
日准来上刹讨素面吃。”海阇黎道:“谨候拈香。”收了银子,便起身谢道“多
承布施,小僧将去分俵众僧。来日专等贤妹来证盟。”那妇人直送和尚到门外去
了。石秀自在作坊里安歇,起来宰猪赶趁。
却说杨雄当晚回来安歇。那妇人待他吃了晚饭,洗了脚手,却去请潘公对杨
雄说道:“我的阿婆临死时,孩儿许下血盆经忏愿心在这报恩寺中。我明日和孩
儿去那里证盟,酬了便回。说与你知道。”杨雄道:“大嫂,你便自说与我何妨。”
那妇人道:“我对你说,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与你说。”当晚无话,各自歇了。
次日五更,杨雄起来,自去画卯承应官府。石秀起来,自理会做买卖。只见那妇
人起来,浓妆艳饰,包了香盒,买了纸烛,讨了一乘轿子。石秀自一早晨顾买卖,
也不来管他。饭罢,把娅环迎儿也打扮了。已牌时候,潘公换了一身衣裳,来对
石秀道:“小弟相烦叔叔照管门前。老汉和拙女同去还些愿心便回。”石秀笑道:
“多烧些好香,早早来。”石秀自肚里已知了。且说潘公和迎儿跟着轿子,一迳
望报恩寺里来。有诗为证:
眉眼传情意不分,秃奴绻恋女钗裙。
设言宝刹还经愿,却向僧房会雨云。
却说海阇黎这贼秃,单为这妇人,结拜潘公做乾爷。只吃杨雄阻滞碍眼,因
此不能勾上手。自从和这妇人结拜起,只是眉来眼去送情,未见真实的意。因这
一夜道场里,才见他十分有意。期日约定了,那贼秃磨枪备剑,整顿精神。先在
山门下伺候着。见轿子到来,喜不自胜,向前迎接。潘公道:“甚是有劳和尚。”
那妇人下轿来,谢道:“多多有劳师兄。”海阇黎道:“不敢,不敢!小僧已和
众僧,都在水陆堂上,从五更起来诵经,到如今未曾住歇。只等贤妹来证盟。却
是多有功德。”把这妇人和老子一引到水陆堂上,已自先安排下花果香烛之类。
有十数个僧人在彼看经。那妇人都道了万福,参礼了三宝。海阇黎引到地藏菩萨
面前证盟忏悔罢疏头。便化了纸。请众僧自去吃斋,着徒弟陪侍。海和尚却请:
“乾爷和贤妹,去小僧房里拜茶。”一邀把这妇人引到僧房里深处。预先都准备
下了。叫声:“师哥拿茶来。”只见两个侍者,捧出茶来。白雪定器盏内,朱红
托子,绝细好茶。吃罢,放下盏子,请贤妹里面坐一坐。”又引到一个小小阁儿
里。琴光黑漆春台,挂几幅名人书画,小卓儿上焚一炉妙香。潘公和女儿一代坐
了。和尚对席。迎儿立在侧边。那妇人道:“师兄,端的是好个出家人去处!清
幽净乐。”海阇黎道:“娘子休笑话。怎生比得贵宅上。”潘公道:“生受了师
兄一日,我们回去。”那和尚那里肯,便道:“难得乾爷在此,又不是外人。今
日斋食,已是贤妹做施主,如何不吃筋面了去?师哥,快搬来。”说言未了,却
早托两盘进来,都是日常里藏下的希奇果子,异样茶蔬,并诸般素馔之物,排一
春台。那妇人便道:“师兄何必治酒。无功受禄。”和尚笑道:“不成礼数,微
表薄情而已。”师哥儿将酒来,斟在杯内。和尚道:“乾爷,多时不来,试尝这
酒。”老儿饮罢,道:“好酒!端的味重。”和尚道:“前日一个施主家传得此
法,做了三五石米。明日送几瓶来与令婿吃。”老子道:“什么道理!”和尚又
劝道:“无物相酬贤妹娘子,胡乱告饮一杯。”两个小师哥儿,轮番筛酒。迎儿
也吃劝了几杯。那妇人道:“洒住,吃不去了。”和尚道:“难得贤妹到此,再
告饮几杯。”潘公:“叫轿夫人来,各人与他一杯酒吃。”和尚道:“乾爷不必
记挂,小僧都分付了,已着道人邀在外面,自有坐处吃酒面。乾爷放心,且请开
怀自饮几杯。”
原来这贼秃为这个妇人,特地对付下这等有力气的好酒。潘公吃央不过,多
吃了两杯。当不住,醉了。和尚道:“且扶乾爷去床上睡一睡。”和尚叫两个师
哥,只一扶,把这老儿搀在一个净房里去睡了。这里和尚自劝道:“娘子开怀再
饮几杯。”那妇人一者有心,二乃酒人情怀。自古道“酒乱性,色迷人。”那妇
人三杯酒落肚,便觉有些朦朦胧胧上来。口里嘈道:“师兄,你只顾央我吃酒做
什么!”和尚扯着口嘻嘻的笑道:“只是敬重娘子。”那妇人道:“我吃不得了。”
和尚道:“请娘子去小僧房里看佛牙。”那妇人便道:“我下要看佛牙则个。”
这和尚把那妇人一引,引到一处楼上,却是海阇黎的卧房,铺设得十分整齐。那
妇人看了,先自五分欢喜,便道:“你端的好个卧房,干干净净。”和尚笑道:
“只是少一个娘子。”那妇人也笑道:“你便讨一个不得!”和尚道:“那里得
这般施主。”妇人道:“你且教我看佛牙则个。”和尚道:“你教迎儿下去了,
我便取出来。”那妇人道:“迎儿,你且下去,看老爷醒也未。”迎儿自下的楼
来,去看潘公。和尚把楼门关上。那妇人道:“师兄,你关我在这里怎的?”这
贼秃淫心荡漾,向前捧住那妇人说道:“我把娘子十分错爱。我为你下了两年心
路。今日难得娘子到此。这个机会,作成小僧则个!”那妇人又道:“我的老公
不是好惹的。你却要骗我。倘若他得知,却不饶你。”和尚跪下道:“只是娘子
可怜见小僧则个!”那妇人张着手说道:“和尚家倒会缠人。我老大耳刮子打你。”
和尚嘻嘻的笑着说道:“任从娘子打,只怕娘子闪了手。”那妇人淫心也动,便
搂起和尚道:“我终不成真个打你!”和尚便抱住这妇人,向床前卸衣解带,共
枕欢娱。正是:
不顾如来法教,难遵佛祖遗言。一个色胆歪斜,管甚丈夫利害。一个淫心荡
漾,从他长老埋冤。这个气喘声嘶,却似牛齁柳影。那一个言娇语涩,浑如莺啭
花间。一个耳边诉雨意云情,一个枕上说山盟海誓。阇黎房里,翻为快活道场。
报恩寺中,反作极乐世界。可惜菩提甘露水,一朝倾在巧云中。
从古极今,先人留下两句言语,单道这和尚家是铁里蛀虫,凡俗人家岂可惹
他。自古说这秃子道:
色中饿鬼兽中狨,弄假成真说祖风。
此物只宜林下看,岂堪引入画堂中。
当时两个云雨才罢,那和尚搂住这妇人说道:“你既有心于我,我身死而无
怨。只是今日虽然亏你作成了我,只得一霎时的恩爱快活,不能勾终夜欢娱。久
后必然害杀小僧。”那妇人便道:“你且不要慌。我已寻思一条计了。我的老公,
一个月倒有二十来日当牢上宿。我自买了迎儿,教他每日在后门里伺候。若是夜
晚老公不在家时,便掇一个香卓儿出来,烧夜香为号。你便人来不妨。只怕五更
睡着了,不知省觉。却那里寻得一人报晓的头陀,买他来后门头大敲木鱼,高声
叫佛,便好出去。若买得这等一个时,一者得他外面策望,二乃不教你失了晓。”
和尚听了这话,大喜道:“妙哉!你只顾如此行,我这里自有个头陀胡道人,我
自分付他来策望便了。”那妇人道:“我不敢留恋长久,恐这厮们疑忌。我快回
去是得,你只不要误约。”那妇人连忙再整云鬟,重匀粉面,开了楼门,便下楼
来。教迎儿叫起潘公,慌忙便出僧房来。轿夫吃了酒面,已在寺门前伺候。海阇
黎只送那妇人到山门外。那妇人作别了上轿,自和潘公、迎儿归家,不在话下。
却说这海阇黎自来寻报晓头陀。本房原有个胡道,今在寺后退居里小庵中过
活。诸人都叫他做胡头陀。每日只是起五更来敲木鱼报晓,劝人念佛。天明时,
收掠斋饭。海和尚唤他来房中,安排三杯好酒,相待了他,又取些银子送与胡道。
胡道起身说道:“弟子无功,怎敢受禄。日常又承师父的恩惠。”海阇黎道:
“我自看你是个志诚的人。我早晚出些钱贴买道度牒,剃你为僧。这些银子,权
且将去买些衣服穿着。”胡道感激恩念不尽。海阇黎日常时,只是教师哥不时送
些午斋与胡道。待节下,又带挈他去看经,得些斋衬钱。胡道感恩不浅。寻思道:
