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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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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31 18: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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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
卷二 姚滴珠避羞惹羞 郑月娥将错就错
卷三 刘东山夸技顺城门 十八兄奇踪村酒肆
卷四 程元玉店肆代偿钱 十一娘云冈纵谭侠
卷五 感神媒张德容遇虎 凑吉日裴越客乘龙
卷六 酒下酒赵尼媪迷花 机中机贾秀才报怨
卷七 唐明皇好道集奇人 武惠妃崇禅斗异法
卷八 乌将军一饭必酬 陈大郎三人重会
卷九 宣徽院仕女秋千会 清安寺夫妇笑啼缘
卷十 韩秀才乘乱聘娇妻 吴太守怜才主姻簿
卷十一 恶船家计赚假尸银 狠仆人误投真命状
卷十二 陶家翁大雨留宾 蒋震卿片言得妇
卷十三 赵六老舐犊丧残生 张知县诛枭成铁案
卷十四 酒谋对于郊肆恶 鬼对案杨化借尸
卷十五 卫朝奉狠心盘贵产 陈秀才巧计赚原房
卷十六 张溜儿熟布迷魂局 陆蕙娘立决到头缘
卷十七 西山观设辇度亡魂 开封府备棺迫活命
卷十八 丹客半黍九还 富翁千金一笑
卷十九 李公佐巧解梦中言 谢小娥智擒船上盗
卷二十 李克让竟达空函 刘元普双生贵子
卷二十一 袁尚宝相术动名卿 郑舍人阴功叨世爵
卷二十二 钱多处白丁横带 运退时刺史当艄
卷二十三 大姊魂游完宿愿 小姨病起续前缘
卷二十四 盐官邑老魔魅色 会骸山大士诛邪
卷二十五 赵司户千里遗音 苏小娟一诗正果
卷二十六 夺风情村妇捐躯 假天语幕僚断狱
卷二十七 顾阿秀喜舍檀那物 崔俊臣巧会芙蓉屏
卷二十八 金光洞主谈旧变 玉虚尊者悟前身
卷二十九 通闺闼坚心灯火 闹囹圄捷报旗铃
卷三十 王大使威行部下 李参军冤报生前
卷三十一 何道士因术成奸 周经历因奸破贼
卷三十二 乔兑换胡子宣淫 显报施卧师入定
卷三十三 张员外义抚螟蛉子 包龙图智赚合同文
卷三十四 闻人生野战翠浮庵 静观尼昼锦黄沙巷
卷三十五 诉穷汉暂掌别人钱 看财奴刁买冤家主
卷三十六 东廊僧怠招魔 黑衣盗奸生杀
卷三十七 屈突仲任酷杀众生 郓州司令冥全内侄
卷三十八 占家财狠婿妒侄 廷亲脉孝女藏儿
卷三十九 乔势天师禳旱魃 秉诚县令召甘霖
卷四十 华阴道独逢异客 江陵郡三拆仙书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发现瘫痪在地的殷梨亭,从他身上偷得银两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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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44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 姚滴珠避羞惹羞 郑月娥将错就错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云:
自古人心不同,尽道有如其面。
假饶容貌无差,毕竟心肠难变。
话说人生只有面貌最是不同,盖因各父母所生,千支万派,那能勾一模一样
的?就是同父合母的兄弟,同胞双生的儿子,道是相象得紧,毕竟仔细看来,自
有些少不同去处。却又作怪:尽有途路各别、毫无干涉的人,蓦地有人生得一般
无二、假充得真的,--从来正书上面说,孔子貌似阳虎,以致匡人之围,是恶
人象了圣人;传奇上边说,周坚死替赵朔,以解下宫之难,是贱人象了贵人。-
-是个解不得的道理。
按《西湖志馀》上面,宋时有一事,也为面貌相象,骗了一时富贵,享用十
余年,后来事败了的。却是靖康年间,金人围困汴梁,徽、钦二帝蒙尘北狩,一
时后妃公主被虏去的甚多。内中有一公主名曰柔福,乃是钦宗之女,当时也被掳
去。后来高宗南渡称帝,改号建炎,四年,忽有一女子诣阙自陈,称是柔福公主,
自虏中逃归,特来见驾。高宗心疑道:“许多随驾去的臣宰尚不能逃,公主鞋弓
袜小,如何脱离得归来?”颁诏令旧时宫人看验,个个说道:“是真的,一些不
差,”及问他宫中旧事,对答来皆合;几个旧时的人,他都叫得姓名出来。只是
众人看见一双足却大得不象样,都道:“公主当时何等小足,今却这等,止有此
不同处。”以此回复圣旨。
高宗临轩亲认,却也认得,诘问他道:“你为何恁般一双脚了?”女子听得,
啼哭起来道:“这些臊羯奴聚逐便如牛马一般。今乘间脱逃,赤脚奔走,到此将
有万里。岂能尚保得一双纤足,如旧时模梓耶?”高宗听得,甚是惨然。颁诏特
加号福国长公主,下降高世綮,做了附马都尉。其时江龙溪草制,词曰:
“彭城方急,鲁元尝困于面驰;江左既兴,益寿宜充于禁脔。”那鲁元是汉
高帝的公主,在彭城失散,后来复还的。益寿是晋驸马谢混的小名,江左中兴,
元帝公主下降的。故把来比他两人,甚为切当。自后夫荣妻贵,恩赍无算。
其时高宗为母韦贤妃在虏中,年年费尽金珠求赎,遥尊为显仁太后。和议既
成,直到绍兴十二年自虏中回銮,听见说道:“柔福公主进来相见。”太后大惊
道:“那有此话?柔福在虏中受不得苦楚,死已多年,是我亲看见的。那得又有
一个柔福?是何人假出来的?”发下旨意,着法司严刑究问。法司奉旨,提到人
犯,用起刑来。那女子熬不得,只得将真情招出道:“小的每本是汴梁一个女巫。
靖康之乱,有官中女婢逃出民间,见了小的每,误认做了柔福娘娘,口中厮唤。
小的每惊问,他便说小的每实与娘娘面貌一般无二。因此小的每有了心,日逐将
宫中旧事问他,他日日衍说得心下习熟了,故大胆冒名自陈,贪享这几时富贵,
道是永无对证的了。谁知太后回銮,也是小的每福尽灾生,一死也不枉了。”问
成罪名。高宗见了招伏,大骂:“欺君贼婢!”立时押付市曹处决,抄没家私入
官。总算前后锡赍之数,也有四十六万缗钱。虽然没结果,却是十余年间,也受
用得勾了。只为一个客颜厮象,一时骨肉旧人都认不出来,若非太后复还,到底
被他瞒过,那个再有疑心的?就是死在太后未还之先,也是他便宜多了。天理不
容,自然败露。
今日再说一个容貌厮象弄出好些奸巧希奇的一场官司来。正是:
自古唯传伯仲偕,谁知异地巧安排?
试看一样滴珠面,惟有人心再不谐。
话说国朝万历年间,徽州府休宁县荪田乡姚氏有一女,名唤滴珠。年方十六,
生得如花似玉,美冠一方。父母俱在,家道殷富,宝惜异常,娇养过度。凭媒说
合,嫁与屯溪潘甲为妻。
看来世间听不得的最是媒人的口。他要说了穷,石崇也无立锥之地;他要说
了富,范丹也有万顷之财。正是富贵随口定,美丑趁心生。再无一句实话的。那屯
溪潘氏虽是个旧姓人家,却是个破落户,家道艰难,外靠男子出外营生,内要女
人亲操井臼,吃不得闲饭过日的了。这个潘甲虽是人物也有几分象样,已自弃儒
为商。况且公婆甚是狠戾,动不动出口骂詈,毫没些好歹。滴珠父母误听媒人之
言,道他是好人家,把一块心头的肉嫁了过来。少年夫妻却也过得恩爱,只是看
了许多光景,心下好生不然,如常偷掩泪眼。潘甲晓得意思,把些好话偎他过日
子。
却早成亲两月,潘父就发作儿子道:“如此你贪我爱,夫妻相对,白白过世
不成?如何不想去做生意?”潘甲无奈,与妻滴珠说了,两个哭一个不住,说了
一夜话。次日,潘父就逼儿子出外去了。滴珠独自一个,越越凄惺,有情无绪。
况且是个娇美的女儿,新来的媳妇,摸头路不着,没个是处,终日闷闷过了。潘
父潘母看见媳妇这般模样,时常急聒,骂道:“这婆娘想甚情人?害相思病了!”
滴珠生来在父母身边如珠似玉,何曾听得这般声气?不敢回言,只得忍着气,背
地哽哽咽咽,哭了一会罢了。
一日,因滴珠起得迟了些个,公婆朝饭要紧,猝地答应不迭。潘公开口骂道:
“这样好吃懒做的淫妇,睡到这等日高才起来!看这自由自在的模样,除非去做
娼妓,倚门卖俏,撺哄子弟,方得这样快活象意。若要做人家,是这等不得!”
滴珠听了,便道:“我是好人家儿女,便做道有些不是,直得如此作贱说我!”
大哭一场,没分诉处。到得夜里睡不着,越思量越恼,道:“老无知!这样说话,
须是公道上去不得。我忍耐不过,且跑回家去告诉爹娘。明明与他执论,看这话
是该说的不该说的!亦且借此为名,赖在家多住几时,也省了好些气恼。”算计
定了。侵晨未及梳洗,将一个罗帕兜头紥了,一口气跑到渡口来。说话的若是同
时生、并年长晓得他这去不尴尬,拦腰抱住,擗胸扯回,也不见得后边若干事件
来。
只因此去,天气却早,虽是已有行动的了,人踪尚稀,渡口悄然。这地方有
一个专一做不好事的光棍,名唤汪锡,绰号“雪里蛆”,是个冻饿不怕的意思。
也是姚滴珠合当悔气,撞着他独自个溪中乘了竹筏,未到渡口,望见了个花朵般
后生妇人,独立岸边。又且头不梳裹,满面泪痕,晓得有些古怪。在筏上问道:
“娘子要渡溪么?”滴珠道:“正要过去。”汪锡道:“这等,上我筏来。”一
口叫:“放仔细些!”一手去接他下来。上得筏,一篙撑开,撑到一个僻静去处,
问道:“娘子,你是何等人家?独自一个要到那里去?”滴珠道:“我自要到苏
田娘家去。你只送我到溪一上岸,我自认得路,管我别事做甚?”汪锡道:“我
看娘子头不梳,面不洗,泪眼汪汪,独身自走,必有跷蹊作怪的事。说得明白,
才好渡你。”滴珠在个水中央了,又且心里急要回去,只得把丈夫不在家了、如
何受气的上项事,一头说,一头哭,告诉了一遍。汪锡听了,便心下一想,转身
道:“这等说,却渡你去不得。你起得没好意了,放你上岸,你或是逃去,或是
寻死,或是被别人拐了去,后来查出是我渡你的,我却替你吃没头官司。”滴珠
道:“胡说!我自是娘家去,如何是逃去?若我寻死路,何不投水,却过了渡去
自尽不成?我又认得娘家路,没得怕人拐我!”汪锡道:“却是信你不过,既要
娘家去,我舍下甚近,你且上去我家中坐了。等我走去对你家说了,叫人来接收
去,却不两边放心得下?”滴珠道:“如此也好。”正是女流之辈,无大见识,
亦且一时无奈,拗他不过。还只道好心,随了他来。上得岸时,转弯抹角,到了
一个去处。引进几重门户,里头房室甚是幽静清雅。但见:
明窗净几,锦帐文茵。庭前有数种盒花,座内有几张素椅。壁间纸画周之冕,
桌上砂壶时大彬。窄小蜗居,虽非富贵王侯宅;清闲螺径,也异寻常百姓家。
元来这个所有是这汪锡一个囤子,专一设法良家妇女到此,认作亲戚,拐那
一等浮浪子弟、好扑花行径的,引他到此,勾搭上了,或是片时取乐,或是迷了
的,便做个外宅居住,赚他银子无数。若是这妇女无根蒂的,他等有贩水客人到,
肯出一注大钱,就卖了去为娼。已非一日。今见滴珠行径,就起了个不良之心,
骗他到此。那滴珠是个好人家儿女,心里尽爱清闲,只因公婆凶悍,不要说日逐
做烧火、煮饭、熬锅、打水的事,只是油盐酱醋,他也拌得头疼了。见了这个干
净精致所在,不知一个好歹,心下到有几分喜欢。那汪锡见他无有慌意,反添喜
状,便觉动火。走到跟前,双膝跪下求欢。滴珠就变了脸起来:“这如何使得?
我是好人家儿女,你元说留我到此坐着,报我家中。青天白日,怎地拐人来家,
要行局骗?若逼得我紧,我如今真要自尽了!”说罢,看见桌上有点灯铁签,捉
起来望喉间就刺。汪锡慌了手脚道:“再从容说话,小人不敢了。”元来汪锡只
是拐人骗财,利心为重,色上也不十分要紧,恐怕真个做出事来,没了一场好买
卖。吃这一惊,把那一点勃勃的春兴丢在爪哇国去了。
他走到后头去好些时,叫出一个老婆子来,道:“王嬷嬷,你陪这里娘子坐
坐,我到他家去报一声就来。”滴珠叫他转来,说明了地方及父母名姓,叮嘱道:
“千万早些叫他们来,我自有重谢。”汪锡去了,那老嬷嬷去掇盆脸水,拿些梳
头家火出来,叫滴珠梳洗。立在旁边呆看,插一问道:“娘子何家宅眷?因何到
此?”滴珠把上项事,是长是短,说了一遍。那婆子就故意跌跌脚道:“这样老
杀才,不识人!有这样好标致娘子做了媳妇,折杀了你,不羞?还舍得出毒口骂
他!也是个没人气的!如何与他一日相处?”滴珠说着心事,眼中滴泪。婆子便
问道:“今欲何往?”滴珠道:“今要到家里告诉爹娘一番,就在家里权避几时,
待丈夫回家再处。”婆子就道:“官人几时回家?”滴珠又垂泪道:“做亲两月,
就骂着逼出去了,知他几时回来?没个定期。”婆子道:“好没天理!花枝般一
个娘子,叫他独守,又要骂他!娘子,你莫怪我说。你而今就回去得几时,少不
得要到公婆家去的,你难道躲得在娘家一世不成?这腌臜烦恼是日长岁久的,
如何是了?”滴珠道:“命该如此,也没奈何了。”婆子道:“依老身愚见,只
教娘子快活享福,终身受用。”滴珠道:“有何高见?”婆子道:“老身往来的
是富家大户,公子王孙,有的是斯文俊俏少年子弟。娘子,你不消问得的,只是
看得中意的,拣上一个。等我对他说成了,他把你似珍宝一般看待,十分爱惜。
吃自在食,着自在衣,纤手不动,呼奴使婢,也不枉了这一个花枝模样。强如守
空房、做粗作、淘闲气万万倍了。”那滴珠是受苦不过的人,况且小小年纪,妇
人水性,又想了夫家许多不好处,听了这一片活,心里动了,便道:“使不得,
有人知道了怎好?”婆子道:“这个所在,外人不敢上门,神不知,鬼不觉,是
个极密的所在。你住两日起来,天上也不要去了。”滴珠道:“适间已叫那撑筏
的报家里去了。”婆子庄“那是我的干儿,恁地不晓事!去报这个冷信。”正说
之间,只见一个人在外走进来,一手揪住王婆道:“好!好!青天白日,要哄人
养汉,我出首去。”滴珠吃了一惊,仔细看来,却就是撑筏的那一个汪锡。滴珠
见了道:“曾到我家去报不曾?”汪锡道:“报你家的鸟!我听得多时了也。王
嬷嬷的言语是娘子下半世的受用,万全之策,凭娘子斟酌。”滴珠叹口气道:
“我落难之人,走入圈套,没奈何了。只不要误了我的事。”婆子道:“方才说
过的,凭娘子自拣,两相情愿,如何误得你?”滴珠一时没主意,听了哄语,又
且房室精致,床帐齐整,恰便似:“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放心
的悄悄住下。那婆子与汪锡两个殷殷勤勤,代替伏侍,要茶就茶,要水就水,惟
恐一些不到处,那滴珠一发喜欢忘怀了。
过得一日,汪锡走出去,撞见本县商山地方一个大财主,叫得吴大郎。那大
郎有百万家私,极是个好风月的人。因为平日肯养闲汉,认得汪锡,便问道:
“这几时有甚好乐地么?”汪锡道:“好教朝奉得知,我家有个表侄女新寡,且
是生得娇媚,尚未有个配头,这却是朝奉店里货,只是价钱重哩。”大郎道:
“可肯等我一看否?”汪锡道:“不难,只是好人家害羞,待我先到家与他堂中
说话,你劈面撞进来,看个停当便是。”吴大郎会意了。汪锡先回来,见滴珠坐
在房中,默默呆想。汪锡便道:“小娘子便到堂中走走,如何闷坐在房里?”王
婆子在后面听得了,也走出来道:“正是。娘子外头来坐。”滴珠依言,走在外
边来。汪锡就把房门带上了,滴珠坐了道:“嬷嬷,还不如等我归去休。”嬷嬷
道:“娘子不要性急,我们只是爱惜娘子人材,不割舍得你吃苦,所以劝你。你
再耐烦些,包你有好缘分到也。
正说之间,只见外面闯进一个人来。你道他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一顶前一片后一片的竹简巾儿,旁缝一对左一块右一块的蜜蜡金儿,身
上穿一件细领大袖青绒道袍儿,脚下着一双低跟浅面红绫僧鞋儿。若非宋玉墙边
过,定是潘安车上来。
一直走进堂中道:“小汪在家么?”滴珠慌了,急掣身起,已打了个照面,
急奔房门边来,不想那门先前出来时已被汪锡暗拴了,急没躲处。那王婆笑道
“是吴朝奉,便不先开个声!”对滴珠道:“是我家老主顾,不妨。”又对吴大
郎道:“可相见这位娘子。”吴大郎深深唱个喏下去,滴珠只得回了礼。偷眼看
时,恰是个俊俏可喜的少年郎君,心里早看上了几分了。吴大郎上下一看,只见
不施脂粉,淡雅梳妆,自然内家气象,与那胭花队里的迥别。他是个在行的,知
轻识重,如何不晓得?也自酥了半边,道:“娘子请坐。”滴珠终究是好人家出
来的,有些羞耻,只叫王嬷嬷道:“我们进去则个。”奶奶道:“慌做甚么?”
就同滴珠一面进去了。
出来为对吴大郎道:“朝奉看得中意否?”吴大郎道:“嬷嬷作成作成,不
敢有忘。”王婆道:“朝奉有的是银子,兑出千把来,娶了回去就是。”大郎道:
“又不是行院11人家,如何要得许多?”嬷嬷道:“不多。你看了这个标致模
样,今与你做个小娘子,难道消不得千金?”大郎道:“果要千金,也不打紧。
只是我大孺人狠,专会作贱人,我虽不怕他,怕难为这小娘子,有些不便,取回
去不得。”婆子道:“这个何难?另税一所房子住了,两头做大可不是好?前日
江家有一所花园空着,要典与人,老身替你问问看,如何?”大郎道:“好便好,
只是另住了,要家人使唤,丫鬟伏侍,另起烟爨,这还小事。少不得瞒不过家里
了,终日厮闹,赶来要同住,却了不得。”婆子道:“老身更有个见识,朝奉拿
出聘礼娶下了,就在此间成了亲。每月出几两盘缠,替你养着,自有老身伏侍陪
伴。朝奉在家,推个别事出外,时时到此来住,密不通风,有何不好?”大郎笑
道:“这个却妙,这个却妙!”议定了财礼银八百两,衣服首饰办了送来,自不
必说,也合着千金。每月盘缠连房钱银十两,逐月支付。大郎都应允,慌忙去拿
银子了。
王婆转进房里来,对滴珠道:“适才这个官人,生得如何?”元来滴珠先前
虽然怕羞,走了进去,心中却还舍不得,躲在黑影里张来张去,看得分明。吴大
郎与王婆一头说话,一眼觑着门里,有时露出半面,若非是有人在面前,又非是
一面不曾识,两下里就做起光来了。滴珠见王婆问他,他就随口问庄“这是那一
家?”王婆道:“是徽州府有名的商山吴家,他又是吴家第一个财主‘吴百万’
吴大朝奉。他看见你,好不喜欢哩!他要娶你回去,有些不便处。他就要娶你在
此间住下,你心下如何?”滴珠一了喜欢这个干净房卧,又看上了吴大郎人物。
听见说就在此间住,就象是他家里一般的,心下到有十分中意了。道:“既到这
里,但凭妈妈,只要方便些,不露风声便好。”婆子庄“如何得露风声?只是你
久后相处,不可把真情与他说,看得低了。只认我表亲,暗地快活便了。
只见吴大郎抬了一乘轿,随着两个俊俏小厮,捧了两个拜匣,竟到汪锡家来。
把银子支付停当了,就问道:“几时成亲?”婆子道:“但凭朝奉尊便,或是拣
个好日,或是不必拣日,就是今夜也好。”吴大郎道:“今日我家里不曾做得工
夫,不好造次住得。明日我推说到杭州进香取帐,过来住起罢了。拣甚么日子?”
吴大郎只是色心为重,等不得拣日。若论婚姻大事,还该寻一个好日辰。今卤莽
乱做,不知犯何凶煞,以致一两年内,就拆散了。这是后话。
却说吴大郎支付停当,自去了,只等明日快活。婆子又与汪锡计较定了,来
对滴珠说:“恭喜娘子,你事已成了。”就拿了吴家银子四百两,笑嘻嘻的道:
“银八百两,你取一半,我两人分一半做媒钱。”摆将出来,摆得桌上白晃晃的,
滴珠可也喜欢。说话的,你说错了,这光棍牙婆见了银子,如苍蝇见血,怎还肯
人心天理分这一半与他?看官,有个缘故。他一者要在滴珠面前夸耀富贵,买下
他心。二者总是在他家里,东西不怕他走趱那里去了,少不得逐渐哄的出来,仍
旧无在。若不与滴珠些东西,后来吴大郎相处了,怕他说出真情,要倒他们的出
来,反为不美。这正是老虔婆神机妙算。
吴大郎次日果然打扮得一发精致,来汪锡家成亲。他怕人知道,也不用傧相,
也不动乐人。只托汪锡办下两桌酒,请滴珠出来同坐,吃了进房。滴珠起初害羞,
不肯出来。后来被强不过,勉强略坐得一坐,推个事故走进房去,扑地把灯吹息,
先自睡了,却不关门。婆子道:“还是女儿家的心性,害羞,须是我们凑他趣则
个。”移了灯,照吴大郎进房去。仍旧把房中灯点起了,自家走了出去,把门拽
上。吴大郎是个精细的人,把门拴了,移灯到床边,揭帐一看,只见兜头睡着,
不敢惊动他。轻轻的脱了衣服,吹息了灯,衬进被窝里来。滴珠叹了一口气,缩
做一团。被吴大郎甜言媚语,轻轻款款,扳将过来,腾的跨上去,滴珠颤笃笃的
承受了。高高下下,往往来来,弄得滴珠浑身快畅,遍体酥麻。元来滴珠虽然嫁
了丈夫两月,那是不在行的新郎,不曾得知这样趣味。吴大郎风月场中接讨使,
被窝里事多曾占过先头的。温柔软款,自不必说。滴珠只恨相见之晚。两个千恩
万爱,过了一夜。明日起来,王婆、汪锡都来叫喜,吴大郎各各赏赐了他。自此
与姚滴珠快乐,隔个把月才回家去走走,又来住宿,不题。
说话的,难道潘家不见了媳妇就罢了,凭他自在那里快活不成?看官,话有
两头,却难这边说一句,那边说一句。如今且听说那潘家。自从那日早起不见媳
妇煮朝饭,潘婆只道又是晏起,走到房前厉声叫他,见不则声,走进房里,把窗
推开了,床里一看,并不见滴珠踪迹。骂道:“这贱淫妇那里去了?”出来与潘
公说了。潘公道:“又来作怪!”料道是他娘家去,急忙走到渡口问人来。有人
说道:“绝大清早有一妇人渡河去,有认得的,道是潘家媳妇上筏去了。”潘公
道:“这妮子!昨日说了他几句,就待告诉他爹娘去。恁般心性泼剌!且等他娘
家住,不要去接他采他,看他待要怎的?”忿忿地跑回去与潘婆说了。
将有十来日,姚家记挂女儿,办了几个盒子,做了些点心,差一男一妇到潘
家来问一个信。潘公道:“他归你家十来日了,如何到来这里问信?”那送礼的
人吃了一惊,道:“说那里话?我家姐姐自到你家来,才得两月多,我家又不曾
来接,他为何自归?因是放心不下,叫我们来望望。如何反如此说?”潘公道:
“前日因有两句口面,他使一个性子,跑了回家。有人在渡口见他的。他不到你
家,到那里去?”那男女道:“实实不曾回家,不要错认了。”潘公炮燥道:
“想是他来家说了甚么谎,您家要悔赖了别嫁人,故妆出圈套,反来问信么?”
那男女道:“人在你家不见了,颠倒这样说,这事必定跷蹊。”潘公听得“跷蹊”
两字,大骂:“狗男女!我少不得当官告来,看你家赖了不成!”那男女见不是
势头,盒盘也不出,仍旧挑了,走了回家,一五一十的对家主说了。姚公姚妈大
惊,啼哭起来道:“这等说,我那儿敢被这两个老杀才逼死了?打点告状,替他
要人去。”一面来与个讼师商量告状。那潘公、潘婆死认定了姚家藏了女儿,叫
人去接了儿子来家。两家都进状,都准了。
那休宁县李知县提一干人犯到官。当堂审问时,你推我,我推你。知县大怒,
先把潘公夹起来。潘公道:“现有人见他过渡的。若是投河身死,须有尸首踪影,
明白是他家藏了赖人。”知县道:“说得是。不见了人十多日,若是死了,岂无
尸首踪影?毕竟藏着的是。”放了潘公,再把姚公夹起来。姚公道:“人在他家,
去了两月多,自不曾归家来。若是果然当时走回家,这十来日间潘某何不着人来
问一声,看一看下落?人长六尺,天下难藏。小的若是藏过了,后来就别嫁人,
也须有人知道,难道是瞒得过的?老爷详察则个。”知县想了一想,道:“也说
得是。如何藏得过?便藏了,也成何用?多管是与人有奸,约的走了。”潘公道:
“小的媳妇虽是懒惰娇痴,小的闺门也严谨,却不曾有甚外情。”知县道:“这
等,敢是有人拐的去了,或是躲在亲眷家,也不见得。”便对姚公说:“是你生
得女儿不长进;况来踪去迹毕竟是你做爷的晓得,你推不得干净。要你跟寻出来,
同缉捕人役五日一比较。”就把潘公父子讨了个保,姚公肘押了出来。
姚公不见了女儿,心中已自苦楚,又经如此冤枉,叫天叫地,没个道理。只
得帖个寻人招子,许下赏钱,各处搜求,并无影响。且是那个潘甲不见了妻子,
没出气处,只是逢五逢十就来禀官比较捕人,未免连姚公陪打了好些板子。此事
闹动了一个休宁县,城郭乡村,无不传为奇谈。亲戚之间,尽为姚公不平,却没
个出豁。
却说姚家有个极密的内亲,叫做周少溪。偶然在浙江衢州做买卖,闲游柳陌
化街。只见一个娼妇,站在门首献笑,好生面染。仔细一想,却与姚滴珠一般无
二。心下想道:“家里打了两年没头官司,他却在此!”要上前去问个的确,却
又忖道:“不好,不好。问他未必肯说真情。打破了网,娼家行径没根蒂的,连
夜走了,那里去寻?不如报他家中知道,等他自来寻访。”元来衢州与徽州虽是
分个浙、直,却两府是联界的。苦不多日到了,一一与姚公说知。姚公道:“不
消说得,必是遇着歹人,转贩为娼了。”叫其子姚乙,密地拴了百来两银子,到
衢州去赎身。又商量道:“私下取赎,未必成事。”又在休宁县告明缘由,使用
些银子,给了一张广缉文书在身,倘有不谐,当官告理。姚乙听命,姚公就央了
周少溪作伴,一路往衢州来。那周少溪自有旧主人,替姚乙另寻了一个店楼,安
下行李。周少溪指引他到这家门首来,正值他在门外。姚乙看见果然是妹子,连
呼他小名数声;那娼妇只是微微笑看,却不答应。姚乙对周少溪道:“果然是我
妹子。只是连连叫他,并不答应,却象不认得我的。难道在此快乐了,把个亲兄
弟都不招揽了?”周少溪道:“你不晓得,凡娼家龟鸨,必是生狠的。你妹子既
来历不明,他家必紧防漏泄,训戒在先,所以他怕人知道,不敢当面认帐。”姚
乙道:“而今却怎么通得个信?”周少溪道:“这有何难?你做个要嫖他的,设
了酒,将银一两送去,外加轿钱一包,抬他到下处来看个备细。是你妹子,密地
相认了,再做道理。不是妹子,睡他娘一晚,放他去罢!”姚乙道:“有理,有
理。”周少溪在衢州久做客人,都是熟路,去寻一个小闲来,拿银子去,霎时一
乘轿抬到下处。那周少溪忖道:“果是他妹子,不好在此陪得。”推个事故,走
了出去。姚乙也道是他妹子,有些不便,却也不来留周少溪。只见那轿里袅袅婷
婷,走出一个娼妓来。但见:
一个道是妹子来,双眸注望;一个道是客官到,满面生春。一个疑道:“何
不见他走近身,急认哥哥?”一个疑道:“何不见他迎着轿,忙呼姐姐?”
却说那姚乙向前看看,分明是妹子。那娼妓却笑容可掬,佯佯地道了个万福。
姚乙只得坐了,不敢就认,问道:“姐姐,尊姓大名,何处人氏?”那娼妓答应
“姓郑,小字月娥,是本处人氏。”姚乙看他说出话来一口衢音,声气也不似滴
珠,已自疑心了。那郑月娥就问姚乙道:“客官何来?”姚乙道:“在下是徽州
府休宁县苏田荪某,父某人,母某人。”恰象那查他的脚色,三代籍贯都报将来。
也还只道果是妹子,他必然承认,所以如此。那郑月娥见他说话牢叨,笑了一笑
道:“又不曾盘问客官出身,何故通三代脚色?”姚乙满面通红,情知不是滴珠
了。摆上酒来,三杯两盏,两个对吃。郑月娥看见姚乙,只管相他面庞一会,又
自言自语一会,心里好生疑惑。开口问道:“奴自不曾与客官相会,只是前口门
前见客官走来走去,见了我指手点脚的,我背地同妹妹暗笑。今承宠召过来,却
又屡屡相觑,却象有些委决不下的事,是什么缘故?”姚乙把言语支吾,不说明
白。那月娥是个久惯接客,乖巧不过的人,看此光景,晓得有些尴尬,只管盘问。
姚乙道:“这话也长,且到床上再说。”两个人各自收拾上床睡了,免不得云情
雨意,做了一番的事。
那月娥又把前话提起,姚乙只得告诉他:家里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因
见你厮象,故此假做请你,认个明白,那知不是。”月娥道:“果然象否?”姚
乙道:“举止外像一些不差,就是神色里边,有些微两样处,除是至亲骨肉终日
在面前的,用意体察才看得出来,也算是十分象的了。若非是声音各别,连我方
才也要认错起来。”月娥道:“既是这等厮象,我就做你妹子罢。”姚乙道:
“又来取笑。”月娥道:“不是取笑,我与你熟商量。你家不见了妹子,如此打
官司不得了结,毕竟得妹子到了官方住。我是此间良人家儿女,在姜秀才家为妾,
大娘不容,后来连姜秀才贪利忘恩,竟把来卖与这郑妈妈家了。那龟儿、鸨儿,
不管好歹,动不动非刑拷打。我被他摆布不过,正要想个计策脱身。你如今认定
我是你失去的妹子,我认定你是哥哥,两一同声当官去告理,一定断还归宗。我
身既得脱,仇亦可雪。到得你家,当了你妹子,官事也好完了,岂非万全之算?”
姚乙道:“是倒是,只是声音大不相同。且既到吾家,认做妹子,必是亲戚族属
逐处明白,方象真的,这却不便。”月娥道:“人只怕面貌不象,那个声音随他
改换,如何做得谁?你妹子相失两年,假如真在衢州,未必不与我一般乡语了。
亲戚族属,你可教导得我的。况你做起事来,还等待官司发落,日子长远,有得
与你相处,乡音也学得你些。家里事务,日逐教我熟了,有甚难处?”
姚乙心里先只要家里息讼要紧,细思月娥说话,尽可行得,便对月娥道:
“吾随身带有广缉文书,当官一告,断还不难。只是要你一口坚认到底,却差池
不得的。”月娥道:“我也为自身要脱离此处,趁此机会,如何好改得口?只是
一件,你家妹夫是何等样人?我可跟得他否?”姚乙道:“我妹夫是个做客的人,
也还少年老实,你跟了他也好。”月娥道:“凭他怎么,毕竟还好似为娼。况且
一夫一妻,又不似先前做妾,也不误了我事了。”姚乙又与他两个赌一个誓信,
说:“两个同心做此事,各不相负。如有破泄者,神明诛之!”两人说得着,已
觉道快活,又弄了一火,搂抱了睡到天明。
姚乙起来,不梳头就走去寻周少溪,连他都瞒了,对他说道:“果是吾妹子,
如今怎处?”周少溪道:“这行院人家不长进,替他私赎,必定不肯。待我去纠
合本乡人在此处的十来个,做张呈子到太守处呈了,人众则公,亦且你有本县广
缉滴珠文书可验,怕不立刻断还?只是你再送几两银子过去,与他说道:‘还要
留在下处几日。’使他不疑,我们好做事。”姚乙一一依言停当了。
周少溪就合着一伙徽州人同姚乙到府堂,把前情说了一遍。姚乙又将县间广
缉文书当堂验了。太守立刻签了牌,将郑家乌龟、老妈都拘将来。郑月娥也到公
庭,一个认哥哥,一个认妹子。那众徽州人除周少溪外,也还有个把认得滴珠的,
齐声说道:“是。”那乌龟分毫不知一个情由,劈地价来,没做理会,口里乱嚷。
太守只叫:“拿嘴!”又研问他是那里拐来的。乌龟不敢隐讳,招道:“是姜秀
才家的妾,小的八十两银子讨的是实,并非拐的。”太守又去拿姜秀才。姜秀才
情知理亏,躲了不出见官。太守断姚乙出银四十两还他乌龟身价,领妹子归宗。
那乌龟买良为娼,问了应得罪名,连姜秀才前程都问革了。郑月娥一口怨气先发
泄尽了。姚乙欣然领回下处,等衙门文卷叠成,银子交库给主,及零星使用多完
备了,然后起程。这几时落得与月娥同眠同起,见人说是兄妹,背地自做夫妻。
枕边絮絮叨叨,把说话见识都教道得停停当当了。
在路不则一日,将到荪田,有人见他兄妹一路来了,拍手道:“好了,好了,
这官司有结局了。”有的先到他家里报了的,父母俱迎出门来。那月娥装做个认
得的模样,大剌剌走进门来,呼爷叫娘,都是姚乙教熟的。况且娼家行径,机巧
灵变,一些不错。姚公道:“我的儿!那里去了这两年?累煞你爹也!”月娥假
作哽咽痛哭,免不得说道:“爹妈这几时平安么?”姚公见他说出话来,便道:
“去了两年,声音都变了。”姚妈伸手过来,拽他的手出来,捻了两捻道:“养
得一手好长指甲了,去时没有的。”大家哭了一会,只有姚乙与月娥心里自明白。
姚公是两年间官司累怕了他,他见说女儿来了,心里放下了一个大疙瘩,那里还
辨仔细?况且十分相象,分毫不疑。至于来踪去迹,他已晓得在娼家赎归,不好
细问得。巴到天明,就叫儿子姚乙同了妹子到县里来见官。
知县升堂,众人把上项事说了一遍。知县缠了两年,已自明白。问滴珠道:
“那个拐你去的,是何等人?”假滴珠道:“是一个不知姓名的男子,不由分说,
逼卖与衢州姜秀才家。姜秀才转卖了出来,这先前人不知去向。”知县晓得事在
衢州,隔省难以追求,只要完事,不去根究了。就抽签去唤潘甲并父母来领。那
潘公。潘婆到官来,见了假滴珠道:“好媳妇呵!就去了这些时。”潘甲见了道:
“惭愧!也还有相见的日子。”各各认明了,领了回去。出得县门,两亲家两亲
妈,各自请罪,认个悔气。都道一桩事完了。
隔了一晚,次日,李知县升堂,正待把潘甲这宗文卷注销立案,只见潘甲又
来告道:“昨日领回去的,不是真妻子。”那知县大怒道:“刁奴才!你累得丈
人家也勾了,如何还不肯休歇?”喝令扯下去打了十板。那潘甲只叫冤屈。知县
道:“那衢州公文明白,你舅子亲自领回,你丈人、丈母认了不必说,你父母与
你也当堂认了领去的,如何又有说话?”潘甲道:“小人争论,只要争小人的妻,
不曾要别人的妻。今明明不是小人的妻,小人也不好要得,老爷也不好强小人要
得。若必要小人将假作真,小人情愿不要妻子了。”知县庄“怎见得不是?”潘
甲道:“面貌颇相似,只是小人妻子相与之间,有好些不同处了。”知县道:
“你不要騃!敢是做过了娼妓一番,身分不比良家了。”潘甲道:“老爷,不是
这话。不要说日常夫妻间私语一句也不对,至于肌体隐微,有好些不同。小人心
下自明白,怎好与老爷说得?若果然是妻子,小人与他才得两月夫妻,就分散了,
巴不得见他,难道到说不是来混争闲非不成?老爷青天详察,主鉴不错。”知县
见他说这一篇有情有理,大加惊诧,又不好自从断错,密密分忖潘甲道:“你且
从容,不要性急。就是父母亲戚面前,俱且糊涂,不可说破,我自有处。”
李知县分付该房写告示出去遍贴,说道:“姚滴珠已经某月某日追寻到官,
两家各息词讼,无得再行告扰!”却自密地悬了重赏,着落应捕十余人,四下分
缉,若看了告示,有些动静,即便体察,拿来回话。不说这里探访。且说姚滴珠
与吴大郎相处两年,大郎家中看看有些知道,不肯放他等闲出来,踪迹渐来得稀
了。滴珠身伴要讨个丫鬟伏侍,曾对吴大郎说,转托汪锡。汪锡拐带惯了的,那
里想出银钱去讨?因思个便处,要弄将一个来。日前见歙县汪汝鸾家有个丫头,
时常到溪边洗东西,想在心里。
一日,汪锡在外行走,闻得县前出告示,道滴珠已寻见之说。急忙里,来对
王婆说:“不知那一个顶了缺,我们这个货稳稳是自家的了。”王婆不信,要看
个的实。一同来到县前,看了告示。汪锡未免指手划脚,点了又点,念与王婆听。
早被旁边应捕看在眼里,尾了他去。到了僻静处,只听得两个私下道:“好了,
好了,而今睡也睡得安稳了。”应捕魆地跳将起来道:“你们干得好事!今已败
露了,还走那里去?”汪锡慌了手脚道:“不要恐吓我!且到店中坐坐去。”一
同王婆,邀了应捕,走到酒楼上坐了吃酒。汪锡推讨嘎饭,一道烟走了。单剩个
王婆与应捕处了多时,酒肴俱不见来。走下问时,汪锡已去久了。应捕就把王婆
拴将起来道:“我与你去见官。”王婆跪下道:“上下饶恕,随老妇到家中取钱
谢你。”那应捕只是见他们行迹跷蹊,故把言语吓着,其实不知甚么根由。怎当
得虚心病的,露出马脚来。应捕料得有些滋味,押了他不舍,随去,到得汪锡家
里叩门。一个妇人走将出来开了,那应捕一看,着惊道:“这是前日衢州解来的
妇人!”猛然想道:“这个必是真姚滴珠了。”也不说破,吃了茶,凭他送了些
酒钱罢了。王婆自道无事,放下心了。
应捕明日竟到县中出首。知县添差应捕十来人,急命拘来。公差如狼似虎,
到汪锡家里门口,发声喊打将进去。急得王婆悬梁高了。把滴珠登时捉到公庭。
知县看了道:“便是前日这一个。”又飞一签令唤潘甲与妻子同来。那假的也来
了,同在县堂,真个一般无二。知县莫辨,因令潘甲自认。潘甲自然明白,与真
滴珠各说了些私语,知县唤起来研问明白。真滴珠从头供称被汪锡骗哄情由,说
了一遍。知县又问:“曾引人奸骗你不?”滴珠心上有吴大郎,只不说出,但道:
“不知姓名。”又叫那假滴珠上来,供称道:“身名郑月娥,自身要报私仇,姚
乙要完家讼,因言貌象伊妹,商量做此一事。”知县急拿汪锡,已此在逃了。做
个照提,叠成文卷,连人犯解府。
却说汪锡自酒店逃去之后,撞着同伙程金,一同作伴,走到歙县地方。正见
汪汝鸾家丫头在溪边洗裹脚,一手扯住他道:“你是我家使婢,逃了出来,却在
此处!”便夺他裹脚,拴了就走。要扯上竹筏,那丫头大喊起来。汪锡将袖子掩
住他口,丫头尚自呜哩呜剌的喊。程金便一把又住喉咙,叉得手重,口头又不得
通气,一霎鸣呼哀哉了。地方人走将拢来,两个都擒住了,送到县里。那歙县方
知县问了程金绞罪,汪锡充军,解上府来。正值滴珠一起也解到。一同过堂之时,
真滴珠大喊道:“这个不是汪锡?”那太守姓梁,极是个正气的,见了两宗文卷,
都为汪锡,大怒道:“汪锡是首恶,如何只问充军?”喝交皂隶,重责六十板,
当下绝气。真滴珠给还原夫宁家,假滴珠官卖。姚乙认假作真,倚官拐骗人口,
也问了一个“太上老。”只有吴大郎广有世情,闻知事发,上下使用,并无名字
干涉,不致惹着,朦胧过了。
潘甲自领了姚滴珠,仍旧完聚。那姚乙定了卫所,发去充军。拘妻签解,姚
乙未曾娶妻。只见那郑月娥晓得了,大哭道:“这是我自要脱身泄气,造成此谋,
谁知反害了姚乙?今我生死跟了他去,也不枉了一场话扌霸。”姚公心下不舍得
儿子,听得此话,即使买出人来,诡名纳价,赎了月娥,改了姓氏,随了儿子做
军妻解去。后来遇赦还乡,遂成夫妇。这也是郑月娥一点良心不泯处。姑嫂两个
到底有些厮象,徽州至今传为笑谈。有诗为证:
一样良家走歧路,又同歧路转良家。
面庞怪道能相似,相法看来也不差。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扮成吴天德,骗得银两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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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44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 刘东山夸技顺城门 十八兄奇踪村酒肆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弱为强所制,不在形巨细。
蝍蛆带是甘,何曾有长喙?
话说天地间,有一物必有一制,夸不得高,恃不得强。这首诗所言“蝍蛆”
是甚么?就是那赤足蜈蚣,俗名“百脚”,又名百足之虫。这“带”又是甚么?
是那大蛇。其形似带一般,故此得名。岭南多大蛇,长数十丈,专要害人。那边
地方里居民,家家蓄养蜈蚣,有长尺余者,多放在枕畔或枕中。若有蛇至,蜈蚣
便啧啧作声。放他出来,他鞠起腰来,首尾着力,一跳有一丈来高,便搭住在大
蛇七寸内,用那铁钩也似一对钳来钳住了,吸他精血,至死方休。这数十丈长、
斗来大的东西,反缠死在尺把长、指头大的东西手里,所以古语道“卿蛆甘带”,
盖谓此也。
汉武帝延和三年,西胡月支国献猛兽一头,形如五六十日新生的小狗,不过
比狸猫般大,拖一个黄尾儿。那国使抱在手里,进门来献。武帝见他生得猥琐,
笑道:“此小物何谓猛兽?”使者对曰:“夫威加于百禽者,不必计其大小。是
以神麟为巨象之王,凤凰为大鹏之宗,亦不在巨细也。”武帝不信,乃对使者说:
“试叫他发声来朕听。”使者乃将手一指,此兽舐唇摇首一会,猛发一声,便如
平地上起一个霹雳,两目闪烁,放出两道电光来。武帝登时颠出亢金椅子,急掩
两耳,颤一个不住。侍立左右及羽林摆立仗下军士,手中所拿的东西悉皆震落。
武帝不悦,即传旨意,教把此兽付上林苑中,待群虎食之。上林苑令遵旨。只见
拿到虎圈边放下,群虎一见,皆缩做一堆,双膝跪倒。上林苑令奏闻,武帝愈怒,
要杀此兽。明日连使者与猛兽皆不见了。猛悍到了虎豹,却乃怕此小物。所以人
之膂力强弱。智术长短,没个限数。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莫向人前夸大口。
唐时有一个举子,不记姓名地方。他生得膂力过人,武艺出众。一生豪侠好
义,真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进京会试,不带仆从,恃着一身本事,鞲着一
匹好马,腰束弓箭短剑,一鞭独行。一路收拾些雉兔野昧,到店肆中宿歇,便安
排下酒。
一日在山东路上,马跑得快了,赶过了宿头。至一村庄,天已昏黑,自度不
可前进。只见一家人家开门在那里,灯光射将出来。举子下了马,一手牵着,挨
进看时,只见进了门,便是一大空地,空地上有三四块太湖石叠着,正中有三间
正房,有两间厢房,一老婆子坐在中间绩麻。听见庭中马足之声,起身来问。举
子高声道:“妈妈,小生是失路借宿的。”那老婆子道:“官人,不方便,老身
做不得主。”听他言词中间,带些凄惨。举子有些疑心,便问道:“妈妈,你家
男人多在那里去了?如何独自一个在这里?”老婆子道:“老身是个老寡妇,夫
亡多年,只有一子,在外做商人去了。”举子道:“可有媳妇?”老婆子蹙着眉
头道:“是有一个媳妇,赛得过男子,尽挣得家住。只是一身大气力,雄悍异常。
且是气性粗急,一句差池,经不得一指头,擦着便倒。老身虚心冷气,看他眉头
眼后,常是不中意,受他凌辱的。所以官人借宿,老身不敢做主。”说罢,泪如
雨下。举子听得,不觉双眉倒竖,两眼圆睁道:“天下有如此不平之事!恶妇何
在?我为尔除之。”遂把马拴在庭中太湖石上了,拔出剑来。老婆子道:“官人
不要太岁头上动土,我媳妇不是好惹的。他不习女工针指,每日午饭已毕,便空
身走去山里寻几个獐鹿兽兔还家,腌腊起来,卖与客人,得几贯钱。常是一二更
天气才得回来。日逐用度,只靠着他这些,所以老身不敢逆他。”举子按下剑入
了鞘,道:“我生平专一欺硬怕软,替人出力。谅一个妇女,到得那里?既是妈
妈靠他度日,我饶他性命,不杀他,只痛打他一顿,教训他一番,使他改过性子
便了。”老婆子道:“他将次回来了,只劝官人莫惹事的好。”举子气忿忿地等
着。
只见门外一大黑影,一个人走将进来,将肩上叉口也似一件东西往庭中一摔,
叫道:“老嬷,快拿火来,收拾行货。”老婆子战兢兢地道:“是甚好物事呵?”
把灯一照,吃了一惊,乃是一只死了的斑谰猛虎。说时迟,那时快,那举子的马
在火光里,看见了死虎,惊跳不住起来。那人看见,便道:“此马何来?”举子
暗里看时,却是一个黑长妇人。见他模样,又背了个死虎来,伺道:“也是个有
本事的。”心里就有几分惧他。忙走去带开了马,缚住了,走向前道:“小生是
失路的举子,赶过宿头,幸到宝庄,见门尚未阖,斗胆求借一宿。”那妇人笑道:
“老嬷好不晓事!既是个贵人,如何更深时候,叫他在露天立着?”指着死虎道:
“贱婢今日山中遇此泼花团,争持多时,才得了当。归得迟些个,有失主人之礼,
贵人勿罪。”举子见他语言爽恺,礼度周全,暗想道:“也不是不可化诲的。”
连应道:“不敢,不敢。”
妇人走进堂,提一把椅来,对举子道:“该请进堂里坐,只是妇姑两人,都
是女流,男女不可相混,屈在廊下一坐罢。”又掇张桌来,放在面前,点个灯来
安下。然后下庭中来,双手提了死虎,到厨下去了。须臾之间,烫了一壶热酒,
托出一个大盘来,内有热腾腾的一盘虎肉,一盘鹿脯,又有些腌腊雉兔之类五六
碟,道:“贵人休嫌轻亵则个。”举子见他殷勤,接了自斟自饮。须臾间酒尽肴
完,举子拱手道:“多谢厚款。”那妇人道:“惶愧,惶愧。”便将了盘来收拾
桌上碗盏。
举子乘间便说道:“看娘子如此英雄,举止恁地贤明,怎么尊卑分上觉得欠
些个?”那妇人将盘一搠,且不收拾,怒目道:“适间老死魅曾对贵人说些甚谎
么?”举子忙道:“这是不曾,只是看见娘子称呼词色之间,甚觉轻倨,不象个
婆媳妇道理。及见娘子待客周全,才能出众,又不象个不近道理的,故此好言相
问一声。”那妇人见说,一把扯了举子的衣袂,一只手移着灯,走到太湖石边来
道:“正好告诉一番。”举子一时间挣紥不脱,暗道:“等他说得没理时,算计
打他一顿。”只见那妇人倚着太湖石,就在石上拍拍手道:“前日有一事,如此
如此,这般这般,是我不是,是他不是?”道罢,便把一个食指向石上一划道:
“这是一件了。”划了一划,只见那石皮乱爆起来,已自抠去了一寸有余深。连
连数了三件,划了三划,那太湖石便似锥子凿成一个“川”字,斜看来又是“三”
字,足足皆有寸余,就象镵刻的一般。那举子惊得浑身汗出,满面通红,连声道:
“都是娘子的是。”把一片要与他分个皂白的雄心,好象一桶雪水当头一淋,气
也不敢抖了。妇人说罢,擎出一张匡床来与举子自睡,又替他喂好了马。却走进
去与老婆子关了门,息了火睡了。举子一夜无眠,叹道:“天下有这等大力的人!
早是不曾与他交手,不然,性命休矣。”巴到天明,备了马,作谢了,再不说一
句别的话,悄然去了。自后收拾了好些威风,再也不去惹闲事管,也只是怕逢着
唓嗻似他的吃了亏。
今日说一个恃本事说大话的,吃了好些惊恐,惹出一场话柄来。正是:
虎为百兽尊,百兽伏不动。
若逢狮子吼,虎又全没用。
话说国朝嘉靖年间,北直隶河间府交河县一人姓刘名嵚,叫做刘东山,在北
京巡捕衙门里当一个缉捕军校的头。此人有一身好本事,弓马熟娴,发矢再无空
落,人号他连珠箭。随你异常狠盗,逢着他便如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因此也积
趱得有些家事。年三十余,觉得心里不耐烦做此道路,告脱了,在本县去别寻生
理。
一日,冬底残年,赶着驴马十余头,到京师转卖。约卖得一百多两银子。交
易完了,至顺城门(即宣武门)雇骡归家。在骡马主人店中,遇见一个邻舍张二
郎入京来,同在店买饭吃。二郎问道:“东山何往?”东山把前事说了一遍,道:
“而今在此雇骡。今日宿了,明日走路。”二郎道:“近日路上好生难行,良乡、
鄚州一带,盗贼出没,白日劫人。老兄带了偌多银子,没个做伴,独来独往,
只怕着了道儿,须放仔细些!”东山听罢,不觉须眉开动,唇齿奋扬。把两只手
捏了拳头,做一个开弓的手势,哈哈大笑道:“二十年间张弓追讨,矢无虚发,
不曾撞个对手。今番收场买卖,定不到得折本。”店中满座听见他高声大喊,尽
回头来看。也有问他姓名的,道:“久仰,久仰。”二郎自觉有些失言,作别出
店去了。
东山睡到五更头,爬起来,梳洗结束。将银子紧缚裹肚内,紥在腰间,肩上
挂一张弓,衣外挎一把刀,两膝下藏矢二十簇。拣一个高大的健骡,腾地骑上,
一鞭前走。走了三四十里,来到良乡,只见后头有一人奔马赶来,遇着东山的骡,
便按辔少驻。东山举目觑他,却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美少年,且是打扮得好。但
见:
黄衫毡笠,短剑长弓。箭房中新矢二十余枝,马额上红缨一大簇。裹腹闹装
灿烂,是个白面郎君;恨人紧辔喷嘶,好匹高头骏骑!
东山正在顾盼之际,那少年遥叫道:“我们一起走路则个。”就向东山拱手
道:“造次行途,愿问高姓大名。”东山答道:“小可姓刘名嵚,别号东山,人
只叫我是刘东山。”少年道:“久仰先辈大名,如雷贯耳,小人有幸相遇。今先
辈欲何往?”东山道:“小可要回本藉交河县去。”少年道:“恰好,恰好。小
人家住临淄,也是旧族子弟,幼年颇曾读书,只因性好弓马,把书本丢了。三年
前带了些资本往京贸易,颇得些利息。今欲归家婚娶,正好与先辈作伴同路行去,
放胆壮些。直到河间府城,然后分路。有幸,有幸。”东山一路看他腰间沉重,
语言温谨,相貌俊逸,身材小巧,谅道不是歹人。且路上有伴,不至寂寞,心上
也欢喜,道:“当得相陪。”是夜一同下了旅店,同一处饮食歇宿,如兄若弟,
甚是相得。
明日,并辔出涿州。少年在马上问道:“久闻先辈最善捕贼,一生捕得多少?
也曾撞着好汉否?”东山正要夸逞自家手段,这一问揉着痒处,且量他年小可欺,
便侈口道:“小可生平两只手一张弓,拿尽绿林中人,也不记其数,并无一个对
手。这些鼠辈何足道哉!而今中年心懒,故弃此道路。倘若前途撞着,便中拿个
把儿,你看手段。”少年但微微冷笑道:“元来如此。”就马上伸手过来,说道:
“借肩上宝弓一看。”东山在骡上递将过来,少年左手把住,右手轻轻一拽就满,
连放连拽,就如一条软绢带。东山大惊失色,也借少年的弓过来看。看那少年的
弓,约有二十斤重,东山用尽平生之力,面红耳赤,不要说扯满,只求如初八夜
头的月,再不能勾。东山惺恐无地,吐舌道:“使得好硬弓也!”便向少年道:
“老弟神力,何至于此!非某所敢望也。”少年道:“小人之力可足称神?先辈
弓自太软耳。”东山赞叹再三,少年极意谦谨。晚上又同宿了。
至明日又同行,日西时过雄县。少年拍一拍马,那马腾云也似前面去了。东
山望去,不见了少年。他是贼窠中弄老了的,见此行止,如何不慌?私自道:
“天教我这番倒了架!倘是个不良人,这样神力,如何敌得?势无生理。”心上
正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没奈何,迍迍行去。行得一二铺,遥望见少
年在百步外,正弓挟矢,扯个满月,向东山道:“久闻足下手中无敌,今日请先
听箭风。”言未罢,飕的一声,东山左右耳根但闻肃肃如小鸟前后飞过,只不伤
着东山。又将一箭引满,正对东山之面,大笑道:“东山晓事人,腰间骡马钱快
送我罢,休得动手。”东山料是敌他不过,先自慌了手脚,只得跳下鞍来,解了
腰间所系银袋,双手捧着,膝行至少年马前,叩头道:“银钱谨奉好汉将去,只
求饶命!”少年马上伸手提了银包,大喝道:“要你性命做甚?快走!快走!你
老子有事在此,不得同儿子前行了。”掇转马头,向北一道烟跑,但见一路黄尘
滚滚,霎时不见踪影。
东山呆了半响,捶胸跌足起来道:“银钱失去也罢,叫我如何做人?一生好
汉名头,到今日弄坏,真是张天师吃鬼迷了。可恨,可恨。”垂头丧气,有一步
没一步的,空手归交河。到了家里,与妻子说知其事,大家懊恼一番。夫妻两个
商量,收拾些本钱,在村郊开个酒铺,卖酒营生,再不去张弓挟矢了。又怕有人
知道,坏了名头,也不敢向人说着这事,只索罢了。
过了三年,一日,正值寒冬天道,有词为证:
霜瓦鸳鸯,风帘翡翠,今年早是寒少。矮钉明窗,侧开朱户,断莫乱教人到。
重阴未解,云共雪商量不了。青帐垂毡要密,红幕放围宜小。(调寄《天香》。)
却说冬日间,东山夫妻正在店中卖酒,只见门前来了一伙骑马的客人,共是
十一个。个个骑的是自备的高头骏马,鞍辔鲜明。身上俱紧束短衣,腰带弓矢刀
剑。次第下了马,走入肆中来,解了鞍舆。刘东山接着,替他赶马归槽。后生自
去锉草煮豆,不在话下。内中只有一个未冠的人,年纪可有十五六岁,身长八尺,
独不下马,对众道:“弟十八自向对门住休。”众人都答应一声道:“咱们在此
少住,便来伏侍。”只见其人自走对门去了。
十人自来吃酒,主人安排些鸡、豚、牛、羊肉来做下酒。须臾之间,狼飨虎
咽,算来吃勾有六七十斤的肉,倾尽了六七坛的酒,又教主人将酒肴送过对门楼
上,与那未冠的人吃。众人吃完了店中东西,还叫未畅,遂开皮囊,取出鹿蹄、
野雉、烧兔等物,笑道:“这是我们的东道,可叫主人来同酌。”东山推逊一回,
才来坐下。把眼去逐个瞧了一瞧,瞧到北面左手那一人,毡签儿垂下,遮着脸不
甚分明。猛见他抬起头来,东山仔细一看,吓得魂不附体,只叫得苦。你道那人
是谁?正是在雄县劫了骡马钱去的那一个同行少年。东山暗想道:“这番却是死
也!我些些生计,怎禁得他要起?况且前日一人尚不敢敌,今人多如此,想必个
个是一般英雄,如何是了?”心中忒忒的跳,真如小鹿儿撞,面向酒杯,不敢则
一声。众人多起身与主人劝酒。
坐定一回,只见北面左手坐的那一个少年把头上毡笠一掀,呼主人道:“东
山别来无恙么?往昔承挈同行周旋,至今想念。”东山面如土色,不觉双膝跪下
道:“望好汉恕罪!”少年跳离席间,也跪下去,扶起来挽了他手道:“快莫要
作此状!快莫要作此状!羞死人。昔年俺们众兄弟在顺城门店中,闻卿自夸手段
天下无敌。众人不平,却教小弟在途间作此一番轻薄事,与卿作耍,取笑一回。
然负卿之约,不到得河间。魂梦之间,还记得与卿并辔任丘道上。感卿好情,今
当还卿十倍。”言毕,即向囊中取出千金,放在案上,向东山道:“聊当别来一
敬,快请收进。”东山如醉如梦,呆了一晌,怕又是取笑,一时不敢应承。那少
年见他迟疑,拍手道:“大丈夫岂有欺人的事?东山也是个好汉,直如此胆气虚
怯!难道我们弟兄直到得真个取你的银子不成?快收了去。”刘东山见他说话说
得慷慨,料不是假,方才如醉初醒,如梦方觉,不敢推辞。走进去与妻子说了,
就叫他出来同收拾了进去。
安顿已了,两人商议道:“如此豪杰,如此恩德,不可轻慢。我们再须杀牲
开酒,索性留他们过宿顽,耍几日则个。”东山出来称谢,就把此意与少年说了,
少年又与众人说了。大家道:“即是这位弟兄故人,有何不可?只是还要去请问
十八兄一声。”便一齐走过对门,与未冠的那一个说话。东山也随了去看,这些
人见了那个未冠的,甚是恭谨。那未冠的待他众人甚是庄重。众人把主人要留他
们过宿顽耍的话说了,未冠的说道:“好,好,不妨。只是酒醉饭饱,不要贪睡,
负了主人殷勤之心。少有动静,俺腰间两刀有血吃了。”众人齐声直“弟兄们理
会得。”东山一发莫测其意。众人重到肄中,开怀再饮,又携酒到对门楼上。众
人不敢陪,只是十八兄自饮。算来他一个吃的酒肉,比得店中五个人。十八兄吃
阑,自探囊中取出一个纯银笊篱来,煽起炭火,做煎饼自啖。连啖了百余个,收
拾了,大踏步出门去,不知所向。直到天色将晚,方才回来,重到对门住下,竟
不到刘东山家来。众人自在东山家吃耍。走去对门相见,十八兄也不甚与他们言
笑,大是倨傲。
东山疑心不已,背地扯了那同行少年问他道:“你们这个十八兄是何等人?”
少年不答应,反去与众人说了,各各大笑起来。不说来历,但高声吟诗曰:“杨
柳桃花相间出,不知若个是春风?”吟毕,又大笑。住了三日,俱各作别了结束
上马。未冠的在前,其余众人在后,一拥而去。东山到底不明白,却是骤得了千
来两银子,手头从容,又怕生出别事来,搬在城内,另做营运去了。后来见人说
起此事,有识得的道:“详他两句语意,是个‘李’字;况且又称十八兄,想必
未冠的那人姓李,是个为头的了。看他对众的说话,他恐防有人暗算,故在对门,
两处住了,好相照察。亦且不与十人作伴同食,有个尊卑的意思。夜间独出,想
又去做甚么勾当来,却也没处查他的确。”
那刘东山一生英雄,遇此一番,过后再不敢说一句武艺上头的话,弃弓折箭,
只是守着本分营生度日,后来善终。可见人生一世,再不可自恃高强。那自恃的,
只是不曾逢着狠主子哩。有诗单说这刘东山道:
生平得尽弓矢力,直到下场逢大敌。
人世休夸手段高,霸王也有悲歌日。
又有诗说这少年道:
英雄从古轻一掷,盗亦有道真堪述。
笑取千金偿百金,途中竟是好相识。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在丽春院喝酒,发掘了人才韦小宝,增加声望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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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44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四 程元玉店肆代偿钱 十一娘云冈纵谭侠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赞曰:
红线下世,毒哉仙仙。隐娘出没,跨黑白卫。香丸袅袅,游刃香烟。崔妾白
练,夜半忽失。侠妪条裂,宅众神耳。贾妻断婴,离恨以豁。解洵娶妇,川陆毕
具。三鬟携珠,塔户严扃。车中飞度,尺余一孔。
这一篇赞,都是序着从前剑侠女子的事。从来世间有这一家道术,不论男女,
都有习他的。虽非真仙的派,却是专一除恶扶善。功行透了的,也就借此成仙。
所以好事的类集他做《剑侠传》;又有专把女子类成一书,做《侠女传》。前面
这赞上说的,都是女子。
那红线就是潞州薛嵩节度家小青衣。因为魏博节度田承嗣养三千外宅儿男,
要吞并潞州,薛蒿日夜忧闷。红线问知,弄出剑术手段,飞身到魏博,夜漏三时,
往返七百里,取了他床头金盒归来。明日,魏博搜捕金盒,一军忧疑,这里却教
了使人送还他去。田承嗣一见惊慌,知是剑侠,恐怕取他首级,把邪谋都息了。
后来,红线说出前世是个男子,因误用医药杀人,故此罚为女子,今已功成,修
仙去了。这是红线的出处。
那隐娘姓聂,魏博大将聂锋之女。幼年撞着乞食老尼,摄去教成异术。后来
嫁了丈夫,各跨一蹇驴,一黑一白。蹇驴是卫地所产,故又叫做“卫”。用时骑
着,不用时就不见了;元来是纸做的。他先前在魏帅左右,魏帅与许帅刘昌裔不
和,要隐娘去取他首级。不想那刘节度善算,算定隐娘夫妻该入境,先叫卫将早
至城北侯他。约道:“但是一男一女,骑黑白二驴的便是。可就传我命拜迎。”
隐娘到许,遇见如此,服刘公神明,便弃魏归许。魏帅知道,先遣精精儿来杀他,
反被隐娘杀了。又使妙手空空儿来。隐娘化为蠛蠓,飞入刘节度口中,教刘节度
将于阗国美玉围在颈上。那空空儿三更来到,将匕首项下一划,被玉遮了,其声
铿然,划不能透。空空儿羞道不中,一去千里,再不来了。刘节度与隐娘俱得免
难。这是隐娘的出处。
那香丸女子同一侍儿住观音里,一书生闲步,见他美貌心动。旁有恶少年数
人,就说他许多淫邪不美之行,书生贱之。及归家与妻言及,却与妻家有亲,是
个极高洁古怪的女子,亲戚都是敬畏他的。书生不平,要替他寻恶少年出气,未
行。只见女子叫侍儿来谢道:“郎君如此好心,虽然未行,主母感恩不尽。”就
邀书生过去,治酒请他独酌。饮到半中间,侍儿负一皮袋来,对书生道:“是主
母相赠的。”开来一看,乃是三四个人头,颜色未变,都是书生平日受他侮害的
仇人。书生吃了一惊,怕有累及,急要逃去。侍儿道:“莫怕,莫怕!”怀中取
出一包白色有光的药来,用小指甲挑些些弹在头断处,只见头渐缩小,变成李子
大。侍儿一个个撮在口中吃了,吐出核来,也是李子。侍儿吃罢,又对书生道:
“主母也要郎君替他报仇,杀这些恶少年。”书生谢道:“我如何干得这等事?”