“他今日又与我银两,必有用我。何必等他开口。”胡道便道:“师父,但有使
令小道处,即当向前。”海阇黎道:“胡道,你既如此好心说时,我不瞒你。所
有潘公的女儿,要和我来往。约定后门首,但有香卓儿在外时,便是教我来。我
却难去那里踅。若得你先去看探有无,我才可去。又要烦你,五更起来叫人念佛
时,可就来那里后门头,看没人,便把木鱼大敲报晓,高声叫佛。我便好出来。”
胡道便道:“这个有何难哉!”当时应允了。期日先来潘公后门首讨斋饭。只见
迎儿出来说道:“你这道人,如何不来前门讨斋饭,却在后门里来?”那胡道便
念起佛来。里面这妇人听得了,已自瞧科。便出来后门问道:“你这道人莫不是
五更报晓的头陀?”胡道应道:“小道便是五更报晓的头陀。教人省睡,晚间宜
烧些香,教人积福。”那妇人听了大喜,便叫迎儿去楼上取一串铜钱来布施他。
这头陀张得迎儿转背,便对那妇人说道:“小道便是海阇黎心腹之人,特的使我
先来探路。”那妇人道:“我已知道了。今夜晚间,你可来看。如有香卓儿在外,
你可便报与他则个。”胡道把头来点着。迎儿取将铜钱来,与胡道去了。那妇人
来到楼上,却把心腹之事对迎儿说了。自古道:人家女使,谓之奴才。但得了些
小便宜,如何不随顺了。天大之事也都做了。因此人家妇人女使,可用而不可多,
却又少他不得。古语不差,有诗为证:
送暖偷寒起祸胎,坏家端的是奴才。
请看当日红娘事,却把莺莺哄得来。
且说杨雄此日正该当牢。未到晚,先来取了铺盖去,自监里上宿。这迎儿得
了些小意见,巴不到晚,自去安排了香卓儿。黄昏时,掇在后门外。那妇人却闪
在旁边伺候。初更左侧,一个人带顶头巾,闪将入来。迎儿问道:“是谁?”那
人也不答应,便除下头巾,露出光顶来。这妇人在侧边见是海和尚,骂一声:
“贼秃,倒好见识!”两个厮搂厮抱着,上楼去了。迎儿自来掇过了香卓儿。关
上了后门,也自去睡了。他两个当夜如胶似漆,如糖似蜜,如酥似髓,如鱼似水,
快活淫戏了一夜。自古道:莫说欢娱嫌夜短,只要金鸡报晓迟。两个正好睡里,
只听得咯咯地木鱼响,高声念佛。和尚和妇人梦中惊觉。海阇黎披衣起来道:
“我去也。今晚再相会。”那妇人道:“今后但有香卓儿在后门外,你便不可负
约。如无香卓儿在后门,你便切不可来。”和尚下床,依前戴上头巾。迎儿开后
门,放他去了。自此为始,但是杨雄出去当牢上宿,那和尚便来。家中只有这个
老儿,未晚先自要睡。迎儿这个丫头,已自是做一路了。只要瞒石秀一个。那妇
人淫心起来,那里管顾。这和尚又知了妇人的滋味,两个一似被摄了魂魄的一般。
这和尚只待头陀报了,便离寺来。那妇人专得迎儿做脚,放他出入。因此快活偷
养和尚戏耍。自此往来,将近一月有余。这和尚也来了十数遍。
且说这石秀每日收拾了店时,自在坊里歇宿。常有这件事挂心,每日委决不
下。却又不曾见这和尚往来。每日五更睡觉,不时跳将起来,料度这件事。只听
得报晓头陀,直来巷果敲木鱼,高声叫佛。石秀是个乖觉的人,早瞧了八分。冷
地里思量道:“这条巷是条死巷,如何有这头陀连日来这里敲木鱼叫佛?事有可
疑。”当是十一月中旬之日五更,石秀正睡不着,只听得木鱼敲响,头陀直敲入
巷里来,到后门口,高声叫道:“普度众生,救苦救难诸佛菩萨。”石秀听得叫
得跷蹊,便跳将起来,去门缝里张时,只见一个人,带顶头巾,从黑影里闪将出
来。和头陀去了。随后便是迎儿来关门。石秀见了,自说道:“哥哥如此豪杰,
却恨讨了这个淫妇,倒被这婆娘瞒过了,做成这等勾当。”巴得天明,把猪出去
门前挑了。卖个早市。饭罢,讨了一遭赊钱,日中前后,迳到州衙前来寻杨雄。
却好行至州桥边,正迎见杨雄。杨雄便问道:“兄弟那里去来?”石秀道:
“因讨赊钱,就来寻哥哥。”杨雄道:“我常为官事忙,并不曾和兄弟快活吃三
杯。且来这里坐一坐。”杨雄把这石秀引到州桥下一个酒楼上,捡一处僻净阁儿
里,两个坐下。叫酒保取瓶好酒来,安排盘馔海鲜案酒。二人饮过三杯。杨雄见
石秀只低了头寻思。杨雄是个性急的人,便问道:“兄弟,你心中有些不乐,莫
不家里有甚言语伤触你处?”石秀道:“家中也无有甚话。兄弟感承哥哥把做亲
骨肉一般看待,有句话敢说么?”杨雄道:“兄弟何故今日见外?有的话,但说
不妨。”石秀道:“哥哥每日出来,只顾承当官府,却不知背后之事。这个嫂嫂
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里多遍了。且未敢说。今日见得仔细,忍不住来寻哥哥,
直言休怪!”杨雄道:“我却无背后眼,你且说是谁?”石秀道:“前者家里做
道场,请那个贼秃海阇黎来。嫂嫂便和他眉来眼去。兄弟都看见。第三日又去寺
里还血盆忏愿心,两个都带酒归来。我近日只听一个头陀直来巷内敲木鱼叫佛,
那厮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来张时,看见果然是这贼秃戴顶头巾,从家里
出去。似这等淫妇,要他何用!”杨雄听了,大怒道:“这贱人怎敢如此!”石
秀道:“哥哥且息怒。今晚都不要提。只和每日一般。明日只推做上宿,三更后
却再来敲门。那厮必然从后门先走。兄弟一把拿来,从哥哥发落。”杨雄道:
“兄弟见得是”石秀又分付道:“哥哥,今晚且不可胡说发话。”杨雄道:“我
明日约你便是。”两个再饮了几杯,算还了酒钱,一同下楼来。出得得酒肆,各
散了。有诗为证:
饮散高楼便转身,杨雄怒气欲沾巾。
五更专等头陀过,准备钢刀要杀人。
只见四五个虞候叫杨雄道:“那里不寻节级?知府相公在花园里坐地,叫寻
节级来,和我们使棒。快走,快走!”杨雄便分付石秀道:“本官唤我,只得去
应答。兄弟先回家去。”石秀当下自归家里来,收拾了店面,自去作坊里歇息。
且说杨雄被知府唤去,到后花园中使了几回棒。知府看了大喜。叫取酒来,
一连赏了十大赏锺。杨雄吃了,都各散了。众人又请杨雄去吃酒。至晚,吃得大
醉,扶将归去。那妇人见丈夫醉了,谢了众人,却自和迎儿搀上楼梯去,明晃晃
地点着灯烛。杨雄坐在床上,迎儿去脱<革翁>鞋。妇人与他除头巾,解巾帻。杨雄
看了那妇人,一时蓦上心来,自古道:醉是醒时言。指着那妇人骂道:“你这贱
人贼妮子,好歹是我结果了你!”那妇人吃了一惊,不敢回话。且扶侍杨雄睡了。
杨雄一头上床睡,一面口里恨恨地骂道:“你这贱人,腌臜泼妇!那厮敢大虫
口里到涎!我手里不到得轻轻地放了你!”那妇人那里敢喘气。直待杨雄睡着。
看看到五更,杨雄酒醒了,讨水吃。那妇人便起舀碗水,递与杨雄吃了。卓上残
灯尚明。杨雄吃了水,便问道:“大嫂,你夜来不曾脱衣裳睡?”那妇人道:
“你吃得烂醉了,只怕你要吐,那里敢脱衣裳,只在脚后倒了一夜。”杨雄道:
“我不曾说什么言语?”那妇人道:“你往常酒性好,但吃醉了便睡。我夜来只
有些儿放不下。”杨雄又问道:“石秀兄弟,这几日不曾和他快活吃得三杯,你
家里也自安排些请他。”那妇人也不应,自坐在踏床上,眼泪汪汪,口里叹气。
杨雄又说道:“大嫂,我夜来醉了,又不曾恼你,做什么了烦恼?”那妇人掩着
泪眼,只不应。杨雄连问了几声,那妇人掩着脸假哭。杨雄就踏床上扯起那妇人
在床上,务问道为何烦恼
那妇人一头哭,一面口里说道:“我爹娘当初把我嫁王押司,只指望一竹竿
打到底。谁想半路相抛。今日嫁得你十分豪杰,却又是好汉。谁想你不与我做主?”