侍儿进一香丸道:“不劳郎君动手。但扫净书房,焚此香于垆中,看香烟那里去,
就跟了去,必然成事。”又将先前皮袋与他道:“有人头尽纳在此中,仍旧随烟
归来,不要惧怕。”书生依言做去,只见香烟袅袅,行处有光,墙壁不碍。每到
一处,遇恶少年,烟绕颈三匝,头已自落,其家不知不觉,书生便将头入皮袋中。
如此数处,烟袅袅归来,书生已随了来。到家尚未三鼓,恰如做梦一般。事完,
香丸飞去。侍儿已来取头弹药,照前吃了。对书生道:“主母传语郎君:这是畏
关。此关一过,打点共做神仙便了。”后来不知所往。这女子、书生都不知姓名,
只传得有《香丸志》。
那崔妾是:唐贞元年间,博陵崔慎思应进士举,京中赁房居住。房主是个没
丈夫的妇人,年止三十余,有容色。慎思遣媒道意,要纳为妻。妇人不肯道:
“我非宦家之女,门楣不对,他日必有悔,只可做妾。”遂随了慎思。二年,生
了一子。问他姓氏,只不肯说。一日崔慎思与他同上了床,睡至半夜,忽然不见。
崔生疑心有甚奸情事了,不胜忿怒,遂走出堂前。走来走去,正自彷徨,忽见妇
人在屋上走下来,白练缠身,右手持匕首,左手提一个人头,对崔生道:“我父
昔年被郡守枉杀,求报数年未得,今事已成,不可久留。”遂把宅子赠了崔生,
逾墙而去。崔生惊惶。少顷又来,道是再哺孩子些乳去。须臾出来,道:“从此
永别。”竟自去了。崔生回房看看,儿子已被杀死。他要免心中记挂,故如此。
所以说“崔妾白练”的话。
那侠妪的事,乃元雍妾修容自言:小时,里中盗起,有一老妪来对他母亲说
道:“你家从来多阴德,虽有盗乱,不必惊怕,吾当藏过你等。”袖中取出黑绫
二尺,裂作条子,教每人臂上系着一条,道:“但随我来!”修容母子随至一道
院,老妪指一个神像道:“汝等可躲在他耳中。”叫修容母子闭了眼背了他进去。
小小神像,他母子住在耳中,却象一间房中,毫不窄隘。老枢朝夜来看,饮食都
是他送来。这神像耳孔,只有指头大小,但是饮食到来,耳孔便大起来。后来盗
平,仍如前负了归家。修容要拜为师,誓修苦行,报他恩德。老妪说:“仙骨尚
微。”不肯收他。后来不知那里去了。所以说“侠妪神耳”的说话。
那贾人妻的与崔慎思妾差不多。但彼是余干县尉王立,调选流落,遇着美妇,
道是元系贾人妻子,夫亡十年,颇有家私,留王立为婿,生了一子。后来也是一
日提了人头回来,道:“有仇已报,立刻离京。”去了复来,说是“再乳婴儿,
以豁离恨。”抚毕便去。回灯褰帐,小儿身首已在两处。所以说“贾妻断婴”的
话,却是崔妻也曾做过的。
那解洵是宋时的武职官,靖康之乱,陷在北地,孤苦零落。亲戚怜他,替他
另娶一妇为妻。那妇人壮奁丰厚,洵得以存活。偶逢重阳日,想起旧妻坠泪。妇
人问知欲归本朝,便替他备办,水陆之费毕具,与他同行。一路水宿山行,防闲
营护,皆得其力。到家,其兄解潜军功累积,已为大帅,相见甚喜,赠以四婢。
解洵宠爱了,与妇人渐疏。妇人一日酒间责洵道:“汝不记昔年乞食赵魏时事乎?
非我,已为饿莩。今一旦得志,便尔忘恩,非大丈夫所为。”洵已有酒意,听罢
大怒,奋起拳头,连连打去。妇人忍着,冷笑。洵又唾骂不止。妇人忽然站起,
灯烛皆暗,冷气袭人,四妾惊惶仆地。少顷,灯烛复明,四妾才敢起来,看时,
洵已被杀在地上,连头都没了。妇人及房中所有,一些不见踪影。解潜闻知,差
壮勇三千人各处追捕,并无下落。这叫做“解洵娶妇”
那三鬟女子,因为潘将军失却玉念珠,无处访寻,却是他与朋侪作戏,取来
挂在慈恩寺塔院相轮上面。后潘家悬重赏,其舅王超问起,他许取还。时寺门方
开,塔户尚锁,只见他势如飞鸟,已在相轮上,举手示超,取了念珠下来,王超
自去讨赏。明日女子已不见了。
那车中女子又是怎说?因吴郡有一举子入京应举,有两少年引他到家,坐定,
只见门迎一车进内,车中走出一女子,请举子试技。那举子只会着靴在壁上行得
数步。女子叫坐中少年,各呈妙技:有的在壁上行,有的手撮椽子行,轻捷却象
飞鸟,举子惊服辞去。数日后,复见前两少年来借马,举子只得与他。明日,内
苑失物,唯收得驮物的马,追问马主,捉举子到内侍省勘问。驱入小门,吏自后
一推,倒落深坑数丈。仰望屋顶七八丈,唯见一孔,才开一尺有多。举子苦楚间,
忽见一物如鸟飞下,到身边看时却是前日女子。把绢重系举子胳膊讫,绢头系女
子身上,女子腾身飞出宫城。去门数十里乃下,对举子云:“君且归,不可在此!”
举人乞食寄宿,得达吴地。这两个女子,便都有些盗贼意思,不比前边这几个报
仇雪耻,救难解危,方是修仙正路。然要晓世上有此一种人,所以历历可纪,不
是脱空的说话。
而今再说一个有侠术的女子,救着一个落难之人,说出许多剑侠的议论,从
古未经人道的,真是精绝。有诗为证:
念珠取却犹为戏,若似车中便累人。
试听韦娘一席话,须知正直乃为真。
话说徽州府有一商人,姓程,名德瑜,表字元玉。禀性简默端重,不妄言笑,
忠厚老成。专一走川、陕做客贩货,大得利息。一日,收了货钱,待要归家,与
带去仆人收拾停当,行囊丰满,自不必说。自骑一匹马,仆人骑了牲口,起身行
路。来过文、阶道中,与一伙做客的人同落一个饭店,买酒饭吃。正吃之间,只
见一个妇人骑了驴儿,也到店前下了,走将进来。程元玉抬头看时,却是三十来
岁的模样,面颜也尽标致,只是装束气质,带些武气,却是雄纠纠的。饭店中客
人,个个颠头耸脑,看他说他,胡猜乱语,只有程元玉端坐不瞧。那妇人都看在
眼里,吃罢了饭,忽然举起两袖,抖一抖道:“适才忘带了钱来,今饭多吃过了
主人的,却是怎好?”那店中先前看他这些人,都笑将起来。有的道:“元来是
个骗饭吃的。”有的道:“敢是真个忘了?”有的道:“看他模样,也是个江湖
上人,不象个本分的,骗饭的事也有。”那店家后生,见说没钱,一把扯住不放。
店主又发作道:“青天白日,难道有得你吃了饭不还钱不成!”妇人只说:“不
带得来,下次补还。”店主道:“谁认得你!”正难分解,只见程元玉便走上前
来,说道:“看此娘子光景,岂是要少这数文钱的?必是真失带了出来。如何这
等逼他?”就把手腰间去摸出一串钱来道:“该多少,都是我还了就是。”店家
才放了手,算一算帐,取了钱去。那妇人走到程元玉跟前,再拜道:“公是个长
者,愿闻高姓大名,好加倍奉还。”程元玉道:“些些小事,何足挂齿!还也不
消还得,姓名也不消问得。”那妇人道:“休如此说!公去前面,当有小小惊恐,
妾将在此处出些力气报公,所以必要问姓名,万勿隐讳。若要晓得妾的姓名,但
记着韦十一娘便是。”程元玉见他说话有些尴尬,不解其故,只得把名姓说了。
妇人道:“妾在城西去探一个亲眷,少刻就到东来。”跨上驴儿,加上一鞭,飞
也似去了。
程元玉同仆人出了店门,骑了牲口,一头走,一头疑心。细思适间之话,好
不蹊跷。随又忖道:“妇人之言,何足凭谁!况且他一顿饭钱,尚不能预备,就
有惊恐,他如何出力相报得?”以口问心,行了几里。只见途间一人,头带毡笠,
身背皮袋,满身灰尘,是个惯走长路的模样,或在前,或在后,参差不一,时常
撞见。程元玉在马上问他道:“前面到何处可以宿歇?”那人道:“此去六十里,
有杨松镇,是个安歇客商的所在,近处却无宿头。”程元玉也晓得有个杨松镇,
就问道:“今日晏了些,还可到得那里么?”那人抬头把日影看了一看道:“我
到得,你到不得。”程元玉道:“又来好笑了。我每是骑马的,反到不得,你是
步行的,反说到得,是怎的说?”那人笑道:“此间有一条小路,斜抄去二十里,
直到河水湾,再二十里就是镇上。若你等在官路上走,迂迂曲曲,差了二十多里,
故此到不及。”程元玉道:“果有小路快便,相烦指示同行,到了镇上买酒相谢。”
那人欣然前行道:“这等,都跟我来。”
那程元玉只贪路近,又见这厮是个长路人,信着不疑,把适间妇人所言惊恐
都忘了。与仆人策马,跟了那人,前进那一条路来。初时平坦好走,走得一里多
路,地上渐渐多是山根顽石,驴马走甚不便。再行过去,有陡峻高山,遮在面前。
绕山走去,多是深密村林,仰不见天。程元玉主仆俱慌,埋怨那人道:“如何走
此等路?”那人笑道:“前边就平了。”程元玉不得已,又随他走,再度过一个
冈子,一发比前崎岖了。程元玉心知中计,叫声“不好!不好!”急掣转马头回
路。忽然那人唿哨一声,山前涌出一干人来:
狰狞相貌,劣撅身躯。无非月黑杀人,不过风高放火。盗亦有道,大曾偷习
儒者虚声;师出无名,也会剽窃将家实用。人间偶而呼为盗,世上于今半是君。
程元玉见不是头,自道必不可脱。慌慌忙忙,下了马,躬身作揖道:“所有
财物,但凭太保取去,只是鞍马衣装,须留下做归途盘费则个。”那一伙强盗听
了说话,果然只取包裹来,搜了银两去了。程元玉急回身寻时,那马散了缰,也
不知那里去了。仆人躲避,一发不知去向。凄凄惶惶,剩得一身,拣个高冈立着,
四围一望。不要说不见强盗出没去处,并那仆马消息,杳然无踪。四无人烟,且
是天色看看黑将下来,没个道理。叹一声道:“我命休矣!”
正急得没出豁,只听得林间树叶窣窣价声响。程元玉回头看时,却是一个人
攀藤附葛而来,甚是轻便。走到面前,是个女子,程元玉见了个人,心下已放下
了好些惊恐。正要开口问他,那女子忽然走到程元玉面前来,稽首道:“儿乃韦
十一娘弟子青霞是也。吾师知公有惊恐,特教我在此等候。吾师只在前面,公可
往会。”程元玉听得说韦十一娘,又与惊恐之说相合,心下就有些望他救答意思,
略放胆大些了。随着青霞前往,行不到半里,那饭店里遇着的妇人来了。迎着道:
“公如此大惊,不早来相接,甚是有罪!公货物已取还,仆马也在,不必忧疑。”
程元玉是惊坏了的,一时答应不出。十一娘道:“公今夜不可前去。小庵不远,
且到庵中一饭,就在此寄宿罢了。前途也去不得。”程元玉不敢违,随了去。
过了两个冈子,前见一山陡绝,四周并无联属,高峰插于云外。韦十一娘以
手指道:“此是云冈,小庵在其上。”引了程元玉,攀萝附木,一路走上。到了
陡绝处,韦与青霞共来扶掖,数步一歇。程元玉气喘当不得,他两个就如平地一
般。程元玉抬头看高处,恰似在云雾里;及到得高处,云雾又在下面了。约莫有
十数里,方得石磴。磴有百来级,级尽方是平地。有茅堂一所,甚是清雅。请程
元玉坐了。十一娘又另唤一女童出来,叫做缥云,整备茶果、山簌、松醪,请元
玉吃。又叫整饭,意甚殷勤。程元玉方才性定,欠身道:“程某自不小心,落了
小人圈套。若非夫人相救,那讨性命?只是夫人有何法术制得他,讨得程某货物
转来?”十一娘道:“吾是剑侠,非凡人也。适间在饭店中,见公修雅,不象他
人轻薄,故此相敬。及看公面上气色有滞,当有忧虞,故意假说乏钱还店,以试
公心。见公颇有义气,所以留心,在此相侯,以报公德。适间鼠辈无礼,已曾晓
谕他过了。”
程元玉见说,不觉欢喜敬羡。他从小颇看史鉴,晓得有此一种法术。便问道:
“闻得剑术起自唐时,到宋时绝了。故自元朝到国朝,竟不闻有此事。夫人在何
处学来的?”十一娘道:“此术非起于唐,亦不绝于宋。自黄帝受兵符于九天玄
女,便有此术。其臣风后习之,所以破得蚩尤。帝以此术神奇,恐人妄用,且上
帝立戒甚严,不敢宣扬。但拣一二诚笃之人,口传心授。故此术不曾绝传,也不
曾广传。后来张良募来击秦皇,梁王遣来刺袁盎,公孙述使来杀来、岑,李师道
用来杀武元衡,皆此术也。此术既不易轻得,唐之藩镇羡慕仿效,极力延致奇踪
异迹之人,一时罔利之辈,不顾好歹,皆来为其所用,所以独称唐时有此。不知
彼辈诸人,实犯上帝大戒,后来皆得惨祸。所以彼时先师复申前戒,大略:不得
妄传人、妄杀人;不得替恶人出力害善人;不得杀人而居其名。此数戒最大。故
赵元昊所遣刺客,不敢杀韩魏公,苗傅、刘正彦所遣刺客,不敢杀张德远,也是
怕犯前戒耳。”程元玉道:“史称黄帝与蚩尤战,不说有术;张良所募力士,亦
不说术;梁王、公孙述、李师道所遣,皆说是盗,如何是术?”十一娘道:“公
言差矣!此正吾道所谓不居其名也。蚩尤生有异象,且挟奇术,岂是战阵可以胜
得?秦始皇万乘之主,仆从仪卫,何等威焰!且秦法甚严,谁敢击他?也没有击
了他可以脱身的。至如袁盎官居近侍,来、岑身为大帅,武相位在台衡,或取之
万众之中,直戕之辇毂之下,非有神术,怎做得成?且武元衡之死,并其颅骨也
取了去,那时慌忙中,谁人能有此闲工夫?史传元自明白,公不曾详玩其旨耳。”
程元玉道:“史书上果是如此。假如太史公所传刺客,想正是此术?至荆轲
刺秦王,说他剑术疏,前边这几个刺客多是有术的了?”十一娘道:“史迁非也。
秦诚无道,亦是天命真主,纵有剑术,岂可轻施?至于专诸、聂政诸人,不过义
气所使,是个有血性好汉,原非有术。若这等都叫做剑术,世间拼死杀人,自身
不保的,尽是术了!”程元玉道:“昆仑摩勒如何?”十一娘道:“这是粗浅的
了。聂隐娘、红线,方是至妙的。摩勒用形,但能涉历险阻,试他矫健手段。隐
娘辈用神,其机玄妙,鬼神莫窥,针孔可度,皮郛可藏,倏忽千里,往来无迹,
岂得无术?”
程元玉道:“吾看《虬髯客传》,说他把仇人之首来吃了,剑术也可以报得
私仇的?”十一娘道:“不然。虬髯之事寓言,非真也。就是报仇,也论曲直。
若曲在我,也是不敢用术报得的。”程元玉道:“假如术家所谓仇,必是何等为
最?”十一娘道:“仇有几等,皆非私仇。世间有做守令官,虐使小民的,贪其
贿又害其命的;世间有做上司官,张大威权,专好谄奉,反害正直的;世间有做
将帅,只剥军晌,不勤武事,败坏封疆的;世间有做宰相,树置心腹,专害异己,
使贤奸倒置的;世间有做试官,私通关节,贿赂徇私,黑白混淆,使不才侥幸,
才士屈仰的。此皆吾术所必诛者也!至若舞文的滑吏,武断的土豪,自有刑宰主
之;忤逆之子,负心之徒,自有雷部司之,不关我事。”程元玉曰:“以前所言
几等人,曾不闻有显受刺客剑仙杀戮的。”十一娘笑道:“岂可使人晓得的?凡
此之辈,杀之之道非一:重者或径取其首领及其妻子,不必说了。次者或入其咽,
断其喉,或伤其心腹,其家但知为暴死,不知其故。又或用术摄其魂,使他颠蹶
狂谬,失志而死;或用术迷其家,使他丑秽迭出,愤郁而死;其有时未到的,但
假托神异梦寐,使他惊惧而已。”程元玉道:“剑可得试令吾一看否?”十一娘
道:“大者不可妄用,且怕惊坏了你。小者不妨试试。”乃呼青霞、缥云二女童
至,吩咐道:“程公欲观剑,可试为之。就此悬崖旋制便了。”二女童应诺。十
一娘袖中摸出两个丸子,向空一掷,其高数丈,才坠下来,二女童即跃登树枝梢
上,以手接着,毫发不差。各接一丸来,一拂便是雪亮的利刃。程元玉看那树枝,
樛曲倒悬,下临绝壑,窅不可测。试一俯瞰,神魂飞荡,毛发森竖,满身生起寒
粟子来。十一娘言笑自如,二女童运剑为彼此击刺之状。初时犹自可辨,到得后
来,只如两条白练,半空飞绕,并不看见有人。有顿饭时候,然后下来,气不喘,
色不变。程元玉叹道:“真神人也!”
时已夜深,乃就竹榻上施衾褥,命程在此宿卧,仍加以鹿裘覆之。十一娘与
二女童作礼而退,自到石室中去宿了。时方八月天气,程元玉拥裘覆衾,还觉寒
凉,盖缘居处高了。
天未明,十一娘已起身,梳洗毕。程元玉也梳洗了,出来与他相见了,谢他
不尽。十一娘道:“山居简慢,恕罪则个。”又供了早膳。复叫青霞操弓矢下山
寻野昧作昼馔。青霞去了一会,无一件将来,回说:“天气早,没有。”再叫缥
云去。坐谭未久,缥云提了一雉一兔上山来。十一娘大喜,叫青霞快整治供客。
程元玉疑问道:“雉兔山中岂少?何乃难得如此?”十一娘道:“山中元不少,
只是潜藏难求。”程元玉笑道:“夫人神术,何求不得,乃难此雉兔?”十一娘
道:“公言差矣!吾术岂可用来伤物命以充口腹乎?不唯神理不容,也如此小用
不得。雉兔之类,原要挟弓矢,尽人力取之方可。”程元玉深加叹服。
须臾,酒至数行。程元玉请道:“夫人家世,愿得一闻。”十一娘踧道:
“事多可愧。然公是忠厚人,言之亦不妨。妾本长安人,父母贫,携妻寄寓平凉,
手艺营生。父亡,独与母居。又二年,将妾嫁同里郑氏子,母又转嫁了人去。郑
子佻达无度,喜侠游,妻屡屡谏他,遂至反目。因弃了妻,同他一伙无籍人到边
上立功去,竟无音耗回来了。伯子不良,把言语调戏我。我正色拒之。一日,潜
走到我床上来,我提床头剑刺之,着了伤走了。我因思我是一个妇人,既与夫不
相得,弃在此间,又与伯同居不便,况且今伤了他,住在此不得了。曾有个赵道
姑自幼爱我,他有神术,道我可传得。因是父母在,不敢自由。而今只索投他去。
次日往见道姑,道姑欣然接纳。又道:“此地不可居。吾山中有庵,可往住之。”
就挈我登一峰颠,较此处还险峻,有一团瓢在上,就住其中,教我法术。至暮,
径下山去,只留我独宿,戒我道:“切勿饮酒及淫色。”我想道:“深山之中,
那得有此两事?”口虽答应,心中不然。遂宿在团瓢中床上。至更余,有一男子
逾墙而入,貌绝美。我遽惊起,问他不答,叱他不退。其人直前,将拥抱我,我
不肯从,其人求益坚。我抽剑欲击他,他也出剑相刺。他剑甚精利,我方初学,
自知不及,只得丢了剑,哀求他道:“妾命薄,久已灰心,何忍乱我?且师有明
戒誓不敢犯。”其人不听,以剑加我颈,逼要从他。我引颈受之,曰:“要死便
死,吾志不可夺!”其人收剑,笑道:‘可知子心不变矣!’仔细一看,不是男
子,原来是赵道姑,作此试我的。因此道我心坚,尽把术来传了。我术已成,彼
自远游,我便居此山中了。程元玉听罢,愈加钦重。
日已将午,辞了十一娘要行。因问起昨日行装仆马,十一娘道:“前途自有
人送还,放心前去。”出药一囊送他,道:“每岁服一丸,可保一年无病。”送
程下山,直至大路方别。才别去,行不数步,昨日群盗将行李仆马已在路旁等候
奉还。程元玉将银钱分一半与他,死不敢受。减至一金做酒钱,也必不肯。问是
何故?群盗道:“韦家娘子有命,虽千里之外,不敢有违。违了他的,他就知道。
我等性命要紧,不敢换货用。”程元玉再三叹息,仍旧装束好了,主仆取路前进,
此后不闻十一娘音耗,已是十余年。一日,程元玉复到四川。正在栈道中行,有
一少妇人,从了一个秀士行走,只管把眼来瞧他。程元玉仔细看来,也象个素相
识的,却是再想不起,不知在那里会过。只见那妇人忽然道:“程丈别来无恙乎?
还记得青霞否?”程元玉方悟是韦十一娘的女童,乃与青霞及秀士相见。青霞对
秀士道:“此丈便是吾师所重程丈,我也多曾与你说过的。”秀士再与程叙过礼。
程问青霞道:“尊师今在何处?此位又是何人?”青霞道:“吾师如旧。吾丈别
后数年,妾奉师命嫁此士人。”程问道:“还有一位缥云何在?”青霞道:“缥
云也嫁人了。吾师又另有两个弟子了。我与缥云,但逢着时节,才去问省一番。”
程又问道:“娘子今将何往?”青霞道:“有些公事在此要做,不得停留。”说
罢作别。看他意态甚是匆匆,一竟去了。
过得数日,忽传蜀中某官暴卒。某官性诡激好名,专一暗地坑人夺人。那年
进场做房考,又暗通关节,卖了举人,屈了真才,有象十一娘所说必诛之数。程
元玉心疑道:“分明是青霞所说做的公事了。”却不敢说破,此后再也无从相闻。
此是吾朝成化年间事。秣陵胡太史汝嘉有《韦十一娘传》。诗云:
侠客从来久,韦娘论独奇。双丸虽有术,一剑本无私。
贤佞能精别,恩仇不浪施。何当时假腕,刬尽负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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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45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五 感神媒张德容遇虎 凑吉日裴越客乘龙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每说婚姻是宿缘,定经月老把绳牵。
非徒配偶难差错,时日犹然不后先。
话说婚姻事皆系前定,从来说月下老赤绳系足,虽千里之外,到底相合。若
不是姻缘,眼面前也强求不得的。就是是因缘了,时辰来到,要早一日,也不能
勾。时辰已到,要迟一日,也不能勾。多是氤氲大使暗中主张,非人力可以安排
也。
唐朝时有一个弘农县尹,姓李。生一女,年已及笄,许配卢生。那卢生生得
伟貌长髯,风流倜傥,李氏一家尽道是个快婿。一日,选定日子,赘他入宅。
当时有一个女巫,专能说未来事体,颇有应验,与他家往来得熟,其日因为
他家成婚行礼,也来看看耍子。李夫人平日极是信他的,就问他道:“你看我家
女婿卢郎,官禄厚薄如何?”女巫道:“卢郎不是那个长须后生么?”李母道:
“正是。”女巫道:“若是这个人,不该是夫人的女婿。夫人的女婿,不是这个
模样。”李夫人道:“吾女婿怎么样的?”女巫道:“是一个中形白面,一些髭
髯也没有的。”李夫人失惊道:“依你这等说起来,我小姐今夜还嫁人不成哩!”
女巫道:“怎么嫁不成?今夜一定嫁人。”李夫人道:“好胡说!既是今夜嫁得
成,岂有不是卢郎的事?”女巫道:“连我也不晓得缘故。”道言未了,只听得
外面鼓乐喧天,卢生来行纳采礼,正在堂前拜跪。李夫人拽着女巫的手,向后堂
门缝里指着卢生道:“你看这个行礼的,眼见得今夜成亲了,怎么不是我女婿?
好笑!好笑!”那些使数养娘们见夫人说罢,大家笑道:“这老妈妈惯扯大谎,
这番不准了。”女巫只不做声。
须臾之间,诸亲百眷都来看成婚盛礼。元来唐时衣冠人家,婚礼极重。合卺
之夜,凡属两姓亲朋,无有不来的。就中有引礼、赞礼之人,叫做“傧相”,都
不是以下人做,就是至亲好友中间,有礼度熟闲、仪客出众、声音响亮的,众人
就推举他做了,是个尊重的事。其时卢生同了两个傧相,堂上赞拜。礼毕,新人
入房。
卢生将李小姐灯下揭巾一看,吃了一惊,打一个寒噤,叫声“啊呀!”往外
就走。亲友问他,并不开口,直走出门,跨上了马,连加两鞭,飞也似去了。宾
友之中,有几个与他相好的,要问缘故。又有与李氏至戚的,怕有别话错了时辰,
要成全他的,多来追赶。有的赶不上罢了,那赶着的,问他劝他,只是摇手道:
“成不得!成不得!”也不肯说出缘故来,抵死不肯回马。众人计无所出,只得
走转来,把卢生光景,说了一遍。那李县令气得目睁口呆,大喊道:“成何事体!
成何事体!”自思女儿一貌如花,有何作怪?今且在众亲友面前说明,好教他们
看个明白。因请众亲戚都到房门前,叫女儿出来拜见。就指着道:“这个便是许
卢郎的小女,岂有惊人丑貌?今卢郎一见就走,若不教他见见众位,到底认做个
怪物了!”众人抬头一看,果然丰姿冶丽,绝世无双。这些亲友也有说是卢郎无
福的,也有说卢郎无缘的,也有道日子差池犯了凶煞的,议论一个不定。
李县令气忿忿的道:“料那厮不能成就,我也不伏气与他了。我女儿已奉见
宾客,今夕嘉礼不可虚废。宾客里面有愿聘的,便赴今夕佳期。有众亲在此作证
明,都可做大媒。”只见傧相之中,有一人走近前来,不慌不忙道:“小子不才,
愿事门馆。”众人定睛看时,那人姓郑,也是拜过官职的了。面如傅粉,唇若涂
朱,下颏上真个一根髭须也不曾生,且是标致。众人齐喝一声采道:“如此小姐,
正该配此才郎!况且年貌相等,门阀相当。”就中推两位年高的为媒,另择一个
年少的代为傧相,请出女儿,交拜成礼,且应佳期。一应未备礼仪,婚后再补。
是夜竟与郑生成了亲。郑生容貌果与女巫之言相合,方信女巫神见。
成婚之后,郑生遇着卢生,他两个原相交厚的,问其日前何故如此。卢生道:
“小弟揭巾一看,只见新人两眼通红,大如朱盏,牙长数寸,爆出口外两边。那
里是个人形?与殿壁所画夜叉无二。胆俱吓破了,怎不惊走?”郑生笑道:“今
已归小弟了。”卢生道:“亏兄如何熬得?”郑生道:“且请到弟家,请出来与
兄相见则个。”卢生随郑生到家,李小姐梳妆出拜,天然绰约,绝非房中前日所
见模样,懊悔无及。后来闻得女巫先曾有言,如此如此,晓得是有个定数,叹住
罢了。正合着古话两句道: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而今再说一个唐时故事:乃是乾元年间,有一个吏部尚书,姓张名镐。有第
二位小姐,名唤德容。那尚书在京中任上时,与一个仆射姓裴名冕的,两个往来
得最好。裴仆射有第三个儿子,曾做过蓝田县尉的,叫做裴越客。两家门当户对,
张尚书就把这个德容小姐许下了他亲事,已拣定日子成亲了。
却说长安西市中有个算命的老人,是李淳风的族人,叫做李知微,星数精妙。
凡看命起卦,说人吉凶祸福,必定断下个日子,时刻不差。一日,有个姓刘的,
是个应袭赁子,到京理荫求官,数年不得。这一年已自钻求要紧关节,叮嘱停当,
吏部试判已毕,道是必成。闻西市李老之名,特来请问。李老卜了一封,笑道:
“今年求之不得,来年不求自得。”刘生不信,只见吏部出榜,为判上落了字眼,
果然无名。到明年又在吏部考试,他不曾央得人情,抑且自度书判中下,未必合
式,又来西市问李老。李老道:“我旧岁就说过的,君官必成,不必忧疑。”刘
生道:“若得官,当在何处?”李老道:“禄在大梁地方。得了后,你可再来见
我,我有话说。”吏部榜出,果然选授开封县尉。刘生惊喜,信之如神,又去见
李老。李老道:“君去为官,不必清俭,只消恣意求取,自不妨得。临到任满,
可讨个差使,再入京城,还与君推算。”刘生记着言语,别去到任。那边州中刺
史见他旧家人物,好生委任他。刘生想着李老之言,广取财贿,毫无避忌。上下
官吏都喜欢他,再无说话。到得任满,贮积千万。遂见刺史,讨个差使。刺史依
允,就教他部着本租税解京。
到了京中,又见李老。李老道:“公三日内即要迁官。”刘生道:“此番进
京,实要看个机会,设法迁转。却是三日内,如何能勾?况未得那升迁日期,这
个未必准了。”李老道:“决然不差,迁官也就在彼郡。得了后,可再来相会,
还有说话。”刘生去了,明日将州中租赋到左藏库交纳。正到库前,只见东南上
偌大一只五色鸟飞来库藏屋顶住着,文彩辉煌,百鸟喧噪,弥天而来。刘生大叫:
“奇怪!奇怪!”一时惊动了内官宫监。大小人等,都来看嚷。有识得的道:
“此是凤凰也!”那大鸟住了一会,听见喧闹之声,即时展翅飞起,百鸟渐渐散
去。此话闻至天子面前,龙颜大喜。传出敕命来道:“那个先见的,于原身官职
加升一级改用。”内官查得真实,却是刘生先见,遂发下吏部,迁授浚仪县丞。
果是三日,又就在此州。
刘生愈加敬信李老,再来问此去为官之方。李老云“只须一如前政。”刘生
依言,仍旧恣意贪取,又得了千万。
任满赴京听调,又见李老。李老曰:“今番当得一邑正官,分毫不可取了。
慎之!慎之!”刘生果授寿春县宰。他是两任得惯了的手脚,那里忍耐得住?到
任不久,旧性复发,把李老之言,丢过一边。偏生前日多取之言好听,当得个谨
依来命;今日不取之言迂阔,只推道未可全信。不多时上官论劾追赃,削职了。
又来问李老道:“前两任只叫多取,今却叫不可妄取,都有应验,是何缘故?”
李老道:“今当与公说明,公前世是个大商,有二千万资财,死在汴州,财散在
人处。公去做官,原是收了自家旧物,不为妄取,所以一些无事。那寿春一县之
人,不曾欠公的,岂可过求?如今强要起来,就做坏了。”刘生大伏,惭悔而去。
凡李老之验,如此非一,说不得这许多,而今且说正话。
那裴仆射家拣定了做亲日期,叫媒人到张尚书家来通信道日。张尚书闻得李
老许多神奇灵应,便叫人接他过来,把女儿八字与婚期,教他合一合看,怕有什
么冲犯不宜。李老接过八字,看了一看,道:“此命喜事不在今年,亦不在此方。”
尚书道:“只怕日子不利,或者另改一个也罢,那有不在今年之理?况且男女两
家,都在京中,不在此方,更在何处?”李道:“据看命数已定,今年决然不得
成亲,吉日自在明年三月初三日。先有大惊之后,方得会合,却应在南方。冥数
已定,日子也不必选,早一日不成,迟一日不得。”尚书似信不信的道:“那有
此话?”叫管事人封个赏封,谢了去。见出得门,裴家就来接了去,也为婚事将
近,要看看休咎。李老到了裴家占了一卦道:“怪哉!怪哉!此封恰与张尚书家
的命数,正相符合。”遂取文房四宝出来,写了一柬道:三月三日,不迟不疾。
水浅舟胶,虎来人得。惊则大惊,吉则大吉。
裴越客看了,不解其意,便道:“某正为今年尚书府亲事只在早晚,问个吉
凶。这‘三月三日’之说,何也?”李老道:“此正是婚期。”裴越客道:“日
子已定,眼见得不到那时了。不准,不准!”李老道:“郎君不得性急。老汉所
言,万无一误。”裴越客道:“‘水浅舟胶,虎来人得。’大略是不祥的说话了。”
李老道:“也未必不祥,应后自见。”作别过了。
正待要欢天喜地指日成亲,只见补阙拾遗等官,为选举不公,交章论劾吏部
尚书。奉圣旨:谪贬张镐为扆州司户,即日就道。张尚书叹道:“李知微之言,
验矣!”便教媒人回复裴家,约定明年三月初三,到扆州成亲。自带了家眷,星
夜到贬处去了。元来唐时大官廖谪贬甚是萧条,亲眷避忌,不十分肯与往来的,
怕有朝廷不测,时时忧恐。张尚书也不把裴家亲事在念了。裴越客得了张家之信,
吃了一惊,暗暗道:“李知微好准卦!毕竟要依他的日子了。”真是到手佳期却
成虚度,闷闷不乐过了年节。一开新年,便打点束装,前赴扆州成婚。那越客是
豪奢公子,规模不小。坐了一号大座船,满载行李辎重,家人二十多房,养娘七
八个,安童七八个,择日开船。越客恨不得肋生双翅,脚下腾云,一眨眼就到扆
州。行了多日,已是二月尽边,皆因船只狼犺,行李沉重,一日行不上百来里
路,还有搁着浅处,弄了几日才弄得动的,还差定州三百里远近。越客心焦,恐
怕张家不知他在路上,不打点得,错过所约日子。一面舟行,一面打发一个家人,
在岸路驿中讨了一匹快马,先到定州报信。家人星夜不停,报入扆州来。那张尚
书身在远方,时怀忧闷,况且不知道裴家心下如何,未知肯不嫌路远来赴前约否。
正在思忖不定,得了此报,晓得裴郎已在路上将到,不胜之喜。走进衙中,对家
眷说了,俱各欢喜不尽。
此时已是三月初二日了,尚书道:“明日便是吉期。如何来得及?但只是等
裴郎到了,再定日未迟。”是夜因为德容小姐佳期将近,先替他簪了髻,设宴在
后花园中,会集衙中亲丁女眷,与德容小姐添妆把盏。那花园离衙斋将有半里,
扆州是个山深去处。虽然衙斋左右多是些丛林密箐,与山林之中无异,可也幽静
好看。那德容小姐同了衙中姑姨姊妹,尽意游玩。酒席既阑,日色已暮,都起身
归衙。众女眷或在前,或在后,大家一头笑语,一头行走。正在喧哄之际,一阵
风过,竹林中腾地跳出一个猛虎来,擒了德容小姐便走。众女眷吃了一惊,各各
逃窜。那虎已自跳入翳薈之处,不知去向了。
众人性定,奔告尚书得知,合家啼哭得不耐烦。那时夜已昏黑,虽然聚得些
人起来,四目相视,束手无策。无非打了火把,四下里照得一照,知他在何路上
可以救得?干闹嚷了一夜,一毫无幹。到得天晓,张尚书噙着眼泪,点起人夫,
去寻骸骨。漫山遍野,无处不到,并无一些下落。张尚书又恼又苦,不在话下。
且说裴越客已到扆州界内石阡江中。那江中都是些山根石底,重船到处触碍,
一发行不得。已是三月初二日了,还差几十里路。越客道:“似此行去,如何赶
得明日到?”心焦背热,与船上人发极嚷乱。船上人道:“这是用不得性的!我
们也巴不得到了讨喜酒吃,谁耐烦在此延挨?”裴越客道:“却是明日是吉期,
这等担阁怎了?”船上人道:“只是船重得紧,所以只管搁浅。若要行得快,除
非上了些岸,等船轻了好行。”越客道:“有理,有理。”他自家着了急的,叫
住了船,一跳便跳上了岸,招呼人家人起来。那些家人见主人已自在岸上了,谁
敢不上?一走就走了二十多人起来,那船早自轻了。越客在前,众家人在后,一
路走去。那船好转动,不比先前,自在江中相傍着行。
行得四五里,天色将晚。看见岸傍有板屋一间,屋内有竹床一张,越客就走
进屋内,叫安童把竹床上扫拂一扫拂,坐了歇一歇气再走。这许多僮仆,都站立
左右,也有站立在门外的。正在歇息,只听得树林中飕飕的风响。于时一线月痕
和着星光,虽不甚明白,也微微看得见,约莫风响处,有一物行走甚快。将到近
边,仔细看去,却是一个猛虎背负一物而来。众人惊惶,连忙都躲在板屋里来。
其虎看看至近,众人一齐敲着板屋呐喊,也有把马鞭子打在板上,振得一片价响。
那虎到板屋侧边,放下背上的东西,抖抖身子,听得众人叫喊,象似也有些惧怕,
大吼一声,飞奔入山去了。
众人在屋缝里张着,看那放下的东西,恰象个人一般,又恰象在那里有些动。
等了一会,料虎去远了,一齐捏把汗出来看时,却是一个人,口中还微微气喘。
来对越客说了,越客分付众人救他,慌忙叫放船拢岸。众人扛扶其人上了船,叫
快快解了缆开去,恐防那虎还要寻来。船行了半响,越客叫点起火来看。舱中养
娘们各拿蜡烛点起,船中明亮。看那人时,却是:
眉湾杨柳,脸绽芙蓉。喘吁吁吐气不齐,战兢兢惊神未定。头垂发乱,是个
醉扶上马的杨妃;目闭唇张,好似死乍还魂的杜丽。面庞勾可十七八,美艳从来
无二三。
越客将这女子上下看罢,大惊说道:“看他容颜衣服,决不是等闲村落人家
的。”叫众养娘好生看视。众养娘将软褥铺衬,抱他睡在床上,解看衣服,尽被
树林荆刺抓破,且喜身体毫无伤痕。一个养娘替他将乱发理清梳通了,挽起一髻,
将一个手帖替他紥了。拿些姜汤灌他,他微微开口,咽下去了。又调些粥汤来灌
他。弄了三四更天气,看看苏醒,神安气集。忽然抬起头来,开目一看,看见面
前的人一个也不认得,哭了一声,依旧眠倒了。这边养娘们问他来历、缘故及遇
虎根由,那女子只不则声,凭他说来说去,竟不肯答应一句。
渐渐天色明了,岸上有人走动,这边船上也着水夫上纤。此时离州城只有三
十里了。听得前面来的人,纷纷讲说道:“张尚书第二位小姐,昨夜在后花园中
游赏,被虎扑了去,至今没寻尸骸处。”有的道:“难道连衣服都吃尽了不成?”
水夫闻得此言,想着夜来的事,有些奇怪,商量道:“船上那话儿莫不正是?”
就着一个下船来,把路上人来的说话,禀知越客。越客一发惊异道:“依此说话,
被虎害的正是这定下的娘子了。这船中救得的,可是不是?”连忙叫一个知事的
养娘来,分忖他道:“你去对方才救醒的小娘子说,问可是张家德容小姐不是。”
养娘依言去问,只见那女子听得叫出小名来,便大哭将起来,道:“你们是何人,
晓得我的名字?”养娘道:“我们正是裴官人家的船,正为来赴小姐佳期,船行
的迟,怕赶日子不迭,所以官人只得上岸行走,谁知却救了小姐上船,也是天缘
分定。”那小姐方才放下了心,便说:“花园遇虎,一路上如腾云驾雾,不知行
了多少路,自拼必死,被虎放下地时,已自魂不附体了。后来不知如何却在船上。”
养娘把救他的始未说了一遍。来复越客道:“正是这个小姐。”越客大喜,写了
一书差一个人飞报到州里尚书家来。
尚书正为女儿骸骨无寻,又且女婿将到,伤痛无奈,忽见裴家苍头有书到,
愈加感切。拆开来看,上写道:
趋赴嘉礼,江行舟涩。从陆倍道,忽遇虎负爱女至。惊逐之顷,虎去而人不
伤。今完善在舟,希示进止!子婿裴越客百拜。
尚书看罢,又惊又喜。走进衙中说了,满门叹异。尚书夫人便道:“从来罕
闻奇事。想是为吉日赶不及了,神明所使。”今小姐既在裴郎船上,还可赶得今
朝成亲。”尚书道:“有理,有理。”就叫牵一匹快马,带了仪从,不上一个时
辰,赶到船上来。翁婿相见,甚喜。见了女儿,又悲又喜,安慰了一番。尚书对
裴越客道:“好教贤婿得知,今日之事,旧年间李知微已断定了,说成亲毕竟要
今日。昨晚老夫见贤婿不能勾就到,道是决赶不上今日这吉期,谁想有此神奇之
事,把小女竟送到尊舟?如今若等尊舟到州城,水路难行,定不能勾。莫若就在
尊舟,结了花烛,成了亲事,明日慢慢回衙,这吉期便不错过了。”裴越客见说,
便想道:“若非岳丈之言,小婿几乎忘了。旧年李知微题下六句。首二句道:
‘三月三日,不迟不疾。’若是小婿在舟行时,只疑迟了,而今虎送将来,正应
着今日。中二句道:‘水浅舟胶,虎来人得。’小婿起初道不祥之言,谁知又应
着这奇事。后来二句:‘惊则大惊,吉则大吉。’果然这一惊不小,谁知反因此
凑着吉期。李知微真半仙了!”张尚书就在船边分派人,唤起傧相,办下酒席,
先在舟中花烛成亲,合卺饮宴。礼毕,张尚书仍旧骑马先回,等他明日舟到,接
取女儿女婿。
是夜,裴越客遂同德容小姐就在舟中共入鸳帏欢聚。少年夫妇,极尽于飞之
乐。明日舟到,一同上岸,拜见丈母诸亲。尚书夫人及姑姨姊妹、合衙人等,看
见了德容小姐,恰似梦中相逢一般。欢喜极了,反有堕下泪来的。人人说道:
“只为好日来不及,感得神明之力,遣个猛虎做媒,把百里之程顷刻送到。从来
无此奇事。”这话传出去,个个奇骇,道是新闻。民间各处,立起个“虎媒之祠”。
但是有婚姻求合的,虔诚祈祷,无有不应。至今黔峡之间,香火不绝。于时有六
句口号:
仙翁知微,判成定数。虎是神差,佳期不挫。如此媒人,东道难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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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46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六 酒下酒赵尼媪迷花 机中机贾秀才报怨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色中饿鬼是僧家,尼扮由来不较差。
况是能通闺阁内,但教着手便勾叉。
话说三姑六婆,最是人家不可与他往来出入。盖是此辈功夫又闲,心计又巧,
亦且走过干家万户,见识又多,路数又熟,不要说那些不正气的妇女,十个着了
九个儿,就是一些针缝也没有的,他会千方百计弄出机关,智赛良、平,同何、
贾,无事诱出有事来。所以宦户人家有正经的,往往大张告示,不许出入。其间
一种最狠的,又是尼姑。他借着佛天为由,庵院为囤,可以引得内眷来烧香,可
以引得子弟来游耍。见男人问讯称呼,礼数毫不异僧家,接对无妨。到内室念佛
看经,体格终须是妇女,交搭更便。从来马泊六、撮合山,十桩事到有九桩是尼
姑做成、尼庵私会的。
只说唐时有个妇人狄氏,家世显宦,其夫也是个大官,称为夫人。夫人生得
明艳绝世,名动京师。京师中公侯戚里人家妇女,争宠相骂的,动不动便道:
“你自逞标致,好歹到不得狄夫人,乃敢欺凌我!”美名一时无比,却又资性贞
淑,言笑不苟,极是一个有正经的妇人。
于时西池春游,都城士女欢集,王侯大家,油车帟幕,络绎不绝。狄夫人免
不得也随俗出游。有个少年风流在京侯选官的,叫做滕生。同在池上,看见了这
个绝色模样,惊得三魂飘荡,七魄飞扬,随来随去,目不转睛。狄氏也抬起眼来,
看见滕生风流行动,他一边无心的,却不以为意。争奈滕生看得痴了,恨不得寻
口冷水,连衣服都吞他的肚里去。问着旁边人,知是有名美貌的狄夫人。车马散
了,滕生怏怏归来,整整想了一夜。自是行忘止,食忘飨,却象掉下了一件甚么
东西,无时无刻不在心上。熬煎不过,因到他家前后左右,访问消息,晓得平日
端洁,无路可通。滕生想道:“他平日岂无往来亲厚的女眷?若问得着时,或者
寻出机会来。”仔细探访。
只见一日他门里走出一个尼姑来。滕生尾着去,问路上人,乃是静乐院主慧
澄,惯一在狄夫人家出入的。滕生便道:“好了,好了。”连忙跑到下处,将银
十两封好了,急急赶到静乐院来。问道:“院主在否?”慧澄出来,见是一个少
年官人,请进奉茶。稽首毕,便问道:“尊姓大名?何劳贵步?”滕生通罢姓名,
道:“别无他事,久慕宝房清德,少备香火之资,特来随喜。”袖中取出银两递
过来。慧澄是个老世事的,一眼瞅去,觉得沉重,料道有事相央,口里推托“不
当!”手中已自接了。谢道:“承蒙厚赐,必有所言。”滕生只推没有别话,表
意而已,别了回寓。慧澄想道:“却不奇怪!这等一个美少年,想我老尼什么?
送此厚礼,又无别话。”一时也委决不下。
只见滕生每日必来院中走走,越见越加殷勤,往来渐熟了。慧澄一口便问道:
“官人含糊不决,必有什么事故,但有见托,无不尽力。”滕生道:“说也不当,
料是做不得的。但只是性命所关,或者希冀老师父万分之一出力救我,事若不成,
拚个害病而死罢了。”慧澄见说得尴尬,便道:“做得做不得,且说来!”滕生
把西池上遇见狄氏,如何标致,如何想慕,若得一了凤缘,万金不惜,说了一遍。
慧澄笑道:“这事却难,此人与我往来,虽是标致异常,却毫无半点暇疵,如何
动得手?”滕生想一想,问道:“师父既与他往来,晓得他平日好些什么?”慧
澄道:“也不见他好甚东西。”滕生又道:“曾托师父做些甚么否?”慧澄道:
“数日前托我寻些上好珠子,说了两三遍。只有此一端。”滕生大笑道:“好也!
好也!天生缘分。我有个亲戚是珠商,有的是好珠。我而今下在他家,随你要多
少是有的。”即出门雇马,乡飞也似去了。
一会,带了两袋大珠来到院中,把与慧澄看道:“珠值二万贯,今看他标致
分上,让他一半,万贯就与他了。”慧澄道:“其夫出使北边,他是个女人,在
家那能凑得许多价钱?”滕生笑道:“便是四五千贯也罢,再不,千贯数百贯也
罢。若肯圆成好事,一个钱没有也罢了。”慧澄也笑道:“好痴话!既有此珠,
我与你仗苏、张之舌,六出奇计,好歹设法来院中走走。此时再看机会,弄得与
你相见一面,你自放出手段来,成不成看你造化,不关我事。”滕生道:“全仗
高手救命则个。”
慧澄笑嘻嘻地提了两囊珠子,竟望狄夫人家来。与夫人见礼毕,夫人便问:
“囊中何物?”慧澄道:“是夫人前日所托寻取珠子,今有两囊上好的,送来夫
人看看。”解开囊来,狄氏随手就囊中取起来看,口里啧啧道:“果然好珠!”
看了一看,爱玩不已。问道:“要多少价钱?”慧澄道:“讨价万贯。”狄氏惊
道:“此只讨得一半价钱,极是便宜的。但我家相公不在,一时凑不出许多来,
怎么处?”慧澄扯狄氏一把道:“夫人,且借一步说话。”狄氏同他到房里来。
慧澄说道:“夫人爱此珠子,不消得钱,此是一个官人要做一件事的。”说话的,
难道好人家女眷面前,好直说道送此珠子求做那件事一场不成?看官,不要性急,
你看那尼姑巧舌,自有宛转。当时狄氏问道:“此官人要做何事?”慧澄道:
“是一个少年官人,因仇家诬枉,失了官职,只求一关节到吏部辨白是非,求得
复任,情愿送此珠子。我想夫人兄弟及相公伯叔辈,多是显要,夫人想一门路指
引他,这珠子便不消钱了。”狄氏道:“这等,你且拿去还他,等我慢慢想丁想,
有了门路再处。”慧澄道:“他事体急了,拿去,他又寻了别人,那里还捞得他
珠子转来?不如且留在夫人这里,对他只说有门路,明日来讨回音罢。”狄氏道:
“这个使得。”
慧澄别了,就去对滕生一一说知。滕生道:“今将何处?”慧澄道:“他既
看上珠子,收下了,不管怎地,明日定要设法他来看手段!”滕生又把十两银子
与他了,叫他明日早去。
那边狄氏别了慧澄,再把珠子细看,越看越爱。便想道:“我去托弟兄们,
讨此分上不难,这珠眼见得是我的了。”原来人心不可有欲,一有欲心被人窥破,
便要落入圈套。假如狄氏不托尼姑寻珠,便无处生端;就是见了珠子,有钱则买,
无钱便罢,一则一,二则二,随你好汉,动他分毫不得。只为欢喜这珠子,又凑
不出钱,便落在别人机彀中,把一个冰清玉洁的弄得没出豁起来。
却说狄氏明日正在思量这事,那慧澄也来了,问道:“夫人思量事体可成否?”
狄氏道:“我昨夜为他细想一番,门路却有,管取停当。”慧澄道:“却有一件
难处,动万贯事体,非同小可。只凭我一个贫姑,秤起来,肉也不多几斤的。说
来说去,宾主不相识,便道做得事来,此人如何肯信?”狄氏道:“是到也是,
却待怎么呢?”慧澄道:“依我愚见,夫人只做设斋到我院中,等此官人只做无
心撞见,两下觌面照会,这使得么?”狄氏是个良人心性,见说要他当面见生人,
耳根通红起来,摇手道:“这如何使得!”慧澄也变起脸来道:“有甚么难事?
不过等他自说一段缘故,这里应承做得,使他别无疑心。方才的确。若夫人道见
面使不得,这事便做不成,只索罢了,不敢相强。”狄氏又想了一想道:“既是
老师父主见如此,想也无妨。后二日我亡兄忌日,我便到院中来做斋,但只叫他
立谈一两句,就打发去,须防耳目不雅。”慧澄道:“本意原只如此,说罢了正
话,留他何干?自不须断当得。”慧澄期约已定,转到院中,滕生已先在,把上
项事一一说了。滕生拜谢道:“仪、秦之辩,不过如此矣!”
巴到那日,慧澄清早起来,端正斋筵。先将滕生藏在一个人迹不到的静室中,
桌上摆设精致酒肴,把门掩上了。慧澄自出来外厢支持,专等狄氏。正是:
安排扑鼻香芳饵,专等鲸鲵来上钩。
狄氏到了这日晡时果然盛妆而来。他恐怕惹人眼目,连童仆都打发了去,只
带一个小丫鬟进院来。见了慧澄,问道:“其人来未?”慧澄道:“未来。”狄
氏道:“最好。且完了斋事。”慧澄替他宣扬意旨,祝赞已毕,叫一个小尼领了
丫鬟别处顽耍。对狄氏道:“且到小房一坐。”引狄氏转了几条暗弄,至小室前,
搴帘而入。只见一个美貌少年独自在内,满桌都是酒肴,吃了一惊,便欲避去。
慧澄便捣鬼道:“正要与夫人对面一言,官人还不拜见!”滕生卖弄俊俏,连忙
趋到跟前,劈面拜下去。狄氏无奈,只得答他。慧澄道:“官人感夫人盛情,特
备一卮酒谢夫人。夫人鉴其微诚,万勿推辞!”狄氏欲待起身,抬起眼来,原来
是西池上曾面染过的。看他生得少年,万分清秀可喜,心里先自软了。带着半羞
半喜,呐出一句道:“有甚事,但请直说。”慧澄挽着狄氏衣袂道:“夫人坐了
好讲,如何彼此站着?”滕生满斟着一杯酒,笑嘻嘻的唱个肥喏,双手捧将过来
安席。狄氏不好却得,只得受了,一饮而尽。慧澄接着酒壶,也斟下一杯。狄氏
会意,只得也把一杯回敬。眉来眼去,狄氏把先前矜庄模样都忘怀了。又问道:
“官人果要补何官?”滕生便把眼瞅慧澄一眼道:“师父在此,不好直说。”慧
澄道:“我便略回避一步。”跳起身来就走,扑地把小门关上了。
说时迟,那时快,滕生便移了己坐,挨到狄氏身边,双手抱住道:“小子自
池上见了夫人,朝思暮想,看看待死,只要夫人救小子一命。夫人若肯周全,连
身躯性命也是夫人的了,甚么得官不得官放在心上?”双膝跪将下去。狄氏见他
模样标致,言词可怜,千夫人万夫人的哀求,真个又惊又爱。欲要叫喊,料是无
益。欲要推托,怎当他两手紧紧抱住。就跪的势里,一直抱将起来,走到床前,
放倒在床里,便去乱扯小衣。狄氏也一时动情,淫兴难遏,没主意了。虽也左遮
右掩,终久不大阻拒,任他舞弄起来。那滕生是少年在行,手段高强,弄得狄氏
遍体酥麻,阴精早泄。原来狄氏虽然有夫,并不曾经着这般境界,欢喜不尽。云
雨既散,挈其手道:“子姓甚名谁?若非今日,几虚做了一世人。自此夜夜当与
子会。”滕生说了姓名,千恩万谢。恰好慧澄开门进来,狄氏羞惭不语。慧澄道:
“夫人勿怪!这官人为夫人几死,贫道慈悲为本,设法夫人救他一命,胜造七级
浮图。”狄氏道:“你哄得我好!而今要在你身上,夜夜送他到我家来便罢。”
慧澄道:“这个当得。”当夜散去。
此后每夜便开小门放滕生进来,并无虚夕。狄氏心里爱得紧,只怕他心上不
喜欢,极意奉承。滕生也尽力支陪,打得火块也似热的。过得数月,其夫归家了,
略略踪迹稀些。然但是其夫出去了,便叫人请他来会。又是年余,其夫觉得有些
风声,防闲严切,不能往来。狄氏思想不过,成病而死。本来好好一个妇人,却
被尼姑诱坏了身体,又送了性命。然此还是狄氏自己水性,后来有些动情,没正
经了,故着了手。而今还有一个正经的妇人,中了尼姑毒计,到底不甘,与夫同
心合计,弄得尼姑死无葬身之地。果是快心,罕闻罕见。正合着:《普门品》云:
咒咀诸毒药,所欲害身者。
念彼观音力,还着于本人。
话说婺州一个秀才,姓贾,青年饱学,才智过人。有妻巫氏,姿容绝世,素
性贞淑。两口儿如鱼似水,你敬我爱,并无半句言语。那秀才在大人家处馆读书,
长是半年不回来。巫娘子只在家里做生活,与一个侍儿叫做春花过日。那娘子一
手好针线绣作。曾绣一幅观音大士,绣得庄严色相,俨然如生。他自家十分得意,
叫秀才拿到裱褙店里接着,见者无不赞叹。裱成画轴,取回来挂在一间洁净房里,
朝夕焚香供养。只因一念敬奉观音,那条街上有一个观音庵,庵中有一个赵尼姑,
时常到他家来走走。秀才不在家时,便留他在家做伴两日。赵尼姑也有时请他到
庵里坐坐,那娘子本分,等闲也不肯出门,一年也到不得庵里一两遭。
一日春间,因秀才不在,赵尼姑来看他,闲话了一会,起身送他去。赵尼姑
道:“好天气,大娘便同到外边望望。”也是合当有事,信步同他出到自家门首,
探头门外一看,只见一个人谎子打扮的,在街上摆来,被他劈面撞见。巫娘子连
忙躲了进来,掩在门边,赵尼姑却立定着。元来那人认得赵尼姑的,说道:“赵
师父,我那处寻你不到,你却在此。我有话和你商量则个。”尼姑道:“我别了
这家大娘来和你说。”便走进与巫娘子作别了,这边巫娘子关着门,自进来了。
且说那叫赵尼姑这个谎子打扮的人,姓卜名良,乃是婺州城里一个极淫荡不
长进的。看见人家有些颜色的妇人,便思勾搭上场,不上手不休。亦且淫滥之性,
不论美恶,都要到手,所以这些尼姑,多有与他往来的。有时做他牵头,有时趁
着绰趣。这赵尼姑有个徒弟,法名本空,年方二十余岁,尽有姿容。那里算得出
家?只当老尼养着一个粉头一般,陪人歇宿,得人钱财,但只是瞒着人做。这个
卜良就是赵尼姑一个主顾。当日赵尼姑别了巫娘子赶上了他,问道:“卜官人,
有甚说话?”卜良道:“你方才这家,可正是贾秀才家?”赵尼姑道:“正是。”
卜良道:“久闻他家娘子生得标致,适才同你出来掩在门里的,想正是他了。”
赵尼姑道:“亏你聪明,他家也再无第二个。不要说他家,就是这条街上,也没
再有似他标致的。”卜良道:“果然标致,名不虚传!几时再得见见,看个仔细
便好。”赵尼姑道:“这有何难!二月十九日观音菩萨生辰,街上迎会,看的人,
人山人海,你便到他家对门楼上,赁间房子住下了。他独自在家里,等我去约他
出来,门首看会,必定站立得久。那时任凭你窗眼子张着,可不看一个饱?”卜
良道:“妙,妙!”
到了这日,卜良依计到对门楼上住下,一眼望着贾家门里。只见赵尼姑果然
走进去,约了出来。那巫娘子一来无心,二来是自己门首,只怕街上有人瞧见,
怎提防对门楼上暗地里张他?卜良从头至尾,看见仔仔细细。直待进去了,方才
走下楼来。恰好赵尼姑也在贾家出来了,两个遇着。赵尼姑笑道:“看得仔细么?”
卜良道:“看到看得仔细了,空想无用,越看越动火,怎生到得手便好?”赵尼
姑道:“阴沟洞里思量天鹅肉吃!他是个秀才娘子,等闲也不出来。你又非亲不
族,一面不相干,打从那里交关起?只好看看罢了,”一头说,一头走到了庵里。
卜良进了庵,便把赵尼姑跪一跪道:“你在他家走动,是必在你身上想一个
计策,勾他则个。”赵尼姑摇头道:“难,难,难!”卜良道:“但得尝尝滋昧,
死也甘心。”赵尼姑道:“这娘子不比别人,说话也难轻说的。若要引动他春心
与你往来,一万年也不能勾!若只要尝尝滋昧,好歹硬做他一做,也不打紧,却
是性急不得。”卜良道:“难道强奸他不成?”赵尼姑道:“强是不强,不由得
他不肯。”卜良道:“妙计安在?我当筑坛拜将。”赵尼姑道:“从古道‘慢橹
摇船捉醉鱼’,除非弄醉了他,凭你施为。你道好么?”卜良道:“好到好,如
何使计弄他?”赵尼姑道:“这娘子点酒不闻的,他执性不吃,也难十分强他。
若是苦苦相劝,他疑心起来,或是嗔怒起来,毕竟不吃,就没奈他何。纵然灌得
他一杯两盏,易得醉,易得醒,也脱哄他不得。”卜良道:“而今却是怎么?”
赵尼姑道:“有个法儿算计他,你不要管。”卜良毕竟要说明,赵尼姑便附耳低
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你道好否?”卜良跌脚大笑道:“妙计,妙计!从
古至今,无有此法。”赵尼姑道:“只有一件,我做此事哄了他,他醒来认真起
来,必是怪我,不与我往来了,却是如何?”卜良道:“只怕不到得手,既到了
手,他还要认甚么真?翻得转面孔?凭着一味甜言媚语哄他,从此做了长相交也
不见得。倘若有些怪你,我自重重相谢罢了。敢怕替我滚热了,我还要替你讨分
上哩。”赵尼姑道:“看你嘴脸!”两人取笑了一回,各自散了。
自此,卜良日日来庵中问信,赵尼姑日日算计要弄这巫娘子。隔了几日,赵
尼姑办了两盒茶食来贾家探望巫娘子,巫娘子留她吃饭。赵尼姑趁着机会,扯着
些闲言语,便道:“大娘子与秀才官人两下青春,成亲了多时,也该百喜信生小
官人了。”巫娘子道:“便是呢!”赵尼姑道:“何不发个诚心,祈求一祈求?”
巫娘子道:“奴在自己绣的观音菩萨面前,朝夕焚香,也曾暗暗祷祝,不见应验。”
赵尼姑道:“大娘年纪小,不晓得求子法。求子嗣须求白衣观音,自有一卷《白
衣经》,不是平时的观音,也不是《普门品观音经》。那《白衣经》有许多灵验,
小庵请的那卷,多载在后边,可惜不曾带来与大娘看。不要说别处,只是我婺州
城里城外,但是印施的,念诵的,无有不生子,真是千唤千应,万唤万应的。”
巫娘子道:“既是这般有灵,奴家有烦师父替我请一卷到家来念。”赵尼姑道:
“大娘不曾晓得念,这不是就好念得起的。须请大娘到庵中,在白衣大士菩萨面
前亲口许下卷数。等贫姑通了诚,先起个卷头,替你念起几卷,以后到大娘家,
把念法传熟了,然后大娘逐日自念便是。”巫娘子道:“这个却好。待我先吃两
日素,到庵中许愿起经罢。”赵尼姑道:“先吃两日素,足见大娘虔心。起经以
后,但是早晨未念之先,吃些早素,念过了吃荤也不妨的。”巫娘子道:“元来
如此,这却容易。”巫娘子与他约定日期到庵中,先把五钱银子与他做经衬斋供
之费。赵尼姑自去,早把这个消息通与卜良知道了。
那巫娘子果然吃了两日素,到第三日起个五更,打扮了,领了丫鬟春花,趁
早上人稀,步过观音庵来。看官听着,但是尼庵、僧院,好人家儿女不该轻易去
的。说话的,若是同年生、并时长,在旁边听得,拦门拉住,不但巫娘子完名全
节,就是赵尼姑也保命全躯。只因此一去,有分教:旧室娇姿,污流玉树;空门
孽质,血染丹枫。这是后话,且听接上前因。
那赵尼姑接着巫娘子,千欢万喜,请了进来坐着。奉茶过了,引他参拜了白
衣观音菩萨。巫娘子自己暗暗地祷祝,赵尼姑替他通诚,说道:“贾门信女巫氏,
情愿持诵《白衣观音》经卷,专保早生贵子,吉样如意者!”通诚已毕,赵尼姑
敲动鱼,就念起来。先念了《净口业真言》,次念《安土地真言》。启请过,先
拜佛名号多时。然后念经,一气念了二十来遍。说这赵尼姑奸狡,晓得巫娘子来
得早,况且前日有了斋供,家里定是不吃早饭的。特地故意忘怀,也不拿东西出
来,也不问起曾吃不曾吃。只管延挨,要巫娘子忍这一早饿对付他。那巫娘子是
个娇怯怯的,空心早起。随他拜了佛多时,又觉劳倦,又觉饥饿,不好说得。只
叫丫鬟春花,与他附耳低言道:“你看厨下有些热汤水,斟一碗来!”赵尼姑看
见,故意问道:“只管念经完正事,竟忘了大娘曾吃饭未?”巫娘子道:“来得
早了,实是未曾。”赵尼姑道:“你看我老昏么!不曾办得早饭。办不及了,怎
么处?把昼斋早些罢。”巫娘子道:“不瞒师父说,肚里实是饥了。随分甚么点
心,先吃些也好。”赵尼姑故意谦逊了一番,走到房里一会,又走到灶下一会,
然后叫徒弟本空托出一盘东西、一壶茶来。巫娘子已此饿得肚转肠鸣了。摆上一
台好些时新果品,多救不得饿,只有热腾腾的一大盘好糕。巫娘子取一块来吃,
又软又甜,况是饥饿头上,不觉一连吃了几块。小师父把热茶冲上,吃了两口,
又吃了几块糕,再冲茶来吃。吃不到两三口,只见巫氏脸儿通红,天旋地转,打
个呵欠,一堆软倒在椅子里面。赵尼姑假意吃惊道:“怎的来!想是起得早了,
头晕了,扶他床上睡一睡起来罢。”就同小师父本空连椅连人杠到床边,抱到床
上放倒了头,眠好了。
你道这糕为何这等利害?元来赵尼姑晓得巫娘子不吃酒,特地对付下这个糕。
乃是将糯米磨成细粉,把酒浆和匀,烘得极干,再研细了,又下酒浆。如此两三
度,搅入一两样不按君臣的药未,蒸起成糕。一见了热水,药力酒力俱发作起来,
就是做酒的酵头一般。别人且当不起,巫娘子是吃醩也醉的人,况且又是清早
空心,乘饿头上,又吃得多了,热茶下去,发作上来,如何当得?正是:由你奸
似鬼,吃了老娘洗脚水。
赵尼姑用此计较,把巫娘子放翻了。那春花丫头见家主婆睡着,偷得浮生半
日闲,小师父引着他自去吃东西顽耍去了,那里还来照管?赵尼姑忙在暗处叫出
卜良来道:“雌儿睡在床上了,凭你受用去!不知怎么样谢我?”那卜良关上房
门,揭开帐来一看,只见酒气喷人。巫娘两脸红得可爱,就如一朵醉海棠一般,
越看越标致了。卜良淫兴如火,先去亲个嘴,巫娘子一些不知。就便轻轻去了裤
儿,露出雪白的下体来。卜良腾地爬上身去,急将两腿挨开,把阳物插入牝中,
乱抽起来。自夸道:“惭愧,也有这一日也!”巫娘子软得身体动弹不得,朦胧
昏梦中,虽是略略有些知觉,还错认做家里夫妻做事一般,不知一个皂白,凭他
轻薄颠狂了一会。到得兴头上,巫娘醉梦里也哼哼卿卿。卜良乐极,紧紧抱住,
叫声“心肝肉,我死也!”一泄如注,行事已毕,巫娘子兀自昏眠未醒,卜良就
一手搭在巫娘子身上,做一头偎着脸。
睡下多时,巫娘子药力已散,有些醒来。见是一个面生的人一同睡着,吃了
一惊,惊出一身冷汗。叫道:“不好了!”急坐起来,那时把害的酒意都惊散了。
大叱道:“你是何人?敢污良人!”卜良也自有些慌张,连忙跪下讨饶道:“望
娘子慈悲,恕小子无礼则个。”巫娘子见裤儿脱下,晓得着了道儿,口不答应,
提起裤儿穿了,一头喊叫春花,一头跳下床便走。卜良恐怕有人见,不敢随来,
元在房里躲着。巫娘子开了门,走出房又叫春花。春花也为起得早了,在小师父
房里打盹,听得家主婆叫响,呵欠连天,走到面前。巫娘子骂道:“好奴才!我
在房里睡了,你怎不相伴我?”巫娘子没处出气,狠狠要打,赵尼姑走来相劝。
巫娘子见了赵尼姑,一发恼恨,将春花打了两掌,道:“快收拾回去!”春花道:
“还要念经。”巫娘子道:“多嘴奴才!谁要你管!”气得面皮紫涨,也不理赵
尼姑,也不说破,一径出庵,一口气同春花走到家里。开门进去,随手关了门,
闷闷坐着。
定性了一回,问春花道:“我记得饿了吃糕,如何在床上睡着?”春花道:
“大娘吃了糕,呷了两口茶,便自倒在椅子上。是赵师父与小师父同扶上床去的。”
巫娘子道:“你却在何处?”春花道:“大娘睡了,我肚里也饿,先吃了大娘剩
的糕,后到小师父房里吃茶。有些困倦,打了一个盹,听得大娘叫,就来了。”
巫娘子道:“你看见有甚么人走进房来?”春花道:“不见甚么人,无非只是师
父们。”巫娘子默默无言,自想睡梦中光景,有些恍惚记得,又将手模模自己阴
处,见是粘粘涎涎的。叹口气道:“罢了,罢了,谁想这妖尼如此奸!把我洁净
身体与这个甚么天杀的点污了,如何做得人?”噙着泪眼,暗暗恼恨,欲要自尽,
还想要见官人一面,割舍不下。只去对着自绣的菩萨哭告道:“弟子有恨在心,
望菩萨灵感报应则个。”祷罢,哽哽咽咽,思想丈夫,哭了一场,没情没绪睡了,
春花正自不知一个头脑。
且不说这边巫娘子烦恼。那边赵尼姑见巫娘子带着怒色,不别而行,晓得卜
良着了手。走进房来,见卜良还眠在床上,把指头咬在口里,呆呆地想着光景。
赵尼姑见此行径,惹起老骚,连忙骑在卜良身上道:“还不谢谢媒人!”连踳
是踳蹾将起来,伸手去摸他阳物。怎奈卜良方才泄得过,不能再举。老尼急
了,把卜良咬了一口道:“却便宜了你,倒急煞了我!”卜良道:“感恩不尽,
夜间尽情陪你罢,况且还要替你商量个后计。”赵尼姑道:“你说只要尝滋昧,
又有甚么后计?”卜良道:“既得陇,复望蜀,人之常情。既尝着滋味,如何还
好罢得?方才是勉强的,毕竟得他欢欢喜喜,自情自愿往来,方为有趣。”赵尼
姑道:“你好不知足!方才强做了他,他一天怒气,别也不别去了。不知他心下
如何,怎好又想后会?直等再看个机会,他与我原不断往来,就有商量了。”卜
良道:“也是,也是。全仗神机妙算。”是夜卜良感激老尼,要奉承他欢喜,躲
在庵中,与他纵其淫乐,不在话下。
却说贾秀才在书馆中,是夜得其一梦。梦见身在家馆中,一个白衣妇人走人
门来,正要上前问他,见他竟进房里。秀才大踏步赶来,却走在壁间挂的绣观音
轴上去了,秀才抬头看时,上面有几行字。仔细看了,从头念去,上写道:
口里来的口里去,报仇雪耻在徒弟。
念罢,掇转身来,见他娘子拜在地下。他一把扯起,撒然惊觉。自想道:
“此梦难解,莫不娘子身上有些疾病事故,观音显灵相示?”
次日就别了主人家,离了馆门,一路上来,详解梦语不出,心下忧疑。到得
家中叫门,春花出来开了。贾秀才便问:“娘子何在?”春花道:“大娘不起来,
还眠在床上。”秀才道:“这早晚如何不起来?”春花道:“大娘有些不快活,
口口叫着官人啼哭哩!”
秀才见说,慌忙走进房来。只见巫娘子望见官人来了,一毂辘跳将起来。秀
才看时,但见蓬头垢面,两眼通红。走起来,一头哭,一头扑地拜在地上。秀才
吃了一惊道:“如何作此模样?”一手扶起来。巫娘子道:“官人与奴做主则个。”
秀才道:“是谁人欺负你?”巫娘子打发丫头灶下烧茶做饭去了,便哭诉道:
“奴与官人匹配以来,并无半句口面,半点差池。今有大罪在身,只欠一死。只
等你来,说个明白,替奴做主,死也暝目。”秀才道:“有何事故,说这等不祥
的话?”巫娘子便把赵尼姑如何骗他到庵念经,如何哄他吃糕软醉,如何叫人乘
醉奸他说了,又哭倒在地。
秀才听罢,毛发倒竖起来,喊道:“有这等异事!”便问道:“你晓得那个
是何人?”娘子道:“我那晓得?”秀才把床头剑拔出来,在桌上一击道:“不
杀尽此辈,何以为人!但只是既不晓得其人,若不精细,必有漏脱。还要想出计
较来。”娘子道:“奴告诉官人已过。奴事已毕,借官人手中剑来,即此就死,
更无别话。”秀才道:“不要短见,此非娘子自肯失身。这里所遭不幸,娘子立
志自明。今若轻身一死,有许多不便。”娘子道:“有甚不便,也顾不得了。”
秀才道:“你死了,你娘家与外人都要问缘故。若说了出来,你落得死了,丑名
难免,抑且我前程罢了。若不说出来,你家里族人又不肯干休于我,我自身也理
不直,冤仇何时而报?”娘子道:“若要奴身不死,除非妖尼、奸贼多死得在我
眼里,还可忍耻偷生。”秀才想了一会道:“你当时被骗之后见了赵尼,如何说
了?”娘子道:“奴着了气,一径回来了,不与他开口。”秀才道:“既然如此,
此仇不可明报。若明报了,须动官司口舌,毕竟难掩真情。众口喧传,把清名点
污。我今心思一计,要报得无些痕迹,一个也走不脱方妙。”低头一想,忽然道:
“有了,有了。此计正合着观世音梦中之言。妙!妙!”娘子道:“计将安出?”
秀才道:“娘子,你要明你心事,报你冤仇,须一一从我。若不肯依我,仇也报
不成,心事也不得明白。”娘子道:“官人主见,奴怎敢不依?只是要做得停当
便好。”秀才道:“赵尼姑面前,既是不曾说破,不曾相争,他只道你一时含羞
来了,妇人水性,未必不动心。你今反要去赚得赵尼姑来,便有妙计。”附耳低
言庄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此乃万全胜算。”巫娘子道:“计较虽好,只是羞
人。今要报仇,说不得了。”夫妻计议已定。
明日,秀才藏在后门静处。巫娘子便叫春花到庵中去请赵尼姑来说话。赵尼
姑见了春花,又见说请他,便暗道:“这雌儿想是尝着甜头,熬不过,转了风也。”
摇摇摆摆,同春花飞也似来了。赵尼姑见了巫娘子,便道:“日前得罪了大娘,
又且简慢了,休要见怪!”巫娘子叫春花走开了,捏着赵尼姑的手轻问道:“前
日那个是甚么人?”赵尼姑见有些意思,就低低道:“是此间极风流底卜大郎,
叫做卜良,有情有趣,少年女娘见了,无有不喜欢他的。他慕大娘标致得紧,日
夜来拜求我。我怜他一点诚心,难打发他,又见大娘孤单在家,未免清冷。少年
时节便相处着个把,也不虚度了青春。故此做成这事。那家猫儿不吃荤?多在我
老人家肚里。大娘不要认真,落得便快活快活。等那个人菩萨也似敬你,宝贝也
似待你,有何不可?”巫娘子道:“只是该与我熟商量,不该做作我。而今事已
如此,不必说了。”赵尼姑道:“你又不曾认得他,若明说,你怎么肯?今已是
一番过了,落得图个长往来好。”巫娘子道:“枉出丑了一番,不曾看得明白,
模样如何?情性如何?既然爱我,你叫他到我家再会会看。果然人物好,便许他
暗地往来也使得。”赵尼姑暗道中了机谋,不胜之喜,并无一些疑心。便道:
“大娘果然如此,老身今夜就叫他来便了。这个人物尽着看,是好的。”巫娘子
道:“点上灯时,我就自在门内等他,咳嗽为号,领他进房。”
赵尼姑千欢万喜,回到庵中,把这消息通与卜良。那卜良听得头颠尾颠,恨
不得金乌早坠,玉兔飞升。到得傍晚,已自在贾家门首探头探脑,恨不得就将那
话儿拿下来,望门内撩了进去。看看天晚,只见扑的把门关上了。卜良疑是尼姑
捣鬼,却放心未下。正在踌躇,那门里咳嗽一声,卜良外边也接应咳嗽一声,轻
轻的一扇门开了。卜良咳嗽一声,里头也咳嗽一声,卜良将身闪入门内。门内数
步,就是天并。星月光来,朦胧看见巫娘子身躯。卜良上前当面一把抱住道:
“娘子恩德如山。”巫娘子怀着一天愤气,故意不行推拒,也将两手紧紧彄着,
只当是拘住他。卜良急将口来亲着,将舌头伸过巫娘子口中乱搅巫娘子两手越抠
得紧了,咂吮他舌头不住。卜良兴高了,舌头越伸过来。巫娘子性起,趷踔一
口,咬住不放。卜良痛极,放手急挣,已被巫娘子啃下五七分一段舌头来。卜良
慌了,望外急走。
巫娘子吐出舌尖在手,急关了门。走到后门寻着了秀才道:“仇人舌头咬在
此了。”秀才大喜。取了舌头,把汗巾包了。带了剑,趁着星月微明,竟到观音
庵来。那赵尼姑料道卜良必定成事,宿在贾家,已自关门睡了。只见有人敲门,
那小尼是年纪小的,倒头便睡,任人擂破了门,也不会醒。老尼心上有事,想着
卜良与巫娘子,欲心正炽,那里就睡得去?听得敲门,心疑卜良了事回来,忙呼
小尼,不见答应,便自家爬起来开门。才开得门,被贾秀才拦头一刀,劈将下来。
老尼望后便倒,鲜血直冒,呜呼哀哉了。贾秀才将门关了,提了剑,走将进来寻
人。心里还想道:“倘得那卜良也在庵里,一同结果他。”见佛前长明灯有火点
着,四下里一照,不见一个外人。只见小尼睡在房里,也是一刀,气便绝了。连
忙把灯掭亮,却就灯下解开手巾,取出那舌头来,将刀撬开小尼口,将舌放在里
面。打灭了灯火,拽上了门,竟自归家。对妻子道:“师徒皆杀,仇已报矣。”
巫娘子道:“这贼只损得舌头,不曾杀得。”秀才道:“不妨,不妨!自有人杀
他。而今已后,只做不知,再不消提起了。”
却说那观音庵左右邻,看见日高三丈,庵中尚自关门,不见人动静,疑心起
来。走去推门,门却不拴,一推就开了。见门内杀死老尼,吃了一惊。又寻进去,
见房内又杀死小尼。一个是劈开头的,一个是砍断喉咙的。慌忙叫了地方访长、
保正人等,多来相视看验,好报官府。地方齐来检看时,只见小尼牙关紧闭,噙
着一件物事,取出来,却是人的舌头。地方人道:“不消说是奸情事了。只不知
凶身是何人,且报了县间再处。”于是写下报单,正值知县升堂,当堂递了。知
县说:“这要挨查凶身不难,但看城内城外有断舌的,必是下手之人。快行各乡
各图,五家十家保甲,一挨查就见明白。”出令不多时,果然地方送出一个人来。
原来卜良被咬断舌头,情知中计,心慌意乱,一时狂走,不知一个东西南北,
迷了去向。恐怕人追着,拣条僻巷躲去。住在人家门檐下,蹲了一夜。天亮了,
认路归家。也是天理合该败,只在这条巷内东认西认,走来走去,急切里认不得
大路,又不好开口问得人。街上人看见这个人踪迹可疑,已自瞧科了几分。须臾
之间,喧传尼庵事体,县官告示,便有个把好事的人盘问他起来。口里含糊,满
牙关多是血迹。地方人一时哄动,走上了一堆人,围住他道:“杀人的不是他是
谁?”不由分辨,一索子捆住了,拉到县里来。县前有好些人认得他的,道:
“这个人原是个不学好的人,眼见得做出事来。”
县官升堂,众人把卜良带到。县官问他,只是口里呜哩呜喇,一字也听不出。
县官叫掌嘴数下,要他伸出舌头来看,已自没有尖头了,血迹尚新。县官问地方
人道:“这狗才姓甚名谁?”众人有平日恨他的,把他姓名及平日所为奸盗诈伪
事,是长是短,一一告诉出来。县官道:“不消说了,这狗才必是谋奸小尼。老
尼开门时,先劈倒了。然后去强奸小尼,小尼恨他,咬断舌尖。这狗才一时怒起,
就杀了小尼。有甚么得讲?”卜良听得,指手划脚,要辨时那里有半个字囫囵?
县官大怒道:“如此奸人,累甚么纸笔?况且口不成语,凶器未获,难以成招。
选大样板子一顿打死罢!”喝教:“打一百!”那卜良是个游花插趣的人,那里
熬得刑惯?打至五十以上,已自绝了气了。县官着落地方,责令尸亲领尸。尼姑
尸首,叫地方盛贮烧埋。立宗文卷,上批云:
卜良,吾舌安在?知为破舌之缘;尼姑,好颈谁当?遂作刎颈之契。毙之足
矣,情何疑焉?立案存照。
县官发落公事了讫,不在话下。
那贾秀才与巫娘子见街上人纷纷传说此事,夫妻两个暗暗称快。那前日被骗
及今日下手之事,到底并无一个人晓得。此是贾秀才识见高强,也是观世音见他
虔诚,显此灵通,指破机关。既得报了仇恨,亦且全了声名。那巫娘子见贾秀才
干事决断,贾秀才见巫娘子立志坚贞,越相敬重。后人评论此事,虽则报仇雪耻,
不露风声,算得十分好了,只是巫娘子清白身躯,毕竟被污;外人虽然不知,自
心到底难过。只为轻与尼姑往来,以致有此。有志女人,不可不以此为鉴。诗云:
好花零落损芳香,只为当春漏隙光。
一句良言须听取,妇人不可出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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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46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七 唐明皇好道集奇人 武惠妃崇禅斗异法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
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
这一首诗,乃是唐朝玄宗皇帝时节一个道人李遐周所题。那李遐周是一个有
道术的,开元年间,玄宗召入禁中,后来出住玄都观内。天宝末年,安禄山豪横,
远近忧之:玄宗不悟,宠信反深。一日,遐周隐遁而去,不知所往,但见所居壁
上,题诗如此如此。时人莫晓其意,直至禄山反叛,玄宗幸蜀,六军变乱,贵妃
缢死,乃有应验。后人方解云:“燕市人皆去”者,说禄山尽起燕蓟之人为兵也。
“函关马不归”者,大将哥舒潼关大败,匹马不还也。“若逢山下鬼”者,“山
下鬼”是“嵬”字,蜀中有“马嵬驿”也。“环上系罗衣”者,贵妃小字玉环,
马嵬驿时,高力士以罗巾缢之也。道家能前知如此。盖因玄宗是孔升真人转世,
所以一心好道,一时有道术的,如张果、叶法善、罗公远诸仙众异人皆来聚会。
往来禁内,各显神通,不一而足。那李遐周区区算术小数,不在话下。
且说张果,是帝尧时一个侍中。得了胎息之道,可以累日不食,不知多少年
岁。直到唐玄宗朝,隐于恒州中条山中。出入常乘一个白驴,日行数万里。到了
所在,住了脚,便把这驴似纸一般折叠起来,其厚也只比张纸,放在巾箱里面。
若要骑时,把水一噀,即便成驴。至今人说八仙有张果老骑驴,正谓此也。
开元二十三年,玄宗闻其名,差一个通事舍人,姓裴名晤,驰驿到恒州来迎。
那裴晤到得中条山中,看见张果齿落发白,一个搊搜老叟,有些嫌他,末免气质
傲慢。张果早已知道,与裴晤行礼方毕,忽然一交跌去,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
气,已自命绝了。裴晤看了忙道:“不争你死了,我这圣旨却如何回话?”又转
想道:“闻道神仙专要试人,或者不是真死也不见得,我有道理。”便焚起一炉
香来,对着死尸跪了,致心念诵,把天子特差求道之意,宣扬一遍。只见张果渐
渐醒转来,那裴晤被他这一惊,晓得有些古怪,不敢相逼,星夜驰驿,把上项事
奏过天子。玄宗愈加奇异,道裴晤不了事,另命中书舍人徐峤赍了玺书,安车奉
迎。那徐峤小心谨慎,张果便随峤到东都,于集贤院安置行李,乘轿入宫。见玄
宗。玄宗见是个老者,便问道:“先生既已得道,何故齿发哀朽如此?”张果道:
“衰朽之年,学道未得,故见此形相。可羞!可羞!今陛下见问,莫若把齿发尽
去了还好。”说罢,就御前把须发一顿挦拔干净。又捏了拳头,把口里乱敲,将
几个半残不完的零星牙齿,逐个敲落,满口血出。玄宗大惊道:“先生何故如此?
且出去歇息一会。”张果出来了,玄宗想道:“这老儿古怪。”即时传命召来。
只见张果摇摇摆摆走将来,面貌虽是先前的,却是一头纯黑头发,须髯如漆,雪
白一口好牙齿,比少年的还好看些。玄宗大喜,留在内殿赐酒。饮过数杯,张果
辞道:“老臣量浅,饮不过二升。有一弟子,可吃得一斗。”玄宗命召来。张果
口中不知说些甚的,只见一个小道士在殿檐上飞下来,约有十五六年纪,且是生
得标致。上前叩头,礼毕,走到张果面前打个稽首,言词清爽,礼貌周备。玄宗
命坐。张果道:“不可,不可。弟子当侍立。”小道士遵师言,鞠躬旁站。玄宗
愈看愈喜,便叫斟酒赐他,杯杯满,盏盏干,饮勾一斗,弟子并不推辞。张果便
起身替他辞道:“不可更赐,他加不得了。若过了度,必有失处,惹得龙颜一笑。”
玄宗道:“便大醉何妨?恕卿无罪。”立起身来,手持一玉觥,满斟了,将到口
边逼他。刚下口,只见酒从头顶涌出,把一个小道士冠儿涌得歪在头上,跌了下
来。道士去拾时,脚步踉跄,连身子也跌倒了,玄宗及在旁嫔御,一齐笑将起来。
仔细一看,不见了小道士,止有一个金榼在地,满盛着酒。细验这榼,却是集贤
院中之物,一榼止盛一斗。玄宗大奇。
明日要出咸阳打猎,就请张果同去一看。合围既罢,前驱擒得大角鹿一只,
将付庖厨烹宰。张果见了道:“不可杀!不可杀!此是仙鹿,已满千岁。昔时汉
武帝元狩五年,在上林游猎,臣曾侍从,生获此鹿。后来不忍杀,舍放了。”玄
宗笑道:“鹿甚多矣,焉知即此鹿?且时迁代变,前鹿岂能保猎人不擒过,留到
今日?”张果道:“武帝舍鹿之时,将铜牌一片,紥在左角下为记,试看有此否?”
玄宗命人验看,在左角下果得铜牌,有二寸长短,两行小字,已模糊黑暗,辨不
出了。玄宗才信。就问道:“元狩五年,是何甲子?到今多少年代了?”张果道:
“元狩五年,岁在癸亥。武帝始开昆明池,到今甲戌岁,八百五十二年矣。”玄
宗命宣太史官相推长历,果然不差。于是晓得张果是千来岁的人,群臣无不钦服。
一日,秘书监王回质、太常少卿萧华两人同往集贤院拜访,张果迎着坐下,
忽然笑对二人道:“人生娶妇,娶了个公主,好不怕人!”两人见他说得没头脑,
两两相看,不解其意。正说之间,只见外边传呼:“有诏书到!”张果命人忙排
香案等着。原来玄宗有个女儿,叫做玉真公主,从小好道,不曾下降于人。盖婚
姻之事,民间谓之“嫁”,皇家谓之“降”;民间谓之“娶”,皇家谓之“尚”。
玄宗见张果是个真仙出世,又见女儿好道,意思要把女儿下降张果,等张果尚了
公主,结了仙姻仙眷,又好等女儿学他道术,可以双修成仙。计议已定,颁下诏
书。中使赍了到集贤院张果处,开读已毕,张果只是哈哈大笑,不肯谢恩。中使
看见王、萧二公在旁,因与他说天子要降公主的意思,叫他两个撺掇。二公方悟
起初所说,便道:“仙翁早已得知,在此说过了的。”中使与二公大家相劝一番,
张果只是笑不止,中使料道不成,只得去回复圣
玄宗见张果不允亲事,心下不悦。便与高力士商量道:“我闻堇汁最毒,饮
之立死。若非真仙,必是下不得口。好歹把这老头儿试一试。”时值天大雪,寒
冷异常。玄宗召张果进宫,把堇汁下在酒里,叫宫人满斟暖酒,与仙翁敌寒。张
果举觞便饮,立尽三卮,醺然有醉色。四顾左右,咂咂舌道:“此酒不是佳味!”
打个呵欠,倒头睡下。玄宗只是瞧着不作声。过了一会,醒起来道:“古怪古怪!”
袖中取出小镜子一照,只见一口牙齿都焦黑了。看见御案上有铁如意,命左右取
来,将黑齿逐一击下,随收在衣带内了。取出药一包来,将少许擦在口中齿穴上,
又倒头睡了。这一觉不比先前,且是睡得安稳,有一个多时辰才爬起来,满口牙
齿多已生完,比先前更坚且白。玄宗越加敬异,赐号通玄先生,却是疑心他来历。
其时有个归夜光,善能视鬼。玄宗召他来,把张果一看,夜光并不见甚么动
静。又有一个邢和璞,善算。有人问他,他把算子一动,便晓得这人姓名,穷通
寿夭,万不失一。玄宗一向奇他,便教道:“把张果来算算。”和璞拿了算子,
拨上拨下,拨个不耐烦,竭尽心力,耳根通红,不要说算他别的,只是个寿数也
算他不出。其时又有一个道士叶法善,也多奇术。玄宗便把张果来私问他。法善
道:“张果出处,只有臣晓得,却说不得。”玄宗道:“何故?”法善道:“臣
说了必死,故不敢说。”玄宗定要他说。法善道:“除非陛下免冠跣足救臣,臣
方得活。”玄宗许诺。法善才说道:“此是混沌初分时一个白蝙蝠精。”刚说得
罢,七窍流血,未知性命如何,已见四肢不举。玄宗急到张果面前,免冠跣足,
自称有罪。张果看见皇帝如此,也不放在心上,慢慢的说道:“此儿多口过,不
谪治他,怕败坏了天地间事。”玄宗哀请道:“此朕之意,非法善之罪,望仙翁
饶恕则个。”张果方才回心转意,叫取水来,把法善一喷,法善即时复活。
而今且说这叶法善,表字道元,先居处州松阳县,四代修道。法善弱冠时,
曾游括苍、白马山,石室内遇三神人,锦衣宝冠,授以太上密旨。自是诛荡精怪,
扫馘凶妖,所在救人。入京师时,武三思擅权,法善时常察听妖祥,保护中宗、
相王及玄宗,大为三思所忌,流窜南海。
玄宗即位,法善在海上乘白鹿,一夜到京。在玄宗朝,凡有吉凶动静,法善
必预先奏闻。一日吐番遣使进宝,函封甚固。奏称:“内有机密,请陛下自开,
勿使他人知之。”廷臣不知来意真伪,是何缘故,面面相觑,不敢开言。惟有法
善密奏道:“此是凶函,宜令番使自开。”玄宗依奏降旨。番使领旨,不知好歹,
扯起函盖,函中驽发,番使中箭而死。乃是番家见识,要害中华天子,设此暗机
于函中,连番使也不知道,却被法善参透,不中暗算,反叫番使自着了道儿。
开元初,正月元宵之夜,玄宗在上阳宫观灯。尚方匠人毛顺心,巧用心机,
施逞技艺,结构彩楼三十余间,楼高一百五十尺,多是金翠珠玉镶嵌。楼下坐着,
望去楼上,满楼都是些龙凤螭豹百般鸟兽之灯。一点了火,那龙凤螭豹百般鸟兽,
盘旋的盘旋,跳脚的跳脚,飞舞的飞舞,千巧万怪,似是神工,不象人力。玄宗
看毕大悦,传旨:“速召叶尊师来同赏。”去了一会,才召得个叶法善楼下朝见。
玄宗称夸道:“好灯!”法善道:“灯盛无比。依臣看将起来,西凉府今夜之灯
也差不多如此。”玄宗道:“尊师几时曾见过来?”法善道:“适才在彼,因蒙
急召,所以来了。”玄宗怪他说得诧异,故意问道:“朕如今即要往彼看灯,去
得否?”法善道:“不难。”就叫玄宗闭了双目,叮嘱道:“不可妄开。开时有
失。”玄宗依从。法善喝声道:“疾!”玄宗足下,云冉冉而起,已同法善在霄
汉之中。须臾之间,足已及地。法善道:“而今可以开眼看了。”玄宗闪开龙目,
只见灯影连亘数十里,车马骄阗,士女纷杂,果然与京师无异。玄宗拍掌称盛,
猛想道:“如此良宵,恨无酒吃。”法善道:“陛下随身带有何物?”玄宗道:
“止有镂铁如意在手。”法善便持往酒家,当了一壶酒、几个碟来,与玄宗对吃
完了,还了酒家家火。玄宗道:“回去罢。”法善复令闭目,腾空而起。少顷,
已在楼下御前。去时歌曲尚未终篇,已行千里有余。玄宗疑是道家幻术障眼法儿,
未必真到得西凉。猛可思量道:“却才把如意当酒,这是实事可验。”明日差个
中使,托名他事到凉州密访镂铁如意,果然在酒家。说道:“正月十五夜有个道
人,拿了当酒吃了。”始信看灯是真。
是年八月中秋之夜,月色如银,万里一碧。玄宗在宫中赏月,笙歌进酒。凭
着白玉栏杆,仰面看着,浩然长想。有词为证:
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风泛须眉透骨寒,人在水晶宫里。蛇龙
偃蹇,观阙嵯峨,缥缈笙歌沸。霜华遍地,欲跨彩云飞起。(调寄《酹江月》)
玄宗不觉襟怀旷荡,便道:“此月普照万方,如此光灿,其中必有非常好处。
见说嫦娥窃药,奔在月宫,既有宫殿,定可游观。只是如何得上去?”急传旨宣
召叶尊师,法善应召而至。玄宗问道:“尊师道术可使朕到月宫一游否?”法善
道:“这有何难?就请御驾启行。”说罢,将手中板笏一掷,现出一条雪链也似
的银桥来,那头直接着月内。法善就扶着玄宗,踱上桥去,且是平稳好走,随走
过处,桥便随灭。走得不上一里多路,到了一个所在,露下沾衣,寒气逼人,面
前有座玲珑四柱牌楼。抬头看时,上面有个大匾额,乃是六个大金字。玄宗认着
是“广寒清虚之府”六字。便同法善从大门走进来。看时,庭前是一株大桂树,
扶疏遮荫,不知覆着多少里数。桂树之下,有无数白衣仙女,乘着白鸾在那里舞。
这边庭阶上,又有一伙仙女,也如此打扮,各执乐器一件在那里奏乐,与舞的仙
女相应。看见玄宗与法善走进来,也不惊异,也不招接,吹的自吹,舞的自舞。
玄宗呆呆看着,法善指道:“这些仙女,名为‘素娥’,身上所穿白衣,叫做
‘霓裳羽衣’,所奏之曲,名曰《紫云曲》。”玄宗素晓音律,将两手按节,把
乐声一一默记了。后来到宫中,传与杨太真,就名《霓裳羽衣曲》,流于乐府,
为唐家希有之音,这是后话。
玄宗听罢仙曲,怕冷欲还。法善驾起两片彩云,稳如平地,不劳举步,已到
人间。路过潞州城上,细听樵楼更鼓,已打三点。那月色一发明朗如昼,照得潞
州城中纤毫皆见。但只夜深入静,四顾悄然。法善道:“臣侍陛下夜临于此,此
间人如何知道?适来陛下习听仙乐,何不于此试演一曲?”玄宗道:“甚妙,甚
妙。只方才不带得所用玉笛来。”法善道:“玉笛何在?”玄宗道:“在寝殿中。”
法善道:“这个不难。”将手指了一指,玉笛自云中坠下。玄宗大喜,接过手来,
想着月中拍数,照依吹了一曲;又在袖中摸出数个金钱,洒将下去了,乘月回宫。
至今传说唐明皇游月宫,正此故事。
那潞州城中,有睡不着的,听得笛声嘹亮,似觉非凡。有爬起来听的,却在
半空中吹响,没做理会。次日,又有街上抬得金钱的,报知府里。府里官员道是
非常祥瑞,上表奏闻。十来日,表到御前。玄宗看表道:“八月望夜,有天乐临
城,兼获金钱,此乃国家瑞兆,万千之喜。”玄宗心下明白,不觉大笑。自此敬
重法善,与张果一般,时常留他两人在宫中,或下棋,或斗小法,赌胜负为戏。
一日,二人在宫中下棋。玄宗接得鄂州刺史表文一道,奏称:“本州有仙童
罗公远,广有道术。”盖因刺史迎春之日,有个白衣人身长丈余,形容怪异,杂
在人丛之中观看,见者多骇走。旁有小童喝他道:“业畜!何乃擅离本处,惊动
官司?还不速去!”其人并不敢则声,提起一把衣服,如飞走了。府吏看见小童
作怪,一把擒住。来到公燕之所,具白刺史。刺史问他姓名,小童答应“姓罗,
名公远。适见守江龙上岸看春,某喝令回去。”刺史不信道:“怎见得是龙?须
得吾见真形方可信。”小童道:“请待后日。”至期,于水边作一小坑,深才一
尺,去江岸丈余,引江水入来。刺史与郡人毕集,见有一白鱼,长五六寸,随流
至坑中,跳跃两遍,渐渐大了。有一道青烟如线,在坑中起,一霎时,黑云满空,
天色昏暗。小童道:“快都请上了津亭。”正走间,电光闪烁,大雨如泻。须臾
少定,见一大白龙起于江心,头与云连,有顿饭时方灭。刺史看得真实,随即具
表奏闻,就叫罗公远随表来朝见帝。
玄宗把此段话与张、叶二人说了,就叫公远与二人相见。二人见了大笑道:
“村童晓得些甚么?”二人各取棋子一把,捏着拳头,问道:“此有何物?”公
远笑道:“都是空手。”及开拳,两人果无一物,棋子多在公远手中。两人方晓
得这童儿有些来历。玄宗就叫他坐在法善之下,天气寒冷,团团围炉而坐。此时
剑南出一种果子,叫作“日熟子”,一日一熟,到京都是不鲜的了。张、叶两人
每日用仙法,遣使取来,过午必至,所以玄宗常有新鲜的到口。是日至夜不来,
二人心下疑惑,商量道:“莫非罗君有缘故?”尽注目看公远。元来公远起初一
到炉边,便把火箸插在灰中。见他们疑心了,才笑嘻嘻的把火箸提了起来。不多
时使者即到,法善诘问:“为何今日偏迟?”使者道:“方欲到京,火焰连天,
无路可过。适才火息了,然后来得。”众人多惊伏公远之法。
却说当时杨妃未入宫之时,有个武惠妃专宠。玄宗虽崇奉道流,那惠妃却笃
及佛教,各有所好。惠妃信的释子,叫做金刚三藏,也是个奇人,道术与叶、罗
诸人算得敌手。玄宗驾幸功德院,忽然背痒。罗公远折取竹枝,化作七宝如意,
进上爬背。玄宗大悦,转身对三藏道:“上人也能如此否?”三藏道:“公远的
幻化之术,臣为陛下取真物。”袖中模出一个六宝如意来献上。玄宗一手去接得
来,手中先所执公远的如意,登时仍化作竹枝。玄宗回宫与武惠妃说了,惠妃大
喜。
玄宗要幸东洛,就对惠妃说道:“朕与卿同行,却叫叶罗二尊师、金刚三藏
从去,试他斗法,以决两家胜负,何如?”武惠妃喜道:“臣妄愿随往观。”传
旨排鸾驾。不则一日,到了东洛。时方修麟趾殿,有大方梁一根,长四五丈,径
头六七尺,眠在庭中。玄宗对法善道:“尊师试为朕举起来。”法善受诏作法,
方木一头揭起数尺,一头不起。玄宗道:“尊师神力,何乃只举得一头?”法善
奏道:“三藏使金刚神众压住一头,故举不起。”原来法善故意如此说,要武妃
面上好看,等三藏自逞其能,然后胜他。果然武妃见说,暗道佛法广大,不胜之
喜。三藏也只道实话,自觉有些快活。惟罗公远低着头,只是笑。
玄宗有些不服气,又对三藏道:“法师既有神力,叶尊师不能及。今有个澡
瓶在此,法师能咒得叶尊师入此瓶否?”三藏受诏置瓶,叫叶法善依禅门法,敷
坐起来,念动咒语,未及念完,法善身体欻就瓶。念得两遍,法善已至瓶嘴边,
翕然而入。玄宗心下好生不悦。过了一会,不见法善出来,又对三藏道:“法师
既使其入瓶,能使他出否?”三藏道:“进去烦难,出来是本等法。”就念起咒
来,咒完不出,三藏急了,不住口一气数遍,并无动静。玄宗惊道:“莫不尊师
没了?”变起脸来。武妃大惊失色,三藏也慌了,只有罗公远扯开口一味笑。玄
宗问他道:“而今怎么处?”公远笑道:“不消陛下费心,法善不远。”三藏又
念咒一会,不见出来。正无计较,外边高力士报道:“叶尊师进。”玄宗大惊道:
“铜瓶在此,却在那里来?”急召进问之。法善对道:“宁王邀臣吃饭,正在作
法之际,面奏陛下,必不肯放,恰好借入瓶机会,到宁王家吃了饭来。若不因法
师一咒,须去不得。”玄宗大笑。武妃、三藏方放下心了。
法善道:“法师已咒过了,而今该贫道还礼。”随取三藏紫铜钵盂,在围炉
里面烧得内外都红。法善捏在手里,弄来弄去,如同无物。忽然双手捧起来,照
着三藏光头扑地合上去,三藏失声而走。玄宗大笑。公远道:“陛下以为乐,不
知此乃道家末技,叶师何必施逞!”玄宗道:“尊师何不也作一法,使朕一快?”
公远道:“请问三藏法师,要如何作法术?”三藏道:“贫僧请收固袈裟,试令
罗公取之。不得,是罗公输;取得,是贫僧输。”玄宗大喜,一齐同到道场院,
看他们做作。
三藏结立法坛一所,焚起香来。取袈裟贮在银盒内,又安数重木函,木函加
了封锁,置于坛上。三藏自在坛上打坐起来。玄宗、武妃、叶师多看见坛中有一
重菩萨,外有一重金甲神人,又外有一重金刚围着,圣贤比肩,环绕甚严。三藏
观守,目不暂舍。公远坐绳床上,言笑如常,不见他作甚行径。众人都注目看公
远,公远竟不在心上。有好多一会,玄宗道:“何太迟迟?莫非难取?”公远道:
“臣不敢自夸其能,也未知取得取不得,只叫三藏开来看看便是。”玄宗开言,
便叫三藏开函取袈裟。三藏看见重重封锁,一毫未动,心下喜欢,及开到银盒,
叫一声:“苦!”已不知袈裟所向,只是个空盒。三藏吓得面如土色,半响无言。
玄宗拍手大笑,公远奏道:“请令人在臣院内,开柜取来。”中使领旨去取,须
臾,袈裟取到了。玄宗看了,问公远道:“朕见菩萨尊神,如此森严,却用何法
取出?”公远道:“菩萨力士,圣之中者。甲兵诸神,道之小者。至于太上至真
之妙,非术士所知。适来使玉清神女取之,虽有菩萨金刚,连形也不得见他的,
取若坦途,有何所碍?”玄宗大悦,赏赐公远无数。叶公、三藏皆伏公远神通。
玄宗欲从他学隐形之术,公远不肯,道:“陛下乃真人降化,保国安民,万
乘之尊,学此小术何用?”玄宗怒骂之,公远即走入殿柱中,极口数玄宗过失。
玄宗愈加怒发,叫破柱取他。柱既破,又见他走入玉碣中。就把玉碣破为数十片,
片片有公远之形,却没奈他何。玄宗谢了罪,忽然又立在面前。玄宗恳求至切,
公远只得许之。虽则传授,不肯尽情。玄宗与公远同做隐形法时,果然无一人知
觉。若是公远不在,玄宗自试,就要露出些形来,或是衣带,或是幞头脚,宫中
人定寻得出。玄宗晓得他传授不尽,多将金帛赏赍,要他喜欢。有时把威力吓他
道:“不尽传,立刻诛死。”公远只不作准。玄宗怒极,喝令:“绑出斩首!”
刀斧手得旨,推出市曹斩讫。
隔得十来日,有个内官叫做辅仙玉,奉差自蜀道回京,路上撞遇公远骑驴而
来。笑对内官道:“官家作戏,忒没道理!”袖中出书一封道:“可以此上闻!”
又出药一包寄上,说道:“官家问时,但道是‘蜀当归’。”语罢,忽然不见。
仙玉还京奏闻,玄宗取书览看,上面写是“姓维名厶迮”,一时不解。仙玉退出,
公远已至。玄宗方悟道:“先生为何改了名姓?”公远道:“陛下曾去了臣头,
所以改了。”玄宗稽首谢罪,公远道:“作戏何妨?”走出朝门,自此不知去向。
直到天宝末禄山之难,玄宗幸蜀,又于剑门奉迎銮驾。护送至成都,拂衣而去。
后来肃宗即位灵武,玄宗自疑不能归长安,肃宗以太上皇奉迎,然后自蜀还京。
方悟“蜀当归”之寄,其应在此。与李遐周之诗,总是道家前知妙处。有诗为证:
好道秦王与汉王,岂知治道在经常?
纵然法术无穷幻,不救杨家一命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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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4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八 乌将军一饭必酬 陈大郎三人重会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每讶衣冠多盗贼,谁知盗贼有英豪?
试观当日及时雨,千古流传义气高。
话说世人最怕的是个“强盗”二字,做个骂人恶语。不知这也只见得一边。
若论起来,天下那一处没有强盗?假如有一等做官的,误国欺君,侵剥百姓,虽
然官高禄厚,难道不是大盗?有一等做公子的,倚靠父兄势力,张牙舞爪,诈害
乡民,受投献,窝赃私,无所不为,百姓不敢声冤,官司不敢盘问,难道不是大
盗?有一等做举人秀才的,呼朋引类,把持官府,起灭词讼,每有将良善人家拆
得烟飞星散的,难道不是大盗?只论衣冠中,尚且如此,何况做经纪客商、做公
门人役?三百六十行中人尽有狼心狗行,狠似强盗之人在内,自不必说。所以当
时李涉博士遇着强盗,有诗云:
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
相逢何用藏名姓?世上于今半是君。
这都是叹笑世人的话。世上如此之人,就是至亲切友,尚且反面无情,何况
一饭之恩,一面之识?倒不如《水浒传》上说的人,每每自称好汉英雄,偏要在
绿林中挣气,做出世人难到的事出来。盖为这绿林中也有一贫无奈,借此栖身的。
也有为义气上杀了人,借此躲难的。也有朝廷不用,沦落江湖,因而结聚的。虽
然只是歹人多,其间仗义疏财的,倒也尽有。当年赵礼让肥,反得栗米之赠:张
齐贤遇盗,更多金帛之遗:都是古人实事。
且说近来苏州有个王生,是个百姓人家。父亲王三郎,商贾营生,母亲李氏。
又有个婶母杨氏,却是孤孀无子的,几口儿一同居住。王生自幼聪明乖觉,婶母
甚是爱惜他,不想年纪七八岁时,父母两口相继而亡。多亏得这杨氏殡葬完备,
就把王生养为己子,渐渐长成起来,转眼间又是十八岁了。商贾事体,是件伶俐。
一日,杨氏对他说道:“你如今年纪长大,岂可坐吃箱空?我身边有的家资,
并你父亲剩下的,尽勾营运。待我凑成千来两,你到江湖上做些买卖,也是正经。”
王生欣然道:“这个正是我们本等。”杨氏就收拾起千金东西,交付与他。
王生与一班为商的计议定了,说南京好做生意,先将几百两银子置了些苏州
货物。拣了日子,雇下一只长路的航船,行李包裹多收拾停当。别了杨氏起身,
到船烧了神福利市,就便开船。一路无话。不则一日,早到京口,趁着东风过江。
到了黄天荡内,忽然起一阵怪风,满江白浪掀天,不知把船打到一个甚么去处。
天已昏黑了,船上人抬头一望,只见四下里多是芦苇,前后并无第二只客船。王
生和那同船一班的人正在慌张,忽然芦苇里一声锣响,划出三四只小船来。每船
上各有七八个人一拥的跳过船来。王生等喘做一块,叩头讨饶。那伙人也不来和
你说话,也不来害你性命,只把船中所有金银货物,尽数卷掳过船,叫声“聒噪”,
双桨齐发,飞也似划将去了。满船人惊得魂飞魄散,目睁口呆。王生不觉的大哭
起来,道:“我直如此命薄!”就与同行的商量道:“如今盘缠行李俱无,到南
京何干?不如各自回家,再作计较。”卿卿哝哝了一会,天色渐渐明了。那时已
自风平浪静,拨转船头望镇江进发。到了镇江,王生上岸,往一个亲眷人家借得
几钱银子做盘费,到了家中。
杨氏见他不久就回,又且衣衫零乱,面貌忧愁,已自猜个八九分。只见他走
到面前,唱得个喏,便哭倒在地。杨氏问他仔细,他把上项事说了一遍。杨氏安
慰他道:“儿嚛,这也是你的命。又不是你不老成花费了,何须如此烦恼?且
安心在家两日,再凑些本钱出去,务要趁出前番的来便是。”王生道:“已后只
在近处做些买卖罢,不担这样干系远处去了。”杨氏道:“男子汉千里经商,怎
说这话!”
住在家一月有余,又与人商量道:“扬州布好卖。松江置买了布到扬州就带
些银子氽了米豆回来,甚是有利。”杨氏又凑了几百两银子与他。到松江买了百
来筒布,独自买了一只满风梢的船,身边又带了几百两氽米豆的银子,合了一个
伙计,择日起行。
到了常州,只见前边来的船,只只气叹口渴道:“挤坏了!挤坏了!”忙问
缘故,说道:“无数粮船,阻塞住丹阳路。自青羊铺直到灵口,水泄不通。买卖
船莫想得进。”王生道:“怎么好!”船家道:“难道我们上前去看他挤不成?
打从孟河走他娘罢。”王生道:“孟河路怕恍惚。”船家道:“拼得只是日里行,
何碍?不然守得路通,知在何日?”因遂依了船家,走孟河路。果然是天青日白
时节,出了孟河。方欢喜道:“好了,好了。若在内河里,几时能挣得出来?”
正在快活间,只见船后头水响,一只三橹八桨船,飞也似赶来。看看至近,一挠
钩搭住,十来个强人手执快刀、铁尺、金刚圈,跳将过来。元来盂河过东去,就
是大海,日里也有强盗的,惟有空船走得。今见是买卖船,又悔气恰好撞着了,
怎肯饶过?尽情搬了去。怪船家手里还捏着橹,一铁尺打去,船家抛橹不及。王
生慌忙之中把眼瞅去,认得就是前日黄天荡里一班人。王生一里喊道:“大王!
前日受过你一番了,今日如何又在此相遇?我前世直如此少你的!”那强人内中
一个长大的说道:“果然如此,还他些做盘缠。”就把一个小小包裹撩将过来,
掉开了船,一道烟反望前边江里去了。王生只叫得苦,拾起包裹,打开看时,还
有十来两零碎银子在内。噙着眼泪冷笑道:“且喜这番不要借盘缠,侥幸!侥幸!”
就对船家说道:“谁叫你走此路,弄得我如此?回去了罢。”船家道:“世情变
了,白日打劫,谁人晓得?”只得转回旧路,到了家中。杨氏见来得快,又一心
惊。天生泪汪汪地走到面前,哭诉其故。难得杨氏是个大贤之人,又眼里识人,
自道侄儿必有发迹之日,并无半点埋怨,只是安慰他,教他守命,再做道理。
过得几时,杨氏又凑起银子,催他出去,道:“两番遇盗,多是命里所招。
命该失财,便是坐在家里,也有上门打劫的。不可因此两番,堕了家传行业。”
王生只是害怕。杨氏道:“侄儿疑心,寻一个起课的问个吉凶,讨个前路便是。”
果然寻了一个先生到家,接连占卜了几处做生意,都是下卦,惟有南京是个上上
卦。又道:“不消到得南京,但往南京一路上去,自然财爻旺相。”杨氏道:
“我的儿,‘大胆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难行。’苏州到南京不上六七站路,许多
客人往往来来,当初你父亲、你叔叔都是走熟的路,你也是悔气,偶然撞这两遭
盗。难道他们专守着你一个,遭遭打劫不成?占卜既好,只索放心前去。”王生
依言,仍旧打点动身。也是他前数注定,合当如此。正是:
箧底东西命里财,皆由鬼使共神差。
强徒不是无因至,巧弄他们送福来。
王生行了两日,又到扬子江中。此日一帆顺风,真个两岸万山如走马,直抵
龙江关口。然后天晚,上岸不及了,打点湾船。他每是惊弹的鸟,傍着一只巡哨
号船边拴好了船,自道万分无事,安心歇宿。到得三更,只听一声锣响,火把齐
明,睡梦里惊醒。急睁眼时,又是一伙强人,跳将过来,照前搬个磬尽。看自己
船时,不在原泊处所,已移在大江阔处来了。火中仔细看他们抢掳,认得就是前
两番之人。王生硬着胆,扯住前日还他包裹这个长大的强盗,跪下道:“大王!
小人只求一死!”大王道:“我等誓不伤人性命,你去罢了,如何反来歪缠?”
王生哭道:“大王不知,小人幼无父母,全亏得婶娘重托,出来为商。刚出来得
三次,恰是前世欠下大王的,三次都撞着大王夺了去,叫我何面目见婶娘?也那
里得许多银子还他?就是大王不杀我时,也要跳在江中死了,决难回去再见恩婶
之面了。”说得伤心,大哭不住。那大王是个有义气的,觉得可怜。他便道:
“我也不杀你,银子也还你不成,我有道理。我昨晚劫得一只客船,不想都是打
捆的苎麻,且是不少,我要他没用,我取了你银子,把这些与你做本钱去,也勾
相当了。”王生出于望外,称谢不尽。那伙人便把苎麻乱抛过船来,王生与船家
慌忙并叠,不及细看,约莫有二三百捆之数。强盗抛完了苎麻,已自胡哨一声,
转船去了。船家认着江中小港门,依旧把船移进宿了。
候天大明。王生道:“这也是有人心的强盗,料道这些苎麻也有差不多千金
了。他也是劫了去不好发脱,故此与我。我如今就是这样发行去卖,有人认出,
反为不美,不如且载回家,打过了捆,改了样式,再去别处货卖么!”仍旧把船
开江,下水船快,不多时,到了京口闸,一路到家。
见过婶婶,又把上项事一一说了。杨氏道:“虽没了银子,换了偌多苎麻来,
也不为大亏。”便打开一捆来看,只见一层一层。解到里边,捆心中一块硬的,
缠束甚紧。细细解开,乃是几层绵纸,包着成锭的白金。随开第二捆,捆捆皆同。
一船苎麻,共有五千两有余。乃是久惯大客商,江行防盗,假意货苎麻,暗藏在
捆内,瞒人眼目的。谁知被强盗不问好歹劫来,今日却富了王生。那时杨氏与王
生叫声:“惭愧!”虽然受两三番惊恐,却平白地得此横财,比本钱加倍了,不
胜之喜。自此以后,出去营运,遭遭顺利。不上数年,遂成大富之家。这个虽是
王生之福,却是难得这大王一点慈心。可见强盗中未尝没有好人。
如今再说一个,也是苏州人,只因无心之中,结得一个好汉,后来以此起家,
又得夫妻重会。有诗为证:
说时侠气凌霄汉,听罢奇文冠古今。
若得世人皆仗义,贪泉自可表清心。
却说景泰年间,苏州府吴江县有个商民,复姓欧阳,妈妈是本府崇明县曾氏,
生下一女一儿。儿年十六岁,未婚。那女儿二十岁了,虽是小户人家,到也生得
有些姿色,就赘本村陈大郎为婿,家道不富不贫,在门前开小小的一爿杂货店铺,
往来交易,陈大郎和小勇两人管理。他们翁婿夫妻郎舅之间,你敬我爱,做生意
过日。
忽遇寒冬天道,陈大郎往苏州置些货物,在街上行走,只见纷纷洋洋,下着
国家祥瑞。古人有诗说得好,道是:
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
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
那陈大郎冒雪而行,正要寻一个酒店暖寒,忽见远远地一个人走将来,你道
是怎生模样?但见:
身上紧穿着一领青服,腰间暗悬着一把钢刀。形状带些威雄,面孔更无细肉。
两颊无非“不亦悦”,遍身都是“德輶如”。
那个人生得身长七尺,膀阔三停。大大一个面庞,大半被长须遮了。可煞作
怪,没有须的所在,又多有毛,长寸许,剩却眼睛外,把一个嘴脸遮得缝地也无
了。正合着古人笑话:“髭髯不仁,侵扰乎其旁而不已,于是面之所余无几。”
陈大郎见了,吃了一惊,心中想道:“这人好生古怪!只不知吃饭时如何处置这
些胡须,露得个口出来?”又想道:“我有道理,拼得费钱把银子,请他到酒店
中一坐,便看出他的行动来了。”他也只是见他异样,耍作个耍,连忙躬身向前
唱喏,那人还礼不迭。陈大郎道:“小可欲邀老丈酒楼小叙一杯。”那人是个远
来的,况兼落雪天气,又饥又寒,听见说了,喜逐颜开。连忙道:“素昧平生,
何劳厚意!”陈大郎捣个鬼道:“小可见老丈骨格非凡,必是豪杰,敢扳一话。”
那人道:“却是不当。”口里如此说,却不推辞。两人一同上酒楼来。
陈大郎便问酒保打了几角酒,回了一腿羊肉,又摆上些鸡鱼肉菜之类。陈大
郎正要看他动口,就举杯来相劝。只见那人接了酒盏放在桌上,向衣袖取出一对
小小的银紥钩来,挂在两耳,将须毛分开紥起,拔刀切肉,恣其饮啖。又嫌杯小,
问酒保讨个大碗,连吃了几壶,然后讨饭。饭到,又吃了十来碗。陈大郎看得呆
了。那人起身拱手道:“多谢兄长厚情,愿闻姓名乡贯。”陈大郎道:“在下姓
陈名某,本府吴江县人。”那人一一记了。陈大郎也求他姓名,他不肯还个明白,
只说:“我姓乌,浙江人。他日兄长有事到敝省,或者可以相会。承兄盛德,必
当奉报,不敢有忘。”陈大郎连称不敢。当下算还酒钱,那人千恩万谢,出门作
别自去了。陈大郎也只道是偶然的说话,那里认真?归来对家中人说了,也有信
他的,也有疑他说谎的,俱各笑了一场。不在话下。
又过了两年有余。陈大郎只为做亲了数年,并不曾生得男女,夫妻两个发心,
要往南海普陀落伽山观音大士处烧香求子,尚在商量未决。忽一日,欧公有事出
去了,只见外边有一个人走进来叫道:“老欧在家么?”陈大郎慌忙出来答应,
却是崇明县的褚敬桥。施礼罢,便问:“令岳在家否?”陈大郎道:“少出。”
褚敬桥道:“令亲外太妈陆氏身体违和,特地叫我寄信,请你令岳母相伴几时。”
大郎闻言,便进来说与曾氏知道。曾氏道:“我去便要去,只是你岳父不在,眼
下不得脱身。”便叫过女儿、儿子来,分付道:“外婆有病。你每姊弟两人,可
到崇明去伏侍几日。待你父亲归家,我就来换你们便了。”当下商议己定,便留
褚敬桥吃了午饭,央他先去回复。又过了两日,姊弟二人收拾停当,叫下一只<舟堂>
船起行。那曾氏又分付道:“与我上复外婆,须要宽心调理。可说我也就要来
的。虽则不多日路,你两人年小,各要小心。”二人领喏,自望崇明去了。只因
此一去,有分教:
绿林此日逢娇冶,红粉从今遇险危。
却说陈大郎自从妻、舅去后十日有余,欧公已自归来,只见崇明又央人寄信
来,说道:“前日褚敬桥回复道叫外甥们就来,如何至今不见?”那欧公夫妻和
陈大郎,都吃了一大惊。便道:“去已十日了,怎说不见?”寄信的道:“何曾
见半个影来?你令岳母倒也好了,只是令爱、令郎是甚缘故?”陈大郎忙去寻那
载去的船家问他,船家道:“到了海滩边,船进去不得,你家小官人与小娘子说
道:‘上岸去,路不多远,我们认得的,你自去罢。’此时天色将晚,两个急急
走了去,我自摇船回了,如何不见?”那欧公急得无计可施,便对妈妈道:“我
在此看家,你可同女婿探望丈母,就访访消息归来。”他每两个心中慌忙无措,
听得说了,便一刻也迟不得,急忙备了行李,雇了船只。第二日早早到了崇明,
相见了陆氏妈妈,问起缘由,方知病体已渐痊可,只是外甥儿女毫不知些踪迹。
那曾氏便是“心肝肉”的放声大哭起来。陆氏及邻舍妇女们惊来问信的,也不知
陪了多少眼泪。
陈大郎是个性急的人,敲台拍凳的怒道:“我晓得,都是那褚敬桥寄甚么鸟
信!是他趁伙打劫,用计拐去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忿气走到褚家。那褚敬
桥还不知甚么缘由,劈面撞着,正要问个来历,被他劈胸揪住,喊道:“还我人
来!还我人来!”就要扯他到官。此时已闹动街访人,齐拥来看。那褚敬桥面如
土色,嚷道:“有何得罪,也须说个明白!”大郎道:“你还要白赖!我好好的
在家里,你寄甚么信,把我妻子、舅子拐在那里去了?”褚敬桥拍着胸膛道:
“真是冤天屈地,要好成歉。吾好意为你寄信,你妻子自不曾到,今日这话,却
不知祸从天上来!”大郎道:“我妻、舅已自来十日了,怎不见到?”敬桥道:
“可又来!我到你家寄信时,今日算来十二日了。次日傍晚到得这里以后,并不
曾出门。此时你妻、舅还在家未动身哩!我在何时拐骗?如今四邻八舍都是证见,
若是我十日内曾出门到那里,这便都算是我的缘故。”众人都道:“那有这事!
这不撞着拐子,就撞着强盗了。不可冤屈了平人!”
陈大郎情知不关他事,只得放了手,忍气吞声跑回曾家。就在崇明县进了状
词;又到苏州府进了状词,批发本县捕衙缉访。又各处粉墙上贴了招子,许出赏
银二十两。又寻着原载去的船家,也拉他到巡捕处,讨了个保,押出挨查。仍旧
到崇明与曾氏共住二十余日,并无消息。不觉的残冬将尽,新岁又来,两人只得
回到家中。欧公已知上项事了,三人哭做一堆,自不必说。别人家多欢欢喜喜过
年,独有他家烦烦恼恼。
一个正月,又匆匆的过了,不觉又是二月初头,依先没有一些影响。陈大郎
猛然想着道:“去年要到普陀进香,只为要求儿女,如今不想连儿女的母亲都不
见了,我直如此命蹇!今月十九日呈观音菩萨生日,何不到彼进香还愿?一来祈
求的观音报应;二来看些浙江景致,消遣闷怀,就便做些买卖。”算计已定,对
丈人说过,托店铺与他管了。收拾行李,取路望杭州来。过了杭州钱塘江,下了
海船,到普陀上岸。三步一拜,拜到大士殿前。焚香顶礼已过,就将分离之事通
诚了一番,重复叩头道:“弟子虔诚拜祷,伏望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
灵感,使夫妻再得相见!”拜罢下船,就泊在岩边宿歇。睡梦中见观音菩萨口授
四句诗道:
合浦珠还自有时,惊危目下且安之。
姑苏一饭酬须重,人海茫茫信可期。
陈大郎飒然惊觉,一字不忘。他虽不甚精通文理,这几句却也解得。叹口气
道:“菩萨果然灵感!依他说话,相逢似有可望。但只看如此光景,那得能勾?”
心下悒怏,那一饭的事,早已不记得了。
清早起来,开船归家。行不得数里,海面忽地起一阵飓风,吹得天昏地暗,
连东西南北都不见了。舟人牢把船舵,任风飘去。须臾之间,飘到一个岛边,早
已风恬日朗。那岛上有小喽啰数目,正在那里使枪弄棒,比箭抡拳,一见有海船
飘到,正是老鼠在猫口边过,如何不吃?便一伙的都抢下船来,将一船人身边银
两行李尽数搜出。那多是烧香客人,所有不多,不满众意,提起刀来吓他要杀。
庞大郎情急了,大叫:“好汉饶命!”那些喽啰听是东路声音,便问道:“你是
那里人?”陈大郎战兢兢道:“小人是苏州人。”喽罗们便说道:“既如此,且
绑到大王面前发落,不可便杀。”因此连众人都饶了,齐齐绑到聚义厅来。陈大
郎此时也不知是何主意,总之,这条性命,一大半是阎家的了。闭着泪眼,口里
只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只见那厅上一个大王,慢慢地踱下厅来,将大郎
细看了一看。大惊道:“元来是吾故人到此,快放了绑!”陈大郎听得此话,才
敢偷眼看那大王时节,正是那两年前遇着多须多毛、酒楼上请他吃饭这个人。喽
啰连忙解脱绳索,大王便扯一把交椅过来,推他坐了,纳头便拜道:“小孩儿每
不知进退,误犯仁兄,望乞恕罪!”陈大郎还礼不迭,说道:“小人触冒山寨,
理合就戮,敢有他言!”大王道:“仁兄怎如此说?小可感仁兄雪中一饭之恩,
于心不忘。屡次要来探访仁兄,只因山寨中多事不便。日前曾分付孩儿们,凡遇
苏州客商,不可轻杀,今日得遇仁兄,天假之缘也。”陈大郎道:“既蒙壮土不
弃小人时,乞将同行众人包裹行李见还,早回家乡,誓当衔环结草。”大王道:
“未曾尽得薄情,仁兄如何就去?况且有一事要与仁兄慢讲。”回头会付小喽啰:
宽了众人的绑,还了行李货物,先放还乡。众人欢天喜地,分明是鬼门关上放将
转来,把头似捣蒜的一般,拜谢了大王,又谢了陈大郎,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
如飞的开船去了。
大王便叫摆酒与陈大郎压惊。须臾齐备,摆上厅来。那酒肴内山珍海味也有,
人肝人脑也有。大王定席之后,饮了数杯,陈大郎开口问道:“前日仓卒有慢,
不曾备细请教壮士大名,伏乞详示。”大王道:“小可生在海边,姓乌名友。少
小就有些膂力,众人推我为尊,权主此岛。因见我须毛太多,称我做乌将军。前
日由海道到崇明县,得游贵府,与仁兄相会。小可不是铺啜之徒,感仁兄一饭,
盖因我辈钱财轻,义气重,仁兄若非尘埃之中,深知小可,一个素不相识之人,
如何肯欣然款纳?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仁兄果为我知己耳!”大郎闻言,又
惊又喜,心里想道:“好侥幸也!若非前日一饭,今日连性命也难保。”又饮了
数杯,大王开言道:“动问仁兄,宅上有多少人口?”大郎道:“只有岳父母、
妻子、小舅,并无他人。”大王道:“如今各平安否?”大郎下泪道:“不敢相
瞒,旧岁荆妻、妻弟一同往崇明探亲,途中有失,至今不知下落。”大王道:
“既是这等,尊嫂定是寻不出了。小可这里有个妇女也是贵乡人,年貌与兄正当,
小可欲将他来奉仁兄箕帚,意下如何?”大郎恐怕触了大王之怒,不敢推辞。大
王便大喊道:“请将来!请将来!”只见一男一女,走到厅上。大郎定睛看时,
元来不别人,正是妻子与小舅,禁不住相持痛哭一场。大王便教增了筵席。三人
坐了客位,大王坐了主位,说道:“仁兄知道尊嫂在此之故否?旧岁冬间,孩儿
每往崇明海岸无人处,做些细商道路,见一男一女傍晚同行,拿着前来。小可问
出根由,知是仁兄宅眷,忙令各馆别室,不敢相轻。于今两月有余。急忙里无个
缘便,心中想道:“只要得邀仁兄一见,便可用小力送还。”今日不期而遇,天
使然也!”三人感谢不尽。那妻子与小舅私对陈大郎说道:“那日在海滩上望得
见外婆家了,打发了来船。姊弟正走间,遇见一伙人,捆缚将来,道是性命休矣!