杨雄道:“又作怪!谁敢欺负你,我不做主?”那妇人道:“我本待不说,却又
怕你着他道儿。欲待说来,又怕你忍气。”杨雄听了,便道:“你且说怎么地来。”
那妇人道:“我说与你,你不要气苦。自从你认义了这个石秀家来,初时也好。
向后看看放出刺来。见你不归时,如常看了我,说道:“哥哥今日又不来,嫂嫂
自睡也好冷落。”我只不采他。不是一日了。这个且休说。昨日早晨,我在厨下
洗脖项。这厮从后走出来,看见没人,从背后伸只手,来摸我胸前道:‘嫂嫂,
你有孕也无?’被我打脱了手。本待要声张起来,又怕邻舍得知笑话,装你的望
子。巴得你归来,却又滥泥也似醉了,又不敢说。我恨不得吃了他!你兀自来问
石秀兄弟怎的?”这妇人反坐石秀。有诗为证:
可怪潘姬太不良,偷情潜自入僧房。
弥缝翻害忠贞客,一片虚心假肚肠。
杨雄听了,心中火起,便骂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厮
倒来我面前又说海阇黎许多事,说得个没巴鼻。眼见得那厮慌了,便先来说破,
使个见识。”口里恨恨地道:“他又不是我亲兄弟,赶了出去便罢!”
杨雄到天明下楼来,对潘公说道:“宰了的牲口腌了罢,从今日便休要做买
卖。”一霎时把柜子和肉案都拆了。石秀天明,正将了肉出来门前开店,只见肉
案并柜子都拆翻了。石秀是个乖觉的人,如何不省得。笑道:“是了。因杨雄醉
里出言,走透了消息,倒吃这婆娘使个见识,拟定是反说我无礼,他教杨雄叫收
了肉店。我若便和他分辨,教杨雄出丑。我且退一步了,自却别作计较。”石秀
便去作坊里收拾了包裹。杨雄怕他羞耻,也自去了。石秀捉了包裹,跨了解腕尖
刀,来辞潘公道:“小人在宅上打搅了许多时,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铺面,小人告
回。帐目已自明明白白,并无分文来去。如有毫厘昧心,天诛地灭。”潘公被女
婿分付了,也不敢留他。
石秀相辞去了,却只在近巷内,寻个客店安歇。赁了一间房住下。石秀却自
寻思道:“杨雄与我结交,我若不明白得此事,枉送了他的性命。他虽一时听信
了这妇人说,心中怪我,我也没分别不得,务要与他明白了此一事。我如今且去
探听他几时当牢上宿,起个四更,便见分晓。”在店里住了两日,却去杨雄门前
探听。当晚,只见小牢子取了铺盖出去。石秀道:“今晚必然当牢。我且做些工
夫看便了。”当晚回店里,睡到四更起来,跨了这口防身解腕尖刀,悄悄地开了
店门,径踅到杨雄后门头巷内,伏在黑影里张时,却好交五更时候。只见那个头
陀,挟着木鱼,来巷口探头探脑。石秀一闪,闪在头陀背后。一只手扯住头陀,
一只手把刀去脖子上阁着,低声喝道:“你不要挣紥!若高则声,便杀了你。你
只好好实说,海和尚叫你来怎地?”那头陀道:“好汉,你饶我便说。”石秀道:
“你快说,我不杀你。”头陀道:“海阇黎和潘公女儿有染,每夜来往。教我只
看后门头有香卓儿为号,唤他入钹。五更里却教我来敲木鱼叫佛,唤他出钹。”
石秀道:“他如今在那里?”头陀道:“他还在他家里睡着。我如今敲得木鱼响,
他便出来。”石秀道:“你且借你衣服木鱼与我。”头陀身上剥了衣服,夺了木
鱼。头陀把衣服正脱下来,被石秀将刀就顶上一勒,杀倒在地。头陀已死了。石
秀却穿上直裰护膝,一边插了尖刀,把木鱼直敲入巷里来。海阇黎在床上,却好
听得木鱼咯咯地响,连忙起来,披衣下楼。迎儿先来开门。和尚随后,从后门里
闪将出来。石秀兀自把木鱼敲响。那和尚悄悄喝道:“只顾敲做什么?”石秀也
不应他,让他走到巷口,一跤放翻,按住,喝道:“不要高则声!高则声便杀了
你!只等我剥了衣服便罢。”海阇黎知道石秀,那里敢挣紥则声。被石秀都剥了
衣裳,赤条条不着一丝。悄悄去屈膝边拔出刀来,三四刀搠死了。却把刀来放在
头陀身边。将了两个衣服,卷做一捆包了,再回客店里,轻轻地开了门进去,悄
悄地关上了,自去睡,不在话下。
却说本处城中一个卖糕粥的王公,其日早,挑着一担糕粥,点个灯笼,一个
小猴子跟着出来赶早市。正来到死尸边过,却被绊一交。把那老子一担糕粥,倾
泼在地下。只见小猴子叫道:“苦也!一个和尚醉倒在这里!”老子摸得起来,
摸了两手血迹,叫声苦不知高低!几家邻舍听得,都开了门出来。把火照时,只
见遍地都是血粥,两个尸首倘在地上。众邻舍一把拖住老子,要去官司陈告。正
是:祸从天降,灾向地生。恰似破屋更遭连夜雨,漏船又遇打头风。毕竟王公被
众邻舍拖住见官,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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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2: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六回 病关索大闹翠屏山 拼命三火烧祝家店


诗曰:
古贤遗训太叮咛,气酒财花少纵情。
李白沉江真鉴识,绿珠累主更分明。
铜山蜀道人何在?争帝图王客已倾。
寄语缙绅须领悟,休教四大日营营。
话说当下众邻舍结住王公,直到蓟州府里首告。知府却才升厅,一行人跪下
告道:“这老子挑着一担糕粥,泼翻在地下。看时,却有两个死尸在地下,一个
是和尚,一个是头陀,俱各身上无一丝。头陀身边有刀一把。”老子告道:“老
汉每日常卖糕糜营生,只是五更出来赶趁。今朝起得早了些个,和这铁头猴子只
顾走,不看下面。一交绊翻,碗碟都打碎了。只见两个死尸,血碌碌的在地上。
一时失惊,叫起来。倒被邻舍扯住到官。望相公明镜,可怜见辩察。”知府随即
取了供词,行下公文,委当方里甲,带了仵作行人,押了邻舍、王公一干人等,
下来检验尸首,明白回报。众人登场看检已了,回州禀复知府:“为被杀死僧人,
系是报恩寺暗黎裴如海。傍边头陀,系是寺后胡道。和尚不穿一丝,身上三四道
搠伤致命方死。胡道身边,见有凶刀一把,只脖项上有勒死痕伤一道。想是胡道
掣刀搠死和尚,惧罪自行勒死。”知府叫拘本寺首僧,鞫问缘故,俱各不知情由。
知府也没个决断。当案孔目禀道:“眼见得是这和尚裸形赤体,必是和那头陀干
甚不公不法的事。互相杀死,不干王公之事。邻舍都教召保听候。尸首着仰本寺
住持,即备棺木盛殓,放在别处。立个互相杀死的文书便了。”知府道:“也是。”
随即发落了一干人等,不在话下。
蓟州城里,有些好事的子弟们,亦知此事。在街上讲动了。因此做成一只曲
儿来,道是:
叵耐秃囚无状,做事只恁狂荡。暗约娇娥,要为夫妇,永同鸳帐。怎禁贯恶
满盈,玷辱诸多和尚。血泊内横尸里巷,今日赤条条什么模样。立雪齐腰,投岩
喂虎,全不想祖师经上。目连救母生天,这贼秃为娘身丧。
后来蓟州城里书会们备知了这件事,拿起笔来,又做了这只临江仙词,教唱
道:
“破戒沙门情最恶,终朝女色昏迷。头陀做作亦跷蹊。睡来同衾枕,死去不
分离。小和尚片时狂性起,大和尚魄丧魂飞。长街上露出这些儿。只因胡道者,
害了海暗黎。”
这件事满城里都讲动了。那妇人也惊得呆了。自不敢说,只是肚里暗暗地叫
苦。杨雄在蓟州府里,有人告道杀死和尚、头陀。心里早瞧了七八分。寻思:
“此一事准是石秀做出来了。我前日一时间错怪了他。我今日闲些,且去寻他,
问他个真实。”正走过州桥前来,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哥哥那里去?”杨雄
回过头来,见是石秀,便道:“兄弟,我正没寻你处。”石秀道:“哥哥且来我
下处,和你说话。”把杨雄引到客店里小房内,说道:“哥哥,兄弟不说谎么?”