不想一见大王,查问来历,我等一一实对,便把我们另眼相看,我们也不知其故。
今日见说,却记得你前年间曾言苏州所遇,果非虚话了。”陈大郎又想道:“好
侥幸也!前日若非一饭,今日连妻子也难保。”
酒罢起身,陈大郎道:“妻父母望眼将穿。既蒙壮士厚恩完聚,得早还家为
幸。”大王道:“既如此,明日送行。”当夜送大郎夫妇在一个所在,送小舅在
一个所在,各歇宿了。次日,又治酒相饯,三口拜谢了要行。大王又教喽啰托出
黄金三百两,白银一千两,彩缎货物在外,不计其数。陈大郎推辞了几番道:
“重承厚赐,只身难以持归。”大王道:“自当相送。”大郎只得拜受了。大王
道:“自此每年当一至。”大郎应允。大王相送出岛边,喽啰们己自驾船相等。
他三人欢欢喜喜,别了登舟。那海中是强人出没的所在,怕甚风涛险阻!只两日,
竟由海道中送到崇明上岸,海船自去了。
他三人竟走至外婆家来,见了外婆,说了缘故,老人家肉天肉地的叫,欢喜
无极。陈大郎又叫了一只船,三人一同到家,欧公欧妈,见儿女、女婿都来,还
道是睡里梦里!大郎便将前情告诉了一遍,各各悲欢了一场。欧公道:“此果是
乌将军义气,然若不遇飓风,何缘得到岛中?普陀大士真是感应!”大郎又说着
大士梦中四句诗,举家叹异。
从此大郎夫妻年年到普陀进香,都是乌将军差人从海道迎送,每番多则千金,
少则数百,必致重负而返。陈大郎也年年往他州外府,觅些奇珍异物奉承,乌将
军又必加倍相答,遂做了吴中巨富之家,乃一饭之报也。后人有诗赞曰:
胯下曾酬一饭金,谁知剧盗有情深
世间每说奇男女,何必儒林胜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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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48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九 宣徽院仕女秋千会 清安寺夫妇笑啼缘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闻说氤氲使,专司夙世缘。岂徒生作合,惯令死重还。
顺局不成幻,逆施方见权。小儿称造化,于此信其然。
话说人世婚姻前定,难以强求,不该是姻缘的,随你用尽机谋,坏尽心术,
到底没收场。及至该是姻缘的,虽是被人扳障,受人离间,却又散的弄出合来,
死的弄出活来。从来传奇小说上边,如《倩女离魂》,活的弄出魂去,成了夫妻;
如《崔护渴浆》,死的弄转魂来,成了夫妻。奇奇怪怪,难以尽述。
只如《太平广记》上边说,有一个刘氏子,少年任侠,胆气过人,好的是张
弓挟矢、驰马试剑,飞觞蹴鞠诸事。交游的人,总是些剑客、博徒、杀人不偿命
的无赖子弟。一日游楚中,那楚俗习尚,正与相合。就有那一班儿意气相投的人,
成群聚党,如兄若弟往来。有人对他说道:“邻人王氏女,美貌当今无比。”刘
氏子就央座中人为媒,去求聘他。那王家道:“虽然此人少年英勇,却闻得行径
古怪,有些不务实,恐怕后来惹出事端,误了女儿终身。”坚执不肯。那女儿久
闻得此人英风义气,到有几分慕他,只碍着爹娘做主,无可奈何。那媒人回复了
刘氏子,刘氏子是个猛烈汉子,道:“不肯便罢,大丈夫怕没有好妻!愁他则甚!”
一些不放在心上。
又到别处闲游了几年。其间也就说过几家亲事,高不凑,低不就,一家也不
曾成得,仍旧到楚中来。那邻人王氏女虽然未嫁,已许下人了。刘氏子闻知也不
在心上。这些旧时朋友见刘氏子来了,都来访他,仍旧联肩叠背,日里合围打猎,
猎得些獐鹿雉兔,晚间就烹炮起来,成群饮酒,没有三四鼓不肯休歇。一日打猎
归来,在郭外十余里一个村子里,下马少憩。只见树木阴惨,境界荒凉,有六七
个坟堆,多是雨淋泥落,尸棺半露,也有棺木毁坏,尸骸尽见的。众人看了道:
“此等地面,亏是日间,若是夜晚独行,岂不怕人!”刘氏子道:“大丈夫神钦
鬼伏,就是黑夜,有何怕惧?你看我今日夜间,偏要到此处走一遭。”众人道:
“刘兄虽然有胆气,怕不能如此。”刘氏子道:“你看我今夜便是。”众人道:
“以何物为信?”刘氏子就在古墓上取墓砖一块,题起笔来,把同来众人名字多
写在上面,说道:“我今带了此砖去,到夜间我独自送将来。”指着一个棺木道:
“放在此棺上,明日来看便是。我送不来,我输东道,请你众位;我送了来,你
众位输东道,请我。见放着砖上名字,挨名派分,不怕少了一个。”众人都笑道:
“使得,使得。”说罢,只听得天上隐隐雷响,一齐上马回到刘氏子下处。又将
射猎所得,烹宰饮酒。
霎时间雷雨大作,几个霹雳,震得屋宇都是动的。众人戏刘氏子道:“刘兄,
日间所言,此时怕铁好汉也不敢去。”刘氏子道:“说那里话?你看我雨略住就
走。”果然阵头过,雨小了,刘氏子持了日间墓砖出门就走。众人都笑道:“你
看他那里演帐演帐,回来捣鬼,我们且落得吃酒。”果然刘氏子使着酒性,一口
气走到日间所歇墓边,笑道:“你看这伙懦夫!不知有何惧怕,便道到这里来不
得。”此时雷雨已息,露出星光微明,正要将砖放在棺上,见棺上有一件东西蹲
踞在上面。刘氏子摸了一摸道:“奇怪!是甚物件?”暗中手捻捻看,却象是个
衣衾之类裹着甚东西。两手合抱将来,约有七八十斤重。笑道:“不拘是甚物件,
且等我背了他去,与他们看看,等他们就晓得,省得直到明日才信。”他自恃膂
力,要吓这班人,便把砖放了,一手拖来,背在背上,大踏步便走。
到得家来,已是半夜。众人还在那里呼五叫六的吃酒,听得外边脚步响,晓
得刘氏子已归,恰象负着重东西走的。正在疑虑间,门开处,刘氏子直到灯前,
放下背上所负在地。灯下一看,却是一个簇新衣服的女人死尸。可也奇怪,挺然
卓立,更不僵仆。一座之人猛然抬头见了,个个惊得屁滚尿流,有的逃躲不及。
刘氏子再把灯细细照着死尸面孔,只见脸上脂粉新施,形容甚美,只是双眸紧闭,
口中无气,正不知是甚么缘故。众人都怀俱怕道:“刘兄恶取笑,不当人子,怎
么把一个死人背在家里来吓人?快快仍背了出去!”刘氏子大笑道:“此乃吾妻
也!我今夜还要与他同衾共枕,怎么舍得负了出去?”说罢,就裸起双袖,一抱
抱将上床来,与他做了一头,口对了口,果然做一被睡下了。他也只要在众人面
前卖弄胆壮,故意如此做作。众人又怕又笑,说道:“好无赖贼,直如此大胆不
怕!拚得输东道与你罢了,何必做出此渗濑勾当?刘氏子凭众人自说,只是不理,
自睡了,众人散去。刘氏子与死尸睡到了四鼓,那死尸得了生人之气,口鼻里渐
渐有起气来,刘氏子骇异,忙把手摸他心头,却是温温的。刘氏子道:“惭愧!
敢怕还活转来?”正在疑惑间,那女人四肢已自动了。刘氏子越吐着热气接他,
果然翻个身活将起来,道:“这是那里?我却在此!”刘氏子问其姓名,只是含
羞不说。
须臾之间,天大明了。只见昨晚同席这干人有几个走来道:“昨夜死尸在那
里?原来有这样异事。”刘氏子且把被遮着女人,问道:“有何异事?”那些人
道:“原来昨夜邻人王氏之女嫁人,梳壮已毕,正要上轿,猛然急心疼死了。未
及殡殓,只听得一声雷响,不见了尸首,至今无寻处。昨夜兄背来死尸,敢怕就
是?”刘氏子大笑道:“我背来是活人,何曾是死尸!”众人道:“又来调喉!”
刘氏子扯开被与众人看时,果然是一个活人。众人道:“又来奇怪!”因问道:
“小姐子谁氏之家?”那女子见人多了,便说出话来,道:“奴是此间王家女。
因昨夜一个头晕,跌倒在地,不知何缘在此?”刘氏子又大笑道:“我昨夜原说
道是吾妻,今说将来,便是我昔年求聘的了。我何曾吊谎?”众人都笑将起来道:
“想是前世姻缘,我等当为撮合。”
此话传闻出去,不多时王氏父母都来了,看见女儿是活的,又惊又喜。那女
儿晓得就是前日求亲的刘生,便对父母说道:“儿身已死,还魂转来,却遇刘生。
昨夜虽然是个死尸,已与他同寝半夜,也难另嫁别人了,爹妈做主则个。”众人
都撺掇道:“此是天意,不可有违!”王氏父母遂把女儿招了刘氏子为婿,后来
偕老。可见天意有定,如此作合。倘若这夜不是暴死、大雷,王氏女已是别家媳
妇了。又非刘氏子试胆作戏,就是因雷失尸,也有何涉?只因是夙世前缘,故此
奇奇怪怪,颠之倒之,有此等异事。
这是个父母不肯许的,又有一个父母许了又悔的,也弄得死了活转来。一念
坚贞,终成夫妇。留下一段佳话,名曰《秋千会记》。正是: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贞心不寐,死后重谐。
这本话乃是元朝大德年间的事。那朝有个宣徽院使叫做孛罗,是个色目人,
乃故相齐国公之子。生在自门,穷极富贵,第宅宏丽,莫与为比。却又读书能文,
敬礼贤士,一时公卿间,多称诵他好处。他家住在海子桥西,与佥判奄都刺、经
历东平王荣甫三家相联,通家往来。宣徽私居后,有花园一所,名曰杏园,取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之意。那杏园中花卉之奇,亭榭之好,诸
贵人家所不能仰望。每年春,宣徽诸妹诸女,邀院判、经历两家宅眷,于园中设
秋千之戏,盛陈饮宴,欢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设宴还答,自二月末至清明后方
罢,谓之“秋千会”。
于时有个枢密院同佥帖木儿不花的公子,叫做拜住,骑马在花园墙外走过。
只闻得墙内笑声,在马上欠身一望,正见墙内秋千竞就,欢哄方浓。遥望诸女,
都是绝色。拜住勒住了马,潜身在柳阴中,恣意偷觑,不觉多时。那管门的老园
公听见墙外有马铃响,走出来看,只见有一个骑马郎君呆呆地对墙里觑着。园公
认得是同佥公子,走报宣徽,宣徽急叫人赶出来。那拜住才撞见园公时,晓得有
人知觉,恐怕不雅,已自打上了一鞭,去得远了。
拜住归家来,对着母夸说此事,盛道宣徽诸女个个绝色。母亲解意,便道:
“你我正是门当户对,只消遣媒求亲,自然应允,何必望空羡慕?”就央个媒婆
到宣徽家来说亲。宣微笑道:“莫非是前日骑马看秋千的?吾正要择婿,教他到
吾家来看看。才貌若果好,便当许亲。”媒婆归报同佥,同佥大喜,便叫拜住盛
饰仪服,到宣徽家来。
宣徽相见已毕,看他丰神俊美,心里已有几分喜欢。但未知内蕴才学如何,
思量试他,遂对拜住道:“足下喜看秋千,何不以此为题,赋《菩萨蛮》一调?
老夫要请教则个。”拜住请笔砚出来,一挥而就。词曰:
红绳画板柔荑指,东风燕子双双起。夸俊要争高,更将裙系牢。牙床和困睡,
一任金钗坠。推枕起来迟,纱窗月上时。
宣徽见他才思敏捷,韵句铿锵,心下大喜,分付安排盛席款待。筵席完备,
待拜住以子侄之礼,送他侧首坐下,自己坐了主席。饮酒中间,宣徽想道:“适
间咏秋千词,虽是流丽,或者是那日看过秋千,便已有此题咏,今日偶合着题目
的。不然如何恁般来得快?真个六步之才也不过如此。待我再试他一试看。”恰
好听得树上黄莺巧啭,就对拜住道:“老夫再欲求教,将《满江红》调赋《莺》
一首。望不吝珠玉,意下如何?”拜住领命,即席赋成,拂拭剡藤,挥洒晋字,
呈上宣徽,词曰:
嫩日舒晴,韶光艳,碧天新霁。正桃腮半吐,莺声初试。孤枕乍闻弦索悄,
曲屏时听笙簧细。爱绵蛮柔舌韵东风,愈娇媚。幽梦醒,闲愁泥。残杏褪,重门
闭。巧音芳韵,十分流丽。入柳穿花来又去,欲求好友真无计。望上林,何日得
双栖?心迢递。
宣徽看见词翰两工,心下已喜,及读到未句,晓得是见景生情,暗藏着求婚
之意。不觉拍案大叫道:“好佳作!真吾婿也!老夫第三夫人有个小女,名唤速
哥失里,堪配君子。待老夫唤出相见则个。”就传云板,请三夫人与小姐上堂。
当下拜住见了岳母,又与小姐速哥失里相见了,正是秋千会里女伴中最绝色者。
拜住不敢十分抬头,已自看得较切,不比前日墙外影响,心中喜乐不可名状。相
见罢,夫人同小姐回步。却说内宅女眷,闻得堂上请夫人、小姐时,晓得是看中
了女婿。别位小姐都在门背后缝里张着,看见拜住一表非俗,个个称羡。见速哥
失里进来,私下与他称喜道:“可谓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也。”合家赞美不
置。
拜住辞谢了宣徽,回到家中,与父母说知,就择吉日行聘。礼物之多,词翰
之雅,喧传都下,以为盛事。谁知好事多磨,风云不测,台谏官员看见同佥富贵
豪宕,上本参论他赃私。奉圣旨发下西台御史勘问,免不得收下监中。那同佥是
个受用的人,怎吃得牢狱之苦?不多几日生起病来。元来元朝大臣在狱有病,例
许题请释放。同佥幸得脱狱,归家调治,却病得重了,百药无效,不上十日,呜
呼哀哉,举家号痛。谁知这病是惹的牢瘟,同佥既死,阖门染了此症,没几日就
断送一个,一月之内弄个尽绝,止剩得拜住一个不死。却又被西台追赃入官,家
业不勾赔偿,真个转眼间冰消瓦解,家破人亡。
宣徽好生不忍,心里要收留拜住回家成亲,教他读书,以图出身。与三夫人
商议,那三夫人是个女流之辈,只晓得炎凉世态,那里管甚么大道理?心里佛然
不悦。元来宣徽别房虽多,惟有三夫人是他最宠爱的,家里事务都是他主持。所
以前日看上拜住,就只把他的女儿许了,也是好胜处。今日见别人的女儿,多与
了富贵之家,反是他女婿家里凋弊了,好生不伏气,一心要悔这头亲事,便与女
儿速哥失里说知。速哥失里不肯,哭谏母亲道:“结亲结义,一与定盟,终不可
改。儿见诸姊妹家荣盛,心里岂不羡慕?但寸丝为定,鬼神难欺。岂可因他贫贱,
便想悔赖前言?非人所为。儿誓死不敢从命!”宣徽虽也道女儿之言有理,怎当
得三夫人撒娇撒痴,把宣徽的耳朵掇了转来,那里管女儿肯不肯,别许了平章阔
阔出之子僧家奴。拜住虽然闻得这事,心中懊恼,自知失势,不敢相争。
那平章家择日下聘,比前番同佥之礼更觉隆盛。三夫人道:“争得气来,心
下方才快活。”只见平章家,拣下吉期,花轿到门。速哥失里不肯上轿,众夫人,
众妹妹各来相劝。速哥失里大哭一场,含着眼泪,勉强上轿。到得平章家里,傧
相念了诗赋,启请新人出轿。伴娘开帘,等待再三,不见抬身。攒头轿内看时,
叫声:“苦也!”元来速哥失里在轿中偷解缠脚纱带,缢颈而死,已此绝气了。
慌忙报与平章,连平章没做道理处,叫人去报宣徽。那三夫人见说,儿天儿地哭
将起来,急忙叫人追轿回来,急解脚缠,将姜汤灌下去,牙关紧闭,眼见得不醒。
三夫人哭得昏晕了数次,无可奈何,只得买了一副重价的棺木,尽将平日房奁首
饰珠玉及两夫家聘物,尽情纳在棺内入殓,将棺木暂寄清安寺中。
且说拜住在家,闻得此变,情知小姐为彼而死。晓得柩寄清安寺中,要去哭
他一番。是夜来到寺中,见了棺柩,不觉伤心,抚膺大恸,真是哭得三生诸佛都
垂泪,满房禅侣尽长吁。哭罢,将双手扣棺道:“小姐阴灵不远,拜住在此。”
只听得棺内低低应道:“快开了棺,我已活了。”拜住听得明白,欲要开时,将
棺木四周一看,漆钉牢固,难以动手。乃对本房主僧说道:“棺中小姐,元是我
妻屈死。今棺中说道已活,我欲开棺,独自一人难以着力,须求师父们帮助。”
僧道:“此宣徽院小姐之棺,谁敢私开?开棺者须有罪。”拜住道:“开棺之罪,
我一力当之,不致相累,况且暮夜无人知觉。若小姐果活了,放了出来,棺中所
有,当与师辈共分。若是不活,也等我见他一面,仍旧盖上,谁人知道?”那些
僧人见说共分所有,他晓得棺中随殓之物甚厚,也起了利心;亦且拜住兴头时与
这些僧人也是门徒施主,不好违拗。便将一把斧头,把棺盖撬将开来。只见划然
一声,棺盖开处,速哥失里便在棺内坐了起来。见了拜住,彼此喜极。拜住便说
道:“小姐再生之庆,果是真数,也亏得寺僧助力开棺。”小姐便脱下手上金钏
一对及头上首饰一半,谢了僧人,剩下的还直数万两。拜住与小姐商议道:“本
该报宣徽得知,只是恐怕有变。而今身边有财物,不如瞒着远去,只央寺僧买些
漆来,把棺木仍旧漆好,不说出来。神不知,鬼不觉,此为上策。”寺僧受了重
贿,无有不依,照旧把棺木漆得光净牢固,并不露一些风声。拜住遂挈了速哥失
里,走到上都寻房居住。那时身边丰厚,拜住又寻了一馆,教着蒙古生数人,复
有月俸,家道从容,尽可过日。夫妻两个,你恩我爱,不觉已过一年。也无人晓
得他的事,也无人晓得甚么宣徽之女,同佥之子。
却说宣徽自丧女后,心下不快,也不去问拜住下落。好些时不见了他,只说
是流离颠沛,连存亡不可保了。一日旨意下来,拜宣徽做开平尹,宣徽带了家眷
赴任。那府中事体烦杂,宣徽要请一个馆客做记室,代笔札之劳。争奈上都是个
极北夷方,那里寻得个儒生出来?访有多日,有人对宣徽道:“近有个士人,自
大都挈家寓此,也是个色目人,设帐民间,极有学问。府君若要觅西宾,只有此
人可以充得。”宣徽大喜,差个人拿帖去,快请了来。拜住看见了名帖,心知正
是宣徽。忙对小姐说知了,穿着整齐,前来相见,宣徽看见,认得是拜住,吃了
一惊,想道:“我几时不见了他,道是流落死亡了,如何得衣服济楚,容色充盛
如此?”不觉追念女儿,有些伤感起来。便对拜住道:“昔年有负足下,反累爱
女身亡,惭恨无极!今足下何因在此?曾有亲事未曾?”拜住道:“重蒙垂念,
足见厚情。小婿不敢相瞒,令爱不亡,见同在此。”宣徽大惊道:“那有此话!
小女当日自缢,今尸棺见寄清安寺中,那得有个活的在此间?”拜住道:“令爱
小姐与小婿实是夙缘未绝,得以重生。今见在寓所,可以即来相见,岂敢有诳!”
宣徽忙走进去与三夫人说了,大家不信。拜住又叫人去对小姐说了,一乘轿
竟抬入府衙里来。惊得合家人都上前来争看,果然是速哥失里。那宣徽与三夫人
不管是人是鬼,且抱着头哭做了一团。哭罢,定睛再看,看去身上穿戴的,还是
殓时之物,行步有影,衣衫有缝,言语有声,料想真是个活人了。那三夫人道:
“我的儿,就是鬼,我也舍不得放你了!”只有宣徽是个读书人见识,终是不信。
疑心道:“此是屈死之鬼,所以假托人形,幻惑年少。”口里虽不说破,却暗地
使人到大都清安寺问僧家的缘故。僧家初时抵赖,后见来人说道已自相逢厮认了,
才把真心话一一说知。来人不肯便信,僧家把棺木撬开与他看,只见是个空棺,
一无所有。回来报知宣徽道:“此情是实。”宣徽道:“此乃宿世前缘也!难得
小姐一念不移,所以有此异事。早知如此,只该当初依我说,收养了女婿,怎见
得有此多般?”三夫人见说,自觉没趣,懊悔无极,把女婿越看待得亲热,竟赘
他在家中终身。
后来速哥失里与拜住生了三子。长子教化,仕至辽阳等处行中省左丞。次子
忙古歹,幼子黑厮,俱为内怯薛带御器械。教化与忙古歹先死,黑厮直做到枢密
院使。天兵至燕,元顺帝御清宁殿,集三宫皇后太子同议避兵。黑厮与丞相失列
门哭谏道:“天下着,世祖之天下也。当以死守。”顺帝不听,夜半开建德门遁
去。黑厮随入沙漠,不知所终。
平章府轿抬死女,清安寺漆整空棺。若不是生前分定,几曾有死后重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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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48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 韩秀才乘乱聘娇妻 吴太守怜才主姻簿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嫁女须求女婿贤,贫穷富贵总由天。
姻缘本是前生定,莫为炎凉轻变迁!
话说人生一世,沧海变为桑田,目下的贱贵穷通都做不得准的。如今世人一
肚皮势利念头,见一个人新中了举人、进士,生得女儿,便有人抢来定他为媳,
生得男儿,便有人捱来许他为婿。万一官卑禄薄,一旦夭亡,仍旧是个穷公子、
穷小姐,此时懊悔,已自迟了。尽有贫苦的书生,向富贵人家求婚,便笑他阴沟
洞里思量天鹅肉吃。忽然青年高第,然后大家懊悔起来,不怨怅自己没有眼睛,
便嗟叹女儿无福消受。所以古人会择婿的,偏拣着富贵人家不肯应允,却把一个
如花似玉的爱女,嫁与那酸黄《、烂豆腐的秀才,没有一人不笑他呆痴,道是:
“好一块羊肉,可惜落在狗口里了!”一朝天子招贤,连登云路,五花诰、七香
车,尽着他女儿受用,然后服他先见之明。这正是: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
量。只在论女婿的贤愚,不在论家势的贫富。当初韦皋、吕蒙正多是样子。
却说春秋时,郑国有一个大夫,叫做徐吾犯。父母已亡,止有一同胞妹子。
那小姐年方十六,生得肌如白雪,脸似樱桃,鬓若堆鸦,眉横丹凤。吟得诗,作
得赋,琴棋书画,女工针指,无不精通。还有一件好处:那一双娇滴滴的秋波,
最会相人。大凡做官的与他哥哥往来,他常在帘中偷看,便识得那人贵贱穷通,
终身结果,分毫没有差错,所以一发名重当时。却有大夫公孙楚聘他为妇,尚未
成婚。
那公孙楚有个从兄,叫做公孙黑,官居上大夫之职。闻得那小姐貌美,便央
人到徐家求婚。徐大夫回他已受聘了。公孙黑原是不良之徒,便倚着势力,不管
他肯与不肯,备着花红酒礼,笙箫鼓乐,送上门来。徐大夫无计可施,次日备了
酒筵,请他兄弟二人来,听妹子自择。公孙黑晓得要看女婿,便浓妆艳服而来,
又自卖弄富贵,将那金银彩缎,排列一厅。公孙楚只是常服,也没有甚礼仪。旁
人观看的,都赞那公孙黑,暗猜道:“一定看中他了。”酒散,二人谢别而去。
小姐房中看过,便对哥哥说道:“公孙黑官职又高,面貌又美,只是带些杀气,
他年决不善终。不如嫁了公孙楚,虽然小小有些折挫,久后可以长保富贵。”大
夫依允,便辞了公孙黑,许了公孙楚。择日成婚已毕。
那公孙黑怀恨在心,奸谋又起。忽一日穿了甲胄,外边用便服遮着,到公孙
楚家里来,欲要杀他,夺其妻子。已有人通风与公孙楚知道,疾忙执着长戈赶出。
公孙黑措手不及,着了一戈,负痛飞奔出门,便到宰相公孙侨处告诉。此时大夫
都聚,商议此事,公孙楚也来了。争辨了多时,公孙侨道:“公孙黑要杀族弟,
其情未知虚实。却是论官职,也该让他;论长幼,也该让他。公孙楚卑幼,擅动
干戈,律当远窜。”当时定了罪名,贬在吴国安置。公孙楚回家,与徐小姐抱头
痛哭而行。公孙黑得意,越发耀武扬威了。外人看见,都懊怅徐小姐不嫁得他,
就是徐大夫也未免世俗之见。小姐全然不以为意,安心等守。
却说郑国有个上卿游吉,该是公孙侨之后轮着他为相。公孙黑思想夺他权位,
日夜蓄谋,不时就要作起反来。公孙侨得知,便疾忙乘其未发,差官数了他的罪
恶,逼他自缢而死。这正合着徐小姐“不善终”的话了。
那公孙楚在吴国住了三载,赦罪还朝,就代了那上大夫职位,富贵已极,遂
与徐小姐偕老。假如当日小姐贪了上大夫的声势,嫁着公孙黑,后来做了叛臣之
妻,不免守几十年之寡。即此可见目前贵贱都是论不得的。说话的,你又差了,
天下好人也有穷到底的,难道一个个为官不成?俗语道得好:“赊得不如现得。”
何如把女儿嫁了一个富翁,且享此目前的快活。看官有所不知,就是会择婿的,
也都要跟着命走。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却毕竟不如嫁了个读书人,到底不是个
没望头的。
如今再说一个生女的富人,只为倚富欺贫,思负前约,亏得太守廉明,成其
姻事。后来妻贵夫荣,遂成佳话。有诗一首为证:
当年红拂困闺中,有意相随李卫公。
日后荣华谁可及?只缘双目识英雄。
话说国朝正德年间,浙江台州府天台县有一秀士,姓韩名师愈,表字子文。
父母双亡,也无兄弟,只是一身。他十二岁上就游庠的,养成一肚皮的学问,真
个是:
才过子建、貌赛潘安。胸中博览五车,腹内广罗千古。他日必为攀桂客,目
前尚作采芹人。
那韩子文虽是满腹文章,却不过家道消乏,在人家处馆,勉强糊口。所以年
过二九,尚未有亲。一日遇着端阳节近,别了主人家回来,住在家里了数日。忽
然心中想道:“我如今也好议亲事了。据我胸中的学问,就是富贵人家把女儿匹
配,也不免屈了他。却是如今世人谁肯?”又想了一回道:“是便是这样说,难
道与我一样的儒家,我也还对他的女儿不过?”当下开了拜匣,称出束修银伍钱,
做个封筒封了。放在匣内,教书僮拿了随着,信步走到王媒婆家里来。
那王媒婆接着,见他是个穷鬼,也不十分动火他的。吃过了一盏茶,便开口
问道:“秀才官人,几时回家的?甚风推得到此?”子文道:“来家五日了。今
日到此,有些事体相央。”便在家僮手中接过封筒,双手递与王婆道:“薄意伏
乞笑纳,事成再有重谢。”王婆推辞一番便接了,道:“秀才官人,敢是要说亲
么?”子文道:“正是。家下贫穷,不敢仰攀富户,但得一样儒家女儿,可备中
馈、延子嗣足矣。积下数年束修,四五十金聘礼也好勉强出得。乞妈妈与我访个
相应的人家。”王婆晓得穷秀才说亲,自然高来不成,低来不就的,却难推拒他,
只得回复道:“既承官人厚惠,且请回家,待老婢子慢慢的寻觅。有了话头,便
来回报。”那子文自回家去了。一住数日,只见王婆走进门来,叫道:“官人在
家么?”子文接着,问道:“姻事如何?”王婆道:“为着秀才官人,鞋子都走
破了。方才问得一家,乃是县前许秀才的女儿,年纪十六岁。那秀才前年身死,
娘子寡居在家里,家事虽不甚富,却也过得。说起秀才官人,到也有些肯了。只
是说道:“我女儿嫁个读书人,尽也使得。但我们妇人家,又不晓得文字,目今
提学要到台州岁考,待官人考了优等,就出吉帖便是。’”子文自恃才高,思忖
此事十有八九,对王婆道:“既如此说,便待考过议亲不迟。”当下买几杯白酒,
请了王婆。自别去了。
子文又到馆中,静坐了一月有余,宗师起马牌已到。那宗师姓梁,名士范,
江西人。不一日,到了台州。那韩子文头上戴了紫菜的巾,身上穿了腐皮的衫,
腰间系了芋艿的绦,脚下穿了木耳的靴,同众生员迎接入城。行香讲书已过,便
张告示,先考府学及天台、临海两县。到期,子文一笔写完,甚是得意。出场来,
将考卷誉写出来,请教了几个先达、几个朋友,无不叹赏。又自己玩了几遍,拍
着桌子道:“好文字!好文字!就做个案元帮补也不为过,何况优等?”又把文
字来鼻头边闻一闻道:“果然有些老婆香!”
却说那梁宗师是个不识文字的人,又且极贪,又且极要奉承乡官及上司。前
日考过杭、嘉、湖,无一人不骂他的,几乎吃秀才们打了。曾编着几句口号道:
“道前梁铺,中人姓富,出卖生儒,不误主顾。”又有一个对道:“公子笑欣欣,
喜弟喜兄都入学;童生愁惨惨,恨祖恨父不登科。”又把《四书》几语,做着几
股道:“君子学道公则悦,小人学道尽信书。不学诗,不学礼,有父兄在,如之
何其废之!诵其诗,读其书,虽善不尊,如之何其可也!”那韩子文是个穷儒,
那有银子钻刺?十日后发出案来,只见公子富翁都占前列了。你道那韩师愈的名
字却在那里?正是:“似‘王’无一竖,如‘川’却又眠。”曾有一首《黄莺儿》
词,单道那三等的苦处:
无辱又无荣,论文章是弟兄,鼓声到此如春梦。高才命穷,庸才运通,廪生
到此便宜贡。且从容,一边站立,看别个赏花红。
那韩子文考了三等,气得目睁口呆。把那梁宗师乌龟亡八的骂了一场,不敢
提起亲事,那王婆也不来说了。只得勉强自解,叹口气道: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发落已毕,只得萧萧条条,仍旧去处馆,
见了主人家及学生,都是面红耳热的,自觉没趣。
又过了一年有余,正遇着正德爷爷崩了,遗诏册立兴王。嘉靖爷爷就藩邸召
入登基,年方一十五岁。妙选良家子女,充实掖庭。那浙江纷纷的讹传道:“朝
廷要到浙江各处点绣女。”那些愚民,一个个信了。一时间嫁女儿的,讨媳妇的,
慌慌张张,不成礼体。只便宜了那些卖杂货的店家,吹打的乐人,服侍的喜娘,
抬轿的脚夫,赞礼的傧相。还有最可笑的,传说道:“十个绣女要一个寡妇押送。”
赶得那七老八十的,都起身嫁人去了。但见十三四的男儿,讨着二十四五的女子。
十二三的女子,嫁着三四十的男儿。粗蠢黑的面孔,还恐怕认做了绝世芳姿;宽
定宕的东西,还恐怕认做了含花嫩蕊。自言节操凛如霜,做不得二夫烈女;不久
形躯将就木,再拚个一度春风。当时无名子有一首诗,说得有趣:
一封丹诏未为真,三杯淡酒便成亲。
夜来明月楼头望,唯有嫦娥不嫁人。
那韩子文恰好归家,见民间如此慌张,便闲步出门来玩景。只见背后一个人,
将子文忙忙的扯一把。回头看时,却是开典当的徽州金朝奉。对着子文施个礼,
说道:“家下有一小女,今年十六岁了,若秀才官人不弃,愿纳为室。”说罢,
也不管子文要与不要,摸出吉帖,望子文袖中乱摔。子文道:“休得取笑。我是
一贫如洗的秀才,怎承受得令爱起?”朝奉皱着眉道:“如今事体急了,官人如
何说此懈话?若略迟些,恐防就点了去。我们夫妻两口儿,只生这个小女,若远
远的到北京去了,再无相会之期,如何割舍得下?官人若肯俯从,便是救人一命。”
说罢便思量要拜下去。
子文分明晓得没有此事,他心中正要妻子,却不说破。慌忙一把搀起道:
“小生囊中只有四五十金,就是不嫌孤寒,聘下令爱时,也不能够就完姻事。”
朝奉道:“不妨,不妨。但是有人定下的,朝廷也就不来点了。只须先行谢言之
礼,等事平之后,慢慢的做亲。”子文道:“这到也使得。却是说开,后来不要
翻悔!”那朝奉是情急的,就对天设起誓来,道:“若有翻悔,就在台州府堂上
受刑。”子文道:“设誓倒也不必,只是口说无凭,请朝奉先回,小生即刻去约
两个敝友,同到宝铺来。先请令爱一见,就求朝奉写一纸婚约,待敝友们都押了
花字,一同做个证见。纳聘之后,或是令爱的衣裳,或是头发,或是指甲,告求
一件,藏在小生处,才不怕后来变卦。那朝奉只要成事,满担应承道:“何消如
此多疑!使得,使得。一唯尊命,只求快些。”一头走,一头说道:“专望!专
望!”自回铺子里去了。
韩子文便望学中,会着两个朋友,乃是张四维、李俊卿,说了缘故,写着拜
帖,一同望典铺中来。朝奉接着,奉茶寒温已罢,便唤出女儿朝霞到厅。你道生
得如何?但见:
眉如春柳,眼似秋波。几片夭桃脸上来,两枝新笋裙间露。即非倾国倾城色,
自是超群出众人。
子文见了女子的姿客,已自欢喜。一一施礼已毕,便自进房去了。子文又寻
个算命先生合一合婚,说道:“果是大吉,只是将婚之前,有些闲气。”那金朝
奉一味要成,说道:“大吉便自十分好了,闲气自是小事。”便取出一幅全帖,
上写道:
立婚约金声,系徽州人。生女朝霞,年十六岁,自幼未曾许聘何人。今有台
州府天台县儒生韩子文礼聘为妻,实出两愿。自受聘之后,更无他说。张、李二
公,与闻斯言。嘉靖元年月日。立婚约金声。
同议友人张安国、李文才。
写罢,三人都画了花押,付子文藏了。这也是子文见自己贫困,作此不得已
之防,不想他日果有负约之事,这是后话。
当时便先择个吉日,约定行礼。到期,子文将所积束修五十余金,粗粗的置
几件衣服首饰,其余的都是现银,写着:“奉申纳币之敬,子婿韩师愈顿首百拜。”
又送张、李二人银各一两,就请他为媒,一同行聘,到金家铺来。那金朝奉是个
大富之家,与妈妈程氏,见他礼不丰厚,虽然不甚喜欢,为是点绣女头里,只得
收了,回盘甚是整齐。果然依了子文之言,将女儿的青丝细发,剪了一缕送来。
子文一一收好,自想道:“若不是这一番哄传,连妻子也不知几时定得,况且又
有妻财之分。”心中甚是快活不题。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署往寒来,又是大半年光景。却是嘉靖二年,点绣女
的讹传,已自息了。金氏夫妻见安平无事,不舍得把女儿嫁与穷儒,渐渐的懊悔
起来。那韩子文行礼一番,已把囊中所积束修用个磬尽,所以还不说起做亲。
一日,金朝奉正在当中算帐,只见一个客人跟着个十六八岁孩子走进铺来,
叫道:“妹夫姊姊在家么?”原来是徽州程朝奉,就是金朝奉的舅子,领着亲儿
阿寿,打从徽州来,要与金朝奉合伙开当的。金朝奉慌忙迎接,又引程氏、朝霞
都相见了。叙过寒温,便教暖酒来吃。程朝奉从容问道:“外甥女如此长成得标
致了,不知曾受聘未?不该如此说,犬子尚未有亲,姊夫不弃时,做个中表夫妻
也好。”金朝奉叹口气道:“便是呢,我女儿若把与内侄为妻,有甚不甘心处?
只为旧年点绣女时,心里慌张,草草的将来许了一个什么韩秀才。那人是个穷儒,
我看他满脸饿文,一世也不能够发迹。前年梁学道来,考了一个三老官,料想也
中不成。教我女儿如何嫁得他?也只是我女儿没福,如今也没处说了。”程朝奉
沉吟了半响,问道:“妹夫姊姊,果然不愿与他么?”金朝奉道:“我如何说谎?”
程朝奉道:“好夫若是情愿把甥女与他,再也休题。若不情愿时,只须用个计策,
要官府断离,有何难处?”金朝奉道:“计将安出?”程朝奉道:“明日待我台
州府举一状词,告着姊夫。只说从幼中表约为婚姻,近因我羁滞徽州,妹夫就赖
婚改适,要官府断与我儿便了。犬子虽则不才,也强如那穷酸饿鬼。”金朝奉道:
“好便好,只是前日有亲笔婚书及女儿头发在彼为证,官府如何就肯断与你儿?
况且我先有一款不是了。”程朝奉道:“姊夫真是不惯衙门事体!我与你同是徽
州人,又是亲眷,说道从幼结儿女姻,也是容易信的。常言道:‘有钱使得鬼推
磨。’我们不少的是银子,匡得将来买上买下。再央一个乡官在太守处说了人情,
婚约一纸,只须一笔勾消。剪下的头发,知道是何人的?那怕他不如我愿!既有
银子使用,你也自然不到得吃亏的。”金朝奉拍手道:“妙哉!妙哉!明日就做。”
当晚酒散,各自安歇了。
次日天明,程朝奉早早梳洗,讨些朝饭吃了。请个法家,商量定了状词。又
寻一个姓赵的,写做了中证。同着金朝奉,取路投台州府来。这一来,有分教:
丽人指日归佳士,诡计当场受苦刑。
到得府前,正值新太守吴公弼升堂。不逾时,抬出放告牌来,程朝奉随着牌
进去。太守教义民官接了状词,从头看道:
告状人程元,为赖婚事,万恶金声,先年曾将亲女金氏许元子程寿为妻,六
礼已备。讵恶远徒台州,背负前约。于去年月间,擅自改许天台县儒生韩师愈。
赵孝等证。人伦所系,风化攸关,恳乞天合明断,使续前姻。上告。原告:程元,
徽州府系歙县人。被犯:金声,徽州府歙县人;韩师愈,台州府天台县人。干证:
赵孝,台州府天台县人。本府大爷施行!
太守看罢,便叫程元起来,问道:“那金声是你甚么人?”程元叩头追“青
天爷爷,是小人嫡亲姊夫。因为是至亲至眷,恰好儿女年纪相若,故此约为婚姻。”
太守道:“他怎么就敢赖你?”程元道:“那金声搬在台州住了,小的却在徽州,
路途先自遥远了。旧年相传点绣女,金声恐怕真有此事,就将来改适韩生。小的
近日到台州探亲,正打点要完姻事,才知负约真情。他也只为情急,一时错做此
事。小人却如何平白地肯让一个媳妇与别人了?若不经官府,那韩秀才如何又肯
让与小人?万乞天台老爷做主!”太守见他说得有些根据,就将状子当堂批准。
分付道:“十日内听审。”程元叩头出去了。
金朝奉知得状子已准,次日便来寻着张、李二生,故意做个慌张的景象,说
道:“怎么好?怎么好?当初在下在徽州的时节,妻弟有个儿子,已将小女许嫁
他,后来到贵府,正值点绣女事急,只为远水不救近火,急切里将来许了贵相知,
原是二公为媒说合的。不想如今妻弟到来,已将在下的姓名告在府间,如何处置?”
那二人听得,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骂道:“不知生死的老贼驴!你前日
议亲的时节,誓也不知罚了许多!只看婚约是何人写的?如今却放出这个屁来!
我晓得你嫌韩生贫穷,生此奸计。那韩生是才子,须不是穷到底的。我们动了三
学朋友去见上司,怕不打断你这老驴的腿!管教你女儿一世不得嫁人!”金朝奉
却待分辨,二人毫不理他,一气走到韩家来,对子文说知缘故。
那子文听罢,气得呆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又定了一会,张、李二人只
是气愤愤的要拉了子文,合起学中朋友见官。倒是子文劝他道:“二兄且住!我
想起来,那老驴既不愿联姻,就是夺得那女子来时,到底也不和睦。吾辈若有寸
进,怕没有名门旧族来结丝萝?这一个富商,又非大家,直恁希罕!况且他有的
是钱财,官府自然为他的。小弟家贫,也那有闲钱与他打官司?他年有了好处,
不怕没有报冤的日子。有烦二兄去对他说,前日聘金原是五十两,若肯加倍赔还,
就退了婚也得。”二人依言。
子文就开拜匣,取了婚书吉帖与那头发,一同的望着典铺中来。张、李二人
便将上项的言语说了一遍。金朝奉大喜道:“但得退婚,免得在下受累,那在乎
这几十两银子!”当时就取过天平,将两个元宝共兑了一百两之数,交与张、李
二人收着,就要子文写退婚书,兼讨前日婚约、头发。子文道:“且完了官府的
事情,再来写退婚书及奉还原约未迟。而今官事未完,也不好轻易就是这样还得。
总是银子也未就领去不妨。”程朝奉又取二两银子,送了张、李二生,央他出名
归息。二生就讨过笔砚,写了息词,同着原告、被告、中证一行人进府里来。
吴太守方坐晚堂,一行人就将息词呈上。太守从头念一遍道:
劝息人张四维、李俊卿,系天台县学生。窃徽人金声,有女已受程氏之聘,
因迁居天台,道途修阻,女年及笄,程氏音讯不通,不得已再许韩生,以致程氏
斗争成讼。兹金声愿还聘礼,韩生愿退婚姻,庶不致寒盟于程氏。维等忝为亲戚,
意在息争,为此上禀。
原来那吴太守是闽中一个名家,为人公平正直,不爱那有“贝”字的“财”,
只爱那无“贝”字的“才”。自从前日准过状子,乡绅就有书来,他心中已晓得
是有缘故的了。当下看过息词,抬头看了韩子文风采堂堂,已自有几分欢喜。便
教:“唤那秀才上来。”韩子文跪到面前,太守道:“我看你一表人才,决不是
久困风尘的。就是我招你为婿,也不枉了。你却如何轻聘了金家之女,今日又如
何就肯轻易退婚?”那韩子文是个点头会意的人。他本等不做指望了,不想着太
守心里为他,便转了口道:“小生如何舍得退婚!前日初聘的时节,金声朝天设
誓,尤恐怕不足不信,复要金声写了亲笔婚约,张、李二生都是同议的。如今现
有‘不曾许聘他人’句可证。受聘之后,又回却青丝发一缕,小生至今藏在身边,
朝夕把玩,就如见我妻子一般。如今一旦要把萧郎做个路人看待,却如何甘心得
过?程氏结姻,从来不曾见说。只为贫不敌富,所以无端生出是非。”说罢,便
噙下泪来。恰好那吉帖、婚书、头发都在袖中,随即一并呈上。
太守仔细看了,便教把程元、赵孝远远的另押在一边去。先开口问金声道:
“你女儿曾许程家么?”金声道:“爷爷,实是许的。”又问道:“既如此,
不该又与韩生了。”金声道:“只为点绣女事急,仓卒中,不暇思前算后,做此
一事,也是出于无奈。”又问道:“那婚约可是你的亲笔?”金声道:“是。”
又问道:“那上边写道:‘自幼不曾许聘何人’,却怎么说?”金声道:“当时
只要成事,所以一一依他,原非实话。”太守见他言词反复,已自怒形于色。又
问道:“你与程元结亲,却是几年几月几日?”金声一时说不出来,想了一回,
只得扭捏道是某年某月某日。
太守喝退了金声,又叫程元上来问道:“你聘金家女儿,有何凭据?”程元
道:“六礼既行,便是凭据了。”又问道:“原媒何在?”程元道:“原媒自在
徽州,不曾到此。”又道:“你媳妇的吉帖,拿与我看。”程元道:“一时失带
在身边。”太守冷笑了一声,又问道:“你何年何月何日与他结姻的?”程元也
想了一回,信口诌道是某年某月某日。与金声所说日期,分毫不相合了。太守心
里已自了然,便再唤那赵孝上来问道:“你做中证,却是那里人?”赵孝道:
“是本府人。”又问道:“既是台州人,如何晓得徽州事体?”赵孝道:“因为
与两家有亲,所以知道。”太守道:“既如此,你可记得何年月日结姻的?”赵
孝也约莫着说个日期,又与两人所言不相对了。原来他三人见投了息词,便道不
消费得气力,把那答应官府的说话都不曾打得照会。谁想太爷一个个的盘问起来,
那些衙门中人虽是受了贿赂,因惮太守严明,谁敢在旁边帮衬一句!自然露出马
脚。
那太守就大怒道:“这一班光棍奴才,敢如此欺公罔法!且不论没有点绣女
之事,就是愚民惧怕时节,金声女儿若果有程家聘礼为证,也不消再借韩生做躲
避之策了。如今韩生吉帖、婚书并无一毫虚谬;那程元却都是些影响之谈。况且
既为完姻而来,岂有不与原媒同行之理?至于三人所说结姻年月日期,各自一样,
这却是何缘故?那赵孝自是台州人,分明是你们要寻个中证,急切里再没有第三
个徽州人可央,故此买他出来的。这都只为韩生贫穷,便起不良之心,要将女儿
改适内侄。一时通同合计,遭此奸谋,再有何说?”便伸手抽出签来,喝叫把三
人各打三十板。三人连声的叫苦。韩子文便跪上禀道:“大人既与小生做主,成
其婚姻,这金声便是小生的岳父了。不可结了冤仇,伏乞饶恕。”太守道:“金
声看韩生分上,饶他一半;原告、中证,却饶不得。”当下各各受责,只为心里
不打点得,未曾用得杖钱,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叫喊连天。那韩子文、张安国、
李文才三人在旁边,暗暗的欢喜。这正应着金朝奉往年所设之誓。
太守便将息词涂坏,提笔判曰:
韩子贫惟四壁,求淑女而未能,金声富累千箱,得才郎而自弃。只缘择婿者,
原乏知人之鉴,遂使图婚者,爰生速讼之奸。程门旧约,两两无凭;韩氏新姻,
彰彰可据。百金即为婚具,幼女准属韩生。金声、程元、赵孝构衅无端,各行杖
警!
判毕,便将吉帖、婚书、头发一齐付了韩子文。一行人辞了太守出来。程朝
奉做事不成,羞惭满面,却被韩子文一路千老驴万老驴的骂,又道:“做得好事!
果然做得好事!我只道打来是不痛的。”程朝奉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回答一句。
又害那赵孝打了屈棒,免不得与金朝奉共出些遮羞钱与他,尚自喃喃呐呐的怨怅。
这教做“赔了夫人又折兵”。当下各自散讫。
韩子文经过了一番风波,恐怕又有甚么变卦,便疾忙将这一百两银子,备了
些催装速嫁之类,择个吉日,就要成亲。仍旧是张李二生请期通信。金朝奉见太
守为他,不敢怠慢;欲待与舅子到上司做些手脚,又少不得经由府县的,正所谓
敢怒而不敢言,只得一一听从。花烛之后,朝霞见韩生气宇轩昂,丰神俊朗,才
貌甚是相当,那里管他家贫。自然你恩我爱,少年夫妇,极尽颠鸾倒凤之欢,倒
怨怅父亲多事。真个是: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自此无话。
次年,宗师田洪录科,韩子文又得吴太守一力举荐,拔为前列。春秋两闱,
联登甲第,金家女儿已自做了夫人。丈人思想前情,惭悔无及。若预先知有今日,
就是把女儿与他为妾也情愿了。有诗为证:
蒙正当年也困穷,休将肉眼看英雄!
堪夸仗义人难得,太守廉明即古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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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49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一 恶船家计赚假尸银 狠仆人误投真命状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杳杳冥冥地,非非是是天。
害人终自害,狠计总徒然。
话说杀人偿命,是人世间最大的事,非同小可。所以是真难假,是假难真。
真的时节,纵然有钱可以通神,目下脱逃宪网,到底天理不容,无心之中,自然
败露;假的时节,纵然严刑拷掠,诬伏莫伸,到底有个辩白的日子。假饶误出误
入,那有罪的老死牖下,无罪的却命绝于囹圄、刀锯之间,难道头顶上这个老翁
是没有眼睛的么?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已先知。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说话的,你差了。这等说起来,不信死囚牢里,再没有个含冤负屈之人,那
阴间地府也不须设得枉死城了。看官不知,那冤屈死的,与那杀人逃脱的,大概
都是前世的事。若不是前世缘故,杀人竟不偿命,不杀人倒要偿命,死者、生者
怨气冲天,纵然官府不明,皇天自然鉴察。千奇百怪的巧,生出机会来,了此公
案。所以说道:“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又道是:“天网恢恢,
疏而不漏。”
古来清官察吏,不止一人,晓得人命关天,又且世情不测。尽有极难信的事,
偏是真的;极易信的事,偏是假的。所以就是情真罪当的,还要细细体访几番,
方能够狱无冤鬼。如今为官做吏的人,贪爱的是钱财,奉承的是富贵,把那“正
直公平”四字撇却东洋大海。明知这事无可宽容,也轻轻放过,明知这事有些尴
尬,也将来草草问成。竟不想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那亲动手的奸徒,若不明正
其罪,被害冤魂何时暝目?至于扳诬冤枉的,却又六问三推,千般锻炼。严刑之
下,就是凌迟碎剐的罪,急忙里只得轻易招成,搅得他家破人亡。害他一人,便
是害他一家了。只做自己的官,毫不管别人的苦,我不知他肚肠阁落里边,也思
想积些阴德与儿孙么?如今所以说这一篇,专一奉劝世上廉明长者:一草一木,
都是上天生命,何况祖宗赤子!须要慈悲为本,宽猛兼行,护正诛邪,不失为民
父母之意。不但万民感戴,皇天亦当佑之。
且说国朝有个富人王甲,是苏州府人氏。与同府李乙,是个世仇。王甲百计
思量害他,未得其便。忽一日,大风大雨。鼓打三更,李乙与妻子蒋氏吃过晚饭,
熟睡多时。只见十余个强人,将红朱黑墨搽了脸,一拥的打将入来。蒋氏惊谎,
急往床下躲避。只见一个长须大面的,把李乙的头发揪住,一刀砍死,竟不抢东
西,登时散了。蒋氏却在床下,看得亲切,战抖抖的走将出来,穿了衣服,向丈
夫尸首嚎啕大哭。此时邻人已都来看了,各各悲伤,劝慰了一番。蒋氏道:“杀
奴丈夫的,是仇人王甲。”众人道:“怎见得?”蒋氏道:“奴在床下,看得明
白。那王甲原是仇人,又且长须大面,虽然搽墨,却是认得出的。若是别的强盗,
何苦杀我丈夫,东西一毫不动?这凶身不是他是谁?有烦列位与奴做主。”众人
道:“他与你丈夫有仇,我们都是晓得的。况且地方盗发,我们该报官。明早你
写纸状词,同我们到官首告便是,今日且散。”众人去了。蒋氏关了房门,又哽
咽了一会。那里有心去睡?苦啾啾的捱到天明。央邻人买状式写了,取路投长洲
县来。正值知县升堂放告,蒋氏直至阶前,大声叫屈。知县看了状子,问了来历,
见是人命盗情重事,即时批准。地方也来递失状。知县委捕官相验,随即差了应
捕擒捉凶身。
却说那王甲自从杀了李乙,自恃搽脸,无人看破,扬扬得意,毫不提防。不
期一伙应捕,拥入家来,正是疾雷不及掩耳,一时无处躲避。当下被众人索了,
登时押到县堂。知县问道:“你如何杀了李乙?”王甲道:“李乙自是强盗杀了,
与小人何干?”知县问蒋氏道:“你如何告道是他?”蒋氏道:“小妇人躲在床
底看见,认得他的。”知县道:“夜晚间如何认得这样真?”蒋氏道:“不但认
得模样,还有一件事情可推。若是强盗,如何只杀了人便散了,不抢东西?此不
是平日有仇的却是那个?”知县便叫地邻来问他道:“那王甲与李乙果有仇否?”
地邻尽说:“果然有仇!那不抢东西,只杀了人,也是真的。”知县便喝叫把王
甲夹起,那王甲是个富家出身,忍不得痛苦,只得招道:“与李乙有仇,假妆强
盗杀死是实。”知县取了亲笔供招,下在死囚牢中。王甲一时招承,心里还想辩
脱。思量无计,自忖道:“这里有个讼师,叫做邹老人,极是奸滑,与我相好,
随你十恶大罪,与他商量,便有生路。何不等儿子送饭时,教他去与邹老人商量?”
少顷,儿子王小二送饭来了。王甲说知备细,又分付道:“倘有使用处,不
可吝惜钱财,误我性命!”小二一一应诺,径投邹老人家来,说知父亲事体,求
他计策谋脱。老人道:“令尊之事亲口供招,知县又是新到任的,自手问成。随
你那里告辩,出不得县间初案,他也不肯认错翻招。你将二三百两与我,待我往
南京走走,寻个机会,定要设法出来。”小二道:“如何设法?”老人道:“你
不要管我,只交银子与我了,日后便见手段,而今不好先说得。”小二回去,当
下凑了三百两银子,到邹老人家支付得当,随即催他起程。邹老人道:“有了许
多白物,好歹要寻出一个机会来。且宽心等待等待。”小二谢别而回,老人连夜
收拾行李,往南京进发。
不一日来到南京,往刑部衙门细细打听。说有个浙江司郎中徐公,甚是通融,
抑且好客。当下就央了一封先容的荐书,备了一副盛礼,去谒徐公。徐公接见了,
见他会说会笑,颇觉相得。彼此频频去见,渐厮熟来。正无个机会处,忽一日,
捕盗衙门肘押海盗二十余人,解到刑部定罪。老人上前打听,知有两个苏州人在
内。老人点头大喜,自言自语道:“计在此了。”次日整备筵席,写帖请徐公饮
酒。不逾时酒筵完备,徐公乘轿而来,老人笑脸相迎。定席以后,说些闲话。饮
至更深时分,老人屏去众人,便将百两银子托出,献与徐公。徐公吃了一惊,问
其缘故。老人道:“今有舍亲王某,被陷在本县狱中,伏乞周旋。”徐公道:
“苟可效力,敢不从命?只是事在彼处,难以为谋。”老人道:“不难,不难。
王某只为与李乙有仇,今李乙被杀,未获凶身,故此遭诬下狱。昨见解到贵部海
盗二十余人,内二人苏州人也。今但逼勒二盗,要他自认做杀李乙的,则二盗总
是一死,未尝加罪,舍亲王某已沐再生之恩了。”徐公许诺,轻轻收过银子,亲
放在扶手匣里面。唤进从人,谢酒乘轿而去。
老人又密访着二盗的家属,许他重谢,先送过一百两银子。二盗也应允了。
到得会审之时,徐公唤二盗近前,开口问道:“你们曾杀过多少人?”二盗即招
某时某处杀某人;某月某日夜间到李家杀李乙。徐公写了口词,把诸盗收监,随
即叠成文案。邹老人便使用书房行文书抄招到长洲县知会。就是他带了文案,别
了徐公,竟回苏州,到长洲县当堂投了。知县拆开,看见杀李乙的已有了主名,
便道王甲果然屈招。正要取监犯查放,忽见王小二进来叫喊诉冤。知县信之不疑,
喝叫监中取出王甲,登时释放,蒋氏闻知这一番说话,没做理会处,也只道前日
夜间果然自己错认了,只得罢手。却说王甲得放归家,欢欢喜喜,摇摆进门。方
才到得门首,忽然一阵冷风,大叫一声,道:“不好了,李乙哥在这里了!”蓦
然倒地。叫唤不醒,霎时气绝,呜呼哀哉。有诗为证:
胡脸阎王本认真,杀人偿命在当身。
暗中取换天难骗,堪笑多谋邹老人!
前边说的人命是将真作假的了,如今再说一个将假作真的。只为些些小事,
被奸人暗算,弄出天大一场祸来。若非天道昭昭,险些儿死于非命。正是:
福善祸淫,昭彰天理。欲害他人,先伤自己。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浙江温州府永嘉县有个王生,名杰,字文豪。娶妻刘氏,
家中止有夫妻二人。生一女儿,年方二岁。内外安童养娘数口,家道亦不甚丰富。
王生虽是业儒,尚不曾入泮,只在家中诵习,也有时出外结友论文。那刘氏勤俭
作家,甚是贤慧,夫妻彼此相安。忽一日,正遇暮春天气,二三友人扯了王生往
郊外踏青游赏。但见:
迟迟丽日,拂拂和风。紫燕黄莺,绿柳丛中寻对偶;狂峰浪蝶,夭桃队里觅
相知。王孙公子兴高时,无日不来寻酒肆;艳质娇姿心动处,此时未免露闺容。
须教残醉可重扶,幸喜落花犹未扫。
王生看了春景融和,心中欢畅,吃个薄醉,取路回家里来。只见两个家童正
和一个人门首喧嚷。原来那人是湖州客人,姓吕,提着竹篮卖姜。只为家童要少
他的姜价,故此争执不已。王生问了缘故,便对那客人道:“如此价钱也好卖了,
如何只管在我家门首喧嚷?好不晓事!”那客人是个憨直的人,便回话道:“我
们小本经纪,如何要打短我的?相公须放宽洪大量些,不该如此小家子相。”王
生乘着酒兴,大怒起来,骂道:“那里来这老贼驴!辄敢如此放肆,把言语冲撞
我!”走近前来,连打了几拳,一手推将去。不想那客人是中年的人,有痰火病
的,就这一推里,一交跌去,一时闷倒在地。正是:
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原来人生最不可使性,况且这小人卖买,不过争得一二个钱,有何大事?常
见大人家强梁僮仆,每每借着势力,动不动欺打小民,到得做出事来,又是家主
失了体面。所以有正经的,必然严行惩戒。只因王生不该自己使性动手打他,所
以到底为此受累。这是后话。却说王生当日见客人闷倒,吃了一大惊,把酒意都
惊散了。连忙喝叫扶进厅来眠了,将茶汤灌将下去,不逾时苏醒转来。王生对客
人谢了个不是,讨些酒饭与他吃了,又拿出白绢一匹与他,权为调理之资。那客
人回嗔作喜,称谢一声,望着渡口去了。若是王生有未卜先知的法术,慌忙向前
拦腰抱住,扯将转来,就养他在家半年两个月,也是情愿,不到得惹出飞来横祸。
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双手撒开金线网,从中钓出是非来。
那王生见客人已去,心头尚自跳一个不住。走进房中与妻子说了,道:“几
乎做出一场大事来。侥幸!侥幸!”此时天已晚了,刘氏便叫丫鬟摆上几样菜蔬,
烫热酒与王生压惊。饮过数杯,只闻得外边叫门声甚急,王生又吃一惊,拿灯出
来看时,却是渡头船家周四,手中拿了白绢、竹篮,仓仓皇皇,对王生说道:
“相公,你的祸事到了。如何做出这人命来?”唬得王生面如土色,只得再问缘
由。周四道:“相公可认得白绢、竹篮么?”王生看了道:“今日有个湖州的卖
姜客人到我家来,这白绢是我送他的,这竹篮正是他盛姜之物,如何却在你处?”
周四道:“下昼时节,是有一个湖州姓吕的客人,叫我的船过渡,到得船中,痰
火病大发。将次危了,告诉我道,被相公打坏了他。他就把白绢、竹篮交付与我
做个证据,要我替他告官,又要我到湖州去报他家属,前来伸冤讨命。说罢,暝
目死了。如今尸骸尚在船中,船已撑在门首河头了,且请相公自到船中看看,凭
相公如何区处!”
王生听了,惊得目睁口呆,手麻脚软,心头恰象有个小鹿儿撞来撞去的,口
里还只得硬着胆道:“那有此话?”背地教人走到船里看时,果然有一个死尸骸。
王生是虚心病的,慌了手脚,跑进房中与刘氏说知。刘氏道:“如何是好?”王
生道:“如今事到头来,说不得了。只是买求船家,要他乘此暮夜将尸首设法过
了,方可无事。”王生便将碎银一包约有二十多两袖在手中,出来对船家说道:
“家长不要声张,我与你从长计议。事体是我自做得不是了,却是出于无心的。
你我同是温州人,也须有些乡里之情,何苦到为着别处人报仇!况且报得仇来与
你何益?不如不要提起,待我出些谢礼与你,求你把此尸载到别处抛弃了。黑夜
里谁人知道?”船家道:“抛弃在那里?倘若明日有人认出来,根究根原,连我
也不得干净。”王生道:“离此不数里,就是我先父的坟茔,极是僻静,你也是
认得的。乘此暮夜无人,就烦你船载到那里,悄悄地埋了。人不知,鬼不觉。”
周四道:“相公的说话甚是有理,却怎么样谢我?”王生将手中之物出来与他,
船家嫌少道:“一条人命,难道只值得这些些银子?今日凑巧,死在我船中,也
是天与我的一场小富贵。一百两银子须是少不得的。”王生只要完事,不敢违拗,
点点头,进去了一会,将着些现银及衣裳首饰之类,取出来递与周四道:“这些
东西,约莫有六十金了。家下贫寒,望你将就包容罢了。”周四见有许多东西,
便自口软了,道:“罢了,罢了。相公是读书之人,只要时常看觑我就是,不敢
计较。”王生此时是情急的,正是得他心肯日,是我运通时。心中已自放下几分,
又摆出酒饭与船家吃了。随即唤过两个家人,分付他寻了锄头、铁钯之类。内中
一个家人姓胡,因他为人凶狠,有些力气,都称他做胡阿虎。当下一一都完备了,
一同下船到坟上来。拣一块空地,掘开泥土,将尸首埋藏已毕,又一同上船回家
里来。整整弄了一夜,渐渐东方已发动了,随即又请船家吃了早饭,作别而去。
王生教家人关了大门,各自散讫。
王生独自回进房来,对刘氏说道:“我也是个故家子弟,好模好样的,不想
遭这一场,反被那小人逼勒。”说罢,泪如雨下。刘氏劝道:“官人,这也是命
里所招,应得受些惊恐,破此财物。不须烦恼!今幸得靠天,太平无事,便是十
分侥幸了!辛苦了一夜,且自将息将息。”当时又讨些茶饭与王生吃了,各各安
息不题。
过了数日,王生见事体平静,又买些三牲福物之类,拜献了神明、祖宗。那
周四不时的来,假做探望,王生殷殷勤勤待他,不敢冲撞;些小借掇,勉强应承。
周四已自从容了,卖了渡船,开着一个店铺。自此无话。
看官听说,王生到底是个书生,没甚见识。当日既然买嘱船家,将尸首载到
坟上,只该聚起干柴,一把火焚了,无影无踪,却不干净?只为一时没有主意,
将来埋在地中,这便是斩草不除根,萌芽春再发。
又过了一年光景,真个浓霜只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那三岁的女儿,
出起极重的痘子来。求神问卜,请医调治,百无一灵。王生只有这个女儿,夫妻
欢爱,十分不舍,终日守在床边啼哭。一日,有个亲眷办着盒礼来望痘客。王生
接见,茶罢,诉说患病的十分沉重。不久当危。那亲眷道:“本县有个小儿科姓
冯,真有起死回生手段,离此有三十里路,何不接他来看觑看觑?”王生道:
“领命。”当时天色已黑,就留亲眷吃了晚饭,自别去了。王生便与刘氏说知,
写下请帖,连夜唤将胡阿虎来,分付道:“你可五鼓动身,拿此请帖去请冯先生
早来看痘。我家里一面摆着午饭,立等。立等”胡阿虎应诺去了,当夜无话。次
日,王生果然整备了午饭直等至未申时,杳不见来。不觉的又过了一日,到床前
看女儿时,只是有增无减。挨至三更时分,那女儿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告
辞父母往阎家里去了。正是:金风吹柳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王生夫妻就如失了活宝一般,各各哭得发昏。当时盛殓已毕,就焚化了。天
明以后,到得午牌时分,只见胡阿虎转来回复道:“冯先生不在家里,又守了大
半日,故此到今日方回。”王生垂泪道:“可见我家女儿命该如此,如今再也不
消说了。”直到数日之后,同伴中说出实话来,却是胡阿虎一路饮酒沉醉,失去
请帖,故此直挨至次日方回,遭此一场大谎。王生闻知,思念女儿,勃然大怒。
即时唤进胡阿虎,取出竹片要打。胡阿虎道:“我又不曾打杀了人,何须如此?”