杨雄道:“兄弟,你休怪我。是我一时愚蠢不是了!酒后失言,反被那婆娘瞒过
了。怪兄弟相闹不得。我今特来寻贤弟负荆请罪。”石秀道:“哥哥,兄弟虽是
个不才小人,却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如何肯做这等之事。怕哥哥日后中了奸计,
因此来寻哥哥,有表记教哥哥看。”将过和尚、头陀的衣裳,“尽剥在此。”杨
雄看了,心头火起。便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这贱人出这口恶气。”石
秀笑道:“你又来了。你既是公门中勾当的人,如何不知法度?你又不曾拿得他
真奸,如何杀得人?倘或是小弟胡说时,却不错杀了人?”杨雄道:“是此怎生
罢休得!”石秀道:“哥哥,只依着兄弟的言说,教你做个好男子。”杨雄道:
“贤弟,你怎地教我做个好男子?”石秀道:“此间东门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
僻静。哥哥到明日,只说道:‘我多时不曾烧香。我今来和大嫂同去。’把那妇
人赚将出来,就带了迎儿,同到山上。小弟先在那里等候着。当头对面,把这是
非都对得明白了。哥哥,那时许与一纸休书,弃了这妇人,却不是上着?”杨雄
道:“兄弟何必说得!你身上清洁,我已知了,都是那妇人谎说。”石秀道:
“不然,我也要哥哥知道他往来真实的事。”杨雄道:“既然兄弟如此高见,必
不差了。我明日准定和那贱人来。你却休要误了。”石秀道:“小弟不来时,所
言俱是虚谬。”
杨雄当下别了石秀,离了客店,且去府里办事。至晚回家,并不提起,亦不
说什,只和每日一般。次日天明起来,对那妇人说道:“我昨夜梦见神人叫我,
说有旧愿不曾还得。向日许下东门外岳庙里那炷香愿,未曾还得。今日我闲些,
要去还了。须和你同去。”那妇人道:“你便自去还了罢,要我去何用?”杨雄
道:“这愿心却是当初说亲时许下的,必须要和你同去。”那妇人道:“既是恁
地,我们早吃些素饭,烧汤洗浴了去。”杨雄道:“我去买香纸,雇轿子。你便
洗浴了,梳头插带了等我。就叫迎儿也去走一遭。”杨雄又来客店里相约石秀。
“饭罢便来,兄弟休误。”石秀道:“哥哥,你若抬得来时,只教在半山里下了
轿。你三个步行上来。我自在上面一个僻处等你。不要带闲人上来。”
杨雄约了石秀,买了纸烛归来,吃了早饭。那妇人不知有此事,只顾打扮的
齐齐整整。迎儿也插带了。轿夫扛轿子,早在门前伺候。杨雄道:“泰山看家,
我和大嫂烧香了便回。”潘公道:“多烧香,早去早回。”那妇人上了轿子,迎
儿跟着。杨雄也随在后面。出得东门来,杨雄低低分付轿夫道:“与我抬上翠屏
山去,我自多还你些轿钱。”不到一个时辰,早来到那翠屏山上。但见:
远如蓝靛,近若翠屏。涧边老桧摩云,岩上野花映日。漫漫青草,满目尽是
荒坟。袅袅白杨,回首多应乱冢。一望并无闲寺院,崔嵬好似北邙山。
原来这座翠屏山,却在蓟州东门外二十里,都是人家的乱坟,上面并无庵舍
寺院,层层尽是古墓。当下杨雄把那妇人抬到半山,叫轿夫歇下轿子,拔去葱管,
搭起轿帘,叫那妇人出轿来。妇人问道:“却怎地来这山里?”杨雄道:“你只
顾且上去,轿夫只在这里等候,不要来。少刻一发打发你酒钱。”轿夫道:“这
个不妨。小人自只在此间伺候便了。”
杨雄引着那妇人并迎儿,三个人上了四五层山坡,只见石秀坐在上面。那妇
人道:“香纸如何不将来?”杨雄道:“我自先使人将上去了。”把妇人一扶,
扶到一处古墓里。石秀便把包裹、腰刀、杆棒,都放在树根前来,道:“嫂嫂拜
揖。”那妇人连忙应道:“叔叔怎地也在这里?”一头说,一面肚里吃了一惊。
石秀道:“在此专等多时。”杨雄道:“你前日对我说道,叔叔多遍把言语调戏
你,又将手摸着你胸前,问你有孕也未。今日这里无人,你两个对的明白。”那
妇人道:“哎呀!过了的事,只顾说什么。”石秀睁着眼来道:“嫂嫂,你怎么
说这般闲话!正要哥哥面前说个明白。”那妇人道:“叔叔,你没事自把{髟角}
儿提做什么!”石秀道:“嫂嫂,你休要硬诤,教你看个证见。”便去包裹里取
出海暗黎并头陀的衣服来,撒放地下,道:“你认得么?”那妇人看了,飞红了
脸,无言可对。石秀飕地掣出腰刀,便与杨雄说道:“此事只问迎儿,便知端的。”
杨雄便揪过那丫头,跪在面前,喝道:“你这小贱人,快好好实说,怎地在
和尚房里入奸?怎生约会把香卓儿为号?如何教头陀来敲木鱼?实对我说,饶你
这条性命。但瞒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迎儿叫道:“官人,不干我事,不
要杀我!我说与你。”却把僧房中吃酒,上楼看佛牙,赶他下楼来看潘公酒醒说
起。“两个背地里约下,第三日教头陀来化斋饭,叫我取铜钱布施与他。娘子和
他约定,但是官人当牢上宿,要我掇香卓儿放出后门外,便是暗号。头陀来看了,
却去报知和尚。当晚海暗黎扮做俗人,带顶头巾入来。五更里,只听那头陀来敲
木鱼响,高声念佛为号,叫我开后门放他出去。但是和尚来时,瞒我不得。只得
对我说了。娘子许我一付钏镯,一套衣裳。我只得随顺了。似此往来,通有数十
遭。后来便吃杀了。又与我几件首饰,教我对官人说石叔叔把言语调戏一节。这
个我眼里不曾见,因此不敢说。只此是实,并无虚谬。”迎儿说罢,石秀便道:
“哥哥得知么?这般言语,须不是兄弟教他如此说。请哥哥却问嫂嫂备细缘由。”
杨雄揪过那妇人来,喝道:“贼贱人,丫头已都招了,便你一些儿休赖。再把实
情对我说了,饶了这贱人一条性命!”那妇人说道:“我的不是了。你看我旧日
夫妻之面,饶恕了我这一遍。”石秀道:“哥哥,含糊不得,须要问嫂嫂一个明
白备细缘由。”杨雄喝道:“贱人,你快说。”那妇人只得把偷和尚的事,从做
道场夜里说起,直至往来,一一都说了。石秀道:“你却怎地对哥哥倒说我来调
戏你?”那妇人道:“前日他醉了骂我。我见他骂得跷蹊,我只猜是叔叔看见破
绽说与他。到五更里,又提起来问叔叔如何,我却把这段话来支吾。实是叔叔并
不曾恁地。”石秀道:“今日三面说得明白了,任从哥哥心下如何措置。”杨雄
道:“兄弟,你与我拔了这贱人的头面,剥了衣裳,我亲自伏侍他。”石秀便把
妇人头面首饰衣服都剥了。杨雄割两条裙带来,亲自用手把妇人绑在树上。石秀
也把迎儿的首饰都去了,递过刀来说道:“哥哥,这个小贱人留他做什么,一发
斩草除根。”杨雄应道:“果然。兄弟,把刀来,我自动手。”迎儿见头势不好,
却待要叫,杨雄手起一刀,挥作两段。那妇人在树上叫道:“叔叔,劝一劝。”
石秀道:“嫂嫂,哥哥自来伏侍你。”杨雄向前,把刀先斡出舌头,一刀便割了,
且教那妇人叫不的。杨雄却指着骂道:“你这贼贱人,我一时间误听不明,险些
被你瞒过了!一者坏了我兄弟情分,二乃久后必然被你害了性命。不如我今日先
下手为强。我想你这婆娘心肝五脏怎的生着?我且看一看。”一刀从心窝里直割
到小肚子上,取出心肝五脏,挂在松树上。杨雄又将这妇人七事件分开了,却将
头面衣服都拴在包裹里了。
杨雄道:“兄弟,你且来,和你商量一个长便。如今一个奸夫,一个淫妇,
都已杀了。只是我和你投那里去安身立命?”石秀道:“兄弟已寻思下了。自有
个所在,请哥哥便行,不可耽迟。”杨雄道:“却是那里去?”石秀道:“哥哥
杀了人,兄弟又杀人。不去投梁山泊入夥,却投那里去?”正是:
奸淫妇女说缘因,顿刻尸骸化作尘。
若欲避他灾与祸,梁山泊里好潜身。
杨雄道:“且住,我和你又不曾认得他那里一个人,如何便肯收录我们?”
石秀道:“哥哥差矣。如今天下江湖上,皆闻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招贤纳士,结识
天下好汉,谁不知道!放着我和你一身好武艺,愁甚不收留!”杨雄道:“凡事
先难后易,免得后患。我却不合是公人,只恐他疑心,不肯安着我们。”石秀笑
道:“他不是押司出身?我教哥哥一发放心。前者哥哥认义兄弟那一日,先在酒
店里和我吃酒的那两个人,一个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一个是锦豹子杨林。他
与兄弟十两一锭银子,尚兀自在包里。因此可去投托他。”杨雄道:“既有这条
门路,我去收拾了些盘缠便走。”石秀道:“哥哥,你也这般兜搭。倘或入城,
事发拿住,如何脱身?放着包裹里见有若干钗钏首饰,兄弟又有些银两。再有三
五个人,也勾用了。何须又去讨。惹起是非来,如何解救!”这事少时便发,不
可迟滞。我们只好望山后走。”
石秀便背上包裹,拿了杆棒。杨雄插了腰刀在身边,提了朴刀。却待要离古
墓,只见松树后走出一个人来,叫道:“清平世界,荡荡乾坤,把人割了,却去
投奔梁山泊入夥。我听得多时了。”杨雄、石秀看时,那人纳头便拜。杨雄却认
得这人,姓时名迁,祖贯是高唐州人氏。流落在此,则一地里做些飞檐走壁,跳
篱骗马的勾当。曾在苏州府里吃官司,却得杨雄救了他。人都叫他做鼓上蚤。怎
见得时迁的好处?有诗为证:
骨软身躯健,眉浓眼目鲜。
形容如怪族,行步似飞仙。
夜静穿墙过,更深绕屋悬。
偷营高手客,鼓上蚤时迁。
当时杨雄喝道,便问时迁:“你说什么?”时迁道:“节级哥哥听禀:小人
近日没什道路,在这山里掘些古坟,觅两分东西。因见哥哥在此行事,不敢出来
冲撞。却听说去投梁山泊入夥。小人如今在此,只做得些偷鸡盗狗的勾当,几时
是了。跟随的二位哥哥上山去却不好!未知尊意肯带挈小人么?”石秀道:“既
是好汉中人物,他那里如今招纳壮士,那争你一个。若如此说时,我们一同去。”
时迁道:“小人却认得小路去。”当下引了杨雄、石秀,三个人自取小路下后山,
投梁山泊去了。
却说这两个轿夫在半山里等到红日平西,不见三个下来。分付了,又不敢上
去。挨不过了,不免信步寻上山来。只见一群老鸦,成团打块在古墓上。两个轿
夫上去看时,原来却是老鸦夺那肚肠吃,以此聒噪。轿夫看了,吃那一惊。慌忙
回家,报与潘公,一同去蓟州府里首告。知府随即差委一员太尉,带了仵作行人,
来翠屏山检验尸首已了。回覆知府,禀道:“检得一口妇人潘巧云,割在松树边。
使女迎儿,杀死在古墓下。坟边遗下一堆妇人、头陀衣服。”知府听了道,想起
前日海和尚、头陀的事,备细询问潘公。那老子把这僧房酒醉一节,和这石秀出
去的缘由,都说了一遍。知府道:“眼见得是此妇人与这和尚通奸,那女使、头
陀做脚。想这石秀那厮,路见不平,杀死头陀、和尚。杨雄这厮,今日杀了妇人、
女使无疑。定是如此。只拿得杨雄、石秀,便知端的。”当即行移文书,出给赏
钱,捕获杨雄、石秀。其余轿夫人等,各放回听候。潘公自去买棺木,将尸首殡
葬,不在话下。
再说杨雄、石秀、时迁,离了蓟州地面,在路夜宿晓行。不则一日,行到郓
州地面。过得香林洼,早望见一座高山,不觉天色渐渐晚了。看见前面一所靠溪
客店。三个人行到门首,看时,但见:
前临官道,后傍大溪。数百株垂柳当门,一两树梅花傍屋。荆榛篱落,周回
绕定茅茨,芦苇帘栊,前后遮藏土炕。右壁厢一行书写:门关暮接五湖宾。左势
下七字句:庭户朝迎三岛客。虽居野店荒村外,亦有高车驷马来。
当日黄昏时候,店小二却待关门,只见这三个人撞将入来。小二问道:“客
人来路远,以此晚了。”时迁道:“我们今日走了一百里以上路程,因此到得晚
了。”小二哥放他三个入来安歇,问道:“客人不曾打火么?”时迁道:“我们
自理会。”小二道:“今日没客歇,灶上有两只锅干净,客人自用不妨。”时迁
问道:“店里有酒肉卖么?”小二道:“今日早起有些肉,都被近村人家买了去。
只剩得一瓮酒在这里,并无下饭。”时迁道:“也罢。先借五升米来做饭,却理
会。”小二哥取出米来与时迁,就淘了,做起一锅饭来。石秀自在房中安顿行李。
杨雄取出一只钗儿,把与店小二,先回他这瓮酒来吃。明日一发算帐。小二哥收
了钗儿,便去里面,掇出那瓮酒来开了。将一碟儿熟菜,放在桌子上。时迁先提
一桶汤来,叫杨雄、石秀洗了脚手。一面筛酒来,就来请小二哥一处坐地吃酒。
放下四只大碗,斟下酒来吃。
石秀看见店中檐下插着十数把好朴刀,问小二哥道:“你家店里怎的有军器?”
小二哥应道:“都是主人家留在这里。”石秀道:“你家主人是什么样人?”小
二道:“客人,你是江湖上走的人,如何不知我这里的名字?前面那座高山,便
唤做独龙冈山。山前有一座另巍巍冈子,便唤做独龙冈。上面便是主人家住宅。
这里方圆三百里,却唤做祝家庄。庄主太公祝朝奉,有三个儿子,称为祝氏三杰。
庄前庄后,有五七百人家,都是佃户。各家分下两把朴刀与他。这里唤作祝家店。
常有数十个家人来店里上宿,以此分下朴刀在这里。”石秀道:“他分军器在店
里何用?”小二道:“此间离梁山泊不远,地方较近。只恐他那里贼人来借粮,
因此准备下。”石秀道:“我与他些银两,回与我一把朴刀用如何?”小二哥道:
“这个却使不得。器械上都编着字号。我小人吃不得主人家的棍棒。我这主人法
度不轻。”石秀笑道:“我自取笑你,你却便慌。且只顾吃酒。”小二道:“小
人吃不得了。先去歇了。客人自便宽饮几杯。”
小二哥去了。杨雄、石秀又自吃了一回酒。只见时迁道:“哥哥要肉吃么?”
杨雄道:“店小二说没了肉卖,你又那里得来?”时迁嘻嘻的笑着,去灶上提出
一只老大公鸡来。杨雄问道:“那里得这鸡来?”时迁道:“小弟却才去后面净
手,见这只鸡在笼里。寻思没甚与哥哥吃酒,被我悄悄把去溪边杀了,提桶汤去
后面,就那里挦得干净,煮得熟了,把来与二位哥哥吃。”杨雄道:“你这厮还
是这等贼手贼脚!”石秀笑道:“还不改本行。”三个笑了一回,把这鸡来手撕
开吃了。一面盛饭来吃。只见那店小二略睡一睡,放心不下,扒将起来,前后去
照管。只见厨桌上有些鸡毛,都是鸡骨头。却去灶上看时,半锅肥汁。小二慌忙
去后面笼里看时,不见了鸡。连忙出来问道:“客人,你们好不达道理!如何偷
了我店里报晓的鸡吃?”时迁道:“见鬼了!耶耶,我自路上买得这只鸡来吃,
何曾见你的鸡?”小二道:“我店里的鸡,却那里去了?”时迁道:“敢被野猫
拖了?黄猩子吃了?鹞鹰扑了去?我却怎地得知?”小二道:“我的鸡才在笼里。
不是你偷了是谁?”石秀道:“不要争,值几钱,陪了你便罢。”店小二道:
“我的是报晓鸡,店内少他不得。你便陪我十两银子,也不济。只要还我鸡。”
石秀大怒道:“你诈哄谁!老爷不陪你,便怎地?”店小二笑道:“客人,你们
休在这里讨野火吃。只我店里不比别处客店,拿你到庄上,便做梁山泊贼寇,解
了去。”石秀听了,大骂道:“便是梁山泊好汉,你怎么拿了我去请赏!”杨雄
也怒道:“好意还你些钱。不陪你,怎地拿我去?”小二叫一声:“有贼!”只
见店里赤条条地走出三五个大汉来,迳奔杨雄、石秀来。被石秀手起,一拳一个,
都打翻了。小二哥正待要叫,被时迁一掌打肿了脸,作声不得。这几个大汉,都
从后门走了。杨雄道:“兄弟,这厮们以定去报人来。我们快吃了饭走了罢。”
三个当下吃饱了,把包裹分开腰了,穿上麻鞋,跨了腰刀,各人去枪架上拣了一
条好朴刀。石秀道:“左右只是左右,不可放过了他。”便去灶前寻了把草,灶
里点个火,望里面四下焠着。看那草房被风一扇,刮刮杂杂火起来。那火顷刻间
天也似般大。三个拽开脚步,望大路便走。正是:
小忿原来为攘鸡,便教兵燹及黔黎。
智多星用连环计,祝氏庄园作粉齑。
三个人行了两个更次,只见前面后面,火把不计其数。约有一二百人,发着
喊赶将来。石秀道:“且不要慌,我们且拣小路走。”杨雄道:“且住,一个来,
杀一个,两个来,杀一双。待天色明朗却走。”说犹未了,四下里合拢来。杨雄
当先,石秀在后,时迁在中,三个挺着朴刀来战庄客。那夥人初时不知,轮着枪
棒赶来。杨雄手起朴刀,早戳翻了五七个。前面的便走,后面的急待要退。石透
赶入去,又搠翻了六七人。四下里庄客,见说杀伤了十数人,都是要性命的,思
量不是头,都退了去。三个得一步,赶一步。正走之间,喊声又起。枯草里舒出
两把挠钩,正把时迁一挠钩搭住,拖入草窝去了。石秀急转身来救时迁,背后又
舒出两把挠钩来,却得杨雄眼快,便把朴刀一拨,两把挠钩拨开去了。将朴刀望
草里便戳。发声喊,都走了。两个见捉了时迁,怕深入重地,亦无心恋战。顾不
得时迁了,且四下里寻路走罢。见东边火把乱明,小路上又无丛林树木,两个便
望东边来。众庄客四下里赶不着,自救了带伤的人去。将时迁背剪绑了,押送祝
家庄来。
且说杨雄、石秀走到天明,望见前面一座村落酒店。石秀道:“哥哥,前头
酒肆里买碗酒饭吃了去,就问路程。”两个便入村店里来,倚了朴刀,对面坐下。
叫酒保取些酒来,就做些饭吃。酒保一面铺下菜蔬案酒,烫将酒来。方欲待吃,
只见外面一个人奔将入来。身材长大,生得阔脸方腮,眼鲜耳大,貌丑形粗。穿
一领茶褐绸衫,带一顶万字头巾,系一条白绢搭膊,下面穿一双油膀靴,叫道:
“大官人教你们挑担来庄上纳。”店主人连忙应道:“装了担,少刻便送到庄上。”
那人分付了,便转身。又说道:“快挑来。”却待出门,正从杨雄、石秀面前过。
杨雄却认得他,便叫一声:“小郎你如何却在这里?不看我一看?”那人回转头
来看了一看,却也认得。便叫道:“恩人如何来到这里?”望着杨雄、石秀便拜。
不是杨雄撞见了这个人,有分教:梁山泊内,恼犯了那个英雄,独龙冈前,
乱杀下一堆尸首。直教:祝家庄上三番闹,宛子城中大队来。毕竟杨雄、石秀遇
见的那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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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2: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七回 扑天雕双修生死书 宋公明一打祝家庄


诗曰:
聪明遭折挫,狡狯失便宜。损人终有报,倚势必遭危。
良善为身福,刚强是祸基。直饶三杰勇,难犯宋江威。
话说当时杨雄扶起那人来,叫与石秀相见。石秀便问道:“这位兄长是谁?”