王生闻得此言,一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连忙教家僮扯将下去,一气打了
五十多板,方才住手,自进去了。胡阿虎打得皮开肉绽,拐呀拐的,走到自己房
里来,恨恨的道:“为甚的受这般鸟气?你女儿痘子,本是没救的了,难道是我
不接得郎中,断送了他?不值得将我这般毒打。可恨!可恨!”又想了一回道:
“不妨事,大头在我手里,且待我将息棒疮好了,也教他看我的手段。不知还是
井落在吊桶里,吊桶落在井里。如今且不要露风声,等他先做了整备。”正是:
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
不说胡阿虎暗生奸计,再说王生自女儿死后,不觉一月有余,亲眷朋友每每
备了酒肴与他释泪,他也渐不在心上了。忽一日,正在厅前闲步,只见一班了应
捕拥将进来,带了麻绳铁索,不管三七二十一,望王生颈上便套。王生吃了一惊,
问道:“我是个儒家子弟,怎把我这样凌辱!却是为何?”应捕呸了一呸道:
“好个杀人害命的儒家子弟!官差吏差,来人不差。你自到太爷面前去讲。”当
时刘氏与家僮妇女听得,正不知甚么事头发了,只好立着呆看,不敢向前。
此时不由王生做主,那一伙如狼似虎的人,前拖后扯,带进永嘉县来,跪在
堂下右边,却有个原告跪在左边。王生抬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家人胡阿虎,
已晓得是他怀恨在心出首的了。那知县明时佐开口问道:“今有胡虎首你打死湖
州客人姓吕的,这怎么说?”王生道:“青天老爷,不要听他说谎!念王杰弱怯
怯的一个书生,如何会得打死人?那胡虎原是小的家人,只为前日有过,将家法
痛治一番,为此怀恨,构此大难之端,望爷台照察!”胡阿虎叩头道“青天爷爷,
不要听这一面之词。家主打人自是常事,如何怀得许多恨?如今尸首现在坟茔左
侧,万乞老爷差人前去掘取。只看有尸是真,无尸是假。若无尸时,小人情愿认
个诬告的罪。”知县依言即便差人押去起尸。胡阿虎又指点了地方尺寸,不逾时,
果然抬个尸首到县里来。知县亲自起身相验,说道
“有尸是真,再有何说?”正要将王生用刑,王生道“老爷听我分诉:那尸
骸已是腐烂的了,须不是目前打死的。若是打死多时,何不当时就来首告,直待
今日?分明是胡虎那里寻这尸首,霹空诬陷小人的。”知县道:“也说得是。”
胡阿虎道:“这尸首实是一年前打死的,因为主仆之情,有所不忍;况且以仆首
主,先有一款罪名,故此含藏不发。如今不想家主行凶不改,小的恐怕再做出事
来,以致受累,只得重将前情首告。老爷若不信时,只须唤那四邻八舍到来,问
去年某月日间,果然曾打死人否?即此便知真伪了。”知县又依言,不多时,邻
舍唤到。知县逐一动问,果然说去年某月某日间,有个姜客被王家打死,暂时救
醒,以后不知何如。王生此时被众人指实,颜色都变了,把言语来左支右吾。知
县道:“情真罪当,再有何言?这厮不打,如何肯招?”疾忙抽出签来,喝一声:
“打!”两边皂隶吆喝一声,将王生拖翻,着力打了二十板。可怜瘦弱书生,受
此痛棒拷掠。王生受苦不过,只得一一招成。知县录了口词,说道:“这人虽是
他打死的,只是没有尸亲执命,未可成狱。且一面收监,待有了认尸的,定罪发
落。”随即将王生监禁狱中,尸首依旧抬出埋藏,不得轻易烧毁,听后检偿。发
放众人散讫,退堂回衙。那胡阿虎道是私恨已泄,甚是得意,不敢回王家见主母,
自搬在别处住了。
却说王家家僮们在县里打听消息,得知家主已在监中,唬得两耳雪白,奔回
来报与主母。刘氏一闻此信,便如失去了三魂,大哭一声,望后便倒,未知性命
如何?先见四肢不动。丫鬟们慌了手脚,急急叫唤。那刘氏渐渐醒将转来,叫声:
“官人!”放声大哭,足有两个时辰,方才歇了。疾忙收拾些零碎银子,带在身
边。换了一身青衣,教一个丫鬟随了。分付家僮在前引路,径投永嘉县狱门首来。
夫妻相见了,痛哭失声。王生又哭道:“却是阿虎这奴才,害得我至此!”刘氏
咬牙切齿,恨恨的骂了一番。便在身边取出碎银,付与王生道:“可将此散与牢
头狱卒,教他好好看觑,免致受苦。”王生接了。天色昏黑,刘氏只得相别,一
头啼哭,取路回家。胡乱用些晚饭,闷闷上床。思量:“昨夜与官人同宿,不想
今日遭此祸事,两地分离。”不觉又哭了一场,凄凄惨惨睡了,不题。
却说王生自从到狱之后,虽则牢头禁子受了钱财,不受鞭棰之苦,却是相与
的都是那些蓬头垢面的囚徒,心中有何快活?况且大狱未决,不知死活如何,虽
是有人殷勤送衣送饭,到底不免受些饥寒之苦,身体日渐嬴瘠了。刘氏又将银来
买上买下,思量保他出去。又道是人命重事,不易轻放,只得在监中耐守。光阴
似箭,日月如梭。王生在狱中,又早恹恹的挨过了半年光景,劳苦忧愁,染成大
病。刘氏求医送药,百般无效,看看待死。
一日,家僮来送早饭,王生望着监门,分付道:“可回去对你主母说,我病
势沉重不好,旦夕必要死了;教主母可作急来一看,我从此要永诀了!”家僮回
家说知,刘氏心慌胆战,不敢迟延,疾忙顾了一乘轿,飞也似抬到县前来。离了
数步,下了轿,走到狱门首,与王生相见了,泪如涌泉,自不必说。王生道:
“愚夫不肖,误伤了人命,以致身陷缧绁,辱我贤妻。今病势有增无减了,得见
贤妻一面,死也甘心。但只是胡阿虎这个逆奴,我就到阴司地府,决不饶过他的。”
刘氏含泪道:“官人不要说这不祥的话!且请宽心调养,人命即是误伤,又无苦
主,奴家匡得卖尽田产救取官人出来,夫妻完聚。阿虎逆奴,天理不容,到底有
个报仇日子,也不要在心。”王生道:“若得贤妻如此用心,使我重见天日,我
病体也就减几分了。但恐弱质恹恹,不能久待。”刘氏又劝慰了一番,哭别回家,
坐在房中纳闷。僮仆们自在厅前斗牌耍子,只见一个半老的人桃了两个盒子,竟
进王家里来。放下扁担,对家僮问道:“相公在家么?”只因这个人来,有分教:
负屈寒儒,得遇秦庭朗镜:行凶诡计,难逃萧相明条。有诗为证:
湖商自是隔天涯,舟子无端起祸胎。
指日王生冤可白,灾星换做福星来。那些家僮见了那人,仔细看了一看,大
叫道:“有鬼!有鬼!”东逃西窜。你道那人是谁?正是一年前来卖姜的湖州吕
客人。那客人忙扯住一个家僮,问道:
“我来拜你家主,如何说我是鬼?”刘氏听得厅前喧闹,走将出来。吕客人
上前唱了个喏,说道:“大娘听禀,老汉湖州姜客吕大是也。前日承相公酒饭,
又赠我白绢,感激不尽。别后到了湖州,这一年半里边,又到别处做些生意。如
今重到贵府走走,特地办些土宜来拜望你家相公。不知你家大官们如何说我是鬼?”
旁边一个家僮嚷道:“大娘,不要听他,一定得知道大娘要救官人,故此出来现
形索命。”刘氏喝退了,对客人说道:“这等说起来,你真不是鬼了。你害得我
家丈夫好苦!”吕客人吃了一惊道:“你家相公在那里?怎的是我害了他?”刘
氏便将周四如何撑尸到门,说留绢篮为证,丈夫如何买嘱船家,将尸首埋藏,胡
阿虎如何首告,丈夫招承下狱的情由,细细说了一遍。
吕客人听罢,捶着胸膛道:“可怜!可怜!天下有这等冤屈的事!去年别去,
下得渡船,那船家见我的白绢,问及来由,我不合将相公打我垂危、留酒赠绢的
事情,备细说了一番。他就要买我白绢,我见价钱相应,即时卖了。他又要我的
竹篮儿,我就与他作了渡钱。不想他赚得我这两件东西,下这般狠毒之计!老汉
不早到温州,以致相公受苦,果然是老汉之罪了。”刘氏道:“今日不是老客人
来,连我也不知丈夫是冤枉的。那绢儿篮儿是他骗去的了,这死尸却是那里来的?”
吕客人想了半回道:“是了是了。前日正在船中说这事时节,只见水面上一个尸
骸浮在岸边。我见他注目而视,也只道出于无心,谁知因尸就生奸计了。好狠!
好狠!如今事不宜迟,请大娘收进了土宜,与老汉同到永嘉县诉冤,救相公出狱,
此为上着。”刘氏依言收进盘盒,摆饭请了吕客人。他本是儒家之女,精通文墨,
不必假借讼师。就自己写了一纸诉状,顾乘女轿,同吕客人及僮仆等取路投永嘉
县来。
等了一会,知县升晚堂了。刘氏与吕大大声叫屈,递上诉词。知县接上,从
头看过。先叫刘氏起来问,刘氏便将丈夫争价误殴,船家撑尸得财,家人怀恨出
首的事,从头至尾,一一分割。又说:“直至今日姜客重来,才知受枉。“知县
又叫吕大起来问,吕大也将被殴始未,卖绢根由,一一说了。知县庄“莫非你是
刘氏买出来的?”吕大叩头道:“爷爷,小的虽是湖州人,在此为客多年,也多
有相识的在这里,如何瞒得老爷过?当时若果然将死,何不央船家寻个相识来见
一见,托他报信复仇,却将来托与一个船家?这也不道是临危时节,无暇及此了。
身死之后,难道湖州再没有个骨肉亲戚,见是久出不归,也该有人来问个消息。
若查出被殴伤命,就该到府县告理。如何直等一年之后,反是王家家人首告?小
人今日才到此地,见有此一场屈事。那王杰虽不是小人陷他,其祸都因小人而起,
实是不忍他含冤负屈,故此来到台前控诉,乞老爷笔下超生!”知县道:“你既
有相识在此,可报名来。”吕大屈指头说出十数个,知县一一提笔记了。却到把
后边的点出四名,唤两个应捕上来,分付道:“你可悄悄地唤他同做证见的邻舍
来。”应捕随应命去了。
不逾时,两伙人齐唤了来。只见那相识的四人,远远地望见吕大,便一齐道:
“这是湖州吕大哥,如何在这里?一定前日原不曾死。”知县又教邻舍人近前细
认,都骇然道:“我们莫非眼花了!这分明是被王家打死的姜客,不知还是到底
救醒了,还是面庞厮象的?”内中一个道:“天下那有这般相象的理?我的眼睛
一看过,再不忘记。委实是他,没有差错。”此时知县心里已有几分明白了,即
便批准诉状,叫起这一干人,分付道:“你们出去,切不可张扬。若违我言,拿
来重责。”众人唯唯而退。知县随即唤几个应捕,分付道:“你们可密访着船家
周四,用甘言美语哄他到此,不可说出实情。那原首人胡虎自有保家,俱到明日
午后,带齐听审。”应捕应诺,分头而去。知县又发付刘氏、吕大回去,到次日
晚堂伺候。二人叩头同出。刘氏引吕大到监门前见了王生,把上项事情尽说了。
王生闻得,满心欢喜,却似醍醐灌顶,甘露洒心,病体已减去六七分了。说道:
“我初时只怪阿虎,却不知船家如此狠毒。今日不是老客人来,连我也不知自己
是冤枉的。”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刘氏别了王生,出得县门,乘着小轿,
吕大与僮仆随了,一同径到家中。刘氏自进房里,教家僮们陪客人吃了晚食,自
在厅上歇宿。
次日过午,又一同的到县里来,知县已升堂了。不多时,只见两个应捕将周
四带到。原来那周四自得了王生银子,在本县开个布店。应捕得了知县的令,对
他说:“本县太爷要买布。”即时哄到县堂上来。也是天理合当败露,不意之中,
猛抬头见了吕大,不觉两耳通红。吕大叫道:“家长哥,自从买我白绢、竹篮,
一别直到今日。这几时生意好么?”周四倾口无言,面如槁木。少顷,胡阿虎也
取到了。原来胡阿虎搬在他方,近日偶回县中探亲,不期应捕正遇着他,便上前
捣个鬼道:“你家家主人命事已有苦主了,只待原首人来,即便审决。我们那一
处不寻得到?”胡阿虎认真欢欢喜喜,随着公人直到县堂跪下。知县指着吕大问
道:“你可认得那人?”胡阿虎仔细一看,吃了一惊,心下好生踌躇,委决不下,
一时不能回答。
知县将两人光景,一一看在肚里了。指着胡阿虎大骂道:“你这个狠心狗行
的奴才!家主有何负你,直得便与船家同谋,觅这假尸诬陷人?”胡阿虎道:
“其实是家主打死的,小人并无虚谬。”知县怒道:“还要口强!吕大既是死了,
那堂下跪的是什么人?”喝教左右夹将起来,“快快招出奸谋便罢!”胡阿虎被
夹,大喊道:“爷爷,若说小人不该怀恨在心,首告家主,小人情愿认罪。若要
小人招做同谋,便死也不甘的。当时家主不合打倒了吕大,即刻将汤救醒,与了
酒饭,赠了白绢,自往渡口去了。是夜二更天气,只见周四撑尸到门,又有白绢、
竹篮为证,合家人都信了。家主却将钱财买住了船家,与小人同载至坟茔埋讫。
以后因家主毒打,小人挟了私仇,到爷爷台下首告,委实不知这尸真假。今日不
是吕客人来,连小人也不知是家主冤枉的。那死尸根由,都在船家身上。”
知县录了口语,喝退胡阿虎,便叫周四上前来问。初时也将言语支吾,却被
吕大在旁边面对,知县又用起刑来,只得一一招承道:“去年某月某日,吕大怀
着白绢下船。偶然问起缘由,始知被殴详细。恰好渡口原有这个死尸在岸边浮着,
小的因此生心,要诈骗王家。特地买他白绢,又哄他竹篮,就把水里尸首捞在船
上了。前到王家,谁想他一说便信。以后得了王生银子,将来埋在坟头。只此是
真,并无虚话。”知县道:“是便是了,其中也还有些含糊。那里水面上恰好有
个流尸?又恰好与吕大厮象?毕竟又从别处谋害来诈骗王生的。”周四大叫道:
“爷爷,冤枉!小人若要谋害别人,何不就谋害了吕大?前日因见流尸,故此生
出买绢篮的计策。心中也道:‘面庞不象,未必哄得信。’小人欺得王生一来是
虚心病的,二来与吕大只见得一面,况且当日天色昏了,灯光之下,一般的死尸,
谁能细辨明白?三来白绢、竹篮又是王生及姜客的东西,定然不疑,故此大胆哄
他一哄。不想果被小人瞒过,并无一个人认得出真假。那尸首的来历,想是失脚
落水的。小人委实不知。”吕大跪上前禀道:“小人前日过渡时节,果然有个流
尸,这话实是真情了。”知县也录了口语。周四道:“小人本意,只要诈取王生
财物,不曾有心害他,乞老爷从轻拟罪。”知县大喝道:”你这没天理的狠贼!
你自己贪他银子,便几乎害得他家破人亡假。那尸首的来历,想是失脚落水的。
小人委实不知。”吕大跪上前禀道:“小人前日过渡时节,果然有个流尸,这话
实是真情了。”知县也录了口语。周四道:“小人本意,只要诈取王生财物,不
曾有心害他,乞老爷从轻拟罪。”知县大喝道:“你这没天理的狠贼!你自己贪
他银子,便几乎害得他家破人亡。似此诡计凶谋,不知陷过多少人了?我今日也
为永嘉县除了一害。那胡阿虎身为家奴,拿着影响之事,背恩卖主,情实可恨!
合当重行责贵罚。”当时喝教把两人扯下,胡阿虎重打四十,周四不计其数,以
气绝为止。不想那阿虎近日伤寒病未痊,受刑不起:也只为奴才背主,天理难客,
打不上四十,死于堂前。周四直至七十板后,方才昏绝。可怜二恶凶残,今日毙
于杖下。
知县见二人死了,责令尸亲前来领尸。监中取出王生,当堂释放。又抄取周
四店中布匹,估价一百金,原是王生被诈之物。例该入官,因王生是个书生,屈
陷多时,怜他无端,改“赃物”做了“给主”,也是知县好处。坟旁尸首,掘起
验时,手爪有沙,是个失水的。无有尸亲,责令仵作埋之义冢。王生等三人谢了
知县出来。到得家中,与刘氏相持痛哭了一场。又到厅前与吕客人重新见礼。那
吕大见王生为他受屈,王生见吕大为他辨诬,俱各致个不安,互相感激,这教做
不打不成相识,以后遂不绝往来。王生自此戒了好些气性,就是遇着乞儿,也只
是一团和气。感愤前情,思想荣身雪耻,闭户读书,不交宾客,十年之中,遂成
进士。
所以说为官做吏的人,千万不可草菅人命,视同儿戏。假如王生这一桩公案,
惟有船家心里明白,不是姜客重到温州,家人也不知家主受屈,妻子也不知道丈
夫受屈,本人也不知自己受屈。何况公庭之上,岂能尽照覆盆?慈祥君子,须当
以此为鉴:
囹圄刑措号仁君,吉网罗钳最枉人。
寄语昏污诸酷吏,远在儿孙近在身。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参与红花会陈家洛的计划:叛变勾结清廷,得到赏赐银两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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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49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二 陶家翁大雨留宾 蒋震卿片言得妇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一时戏语,终身话柄。
话说人生万事,前数已定。尽有一时间偶然戏耍之事,取笑之话,后边照应
将来,却象是个谶语响卜,一毫不差。乃知当他戏笑之时,暗中已有鬼神做主,
非偶然也。
只如宋朝崇宁年间,有一个姓王的公子,本贯浙西人,少年发科,到都下会
试。一日将晚,到延秋坊人家赴席,在一个小宅子前经过,见一女子生得十分美
貌,独立在门内,徘徊凝望,却象等候甚么人的一般。王生正注目看他,只见前
面一伙骑马的人喝拥而来,那女子避了进去。王生匆匆也行了,不曾问得这家姓
张姓李。赴了席,吃得半醉归家,已是初更天气。复经过这家门首,望门内一看,
只见门已紧闭,寂然无人声。王生嗤嗤从左傍墙脚下一带走去,意思要看他有后
门没有。只见数十步外有空地丈余,小小一扇便门也关着在那里。王生想道:
“日间美人只在此中,怎能勾再得一见?”看了他后门,正在恋恋不舍,忽然隔
墙丢出一件东西来,掉在地下一响,王生几乎被他打着。拾起来看,却是一块瓦
片。此时皓月初升,光同白昼。看那瓦片时,有六个字在上面,写得:“夜间在
此相侯!”王生晓得有些蹊跷,又带着几分酒意,笑道:“不知是何等人约人做
事的?待我耍他一耍。”就在墙上剥下些石灰粉来,写在瓦背上道:“三更后可
出来。”仍旧望墙回丢了进去,走开十来步,远远地站着,看他有何动静。
等了一会,只见一个后生走到墙边,低着头却象找寻甚么东西的,寻来寻去。
寻了一回,不见甚么,对着墙里叹了一口气,有一步没一步的,佯佯走了去。王
生在黑影里看得明白,便道:“想来此人便是所约之人了,只不知里边是甚么人。
好歹有个人出来,必要等着他。”等到三更,月色已高,烟雾四合,王生酒意已
醒,看看渴睡上来,伸伸腰,打个呵欠。自笑道:“睡到不去睡,管别人这样闲
事!”正要举步归寓,忽听得墙边小门呀的一响,轧然开了,一个女子闪将出来。
月光之下,望去看时,且是娉婷。随后一个老妈,背了一只大竹箱,跟着望外就
走。王生迎将上去,看得仔细,正是日间独立门首这女子。那女子看见人来,一
些不避,直到当面一看,吃一惊道:“不是,不是。”回转头来看老妈,老妈上
前,擦擦眼,把王生一认,也道:“不是,不是。快进去!”那王生倒将身拦在
后门边了,一把扯住道:“还思量进去!你是人家闺中女子,约人夜晚间在此相
会,可是该的?我今声张起来,拿你见官,丑声传扬,叫你合家做人不成!我偶
然在此遇着,也是我与你的前缘,你不如就随了我去。我是在此会试的举人,也
不辱没了你。”那女子听罢,战抖抖的泪如雨下,没做道理处。老妈说道:“若
是声张,果是利害!既然这位官人是个举人,小娘子权且随他到下处再处。而今
没奈何了。一会子天明了,有人看见,却了不得!”那女子一头哭,王生一头扯
扯拉拉,只得软软地跟他走到了下处,放他在一个小楼上面,连那老妈也留了他
伏侍。
女子性定,王生问他备细。女子道:“奴家姓曹,父亲早丧,母亲只生得我
一人,甚是爱惜,要将我许聘人家。我有个姑娘的儿子,从小往来,生得聪俊,
心里要嫁他。这个老妈,就是我的奶娘。我央他对母亲说知此情,母亲嫌他家里
无官,不肯依从。所以叫奶娘通情,说与他了,约他今夜以掷瓦为信,开门从他
私奔。他亦曾还掷一瓦,叫三更后出来。及至出得门来,却是官人,倒不见他,
不知何故。”王生笑把适才戏写掷瓦,及一男子寻觅东西不见,长叹走去的事,
说了一遍。女子叹口气道:“这走去的,正是他了。”王生笑道:“却是我幸得
撞着,岂非五百年前姻缘做定了?”女子无计可奈,见王生也自一表非俗,只得
从了他,新打上的,恩爱不浅。到得会试过了,榜发,王生不得第,却恋着那女
子,正在欢爱头上,不把那不中的事放在心里,只是朝欢暮乐。那女子前日带来
竹箱中,多是金银宝物。王生缺用,就拿出来与他盘缠。迁延数月,王生竟忘记
了归家。
王生父亲在家盼望,见日子已久的,不见王生归来。遍问京中来的人,都说
道:“他下处有一女人,相处甚是得意,那得肯还?”其父大怒,写着严切手书,
差着两个管家,到京催他起身。又寄封书与京中同年相好的,叫他们遣个马票,
兼请逼勒他出京,不许耽延!王生不得已,与女子作别,道:“事出无奈,只得
且去,得便就来。或者禀明父亲,径来接你,也未可知。你须耐心同老妈在此寓
所住着等我。”含泪而别。王生到得家中,父亲升任福建,正要起身,就带了同
去。一时未便,不好说得女子之事,闷闷随去任所,朝夕思念不题。
且说京中女子同奶妈住在寓所守侯,身边所带东西,王生在时已用去将有一
半,今又两口在寓所食用,有出无入,看看所剩不多,王生又无信息。女子心下
着忙,叫老妈打听家里母亲光景,指望重到家来与母亲相会。不想母亲因失了这
女儿,终日啼哭,已自病死多时。那姑娘之子,次日见说勇母家里不见了女儿,
恐怕是非缠在身上,逃去无踪了。女子见说,大哭了一场,与老妈商量道:“如
今一身无靠,汴京到浙西也不多路,趁身边还有些东西,做了盘缠,到他家里去
寻他。不然如何了当?”就央老妈雇了一只船,下汴京一路来。
行到广陵地方,盘缠已尽。那老妈又是高年,船上早晚感冒些风露,一病不
起。那女子极得无投奔,只是啼哭。元来广陵即是而今扬州府,极是一个繁华之
地。古人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又道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
吹箫?”从来仕宦官员、王孙公子要讨美妾的,都到广陵郡来拣择聘娶,所以填
街塞巷,都是些媒婆撞来撞去。看见船上一个美貌女子啼哭,都攒将拢来问缘故。
女子说道:“汴京下来,到浙西寻丈夫,不想此间奶母亡故,盘缠用尽,无计可
施,所以啼哭。”内中一个婆子道:“何不去寻苏大商量?”女子道:“苏大是
何人?’那婆子道:“苏大是此间好汉,专一替人出闲力的。”女子慌忙之中不
知一个好歹,便出口道:“有烦指引则个。”婆子去了一会,寻取一个人来。那
一人到船边,问了详细,便去引领一干人来,抬了尸首上岸埋葬,算船钱打发船
家。对女子道:“收拾行李到我家里,停住几日再处。”叫一乘轿来抬女子。女
子见他处置有方,只道投着好人,亦且此身无主,放心随地去。谁知这人却是扬
州一个大光棍。当机兵、养娼妓、接子弟的,是个烟花的领袖、乌龟的班头。轿
抬到家,就有几个粉头出来相接作伴。女子情知不尴尬,落在套中,无处分诉。
自此改名苏媛,做了娼妓了。
王生在福建随任两年,方回浙中。又值会试之期,束装北上,道经扬州。扬
州司理乃是王生乡举同门,置酒相待,王生赴席。酒筵之间,官妓叩头送酒。只
见内中一人,屡屡偷眼看王生不已。王生亦举日细看,心里疑道:“如何甚象京
师曹氏女子?”及问姓名,全不相同。却再三看来,越看越是。酒半起身,苏媛
捧觞上前劝生饮酒,觌面看得较切。口里不敢说出,心中想着旧事,不胜悲伤,
禁不住两行珠泪,簌簌的落将下来,堕在杯中。生情知是了,也垂泪道:“我道
象你,元来果然是你。却是因何在此?”那女子把别后事情,及下汴寻生,盘缠
尽了,失身为娼始未根缘,说了一遍,不觉大恸。生自觉惭愧,感伤流泪,力辞
不饮,托病而起。随即召女子到自己寓所,各诉情怀,留同枕席。次日,密托扬
州司理,追究苏大骗良为娼,问了罪名。脱了苏媛乐藉,送生同行。后来与生生
子,仕至尚书郎。想着起初只是一时拾得掷瓦,做此戏谑之事;谁知是老大一段
姻缘,几乎把女子一生断送了!还亏得后来成了正果
而今更有一段话文,只因一句戏言,致得两边错认,得了一个老婆,全始全
终,比前话更为完美。有诗为证:
戏官偶尔作恢奇,谁道从中遇美妻。
假女婿为真女婿,失便宜处得便宜。
这一本话文乃是国朝成化年间,浙江杭州府余杭县有一个人,姓蒋名霆,表
字震卿。本是儒家子弟,生来心性倜傥佻?,顽耍戏浪,不拘小节。最喜游玩山
水,出去便是累月累日,不肯呆坐家中。一日想道:“从来说山阴道上,千岩竞
秀,万壑争流,是个极好去处。此去绍兴府隔得多少路,不去游一游?”恰好有
乡里两个客商要过江南去贸易,就便搭了伴同行。过了钱塘江,搭了西兴夜船,
一夜到了绍兴府城。两客自去做买卖,他便兰亭、禹穴、蕺山、鉴湖,没处不到,
游得一个心满意足。两客也做完了生意,仍旧合伴同归。偶到诸暨村中行走,只
见天色看看傍晚,一路是些青畦绿亩,不见一个人家。须臾之间,天上洒下雨点
来,渐渐下得密了。三人都不带得雨具,只得慌忙向前奔走,走得一个气喘。却
见村子里露出一所庄宅来,三人远望道:“好了,好了,且到那里躲一躲则个。”
两步挪来一步,走到面前,却是一座双檐滴水的门坊。那两扇门,一扇关着,一
扇半掩在那里。蒋震卿便上前,一手就去推门。二客道:“蒋兄惯是莽撞。借这
里只躲躲雨便了,知是甚么人家。便去敲门打户?”蒋震卿最好取笑,便大声道:
“何妨得!此乃是我丈人家里。”二客道:“不要胡说惹祸!”
过了一会,那雨越下得大了。只见两扇门忽然大开,里头踱出一个老者来。
看他怎生打扮:
头戴斜角方中,手持盘头拄拐。方中内竹箨冠,罩着银丝样几茎乱发;拄拐
上虬须节,握若干姜般五个指头。宽袖长衣,摆出浑如鹤步;高跟深履,踱来一
似龟行。想来圯上可传书,应是商山随聘出。元来这老者姓陶,是诸暨村中一个
殷实大户。为人梗直忠厚,极是好客尚义认真的人。起初,傍晚正要走出大门来,
看人关闭,只听得外面说话响,晓得有人在门外躲雨,故迟了一步。却把蒋震卿
取笑的说话,一一听得明白。走进去对妈妈与合家说了,都道:“有这样放肆可
恶的!不要理他。”而今见下得雨大,晓得躲雨的没去处,心下过意不去。有心
要出来留他们进去,却又怪先前说这讨便宜话的人。踌躇了一回,走出来,见是
三个,就问道,“方才说老汉是他丈人的,是那一个?”蒋震卿见问着这话,自
觉先前失言,耳根通红。二客又同声将地埋怨道:“原是不该。”老者看见光景,
就晓得是他了。便对二客道:“两位不弃老拙,便请到寒舍里面盘桓一盘桓。这
位郎君依他方才所说,他是吾子辈,与宾客不同,不必进来,只在此伺候罢。”
二客方欲谦逊,被他一把扯了袖子,拽进大门。刚跨进槛内,早把两扇门,扑的
关好了。二客只得随老者登堂,相见叙坐,各道姓名,及偶过避雨,说了一遍。
那老者犹兀自气忿忿的道:“适间这位贵友,途路之中,如此轻薄无状,岂是个
全身远害的君子?二公不与他相交得也罢了。”二客替他称谢道:“此兄姓蒋,
少年轻肆,一时无心失言,得罪老丈,休得计较!”老者只不释然。须臾,摆下
酒饭相款,竟不提起门外尚有一人。二客自己非分取扰,已出望外,况见老者认
真着恼,难道好又开口周全得蒋震卿,叫他一发请了进来不成?只得由他,且管
自家食用。
那蒋震卿被关在大门之外,想着适间失言,老大没趣。独自一个,栖栖在雨
檐之下,黑魆魆地,靠来靠去,好生冷落。欲待一口气走了去,一来雨黑,二来
单身不敢前行,只得忍气吞声,耐了心性等着。只见那雨渐渐止了,轻云之中,
有些月色上来。侧耳听着门内人声寂静了。便道:“他们想已安寝,我却如何痴
等?不如趁此微微月色,路径好辨,走了去吧!”又想一想道:“那老儿固然怪
我,他们两个便宜得如此撇下了我,只管自己自在不成?毕竟有安顿我处,便再
等他一等。”正在踌躇不定,忽听得门内有人低低道:“且不要去!”蒋震卿心
下道:“我说他们定不忘怀了我。”就应一声道:“晓得了,不去。”过了一会,
又听得低低道:“有些东西拿出来,你可收拾好。”蒋震卿心下道:“你看他两
个,白白里打搅了他一餐,又拿了他的甚么东西,忒煞欺心!”却口里且答应道:
“晓得了。”站住等着,只见墙上有两件东西扑搭地丢将出来。急走上前看时,
却是两个被囊。提一提看,且是沉重;把手捻两捻,累累块块,象是些金银器物
之类。蒋震卿恐怕有人开门来追寻,急负在背上,望前便走。走过百余步,回头
看那门时,已离得略远了。站着脚再看动静。远望去,墙上两个人跳将下来,蒋
震卿道:“他两个也来了。恐有人追,我只索先走,不必等他。”提起脚便走。
望后边这两个,也不忙赶,只尾着他慢慢地走。蒋震卿走得少远,心下想道:
“他两个赶着了,包里东西必要均分,趁他们还在后边,我且打开囊看看。总是
不义之物,落得先藏起他些好的。”立住了,把包囊打开,将黄金重货另包了一
囊,把钱布之类,仍旧放在被囊里,提了又走。又望后边两个人,却还未到。元
来见他住也住,见他走也走,黑影里远远尾着,只不相近。如此行了半夜,只是
隔着一箭之路。
看看天明了,那两个方才脚步走得急促,赶将上来。蒋震卿道:“正是来一
路走。”走到面前把眼一看,吃了一惊,谁知不是昨日同行的两个客人,到是两
个女子。一个头紥临清帕,身穿青绸衫,且是生得美丽;一个散挽头髻,身穿青
布袄,是个丫鬟打扮。仔细看了蒋震卿一看,这一惊可也不小,急得忙闪了身子
开来。蒋震卿上前,一把将美貌的女子劫住道:“你走那里去?快快跟了我去,
到有商量,若是不从,我同到你家去出首。”女子低首无言,只得跟了他走。走
到一个酒馆中,蒋生拣个僻净楼房与他住下了。哄店家道,是夫妻烧香,买早饭
吃的。店家见一男一女,又有丫鬟跟随,并无疑心,自去支持早饭上来吃。蒋震
卿对女子低声问他来历。那女子道:“奴家姓陶,名幼芳,就是昨日主人翁之女。
母亲王氏。奴家幼年间许嫁同郡褚家,谁想他双目失明了,我不愿嫁他。有一个
表亲之子王郎,少年美貌,我心下有意于他,与他订约日久,约定今夜私奔出来,
一同逃去。今日日间不见回音,将到晚时,忽听得爹进来大嚷,道是:‘门前有
个人,口称这里是他丈人家里,胡言乱语,可恶!’我心里暗想:‘此必是我所
约之郎到了。’急急收并资财,引这丫鬟拾翠为伴,逾墙出来。看见你在前面背
囊而走,心里道‘自然是了。’恐怕人看见,所以一路不敢相近。谁知跟到这里,
却是差了。而今既已失却那人,又不好归去得,只得随着官人罢。也是出于无奈
了。”蒋震卿大喜道:“此乃天缘已定,我言有验。且喜我未曾娶妻,你不要慌
张!我同你家去便了。”蒋生同他吃了早饭,丫鬟也吃了,打发店钱,独讨一个
船,也不等二客,一直同他随路换船,径到了余杭家里。家人来问,只说是路上
礼聘来的。
那女子入门,待上接下,甚是贤能,与蒋震卿十分相得。过了一年,已生了
一子。却提起父母,便凄然泪下。一日,对蒋震卿道:“我那时不肯从那瞽夫,
所以做出这些冒礼勾当来。而今身已属君,可无悔恨。但只是双亲年老无靠,失
我之后,在家必定忧愁。且一年有余,无从问个消息,我心里一刻不能忘,再如
此思念几时,毕竟要生出病来了。我想父母平日爱我如珠似宝,而今便是他知道
了,他只以见我为喜,定然不十分嗔怪的。你可计较,怎生通得一信去?”蒋震
卿想了一回道:“此间有一个教学的先生,姓阮,叫阮太始,与我相好。他专在
诸暨往来,待我与他商量看。”蒋震卿就走去,把这事始未根由,一五一十对阮
太始说了。阮太始道:“此老是诸暨一个极忠厚长者,与学生也曾相会几番过的。
待学生寻个便,那里替兄委曲通知,周全其事,决不有误!”蒋震卿称谢了,来
回浑家的话不题。
且说陶老是晚款留二客在家歇宿,次日,又拿早饭来吃了。二客千恩万谢,
作别了起身。老者送出门来,还笑道:“昨日狂生不知那里去宿了,也等他受些
恓惶,以为轻薄之戒。”二客道:“想必等不得,先去了。容学生辈寻着了他。
埋怨他一番。老丈,再不必介怀!”老者道:“老拙也是一时耐不得,昨日勾奈
何他了,那里还挂在心上?”道罢,各自作别去了。
老者入得门时,只见一个丫鬟慌慌张张走到面前,喘做一团,道:“阿爹,
不好了!姐姐不知那里去了?”老者吃了一惊道:“怎的说?”一步一颠,忙走
进房中来。只见王妈妈儿天儿地的放声大哭,哭倒在地,老者问其详细,妈妈说
道:“昨夜好好在他房中睡的。今早因外边有客,我且照管灶下早饭,不曾见他
起来。及至客去了,叫人请他来一处吃早饭,只见房中箱笼大开,连服侍的丫鬟
拾翠也不见,不知那里去了!”老者大骇道:“这却为何?”一个养娘便道:
“莫不昨日投宿这些人又是个歹人,夜里拐的去了?”老者道:“胡说!他们都
是初到此地的,那两个宿了一夜,今日好好别了去的,如何拐得?这一个,因是
我恼他,连门里不放他进来,一发甚么相干?必是日前与人有约,今因见有客,
趁哄打劫的逃去了。你们平日看见姐姐有甚破绽么?”一个养娘道:“阿爹此猜
十有八九。姐姐只为许了个盲子,心中不乐,时时流泪。惟有王家某郎与姐姐甚
说得来,时常叫拾翠与他传消递息的。想必约着跟他走了。老者见说得有因,密
地叫人到王家去访时,只见王郎好好的在家里并无一些动静。老者没做理会处,
自道:“家丑不可外扬,切勿令传出去!褚家这盲子退得便罢,退不得,苦一个
丫头不着还他罢了。只是身边没有了这个亲生女儿,好生冷静。”与那王妈妈说
着,便哭一个不住。后来褚家盲子死了,感着老夫妻念头,又添上几场悲哭,道
“便早死了年把,也不见得女儿如此!”
如是一年有多,只见一日门上递个名帖进来,却是余杭阮太始。老者出来接
着道:“甚风吹得到此?”阮太始道:“久疏贵地诸友,偶然得暇,特过江来拜
望一番。”老者便教治酒相待。饮酒中间,大家说些江湖上的新闻,也有可信的,
也有可疑的。阮太始道:“敝乡一年之前,也有一件新闻,这事却是实的。”老
者道:“何事?”阮太始道:“有一个少年朋友,出来游耍归去,途路之间,一
句戏话上边,得了一个妇人,至今做夫妻在那里。说道这妇人是贵乡的人,老丈
曾晓得么?”老者道:“可知这妇人姓甚么?”阮太始道:“说道也姓陶。”那
老者大惊道:“莫非是小女么?”阮太始道:“小名幼芳,年纪一十八岁;又有
个丫头,名拾翠。”老者撑着眼道:“真是吾小女了。如何在他那里?”阮太始
道:“老丈还记得雨中叩门,冒称是岳家,老丈闭他在门外、不容登堂的事么?”
老者道:“果有这个事。此人平日元非相识,却又关在外边,无处通风。不知那
晚小女如何却随了他去了?”阮太始把蒋生所言,一一告诉,说道:“一边妄言,
一边发怒,一边误认,凑合成了这事。真是希奇!而今已生子了。老翁要见他么?”
老者道:“可知要见哩!”只见王妈妈在屏风后边,听得明明白白,忍不住跳将
出来,不管是生是熟,大哭,拜倒在阮太始面前道:“老夫妇只生得此女,自从
失去,几番哭绝,至今奄奄不欲生。若是客人果然致得吾女相见,必当重报。”
阮太始道:“老丈与孺人固然要见令爱,只怕有些见怪令婿,令婿便不敢来见了。”
老者道:“果然得见,庆幸不暇,还有甚么见怪?”阮太姑道:“令婿也是旧家
子弟,不辱没了令爱的。老丈既不嗔责,就请老丈同到令婿家里去一见便是。”
老者欣然治装,就同阮太始一路到余杭来。到了蒋家门首,阮太始进去,把
以前说话备细说了。阮太史问蒋生出来接了老者。那女儿久不见父亲,也直接至
中堂。阮太始暂避开了。父女相见,倒在怀中,大家哭倒。老者就要蒋生同女儿
到家去。那女儿也要去见母亲,就一向到诸暨村来。母女两个相见了,又抱头大
哭道:“只说此生再不得相会了,谁道还有今日?”哭得旁边养娘们个个泪出。
哭罢,蒋生拜见丈人丈母,叩头请罪道:“小婿一时与同伴门外戏言,谁知岳丈
认了真,致犯盛怒?又谁知令爱认了错,得谐私愿?小婿如今想起来,当初说此
话时,何曾有分毫想到此地位的?都是偶然。望岳丈勿罪!”老者大笑道:“天
教贤婿说出这话,有此凑巧。此正前定之事,何罪之有?”正说话间,阮太始也
封了一封贺礼,到门叫喜。老者就将彩帛银两拜求阮太始为媒,治酒大会亲族,
重教蒋震卿夫妇拜天成礼。厚赠壮奁,送他还家,夫妻偕老。当时蒋生不如此戏
耍取笑,被关在门外,便一样同两个客人一处儿吃酒了,那里撞得着这老婆来?
不知又与那个受用去了。可见前缘分定,天使其然。
此本说话,出在祝枝山《西樵野记》中,事体本等有趣。只因有个没见识的,
做了一本《鸳衾记》,乃是将元人《玉清庵错送鸳鸯被》杂剧与嘉定篦工徐达拐
逃新人的事三四件,做了个扭名粮长,弄得头头不了,债债不清。所以,今日依
着本传,把此话文重新流传于世,使人简便好看。有诗为证:
片言得妇是奇缘,此等新闻本可传。扭捏无揣殊舛错,故将话本与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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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50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三 赵六老舐犊丧残生 张知县诛枭成铁案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从来父子是天伦,离暴何当逆自亲?
为说慈鸟能反哺,应教飞鸟骂伊人。
话说人生极重的是那“孝”字,盖因为父母的,自乳哺三年,直盼到儿子长
大,不知费尽了多少心力。又怕他三病四痛,日夜焦劳。又指望他聪明成器,时
刻注意。抚摩鞠育,无所不至。《诗》云:“哀哀父母,生我勋劳。欲报之德,
昊天罔极。”说到此处,就是卧冰、哭竹、扇枕温衾,也难报答万一。况乃锦衣
玉食,归之自己,担饥受冻,委之二亲,漫然视若路人,甚而等之仇敌,败坏彝
论,灭绝天理,直狗彘之所不为也!
如今且说一段不孝的故事,从前寡见,近世罕闻。正德年间,松江府城有一
富民姓严,夫妻两口儿过活。三十岁上无子,求神拜佛,无时无处不将此事挂在
念头上。忽一夜,严娘子似梦非梦间,只听得空中有人说道:“求来子,终没耳;
添你丁,减你齿。”严娘子分明听得,次日,即对严公说知,却不解其意。自此
以后,严娘子便觉得眉低眼慢,乳胀腹高,有了身孕。怀胎十月,历尽艰辛,生
下一子,眉清目秀。夫妻二人,欢喜倍常。万事多不要紧,只愿他易长易成。光
阴荏苒,又早三年。那时也倒聪明俗俐,做爷娘的百依百顺,没一事违拗了他。
休说是世上有的物事,他要时定要寻来,便是天上的星,河里的月,也恨不得爬
上天捉将下来,钻入河捞将出去。似此情状,不可胜数。又道是:“棒头出孝子,
箸头出忤逆。”为是严家夫妻养娇了这孩儿,到得大来,就便目中无人,天王也
似的大了。却是为他有钱财使用,又好结识那一班惨刻狡滑、没天理的衙门中人,
多只是奉承过去,那个敢与他一般见识?却又极好樗蒲,搭着一班儿伙伴,多是
高手的赌贼。那些人贪他是出钱施主,当面只是甜言蜜语,谄笑胁肩,赚他上手。
他只道众人真心喜欢,且十分帮衬,便放开心地,大胆呼卢,把那黄白之物,无
算的暗消了去。严公时常苦劝,却终久溺着一个爱字,三言两语,不听时也只索
罢了。岂知家私有数,经不得十博九空。似此三年,渐渐凋耗。
严公原是积攒上头起家的,见了这般情况,未免有些肉痛。一日,有事出外,
走过一个赌访,只见数十来个人团聚一处,在那里喧嚷。严公望见,走近前来伸
头一看,却是那众人裹着他儿子讨赌钱。他儿子分说不得,你拖我扯,无计可施。
严公看了,恐怕伤坏了他,心怀不忍,挨开众人。将身蔽了孩儿,对众人道:
“所欠钱物,老夫自当赔偿。众弟兄各自请回,明日到家下拜纳便是。”一头说,
一手且扯了儿子,怒愤愤的投家里来。关上了门,采了他儿子头发,硬着心,做
势要打,却被他挣紥脱了。严公赶去扯住不放,他掇转身来,望严公脸上只一拳,
打了满天星,昏晕倒了。儿子也自慌张,只得将手扶时,元来打落了两个门牙,
流血满胸。儿子晓得不好,且望外一溜走了。严公半响方醒,愤恨之极,道:
“我做了一世人家,生这样逆子,荡了家私,又几乎害我性命,禽兽也不如了!
还要留他则甚?”一径走到府里来,却值知府升堂,写着一张状子,以打落牙齿
为证,告了忤逆。知府准了状,当日退堂,老儿且自回去。
却有严公儿子平日最爱的相识,一个外郎,叫做丘三,是个极狡黠奸诈的。
那时见准了这状,急急出衙门,寻见了严公儿子,备说前事。严公儿子着忙,恳
求计策解救。丘三故意作难。严公儿子道:“适带得赌钱三两在此,权为使用,
是必打点救我性命则个。”丘三又故意迟延了半响,道:“今日晚了,明早府前
相会,我自有话对你说。”严公儿子依言,各自散讫。
次早,俱到府前相会。严公儿子问:“有何妙计?幸急救我!”丘三把手招
他到一个幽僻去处,说道:“你来,你来。对你说。”严公儿子便以耳接着丘三
的口,等他讲话。只听得趷啅一响,严公儿子大叫一声,疾忙掩耳,埋怨丘三
道:“我百般求你解救,如何倒咬落我的耳朵?却不恁地与你干休!”丘三冷笑
道:“你耳朵原来却恁地值钱?你家老儿牙齿恁地不值钱?不要慌!如今却真对
你说话,你慢些只说如此如此,便自没事。”严公儿子道:“好计!虽然受些痛
苦,却得干净了身子。”
随后府公开厅,严公儿子带到。知府问道:“你如何这般不孝,只贪赌博,
怪父教诲,甚而打落了父亲门牙,有何理说?”严公儿了泣道:“爷爷青天在上,
念小的焉敢悖伦胡行?小的偶然出外,见赌房中争闹,立定闲看。谁知小的父亲
也走将来,便疑小的亦落赌场,采了小的回家痛打。小的吃打不过,不合伸起头
来,父亲便将小的毒咬一口,咬落耳朵。老人家齿不坚牢,一时性起,遂至坠落。
岂有小的打落之理?望爷爷明镜照察!”知府教上去验看,果然是一只缺耳,齿
痕尚新,上有凝血。信他言词是实,微微的笑道:“这情是真,不必再问了。但
看赌钱可疑,父齿复坏,责杖十板,赶出免拟。”
严公儿子喜得无恙归家,求告父母道:“孩儿愿改从前过失,侍奉二亲。官
府已责罚过,任父亲发落。”老儿昨日一口气上到府告宫,过了一夜,又见儿子
已受了官刑,只这一番说话,心肠已自软了。他老夫妻两个原是极溺爱这儿子的,
想起道:“当初受孕之时,梦中四句言语说:‘求来子,终没耳;添你丁,减你
齿。’今日老儿落齿,儿子啮耳,正此验也。这也是天数,不必说了。”自此,
那儿子当真守分孝敬二亲,后来却得善终。这叫做改过自新,皇天必宥。
如今再说一个肆行不孝,到底不悛,明彰报应的。
某朝某府某县,有一人姓赵,排行第六,人多叫他做赵六老。家声清白,囊
橐肥饶。夫妻两口,生下一子,方离乳哺,是他两人心头的气,身上的肉。未生
下时,两人各处许下了偌多香愿。只此一节上,已为这儿子费了无数钱财。不期
三岁上出起痘来,两人终夜无寐,遍访名医,多方觅药,不论资财。只求得孩儿
无恙,便杀了身己,也自甘心。两人忧疑惊恐,巴得到痘花回好,就是黑夜里得
了明珠,也没得这般欢喜。看看调养得精神完固,也不知服了多少药料,吃了多
少辛勤,坏了多少钱物。殷殷抚养,到了六七岁,又要送他上学。延一个老成名
师,择日叫他拜了先生,取个学名唤做赵聪。先习了些《神童》、《千家诗》,
后习《大学》。两人又怕儿子辛苦了,又怕先生拘束他,生出病来,每日不上读
得几句书便歇了。那赵聪也到会体贴他夫妻两人的意思,常只是诈病佯疾,不进
学堂。两人却是不敢违拗了他。那先生看了这些光景,口中不语,心下思量道:
“这真叫做禽犊之爱!适所以害之耳。养成于今日,后悔无及矣。”却只是冷眼
旁观,任主人家措置。
过了半年三个月,忽又有人家来议亲,却是一个宦户人家,姓殷,老儿曾任
太守,故了。赵六老却要扳高,央媒求了口帖,选了吉日,极浓重的下了一付谢
允礼。自此聘下了殷家女子。逢时致时,逢节致节,往往来来,也不知费用了多
少礼物。
韶光短浅,赵聪因为娇养,直挨到十四岁上才读完得经书,赵六老还道是他
出人头地,欢喜无限。十五六岁,免不得教他试笔作文。六老此时为这儿子面上,
家事已弄得七八了。没奈何,要儿子成就,情愿借贷延师,又重币延请一个饱学
秀才,与他引导。每年束修五十金,其外节仪与夫供给之盛,自不必说。那赵聪
原是个极贪安宴,十日九不在书房里的,先生到落得吃自在饭,得了重资,省了
气力。为此就有那一班不成才、没廉耻的秀才,便要谋他馆谷。自有那有志向诚
实的,往往却之不就。此之谓贤愚不等。
话休絮烦,转眼间又过了一个年头。却值文宗考童生,六老也叫赵聪没张没
致的前去赴考。又替他钻刺央人情,又在自折了银子。考事已过,六老又思量替
儿了毕姻,却是手头委实有些窘迫了,又只得央中写契,借到某处银四百两。那
中人叫做王三,是六老平日专托他做事的。似此借票,已写过了几纸,多只是他
居间。其时在刘上户家借了四百银子,交与六老。便将银备办礼物,择日纳采,
订了婚期。过了两月,又近吉日,却又欠接亲之费。六老只得东挪西凑,寻了几
件衣饰之类,往典铺中解了四十两银子,却也不勾使用,只得又寻了王三,写了
一纸票,又往褚员外家借了六十金,方得发迎会亲。殷公子送妹子过门,赵六老
极其殷勤谦让,吃了五七日筵席,各自散了。
小夫妻两口恩爱如山,在六老间壁一个小院子里居住,快活过日。殷家女子
倒百般好,只有些儿毛病:专一恃贵自高,不把公婆看在眼里;且又十分慳吝,
一文半贯,惯会唆那丈夫做些惨刻之事。若是殷家女子贤慧时,劝他丈夫学好,
也不到得后来惹出这场大事了!
自古妻贤夫祸少,应知子孝父心宽。
这是后话。
却说那殷家嫁资丰富,约有三千金财物。殷氏收拿,没一些儿放空。赵六老
供给儿媳,惟恐有甚不到处,反十分小心;儿媳两个,到嫌长嫌短的不象意。光
阴迅速,又过三年。赵老娘因害痰火病,起不得床,一发把这家事托与媳妇拿管。
殷氏承当了,供养公婆,初时也尚象样,渐渐半年三个月,要茶不茶,要饭不饭。
两人受淡不过,有时只得开口,勉强取讨得些,殷氏便发话道:“有什么大家事
交割与我?却又要长要短,原把去自当不得?我也不情愿当这样的吃苦差使,倒
终日搅得不清净。”赵六老闻得,忍气吞声。实是没有什么家计分授与他,如何
好分说得?叹了口气,对妈妈说了。妈妈是个积病之人,听了这些声响,又看了
儿媳这一番怠慢光景,手中又十分窘迫,不比三年前了。且又索债盈门,箱笼中
还剩得有些衣饰,把来偿利,已准过七八了。就还有几亩田产,也只好把与别人
做利。赵妈妈也是受用过来的,今日穷了,休说是外人,嫡亲儿媳也受他这般冷
淡。回头自思,怎得不恼?一气气得头昏眼花,饮食多绝了。儿媳两个也不到床
前去看视一番,也不将些汤水调养病人,每日三餐,只是这几碗黄齑,好不苦恼!
挨了半月,痰喘大发,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了。儿媳两个免不得干号了几声,就
走了过去。
赵六老跌脚捶胸,哭了一回,走到间壁去,对儿子道:“你娘今日死了,实
是囊底无物,送终之具,一无所备。你可念母子亲情,买口好棺木盛殓,后日择
块坟地殡葬,也见得你一片孝心。”赵聪道:“我那里有钱买棺?不要说是好棺
木价重买不起,便是那轻敲杂树的,也要二三两一具,叫我那得东西去买?前村
李作头家,有一口轻敲些的在那里,何不去赊了来?明日再做理会。”六老噙着
眼泪,怎敢再说?只得出门到李作头家去了。且说赵聪走进来对殷氏道:“俺家
老儿,一发不知进退了,对我说要讨件好棺木盛殓老娘。我回说道:‘休说好的,
便是歹的,也要二三两一个。’我叫他且到李作头赊了一具轻敲的来,明日还价。”
殷氏便接口道:“那个还价?”赵聪道:“便是我们舍个头痛,替他胡乱还些罢。”
殷氏怒道:“你那里有钱来替别人买棺材?买与自家了不得?要买时,你自还钱!
老娘却是没有。我又不曾受你爷娘一分好处;没事便兜揽这些来打搅人,松了一
次,便有十次,还他十个没有,怕怎地!”赵聪顿口无言,道:“娘子说得是,
我则不还便了。”随后,六老雇了两个人,抬了这具棺材到来,盛殓了妈妈。大
家举哀了一场,将一杯水酒浇奠了,停枢在家。儿媳两个也不守灵,也不做什么
盛羹饭,每日仍只是这几碗黄齑,夜间单留六老一人冷清清的在灵前伴宿。六老
有好气没好气,想了便哭。
过了两七,李作头来讨棺银。六老道:“去替我家小官人讨。”李作头依言
去对赵聪道:“官人家赊了小人棺木,幸赐价银则个。”赵聪光着眼,啐了一声
道:“你莫不见鬼了!你眼又不瞎,前日是那个来你家赊棺材,便与那个讨,却
如何来与我说?”李作头道:“是你家老官来赊的。方才是他叫我来与官人讨。”
赵聪道:“休听他放屁!好没廉耻!他自有钱买棺材,如何图赖得人?你去时便
去,莫要讨老爷怒发!”且背叉着手,自进去了。李作头回来,将这段话对六老
说知。六老纷纷泪落,忍不住哭起来。李作头劝住了道:“赵老官,不必如此!
没有银子,便随分什么东西准两件与小人罢了。”赵六老只得进去,翻箱倒笼,
寻得三件冬衣,一根银馓子,把来准与李作头去了。
忽又过了七七四十九,赵六老原也有些不知进退,你看了买棺一事,随你怎
么,也不可求他了。到得过了断七,又忘了这段光景,重复对儿子道:“我要和
你娘寻块坟地,你可主张则个。”赵聪道:“我晓得甚么主张?我又不是地理师,
那晓寻甚么地?就是寻时,难道有人家肯白送?依我说时,只好捡个日子送去东
村烧化了,也到稳当。”六老听说,默默无言,眼中吊泪。赵聪也不再说,竟自
去了。六老心下思量道:“我妈妈做了一世富家之妻,岂知死后无葬身之所?罢!
罢!这样逆子,求他则甚!再检箱中,看有些少物件解当些来买地,并作殡葬之
资。”六老又去开箱,翻前翻后,检得两套衣服,一只金钗,当得六两银子,将
四两买了三分地,余二两唤了四个和尚,做些功果,雇了几个扛夫抬出去殡葬了。
六老喜得完事,且自归家,随缘度日。
倏忽间,又是寒冬天道,六老身上寒冷,赊了一斤丝绵,无钱得还,只得将
一件夏衣,对儿子道:“一件衣服在此,你要便买了,不要时便当几钱与我。”
赵聪道:“冬天买夏衣,正是那得闲钱补抓篱?放着这件衣服,日后怕不是我的,
却买他?也不买,也不当。”六老道:“既恁地时,便罢。”自收了衣服不题。
却说赵聪便来对殷氏说了,殷氏道:“这却是你呆了!他见你不当时,一定
便将去解铺中解了,日后一定没了。你便将来胡乱当他几钱,不怕没便宜。“赵
聪依允,来对六老道:“方才衣服,媳妇要看一看,或者当了,也不可知。”六
老道:“任你将去不妨,若当时只是七钱银子也罢。”赵聪将衣服与殷氏看了,
殷氏道:“你可将四钱去,说如此时便足了,要多时回他便罢。”赵聪将银付与
六老,六老那里敢嫌多少,欣然接了。赵聪便写一纸短押,上写:“限五月没”,
递与六老去了。六老看了短押,紫胀了面皮,把纸扯得粉碎,长叹一声道:“生
前作了罪过,故令亲子报应。天也!天也!”怨恨了一回,过了一夜。次日起身
梳洗,只见那作中的王三蓦地走将进来,六老心头吃了一跳,面如士色。正是:
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
王三施礼了,便开口道:“六老莫怪惊动!便是褚家那六十两头,虽则年年
清利,却则是些贷钱准折,又还得不爽利。今年他家要连本利都清楚。小人却是
无说话回他,六老遮莫做一番计较,清楚了这一项,也省多少口舌,免得门头不
清净。”六老叹口气道:“当初要为这逆子做亲,负下了这几主重债,年年增利,
囊橐一空。欲待在逆子处那借来奉还褚家,争奈他两个丝毫不肯放空。便是老夫
身衣口食,日常也不能如意,那有钱来清楚这一项银?王兄幸作方便,善为我辞,
宽限几时,感恩非浅!”王三变了面皮道:“六老,说那里话?我为褚家这主债
上,馋唾多分说干了。你却不知他家上门上户,只来寻我中人。我却又不得了几
许中人钱,没来由讨这样不自在吃?只是当初做差了事,没摆布了。他家动不动
要着人来坐催,你却还说这般懈话!就是你手头来不及时,当初原为你儿子做亲
借的,便和你儿子那借来还,有甚么不是处?我如今不好去回话,只坐在这里罢
了。”六老听了这一番话,眼泪汪汪,无言可答,虚心冷气的道:“王兄见教极
是,容老夫和这逆子计议便了。王兄暂请回步,来早定当报命。”王三道,“是
则是了,却是我转了背,不可就便放松!又不图你一碗儿茶,半钟儿酒,着甚来
历?”摊手摊脚,也不作别,竟走出去了。
六老没极奈何,寻思道:“若对赵聪说时,又怕受他冷淡;若不去说时,实
是无路可通。老王说也倒是,或者当初是为他借的,他肯挪移也未可知。”要一
步,不要一步,走到赵聪处来,只见他们闹闹热热,炊烟盛举。六老问道:“今
日为甚事忙?”有人答应“殷家大公子到来,留住吃饭,故此忙。”六老垂首丧
气,只得回身。肚里思量道:“殷家公子在此留饭,我为父的也不值得带挈一带
挈?且看他是如何。”停了一会,只见依旧搬将那平时这两碗黄糙饭来,六老看
了喉咙气塞,也吃不落。
那日,赵聪和殷公子吃了一口酒,六老不好去唐突,只得歇了。次早走将过
去,回说:“赵聪未曾起身。”六老呆呆的等了个把时辰,赵聪走出来道:“清
清早早,有甚话说?”六老倒陪笑道:“这时候也不早了。有一句紧要说话,只
怕你不肯依我。”赵聪道:“依得时便说,依不得时便不必说!有什么依不依?”
六老半嗫半嚅的道:“日前你做亲时,曾借下了褚家六十两银子,年年清利。今
年他家连本要还,我却怎地来得及?本钱料是不能勾,只好依旧上利。我实在是
手无一文,别样本也不该对你说,却是为你做亲借的,为此只得与你挪借些还他
利钱则个。”赵聪怫然变色,摊着手道:“这却不是笑话!恁他说时,原来人家
讨媳妇多是儿子自己出钱?等我去各处问一问看,是如此时,我还便了。”六老
又道:“不是说要你还,只是目前挪借些个。”赵聪道:“有甚挪借不挪借?若
是后日有得还时,他们也不是这般讨得紧了。昨日殷家阿勇有准盒礼银五钱在此,
待我去问媳妇,肯时,将去做个东道,请请中人,再挨几时便是。”说罢自进去
了。六老想道:“五钱银子干什么事?况又去与媳妇商量,多分是水中捞月了。”
等了一会,不见赵聪出来,只得回去。却见王三已自坐在那里,六老欲待躲
避,早被他一眼瞧见。王三迎着六老道:“昨日所约如何?褚家又是三五替人我
家来过了。”六老舍着羞脸说道:“我家逆子,分毫不肯通融。本钱实是难处,
只得再寻些货物,谁过今年利钱,容老夫徐图。望乞方便。”一头说,一头不觉
的把双膝屈了下去。王三歪转了头,一手扶六老,口里道:“怎地是这样!既是
有货物准得过时,且将去准了。做我不着,又回他过几时。”六老便走进去,开
了箱子,将妈妈遗下几件首饰衣服,并自己穿的这几件直身,捡一个空,尽数将
出来,递与王三。王三宽打料帐,结勾了二分起息十六两之数,连箱子将了去了。
六老此后身外更无一物。
话休絮烦。隔了两日,只见王三又来索取那刘家四百两银子利钱,一发重大。
六老手足无措,只得诡说道:“已和我儿子借得两个元宝在此,待将去倾销一倾
销,且请回步,来早拜还。”王三见六老是个诚实人,况又不怕他走了那里去,
只得回家。六老想道:“虽然哄了他去,这疖少不得要出脓,怎赖得过?”又走
过来对赵聪道:“今日王三又来索刘家的利钱,吾如今实是只有这一条性命了,
你也可怜见我生身父母,救我一救!”赵聪道:“没事又将这些说话来恐吓人,
便有些得替还了不成?要死便死了,活在这里也没干!”六老听罢,扯住赵聪,
号天号地的哭,赵聪奔脱了身,竟进去了。有人劝住了六老,且自回去。六老千
思万想,若王三来时,怎生措置?人极计生,六老想了半日,忽然的道:“有了,
有了。除非如此如此,除了这一件,真便死也没干。”看看天色晚来,六老吃了
些夜饭自睡。
却说赵聪夫妻两个,吃罢了夜饭,洗了脚手,吹灭了火去睡。赵聪却睡不稳,
清眠在床。只听得房里有些脚步响,疑是有贼,却不做声。元来赵聪因有家资,
时常防贼,做整备的。听了一会,又闻得门儿隐隐开响,渐渐有些窸窣之声,将
近床边。赵聪只不做声,约摸来得切近,悄悄的床底下拾起平日藏下的斧头,趁
着手势一劈,只听得扑地一响,望床前倒了。赵聪连忙爬起来,踏住身子,再加
两斧,见寂然无声,知是已死。慌忙叫醒殷氏道:“房里有贼,已砍死了。”点
起火来,恐怕外面还有伴贼,先叫破了地方邻舍。多有人走起来救护,只见墙门
左侧老大一个壁洞,已听见赵聪叫道:“砍死了一个贼在房里。”一齐拥进来看,
果然一个死尸,头劈做了两半。众人看了,有眼快的叫道:“这却不是赵六老!”