杨雄道:“这个兄弟姓杜名兴,祖贯是中山府人氏。因为他面颜生得粗莽,以此
人都叫他做鬼脸儿。上年间做买卖来到蓟州。因一口气上打死了同夥的客人,吃
官司监在蓟州府里。杨雄见他说起拳棒都省得,一力维持,救了他。不想今日在
此相会。”杜兴便问道:“恩人为何公干来到这里?”杨雄附耳低言道:“我在
蓟州杀了人命,欲要投梁山泊去入夥。昨晚在祝家店投宿。因同一个来的火伴时
迁,偷了他店里报晓鸡吃,一时与店小二闹将起来。性起,把他店屋放火都烧了。
我三个连夜逃走。不堤防背后赶来。我弟兄两个杀翻了他几个。不想乱草中间,
舒出两把挠钩,把时迁搭了去。我两人乱撞到此,正要问路,不想遇见贤弟。”
杜兴道:“恩人不要慌,我教放时迁还你。”杨雄道:“贤弟少坐,同饮一杯。”
三人坐下。当时饮酒,杜兴便道:“小弟自从离了蓟州,多得恩人的恩惠,来到
这里。感承此间一个大官人见爱,收录小弟在家中做个主管。每日拨万论千,尽
托付杜兴身上。以此不想回乡去。”杨雄道:“此间大官人是谁?”杜兴道:
“此间独龙冈前面,有三座山冈,列着三个村坊。中间是祝家庄,西边是扈家庄,
东边是李家庄。这三处庄上,三村里算来,总有一二万军马人家。惟有祝家庄最
豪杰。为头家长,唤做祝朝奉。有三个儿子,名为祝氏三杰。长子祝龙,次子祝
虎,三子祝彪。又有一个教师,唤做铁棒栾廷玉。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庄上自
有一二千了得的庄客。西边那个扈家庄,庄主扈太公,有个儿子唤做飞天虎扈成,
也十分了得。惟有一个女儿最英雄,名唤一丈青扈三娘。使两口日月双刀,马上
越法了得。这里东村庄上,却是杜兴的主人,姓李名应。能使一条浑铁点钢枪,
背藏飞刀五口,百步取人,神出鬼没。这三村结下生死誓愿,同心共意。但有吉
凶,递相救应。惟恐梁山泊好汉过来借粮。因此三村,准备下抵敌他。如今小弟
引二位到庄上,见了李大官人,求书去答救时迁。”杨雄又问道:“你那李大官
人,莫不是江湖上唤扑天雕的李应?”杜兴道:“正是他。”石秀道:“江湖上
只听得说独龙冈有个扑天雕李应,是好汉。却原来在这里。多闻他真个了得,是
好男子!我们去走一遭。”杨雄便唤酒保计算酒钱。杜兴那里肯要他还,便自招
了酒钱。三个离了村店,便引杨雄、石秀来到李家庄上。杨雄看时,真个好大庄
院。外面周回一遭阔港粉墙,傍岸有数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柳树。门外一座吊桥,
接着庄门。入得门,来到厅前,两边有二十余座枪架,明晃晃的都插满军器。杜
兴道:“两位哥哥在此少等,待小弟入去报知,请大官人出来相见。”杜兴人去
不多时,只见李应从里面出来。杨雄、石秀看时,果然好表人物。有临江仙词为
证:
鹘眼鹰睛头似虎,燕颔猿臂狼腰,疏财仗义结英豪。爱骑雪白马,喜着绛红
袍。背上飞刀藏五把,点钢枪斜嵌银条。性刚谁敢犯分毫。李应真壮士,名号扑
天雕。
当时李应出到厅前,杜兴引杨雄、石秀上厅拜见。李应连忙答礼。便教上厅
请坐。杨雄、石秀再三谦让,方才坐了。李应便叫取酒来,且相待。杨雄、石秀
两个再拜道:“望乞大官人致书与祝家庄,求救时迁性命,生死不敢有忘。”李
应教请门馆先生来商议,修了一封书缄,填写名讳,使个图书印记,便差一个副
主管赍了,备一疋快马,星火去祝家庄取这个人来。那副主管领了东人书札,上
马去了。杨雄、石秀拜谢罢,李应道:“二位壮士放心,小人书去,便当放来。”
杨雄、石秀又谢了。李应道:“且请去后堂少叙三杯等待。”两个随进里面,就
具早膳相待。饭罢,吃了茶。李应问些枪法。见杨雄、石秀说的有理,心中甚喜。
已牌时分,那个副主管回来。李应唤到后堂问道:“去取的这人在那里?”
主管答道:“小人亲见朝奉,下了书,倒有放还之心。后来走出祝氏三杰,反焦
燥起来。书也不回,人也不放,定要解上州去。”李应失惊道:“他和我三家村
里,结生死之交,书到便当依允,如何恁地起来?必是你说得不好,以致如此。
杜兴,你须自去走一遭,亲见祝朝奉,说个仔细缘由。”杜兴道:“小人愿去。
只求东人亲笔书缄,到那里方才肯放。”李应道:“说得是。”急取一幅花笺纸
来。李应亲自写了书札,封皮面上使一个讳字图书,把与杜兴接了。后槽牵过一
疋快马,备上鞍辔,拿了鞭子,便出庄门,上马加鞭,奔祝家庄去了。李应道:
“二位放心。我这封亲笔书去,少刻定当放还,兄弟相见。”杨雄、石秀深谢了。
留在后堂饮酒等待。
看看天色待晚,不见杜兴回来。李应心中疑惑。再教人去接,只见庄客报道:
“杜主管回来了。”李应问道:“几个人回来?”庄客道:“只是主管独自一个
跑马回来。”李应摇着头道:“却又作怪!往常这厮不是这等兜搭。今日缘何恁
地?”杨雄、石秀都根出前厅来看时,只见杜兴下了马,入得庄门。见他模样,
气得紫涨了面皮,半晌说不的话。看杜兴怒气时,有诗为证:
怪眼圆睁谁敢近,神眉剔竖果难当。
生来长在中山府,鬼脸英雄性最刚。
李应出到前厅,连忙问道:“你且说备细缘故,怎么地来?”杜兴道:“小
人赍了东人书呈,到他那里,第三重门下,却好遇见祝龙、祝虎、祝彪弟兄三个,
坐在那里。小人声了三个喏。祝彪喝道:‘你又来做什么?’小人躬身禀道:
‘东人有书在此拜上。’祝彪那厮变了脸,骂道:‘你那主人恁地不晓人事!早
晌使个泼男女来这里下书,要讨那个梁山泊贼人时迁。如今我正要解上州里去,
又来怎地!’小人说道:‘这个时迁不是梁山泊人数。他自是蓟州来的客人。今
投敝庄东人。不想误烧了官人店屋。明日东人自当依旧盖还。万望高抬贵手,宽
恕,宽恕!’祝家三个都叫道:‘不还,不还!’小人又道:‘官人请看,东人
书札在此。’祝彪那厮接过书去,也不拆开来看,就手扯的粉碎,喝叫把小人直
叉出庄门。祝彪、祝虎发话道:‘休要惹老爷们性发,把你那李应捉来,也做梁
山泊强寇解了去。’小人若对东人不尽言说,实被那三个畜生无礼,把东人百般
秽骂。便喝叫庄客来拿小人,被小人飞马走了。于路上气死小人!叵耐那厮,枉
与他许多年结生死之交,今日全无些仁义。”
那李应听罢,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心头那把无明业火,高举三千丈,
按纳不下。大呼庄客:“快备我那马来。”杨雄、石秀谏道:“大官人息怒!休
为小人们坏了贵处义气。”李应那里肯听,便去房中披上一副黄金锁子甲,前后
兽面掩心,穿一领大红袍,背胯边插着飞刀五把,拿了点钢枪,戴上凤翅盔,出
到庄前,占起三百悍勇庄客。杜兴也披一副甲,持把枪上马,带领二十余骑马军。
杨雄、石秀也抓紥起,挺着朴刀,跟着李应的马,迳奔祝家庄来。日渐衔山时分,
早到独龙冈前。但将人马排开。原来祝家庄又盖得好,占着这座独龙山冈,四下
一遭阔港。那庄正造在冈上。有三层城墙,都是顽石垒砌的,约高二丈。前后两
座庄门,两条吊桥。墙里四边,都盖窝铺。四下里遍插着枪刀军器。门楼上排着
战鼓铜锣。李应勒马在庄前大骂:“祝家三子,怎敢毁谤老爷!”只见庄门开处,
拥出五六十骑马来。当先一骑似火炭赤的马,上坐着祝朝奉第三子祝彪出马。怎
生打扮?
头戴缕金凤翅荷叶盔,身穿连环琐子梅花甲,腰悬一付弓和箭,手执二件刀
与枪。马额下红缨如血染,宝镫边气焰似云霞。
当下李应见了祝彪,指着大骂道:“你这厮口边奶腥未退,头上胎发犹存。
你爷与我结生死之交,誓愿同心共意,保护村坊。你家但有事情要取人时,早来
早放,要取物件,无有不奉。我今一个平人,二次修书来讨,你如何扯了我的书
札,耻辱我名,是何道理?”祝彪道:“俺家虽和你结生死之交,誓愿同心协意,
共捉梁山泊反贼,扫清山寨。你如何却结连反贼,意在谋叛?”李应喝道:“你
说他是梁山泊甚人!你这厮却冤平人做贼,当得同罪!”祝彪道:“贼人时迁已
自招了,你休要在这里胡说乱道,遮掩不过。你去便去,不去时,连你捉了也做
贼人解送。”李应大怒,拍坐下马,挺手中枪,便奔祝彪。两边擂起鼓来。祝彪
纵马去战李应。两个就独冈前,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斗了十七八合。祝彪战李
应不过,拨回马便走。李应纵马赶将去。祝彪把枪横担在马上,左手拈弓,右手
取箭,搭上箭,拽满弓,觑得较亲,背翻身一箭。李应急躲时,臂上早着。李应
翻筋斗坠下马来。祝彪便勒转马来抢人。杨雄、石秀见了,大喝一声,拈两条朴
刀,直奔祝彪马前杀将来。祝彪抵当不住,急勒回马便走。早被杨雄一朴刀戳在
马后股上。那马负疼,壁直立起来,险些儿把祝彪掀在马下。却得随从马上的人,
都搭上箭射将来。杨雄、石秀见了,自思又无衣甲遮身,只得退回不赶。杜兴也
自把李应救起,上马先去了。杨雄、石秀跟了众庄客也走了。祝家庄人马赶了二
三里路。见天色晚来,也自回去了。
杜兴扶着李应,回到庄前,下了马,同入后堂坐。众宅眷都出来看视。拔了
箭矢,伏侍卸了衣甲,便把金疮药敷了疮口。连夜在后堂商议。杨雄、石秀说道:
“既是大官人被那厮无礼,又中了箭。非不效力,时迁亦不能勾出来。我弟兄两
个,只得上梁山泊去恳告晁、宋二公,并众头领,来与大官人报仇,就救时迁。”
李应道:“非是我不用心,实出无奈。两位壮士,只得休怪!”叫杜兴取些金银
相赠。杨雄、石秀那里肯受。李应道:“江湖之上,二位不必推却。”两个方才
收受,拜辞了李应。杜兴送出村口,指与大路。杜兴作别了,自回李家庄,不在
话下。
且说杨雄、石秀取路投梁山泊来。早望见远远一处新造的酒店,那酒旗儿直
挑出来。两个人到店里,买些酒吃,就问路程。这酒店却是梁山泊新添设做眼的
酒店,正是石勇掌管。两个一面吃酒,一头动问酒保,上梁山泊路程。石勇见他
两个非常,便来答应道:“你两位客人从那里来?要问上山去怎地?”杨雄道:
“我们从蓟州来。”石勇猛可想起道:“莫非足下是石秀么?”杨雄道:“我乃
是杨雄。这个兄弟是石秀。大哥如何得知石秀名?”石勇慌忙道:“小子不认得。
前者戴宗哥哥到蓟州回来,多曾称说兄长,闻名久矣。今得上山,且喜!且喜!”
三个叙礼罢,杨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对石勇说了。石勇随即叫酒保置办分例酒来
相待。推开后面水亭上窗子,拽起弓,放了一枝响箭。只见对港芦苇丛中,早有
小喽罗摇过船来。石勇便邀二位上船,直送到鸭嘴滩上岸。石勇已自先使人上山
去报知。早见戴宗、杨林下山来迎接。俱各叙礼罢,一同上至大寨里。
众头领知道有好汉上山,都来聚会,大寨坐下。戴宗、杨林引杨雄、石秀上
厅,参见晁盖、宋江并众头领。相见已罢,晁盖细问两个踪迹。杨雄、石秀把本
身武艺,投托入夥,先说了。众人大喜,让位而坐。杨雄渐渐说到:“有个来投
托大寨同入夥的时迁,不合偷了祝家店里报晓鸡,一时争闹起来。石秀放火烧了
他店屋。时迁被捉。李应二次修书去讨,怎当祝家三子坚执不放,誓愿要捉山寨
里好汉。且又千般辱骂。叵耐那厮十分无礼!”不说万事皆休,才然说罢,晁盖
大怒。喝叫:“孩儿们,将这两个与我斩讫报来!”正是:
杨雄石秀诉衷肠,可笑时迁行不臧。
惹得群雄齐发怒,兴兵三打祝家庄。
宋江慌忙劝道:“哥哥息怒!两个壮士不远千里而来,同心协助,如何却要
斩他?”晁盖道:“俺梁山泊好汉,自从夥并王伦之后,便以忠义为主,全施仁
德于民。一个个兄弟下山去,不曾折了锐气。新旧上山的兄弟们,各各都有豪杰
的光彩。这厮两个把梁山泊好汉的名目,去偷鸡吃,因此连累我等受辱。今日先
斩了这两个,将这厮首级去那里号令,便起军马去,就洗荡了那个村坊,不要输
了锐气。如何?孩儿们,快斩了报来!”宋江劝住道:“不然!哥哥不听这两位
贤弟却才所说,那个鼓上蚤时迁,他原是此等人,以致惹起祝家那厮来。岂是这
二位贤弟要玷辱山寨。我也每每听得有人说,祝家庄那厮要和俺山寨敌对。即日
山寨人马数多,钱粮缺少。非是我等要去寻他,那厮倒来吹毛求疵。因而正好乘
势去拿那厮。若打得此庄,倒有三五年粮食。非是我们生事害他,其实那厮无礼。
哥哥权且息怒,小可不才,亲领一支军马,启请几位贤弟们下山,去打祝家庄。
若不洗荡得那个村坊,誓不还山。一是与山寨报仇,不折了锐气。二乃免此小辈,
被他耻辱。三则得许多粮食,以供山寨之用。四者就请李应上山入夥。”吴学究
道:“兄长之言最好。岂可山寨自斩手足之人?”戴宗便道:“宁乃斩了小弟,
不可绝了贤路。”众头领力劝,晁盖方才免了二人。杨雄、石秀也自谢罪。宋江
抚谕道:“贤弟休生异心!此是山寨号令,不得不如此。便是宋江,倘有过失,
也须斩首,不敢容情。如今新近又立了铁面孔目裴宣做军政司,赏功罚罪,已有
定例。贤弟,只得恕罪,恕罪!”杨雄、石秀拜罢,谢罪已了。晁盖叫去坐于杨
林之下。山寨里都唤小喽罗来,参贺新头领已毕,一面杀牛宰马,且做庆喜筵席。
拨定两所房屋,教杨雄、石秀安歇。每人拨十个小喽罗伏侍。
当晚席散。次日,再备筵席,会众商量议事。宋江教唤铁面孔目裴宣计较下
山人数,启请诸位头领,同宋江去打祝家庄,定要洗荡了那个村坊。商议已定,
除晁盖头领镇守山寨不动外,留下吴学究、刘唐并阮家三弟兄、吕方、郭盛护持
大寨。原拨定守滩、守关、守店有职事人员,俱各不动。又拨新到头领孟康管造
船只,顶替马麟监督战船,写下告示。将下山打祝家庄头领,分作两起。头一拨:
宋江、花荣、李俊、穆弘、李逵、杨雄、石秀、黄信、欧鹏、杨林,带领三千小
喽罗,三百马军,披挂已了,下山前进。第二拨:便是林冲、秦明、戴宗、张横、
张顺、马麟、邓飞、王矮虎、白胜,也带领三千小喽罗,三百马军,随后接应。
再着金沙滩、鸭嘴滩二处小寨,只教宋万、郑天寿守把,就行接应粮草。晁盖送
路已了,自回山寨。
且说宋江并众头领迳奔祝家庄来。于路无话,早来到独龙山前,尚有一里多
路。前军下了寨栅。宋江在中军帐里坐下,便和花荣商议道:“我听得说祝家庄
里路径甚杂,未可进兵。且先使两个人去探听路途曲折,然后进去。知得顺逆路
程,却才进去,与他敌对。”李逵便道:“哥哥,兄弟闲了多时,不曾杀得一人,
我便先去走一遭。”宋江道:“兄弟,你去不得。若是破阵冲敌,用着你先去。
这是做细作的勾当,用你不着。”李逵笑道:“量这个乌庄,何须哥哥费力。只
兄弟自带了三二百个孩儿们杀将去,把这个乌庄上人都砍了,何须要人先去打听。”
宋江喝道:“你这厮休胡说!且一壁厢去,叫你便来。”李逵走开去了。自说道:
“打死几个苍蝇,也何须大惊小怪!”宋江便唤石秀来,说道:“兄弟曾到彼处,
可和杨林走一遭。”石秀便道:“如今哥哥许多人马到这里,他庄上如何不堤备?