众人仔细齐来相了一回,多道:“是也,是也。却为甚做贼偷自家的东西?却被
儿子杀了,好蹊跷作怪的事!”有的道:“不是偷东西,敢是老没廉耻要扒灰,
儿子愤恨,借这个贼名杀了。”那老成的道:“不要胡嘈!六老平生不是这样人。”
赵聪夫妻实不知是什么缘故,饶你平时奸猾,到这时节不由你不呆了。一头假哭,
一头分说道:“实不知是我家老儿,只认是贼,为此不问事由杀了。只看这墙洞,
须知不是我故意的。”众人道:“既是做贼来偷,你夜晚间不分皂白,怪你不得。
只是事体重大,免不得报官。”哄了一夜,却好天明。众人押了赵聪到县前去。
这里殷氏也心慌了,收拾了些财物暗地到县里打点去使用。
那知县姓张,名晋,为人清廉正直,更兼聪察非常。那时升堂,见众人押这
赵聪进来,问了缘故,差人相验了尸首。张晋道是“以子杀父,该问十恶重罪。”
旁边走过一个承行孔目,禀道:“赵聪以子杀父,罪犯宜重;却实是夤拒盗,不
知是父,又不宜坐大辟。”那些地方里邻也是一般说话。张晋由众人说,径提起
笔来判道:“赵聪杀贼可恕,不孝当诛!子有余财,而使父贫为盗,不孝明矣!
死何辞焉?”判毕,即将赵聪重贵四十,上了死囚枷,押入牢里。众人谁敢开口?
况赵聪那些不孝的光景,众人一向久闻。见张晋断得公明,尽皆心服。张晋又责
令收赵聪家财,买棺殡殓了六老。殷氏纵有扑天的本事,敌国的家私,也没门路
可通,只好多使用些银子,时常往监中看觑赵聪一番。不想进监多次,惹了牢瘟,
不上一个月死了,赵聪原是受享过来的,怎熬得囹圄之苦?殷氏既死,没人送饭,
饿了三日,死在牢中。拖出牢洞,抛尸在千人坑里。这便是那不孝父母之报。张
晋更着将赵聪一应家财入官,那时刘上户、褚员外并六老平日的债主,多执了原
契,禀了张晋。一一多派还了,其余所有,悉行入库。他两个刻剥了这一生,自
己的父母也不能勾近他一文钱钞,思量积攒来传授子孙为永远之计。谁知家私付
之乌有,并自己也无葬身之所。要见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正是:
由来天网恢恢,何曾漏却阿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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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50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四 酒谋对于郊肆恶 鬼对案杨化借尸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从来人死魂不散,况复生前有宿冤!
试看鬼能为活证,始知明晦一般天。
话说山东有一个耕夫,不记姓名。因耕自己田地,侵犯了邻人墓道。邻人与
他争论,他出言不逊,就把他毒打不休,须臾身死。家间亲人把邻人告官。检尸
有致命重伤,问成死罪,已是一年。忽一日,右首邻家所生一子,口里才能说话,
便话得前生事体出来。道:“我是耕者某人,为邻人打死。死后见阴司,阴司怜
我无罪误死,命我复生,说我尸首已坏,就近托生为右邻之子。即命二鬼送我到
右邻房栊外,见一妇人踞床将产,二鬼道:‘此即汝母,汝从囟门入!’说罢,
二鬼即出。二鬼在外,不听见里头孩子哭声,二鬼回身进来看,说道:‘走了,
走了。’其时吾躲在衣架之下,被二鬼寻出,复送入囟门。一会就生下来。”历
历述说平生事,无一不记。又到前所耕地界处,再三辨悉。那些看的人及他父母,
明知是耕者再世,叹为异事。喧传此话到狱中,那前日抵罪的邻人便当官诉状道:
“吾杀了耕者,故问死罪。今耕者已得再生,吾亦该放条活路。若不然,死者到
得生了,生者到要死了,吾这一死还是抵谁的?”官府看见诉语希奇,吊取前日
一干原被犯证里邻问他,他们众口如一,说道:“果是重生。”并取小孩儿问他,
他言语明明白白,一些不误。官府虽则断道:“一死自抵前生,岂以再世幸免?”
不准其诉。然却心里大是惊怪。因晓得:人身四大,乃是假合。形有时尽,神则
常存。何况屈死冤魂,岂能遽散。
所以国朝嘉靖年间,有一桩异事:乃是一个山东人,唤名丁戍。客游北京,
途中遇一壮士,名唤卢彊,见他意气慷慨,性格轩昂,两人觉道说得着,结为兄
弟。不多时,卢彊盗情事犯,系在府狱。丁戍到狱中探望,卢疆对他道:“某不
幸犯罪,无人救答。承兄平日相爱,有句心腹话,要与兄说。”丁戍道:“感蒙
不弃,若有见托,必当尽心。”卢疆道:“得兄应允,死亦暝目。吾有白金千余,
藏在某处,兄可去取了,用些手脚,营救我出狱。万一不能勾脱,只求兄照管我
狱中衣食,不使缺乏。他日死后,只要兄葬埋了我,余多的东西,任凭兄取了罢。
只此相托,再无余言。”说罢,泪如雨下。丁戍道:“且请宽心!自当尽力相救。”
珍重而别。
元来人心本好,见财即变。自古道得好:“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世心!”丁
戍见卢疆倾心付托时,也是实心应承,无有虚谬。及依他到所说的某处取得千金
在手,却就转了念头道:“不想他果然为盗,积得许多东西在此。造化落在我手
里,是我一场小富贵,也勾下半世受用了。总是不义之物,他取得,我也取得,
不为罪过。既到了手,还要救他则甚?”又想一想道:“若不救他,他若教人问
我,无可推托得。惹得毒了,他万一攀扯出来,得也得不稳。何不了当了他?到
是口净。”正是转一念,狠一念。从此遂与狱吏两个通用,送了他三十两银子,
摆布杀了卢彊。自此丁戍白白地得了千金,又无人知他来历,摇摇摆摆,在北京
受用了三年。用过七八了,因下了潞河,搭船归家。
丁戍到了船中,与同船之人正在舱里大家说些闲话,你一句,我一句,只见
丁戍忽然跌倒了。一会儿爬起来,睁起双眸,大喝道:“我乃北京大盗卢彊也。
丁戍天杀的!得我千金,反害我命,而今须索填还我来!”同船之人,见他声口
与先前不同,又说出这话来,晓得了戍有负心之事,冤魂来索命了,各各心惊,
共相跪拜,求告他道:“丁戍自做差了事,害了好汉,须与吾辈无干。今好汉若
是在这船中索命,杀了丁戍,须害我同船之人不得干净,要吃没头官司了。万望
好汉息怒!略停几时,等我众人上了岸,凭好汉处置他罢。”只见丁戍口中作鬼
语道:“罢,罢。我先到他家等他罢。”说毕,复又倒地。须臾,丁戍醒转,众
人问他适才的事,一些也不知觉,众人遂俱不道破,随路分别上岸去了。
丁戍到家三日,忽然大叫,又说起船里的说话来。家人正在骇异,只见他走
去,取了一个铁锤,望口中乱打牙齿。家人慌忙抱住了,夺了他的铁锤。又走去
拿把厨刀在手,把胸前乱砍,家人又来夺住了。他手中无了器皿,就把指头自挖
双眼,眼珠尽出,血流满面。家人慌张惊喊,街上人听见,一齐跑进来看。递传
出去,弄得看的人填街塞巷。又有日前同舟回来之人,有好事的来打听消息,恰
好瞧着。只见丁戍一头自打,一头说卢彊的话,大声价骂。有大胆的走向前问他
道:“这事有几年了?”附丁戍的鬼道:“三年了。”问的道:“你既有冤欲报,
如此有灵,为何直等到三年?”附丁戍的鬼道:“向我关在狱中,不得报仇;近
来遇赦,方出得在外来了。”说罢又打,直打到丁戍气绝,遂无影响。于时隆庆
改元大赦,要知狱鬼也随阳间例,放了出来,方得报仇。乃信阴阳一理也。正是:
明不独在人,幽不独在鬼。
阳世与阴间,似隔一层纸。
若还显报时,连纸都彻起。
看官,你道在下为何说出这两段说话?只因世上的人,瞒心昧己做了事,只
道暗中黑漆漆,并无人知觉的;又道是死无对证,见个人死了,就道天大的事也
完了。谁知道冥冥之中,却如此昭然不爽!说到了这样转世说出前生,附身活现
花报,恰象人原不曾死,只在面前一般。随你欺心的硬胆的人,思之也要毛骨悚
然。却是死后托生,也是常事,附身索命,也是常事,古往今来,说不尽许多。
而今更有一个希奇作怪的,乃是被人害命,附尸诉冤,竟做了活人活证,直到缠
过多少时节,经过多少衙门,成狱方休,实为罕见!
这段话,在山东即墨县于家庄。有一人唤名于大郊,乃是个军藉出身。这于
家本户,有兴州右屯卫顶当祖军一名。那见在彼处当军的,叫做于守宗。元来这
名军是祖上洪武年间传留下来的,虽则是嫡支嫡派承当充伍,却是通族要帮他银
两,叫做“军装盘缠”,约定几年来取一度,是个旧规。其时乃万历二十一年,
守宗在卫,要人到祖藉讨这一项钱粮。有个家丁叫做杨化,就是蓟镇人,他心性
最梗直,多曾到即墨县走过遭把的,守宗就差他前来。杨化与妻子别了,骑了一
只自喂养的蹇驴,不则一日,行到即墨,一径到于大郊屋里居住宿歇了。各家去
派取,接着支系派去,也有几分的,也有上钱的,陆续零星讨将来。先凑得二两
八钱,在身边藏着。是月正月二十六日,大郊走来对杨化道:“今日鳌山卫集,
好不热闹,我要去趁赶,同你去耍耍来。”杨化道:“咱家也坐不过,要去走走。”
把个缠袋束在腰里了,骑了驴同大郊到鳌山卫来。只因此一去,有分教:雄边壮
士,强做了一世冤魂;寒舍村姑,硬当了几番鬼役。正是:
猪羊入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
却说杨化与于大郊到鳌山集上,看了一回,觉得有些肚饥了,对大郊道:
“咱们到酒店上呷碗烧刀子去。”大郊见说,就拉他到卫城内一个酒家尹三家来
饮酒。山东酒店,没甚嘎饭下酒,无非是两碟大蒜、几个馍馍。杨化是个北边穷
军,好的是烧刀子。这尹三店中是有名最狠的黄烧酒,正中其意,大碗价筛来吃。
于大郊又在旁相劝,灌得烂醉。到天晚了,杨化手垂脚软,行走不得。大郊勉强
扶他上了驴,用手搀着他走路。杨化骑一步,撞一蹱,几番要颠下来。到了卫
北石桥子沟,杨化一个盹,叫声“啊呀!”一交翻下驴来。于大郊道:“骑不得
驴了,且在此地下睡睡再走。”杨化在草坡上一交放翻身子,不知一个天高地下,
鼾声如雷,一觉睡去了。
元来于大郊见杨化零零星星收下好些包数银子,却不知有多少,心中动了火,
思想要谋他的。欺他是个单身穷军,人生路不熟,料没有人晓得他来踪去迹。亦
且这些族中人,怕他蒿恼,巴不得他去的,若不见了他,大家干净,必无人提起。
却不这项银子落得要了?所以故意把这样狠酒灌醉了他。杨化睡至一个更次,于
大郊呆呆在旁边候着。你道平日若是软心的人,此时纵要谋他银两,乘他酒醉,
腰里摸了他的,走了去,明日杨化酒醒,也只道醉后失了,就是疑心大郊,没个
实据,可以抵赖,事也易处。何致定要害他性命?谁知北人手辣心硬,一不做,
二不休,叫得先打后商量。不论银钱多少,只是那断路抢衣帽的小小强人,也必
了了性命,然后动手的。风俗如此,心性如此。看着一个人性命,只当掐个虱子,
不在心上。当日见杨化不醒,四旁无人,便将杨化驴子上缰绳解将下来,打了个
扣儿,将杨化的脖项套好了。就除下杨化的帽儿,塞住其口,把一只脚踏住其面,
两手用力将缰绳扯起来一勒,可怜杨化一个穷军,能有多少银子?今日死于非命!
于大郊将手去按杨化鼻子底下,已无气了。就于腰间搜劫前银,连缠袋取来,
缠在自己腰内。又想道:“尸首在此,天明时有人看见,须是不便。”随抱起杨
化尸首,驮在驴背上,赶至海边,离于家庄有三里地远了,扑通一声,撺入海内。
牵了驴儿转回来,又想一想道:“此是杨化的驴,有人认得。我收在家里,必有
人问起,难以遮盖,弃了他罢。”当将此驴赶至黄铺舍漫坡散放了,任他自去。
那驴散了缰辔,随他打滚,好不自在。次日不知那个收去了。是夜于大郊悄地回
家,无人知道。
至二月初八日,已死过十二日了。于大郊魂梦里也道此时死尸,不知漂去几
千万里了。你道可杀作怪!那死尸潮上潮下,退了多日,一夜乘潮逆流上来,恰
恰到于家庄本社海边,停着不去。本社保正于良等看见,将情报知即墨县。那即
墨县李知县查得海潮死尸,不知何处人氏,何由落水,其故难明,亦且颈有绳痕,
中间必有冤仰。除责令地方一面收贮,一面访拿外,李知县斋戒了到城隍庙虔诚
祈祷,务期报应,以显灵佑不题。
本月十三日有于大郊本户居民于得水妻李氏,正与丈夫碾米,忽然跌倒在地。
得水慌忙扶住叫唤。将及半个时辰,猛可站将起来,紧闭双眸,口中吓道:“于
大郊,还我命来!还我命来!”于得水惊诧问道:“你是何处神鬼,辄来作怪?”
李氏口里道:“我是讨军装杨化,在鳌山集被于大郊将黄烧酒灌醉,扶至石桥子
沟,将缰绳把我勒死,抛尸海中。我恐大郊逃走,官府连累无干,以此前来告诉。
我家中还有亲兄杨大,又有妻张氏,有二男二女,俱远在蓟州,不及前来执命,
可怜!可怜!故此自来,要与大郊质对,务要当官报仇。”于得水道:“此冤仇
实与我无干,如何缠扰着我家里?”李氏口里道:“暂借贤妻贵体,与我做个凭
依,好得质对。待完成了事,我自当去,不来相扰。烦你与我报知地方则个。你
若不肯,我也不出你的门。”于得水当时无奈,只得走去通知了保正于良。于良
不信,到得水家中看个的确,只见李氏再说那杨化一番说话,明明白白,一些不
差。于良走去报知老人邵强与地方牌头小甲等,都来看了。前后说话,都是一样。
于良、邵强遂同地方人等,一拥来到于大郊家里,叫出大郊来道:“你干得
好事!今有冤魂在于得水家中,你可快去面对。”大郊心里有病,见说着这话,
好不心惊!却又道:“有甚么冤魂在得水家里?可又作怪,且去看一看,怕做甚
么!”违不得众人,只得软软随了去。到得水家,只见李氏大喝道:“于大郊,
你来了么?我与你有甚么冤仇?你却谋我东西,下此毒手!害得我好苦!”大郊
犹兀自道无人知证,口强道:“呸!那个谋你甚么?见鬼了!”李氏口里道:
“还要抵赖?你将驴缰勒死了我,又驴驮我海边,丢尸海中了。藏着我银子二两
八钱,打点自家快活。快拿出我的银子来,不然,我就打你,咬你的肉,泄我的
恨!”大郊见他说出银子数目相对,已知果是杨化附魂,不敢隐匿,遂对众吐机
“前情是实。却不料阴魂附人,如此显明,只索死去休!”
于良等听罢,当即押了大郊回家,将原劫杨化缠袋一条,内盛军装银二两八
钱,于本家灶锅烟笼里取出。于良等道:“好了。好了。有此赃物,便可报官定
罪,了这海上浮尸的公案。若只是阴魂鬼话,万一后边本人醒了,阴魂去了,我
们难替他担错。”就急急押了于大郊,连赃送县。大郊想道:“罪无可逃了。坐
在监中,无人送饭,须索多攀本户两个,大家不得安闲。等他们送饭时,须好歹
也有些及我。”就对于良道:“这事须有本户于大豹、于大敖、于大节三人与我
同谋的,如何只做我一人不着?”于良等并将三人拘集。三人口称无干,这里也
不听他,一同送到县来首明。
知县准了首词,批道:“情似真而事则鬼。必李氏当官证之!”随拘李氏到
官。李氏与大郊面质,句句是杨化口谈,咬定大郊谋死真情。知县看那诉词上面,
还有几个名字,问:“这于大豹等几人,却是怎的?”李氏道:“止是大郊一个,
余人并不相干。正恐累及平人,故不避幽明,特来告陈。”知县厉声问大郊道:
“你怎么说?”大郊此时已被李氏附魂活灵活现的说话,惊得三魂俱不在体了,
只得叩头道:“爷爷,今日才晓得鬼神难昧,委系自己将杨化勒死,图财是实,
并与他人无干。小的该死!”
知县看系谋杀人命重情,未经检验,当日亲押大郊等到海边潮上杨化尸所相
验。拘取一班仵作,相得杨化身尸,颈子上有绳子交匝之伤,的系生前被人勒死。
取了伤单,回到县中,将一干人犯口词取了,问成于大郊死罪。众人在官的多画
了供,连李氏也画了一个供。又分付他道:“此事须解上司,你改不得口!李氏
道:“小的不改口,只是一样说话。”元来知县只怕杨化魂灵散了,故如此对李
氏说。不知杨化真魂,只说自家的说话,却如此答。知县就把文案叠成,连入解
府。知府看了招卷,道是希奇,心下有些疑惑,当堂亲审,前情无异。题笔判云:
看得杨化以边塞贫军,跋涉千里,银不满三两。于大郊辄起毒心,先之酒醉,
继之绳勒,又继之驴驮,丢尸海内。彼以为葬鱼腹,求之无尸,质之无证。己可
私享前银,宴然无事。孰意天道昭彰,鬼神不昧!尸入海而不沉,魂附人而自语。
发微瞬之奸,褫凶人之魄。至于‘咬肉泄恨’一语,凛然斧钺;‘恐连累无干’
数言,赫然公平。化可谓死而灵,灵而正直,不以死而遂泯者。孰谓人可谋杀,
又可漏网哉?该县祷神有应,异政足录。拟斩情已不枉,缘系面鞫,杀劫魂附情
真,理合解审。抚按定夺。
府中起了解批,连人连卷,解至督抚军孙门案下告投。
孙军门看了来因,好些不然。疑道:“李氏一个妇人,又是人作鬼语,如何
做得杀人定案?安知不有诡诈?”就当堂逐一点过面审。点到李氏,便住了笔,
问道:“你是那里人?”李氏道:“是蓟州人。”又叫地方上来,问:“李氏是
那里人?”地方道:“是即墨人。”孙军门道:“他如何说是蓟州人?”地方道:
“李氏是即墨人,附尸的杨化是蓟州人。”孙军门又唤李氏问道:“你叫甚么名
字?”李氏道:“小的杨化,是兴州右屯卫于守宗名下余丁。”遂把讨军装被谋
死,是长是短,说了一遍,宛然是个北边男子声口,并不象妇女说话,亦不是山
东说话。孙军门问得明白,点一点头,笑道:“果有此等异事!”遂批卷上道:
杨化魂附诉冤,面审惧蓟镇人语,诚为甚异。仰按察司复审详报!
按察司转发本府带管理刑厅刘同知复审。解官将一干人犯仍带至府中,当堂
回销解批。只见李氏之夫于得水哭禀知府道:“小的妻子李氏久为杨化冤魂所附,
真性迷失。又且身系在官,展转勘问,动辄经旬累月,有子失乳,母子不免两伤。
望乞爷台做主,救命超生!”知府见他说得可怜,点头道:“此原不是常理,如
何可久假不归?却是鬼神之事,我亦难处。”便唤李氏到案前道:“你是李氏,
还是杨化?”李氏道:“小的是杨化。”知府道:“你的冤已雪了。”李氏道:
“多谢老爷天恩!”知府道:“你虽是杨化,你身却是李氏,你晓得么?”李氏
道:“小的晓得。却是小的冤虽已报,无家可归,住在此罢。”知府大怒道:
“胡说!你冤既雪,只该依你体骨去,为何耽阁人妻子?你可速去,不然痛打你
一顿。”李氏见说要打,却象有些怕的一般,连连叩头道:“小的去了就是。”
说罢,李氏站起就走。知府又叫人拉他转来道:“我自叫杨化去,李氏待到那里
去?”李氏仍做杨化的声口,叩头道:“小人自去。”起身又走。知府拍桌大喝,
叫他转来道:“这样糊涂可恶!杨化自去,须留下李氏身子。如何三回两转,违
我言语?皂隶与我着实打!”皂隶发一声喊,把满堂竹片尽撇在地,震得一片价
响。只见李氏一交跌倒,叫皂隶唤他,不应,再叫他杨化!也不应,眼睛紧闭,
面色如灰。于得水慌了手脚,附着耳朵连声呼之,只是不应。也不管公堂之上,
大声痛哭。知府也没法处得。得水捧着李氏,只见四脚摇战,汗下如雨。有一个
多时辰,忽然张开眼睛,看见公堂虚敞,满前面生人众,打扮异样,大惊道:
“吾李氏女,何故在此?”就把两袖紧遮其面。知府晓得其真性已回,问他一向
知道甚么,说道:“在家碾米,不知何故在此。”并过了许多时日也不知道。知
府便将朱笔大书“李氏元身”四字镇之,取印印其背,令得水扶归调养。
次日,刘同知提审,李氏名尚未销。得水见妻子出惯了官的,不以为意,谁
知李氏这回着实羞怯,不肯到衙门来。得水把从前话一一备细说与李氏知道,李
氏哭道:“是睡梦里,不知做此出丑勾当,一向没处追悔了,今既已醒,我自是
女人,岂可复到公庭?得水道:“罪案已成,太爷昨日已经把你发放过了。今日
只得复审一次,便可了事。”李氏道:“复审不复审与我何干?”得水道:“若
不去时,须累及我。”李氏没奈何,只得同到衙门里来。比及刘同知问时,只是
哭泣,并不晓得说一句说话。同知唤其夫得水问他,得水把向来杨化附魂证狱,
昨日太爷发放,杨化已去,今是元身李氏,与前日不同缘故说了。就将太爷朱笔
亲书并背上印文验过。刘同知深叹其异,把文书申详上司道:“杨化冤魂已散,
理合释放李氏宁家,免其再提。于大郊自有真赃,不必别证。秋后处决。”
一日晚间,于得水梦见杨化来谢道:“久劳贤室,无可为报。止有叫驴一头,
一向散缰走失,被人收去。今我引他到你家门首,你可收用,权为谢意。”得水
次日开门出去,果遇一驴在门,将他拴鞴起来骑用,方知杨化灵尚未泯。从来说
鬼神难欺,无如此一段话本,最为真实骇听。
人杀人而成鬼,鬼借人以证人。人鬼公然相报,冤家宜结宜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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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51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五 卫朝奉狠心盘贵产 陈秀才巧计赚原房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人生碌碌饮贪泉,不畏官司不顾天。
何必广斋多忏悔?让人一着最为先。
这一首诗,单说世上人贪心起处,便是十万个金刚也降不住;明明的刑宪陈
设在前,也顾不的。子列子有云:“不见人,徒见金。”盖谓当这点念头一发,
精神命脉,多注在这一件事上,那管你行得也行不得?
话说杭州府有一贾秀才,名实,家私巨万,心灵机巧,豪侠好义,专好结识
那一班有义气的朋友。若是朋友中有那未娶妻的,家贫乏聘,他便捐资助其完配;
有那负债还不起的,他便替人赔偿。又且路见不平,专要与那瞒心昧己的人作对。
假若有人恃强,他便出奇计以胜之。种种快事,未可枚举。如今且说他一节助友
赎产的话。
钱塘有个姓李的人,虽习儒业,尚未游痒。家极贫篓,事亲至孝。与贾秀才
相契。贾秀才时常周济他。一日,贾秀才邀李生饮酒。李生到来,心下怏怏不乐。
贾秀才疑惑,饮了数巡,忍耐不住,开口问道:“李兄有何心事,对酒不欢?何
不使小弟相闻?或能分忧万一,未可知也。”李生叹口气道:“小弟有些心事,
别个面前也不好说,我兄垂问,敢不实言!小弟先前曾有小房一所,在西湖口昭
庆寺左侧,约值三百余金。为因负了寺僧慧空银五十两,积上三年,本利共该百
金。那和尚却是好利的先锋,趋势的元帅,终日索债。小弟手足无措,只得将房
子准与他,要他找足三百金之价。那和尚知小弟别无他路,故意不要房子,只顾
索银。小弟只得短价将房准了,凭众处分,找得三十两银子。才交得过,和尚就
搬进去住了。小弟自同老母搬往城中,赁房居住。今因主家租钱连年不楚,他家
日来催小弟出屋,老母忧愁成病,以此烦恼。贾秀才道:“元来如此。李兄何不
早说?敢问所负彼家租价几何?”李生道:“每年四金,今共欠他三年租价。”
贾秀才道:“此事一发不难。今夜且尽欢,明早自有区处。”当日酒散相别。
次日,贾秀才起个清早,往库房中取天平,兑勾了一百四十二两之数,着一
个仆人跟了,径投李中处来。李生方才起身,梳洗不迭,忙叫老娘煮茶。没柴没
火的,弄了一早起,煮不出一个茶。贾秀才会了他每的意,忙叫仆人请李生出来,
讲一句话就行。李生出来道:“贾兄有何见教,俯赐宠临?”贾秀才叫仆人将过
一个小手盒,取出两包银子来,对李生道:“此包中银十二两,可偿此处主人。
此包中银一百三十两,兄可将去与慧空长老赎取原屋居住,省受主家之累,且免
令堂之忧,并兄栖身亦有定所,此小弟之愿也。”李生道:“我兄说那里话!小
弟不才,一母不能自赡,贫困当日受之。屡承周给,已出望外,复为弟无家可依,
乃累仁兄费此重资,赎取原屋,即使弟居之,亦不安稳。荷兄高谊,敢领租价一
十二金;赎屋之资,断不敢从命。”贾秀才道:“我兄差矣!我两人交契,专以
义气为重,何乃以财利介意?兄但收之,以复故业,不必再却。”说罢,将银放
在桌上,竟自出门去了。李生慌忙出来,叫道:“贾兄转来,容小弟作谢。”贾
秀才不顾,竟自去了。李生心下想道:“天下难得这样义友,我若不受他的,他
心决反不快。且将去取赎了房子,若有得志之日,必厚报之!”当下将了银子,
与母亲商议了,前去赎屋。
到了昭庆寺左侧旧房门首,进来问道:“慧空长老在么?”长老听得,只道
是什么施主到来,慌忙出来迎接。却见是李生,把这足恭身分,多放做冷淡的腔
子,半吞半吐的施了礼,请坐,也不讨茶。李生却将那赎房的说话说了。慧空便
有些变色道:“当初卖屋时,不曾说过后来要取赎。就是要赎,原价虽只是一百
三十两,如今我们又增造许多披屋,装折许多材料,值得多了。今官人须是补出
这些帐来,任凭取赎了去。”这是慧空分明晓得李生拿不出银子,故意勒扌肯他。
实是何曾添造什么房子?又道是“人穷志窄”,李生听了这句话,便认为真。心
下想道:“难道还又去要贾兄找足银子取赎不成?我原不愿受他银子赎屋,今落
得借这个名头,只说和尚索价太重,不容取赎,还了贾兄银子,心下也到安稳。”
即便辞了和尚,走到贾秀才家里来,备细述了和尚言语。贾秀才大怒道:“叵耐
这秃厮恁般可恶!僧家四大俱空,反要瞒心昧己,图人财利。当初如此卖,今只
如此赎,缘何平白地要增价银?钱财虽小,情理难容!撞在小生手里,待作个计
较处置他,不怕他不容我赎!”当时留李生吃了饭,别去了。
贾秀才带了两个家僮,径走到昭庆寺左侧来,见慧空家门儿开着,踱将进去。
问着个小和尚,说道:“师父陪客吃了几杯早酒,在楼上打盹。”贾秀才叫两个
家僮住在下边。信步走到胡梯边,悄悄蓦将上去。只听得鼾齁之声,举目一看,
看见慧空脱下衣帽熟睡。楼上四面有窗,多关着。贾秀才走到后窗缝里一张,见
对楼一个年少妇人坐着做针指,看光景是一个大户人家。贾秀才低头一想道:
“计在此了。”便走过前面来,将慧空那僧衣僧帽穿着了,悄悄地开了后窗,嘻
着脸与那对楼的妇人百般调戏,直惹得那妇人焦燥,跑下楼去。贾秀才也仍复脱
下衣帽,放在旧处,悄悄下楼,自回去了。
且说慧空正睡之际,只听得下边乒乓之声,一直打将进来。十来个汉子,一
片声骂道:“贼秃驴,敢如此无状!公然楼窗对着我家内楼,不知回避,我们一
向不说;今日反大胆把俺家主母调戏!送到官司,打得他逼直,我们只不许他住
在这里罢了!”慌得那慧空手足无措。霎时间,众人赶上楼来,将家火什物打得
雪片,将慧空浑身衣服扯得粉碎。慧空道:“小僧何尝敢向宅上看一看?”众人
不由分说,夹嘴夹面只是打,骂道:“贼秃!你只搬去便罢,不然时,见一遭打
一遭。莫想在此处站一站脚!”将慧空乱又出门外去。慧空晓得那人家是郝上户
家,不敢分说,一溜烟进寺去了。
贾秀才探知此信,知是中计,暗暗好笑。过了两日,走去约了李生,说与他
这些缘故,连李生也笑个不住。贾秀才即便将了一百三十两银子,同了李生,寻
见了慧空,说要赎屋。慧空起头见李生一身,言不惊人,貌不动人,另是一般说
话。今见贾秀才是个富户,带了家僮到来,况刚被郝家打慌了的,自思:“留这
所在,料然住不安稳,不合与郝家内楼相对,必时常来寻我不是。由他赎了去,
省了些是非罢。”便一口应承。兑了原银一百三十两,还了原契,房子付与李生
自去管理。那慧空要讨别人便宜,谁知反吃别人弄了。此便是贪心太过之报。后
来贾生中了,直做到内阁学士。李生亦得登第做官。两人相契,至死不变。正是:
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亦深。
慧空空昧己,贾实实仁心!
这却还不是正话。如今且说一段故事,乃在金陵建都之地,鱼龙变化之乡。
那金陵城傍着石山筑起,故名石头城。城从水门而进,有那秦淮十里楼台之盛。
那湖是昔年秦始皇开掘的,故名秦淮湖。水通着扬子江,早晚两潮,那大江中百
般物件,每每随潮势流将进来。湖里有画舫名妓,笙歌嘹亮,仕女喧哗。两岸柳
荫夹道,隔湖画阁争辉。花栏竹架,常凭韵客联吟;绣户珠帘,时露娇娥半面。
酒馆十三四处,茶访十六八家。端的是繁华盛地,富贵名邦。
说话的,只说那秦淮风景,没些来历。看官有所不知,在下就中单表近代一
个有名的富郎陈秀才,名珩,在秦淮湖口居住。娶妻马氏,极是贤德,治家勤俭。
陈秀才有两个所在:一所庄房,一所住居,都在秦淮湖口。庄房却在对湖。那陈
秀才专好结客,又喜风月,逐日呼朋引类,或往青楼嫖妓,或落游船饮酒。帮闲
的不离左右,筵席上必有红裙。清唱的时供新调,修痒的百样腾挪。送花的日逐
荐鲜,司厨的多方献异。又道是:“利之所在,无所不趋。”为因那陈秀才是个
撒漫的都总管,所以那些众人多把做一场好买卖,齐来趋奉他。若是无钱慳吝的
人,休想见着他每的影。那时南京城里没一个不晓得陈秀才的。陈秀才又吟得诗,
作得赋,做人又极温存帮衬,合行院中姊妹,也没一个不喜欢陈秀才的。好不受
用!好不快乐!果然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光阴如隙驹,陈秀才风花雪月了七八年,将家私弄得干净快了。马氏每每苦
劝,只是旧性不改,今日三,明日四,虽不比日前的松快容易,手头也还拼凑得
来。又花费了半年把,如今却有些急迫了。马氏倒也看得透,道:“索性等他败
完了,倒有个住场。”所以再不去劝他。陈秀才燥惯了脾胃,一时那里变得转?
却是没银子使用,众人撺掇他写一纸文契,往那三山街开解铺的徽州卫朝奉处借
银三百两。那朝奉又是一个爱财的魔君,终是陈秀才的名头还大,卫朝奉不怕他
还不起,遂将三百银子借与,三分起息。陈秀才自将银子依旧去花费,不题。
却说那卫朝奉平素是个极刻剥之人。初到南京时,只是一个小小解铺,他却
有百般的昧心取利之法。假如别人将东西去解时,他却把那九六七银子,充作纹
银,又将小小的等子称出,还要欠几分兑头。后来赎时,却把大大的天平兑将进
去,又要你找足兑头,又要你补勾成色,少一丝时,他则不发货。又或有将金银
珠宝首饰来解的,他看得金子有十分成数,便一模样,暗地里打造来换了;粗珠
换了细珠,好宝换了低石。如此行事,不能细述。那陈秀才这三百两债务,卫朝
奉有心要盘他这所庄房,等闲再不叫人来讨。巴巴的盘到了三年,本利却好一个
对合了,卫朝奉便着人到陈家来索债。陈秀才那时已弄得瓮尽杯干,只得收了心,
在家读书,见说卫家索债,心里没做理会处。只得三回五次回说:“不在家,待
归时来讨。”又道是,怕见的是怪,难躲的是债。是这般回了几次,他家也自然
不信了。卫朝奉逐日着人来催逼,陈秀才则不出头。卫朝奉只是着人上门坐守,
甚至以浊语相加,陈秀才忍气吞声。正是:
有钱神也怕,到得无钱鬼亦欺。早知今日来忍辱,却悔当初大燥脾。
陈秀才吃搅不过,没极奈何,只得出来与那原中说道:“卫家那主银子,本
利共该六百两,我如今一时间委实无所措置,隔湖这一所庄房,约值千余金之价,
我意欲将来准与卫家,等卫朝奉找足我千金之数罢了。列位与我周全此事,自当
相谢。”众人料道无银得还,只得应允了,去对卫朝奉说知。卫朝奉道:“我已
曾在他家庄里看过。这所庄子怎便值得这一千银子?也亏他开这张大口。就是只
准那六百两,我也还道过分了些,你们众位怎说这样话?”原中道:“朝奉,这
座庄居,六百银子也不能勾得他。乘他此时窘迫之际,胡乱找他百把银子,准了
他的庄,极是便宜。倘若有一个出钱主儿买了去,要这样美产就不能勾了。”卫
朝奉听说,紫胀了面皮道:“当初是你每众人总承我这样好主顾,放债、放债,
本利丝毫不曾见面,反又要我拿出银子来。我又不等屋住,要这所破落房子做甚
么?若只是这六百两时,便认亏些准了;不然时,只将银子还我。”就叫伴当每
随了原中去说。
众人一齐多到陈家来,细述了一遍,气得那陈秀才目睁口呆。却待要发话,
实是自己做差了事,又没对付处银子,如何好与他争执?只得赔个笑面道:“若
是千金不值时,便找勾了八百金也罢。当初创造时,实费了一千二三百金之数,
今也论不得了。再烦列位去通小生的鄙意则个。”众人道:“难,难,难。方才
我们只说得百把银子,卫朝奉兀自变了脸道:‘我又不等屋住!若要找时,只是
还我银子。’这般口气,相公却说个‘八百两’三字,一万世也不成!”陈秀才
又道:“财产重事,岂能一说便决?卫朝奉见头次索价大多,故作难色,今又减
了二百之数,难道还有不愿之理?”众人吃央不过,只得又来对卫朝奉说了。卫
朝奉也不答应,迸起了面皮,竟走进去。唤了四五个伴当出来,对众人道:“朝
奉叫我每陈家去讨银子,准房之事,不要说起了。”众人觉得没趣,只得又同了
伴当到陈家来。众人也不回话,那几个伴当一片声道:“朝奉叫我们来坐在这里,
等兑还了银子方去。”陈秀才听说,满面羞惭,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对众人道:
“可为我婉款了他家伴当回去,容我再作道理。”众人做歉做好,劝了他们回去,
众人也各自散了。
陈秀才一肚皮的鸟气,没处出豁,走将进来,捶台拍凳,短叹长吁。马氏看
了他这些光景,心下已自明白。故意道:“官人何不去花街柳陌,楚馆秦楼,畅
饮酣酒,通宵遣兴?却在此处咨嗟愁闷,也觉得少些风月了。”陈秀才道:“娘
子直恁地消遣小生。当初只为不听你的好言,忒看得钱财容易,致今日受那徽狗
这般呕气。欲将那对湖庄房准与他,要他找我二百银子,叵耐他抵死不肯,只顾
索债。又着数个伴当住在吾家坐守,亏得众人解劝了去,明早一定又来。难道我
这所庄房止值得六百银子不成?如今却又没奈何了。”马氏道:“你当初撒漫时
节,只道家中是那无底之仓,长流之水,上千的费用了去,谁知到得今日,要别
人找这一二百银子却如此烦难。既是他不肯时,只索准与他罢了,闷做甚的?若
象三年前时,再有几个庄子也准去了,何在乎这一个!”陈秀才被马氏数落一顿,
嘿嘿无言。当夜心中不快,吃了些晚饭,洗了脚手睡了。又道是欢娱嫌夜短,寂
寞恨更长。陈秀才有这一件事在心上,翻来覆去,巴不到天明。及至五更鸣唱,
身子困倦,腾胧思睡。只听得家僮三五次进来说道:“卫家来讨银子一早起了。”
陈秀才忍耐不住,一骨碌扒将起来,请拢了众原中,写了一纸卖契:将某处庄卖
到某处银六百两。将出来交与众人。众人不比昨日,欣然接了去,回复卫朝奉。
陈秀才虽然气愤不过,却免了门头不清净,也只索罢了。那卫朝奉也不是不要庄
房,也不是真要银子,见陈秀才十分窘迫,只是逼债,不怕那庄子不上他的手。
如今陈秀才果然吃逼不过,只得将庄房准了。卫朝奉称心满意,已无话说。
却说那陈秀才自那准庄之后,心下好不懊恨,终日眉头不展,废寝忘餐,时
常咬牙切齿道:“我若得志,必当报之!”马氏见他如此,说道:“不怨自己,
反恨他人!别个有了银子,自然千方百计要寻出便益来,谁象你将了别人的银子
用得落得,不知曾干了一节什么正经事务,平白地将这样美产贱送了!难道是别
人央及你的不成?”陈秀才道:“事到如今,我岂不知自悔?但作过在前,悔之
无及耳。”马氏道:“说得好听,怕口里不象心里,‘自悔’两字,也是极难的。
又道是:‘败子若收心,犹如鬼变人。’这时节手头不足,只好缩了头坐在家里
怨恨;有了一百二百银子,又好去风流撒漫起来。”陈秀才叹口气道:“娘子兀
自不知我的心事!人非草木,岂得无知!我当初实是不知稼墙,被人鼓舞,朝歌
暮乐,耗了家私。今已历尽凄凉,受人冷淡,还想着‘风月’两字,真丧心之人
了!”马氏道:“恁地说来,也还有些志气。我道你不到乌江心不死,今已到了
乌江,这心原也该死了。我且问你,假若有了银子,你却待做些甚么?”陈秀才
道:“若有银子,必先恢复了这庄居,羞辱那徽狗一番,出一口气。其外或开个
铺子,或置些田地,随缘度日,以待成名,我之愿也。若得千金之资,也就勾了。
却那里得这银子来?只好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说罢往桌上一拍,叹一口气。
马氏微微的笑道:“若果然依得这一段话时,想这千金有甚难处之事?”陈
秀才见说得有些来历,连忙问道:“银子在那里?还是去与人挪借?还是去与朋
友们结会?不然银子从何处来?”马氏又笑道:“若挪借时,又是一个卫朝奉了。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见你这般时势,那个朋友肯出银子与你结会?还是求
着自家屋里,或者有些活路,也不可知。”陈秀才道:“自家屋里求着兀谁的是?
莫非娘子有甚扶助小生之处?望乞娘子提掇,指点小生一条路头,真莫大之恩也!”
马氏道:“你平时那一班同欢同赏。知间识趣的朋友,怎没一个来瞅倸你一瞅
倸?元来今日原只好对着我说什么提掇也不提掇。我女流之辈,也没甚提掇你
处。只要与你说一说过。”陈秀才道:“娘子有甚说话?任凭措置。”马氏道:
“你如今当真收心务实了么?”陈秀才道:“娘子,怎还说这话?我陈珩若再向
花柳丛中看脚时,永远前程不吉,死于非命!”马氏道:“既恁地说时,我便赎
这庄子还你。”
说罢,取了钥匙直开到厢房里一条黑弄中,指着一个皮匣,对陈秀才道:
“这些东西,你可将去赎庄;余下的,可原还我。”陈秀才喜自天来,却还有些
半信不信,揭开看时,只见雪白的摆着银子,约有千余金之物。陈秀才看了,不
觉掉下泪来。马氏道:“官人为何悲伤?”陈秀才道:“陈某不肖,将家私荡尽,
赖我贤妻熬清淡偌守,积攒下偌多财物,使小生恢复故业,实是在为男子,无地
可自容矣!”马氏道:“官人既能改过自新,便是家门有幸。明日可便去赎取庄
房,不必迟延了。”陈秀才当日欢喜无限,过了一夜。次日,着人请过旧日这几
个原中去对卫朝奉说,要兑还六百银子,赎取庄房。卫朝奉却是得了便宜的,如
何肯便与他赎?推说道:“当初谁与我时,多是些败落房子,荒芜地基。我如今
添造房屋,修理得锦锦簇簇,周回花木,哉植得整整齐齐。却便原是这六百银子
赎了去,他倒安稳!若要赎时,如今当真要找足一千银子,便赎了去。”众人将
此话回复了陈秀才。陈秀才道:“既是恁地,必须等我亲看一看,果然添造修理,
估值几何,然后量找便了。”便同众人到庄里来,问说:“朝奉在么?”只见一
个养娘说道:“朝奉却才解铺里去了。我家内眷在里面,官人们没事不进去罢。”
众人道:“我们略在外边踏看一看,不妨。”养娘放众人进去看了一遭,却见原
只是这些旧屋,不过补得几块地板,筑得一两处漏点,修得三四根折栏杆,多是
有数,看得见的,何曾添个甚么?
陈秀才回来,对众人道:“庄居一无所增,如何却要我找银子?当初我将这
庄子抵债,要他找得二百银子,他乘我手中窘迫,贪图产业,百般勒扌肯,上了
他手,今日又要反找!将猫儿食拌猫儿饭,天理何在?我陈某当初软弱,今日不
到得与他作弄。众人可将这六百银子交与他,教他出屋还我。只这等,他已得了
三百两利钱了。”众人本自不敢去对卫朝奉说,却见陈秀才搬出好些银子,已自
酥了半边,把那旧日的奉承腔子重整起来,都应道:“相公说的是,待小人们去
说。”众人将了银子去交与卫朝奉。卫朝奉只说少,不肯收;却是说众人不过,
只得权且收了,却只不说出屋日期。众人道他收了银子,大头已定,取了一纸收
票来,回复了陈秀才,俱各散讫。
过了几日,陈秀才又着人去催促出房。卫朝奉却道:“必要找勾了修理改造
的银子便去,不然时,决不搬出。”催了几次,只是如此推托。陈秀才愤恨之极,
道:“这厮恁般恃强!若与他经官动府,虽是理上说我不过,未必处得畅快。慢
慢地寻个计较处置他,不怕你不搬出去。当初呕了他的气,未曾泄得,他今日又
来欺负人,此恨如何消得!”那时正是十月中旬天气,月明如昼,陈秀才偶然走
出湖房上来步月,闲行了半响。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只见秦准湖里上流头,黑洞
洞退将一件物事来。陈秀才注目一看,吃了一惊。元来一个死尸,却是那扬子江
中流入来的。那尸却好流近湖房边来,陈秀才正为着卫朝奉一事踌躇,默然自语
道:“有计了!有计了!”便唤了家僮陈禄到来。
那陈禄是陈秀才极得用的人,为人忠直,陈秀才每事必与他商议。当时对他
说道:“我受那卫家狗奴的气,无处出豁,他又不肯出屋还我,怎得个计较摆布
他便好?”陈禄道:“便是官人也是富贵过来的人,又不是小家子,如何受这些
狗蛮的气!我们看不过,常想与他性命相搏,替官人泄恨。”陈秀才道:“我而
今有计在此,你须依着我,如此如此而行,自有重赏。”陈禄不胜之喜,道:
“好计!好计!”唯唯从命,依计而行。当夜各自散了。次日,陈禄穿了一身宽
敞衣服,央了平日与主人家往来得好的陆三官做了媒人,引他望对湖去投靠卫朝
奉。卫朝奉见他人物整齐,说话俗俐,收纳了,拨一间房与他歇落。叫他穿房入
户使用,且是勤谨得用。过了月余,忽一日,卫朝奉早起寻陈禄叫他买柴,却见
房门开着,看时不见在里面。到各处寻了一会,则不见他。又着人四处找寻,多
回说不见。卫朝奉也不曾费了什么本钱在他身上,也不甚要紧。正要寻原媒来问
他,只见陈秀才家三五个仆人到卫家说道:“我家一月前,逃走了一个人,叫做
陈禄,闻得陆三官领来投靠你家。快叫他出来随我们去,不要藏匿过了。我家主
见告着状哩!”卫朝奉道:“便是一月前一个人投靠我,也不晓得是你家的人。
不知何故,前夜忽然逃去了,委实没这人在我家。”众人道:“岂有又逃的理?
分明是你藏匿过了,哄骗我们。既不在时,除非等我们搜一搜看。”卫朝奉托大
道:“便由你们搜,搜不出时,吃我几个面光。”众人一拥入来,除了老鼠穴中
不搜过。卫朝奉正待发作,只见众人发声喊道:“在这里了!”卫朝奉不知是甚
事头,近前来看,元来在土松处翻出一条死人腿。卫朝奉惊得目睁口呆,众人一
片声道:“已定是卫朝奉将我家这人杀害了,埋这腿在这里。去请我家相公到来,
商量去出首。”
一个人慌忙去请了陈秀才到来。陈秀才大发雷霆,嚷道:“人命关天,怎便
将我家人杀害了?不去府里出首,更待何时!”叫众人提了人腿便走。卫朝奉
扢搭搭地抖着,拦住了道:“我的爷,委实我不曾谋害人命。”陈秀才道:
“放屁!这个人腿那里来的?你只到官分辨去!”那富的人,怕的是见官,况是
人命?只得求告道:“且慢慢商量,如今凭陈相公怎地处分,饶我到官罢!怎吃
得这个没头官司?”陈秀才道:“当初图我产业,不肯找我银子的是你!今日占
住房子,要我找价的也是你!恁般强横,今日又将我家人收留了,谋死了他!正
好公报私仇,却饶不得!”卫朝奉道:“我的爷,是我不是。情愿出屋还相公。”
陈秀才道:“你如何谎说添造房屋?你如今只将我这三百两利钱出来还我,修理
庄居,写一纸伏辨与我,我们便净了口,将这只脚烧化了,此事便泯然无迹。不
然时今日天清日白,在你家里搜出人腿来,众目昭彰,一传出去,不到得轻放过
了你。”卫朝奉冤屈无伸,却只要没事,只得写了伏辨,递与陈秀才。又逼他兑
还三百银子,催他出屋。卫朝奉没奈何,连夜搬往三山街解铺中去。这里自将腿
藏过了。陈秀才那一口气,方才消得。你道卫家那人腿是那里的,元来陈秀才十
月半步月之夜,偶见这死尸退来,却叫家僮陈禄取下一条腿。次日只做陈禄去投
靠卫家,却将那只腿悄地带入。乘他每不见,却将腿去埋在空外停当,依旧走了
回家。这里只做去寻陈禄,将那人腿搜出,定要告官。他便慌张,没做理会处,
只得出了屋去。又要他白送还这三百银子利钱,此陈秀才之妙计也。
陈秀才自此恢复了庄,便将余财十分作家,竟成富室。后亦举孝廉,不仕而
终。陈禄走在外京多时,方才重到陈家来。卫朝奉有时撞着,情知中计,却是房
契已还,当日一时急促中事,又没个把柄,无可申辨处。又毕竟不知人腿来历,
到底怀着鬼胎,只得忍着罢了。这便是“陈秀才巧计赚原房”的话。有诗为证:
撒漫虽然会破家,欺贪克剥也难夸!
试看横事无端至,只为生平种毒赊。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找到一柄破剑,经专家鉴定为独孤求败早年使用的不知名利剑,价值银两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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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51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六 张溜儿熟布迷魂局 陆蕙娘立决到头缘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深机密械总徒然,诡计奸谋亦可怜。
赚得人亡家破日,还成捞月在空川。
话说世间最可恶的是拐子。世人但说是盗贼,便十分防备他。不知那拐子,
便与他同行同止也识不出弄喧捣鬼,没形没影的做将出来,神仙也猜他不到,倒
在怀里信他。直到事后晓得,已此追之不及了。这却不是出跳的贼精,隐然的强
盗?
今说国朝万历十六年,浙江杭州府北门外一个居民,姓扈,年已望六。妈妈
新亡,有两个儿子,两个媳妇,在家过活。那两个媳妇,俱生得有些颜色,且是
孝敬公公。一日,爷儿三个多出去了,只留两个媳妇在家。闭上了门,自在里面
做生活。那一日大雨淋漓,路上无人行走。日中时分,只听得外面有低低哭泣之
声,十分凄渗悲咽,却是妇人声音。从日中哭起,直到日没,哭个不住。两个媳
妇听了半日,忍耐不住,只得开门同去外边一看。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若是说话的与他同时生,并肩长,便劈手扯住,
不放他两个出去,纵有天大的事,也惹他不着。元来大凡妇人家,那闲事切不可
管,动止最宜谨慎。丈夫在家时还好,若是不在时,只宜深闺静处,便自高枕无
忧,若是轻易揽着个事头,必要缠出些不妙来。
那两个媳妇,当日不合开门出来,却见是一个中年婆娘,人物也到生得干净。
两个见是个妇人,无甚妨碍,便动问道:“妈妈何来?为甚这般苦楚?可对我们
说知则个。”那婆娘掩着眼泪道:“两位娘子听着:老妻在这城外乡间居住。老
儿死了,止有一个儿子和媳妇。媳妇是个病块,儿子又十分不孝,动不动将老身
骂詈,养赡又不周全,有一顿没一顿的。今日别口气,与我的兄弟相约了去县里
告他忤逆,他叫我前头先走,随后就来。谁想等了一日,竟不见到。雨又落得大,
家里又不好回去,枉被儿子媳妇耻笑,左右两难。为此,想起这般命苦,忍不住
伤悲,不想惊动了两位娘子。多承两位娘子动问,不敢隐瞒,只得把家丑实告。”
他两个见那婆娘说得苦恼,又说话小心,便道:“如此,且在我们家里坐一坐,
等他来便了。”两个便扯了那婆子进去。说道:“妈妈宽坐一坐,等雨住了回去。
自亲骨肉虽是一时有些不是处,只宜好好宽解,不可便经官动府,坏了和气,失
了体面。”那婆娘道:“多谢两位相劝,老身且再耐他几时。”一递一句,说了
一回,天色早黑将下来。婆娘又道:“天黑了,只不见来,独自回去不得,如何
好?”两个又道:“妈妈,便在我家歇一夜,何妨?粗茶淡饭,便吃了餐把,那
里便费了多少?”那婆娘道:“只是打搅不当。”那婆娘当时就裸起双袖,到灶
下去烧火,又与他两人量了些米煮夜饭。揩枱抹凳,担汤担水,一揽包收,多
是他上前替力。两人道:“等媳妇们伏侍,甚么道理到要妈妈费气力?”妈妈道:
“在家里惯了,是做时便倒安乐,不做时便要困倦。娘子们但有事,任凭老身去
做不妨。”当夜洗了手脚,就安排他两个睡了,那婆娘方自去睡。次日清早,又
是那婆娘先起身来,烧热了汤,将昨夜剩下米煮了早饭,拂拭净了椅桌。力力碌
碌,做了一朝,七了八当。两个媳妇起身,要东有东,要西有西,不费一毫手脚,
便有七八分得意了。便两个商议道:“那妈妈且是熟分肯做,他在家里不象意,
我们这里正少个人相帮。公公常说要娶个晚婆婆,我每劝公公纳了他,岂不两便?
只是未好与那妈妈启得齿。但只留着他,等公公来再处。”
不一日,爷儿三个回来了,见家里有这个妈妈,便问媳妇缘故。两个就把那
婆娘家里的事,依他说了一遍。又道:“这妈妈且是和气,又十分勤谨。他已无
了老儿,儿子又不孝,无所归了。可怜!可怜!”就把妯娌商量的见识,叫两个
丈夫说与公公知道。扈老道:“知他是甚样人家?便好如此草草!且留他住几时
着。”口里一时不好应承,见这婆娘干净,心里也欲得的。又过了两日,那老儿
没搭煞,黑暗里已自和那婆娘摸上了。媳妇们看见了些动静,对丈夫道:“公公
常是要娶婆婆,何不就与这妈妈成了这事?省得又去别寻头脑,费了银子。”儿
子每也道:“说得是。”多去劝着父亲,媳妇们已自与那婆娘说通了,一让一个
肯。摆个家筵席儿,欢欢喜喜,大家吃了几杯,两口儿成合。
过得两日,只见两个人问将来。一个说是妈妈的兄弟,一个说是妈妈的儿子。
说道:“寻了好几日,方问得着是这里。”妈妈听见走出来,那儿子拜跪讨饶,
兄弟也替他请罪。那妈妈怒色不解,千咒万骂。扈老从中好言劝开。兄弟与儿子
又劝他回去。妈妈又骂儿子道:“我在这里吃口汤水,也是安乐的,倒回家里在
你手中讨死吃?你看这家媳妇,待我如何孝顺?”儿子见说这话,已此晓得娘嫁
了这老儿了。扈老便整酒留他两人吃。那儿子便拜扈老道:“你便是我继父了。
我娘喜得终身有托,万千之幸。”别了自去。似此两三个月中,往来了几次。
忽一日,那儿子来说:“孙子明日行聘,请爹娘与哥嫂一门同去吃喜酒。那
妈妈回言道:“两位娘子怎好轻易就到我家去?我与你爷、两位哥哥同来便了。”
次日,妈妈同他父子去吃了一日喜酒,欢欢喜喜,醉饱回家。又过了一个多月,
只见这个孙子又来登门,说道:“明日毕姻,来请阖家尊长同观花烛。”又道:
“是必求两位大娘同来光辉一光辉。”两个媳妇巴不得要认妈妈家里,还悔道前
日不去得,赔下笑来应承。
次日盛妆了,随着翁妈丈夫一同到彼。那妈妈的媳妇出来接着,是一个黄瘦
有病的。日将下午,那儿子请妈妈同媳妇迎亲,又要请两位嫂子同去。说道:
“我们乡间风俗,是女眷都要去的。不然只道我们不敬重新亲。”妈妈对儿
子道:“汝妻虽病,今日已做了婆婆了,只消自去,何必烦劳二位嫂子?儿子道:
“妻子病中,规模不雅,礼数不周,恐被来亲轻薄。两位嫂子既到此了,何惜往
迎这片时?使我们好看许多。”妈妈道:“这也是。那两个媳妇,也是巴不得去
看看耍子的。妈妈就同他自己媳妇,四人作队儿,一伙下船去了。更余不见来,
儿子道:“却又作怪!待我去看一看来。”又去一回,那孙子穿了新郎衣服,也
说道:“公公宽坐,孙儿也出门望望去。”摇摇摆摆,踱了出来,只剩得爷儿三
个在堂前灯下坐着。等候多时,再不见一个来了。肚里又饥,心下疑惑,两个儿
子走进灶下看时,清灰冷火,全不象个做亲的人家。出来对父亲说了,拿了堂前
之灯,到里面一照,房里空荡荡,并无一些箱笼衣衾之类,止有几张椅桌,空着
在那里。心里大惊道:“如何这等?”要问邻舍时,夜深了,各家都关门闭户了。
三人却象热地上蝼蚁,钻出钻入。乱到天明,才问得个邻舍道:“他每一班何处
去了?”邻人多说不知。又问:“这房子可是他家的?”邻人道:“是城中杨衙
里的,五六月前,有这一家子来租他的住,不知做些甚么。你们是亲眷,来往了
多番,怎么倒不晓得细底,却来问我们?”问了几家,一般说话。有个把有见识
的道:“定是一伙大拐子,你们着了他道儿,把媳妇骗的去了。”父子三人见说,
忙忙若丧家之狗,踉踉跄跄,跑回家去,分头去寻,那里有个去向?只得告了一
纸状子,出个广捕,却是渺渺茫茫的事了。那扈老儿要娶晚婆,他道是白得的,
十分便宜。谁知到为这婆子白白里送了两个后生媳妇!这叫做“贪小失大”,所
以为人切不可做那讨便宜苟且之事。正是: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贪看天上月,失却世间珍。
这话丢过一边。如今且说一个拐儿,拐了一世的人,倒后边反着了一个道儿。
这本话,却是在浙江嘉兴府桐乡县内。有一秀才,姓沈名灿若,年可二十岁,是
嘉兴有名才子。容貌魁峨,胸襟旷达。娶妻王氏,姿色非凡,颇称当对。家私丰
裕,多亏那王氏守把。两个自道佳人才子,一双两好,端的是如鱼似水,如胶似
漆价相得。只是王氏生来娇怯、厌厌弱病尝不离身的。灿若十二岁上进学,十五
岁超增补廪,少年英锐,自恃才高一世,视一第何啻拾芥!平时与一班好朋友,
或以诗酒娱心,或以山水纵目,放荡不羁。其中独有四个秀才,情好更驾。自古
道:“惺惺惜惺惺,才子惜才子。”却是嘉善黄平之,秀水何澄,海盐乐尔嘉,
同邑方昌,都一般儿你美我爱,这多是同郡朋友。那他州外府与灿若往来的,不
计其数,大约不过是并时的才人。那本县知县姓稽,单讳一个清字,常州江阴县
人。平日敬重斯文,喜欢才士,也道灿若是个青云决科之器,与他认了师生,往
来相好。是年正是大比之年,有了科举。灿若归来打叠衣装,上杭应试,与王氏
话别。王氏挨着病躯,整顿了行李,眼中流泪道:“官人前程远大,早去早回。
奴未知有福分能勾与你同享富贵与否?”灿若道:“娘子说那里话?你有病在身,
我去后须十分保重!”也不觉掉下泪来。二人执手分别,王氏送出门外,望灿若
不见,掩泪自进去了。
灿若一路行程,心下觉得不快。不一日,到了杭州,寻客店安下。匆匆的进
过了三场,颇称得意。一日,灿若与众好朋友游了一日湖,大醉回来睡了。半夜,
忽听得有人扣门,披衣而起。只见一人高冠敞袖,似是道家妆扮。灿若道:“先
生夤夜至此,何以教我?那人道:“贫道颇能望气,亦能断人阴阳祸福。偶从东
南来此,暮夜无处投宿,因扣尊扃,多有惊动!”灿若道:“既先生投宿,便同
榻何妨。先生既精推算,目下榜期在迩,幸将贱造推算,未知功名有分与否,愿
决一言。”那人道:“不必推命,只须望气。观君丰格,功名不患无缘,但必须
待尊阃天年之后,便得如意。我有二句诗,是君终身遭际,君切记之:鹏翼抟时
歌六忆,鸾胶续处舞双凫。”灿若不解其意,方欲再问,外面猫儿捕鼠,扑地一
响,灿若吓了一跳,却是南柯一梦。灿若道:“此梦甚是诧异!那道人分明说,
待我荆妻亡故,功名方始称心。我情愿青衿没世也罢,割恩爱而博功名,非吾愿
也。”两句诗又明明记得,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又道:“梦中言语,信他则甚!
明日倘若榜上无名,作速回去了便是。”正想之际,只听得外面叫喊连天,锣声
不绝,扯住讨赏,报灿若中了第三名经魁。灿若写了票,众人散讫。慌忙梳洗上
轿,见座主,会同年去了。那座师却正是本县稽清知县,那时解元何澄,又是极
相知的朋友。黄平之、乐尔嘉、方昌多已高录,俱各欢喜。灿若理了正事,天色
傍晚,乘轿回寓。只见那店主赶着轿,慌慌的叫道:“沈相公,宅上有人到来,
有紧急家信报知,候相公半日了。”灿若听了“紧急家信”四字,一个冲心,忽
思量着梦中言语,却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正是:
青龙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到得店中下轿,见了家人沈文,穿一身素净衣服,便问道:“娘子在家安否?
谁着你来寄信?”沈文道:“不好说得,是管家李公着寄信来。官人看书便是。”
灿若接过书来,见书封筒逆封,心里有如刀割。拆开看罢,方知是王氏于二十六
日身故,灿若惊得呆了。却似: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雪水来。
半响做声不得,蓦然倒地。众人唤醒,扶将起来。灿若咽住喉咙,千妻万妻
的哭,哭得一店人无不流泪。道:“早知如此,就不来应试也罢,谁知便如此永
诀了!”问沈文道:“娘子病重,缘何不早来对我说?”沈文道:“官人来后,
娘子只是旧病恹恹,不为甚重。不想二十六日,忽然晕倒不醒,为此星夜赶来报
知。”灿若又哽咽了一回,疾忙叫沈文雇船回家去,也顾不得他事了。暗思一梦
之奇,二十七日放榜,王氏却于二十六日间亡故,正应着那“鹏翼抟时歌六忆”
这句诗了。
当时整备离店,行不多路,却遇着黄平之抬将来。(二人又是同门)相见罢,
黄平之道:“观兄容貌,十分悲惨,未知何故?”灿若噙着眼泪,将那得梦情由,
与那放榜报丧、今赶回家之事,说了一遍。平之嗟叹不已道:“尊兄且自宁耐,
毋得过伤。待小弟见座师与人同袍为兄代言其事,兄自回去不妨。”两人别了。
灿若急急回来,进到里面,抚尸恸哭,几次哭得发昏。择时入殓已毕,停枢
在堂。夜间灿若只在灵前相伴。不多时,过了三、四七。众朋友多来吊唁,就中
便有说着会试一事的,灿若漠然不顾,道:“我多因这蜗角虚名,赚得我连理枝
分,同心结解,如今就把一个会元搬在地下,我也无心去拾他了。”这是王氏初
丧时的说话。转眼间,又过了断七。众亲友又相劝道:“尊阃既已夭逝,料无起
死回生之理。兄枉自灰其志,竟亦何益!况在家无聊,未免有孤栖之叹,同到京
师,一则可以观景舒怀,二则人同袍剧谈竟日,可以解愠。岂司为无益之悲,误
了终身大事?”灿若吃劝不过,道:“既承列位佳意,只得同走一遭。”那时就
别了王氏之灵,嘱付李主管照管羹饭、香火,同了黄、何、方、乐四友登程,正
是那十一月中旬光景。
五人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京师。终日成群挈队,诗歌笑傲,不时往花街
柳陌,闲行遣兴。只有灿若没一人看得在眼里。韶华迅速,不觉的换了一个年头,
又早上元节过,渐渐的桃香浪暖。那时黄榜动,选场开,五人进过了三场。人人
得意,个个夸强。沈灿若始终心下不快,草草完事。过不多时揭晓,单单奚落了
灿若,他也不在心上。黄、何、方、乐四人自去传胪,何澄是二甲,选了兵部主
事,带了家眷在京。黄平之到是庶吉士,乐尔嘉选了太常博士,方昌选了行人。
稽清知县已行取做刑科给事中,各守其职不题。
灿若又游乐了多时回家,到了桐乡。灿若进得门来,在王氏灵前拜了两拜,
哭了一场,备羹饭浇奠了。又隔了两月,请个地理先生,择地殡葬了王氏已讫,
那时便渐渐有人来议亲。灿若自道是第一流人品,王氏恁地一个娇妻,兀自无缘
消受,再那里寻得一个厮对的出来?必须是我目中亲见,果然象意,方才可议此
事。以此多不着紧。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却又过了三个年头,灿若又要
上京应试,只恨着家里无人照顾。又道是“家无主,屋倒竖”。灿若自王氏亡后,
日间用度,箸长碗短,十分的不象意;也思量道:“须是续弦一个拿家娘子方好。
只恨无其配偶。”心中闷闷不已。仍把家事,且付与李主管照顾,收拾起程。那
时正是八月间天道,金风乍转,时气新凉,正好行路。夜来皓魄当空,澄波万里,
上下一碧,灿若独酌无聊,触景伤怀,遂尔口占一曲:
露摘野塘秋,下帘笼不上钩,徒劳明月穿窗牖。鸳衾远丢,孤身远游,浮搓
怎得到阳台右?漫凝眸,空临皓魄,人不在月中留。(词寄《黄莺儿》)
吟罢,痛饮一醉,舟中独寝。
话休絮烦,灿若行了二十余日,来到京中。在举厂东边,租了一个下处,安
顿行李已好。一日同几个朋友到齐化门外饮酒。只见一个妇人,穿一身缟素衣服,
乘着蹇驴,一个闲的,挑了食櫑随着,恰象那里去上坟回来的。灿若看那妇人,
生得:
敷粉太白,施朱太赤。加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十相具足,是风流占尽无
余;一味温柔,差丝毫便不厮称!巧笑倩兮,笑得人魂灵颠倒;美目盼兮,盼得
你心意痴迷。假使当时逢妒妇,也言“我见且犹怜”。
灿若见了此妇,却似顶门上丧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他就撇了这些朋友,
也雇了一个驴,一步步赶将去,呆呆的尾着那妇人只顾看。那妇人在驴背上,又
只顾转一对秋波过来看那灿若。走上了里把路,到一个僻静去处,那妇人走进一
家人家去了。灿若也下了驴,心下不舍,钉住了脚在门首呆看。看了一晌,不见
那妇人出来。正没理会处,只见内里走出一个人来道:“相公只望门内观看,却
是为何?”灿若道:“适才同路来,见个白衣小娘子走进此门去,不知这家是甚
等人家?那娘子是何人?无个人来问问。”那人道:“此妇非别,乃舍表妹陆蕙
娘,新近寡居在此,方才出去辞了夫墓,要来嫁人。小人正来与他作伐。”灿若
道:“足下高姓大名?”那人道:“小人姓张,因为做事是件顺溜,为此人起一
个混名,只叫小人张溜儿。”灿若道:“令表妹要嫁何等样人?肯嫁在外方去否?”
溜儿道:“只要是读书人后生些的便好了,地方不论远近。”灿若道:“实不相
瞒,小生是前科举人,来此会试。适见令表妹丰姿绝世,实切想慕,足下肯与作
媒,必当重谢。”溜儿道:“这事不难,料我表妹见官人这一表人才,也决不推
辞的,包办在小人身上,完成此举。”灿若大喜道:“既如此,就烦足下往彼一
通此情。”在袖中摸出一锭银子,递与溜儿道:“些小薄物,聊表寸心。事成之
后,再容重谢。”溜儿推逊了一回,随即接了。见他出钱爽快,料他囊底充饶,
道:“相公,明日来讨回话。”灿若欢天喜地回下处去了。
次日,又到郊外那家门首来探消息,只见溜儿笑嘻嘻的走将来道:“相公喜
事上头,恁地出门的早哩!昨日承相公分付,即便对表妹说知。俺妹子已自看上
了相公,不须三回五次,只说着便成了。相公只去打点纳聘做亲便了。表妹是自
家做主的,礼金不计论,但凭相公出得手罢了。”灿若依言,取三十两银子,折
了衣饰送将过去,那家也不争多争少,就许定来日过门。
灿若看见事体容易,心里到有些疑惑起来。又想是北方再婚,说是鬼妻,所
以如此相应。至日鼓吹灯轿,到门迎接陆蕙娘。蕙娘上轿,到灿若下处来做亲。
灿若灯下一看,正是前日相逢之人,不宽大喜过望,方才放下了心。拜了天地,
吃了喜酒,众人俱各散讫。两人进房,蕙娘只去椅上坐着。约莫一更时分,夜阑
人静,灿若久旷之后,欲火燔灼,便开话道:“娘子请睡了罢。”蕙娘啭莺声吐
燕语道:“你自先睡。”灿若只道蕙娘害羞,不去强他,且自先上了床,那里睡
得着?又歇了半个更次,蕙娘兀自坐着。灿若只得又央及道:“娘子日来困倦,
何不将息将息?只管独坐,是甚意思?”蕙娘又道:“你自睡。”口里一头说,
眼睛却不转的看那灿若。灿若怕新来的逆了他意,依言又自睡了一会,又起来款
款问道:“娘子为何不睡?”蕙娘又将灿若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会,开口问道:
“你京中有甚势要相识否?”灿若道:“小生交游最广。同袍、同年,无数在京,
何论相识?”蕙娘道:“既如此,我而今当真嫁了你罢。”灿若道:“娘子又说
得好笑。小生千里相遇,央媒纳聘,得与娘子成亲,如何到此际还说个当真当假?”
蕙娘道:“官人有所不知,你却不晓得此处张溜儿是有名的拐子。妾身岂是他表
妹?便是他浑家。为是妻身有几分姿色,故意叫妻赚人到门,他却只说是表妹寡
居,要嫁人,就是他做媒。多有那慕色的,情愿聘娶妾身,他却不受重礼,只要
哄得成交,就便送你做亲。叫妾身只做害羞,不肯与人同睡,因不受人点污。到
了次日,却合了一伙棍徒,图赖你奸骗良家女子,连人和箱笼尽抢将去。那些被
赚之人,客中怕吃官司,只得忍气吞声,明受火囤,如此也不止一个了。前日妾
身哭母墓而归,原非新寡。天杀的撞见宫人,又把此计来使。妻每每自思,此岂
终身道理?有朝一日惹出事来,并妻此身付之乌有。况以清白之身,暗地迎新送
旧,虽无所染,情何以堪!几次劝取丈夫,他只不听。以此妾之私意,只要将计
就计,倘然遇着知音,愿将此身许他,随他私奔了罢。今见官人态度非凡,仰且
志诚软款,心实欢羡;但恐相从奔走,或被他找着,无人护卫,反受其累。今君
既交游满京邸,愿以微躯托之官人。官人只可连夜便搬往别处好朋友家谨密所在
去了,方才娶得妾安稳。此是妾身自媒以从官人,官人异日弗忘此情!
灿若听罢,呆了半响道:“多亏娘子不弃,见教小生。不然,几受其祸。”
连忙开出门来,叫起家人打叠行李,把自己喂养的一个蹇驴,驮了蕙娘,家人挑
箱笼,自己步行。临出门,叫应主人道:“我们有急事回去了。”晓得何澄带家
眷在京,连夜敲开他门,细将此事说与。把蕙娘与行李都寄在何澄寓所。那何澄
房尽空阔,灿若也就一宅两院做了下处,不题。
却说张溜儿次日果然纠合了一伙破落户,前来抢人。只见空房开着,人影也
无。忙问下处主人道:“昨日成亲的举人那里去了?”主人道:“相公连夜回去
了。”众人各各呆了一回,大家嚷道:“我们随路追去。”一哄的望张家湾乱奔
去了。却是偌大所在,何处找寻?元来北京房子,惯是见租与人住,来来往往,
主人不来管他东西去向,所以但是搬过了,再无处跟寻的。灿若在何澄处看了两
月书,又早是春榜动,选场开。灿若三场满志,正是专听春雷第一声,果然金榜
题名,传胪三甲。灿若选了江阴知县,却是稽清的父母。不一日领了凭,带了陆
蕙娘起程赴任。却值方昌出差苏州,竟坐了他一只官船到任。陆蕙娘平白地做了
知县夫人,这正是“鸾胶续处舞双凫”之验也。灿若后来做到开府而止。蕙娘生
下一子,后亦登第。至今其族繁盛,有诗为证:
女侠堪夸陆蕙娘,能从萍水识檀郎。
巧机反借机来用,毕竟强中手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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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52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七 西山观设辇度亡魂 开封府备棺迫活命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三教从来有道门,一般鼎足在乾坤。
只因装饰无殊异,容易埋名与俗浑。
说这道家一教,乃是李老君青牛出关,关尹文始真人恳请留下《道德真经》
五千言,传流至今。这家教门,最上者冲虚清净,出有入无,超尘俗而上升,同
天地而不老。其次者,修真炼性,吐故纳新,筑坎离以延年,煮铅汞以济物。最
下着,行持符箓,役使鬼神,设章醮以通上界,建考召以达冥途。这家学问却是
后汉张角,能作五里雾,人欲学他的,先要五斗米为贽见礼,故叫做“五斗米道”。
后来其教盛行。那学了与民间祛妖除害的,便是正法:若是去为非作歹的,只叫
得妖术。虽是邪正不同,却也是极灵验难得的。流传至今,以前两项高人,绝世
不能得有。只是符箓这家,时时有人习学,颇有高妙的在内。却有一件作怪:学
了这家术法,一些也胡乱做事不得了。尽有奉持不谨,反取其祸的。
宋时乾道年间福建福州有个太常少卿任文荐的长子,叫做任道元。少年慕道,
从个师父,是欧阳文彬,传授五雷天心正法,建坛在家,与人行持,甚箸效验。
他有个妻侄,姓梁名鲲,也好学这法术。一日有永福柯氏之子,因病发心,投坛
请问,尚未来到任家。那任道元其日与梁鲲同宿斋舍,两人同见神将来报道:
“如有求报应者,可书‘香’字与之,叫他速速归家。”任道元听见,即走将起
来,点起灯烛写好了,封押停当,依然睡觉。明早柯子已至,道元就把夜间所封
的递与他,叫他急急归家去。柯子还家,十八日而死。盖“香”字乃是一十八日
也。由此远近闻名,都称他做法师。
后来少卿已没,道元裘了父任,出仕在外。官府事体烦多,把那奉真香火之
敬,渐渐疏懒。每日清晨,在神堂边过,只在门外略略瞻礼,叫小童进去炷香完
事,自己竟不入门。家人每多道:“老爷一向奉道虔诚,而今有些懈怠,恐怕神
天喧怪!”道元体贵心骄,全不在意,由家人每自议论,日逐只是如此。
淳熙十三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夜,北城居民相约纠众,在于张道者庵内,启
建黄箓大醮一坛,礼请任道元为高功,主持坛事。那日观看的人,何止挨山塞海!
内中有两个女子,双鬟高髻,并肩而立,丰神绰约,宛然并蒂芙蓉。任道元抬头
起来看见,惊得目眩心花,魄不附体,那里还顾什么醮坛不醮坛,斋戒不斋戒?
便开口道:“两位小娘子请稳便,到里面来看一看。”两女道:“多谢法师。”
正轻移莲步进门来,道元目不转睛,看上看下,口里诌道:“小娘子提起了谰裙。”
盖是福建人叫女子“抹胸”做谰裙。提起了,是要摸他双乳的意思,乃彼处乡谈
讨便宜的说话。内中一个女子正色道:“法师做醮,如何却说恁地话?”拉了同
伴,转身便走。道元又笑道:“既来看法事,便与高功法师结个缘何妨?”两女
耳根通红,口里喃喃微骂而去。到得醮事已毕,道元便觉左耳后边有些作痒,又
带些疼痛。叫家人看看,只见一个红蓓蕾如粟粒大,将指头按去,痛不可忍。
次日归家,情绪不乐。隔数日,对妻侄梁鲲道:“夜来神将见责,得梦甚恶。
我大数已定,密书于纸,待请商日宣法师考照。”商日宣法师到了,看了一看,
说道:“此非我所能辨,须圣童至乃可决。”少顷门外一村童到来,即跳升梁间,
作神语道:“任道元,诸神保护汝许久,汝乃不谨香火,贪淫邪行,罪在不赦!”
道元深悼前非,磕头谢罪。神语道:“汝十五夜的说话说得好。”道元百拜乞命,
愿从今改过自新。神语道:“如今还讲甚么?吾亦不欠汝一个奉事。当以尔为奉
法弟子之戒!且看你日前分上,宽汝二十日日期。”说罢,童子堕地醒来,懵然
一毫不知。梁鲲拆开道元所封之书与商日宣看,内中也是“二十日”三个字。
道元是夜梦见神将手持铁鞭来追逐,道元惊惶奔走,神将赶来,环绕所居九
仙山下一匝,被他赶着,一鞭打在脑后,猛然惊觉。自此疮越加大了,头胀如栲
栳。每夜二鼓叫呼,宛若被鞭之状。到得二十日将满,梁鲲在家,梦见神将对他
道:“汝到五更初,急到任家看吾扑道元。”鲲惊起,忙到任家来,道元一见哭
道:“相见只有此一会了。”披衣要下床来,忽然跌倒。七八个家人共扶将起来,
暗中恰象一只大手拽出,扑在地上。仔细看看,已此无气了。梁鲲送了他的终,
看见利害,自此再不敢行法。看官,你道任道元奉的是正法,行持了半世,只为
一时间心中懈怠,口内亵渎,又不曾实干了甚么污秽法门之事,便受显报如此;
何况而今道流专一做邪淫不法之事的,神天岂能容恕?所以幽有神谴,明有王法,
不到得被你瞒过了。但是邪淫不法之事,偏是道流容易做,只因和尚服饰异样,
先是光着一个头,好些不便。道流打扮起来,簪冠着袍,方才认得是个道士;若
是卸下装束,仍旧巾帽长衣,分毫与俗人没有两样,性急看不出破绽来。况且还
有火居道士,原是有妻小的,一发与俗人无异了。所以做那奸淫之事,比和尚十
分便当。而今再说一个道流,借着符箓醮坛为由,拐上一个妇人,弄得死于非命。
说来与奉道的人,做个鉴戒。有诗为证:
坎离交垢育婴儿,只在身中相配宜。
生我之门死我户,请无误读守其雌。
这本话文,乃是宋时河南开封府,有个女人吴氏,十五岁嫁与本处刘家。所
生一子,名唤刘达生。达生年一十二岁上,父亲得病身亡。母亲吴氏,年纪未满
三十,且是生得聪俊飘逸,早已做了个寡妇。上无公姑,下无族党,是他一个主
持门户,守着儿子度日。因念亡夫恩义,思量做些斋醮功果超度他。本处有个西
山观,乃是道流修真之所。内中有个道士,叫做黄妙修,符箓高妙,仪容俊雅,
众人推他为知观。是日正在观中与人家书写文疏,忽见一个年小的妇人,穿着一
身缟素,领了十一二岁的孩子走进观来。俗话说得好:若要俏,带三分孝。那妇
人本等生得姿容美丽,更兼这白衣白髻,越显得态度潇洒。早是在道观中,若是
僧寺里,就要认做白衣送子观音出现了。走到黄知观面前插烛也似拜了两拜。知
观一眼瞅去,早已魂不附体,连忙答拜道:“何家宅眷?甚事来投?”妇人道:
“小妾是刘门吴氏,因是丈夫新亡,欲求渡拔,故率领亲儿刘达生,母子虔诚,
特求法师广施妙法,利济冥途。”黄知观听罢,便怀着一点不良之心,答应“既
是贤夫新亡求荐,家中必然设立孝堂。此须在孝堂内设箓行持,方有专功实际。
若只在观中,大概附醮,未必十分得益。凭娘子心下如何?”吴氏道:“若得法
师降临茅舍,此乃万千之幸!小妾母子不胜感激。回家收拾孝堂,专等法师则个。”
知观道:“几时可到宅上?”吴氏道:“再过八日,就是亡夫百日之期。意要设
建七日道场,须得明日起头,恰好至期为满。得法师侵早下降便好。”知观道:
“一言已定,必不失期。明日准造宅上。”吴氏袖中取出银一两,先奉做纸札之
费,别了回家,一面收拾打扫,专等来做法事。元来吴氏请醮荐夫,本是一点诚
心,原无邪意。谁知黄知观是个色中饿鬼,观中一见吴氏姿客,与他说话时节,
恨不得就与他做起光来。吴氏虽未就想到邪路上去,却见这知观丰姿出众,语言
爽朗,也暗暗地喝采道:“好个齐整人物!如何却出了家?且喜他不装模样,见
说做醮,便肯轻身出观,来到我家,也是个心热的人。”心里也就有几分欢喜了。
次日清早,黄知观领了两个年少道童,一个火工道人,挑了经箱卷轴之类,
一径到吴氏家来。吴氏只为儿子达生年纪尚小,一切事务都是自家支持,与知观
拜见了,进了孝堂。知观与同两个道童、火工道人,张挂三清、众灵,铺设齐备,
动起法器。免不得宣扬大概,启请、摄召、放赦、招魂,闹了一回,吴氏出来上
香朝圣,那知观一眼估定,越发卖弄精神。同两个道童齐声朗诵经典毕,起身执
着意旨,跪在圣像面前毯上宣白,叫吴氏也一同跪着通诚。跪的所在,与吴氏差
不得半尺多路。吴氏闻得知观身上衣服,扑鼻薰香,不觉偷眼瞧他。知观有些觉
得,一头念着,一头也把眼回看。你觑我,我觑你,恨不得就移将拢来,搅作一
团。念毕各起。吴氏又到各神将面前上香稽首,带眼看着道场。只见两个道童,
黑发披肩,头戴着小冠,且是生得唇红齿白,清秀娇嫩。吴氏心里想道:“这些
出家人到如此受用,这两个大起来,不知怎生标致哩!”自此动了一点欲火,按
捺不住,只在堂中孝帘内频频偷看外边。元来人生最怕的是眼里火。一动了眼里
火,随你左看右看,无不中心象意的。真是长有长妙,短有短强;壮的丰美,瘦
的俊俏,无有不妙。况且妇人家阴性专一,看上了一个人,再心里打撇不下的。
那吴氏在堂中把知观看了又看,只觉得风流可喜。他少年新寡,春心正盛,转一
个念头,把个脸儿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只在孝帘前踅来踅去,或露半面,或露
全身,恰象要道土晓得他的意思一般。那黄知观本是有心的,岂有不觉?碍着是
头一日来到,不敢就造次,只好眉悄眼角做些功夫,未能勾入港。那儿子刘达生
未知事体,正好去看神看佛,弄钟弄鼓,那里晓得母亲这些关节?看看点上了灯,
吃了晚斋,吴氏收拾了一间洁净廊房,与他师徒安歇。那知观打发了火工道人回
观,自家同两个道童一床儿宿了,打点早晨起来朝真,不题。
却说吴氏自同儿子达生房里睡了。上得床来,心里想道:“此时那道士毕竟
搂着两个标致小童,干那话儿了;我却独自个宿。”想了又想,阴中火发,着实
难熬。噤了一噤,把牙齿咬得咯咯的响,出了一身汗。刚刚朦胧睡去,忽听得床
前脚步响,抬头起看,只见一个人揭开帐子,飕的钻上床来。吴氏听得声音,却
是日里的知观,轻轻道:“多蒙娘子秋波示意,小道敢不留心?趁此夜深入静,
娘子作成好事则个。”就将黄瓜般一条玉茎塞将过去,吴氏并不推辞,慨然承受。
正到酣畅之处,只见一个小道童也揭开帐来寻师父,见师父干事兴头,喊道:
“好内眷!如何偷出家人,做得好事!同我捉个头,便不声张。”就伸只手去吴
氏腰里乱摸。知观喝道:“我在此,不得无礼!”吴氏被道士弄得爽快,正待要
丢了,吃此一惊,飒然觉来,却是南柯一梦。把手摸摸阴门边,只见两腿俱湿,
连席上多有了阴水,忙把手帕抹净,叹了一口气道:“好个梦!怎能勾如此侥幸?”
一夜睡不安稳。
天明起来,外边钟鼓响,叫丫鬟担汤担水,出去伏侍道士。那两个道童倚着
年小,也进孝堂来讨东讨西,看看熟分了。吴氏正在孝堂中坐着,只见一个道童
进来讨茶吃。吴氏叫住问他道:“你叫甚么名字?”道童道:“小道叫做太清。”
吴氏道:“那一位大些的?”道童道:“叫做太素。”吴氏道:“你两个昨夜那
一个与师父做一头睡?”道童道:“一头睡,便怎么?”吴氏道“只怕师父有些
不老成。”道童嘻嘻的笑道:“这大娘倒会取笑。”说罢,走了出去,把造间所
言,私下对师父一一说了。不由这知观不动了心,想道:“说这般话的,定是有
风情的,只是虽在孝堂中,相离咫尺,却分个内外,如何好大大撩拨他撩拨?”
以心问心,忽然道:“有计了。”须臾,吴氏出来上香,知观一手拿着铃杵,一
手执笏,急急走去并立着,口中唱着《浪淘沙》。词云:
稽首大罗天,法眷姻缘。如花玉貌正当年。帐冷帷空孤枕畔,在自熬煎。为
此建斋筵,迫荐心虔。亡魂超度意无牵。急到蓝桥来解渴,同做神仙。
这知观把此词朗诵,分明是打动他自荐之意。那吴氏听得,也解其意,微微
笑道:“师父说话,如何夹七夹八?”知观道:“都是正经法门,当初前辈神仙
遗下美话,做吾等榜样的。”吴氏老大明白,晓得知观有意于他了。进去剥了半
碗细果,烧了一壶好清茶,叫丫鬟送出来与知观吃。分付丫鬟对知观说:“大娘
送来与师父解渴的。”把这句话与知观词中之语,暗地照应,只当是写个“肯”
字。知观听得,不胜之喜,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里还管甚么《灵宝道经》、
《紫霄秘箓》一心只念的是风月机关、洞房春意。密叫道童打听吴氏卧房,见说
与儿子同房歇宿,有丫鬟相伴,思量不好竟自闯得进去。
到晚来与两个道童上床宿了。一心想着吴氏日里光景,且把道童太清出出火
气,弄得床板格格价响。搂着背脊,口里说道:“我的乖!我与你两个商量件事
体,我看主人娘子,十分有意于我,若是弄得到手,连你们也带挈得些甜头不见
得。只是内外隔绝,他房中有儿子,有丫鬟,我这里须有你两个不便,如何是好?”
太清接口道:“我们须不妨事。”知观道:“他初起头,也要避生人眼目。”太
素道:“我见孝堂中有张魂床,且是帐褥铺设得齐整。此处非内非外,正好做偷
情之所。”知观道:“我的乖!说得有理,我明日有计了。”对他两个耳畔说道:
“须是如此如此。”太清太素齐拍手道:“妙,妙!”说得动火,知观与太清完
了事,弄得两个小伙子兴发难遏,没出豁各放了一个手统,一夜无词。次日天早
起来,与吴氏相见了。对吴氏道:“今日是斋坛第三日了。小道有法术摄召,可
以致得尊夫亡魂来与娘子相会一番,娘子心下如何?”吴氏道:“若得如此,可
知好哩!只不知法师要如何作用?”知观道:“须用白绢作一条桥在孝堂中,小
道摄召亡魂渡桥来相会。却是只好留一个亲人守着,人多了阳气盛,便不得来。
又须关着孝堂,勿令人窥视,泄了天机。”吴氏道:“亲人只有我与小儿两人。
儿子小,不晓得甚么,就会他父亲也无干。奴家须是要会丈夫一面。待奴家在孝
堂守着,看法师作用罢。”知观道:“如此最妙。”吴氏到里边箱子里,取出白
绢二匹与知观。知观接绢在手,叫吴氏扯了一头,他扯了一头,量来量去,东折
西折,只管与吴氏调眼色。交着手时,便轻轻把指头弹着手腕,吴氏也不做声。
知观又指拨把抬桌搭成一桥,恰好把孝堂路径塞住,外边就看帘里边不着了。知
观出来分付两个道童道:“我闭着孝堂,召请亡魂,你两个须守着门,不可使外
人窥看,破了法术。”两人心照,应声晓得了。吴氏也分付儿子与丫鬟道:“法
师召请亡魂与我相会,要秘密寂静,你们只在房里,不可出来罗唣!”那儿子达
生见说召得父亲魂,口里嚷道:“我也要见见爹爹。”吴氏道:“我的儿,法师
说‘生人多了,阳气盛,召请不来。’故此只好你母亲一个守灵。你要看不打紧,
万一为此召不来,空成画饼,且等这番果然召得爹爹来,以后却教你相见便是。”
吴氏心里也晓得知观必定是托故,有此蹊跷,把甜言美语稳住儿子,又寻好些果
子与了他,把丫鬟同他反关住在房里了,出来进孝堂内坐着。
知观扑地把两扇门拴上了,假意把令牌在桌上敲了两敲,口里不知念了些甚
么,笑嘻嘻对吴氏道:“请娘子魂床上坐着。只有一件,亡魂虽召得来,却不过
依稀影响,似梦里一般,与娘子无益。”吴氏道:“但愿亡魂会面,一叙苦情,
论甚有益无益!”知观道:“只好会面,不能勾与娘子重叙平日被窝的欢乐,所
以说道无益。”吴氏道:“法师又来了,一个亡魂,只指望见见也勾了,如何说
到此话?”知观道:“我有本事弄得来与娘子同欢重乐。”吴氏失惊道:“那有
这事?”知观道:“魂是空虚的,摄来附在小道身上,便好与娘子同欢乐了。”
吴氏道:“亡魂是亡魂,法师是法师,这事如何替得?”知观道:“从来我们有
这家法术,多少亡魂来附体相会的。”吴氏道:“却怎生好干这事?”知观道:
“若有一些不象尊夫,凭娘子以后不信罢了。”吴氏骂道:“好巧言的贼道,倒
会脱骗人!”知观便走去一把抱定,搀倒在魂床上,笑道:“我且权做尊夫一做。”
吴氏此时已被引动了兴,两个就在魂床上面弄将起来:
一个玄门聪俊,少尝闺阁家风;一个空室娇姿,近旷衾调事业。风雷号令,
变做了握雨携云;冰孽贞操,翻成了残花破蕊。满堂圣象,本属虚元一脉亡魂,
还归冥漠。噙着的,呼吸元精而不歇。耨着的,出入玄牝以无休。寂寂朝真,独
乌来时丹路滑;殷殷慕道,百花深处一僧归。个中昧,真夸羡,玄之又玄;色里
身,不耐烦,寡之又寡。
两个云雨才罢,真正弄得心满意足。知观对吴氏道:“比尊夫手段有差池否?”
吴氏咳了一口道:“贼禽兽!羞答答的,只管提起这话做甚?”知观才谢道:
“多承娘子不弃,小道粉身难报。”吴氏道:“我既被你哄了,如今只要相处得
情长则个。”知观道:“我和你须认了姑舅兄妹,才好两下往来,瞒得众人过。”
吴氏道:“这也有理。”知观道:“娘子今年尊庚?”吴氏道:“二十六岁了。”
知观道:“小道长一岁,叨认做你的哥哥罢。我有道理。”爬起来,又把令牌敲
了两敲,把门开了。对着两个道童道:“方才召请亡魂来,元来主人娘子是我的
表妹,一向不晓得,到是亡魂明白说出来的。问了详细,果然是。而今是至亲了。”
道童笑嘻嘻道:“自然是至亲了。”吴氏也叫儿子出来,把适才道士捣鬼的说话,
也如此学与儿子听了,道:“这是你父亲说的,你可过来认了舅舅。”那儿子小,
晓得甚么好歹?此后依话只叫舅舅。
从此日日推说召魂,就弄这事。晚间,吴氏出来,道士进来,只把孝堂魂床
为交欢之处,一发亲密了。那儿子但听说“召魂”,便道:“要见爹爹。”只哄
他道:“你是阳人,见不得的。”儿子只得也罢了。心里却未免有些疑心道:
“如何只却了我?”到了七昼夜,坛事已完,百日孝满。吴氏谢了他师徒三众,
收了道场,暗地约了相会之期,且瞒生眼,到观去了。吴氏就把儿子送在义学堂
中先生处,仍旧去读书,早晨出去,晚上回来。吴氏日里自有两个道童常来通信,
或是知观自来,只等晚间儿子睡了,便开门放进来,恣行淫乐。只有丫鬟晓得风
声,已自买嘱定了。如此三年,竟无间阻,不题。
且说刘达生年纪渐渐大了,情窦已开,这事情也有些落在眼里了。他少年聪
慧,知书达礼,晓得母亲有这些手脚,心中常是忧闷,不敢说破。一日在书房里
有同伴里头戏谑,称他是小道士,他脸儿通红。走回家来对母亲道:“有句话对
娘说,这个舅舅不要他上门罢,有人叫儿子做小道士,须是被人笑话。”吴氏见
说罢,两点红直从耳根背后透到满脸,把儿子凿了两个栗暴道:“小孩子不知事!
舅舅须是为娘的哥哥,就往来谁人管得?那个天杀的对你讲这话?等娘寻着他,
骂他一个不歇!”达生道:“前年未做道场时,不曾见说有这个舅舅。就果是舅
舅,娘只是与他兄妹相处,外人如何有得说话?”吴氏见道着真话,大怒道:
“好儿子!几口气养得你这等大,你听了外人的说话,嘲拨母亲,养这忤逆的做
甚!”反敲台拍凳哭将起来。达生慌了,跪在娘面前道:“是儿子不是了,娘饶
恕则个!”吴氏见他讨饶,便住了哭道:“今后切不可听人乱话。”达生忍气吞
声,不敢再说。心里想道:“我娘如此口强,须是捉破了他,方得杜绝。我且冷
眼张他则个。”
一夜人静后,达生在娘房睡了一觉,醒来,只听得房门响,似有人走了出去
的模样。他是有心的,轻轻披了衣裳,走起来张看,只见房门开了,料道是娘又
去做歹勾当了。转身到娘床里一摸,果然不见了娘。他也不出来寻,心生一计,
就把房门闩好,又掇张桌子顶住了,自上床去睡觉。元来是夜吴氏正约了知观黄
昏后来,堂中灵座已除,专为要做这勾当,床仍铺着,这所在反加些围屏,围得
紧簇。知观先在里头睡好了,吴氏却开了门出来就他,两个颠鸾倒凤,弄这一夜。
到得天色将明,起来放了他出去,回进房来。每常如此放肆惯了,不以为意。谁
知这夜走到房前,却见房门关好,推着不开,晓得是儿子知风,老大没趣。呆呆
坐着,等他天亮,默默的咬牙切齿的恨气,却无说处。直到天大明了,达生起来
开了门,见了娘,故意失惊道:“娘如何反在房门外坐地?”吴氏只得说个谎道:
“昨夜外边脚步响,恐怕有贼,所以开门出来看看。你却如何把门关了?”达生
道:“我也见门开了,恐怕有贼,所以把门关好了,又顶得牢牢的,只道娘在床
上睡着,如何反在门外?既然娘在外边,如何不叫开了门?却坐在这里这一夜,
是甚意思?”吴氏见他说了,自想一想,无言可答,只得罢了。心里想道:“这
个孽种,须留他在房里不得了。”
忽然一日对他说道:“你年纪长成,与娘同房睡,有些不雅相。堂中这张床
铺得好好的,你今夜在堂中睡罢。”吴氏意思打发了他出来,此后知观来只须留
在房里,一发安稳象意了。谁知这儿子是个乖觉的,点头会意,就晓得其中就里。
一面应承,日里仍到书房中去,晚来自在堂中睡了,越加留心察听。其日,道童
来到,吴氏叫他回去说前夜被儿子关在门外的事,又说,“因此打发儿子另睡,
今夜来只须小门进来,竟到房中。”到夜知观来了。达生虽在堂中,却不去睡,
各处挨着看动静。只听得小门响,达生躲在黑影里头,看得明白,晓得是知观进
门了。随后丫鬟关好了门,竟进吴氏房中,掩上了门睡了。达生心里想道:“娘
的奸事,我做儿子的不好捉得,只去炒他个不安静罢了。”过了一会,听得房里
已静,连忙寻一条大索,把那房门扣得紧紧的。心里想道:“眼见得这门拽不开,
贼道出去不得了,必在窗里跳出,我且蒿恼他则个。”走到庭前去掇一个尿桶,
一个半破了的屎缸,量着跳下的所在摆着,自却去堂里睡了。那知观淫荡了一夜,
听见鸣啼了两番,恐怕天明,披衣走出,把房门拽了又拽,再拽不开。不免叫与
吴氏知道,吴氏自家也来帮拽,只拽得门响,门外似有甚么缚住的。吴氏道:
“却又作怪,莫不是这小孽畜又来弄手脚?既然拽不开,且开窗出去了,明早再
处。而今看看天亮,迟不得了。”知观朦胧着两眼,走来开了窗,扑的跳下来。
只听得扑通的一响,一只右脚早踹在尿桶里了,这一只左脚,做不得力,头轻脚
重,又踩在屎缸里。忙抽起右脚待走,尿桶却深,那时着了慌,连尿桶绊倒了,
一交跌去,尿屎污了半身,嘴唇也磕绽了。却不敢高声,忍着痛,掩着鼻,急急
走去,开了小门,一道烟走了
吴氏看见拽门不开,已自着恼,及至开窗出去了,又听得这劈扑之响,有些
疑心。自家走到窗前看时,此时天色尚黑,但只满鼻闻得些臭气,正不知是甚么
缘故。别着一肚闷气,又上床睡去了。达生直等天大明了,起来到房门前,仍把
绳索解去。看那窗前时满地尿屎,桶也倒了,肚里又气,又忍不住好笑。趁着娘
未醒,他不顾污秽,轻轻把屎缸、屎桶多搬过了。又一会吴氏起来开门,却又一
开就是,反疑心夜里为何开不得,想是性急了些。及至走到窗前,只见满地多是
尿屎,一路到门,是湿印的鞋迹。叫儿子达生来问道:“这窗前尿屎是那里来的?”
达生道:“不知道。但看这一路湿印,多是男人鞋迹,想来是个人,急出这些尿
屎来的。”吴氏对口无言,脸儿红了又白,不好回得一句,着实忿恨。自此怪煞
了这儿子,一似眼中之钉,恨不得即时拔去了。
却说那夜黄知观吃了这一场亏,香喷喷一身衣服,没一件不污秽了。闷闷在
观中洗净整治,又是嘴唇跌坏,有好几日不到刘家来走。吴氏一肚子恼恨,正要
见他分诉商量,却不见到来,又想又气。一日,知观叫道童太素来问信。吴氏对
他道:“你师父想是着了恼不来?”太素道:“怕你家小官人利害,故此躲避几
日。”吴氏道:“他日里在学堂中,到不如日间请你师父过来商量句话。”那太
素是个十八九岁的人,晓得吴氏这些行径,也自丢眉丢眼来挑吴氏道:“十分师
父不得工夫,小道童权替遭儿也使得。”吴氏道:“小奴才!你也来调戏我,我
对你师父说了,打你下截。”太素笑道:“我的下截须与大娘下截一般,师父要
用的,料舍不得打。”吴氏道:“没廉耻小奴才,亏你说!”吴氏一见他标致,
动火久了,只是还嫌他小些,而今却长得好了,见他说风话,不觉有意,便一手
勾他拢来做一个嘴,伸手去摸,太素此物翘然,却待要扯到床上干那话儿,不匡
黄知观见太素不来,又叫太清来寻他,到堂中叫唤。太素听声音,恐怕师父知道
嗔怪,慌忙住了手,冲散了好事。两个同到观中,回了师父。
次日,果然知观日间到刘家来。吴氏关了大门,接进堂中坐了。问道:“如
何那夜一去了再无消息,直到昨日才着道童过来?”知观道:“你家儿子刁钻异
常,他日渐渐长大,好不利害!我和你往来不便,这件事弄不成了。”吴氏正贪
着与道士往来,连那两个标致小道童一鼓而擒之,却见说了这话,心里怫然,便
道:“我无尊人拘管,只碍得这个小孽畜!不问怎的结果了他,等我自由自在。
这几番我也忍不过他的气了。”知观道:“是你亲生儿子,怎舍得结果他?”吴
氏道:“亲生的正在乎知疼着热,才是儿子。却如此拗别搅炒,何如没有他到干
净!”知观道:“这须是你自家发得心尽,我们不好撺掇得,恐有后悔。”吴氏
道:“我且再耐他一两日,你今夜且放心前来快活。就是他有些知觉,也顾不得
他,随他罢了。他须没本事奈何得我!”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大半日话,知观
方去,等夜间再来。
这日达生那馆中先生要归去,散学得早。路上撞见知观走来,料是在他家里
出来,早上了心。却当面勉强叫声“舅舅”,作了个揖。知观见了,一个忡心,
还了一礼,不讲话,竟去了。达生心里想道:“是前日这番,好两夜没动静。今
日又到我家,今夜必然有事。我不好屡次捉破,只好防他罢了。”一路回到家里。
吴氏问道:“今日如何归得恁早?”达生道:“先生回家了,我须有好几日不消
馆中去得。”吴氏心里暗暗不悦,勉强问道:“你可要些点心吃?”达生道:
“我正要点心吃了睡觉去,连日先生要去,积趱读书辛苦,今夜图早睡些个。”
吴氏见说此句,便有些象意了,叫他去吃了些点心。果然达生到堂中床里,一觉
睡了。吴氏暗暗地放了心,安排晚饭自吃了。收拾停当,暂且歇息。叫丫鬟要半
掩了门,专等知观来。谁知达生假意推睡,听见人静了,却轻轻走起来。前后门
边一看,只见前门锁着,腰门从内关着,他撬开了,走到后边小门一看,只见门
半掩着不关,他就轻轻把栓拴了,掇张凳子紧紧在旁边坐地。坐了更余,只听得
外边推门响,又不敢重用力,或时把指头弹两弹。达生只不做声,看他怎地。忽
对门缝里低言道:“我来了,如何却关着?可开开。”达生听得明白,假意插着
口气道:“今夜来不得了,回去罢,莫惹是非!”从此不听见外边声息了。吴氏
在房里悬悬盼望偷期,欲心如火,见更余无动静,只得叫丫鬟到小门边看看。”
丫鬟走来黑处,一把摸着达生,吓了一跳。达生厉声道:“好贼妇!此时走到门
边来,做甚勾当?”惊得丫鬟失声而走,进去对吴氏道:“法师不见来,到是小
官人坐在那里,几乎惊杀!”吴氏道:“这小孽畜一发可恨了!他如何又使此心
机来搅破我事?”磨拳擦掌的气,却待发作,又是自家理短,只得忍耐着。又恐
怕失了知观期约,使他空返,徬惶不宁,那里得睡?
达生见半响无声息,晓得去已久了,方才自上床去睡了。吴氏再叫丫鬟打听,
说:“小官人已不在门口了。”索性开出外边,走到街上,东张西望,那里得有
个人?回复了吴氏。吴氏倍加扫兴,忿怒不已,眼不交睫,直至天明。见了达生,
不觉发话道:“小孩子家晚间不睡,坐在后门口做甚?”达生道:“又不做甚歹
事,坐坐何妨?”吴氏胀得面皮通红,骂道:“小杀才!难道我又做其歹事不成!”
达生道:“谁说娘做歹事?只是夜深无事,儿子便关上了门,坐着看看,不为大
错。”吴氏只好肚里恨,却说他不过。只得强口道:“娘不到得逃走了,谁要你
如此监守?”含着一把眼泪,进房去了,再待等个道童来问这夜的消息。却是这
日达生不到学堂中去,只在堂前摊本书儿看着,又或时前后行走。看见道童太清
走进来,就拦住道:“有何事到此?”太清道:“要见大娘子。”达生道:“有
话我替你传说。”吴氏里头听得声音,知是道童,连忙叫丫鬟唤进。怎当得达生
一同跟了进去,不走开一步。太清不好说得一句私话,只大略道:“师父问大娘
子、小官人的安。”达生接口道:“都是安的,不劳记念!请回罢了。”太清无
奈,四目相觑,怏怏走出去了。吴氏越加恨毒。从此一连十来日,没处通音耗。
又一日,同窗伴伙传言来道:“先生已到馆。”达生辞了母亲,又到书堂中去了。
吴氏只当接得九重天上赦书。
元来太清、太素两个道童,不但为师父传情,自家也指望些滋味,时常穿梭
也似在门首往来探听的。前日吃了达生这场淡,打听他在家,便不进来。这日达
生出去,吴氏正要传信,太清也来了。吴氏经过儿子几番道儿,也该晓得谨慎些,
只是色胆迷天,又欺他年小,全不照顾。又约他:“叫知观今夜到来,反要在大
门里来,他不防备的。只是要夜深些。”期约已定。达生回家已此晚了,同娘吃
了夜饭。吴氏领了丫鬟,故意点了火,把前后门关锁好了,叫达生去睡,他自进
房去了。达生心疑道:“今日我不在家,今夜必有勾当,如何反肯把门关锁?也
只是要我不疑心。我且不要睡着,必有缘故。”坐到夜深,悄自走去看看,腰门
掩着不拴,后门原自关好上锁的。达生想道:“今夜必在前边来了。”闪出堂前
黑影里蹲着。看时,星光微亮,只见母亲同丫鬟走将出来,母亲立住中堂门首,
意是防着达生。丫鬟走去门边听听,只听得弹指响,轻轻将锁开了,拽开半边门。
一个人早闪将入来,丫鬟随关好了门。三个人做一块,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达
生连忙开了大门,就把挂在门内警夜的锣捞在手里,筛得一片价响,口中大喊
“有贼。”元来开封地方,系是京都旷远,广有偷贼,所以官司立令,每家门内
各置一锣,但一家有贼,筛得锣响,十家俱起救护,如有失事,连坐赔偿,最是
严紧的。这里知观正待进房,只听得本家门首锣响,晓得不尴尬,惊得魂不附体,
也不及开一句口,掇转身往外就走。去开小门时,是夜却是锁了的。急望大门奔
出,且喜大门开的,恨不得多生两只脚跑。达生也只是赶他,怕娘面上不好看,
原无意捉住他。见他奔得慌张,却去拾起一块石头,尽力打将去,正打在腿上。
把腿一缩,一只履鞋,早脱掉了。那里还有工夫敢来拾取,拖了袜子走了。比及
有邻人走起来问,达生只回说:“贼已逃去了。”带了一只履鞋,仍旧关了门进
来。
这吴氏正待与知观欢会,吃那一惊也不小,同丫鬟两个抖做了一团。只见锣
声已息,大门已关,料道知观已去,略略放心。达生故意走进来问道:“方才赶
贼,娘受惊否?”吴氏道:“贼在那里?如此大惊小怪!”达生把这只鞋提了,
道:“贼拿不着,拿得一只鞋在此,明日须认得出。”吴氏已知儿子故意炒破的,
愈加急恨,又不好说得他。此后,知观不敢来了,吴氏想着他受惊,好生过意不
去。又恨着儿子,要商量计较摆布他。却提防着儿子,也不敢再约他来。
过了两日,却是亡夫忌辰。吴氏心生一计,对达生道:“你可先将纸钱到你
爹坟上打扫,我随后备着羹饭,抬了轿就来。”达生心里想道:“忌辰何必到坟
上去?且何必先要我去?此必是先打发了我出门,自家私下到观里去。我且应允,
不要说破。”达生一面对娘道:“这等,儿子自先去,在那里等候便是。”口里
如此说了,一径出门,却不走坟上,一直望西山观里来了。走进观中,黄知观见
了,吃了一惊。你道为何?还是那夜吓坏了的。定了性,问道:“贤甥何故到此?”
达生道:“家母就来。”知观心里怀着鬼胎道:“他母子两个几时做了一路?若
果然他要来,岂叫儿子先到?这事又蹊跷了。”似信不信的,只见观门外一乘轿
来,抬到跟前下了,正是刘家吴氏。才走出轿,猛抬头,只见儿子站在面前,道:
“娘也来了。”吴氏那一惊,又出不意,心里道:“这冤家如何先在此?”只得
捣个鬼道:“我想今日是父亲忌日,必得符箓超拔,故此到观中见你舅舅。”达
生道:“儿子也是这般想,忌日上坟无干,不如来央舅舅的好,所以先来了。”
吴氏好生怀恨,却没奈他何。知观也免不得陪茶陪水,假意儿写两道符箓,通个
意旨,烧化了,却不便做甚手脚。乱了一回,吴氏要打发儿子先去,达生不肯道:
“我只是随着娘轿走。”吴氏不得已,只得上了轿去了。枉奔波了一番,一句话
也不说得。在轿里一步一恨,这番决意要断送儿子了。
那轿走得快,达生终是年纪小,赶不上,又肚里要出恭,他心里道:“前面
不过家去的路,料无别事,也不必跟随得。”就住在后面了。也是合当有事,只
见道童太素在前面走将来,吴氏轿中看见了,问轿夫道:“我家小官人在后面么?”
轿夫道:“跟不上,还在后头,望去不见,”吴氏大喜,便叫太素到轿边来,轻
轻说道:“今夜我用计遣开了我家小业畜,是必要你师父来商量一件大事则个。”
太素道:“师父受惊多次,不敢进大娘的门了。”吴氏道:“若是如此,今夜且
不要进门,只在门外,以抛砖为号,我出来门边相会说话了,再看光景进门,万
无一失。”又与太素丢个眼色。太素眼中出火,恨不得就在草地里做半点儿事,
只碍着轿夫。吴氏又附耳叮嘱道:“你夜间也来,管你有好处。”太素颠头耸脑
的去了。
吴氏先到家中,打发了轿夫。达生也来了。天色将晚,吴氏是夜备了些酒果,
在自己房中,叫儿子同吃夜饭。好言安慰他道:“我的儿,你爹死了,我只看得
你一个。你何苦凡事与我别强?”达生道:“专为爹死了,娘须立个主意,撑持
门面,做儿子的敢不依从?只为外边人有这些言三语四,儿子所以不伏气。”吴
氏回嗔作喜道:“不瞒你说,我当日实是年纪后生,有了些不老成,故见得外边
造出作业的话来,今年已三十来了,懊侮前事无及。如今立定主意,只守着你清
净过日罢。”达生见娘是悔过的说话,便堆着笑道:“若得娘如此,儿子终身有
幸。”吴氏满斟一杯酒与达生道:“你不怪娘,须满饮此杯。”达生吃了一惊,
想道:“莫不娘怀着不好意,把这杯酒毒我?”接在手,不敢饮。吴氏见他沉吟,
晓得他疑心,便道:“难道做娘的有甚歹意不成?”接他的酒来,一饮而尽。达
生知是疑心差了,好生过意不去,连把壶来自斟道:“该罚儿子的酒。”一连吃
了两三杯。吴氏道:“我今已自悔,故与你说过。你若体娘的心,不把从前事体
记怀,你陪娘吃个尽兴。”达生见娘如此说话,心里也喜欢,斟了就吃,不敢推
托。元来吴氏吃得酒,达生年小吃不得多,所以吴氏有意把他灌醉,已此呵欠连
天,只思倒头去睡了。吴氏又灌了他几杯,达生只觉天旋地转,支持不得。吴氏
叫丫头扶他在自己床上睡了。出来把门上了锁,口里道:“惭愧!也有日着了我
的道儿!”
正出来静等外边消息,只听得屋上瓦响,晓得是外边抛砖进来,连忙叫丫鬟
开了后门。只见太素走进来道:“师父在前门外,不敢进来,大娘出去则个。”
吴氏叫丫鬟看守定了房门,与太素暗中走到前边来。太素将吴氏一抱,吴氏回转
身抱着道:“小奴才!我有意久了。前日不曾成得事,今且先勾了帐。”就同他
走到儿子平日睡的堂前空床里头,云雨起来。
一个是未试的真阳,一个是惯偷的老手。新簇簇小伙,偏是这一番极景堪贪;
老辣辣淫精,更有那十分骚风自快。这里小和尚且冲头水阵,由他老道士拾取下
风香。
事毕,整整衣服,两个同走出来,开了前门。果然知观在门外,呆呆立着等
候。
吴氏走出来叫他进去,知观迟疑不肯。吴氏道:“小业畜已醉倒在我房里了。
我正要与你算计,趁此时了帐他,快进来商量。”知观一边随了进来,一边道:
“使不得!亲生儿子,你怎下得了帐他?”吴氏道:“为了你,说不得!况且受
他的气不过了!”知观道:“就是做了这事,有人晓得,后患不小。”吴氏道:
“我是他亲生母,就是故杀了他,没甚大罪。”知观道:“我与你的事,须有人
晓得。若摆布了儿子,你不过是‘故杀子孙’倘有对头根究到我同谋,我须偿他
命去。”吴氏道:“若如此怕事,留着他没收场,怎得象意?”知观道:“何不
讨一房媳妇与他?我们同弄他在混水里头一搅,他便做不得硬汉,管不得你了。”
吴氏道:“一发使不得。娶来的未知心性如何,倘不与我同心合意,反又多了一
个做眼的了,更是不便。只是除了他的是高见。没有了他,我虽是不好嫁得你出
家人,只是认做兄妹往来,谁禁得我?这便可以日久岁长的了。”知观道:“若
如此,我有一计:当官做罢。”吴氏道:“怎的计较?”知观道:“此间开封官
府,平日最恨的是忤逆之子,告着的不是打死,便是问重罪坐牢。你如今只出一
状,告他不孝,他须没处辨!你是亲生的,又不是前亲晚后,自然是你说得话是,
别无疑端。就不得他打死,等他坐坐监,也就性急不得出来,省了许多碍眼。况
且你若舍得他,执意要打死,官府也无有不依做娘的说话的。”吴氏道:“倘若
小孽畜急了,说出这些事情来,怎好?”知观道:“做儿子怎好执得娘的奸?他
若说到那些话头,你便说是儿子不才,污口横蔑。官府一发怪是真不孝了,谁肯
信他?况且捉奸捉双,我和你又无实迹凭据,随他说长说短,官府不过道是拦词
抵辨,决不反为了儿子究问娘奸情的。这决然可以放心!”吴氏道:“今日我叫
他去上父坟,他却不去,反到观里来。只这件不肯拜父坟,便是一件不孝实迹,
就好坐他了。只是要瞒着他做。”知观道:“他在你身边,不好弄手脚。我与衙
门人厮熟,我等暗投文时,设法准了状,差了人径来拿他,那时你才出头折证,
神鬼不觉。”吴氏道:“必如此方停当。只是我儿子死后,你须至诚待我,凡事
要象我意才好。倘若有些好歹,却不在送了亲生儿子?”知观道:“你要如何象
意?”吴氏道:“我夜夜须要同睡,不得独宿。”知观道:“我观中还有别事,
怎能勾夜夜来得?”吴氏道:“你没工夫,随分着个徒弟来相伴,我耐不得独自
寂寞。”知观道:“这个依得,我两个徒弟都是我的心腹,极是知趣的。你看得
上,不要说叫他来相伴,就是我来时节,两三个混做一团,通同取乐,岂不妙哉!”
吴氏见说,淫兴勃发,就同到堂中床上极意舞弄了一回,娇声细语道:“我为你
这冤家,儿子都舍了,不要忘了我。”知观罚誓道:“若负了此情,死后不得棺
殓。”知观弄了一火,已觉倦怠。吴氏兴还未尽,对知观道:“何不就叫太素来
试试?”知观道:“最妙。”知观走起来,轻轻拽了太素的手道:“吴大娘叫你。”
太素走到床边,知观道:“快上床去相伴大娘。”那太素虽然已干过了一次,他
是后生,岂怕再举?托地跳将上去又弄起来。知观坐在床沿上道:“作成你这样
好处。”却不知己是第二番了,吴氏一时应付两个,才觉心满意足。对知观道:
“今后我没了这小孽种,此等乐事可以长做,再无拘碍了。”
事毕,恐怕儿子酒醒,打发他两个且去:“明后日专等消息,万勿有误!”
千叮万嘱了,送出门去。知观前行,吴氏又与太素抢手抢脚的暗中抱了一抱,又
做了一个嘴,方才放了去,关了门进来。丫鬟还在房门口坐关打盹,开进房时,
儿子兀自未醒,他自到堂中床里睡了。明日达生起来,见在娘床里,吃了一惊道:
“我昨夜直恁吃得醉!细思娘昨夜的话,不知是真是假,莫不乘着我醉,又做别
事了?”吴氏见了达生,有心与他寻事,骂道:“你吃醉了,不知好歹,倒在我
床里了,却叫我一夜没处安身。”达生甚是过意不去,不敢回答。
又过了一日,忽然清早时分,有人在外敲得门响,且是声高。达生疑心,开
了门,只见两个公人一拥入来,把条绳子望达生脖子上就套。达生惊道:“上下,
为甚么事?”公人骂道:“该死的杀囚,你家娘告了你不孝,见官便要打死的。
还问是甚么事!”达生慌了,哭将起来道:“容我见娘一面。”公人道:“你娘
少不得也要到官的。”就着一个押了进去。吴氏听见敲门,又闻得堂前嚷起,儿
子哭声,已知是这事了,急走出来。达生抱住哭道:“娘,儿子虽不好,也是娘
生下来的,如何下得此毒手?”吴氏道:“谁叫你凡事逆我,也叫你看看我的手
段!”达生道:“儿子那件逆了母亲?”吴氏道:“只前日叫你去拜父坟,你如
何不肯去?”达生道:“娘也不曾去,怎怪得儿子?”公人不知就里,在旁边插
嘴道:“拜爹坟,是你该去,怎么推得娘?我们只说是前亲晚后,今见说是亲生
的,必然是你不孝。没得说,快去见官。”就同了吴氏,一齐拖到开封府来。正
值府尹李杰升堂。
那府尹是个极廉明聪察的人,他生平最怪的是忤逆人。见是不孝状词,人犯
带到,作了怒色待他。及到跟前,却是十五六岁的孩子。心里疑道:“这小小年
纪,如何行径,就惹得娘告不孝?”敲着气拍问道:“你娘告你不孝,是何理说?”
达生道:“小的年纪虽小,也读了几行书,岂敢不孝父母?只是生来不幸,既亡
了父亲,又失了母亲之欢,以致兴词告状,即此就是小的罪大恶极!凭老爷打死,
以安母亲,小的别无可理说。”说罢,泪如雨下。府尹听说了这一篇,不觉恻然,
心里想道:“这个儿子会说这样话的,岂是个不孝之辈?必有缘故。”又想道:
“或者是个乖巧会说话的,也未可知。”随唤吴氏,只见吴氏头兜着手帕,袅袅
婷婷走将上来,揭去了帕。府尹叫抬起头来,见是后生妇人,又有几分颜色,先
自有些疑心了。且问道:“你儿子怎么样不孝?”吴氏道:“小妇人丈夫亡故,
他就不由小妇人管束,凡事自做自主。小妇人开口说他,便自恶言怒骂。小妇人
道是孩子家,不与他一般见识。而今日甚一日,管他不下,所以只得请官法处治。”
府尹又问达生道:“你娘如此说你,你有何分辨?”达生道:“小的怎敢与母亲
辨?母亲说的就是了。”府尹道:“莫不你母亲有甚偏私处?”达生道:“母亲
极是慈爱,况且是小的一个,有甚偏私?”府尹又叫他到案桌前,密问道:“中
间必有缘故,你可直说,我与你做主。”达生叩头道:“其实别无缘故,多是小
的不是。”府尹道:“既然如此,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母亲告你,我就要责罚了。”
达生道:“小的该责。”府尹见这般形状,心下愈加狐疑,却是免不得体面,喝
叫打着,当下拖翻打了十竹蓖。府尹冷眼看吴氏时节,见他面上毫无不忍之色,
反跪上来道:“求老爷一气打死罢!”府尹大怒道:“这泼妇!此必是你夫前妻
或妾出之子,你做人不贤,要做此忍心害理之事么?”吴氏道:“爷爷,实是小
妇人亲生的,问他就是。”府尹就问达生道:“这敢不是你亲娘?”达生大哭道:
“是小的生身之母。怎的不是?”府尹道:“却如何这等恨你?”达生道:“连
小的也不晓得。只是依着母亲打死小的罢!”府尹心下着实疑惑,晓得必有别故。
反假意喝达生道:“果然不孝,不怕你不死!”吴氏见府尹说得利害,连连即头
道:“只求老爷早早决绝,小妇人也得干净。”府尹道:“你还有别的儿子,或
是过继的否?”吴氏道:“并无别个。”府尹道:“既只是一个,我戒诲他一番,
留他性命,养你后半世也好。”吴氏道:“小妇人情愿自过日子,不情愿有儿子
了。”府尹道:“死了不可复生,你不可有悔。”吴氏咬牙切齿道:“小妇人不
悔!”府尹道:“既没有悔,明日买一棺木,当堂领尸。今日暂且收监。”就把
达生下在牢中,打发了吴氏出去。
吴氏喜容满面,往外就走。府尹直把眼看他出了府门,忖道:“这妇人气质,
是个不良之人,必有隐情。那小孩子不肯说破,是个孝子。我必要剖明这一件事。”
随即叫一个眼明手快的公人,分付道:“那妇人出去,不论走远走近,必有个人
同他说话的。你看何等样人物,说何说话。不拘何等,有一件报一件。说得的确,
重重有赏,倘有虚伪隐瞒,我知道了,致你死地!”那府尹威令素严,公人怎敢
有违?密地尾了吴氏走去。只见吴氏出门数步,就有个道士接着,问道:“事怎
么了?”吴氏笑嘻嘻的道:“事完了。只要你替我买具棺材,明日领尸。”道士
听得,拍手道:“好了!好了!棺材不打紧,明日我自着人抬到府前来。”两人
做一路,说说笑笑去了。公人却认得这人是西山观道士,密将此话细细报与李府
尹。李府尹道:“果有此事!可知要杀亲子,略无顾惜。可恨!可恨!”就写一
纸付公人道:“明日妇人进衙门,我喝叫:‘抬棺木来!’此时可拆开,看了行
事。”
次日升堂,吴氏首先进来,禀道:“昨承爷爷分付,棺木已备,来领不孝子
尸首。”府尹道:“你儿子昨夜已打死了。”吴氏毫无戚容,叩头道:“多谢爷
爷做主!”府尹道:“快抬棺木进来!”公人听见此句,连忙拆开昨日所封之帖
一看,乃是朱票,写道:“立拿吴氏奸夫,系道士看抬棺者,不得放脱!”那公
人是昨日认杀的,那里肯差?亦且知观指点扛棺的,正在那里点手画脚时节,公
人就一把擒住了,把朱笔帖与他看。知观挣紥不得,只得随来见了府尹。府尹道:
“你是道士,何故与人买棺材,又替他雇人扛抬?”知观一时赖不得,只得说道:
“那妇人是小道姑舅兄妹,央凂小道,所以帮他。”府尹道:“亏了你是舅舅,
所以帮他杀外甥。”知观道:“这是他家的事,与小道无干。”府尹道:“既是
亲戚,他告状时你却调停不得?取棺木时你就帮衬有余。却不是你有奸与谋的?
这奴才死有余辜!”喝教取夹棍来夹起,严刑拷打,要他招出实情。知观熬不得,
一一招了。府尹取了亲笔画供,供称是“西山观知观黄妙修,因奸唆杀是实。”
吴氏在庭下看了,只叫得苦。府尹随叫:“取监犯!”把刘达生放将出来。
达生进监时,道府尹说话好,料必不致伤命。及至经过庭下,见是一具簇新
的棺木摆着,心里慌了道:“终不成今日当真要打死我?”战兢兢地跪着。只见
府尹问道:“你可认得西山观道士黄妙修?”达生见说着就里,假意道:“不认
得。”府尹道:“是你仇人,难道不认得?”达生转头看时,只见黄知观被夹坏
了,在地下哼,吃了一惊,正不知个甚么缘故。只得叩头道:“爷爷青天神见,
小的再不敢说。”府尹道:“我昨日再三问你,你却不肯说出,这还是你孝处。
岂知被我一一查出了!”又叫吴氏起来道:“还你一个有尸首的棺材。”吴氏心
里还认做打儿子,只见府尹喝叫:“把黄妙修拖翻,加力行杖。”打得肉绽皮开,
看看气绝。叫几个禁子将来带活放在棺中,用钉钉了。吓得吴氏面如土色,战抖
抖的牙齿捉对儿厮打。
府尹看钉了棺材,就喝吴氏道:“你这淫妇!护了奸夫,忍杀亲子,这样人
留你何用?也只是活敲死你。皂隶拿下去,着实打!”皂隶似鹰拿燕雀把吴氏向
阶下一捽。正待用刑,那刘达生见要打娘,慌忙走去横眠在娘的背上了。一里连
连喊道:“小的代打!小的代打!”皂隶不好行杖,添几个走来着力拖开。达生
只是吊紧了娘的身子大哭不放。府尹看见如此真切,叫皂隶且住了。唤达生上来
道:“你母亲要杀你,我就打他几下,你正好出气,如何如此护他?”达生道:
“生身之母,怎敢记仇?况且爷爷不责小的不孝,反责母亲,小的至死心里不安。
望爷爷台鉴!”叩头不止。府尹唤吴氏起来,道:“本该打死你,看你儿子分上,
留你性命。此后要去学好,倘有再犯,必不饶你。”吴氏起初见打死了道士,心
下也道是自己不得活了;见儿子如此要替,如此讨饶,心里悲伤,还不知怎地。
听得府尹如此分付,念着儿子好处,不觉掉下泪来,对府尹道:“小妇人该死!
负了亲儿,今后情愿守着儿子成人,再不敢非为了。”府尹道:“你儿子是个成
器的,不消说。吾正待表扬其孝。”达生叫头道:“若如此,是显母之失,以彰
己之名,小的至死不敢。”吴氏见儿子说罢,母子两个就在府堂上相抱了,大哭
一场。府尹发放回家去了。
随出票唤西山观黄妙修的本房道众来领尸棺。观中已晓得这事,推那太素、
太清两个道童出来。公人领了他进府堂,府尹抬眼看时,见是两个美丽少年,心
里道:“这些出家人引诱人家少年子弟,遂其淫欲。这两个美貌的,他日必更累
人家妇女出丑。”随唤公人押令两个道童领棺埋讫,即令还归俗家父母,永远不
许入观,讨了收管回话。其该观道士另行申敕,不题。
且说吴氏同儿子归家,感激儿子不尽。此后把他看待得好了。儿子也自承颜
顺旨,不敢有违,再无说话。又且道士已死,道童已散,吴氏无奈,也只得收了
心过日。只是思想前事,未免悒悒不快,又有些惊悸成病,不久而死。刘达生将
二亲合葬已毕,孝满了,娶了一房媳妇,且是夫妻相敬,门风肃然。已后出去求
名,却又得府尹李杰一力抬举,仕宦而终。
再说那太素、太清当日押出,两个一路上共话此事。太清道:“我昨夜梦见
老君对我道:‘你师父道行非凡,我与他一个官做,你们可与他领了。’我心里
想来,师父如此胡行,有甚道行?且那里有官得与他做,却叫我们领?谁知今日
府中叫去领棺木?却应在这个棺上了。”太素道:“师父受用得多了,死不为在。
只可恨师父没了,连我们也断了这路。”太清道:“师父就在,你我也只好干咽
唾。”太素道:“我倒不干,已略略沾些滋味了。”便将前情一一说与太清知道。
太清道:“一同跟师父,偏你打了偏手,而今喜得还了俗,大家寻个老小解解馋
罢了。”两个商量,共将师父尸棺安在祖代道茔上了,各自还俗。
太素过了几时,想着吴氏前日之情,业心不断,再到刘家去打听,乃知吴氏
已死,好生感伤。此后恍恍惚惚,合眼就梦见吴氏来与他交感,又有时梦见师父
来争风。染成遗精梦泄,痨瘵之病,未几身死。太清此时已自娶了妻子,闻得太
素之死,自叹道:“今日方知道家不该如此破戒。师父胡做,必致杀身,太素略
染,也得病死。还亏我当日侥幸,不曾有半点事,若不然时,我也一向做枉死之
鬼了。”自此安守本分,为良民而终。可见报应不爽。这本话文,凡是道流,俱
该猛省!后人有诗咏着黄妙修云:
西山符箓最高强,能摄生人岂度亡?