我们扮做什么样人入去好?”杨林便道:“我自打扮了解魇的法师去。身边藏了
短刀,手里擎着法环,于路摇将入去。你只听我法环响,不要离了我前后。”石
秀道:“我在蓟州,原曾卖柴。我只是挑一担柴进去卖便了。身边藏了暗器。有
些缓急,匾担也用得着。”杨林道:“好,好!我和你计较了,今夜打点,五更
起来便行。”宋江听了,心中也喜。有诗为证:
攘鸡无赖笑时迁,被捉遭刑不可言。
搔动宋江诸煞曜,三庄迅扫作平川。
且说石秀挑着柴担先入去。行不到二十来里,只见路径曲折多杂,四下里湾
环相似,树木丛密,难认路头。石秀便歇下柴担不走。听得背后法环响得渐近。
石秀看时,却见杨林头带一个破笠子,身穿一领旧法衣,手里擎着法环,于路摇
将进来。石秀见没人,叫住杨林说道:“看见路径湾杂难认,不知那里是我前日
跟随李应来时的路,天色已晚,他们众人都是熟路,正看不仔细。”杨林道:
“不要管他路径曲直,只顾拣大路走便了。”石秀又挑了柴,只顾望大路先走。
见前面一村人家,数处酒店、肉店。石秀挑着柴,便望酒店门前歇了。只见店内
把朴刀枪又插在门前。每人身上穿一领黄背心,写个大祝字。往来的人,亦各如
此。石秀见了,便看着一个年老的人,唱个喏,拜揖道:“丈人,请问此间是何
风俗?为甚都把刀枪插在当门?”那老人道:“你是那里来的客人?原来不知。
只可快走?”石秀道:“小人是山东贩枣子的客人,消折了本钱,回乡不得。因
此担柴来这里卖。不知此间乡俗地理。”老人道:“客人,只可快走,别处躲避。
这里早晚要大厮杀也。”石秀道:“此间这等好村坊去处,怎地了大厮杀?”老
人道:“客人,你敢真个不知!我说与你:俺这里唤做祝家庄,村冈上便是祝朝
奉衙里。如今恶了梁山泊好汉,见今引领军马,在村口要来厮杀。却怕我这村里
路杂,未敢入来。见今驻紥在外面。如今祝家庄上行号令下来,每户人家,要我
们精壮后生准备着。但有令传来,便要去策应。”石秀道:“丈人村中总有多少
人家?”老人道:“只我这祝家村,也有一二万人家。东西还有两村人接应。东
村唤做扑天雕李应李大官人,西村唤扈太公庄,有个女儿唤做扈三娘,绰号一丈
青,十分了得。”石秀道:“似此如何却怕梁山泊做什么!”那老人道:“若是
我们初来时,不知路的,也要吃捉了。”石秀道:“丈人,怎地初来要吃捉了?”
老人道:“我这村里的路,有首诗说道:‘好个祝家庄,尽是盘陀路。容易入得
来,只是出不去。’”石秀听罢,便哭起来,扑翻身便拜。向那老人道:“小人
是个江湖上折了本钱归乡不得的人,倘或卖了柴出去,撞见厮杀走不脱,却不是
苦!爷爷,怎地可怜见!小人情愿把这担柴相送爷爷,只指与小人出去的路罢。”
那老人道:“我如何白要你的柴。我就买你的。你且入来,请你吃些酒饭。”石
秀拜谢了。挑着柴,跟那老人入到屋里。那老人筛下两碗白酒,盛一碗糕糜,叫
石秀吃了。石秀再拜谢道:“爷爷,指教出去的路径。”那老人道:“你便从村
里走去,只看有白杨树,便可转湾,不问路道阔狭。但有白杨树的转湾,便是活
路。没那树时,都是死路。如有别的树木转湾,也不是活路。若还走差了,左来
右去,只走不出去。更兼死路里,地下埋藏着竹签、铁蒺藜。若是走差了,踏着
飞签,准定吃捉了。待走那里去?”石秀拜谢了,便问:“爷爷高姓?”那老人
道:“这村里姓祝的最多。惟有我覆姓钟离,土居在此。”石秀道:“酒饭小人
都吃勾了,即当厚报。”
正说之间,只听得外面炒闹。石秀听得道:“拿了一个细作。”石秀吃了一
惊,跟那老人出来看时,只见七八十个军人,背绑着一个人过来。石秀看时,却
是杨林,剥得赤条条的,索子绑着。石秀看了,只暗暗地叫苦。悄悄假问老人道:
“这个拿了的是什么人?为什事绑了他?”那老人道:“你不见说他是宋江那里
来的细作?”石秀又问道:“怎地吃他拿了?”那老人道:“说这厮也好大胆,
独自一个来做细作,打扮做个解魇法师,闪入村里来。却又不认这路,只拣大路
走了。左来右去,只走了死路。又不晓的白杨树转湾抹角的消息。人见他走得差
了,来路跷蹊,报与庄上大官来捉他。这厮方才又掣出刀来,手起伤了四五个人。
当不住这里人多,一发上,因此吃拿了。有人认得他,从来是贼,叫做锦豹子杨
林。”说言未了,只听得前面喝道,说是庄上三官人巡绰过来。石秀在壁缝里张
时,看见前面摆着二十对缨枪,后面四五个人骑战马,都弯弓插箭。又有三五对
青白哨马,中间拥着一个年少的壮士,坐在一疋雪白马上,全付披挂了弓箭,手
执一条银枪。石秀自认得他。特地问老人道:“过去相公是谁?”那老人道:
“这官人正是祝朝奉第三子,唤做祝彪。定着西村扈家庄一丈青为妻。弟兄三个,
只有他第一了得。”石秀拜谢道:“老爷爷指点,寻路出去。”那老人道:“今
日晚了,前面倘或厮杀,枉送了你性命。”石秀道:“爷爷,可救一命则个!”
那老人道:“你且在我家歇一夜。明日打听得没事,便可出去。”石秀拜谢了,
坐在他家。只听得门前四五替报马报将来,排门分付道:“你那百姓,今夜只看
红灯为号,齐心并力,捉拿梁山泊贼人解官请赏。”叫过去了。石秀问道:“这
个人是谁?”那老人道:“这个官人是本处捕盗巡检。今夜约会,要捉宋江。”
石秀见说,心中自忖了一回,讨个火把,叫了安置,自去屋后草窝里睡了。
却说宋江军马在村口屯驻,不见杨林、石秀出来回报。随后又使欧鹏去到村
口,出来回报道:“听得那里讲动,说道捉了一个细作。小弟见路径又杂难认,
不敢深入重地。”宋江听罢,忿怒道:“如何等得回报了进兵!又吃拿了一个细
作,必然陷了两个兄弟。我们今夜只顾进兵杀将入去,也要救他两个兄弟,未知
你众头领意下如何?”只见李逵便道:“我先杀入去,看是如何。”宋江听得,
随即便传将令,教军士都披挂了。李逵、杨雄前一队做无锋,使李俊等引军做合
后,穆弘居左,黄信在右,宋江、花荣、欧鹏等中军头领,摇旗呐喊,擂鼓鸣锣,
大刀阔斧,杀奔祝家庄来。
比及杀到独龙冈上,是黄昏时分。宋江催趱前军打庄。先锋李逵,脱得赤条
条的,两把夹钢板斧,火刺刺地杀向前来。到得庄前看时,已把吊桥高高地拽起
了。庄门里不见一点火。李逵便要下水过去。杨雄扯住道:“使不得,关闭庄门,
必有计策。待哥哥来,另有商议。”李逵那里忍得住,拍着双斧,隔岸大骂道:
“那乌祝太公老贼!你出来!黑旋风爷爷在这里!”庄上只是不应。宋江中军人
马到来。杨雄接着,报说庄上并不见人马,亦无动静。宋江勒马看时,庄上不见
刀枪军马。心中疑忌。猛省道:“我的不是了。天书上明明戒说:‘临敌休急暴。’
是我一时见不到,只要救两个兄弟,以此连夜进兵。不期深入重地。直到了他庄
前,不见敌军。他必有计策。快教三军且退。”李逵叫道:“哥哥,军马到这里
了,休要退兵。我与你先杀过去。你都跟我来。”
说由未了,庄上早知。只听得祝家庄里一个号炮,直飞起半天里去。那独龙
冈上,千百把火把一齐点着。那门楼上弩箭如雨点般射将来。宋江道:“取旧路
回军。”只见后军头领李俊人马,先发起喊来,说道“来的旧路都阻塞了,必有
埋伏。”宋江教军兵四下里寻路走。李逵挥起双斧,往来寻人厮杀,不见一个敌
军。只见独龙冈上山顶,又放一个炮来。响声未绝,四下里喊声震地。惊的宋公
明目睁口呆,罔知所措。你便有文韬武略,怎逃出地网天罗。直饶班马才能,难
脱龙潭虎穴。正是:安排缚虎擒龙计,要捉惊天动地人。毕竟宋公明并众将军马
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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