直待盖棺方事定,元来魔崇在裩裆。又有诗咏着吴氏云:
腰间仗剑岂虚词,贪着奸淫欲杀儿。
妖道捐生全为此,即同手刃亦何疑!又有诗咏着刘达生云:
不孝由来是逆伦,堪怜难处在天亲。
当堂不肯分明说,始信孤儿大孝人。又有诗咏着太素、太清二道童云:
后庭本是道家妻,又向闰房作媚姿。
毕竟无侵能幸脱,一时染指岂便宜?又有诗单赞李杰府尹明察云:
黄堂太尹最神明,作逆加诛法不轻。
偏为鞫奸成反案,从前不是浪施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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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52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八 丹客半黍九还 富翁千金一笑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破布衫巾破布裙,逢人惯说会烧银。
自家何不烧些用?担水河头卖与人。
这四句诗,乃是国朝唐伯虎解元所作。世上有这一伙烧丹炼汞之人,专一设
立圈套,神出鬼没,哄那贪夫痴客,道能以药草炼成丹药,铅铁为金,死汞为银。
名为“黄白之术”,又叫得“炉火之事”。只要先将银子为母,后来觑个空儿,
偷了银子便走,叫做“提罐”。曾有一个道人将此术来寻唐解元,说道:“解元
仙风道骨,可以做得这件事。”解元贬驳他道:“我看你身上蓝褛,你既有这仙
术,何不烧些来自己用度,却要作成别人?”道人道:“贫道有的是术法,乃造
化所忌;却要寻个大福气的,承受得起,方好与他作为。贫道自家却没这些福气,
所以难做。看见解元正是个大福气的人,来投合伙,我们术家,叫做‘访外护’。”
唐解元道:“这等与你说过:你的法术施为,我一些都不管,我只管出着一味福
气帮你;等丹成了,我与你平分便是。”道人见解元说得蹊跷,晓得是奚落他,
不是主顾,飘然而去了。所以唐解元有这首诗,也是点明世人的意思。
却是这伙里的人,更有花言巧语,如此说话说他不倒的。却是为何?他们道:
“神仙必须度世,妙法不可自私。必竟有一种具得仙骨,结得仙缘的,方可共炼
共修,内丹成,外丹亦成。”有这许多好说话。这些说话,何曾不是正理?就是
炼丹,何曾不是仙法?却是当初仙人留此一种丹砂化黄金之法,只为要广济世间
的人。尚且纯阳吕祖虑他五百年后复还原质,误了后人,原不曾说道与你置田买
产,畜妻养子,帮做人家的。只如杜子春遇仙,在云台观炼药将成,寻他去做
“外护”,只为一点爱根不断,累他丹鼎飞败。如今这些贪人,拥着娇妻美妾,
求田问舍,损人肥己,掂斤播两,何等肚肠!寻着一伙酒肉道人,指望炼成了丹,
要受用一世,遗之子孙,岂不痴了?只叫他把“内丹成,外丹亦成”这两句想一
想,难道是掉起内养工夫,单单弄那银子的?只这点念头,也就万万无有炼得丹
成的事了。看官,你道小子说到此际,随你愚人,也该醒悟这件事没影响,做不
得的。却是这件事,偏是天下一等聪明的,要落在圈套里,不知何故!
今小子说一个松江富翁,姓潘,是个国子监监生。胸中广博,极有口才,也
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却有一件癖性,酷信丹术。俗语道:“物聚于所好。”果然
有了此好,方士源源而来。零零星星,也弄掉了好些银子,受过了好些丹客的骗。
他只是一心不悔,只说:“无缘遇不着好的,从古有这家法术,岂有做不来的事?
毕竟有一日弄成了,前边些小所失,何足为念?”把这事越好得紧了。这些丹客,
我传与你,你传与我,远近尽闻其名。左右是一伙的人,推班出色,没一个不思
量骗他的。
一日秋间,来到杭州西湖上游赏,赁一个下处住着。只见隔壁园亭上歇着一
个远来客人,带着家眷,也来游湖。行李甚多,仆从齐整。那女眷且是生得美貌,
打听来是这客人的爱妻。日日雇了天字一号的大湖船,摆了盛酒,吹弹歌唱俱备。
携了此妾下湖,浅斟低唱,觥筹交举。满桌摆设酒器,多是些金银异巧式样,层
见迭出。晚上归寓,灯火辉煌,赏赐无算。潘富翁在隔壁寓所,看得呆了,想道:
“我家里也算是富的,怎能勾到得他这等挥霍受用?此必是个陶朱、猗顿之流,
第一等富家了。”心里艳慕,渐渐教人通问,与他往来相拜。通了姓名,各道相
慕之意。
富翁乘间问道:“吾丈如此富厚,非人所及。”那客人谦让道:“何足挂齿?”
富翁道:“日日如此用度,除非家中有金银高北斗,才能象意;不然,也有尽时。”
客人道:“金银高北斗,若只是用去,要尽也不难。须有个用不尽的法儿。”富
翁见说,就有些着意了,问道:“如何是用不尽的法?”客人道:“造次之间,
不好就说得。”富翁道:“毕竟要请教。”客人道:“说来吾丈未必解,也未必
信。”富翁见说得跷蹊,一发殷勤求恳,必要见教。客人屏去左右从人,附耳道:
“吾有‘九还丹’,可以点铅汞为黄金。只要炼得丹成,黄金与瓦砾同耳,何足
贵哉?”富翁见说是丹术,一发投其所好,欣然道:“原来吾丈精于丹道,学生
于此道最为心契,求之不得。若吾丈果有此术,学生情愿倾家受教。客人道:
“岂可轻易传得?小小试看,以取一笑则可。”便教小童炽起炉炭,将几两铅汞
熔化起来。身边腰袋里摸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都是些药末,就把小指甲挑起一些
来,弹在罐里,倾将出来,连那铅汞不见了,都是雪花也似的好银。看官,你道
药末可以变化得铜铅做银,却不是真法了?元来这叫得“缩银之法”,他先将银
子用药炼过,专取其精,每一两直缩做一分少些。今和铅汞在火中一烧,铅汞化
为青气去了,遗下糟粕之质,见了银精,尽化为银。不知原是银子的原分量,不
曾多了一些。丹客专以此术哄人,人便死心塌地信他,道是真了。
富翁见了,喜之不胜,道:“怪道他如此富贵受用!原来银子如此容易。我
炼了许多时,只有折了的;今番有幸遇着真本事的了,是必要求他去替我炼一炼
则个。”遂问客人道:“这药是如何炼成的?”客人道:“这叫做母银生子。先
将银子为母,不拘多少,用药锻炼,养在鼎中。须要九转,火候足了,先生了黄
芽,又结成白雪。启炉时,就扫下这些丹头来。只消一黍米大,便点成黄金白银。
那母银仍旧分毫不亏的。”富翁道:“须得多少母银?”客人道:“母银越多,
丹头越精。若炼得有半合许丹头,富可敌国矣。”富翁道:“学生家事虽寒,数
千之物还尽可办。若肯不吝大教,拜迎到家下,点化一点化,便是生平愿足。”
客人道:“我术不易传人,亦不轻与人烧炼。今观吾丈虔心,又且骨格有些道气,
难得在此联寓,也是前缘,不妨为吾丈做一做。但见教高居何处,异日好来相访。”
富翁道:“学生家居松江,离此处只有两三日路程。老丈若肯光临,即此收拾,
同到寒家便是。若此间别去,万一后会不偶,岂不当面错过了?”客人道:“在
下是中州人,家有老母在堂,因慕武林山水佳胜,携了小妾,到此一游。空身出
来,游赏所需,只在炉火,所以乐而忘返。今遇吾丈知音,不敢自秘。但直须带
了小妾回家安顿,兼就看看老母,再赴吾丈之期,未为迟也。”富翁道:“寒舍
有别馆园亭,可贮尊眷。何不就同携到彼住下,一边做事,岂不两便?家下虽是
看待不周,决不至有慢尊客,使尊眷有不安之理。只求慨然俯临,深感厚情。”
客人方才点头道:“既承吾丈如此真切,容与小妾说过,商量收拾起行。”
富翁不胜之喜,当日就写了请帖,请他次日下湖饮酒。到了明日,殷殷勤勤,
接到船上。备将胸中学问,你夸我逞,谈得津津不倦,只恨相见之晚,宾主尽欢
而散。又送着一桌精洁酒肴,到隔壁园亭上去,请那小娘子。来日客人答席,分
外丰盛。酒器家伙都是金银,自不必说。两人说得好着,游兴既阑,约定同到松
江。在关前雇了两个大船,尽数搬了行李下去,一路相傍同行。那小娘子在对船
舱中,隔帘时露半面。富翁偷眼看去,果然生得丰姿美艳,体态轻盈。只是: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又裴航赠同舟樊夫人诗云:
同舟吴越犹怀想,况遇天仙隔锦屏。
但得玉京相会去,愿随鸾鹤入青冥。
此时富翁在隔船,望着美人,正同此景,所恨无一人通音问耳。
话休絮烦,两只船不一日至松江。富翁已到家门首,便请丹客上岸。登堂献
茶已毕,便道:“此是学生家中,往来人杂不便。离此一望之地,便是学生庄舍,
就请尊眷同老丈至彼安顿,学生也到彼外厢书房中宿歇。一则清净,可以省烦杂;
二则谨密,可以动炉火。尊意如何?”丹客道:“炉火之事,最忌俗嚣,又怕外
人触犯。况又小妾在身畔,一发宜远外人。若得在贵庄住止,行事最便了。”富
翁便指点移船到庄边来,自家同丹客携手步行。来到庄门口,门上一匾,上写
“涉趣园”三字。进得园来,但见:
古木干霄,新篁夹忄竟。榱题虚敞,无非是月榭风亭;栋宇幽深,饶有那曲
房邃室。叠叠假山数仞,可藏太史之书;层层岩洞几重,疑有仙人之箓。若还奏
曲能招风,在此观棋必烂柯。丹客观玩园中景致,欣然道:“好个幽雅去处!正
堪为修炼之所,又好安顿小妾,在下便可安心与吾丈做事了。看来吾丈果是有福
有缘的。”富翁就叫人接了那小娘子起来,那小姐子乔妆了,带着两个丫头,一
个唤名春云,一个唤名秋月,摇摇摆摆,走到园亭上来。富翁欠身回避,丹客道:
“而今是通家了,就等小妾拜见不妨。”就叫那小娘子与富翁相见了。富翁对面
一看,真个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天下凡是有钱的人,再没一个不贪
财好色的。富翁此时好象雪狮子向火,不觉软瘫了半边,炼丹的事又是第二着了。
便对丹客道:“园中内室尽宽,凭尊嫂拣个象意的房子住下了。人少时,学生还
再去唤几个妇女来伏侍。”丹客就同那小娘子去看内房了。
富翁急急走到家中,取了一对金钗,一双金手镯,到园中奉与丹客道:“些
小薄物,奉为尊嫂拜见之仪。望勿嫌轻鲜。”丹客一眼估去,见是金的,反推辞
道:“过承厚意,只是黄金之物,在下颇为易得,老丈实为重费,于心不安,决
不敢领。”富翁见他推辞,一发不过意道:“也知吾丈不希罕此些微之物,只是
尊嫂面上,略表芹意,望吾丈鉴其诚心,乞赐笑留。”丹客道:“既然这等美情,
在下若再推托,反是见外了。只得权且收下,容在下竭力炼成丹药,奉报厚惠。”
笑嘻嘻走入内房,叫个丫头捧了进去,又叫小娘子出来,再三拜谢。富翁多见得
一番,就破费这些东西,也是心安意肯的。口里不说,心中想道:“这个人有此
丹法,又有此美姬,人生至此,可谓极乐。且喜他肯与我修炼,丹成料已有日。
只是见放着这等美色在自家庄上,不知可有些缘法否?若一发钩搭得上手,方是
心满意足的事。而今拼得献些殷勤,做工夫不着,磨他去,不要性急。且一面打
点烧炼的事。”便对丹客道:“既承吾丈不弃,我们几时起手?”丹客道:“只
要有银为母,不论早晚,可以起手。”富翁道:“先得多少母银?”丹客道:
“多多益善,母多丹多,省得再费手脚。”富翁道:“这等,打点将二干金下炉
便了。今日且偏陪,在家下料理。明日学生搬过来,一同做事。”是晚就具酌在
园亭上款待过,尽欢而散。又送酒??内房中去,殷殷勤勤,自不必说。
次日、富翁准准兑了二千金,将过园子里来,一应炉器家伙之类,家里一向
自有,只要搬将来。富翁是久惯这事的,颇称在行,铅汞药物,一应俱备,来见
丹客。丹客道:“足见主翁留心,但在下尚有秘妙之诀,与人不同,炼起来便见。”
富翁道:“正是秘妙之诀,要求相传。”丹客道:“在下此丹,名为九转还丹,
每九日火候一还,到九九八十一开炉,丹物已成。那时节主翁大福到了。”富翁
道:“全仗提携则个。”丹客就叫跟来一个家僮,依法动手,炽起炉火,将银子
渐渐放将下去,取出丹方与富翁看了,将几件希奇药料放将下去,烧得五色烟起,
就同富翁封住了炉。又唤这跟来几个家人分付道:“我在此将有三个月日担阁,
你们且回去回复老奶奶一声再来。”这些人止留一二个惯烧炉的在此.其余都依
话散去了。从此家人日夜烧炼,丹客频频到炉边看火色,却不开炉。闲了却与富
翁清谈,饮酒下棋。宾主相得,自不必说。又时时送长送短到小娘子处讨好,小
娘也有时回敬几件知趣的东西,彼此致意。
如此二十余日,忽然一个人,穿了一身麻衣,浑身是汗,闯进园中来。众人
看时,却是前日打发去内中的人。见了丹客,叩头大哭道:“家里老奶奶没有了,
快请回去治丧!”丹客大惊失色,哭倒在地。富翁也一时惊惶,只得从旁劝解道:
“令堂天年有限,过伤无益,且自节哀。”家人催促道:“家中无主,作速起身!”
丹客住了哭,对富翁道:“本待与主翁完成美事,少尽报效之心,谁知遭此大变,
抱恨终天!今势既难留,此事又未终,况是间断不得的,实出两难。小妾虽是女
流,随侍在下已久,炉火之候,尽已知些底,留他在此看守丹炉才好。只是年幼,
无人管束,须有好些不便处。”富翁道:“学生与老丈通家至交,有何妨碍?只
须留下尊嫂在此,此炼丹之所,又无闲杂人来往,学生当唤几个老成妇女前来陪
伴,晚间或是接到拙荆处,一同寝处。学生自在园中安歇看守,以待吾丈到来。
有何不便?至于茶饭之类,自然不敢有缺。”丹客又踌躇了半晌,说道:“今老
母已死,方寸乱矣!想古人多有托妻寄子的,既承高谊,只得敬从。留他在此看
看火候;在下回去料理一番,不日自来启炉。如此方得两全其事。”
富翁见说肯留妾,心里恨不得许下了半边的天,满面笑容应承道:“若得如
此,足见有始有终。”丹客又进去与小娘子说了来因,并要留他在此看炉的话,
一一分付了。就叫小娘子出来,再见了主翁,嘱托与他了。叮咛道:“只好守炉,
万万不可私启。倘有所误,悔之无及!”富翁道:“万一尊驾来迟,误了八十一
日之期,如何是好?”丹客道:“九还火候已足,放在炉中多养得几日,丹头愈
生得多,就迟些开也不妨的。”丹客又与小娘子说了些衷肠密语,忙忙而去了。
这里富翁见丹客留下了美妾,料他不久必来,丹事自然有成,不在心上。却
是趁他不在,亦且同住园中,正好勾搭,机会不可错过。时时亡魂失魄,只思量
下手。方在游思妄想,可可的那小娘子叫个丫头春云来道:“俺家娘请主翁到丹
房看炉。”富翁听得,急整衣巾,忙趋到房前来请道:“适才尊婶传命,小子在
此伺候尊步同往。那小娘子啭莺声、吐燕语道:“主翁先行,贱妾随后。”只见
袅袅娜娜走出房来,道了万福。富翁道:“娘子是客,小子岂敢先行?”小娘子
道:“贱妾女流,怎好僣妄?”推逊了一回,单不扯手扯脚的相让,已自觌面谈
唾相接了一回,有好些光景。毕竟富翁让他先走了,两个丫头随着。富翁在后面
看去,真是步步生莲花,不由人不动火。来到丹房边,转身对两个丫头说道:
“丹房忌生人,你们只在外住着,单请主翁进来。”主翁听得,三脚两步跑上前
去。同进了丹房。把所封之炉,前后看了一回。富翁一眼估定这小娘子,恨不得
寻口水来吞他下肚去,那里还管炉火的青红皂白?可惜有这个烧火的家僮在旁,
只好调调眼色,连风话也不便说得一句。直到门边,富翁才老着脸皮道:“有劳
娘子尊步。尊夫不在时,娘子回房须是寂寞。”那小娘子口不答应,微微含笑,
此番却不推逊,竟自冉冉而去。
富翁愈加狂荡,心里想道:“今日丹房中若是无人,尽可撩拨他的。只可惜
有这个家僮在内。明日须用计遣开了他,然后约那人同出看炉,此时便可用手脚
了。”是夜即分付从人:“明日早上备一桌酒饭,请那烧炉的家僮,说道一向累
他辛苦了,主翁特地与他浇手。要灌得烂醉方住。”分付已毕,是夜独酌无聊,
思量美人只在内室,又念着日间之事,心中痒痒,彷徨不已。乃吟诗一首道:
名园富贵花,移种在山家。不道栏杆外,春风正自赊。走至堂中,朗吟数遍,
故意要内房里听得。只见内房走出一个丫头秋月来,手捧一盏茶来送道:“俺家
娘听得主翁吟诗,恐怕口渴,特奉清茶。”富翁笑逐颜开,再三称谢。秋月进得
去,只听得里边也朗诵:
名花谁是主?飘泊任春风。但得东君惜,芳心亦自同。富翁听罢,知是有意,
却不敢造次闯进去。又只听里边关门响,只得自到书房睡了,以待天明。
次日早上,从人依了昨日之言,把个烧火的家僮请了去。他日逐守着炉灶边,
原不耐烦,见了酒杯,那里肯放?吃得烂醉,就在外边睡着了。富翁已知他不在
丹房了,即走到内房前,自去请看丹炉。那小娘子听得,即便移步出来,一如昨
日,在前先走。走到丹房门边,丫头仍留在外,止是富翁紧随入门去了。到得炉
边看时,不见了烧火的家僮。娘子假意失惊道:“如何没人在此,却歇了火?”
富翁笑道:“只为小子自家要动火,故叫他暂歇了火。”小娘子只做不解道:
“这火须是断不得的。”富翁道:“等小子与娘子坎离交媾,以真火续将起来。”
小娘子正色道:“炼丹学道之人,如何兴此邪念.说此邪话?”富翁道:“尊夫
在这里,与小娘子同眠同起,少不得也要炼丹,难道一事不做,只是干夫妻不成?”
小娘子无言可答,道:“一场正事,如此歪缠!”富翁道:“小子与娘子夙世姻
缘,也是正事。”一把抱住,双膝跪将下去。小娘子扶起道:“拙夫家训颇严,
本不该乱做的,承主翁如此殷勤,贱妾不敢自爱,容晚间约着相会一话罢。”富
翁道:“就此恳赐一欢,方见娘子厚情。如何等得到晚?”小娘子道:“这里有
人来,使不得。”富翁道:“小子专为留心要求小娘子,已着人款住了烧火的了。
别的也不敢进来。况且丹房邃密,无人知觉。”小娘子道:“此间须是丹炉,怕
有触犯,悔之无及。决使不得!”富翁此时兴已勃发,那里还顾什么丹炉不丹炉!
只是紧紧抱住道:“就是要了小子的性命,也说不得了。只求小娘子救一救!”
不由他肯不肯,搿到一只醉翁椅上,扯脱裤儿,就舞将进去,此时快乐何异登仙。
但见:
独弦琴一翕一张,无孔萧统上统下。
红炉中拨开邪火,玄关内走动真铅。
舌搅华池,满口馨香尝玉液;
精穿牝屋,浑身酥快吸琼浆。
何必丹成入九天?即此魂销归极乐。
两下云雨已毕,整了衣服。富翁谢道:“感谢娘子不弃,只是片时欢娱,晚
间愿赐通宵之乐。”扑的又跪下去。小娘子急抱起来道:“我原许下你晚间的,
你自喉急等不得。那里有丹鼎旁边就弄这事起来?”富翁道:“错过一时,只恐
后悔无及。还只是早得到手一刻,也是见成的了。”小娘子道:“晚间还是我到
你书房来,你到我卧房来?”富翁道:“但凭娘子主见。”小娘子道:“我处须
有两个丫头同睡,你来不便;我今夜且瞒着他们自出来罢。待我明日叮嘱丫头过
了,然后接你进来。”是夜,果然入静后,小娘子走出堂中来,富翁也在那里伺
候,接至书房,极尽衾枕之乐。以后或在内,或在外,总是无拘无管。
富翁以为天下奇遇,只愿得其夫一世不来,丹炼不成也罢了。绸缪了十数宵,
忽然一日,门上报说:“丹客到了。”富翁吃了一惊。接进寒温毕,他就进内房
来见了小娘子,说了好些说话。出外来对富翁道:“小妾说丹炉不动。而今九还
之期已过,丹已成了,正好开看。今日匆匆,明日献过了神启炉罢。”富翁是夜
虽不得再望欢娱,却见丹客来了,明日启炉,丹成可望。还赖有此,心下自解自
乐。到得明日,请了些纸马福物,祭献了毕,丹客同富翁刚走进丹房,就变色沉
吟道:“如何丹房中气色恁等的有些诧异?”便就亲手启开鼎炉一看,跌足大惊
道:“败了,败了!真丹走失,连银母多是糟粕了!此必有做交感污秽之事,触
犯了的。”富翁惊得面如土色,不好开言。又见道着真相,一发慌了。丹客懊怒,
咬得牙齿趷趷的响,问烧火的家僮道:“此房中别有何人进来?”家僮道:
“只有主翁与小娘子,日日来看一次,别无人敢进来。”丹客道:“这等,如何
得丹败了?快去叫小娘子来问。”家僮走去,请了出来。丹客厉声道:“你在此
看炉,做了甚事?丹俱败了!”小娘子道:“日日与主翁来看,炉是原封不动的,
不知何故。”丹客道:“谁说炉动了封?你却动了封了!”又问家僮道:“主翁
与娘子来时,你也有时节不在此么?”家僮道:“止有一日,是主翁怜我辛苦,
请去吃饭,多饮了几杯,睡着在外边了。只这一日,是主翁与小娘子自家来的。”
丹客冷笑道:“是了!是了!”忙走去行囊里抽出一根皮鞭来,对小娘子道:
“分明是你这贱婢做出事来了!”一鞭打去,小娘子闪过了,哭道:“我原说做
不得的,主人翁害了奴也!”富翁直着双眼,无言可答,恨没个地洞钻了进去。
丹客怒目直视富翁道:“你前日受托之时,如何说的?我去不久,就干出这样昧
心的事来,原来是狗彘不值的!如此无行的人,如何妄思烧丹炼药?是我眼里不
识人。我只是打死这贱婢罢,羞辱门庭,要你怎的!”拿着鞭一赶赶来,小娘子
慌忙走进内房。亏得两个丫头拦住,劝道:“官人耐性。”每人接了一皮鞭,却
把皮鞭摔断了。
富翁见他性发,没收场,只得跪下去道:“是小子不才,一时干差了事。而
今情愿弃了前日之物,只求宽恕罢!”丹客道:“你自作自受,你干坏了事,走
失了丹,是应得的,没处怨怅。我的爱妾可是与你解馋的?受了你点污,却如何
处?我只是杀却了,不怕你不偿命!”富翁道:“小子情愿赎罪罢。”即忙叫家
人到家中拿了两个元宝,跪着讨饶。丹客只是佯着眼不瞧道:“我银甚易,岂在
于此!”富翁只是磕头,又加了二百两道:“如今以此数,再娶了一位如夫人也
勾了。实是小子不才,望乞看平日之面,宽恕尊嫂罢。”丹客道:“我本不希罕
你银子,只是你这样人,不等你损些己财,后来不改前非。我偏要拿了你的,将
去济人也好。”就把三百金拿去,装在箱里了,叫齐了小娘子与家僮、丫头等,
急把衣装行李尽数搬出,下在昨日原来的船里,一径出门。口里喃喃骂道:“受
这样的耻辱!可恨!可恨!”骂詈不止,开船去了。
富翁被他吓得魂不附体,恐怕弄出事来。虽是折了些银子,得他肯去,还自
道侥幸。至于炉中之银,真个认做触犯了他,丹鼎走败。但自悔道:“忒性急了
些!便等丹成了,多留他住几时,再图成此事,岂不两美?再不然,不要在丹房
里头弄这事,或者不妨也不见得。多是自己莽撞了,枉自破了财物也罢,只是遇
着真法,不得成丹,可惜!可惜!”又自解自乐道:“只这一个绝色佳人受用了
几时,也是风流话柄,赏心乐事,不必追悔了。”却不知多是丹客做成圈套。当
在西湖时,原是打听得潘富翁上杭,先装成这些行径来炫惑他的。及至请他到家,
故意要延缓,却象没甚要紧。后边那个人来报丧之时,忙忙归去,已自先把这二
千金提了罐去了。留着家小,使你不疑。后来勾搭上场,也都是他教成的计较,
把这堆狗屎堆在你鼻头上,等你开不得口,只好自认不是,没工夫与他算账了。
那富翁是破财星照,堕其计中。先认他是巨富之人,必有真丹点化,不知那金银
器皿都是些铜铅为质,金银汁粘裹成的。酒后灯下,谁把试金石来试?一时不辨,
都误认了。此皆神奸诡计也。
富翁遭此一骗,还不醒悟。只说是自家不是,当面错了。越好那丹术不已。
一日,又有个丹士到来,与他谈着炉火,甚是投机,延接在家。告诉他道:“前
日有一位客人,真能点铁为金,当面试过,他已此替我烧炼了。后来自家有些得
罪于他,不成而去,真是可惜。”这丹士道:“吾术岂独不能?”便叫把炉火来
试,果然与前丹客无二:些少药末,投在铅汞里头,尽化为银。富翁道:“好了,
好了。前番不着,这番着了。”又凑千金与他烧炼。丹士呼朋引类,又去约了两
三个帮手来做。富翁见他银子来得容易,放胆大了,一些也不防他,岂知一个晚
间,提了罐走了。次日又捞了个空。
富翁此时连被拐去,手内已窘,且怒且羞道:“我为这事费了多少心机,弄
了多少年月,前日自家错过,指望今番是了,谁知又遭此一闪?我不问那里寻将
去,他不过又往别家烧炼,或者撞得着也不可知。纵不然,或者另遇着真正法术,
再得炼成真丹,也不见得。”自此收拾了些行李,东游西走。
忽然一日,在苏州阊门人丛里劈面撞着这一伙人。正待开口发作,这伙人不
慌不忙,满面生春,却象他乡遇故知的一般,一把邀了那富翁,邀到一个大酒肆
中,一副洁净座头上坐了,叫酒保烫酒取嘎饭来,殷勤谢道:“前日有负厚德,
实切不安。但我辈道路如此,足下勿以为怪!今有一法与足下计较,可以偿足下
前物,不必别生异说。”富翁道:“何法?”丹士道:“足下前日之银,吾辈得
来随手费尽,无可奉偿。今山东有一大姓,也请吾辈烧炼,已有成约。只待吾师
到来,才交银举事。奈吾师远游,急切未来。足下若权认作吾师,等他交银出来,
便取来先还了足下前物,直如反掌之易!不然,空寻我辈也无干。足下以为何如?”
富翁道:“尊师是何人物?”丹士道:“是个头陀。今请足下略剪去了些头发,
我辈以师礼事奉,径到彼处便了。”富翁急于得银,便依他剪发做一齐了。彼辈
殷殷勤勤,直侍奉到山东。引进见了大姓,说道是他师父来了。大姓致敬,迎接
到堂中,略谈炉火之事。富翁是做惯了的,亦且胸中原博,高谈阔论,尽中机宜。
大姓深相敬服,是夜即兑银二千两,约在明日起火。只管把酒相劝,吃得酩酊,
扶去另在一间内书房睡着。到得天明,商量安炉。富翁见这伙人科派,自家晓得
些,也在里头指点。当日把银子下炉烧炼,这伙人认做徒弟守炉。大姓只管来寻
师父去请教,攀话饮酒,不好却得。这些人看个空儿,又提了罐,各各走了,单
撇下了师父。大姓只道师父在家不妨,岂知早晨一伙都不见了,就拿住了师父,
要去送在当官,捉拿余党。富翁只得哭诉道:“我是松江潘某,元非此辈同党。
只因性好烧丹,前日被这伙人拐了。路上遇见他,说道在此间烧炼,得来可以赔
偿。又替我剪发,叫我装做他师父来的。指望取还前银,岂知连宅上多骗了,又
撇我在此?”说罢大哭。大姓问其来历详细,说得对科,果是松江富家,与大姓
家有好些年谊的。知被骗是实,不好难为得他,只得放了。一路无了盘缠,倚着
头陀模样,沿途乞化回家。
到得临清码头上,只见一只大船内,帘下一个美人,揭着帘儿,露面看着街
上。富翁看见,好些面熟,仔细一认,却是前日丹客所带来的妾与他偷情的。疑
道:“这人缘何在这船上?”走到船边,细细访问,方知是河南举人某公子,包
了名娼,到京会试的。富翁心里想道:“难道当日这家的妾毕竟卖了?”又疑道:
“敢是面庞相象的?”不离船边,走来走去只管看。忽见船舱里叫个人出来,问
他道:“官舱里大娘问你可是松江人?”富翁道:“正是松江。”又问道:“可
姓潘否?”富翁吃了一惊道:“怎晓得我的姓?”只见舱里人说:“叫他到船边
来。”富翁走上前去。帘内道:“妾非别人,即前日丹客所认为妾的便是,实是
河南妓家。前日受人之托,不得不依他嘱咐的话,替他捣鬼,有负于君。君何以
流落至此?”富翁大恸,把连次被拐,今在山东回来之由,诉说一遍。帘内人道:
“妾与君不能无情,当赠君盘费作急回家。此后遇见丹客,万万勿可听信。妾亦
是骗局中人,深知其诈。君能听妾之言,是即妾报君数宵之爱也。”言毕,着人
拿出三两一封银子来递与他,富翁感谢不尽,只得收了。自此方晓得前日丹客美
人之局,包了娼妓做的,今日却亏他盘缠。到得家来,感念其言,终身不信炉火
之事。却是头发纷披,亲友知其事者,无不以为笑谈。奉劝世人好丹术者,请以
此为鉴:
丹术须先断情欲,尘缘岂许相驰逐?
贪淫若是望丹成,阴沟洞里天鹅肉。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帮周威信押镖,结果:被太岳四侠打劫,倒赔银两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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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52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九 李公佐巧解梦中言 谢小娥智擒船上盗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赞云:士或巾帼,女或弁冕。
行不逾阈,谨能致远。
睹彼英英,惭斯翦翦。
这几句赞是赞那有智妇人,赛过男子。假如有一种能文的女子,如班睫妤、
曹大家、鱼玄机、薛校书、李季兰、李易安、朱淑真之辈,上可以并驾班、扬,
下可以齐驱卢、骆。有一种能武的女子,如夫人城、娘子军、高凉洗氏、东海吕
母之辈,智略可方韩、白,雄名可赛关、张。有一种善能识人的女子,如卓文君、
红拂妓、王浑妻钟氏、韦皋妻母苗氏之辈,俱另具法眼,物色尘埃。有一种报仇
雪耻女子,如孙翊妻徐氏、董昌妻申屠氏、庞娥亲、邹仆妇之辈,俱中怀胆智,
力歼强梁。又有一种希奇作怪,女扮为男的女子,如花木兰、南齐东阳娄逞、唐
贞元孟妪、五代临邛黄崇嘏,俱以权济变,善藏其用,窜身仕宦,既不被人识破,
又能自保其身,多是男子汉未必做得来的,算得是极巧极难的了。而今更说一个
遭遇大难、女扮男身、用尽心机、受尽苦楚、又能报仇、又能守志、一个绝奇的
女人,真个是千古罕闻。有诗为证:
侠概惟推古剑仙,除凶雪恨只香烟。
谁知估客生奇女,只手能翻两姓冤。
这段话文,乃是唐元和年间,豫章郡有个富人姓谢,家有巨产,隐名在商贾
间。他生有一女,名唤小娥,生八岁,母亲早丧。小娥虽小,身体壮硕如男子形。
父亲把他许了历阳一个侠士,姓段名居贞。那人负气仗义,交游豪俊,却也在江
湖上做大贾。谢翁慕其声名,虽是女儿尚小,却把来许下了他。两姓合为一家,
同舟载货,往来吴楚之间。两家弟兄、子侄、童仆等众,约有数十余人,尽在船
内。贸易顺济,辎重充盈。如是几年,江湖上多晓得是谢家船,昭耀耳目。
此时小娥年已十四岁,方才与段居贞成婚。未及一月,忽然一日,舟行至鄱
阳湖口,遇着几只江洋大盗的船,各执器械,团团围住。为头的两人,当先跳过
船来,先把谢翁与段居贞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以后众人一齐动手,排头杀去。
总是一个船中,躲得在那里?间有个把慌忙奔出舱外,又被盗船上人拿去杀了。
或有得跳在水中,只好图得个全尸,湖水溜急,总无生理。谢小娥还亏得溜撒,
乘众盗杀人之时,忙自去撺在舵上,一个失脚,跌下水去了。众盗席卷舟中财宝
金帛一空,将死尸尽抛在湖中,弃船而去。
小娥在水中漂流,恍惚之间,似有神明护持,流到一只渔船边。渔人夫妻两
个,捞救起来,见是一个女人,心头尚暖,知是未死,拿几件破衣破袄替他换下
湿衣,放在舱中眠着。小娥口中泛出无数清水,不多几时,醒将转来。见身在渔
船中,想着父与夫被杀光景,放声大哭。渔翁夫妇问其缘故,小娥把湖中遇盗。
父夫两家人口尽被杀害情由,说了一遍。原来谢翁与段侠士之名著闻江湖上,渔
翁也多曾受他小惠过的,听说罢,不胜惊异,就权留他在船中。调理了几日,小
娥觉得身子好了。他是个点头会意的人,晓得渔船上生意淡薄,便想道:“我怎
好搅扰得他?不免辞谢了他,我自上岸,一路乞食,再图安身立命之处。”
小娥从此别了渔翁夫妇,沿途抄化。到建业上元县,有个妙果寺,内是尼僧。
有个住持叫净悟,见小娥言语俗俐,说着遭难因由,好生哀怜,就留他在寺中,
心里要留他做个徒弟。小娥也情愿出家,道:“一身无归,毕竟是皈依佛门,可
了终身。但父夫被杀之仇未复,不敢便自落发,且随缘度日,以待他年再处。”
小娥自此日间在外乞化,晚间便归寺中安宿。晨昏随着净悟做功果,稽首佛前,
心里就默祷,祈求报应。
只见一个夜间,梦见父亲谢翁来对他道:“你要晓得杀我的人姓名,有两句
谜语,你牢牢记着:‘车中猴,门东草’。”说罢,正要再问,父亲撒手而去。
大哭一声,飒然惊觉。梦中之语,明明记得,只是不解。隔得几日,又梦见丈夫
段居贞来对他说:“杀我的人姓名,也是两句谜语:‘禾中走,一日夫’。”小
娥连得了两梦,便道:“此是亡灵未泯,故来显应。只是如何不竟把真姓名说了,
却用此谜语?想是冥冥之中,天机不可轻泄,所以如此。如今既有这十二字谜语,
必有一个解说。虽然我自家不省得,天下岂少聪明的人?不问好歹,求他解说出
来。”
遂走到净悟房中,说了梦中之言。就将一张纸,写着十二字,藏在身边了。
对净悟道:“我出外乞食,逢人便拜求去。”净悟道:“此间瓦官寺有个高僧,
法名齐物,极好学问,多与官员士大夫往来。你将此十二字到彼求他一辨,他必
能参透。”小娥依言,径到瓦官寺求见齐公。稽首毕,便道:“弟子有冤在身,
梦中得十二字谜语,暗藏人姓名,自家愚懵,参解不出,拜求老师父解一解。”
就将袖中所书一纸,双手递与齐公。齐公看了,想着一会,摇首道:“解不得,
解不得。但老僧此处来往人多,当记着在此,逢人问去。倘遇有高明之人解得,
当以相告。”小娥又稽首道:“若得老师父如此留心,感谢不尽。”自此谢小娥
沿街乞化,逢人便把这几句请问。齐公有客来到,便举此谜相商;小娥也时时到
寺中问齐公消耗。如此多年,再没一个人解得出。说话的,若只是这样解不出,
那两个梦不是枉做了?看官,不必性急,凡事自有个机缘。此时谢小娥机缘未到,
所以如此。机缘到来,自然遇着巧的。
却说元和八年春,有个洪州判官李公佐,在江西解任,扁舟东下,停泊建业,
到瓦官寺游耍。僧齐公一向与他相厚,出来接陪了,登阁眺远,谈说古今。语话
之次,齐公道:“檀越傅闻闳览,今有一谜语,请檀越一猜!”李公佐笑道:
“吾师好学,何至及此稚子戏?”齐公道:“非是作戏,有个缘故。此间孀妇谢
小娥示我十二字谜语,每来寺中求解,说道中间藏着仇人名姓。老僧不能辨,遍
示来往游客,也多懵然,已多年矣。故此求明公一商之。”李公佐道:“是何十
二字?且写出来,我试猜看。”齐公就取笔把十二字写出来,李公佐看了一遍道:
“此定可解,何至无人识得?”遂将十二字念了又念,把头点了又点,靠在窗槛
上,把手在空中画了又画。默然凝想了一会,拍手道:“是了,是了!万无一差。”
齐公速要请教,李公佐道:“且未可说破,快去召那个孀妇来,我解与他。”齐
公即叫行童到妙果寺寻将谢小娥来。齐公对他道:“可拜见了此间官人。此官人
能解谜语。”小娥依言,上前拜见了毕。公佐开口问道:“你且说你的根由来。”
小娥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好一会说话不出。良久,才说道:“小妇人父及夫,俱
为江洋大盗所杀。以后梦见父亲来说道:‘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又梦见
夫来说道:‘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自家愚昧,解说不出。遍问旁人,再
无能省悟。历年已久,不识姓名,报冤无路,衔恨无穷!”说罢又哭。李公佐笑
道:“不须烦恼。依你所言,下官俱已审详在此了。”小娥住了哭,求明示。李
公佐道:“杀汝父者是申兰,杀汝夫者,是申春。”小娥道:“尊官何以解之?”
李公佐道:“‘车中猴’,‘车’中去上下各一画,是‘申’字;申属猴,故曰
‘车中猴’。‘草’下有‘门’,‘门’中有‘东’,乃‘兰’字也。又‘禾中
走’是穿田过;‘田’出两头,亦是‘申’字也。“一日夫’者,‘夫’上更一
画,下一‘日’,是‘春’字也。杀汝父,是申兰;杀汝夫,是申春,足可明矣。
何必更疑?”
齐公在旁听解罢,抚拿称快道:“数年之疑,一旦豁然,非明公聪鉴盖世,
何能及此?”小娥愈加恸哭道:“若非尊官,到底不晓仇人名姓,冥冥之中,负
了父夫。”再拜叩谢。就向齐公借笔来,将“申兰、申春”四字写在内襟一条带
子上了,拆开里面,反将转来,仍旧缝好。李公佐道:“写此做甚?”小娥道:
“既有了主名,身虽女子,不问那里,誓将访杀此二贼,以复其冤!”李公佐向
齐公叹道:“壮哉!壮哉!然此事却非容易。”齐公道:“‘天下无难事,只怕
有心人。’此妇坚忍之性,数年以来,老僧颇识之,彼是不肯作浪语的。”小娥
因问齐公道:“此间尊官姓氏宦族,愿乞示知,以识不忘。”齐公道:“此官人
是江西洪州判官李二十三郎也。”小娥再三顶礼念诵,流涕而去。李公佐阁上饮
罢了酒,别了齐公,下船解缆,自往家里。
话分两头。却说小娥自得李判官解辨二盗姓名,便立心寻访。自念身是女子,
出外不便,心生一计,将累年乞施所得,买了衣服,打扮作男子模样,改名谢保。
又买了利刀一把,藏在衣襟底下。想道:“在湖里遇的盗,必是原在江湖上走,
方可探听消息。”日逐在埠头伺候,看见船上有雇人的,就随了去,佣工度日。
在船上时,操作勤紧,并不懈怠,人都喜欢雇他。他也不拘一个船上,是雇着的
便去。商船上下往来之人,看看多熟了。水火之事,小心谨秘,并不露一毫破绽
出来。但是船到之处,不论那里,上岸挨身察听体访。如此年余,竟无消耗。
一日,随着一个商船到浔阳郡,上岸行走,见一家人家竹户上有纸榜一张,
上写道:“雇人使用,愿者来投。”小娥问邻居之儿“此是谁家要雇用人?”邻
人答应“此是申家,家主叫做申兰,是申大官人。时常要到江湖上做生意,家里
止是些女人,无个得力男子看守,所以雇唤。小娥听得“申兰”二字,触动其心,
心里便道:“果然有这个姓名!莫非正是此贼?”随对邻人说道:“小人情愿投
赁佣工,烦劳引进则个。”邻人道:“申家急缺人用,一说便成的;只是要做个
东道谢我。”小娥道:“这个自然。”
邻人问了小娥姓名地方,就引了他,一径走进申家。只见里边踱出一个人来,
你道生得如何?但见:
伛兜怪脸,尖下颏,生几茎黄须;突兀高颧,浓眉毛,压一双赤眼。出言如
虎啸,声撼半天风雨寒;行步似狼奔,影摇千尺龙蛇动。远观是丧船上方相,近
觑乃山门外金刚。
小娥见了吃了一惊,心里道:“这个人岂不是杀人强盗么?”便自十分上心。
只见邻人道:“大官人要雇人,这个人姓谢名保,也是我们江西人,他情愿投在
大官人门下使唤。”申兰道:“平日作何生理的?小娥答应道:“平日专在船上
趁工度日,埠头船上多有认得小人的。大官人去问问看就是。”申兰家离埠头不
多远,三人一同走到埠头来。问问各船上,多说着谢保勤紧小心、志诚老实许多
好处。申兰大喜。小娥就在埠头一个认得的经纪家里,借着纸墨笔砚,自写了佣
工文契,写邻人做了媒人,交与申兰收着。申兰就领了他,同邻人到家里来,取
酒出来请媒,就叫他陪待。小娥就走到厨下,掇长掇短,送酒送肴,且是熟分。
申兰取出二两工银,先交与他了。又取二钱银子,做了媒钱。小娥也自体己秤出
二钱来,送那邻人。邻人千欢万喜,作谢自去了。申兰又领小娥去见了妻子蔺氏。
自此小娥只在申兰家里佣工。
小娥心里看见申兰动静,明知是不良之人,想着梦中姓名,必然有据,大分
是仇人。然要哄得他喜欢亲近,方好探其真确,乘机取事。故此千唤千应,万使
万当,毫不逆着他一些事故。也是申兰冤业所在,自见小娥,便自分外喜欢。又
见他得用,日加亲爱,时刻不离左右,没一句说话不与谢保商量,没一件事体不
叫谢保营干,没一件东西不托谢保收拾,已做了申兰贴心贴腹之人。因此,金帛
财宝之类,尽在小娥手中出入。看见旧时船中掠去锦绣衣服、宝玩器具等物,都
在申兰家里。正是:见鞍思马,睹物思人。每遇一件,常自暗中哭泣多时。方才
晓得梦中之言有准,时刻不忘仇恨。却又怕他看出,愈加小心。
又听得他说有个堂兄弟叫做二官人,在隔江独树浦居住。小娥心里想道:
“这个不知可是申春否?父梦既应,夫梦必也不差。只是不好问得姓名,怕惹疑
心。如何得他到来,便好探听。”却是小娥自到申兰家里,只见申兰口说要到二
官人家去,便去了经月方回,回来必然带好些财帛归家,便分付交与谢保收拾,
却不曾见二官人到这里来。也有时口说要带谢保同去走走,小娥晓得是做私商勾
当,只推家里脱不得身;申兰也放家里不下,要留谢保看家,再不提起了。但是
出外去,只留小娥与妻蔺氏,与同一两个丫鬟看守,小娥自在外厢歇宿照管。若
是蔺氏有甚差遣,无不遭依停当。合家都喜欢他,是个万全可托得力的人了。说
话的,你差了。小娥既是男扮了,申兰如何肯留他一个寡汉伴着妻子在家?岂不
疑他生出不伶俐事来?看官,又有一说,申兰是个强盗中人,财物为重,他们心
上有甚么闺门礼法?况且小娥有心机,申兰平日毕竟试得他老实头,小心不过的,
不消虑得到此。所以放心出去,再无别说。
且说小娥在家多闲,乘空便去交结那邻近左右之人,时时买酒买肉,破费钱
钞在他们身上。这些人见了小娥,无不喜欢契厚的。若看见有个把豪气的,能事
了得的,更自十分倾心结纳,或周济他贫乏,或结拜做弟兄,总是做申兰这些不
义之财不着。申兰财物来得容易,又且信托他的,那里来查他细帐?落得做人情。
小娥又报仇心重,故此先下工夫,结识这些党羽在那里。只为未得申春消耗,恐
怕走了风,脱了仇人。故此申兰在家时,几番好下得手,小娥忍住不动,且待时
至而行。
如此过了两年有多。忽然一日,有人来说:“江北二官人来了。”只见一个
大汉同了一伙拳长臂大之人,走将进来,问道:“大哥何在?”小娥应道:“大
官人在里面,等谢保去请出来。”小娥便去对申兰说了。申兰走出堂前来道:
“二弟多时不来了,甚风吹得到此?况且又同众兄弟来到,有何话说?”二官人
道:“小弟申春,今日江上获得两个二十斤来重的大鲤鱼,不敢自吃,买了一坛
酒,来与大哥同享。”申兰道:“多承二弟厚意。如此大鱼,也是罕物!我辈托
神道福佑多年,我意欲将此鱼此酒再加些鸡肉果品之类,赛一赛神,以谢覆庇,
然后我们同散福受用方是;不然,只一味也不好下酒。况列位在此,无有我不破
钞,反吃白食的。二弟意下如何?”众人都拍手道:“有理,有理。”申兰就叫
谢保过来见了二官人,道:“这是我家雇工,极是老实勤紧可托的。”就分付他,
叫去买办食物。小娥领命走出,一霎时就办得齐齐整整,摆列起来。申春道:
“此人果是能事,怪道大哥出外,放得家里下,元来有这样得力人在这里。”众
人都赞叹一番。申兰叫谢保把福物摆在一个养家神道前了。申春道:“须得写众
人姓名,通诚一番。我们几个都识字不透,这事却来不得。”申兰道:“谢保写
得好字。”申春道:“又会写字,难得,难得。”小娥就走去,将了纸笔,排头
写来,少不得申兰、申春为首,其余各报将名来,一个个写。小娥一头写着,一
头记着,方晓得果然这个叫得申春。
献神已毕,就将福物收去整理一整理,重新摆出来。大家欢哄饮啖,却不提
防小娥是有心的,急把其余名字一个个都记将出来,写在纸上,藏好了。私自叹
道:“好个李判官!精悟玄鉴,与梦语符合如此!此乃我父夫精灵不泯,天启其
心。今日仇人都在,我志将就了。”急急走来伏侍,只拣大碗频频斟与兰、春二
人。二人都是酒徒,见他如此殷勤,一发喜欢,大碗价只顾吃了,那里猜他有甚
别意?天色将晚,众贼俱已酣醉。各自散去。只有申春留在这里过夜,未散。小
娥又满满斟了热酒,奉与申春道:“小人谢保,到此两年,不曾伏侍二官人,今
日小人借花献佛,多敬一杯。”又斟一杯与申兰道:“大官人清陪一陪。”申春
道:“好个谢保,会说会劝!”申兰道:“我们不要辜负他孝敬之意,尽量多饮
一杯才是。”又与申春说谢保许多好处。小娥谦称一句,就献一杯,不干不住。
两个被他灌得十分酩酊。元来江边苦无好酒,群盗只吃的是烧刀子;这一坛是他
们因要尽兴,买那真正滴花烧酒,是极狠的。况吃得多了,岂有不醉之理?
申兰醉极苦热,又走不动了,就在庭中袒了衣服,眠倒了。申春也要睡,还
走得动,小娥就扶他到一个房里,床上眠好了。走到里面看时,元来蔺氏在厨下
整酒时,闻得酒香扑鼻,因吃夜饭,也自吃了碗把。两个丫头递酒出来,各各偷
些尝尝。女人家经得多少浓味?一个个伸腰打盹,却象着了孙行者瞌睡虫的。小
娥见如此光景,想道:“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又想道:“女人不打紧,只
怕申春这厮未睡得稳,却是利害。”就拿把锁,把申春睡的房门锁好了。走到庭
中,衣襟内拔出佩刀,把申兰一刀断了他头。欲待再杀申春,终究是女人家,见
申春起初走得动,只怕还未甚醉,不敢轻惹他。忙走出来邻里间,叫道:“有烦
诸位与我出力,拿贼则个!”邻人多是平日与他相好的,听得他的声音,多走将
拢来,问道:“贼在那里?我们帮你拿去。”小娥道:“非是小可的贼,乃是江
洋杀人的大强盗,赃物都在。今被我灌醉,锁住在房中,须赖人力擒他。”小娥
平日结识的好些好事的人在内,见说是强盗,都摩拳擦掌道:“是甚么人?”小
娥道:“就是小人的主人与他兄弟,惯做强盗。家中货财千万,都是赃物。”内
中也有的道:“你在他家中,自然知他备细不差;只是没有被害失主,不好卤莽
得。”小娥道:“小人就是被害失主。小人父亲与一个亲眷,两家数十口,都被
这伙人杀了。而今家中金银器皿上还有我家名字记号,须认得出。”一个老成的
道:“此话是真。那申家踪迹可疑,身子常不在家,又不做生理,却如此暴富。
我们只是不查得他的实迹,又怕他凶暴,所以不敢发觉。今既有谢小哥做证,我
们助他一臂,擒他兄弟两个送官,等他当官追究为是。”小娥道:“我已手杀一
人,只须列位助擒得一个。”
众人见说已杀了一人,晓得事体必要经官,又且与小娥相好的多,恨申兰的
也不少,一齐点了火把,望申家门里进来,只见申兰已挺尸在血泊里。开了房门,
申春鼾声如雷,还在睡梦。众人把索子捆住,申春还挣紥道:“大哥不要取笑。”
众人骂他:“强盗!”他兀自未醒。众人捆好了,一齐闻进内房来。那蔺氏饮酒
不多,醒得快。惊起身来,见了众人火把,只道是强盗来了,口里道:“终日去
打劫人,今日却有人来打劫了。”众人听得,一发道是谢保之言为实。喝道:
“胡说!谁来打劫你家?你家强盗事发了。”也把蔺氏与两个丫鬟拴将起来。蔺
氏道:“多是丈夫与叔叔做的事,须与奴家无干。”众人道:“说不得,自到当
官去对。”此时小娥恐人多抢散了赃物,先已把平日收贮之处安顿好了,锁闭着。
明请地方加封,告官起发。
闹了一夜,明日押进浔阳郡来。浔阳太守张公开堂,地方人等解到一千人犯:
小娥手执首词,首告人命强盗重情。此时申春宿酒已醒,明知事发,见对理的却
是谢保,晓得哥哥平日有海底眼在他手里,却不知其中就里,乱喊道:“此是雇
工人背主,假捏出来的事。”小娥对张太守指着申春道:“他兄弟两个为首,十
年前杀了豫章客谢、段二家数十人,如何还要抵赖?”太守道:“你敢在他家佣
工,同做此事,而今待你有些不是处,你先出首了么?”小娥道:“小人在他家
佣工,止得二年。此是他十年前事。”太守道:“这等,你如何晓得?有甚凭据?”
小娥道:“他家中所有物件,还有好些是谢、段二家之物,即此便是凭据。”太
守道:“你是谢家何人?却认得是?”小娥道:“谢是小人父家,段是小人夫家。”
太守道:“你是男子,如何说是夫家?”小娥道:“爷爷听禀:小妇人实是女人,
不是男子。只因两家都被二盗所杀,小妇人撺入水中,遇救得活。后来父、夫托
梦,说杀人姓名乃是十二个字谜,解说不出。遍问识者,无人参破。幸有洪州李
判官,解得是申兰、申春。小妇人就改妆作男子,遍历江湖,寻访此二人。到得
此郡,有出榜雇工者,问是申兰,小妇人有心,就投了他家。看见他出没踪迹,
又认识旧物,明知他是大盗,杀父的仇人。未见申春,不敢动手。昨日方才同来
饮酒,故此小妇人手刃了申兰,叫破地方同擒了申春。只此是实。”太守见说得
希奇,就问道:“那十二字谜语如何的?”小娥把十二字念了一遍。太守道:
“如何就是申兰、申春?”小娥又把李公佐所解之言,照前述了一遍。太守连连
点头道:“是,是,是。快哉李君,明悟若此!他也与我有交,这事是真无疑。
但你既是女人扮作男子,非止一日,如何得不被人看破?”小娥道:“小妇人冤
仇在身,日夜提心吊胆,岂有破绽露出在人眼里?若稍有泄漏,冤仇怎报得成?”
太守心中叹道:“有志哉,此妇人也!”
又唤地方人等起来,问着事由。地方把申家向来踪迹可疑,及谢保两年前雇
工,昨夜杀了申兰,协同擒了申春并他家属,今日解府的话,备细述了一遍。太
守道:“赃物何在?”小娥道:“赃物向托小妇人掌管,昨夜跟同地方,封好在
那里。”太守即命公人押了小娥,与同地方到申兰家起赃。金银财货,何止千万!
小娥俱一一登有簿籍,分毫不爽,即时送到府堂。太守见金帛满庭,知盗情是实,
把申春严刑拷打,蔺氏亦加拶指,都抵赖不得,一一招了。太守又究余党,申春
还不肯说,只见小娥袖中取出所抄的名姓,呈上太守道:“这便是群盗的名了。”
太守道:“你如何知得恁细?”小娥道:“是昨日叫小妇人写了连名赛神的。小
妇人暗自抄记,一人也不差。”太守一发叹赏他能事。便唤申春研问着这些人住
址,逐名注明了。先把申春下在牢里,蔺氏、丫鬟讨保官卖。然后点起兵快,登
时往各处擒拿。正似瓮中捉鳖,没有一个走得脱。的。齐齐擒到,俱各无词。太
守尽问成重罪,同申春下在死牢里。乃对小娥道
“盗情已真,不必说了。只是你不待报官,擅行杀戮,也该一死。”小娥道:
“大仇已报,立死无恨。”太守道:“法上虽是如此,但你孝行可嘉,志节堪敬,
不可以常律相拘。待我申请朝廷,讨个明降,免你死罪。小娥叩首称谢。太守叫
押出讨保。小娥禀道:“小妇人而今事迹已明,不可复与男子混处,只求发在尼
庵,听候发落为便。”太守道:“一发说得是。”就叫押在附近尼庵,讨个收管,
一面听候圣旨发落。
太守就将备细情节奏上。内云:
谢小娥立志报仇,梦寐感通,历年乃得。明系父仇,又属真盗。不惟擅杀之
条,原情可免;又且矢志之事,核行可旌!云云。元和十二年四月。
明旨批下:“谢小娥节行异人,准奏免死,有司旌表其庐。申春即行处斩。”
不一日,到浔阳郡府堂开读了毕。太守命牢中取出申春等死囚来,读了犯由牌,
押付市曹处斩。小娥此时已复了女装,穿了一身素服,法场上看斩了申春,再到
府中拜谢张公。张公命花红鼓乐,送他归本里。小娥道:“父死夫亡,虽蒙相公
奏请朝廷恩典,花红鼓乐之类,决非孀妇敢领。”太守越敬他知礼,点一官媪伴
送他到家,另自差人旌表。
此时哄动了豫章一郡,小娥父夫之族,还有亲属在家的,多来与小娥相见问
讯。说起事由,无不悲叹惊异。里中豪族慕小娥之名,央媒求聘的殆无虚日。小
娥誓心不嫁,道:“我混迹多年,已非得已;若今日嫁人,女贞何在?宁死不可!”
争奈来缠的人越多了,小娥不耐烦分诉,心里想道:“昔年妙果寺中,已愿为尼,
只因冤仇未报,不敢落发。今吾事已毕,少不得皈依三宝,以了终身。不如趁此
落发,绝了众人之愿。”小娥遂将剪子先将髻子剪下,然后用剃刀剃净了,穿了
褐衣,做个行脚僧打扮,辞了亲属出家访道,竟自飘然离了本里。里中人越加叹
诵。不题。
且说元和十三年六月,李公佐在家被召,将上长安,道经泗滨,有善义寺尼
师大德,戒律精严,多曾会过,信步往谒。大德师接入客座,只见新来操戒的弟
子数十人,俱净发鲜披,威仪雍容,列侍师之左右。内中一尼,仔细看了李公佐
一回,问师道:“此官人岂非是洪州判官李二十三郎?”师点头道:“正是。你
如何认得?”此尼即位下数行道:“使我得报家仇,雪冤耻,皆此判官恩德也!”
即含泪上前,稽首拜谢。李公佐却不认得,惊起答拜,道:“素非相识,有何恩
德可谢?”此尼道:“某名小娥,即向年瓦官寺中乞食孀妇也。尊官其时以十二
字谜语辨出申兰、申春二贼名姓,尊官岂忘之乎?”李公佐想了一回,方才依稀
记起,却记不全。又问起是何十二字,小娥再念了一遍,李公佐豁然省悟道:
“一向已不记了,今见说来,始悟前事。后来果访得有此二人否?”小娥因把扮
男子,投申兰,擒申春并余党,数年经营艰苦之事,从前至后,备细告诉了毕。
又道:“尊官恩德,无可以报,从今惟有朝夕诵经保佑而已。”李公佐问道:
“今如何恰得在此处相会?”小娥道:“复仇已毕,其时即剪发披褐,访道于牛
头山,师事大士庵尼将律师。苦行一年,今年四月始受其戒于泗州开元寺,所以
到此。岂知得遇恩人,莫非天也!”李公佐庄即已受戒,是何法号?小娥道:
“不敢忘本,只仍旧名。”李公佐叹息道:“天下有如此至心女子!我偶然辨出
二盗姓名,岂知誓志不舍,毕竟访出其人,复了冤仇。又且佣保杂处,无人识得
是个女人,岂非天下难事!我当作传以旌其美。”小娥感泣,别了李公佐,仍归
牛头山。扁舟泛淮,云游南国,不知所终。李公佐为撰《谢小娥传》,流传后世,
载入《太平广记》。
匕首如霜铁作心,精灵万载不销沉。
西山木石填东海,女子衔仇分外深。
又云:
梦寐能通造化机,天教达识剖玄微。
姓名一解终能报,方信双魂不浪归。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在海边沙滩上捡到一支圣火令,当废铜卖了,获得银两2.
【武侠.中国】铁血丹心论坛(大武侠):致力于推广和发展武侠文化,让我们一起努力,做全球最大的武侠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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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53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十 李克让竟达空函 刘元普双生贵子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全婚昔日称裴相,助殡千秋慕范君。
慷慨奇人难屡见,休将仗义望朝绅!
这一首诗,单道世间人周急者少,继富者多。为此,达者便说:“只有锦上
添花,那得雪中送炭?”只这两句话,道尽世人情态。比如一边有财有势,那趋
财慕势的多只向一边去,这便是俗语叫做“一帆风”,又叫做“鹁鸽子旺边飞”。
若是财利交关,自不必说。至于婚姻大事,儿女亲情,有贪得富的,便是王公贵
戚,自甘与团头作对;有嫌着贫的,便是世家巨族,不得与甲长联亲。自道有了
一分势要,两贯浮财,便不把人看在眼里。况有那身在青云之上,拔人于淤泥之
中,重捐己资,曲全婚配。恁般样人实是从前寡见,近世罕闻。冥冥之中,天公
自然照察。元来那“夫妻”二字,极是郑重,极宜斟酌,报应极是昭彰,世人决
不可戏而不戏,胡作乱为。或者因一句话上成就了一家儿夫妇,或者因一纸字中
拆散了一世的姻缘。就是陷于不知,因果到底不爽。
且说南直长洲有一村农,姓孙,年五十岁,娶下一个后生继妻。前妻留下个
儿子,一房媳妇,且是孝顺。但是爹娘的说话,不论好歹真假,多应在骨里的信
从。那老儿和儿子,每日只是锄田钯地,出去养家过活。婆媳两个,在家绩麻拈
苎,自做生理。却有一件奇怪:元来那婆子虽数上了三十多个年头,十分的不长
进,又道是“妇人家入土方休”,见那老子是个养家经纪之人,不恁地理会这些
勾当,所以闲常也与人做了些不伶俐的身分,几番几次漏在媳妇眼里。那媳妇自
是个老实勤谨的,只以孝情为上,小心奉事翁姑,那里有甚心去捉他破绽?谁知
道无心人对着有心人,那婆子自做了这些话把,被媳妇每每冲着,虚心病了,自
没意思却恐怕有甚风声吹在老子和儿子耳朵里,颠倒在老子面前搬斗。又道是
“枕边告状,一说便准。那老子信了婆子的言语,带水带浆的羞辱毁骂了儿子几
次。那儿子是个孝心的人,听了这些话头,没个来历,直摆布得夫妻两口终日合
嘴合舌,甚不相安。
看官听说:世上只有一夫一妻,一竹竿到底的,始终有些正气,自不甘学那
小家腔派。独有最狠毒、最狡猾、最短见的是那晚婆,大概不是一婚两婚人,便
是那低门小户、拣剩货与那不学好为夫所弃的这几项人,极是“老唧溜”,也会
得使人喜,也会得使人怒,弄得人死心塌地,不敢不从。元来世上妇人,除了那
十分贞烈的,说着那话儿,无不着紧。男子汉到中年筋力渐衰。那娶晚婆的大半
是中年人做的事,往往男大女小,假如一个老苍男子娶了水也似一个娇嫩妇人,
纵是千箱万斛尽你受用,却是那话儿有些支吾不过,自觉得过意不去。随你有万
分不是处,也只得依顺了他。所以那家庭间,每每被这等人炒得十清九浊。
这闲话且放过,如今再接前因。话说吴江有个秀才萧王宾,胸藏锦绣,笔走
龙蛇,因家贫,在近处人家处馆,早出晚归。主家间壁是一座酒肆,店主唤做熊
敬溪,店前一个小小堂子,供着五显灵官。那王宾因在主家出入,与熊店主厮熟。
忽一夜,熊店主得其一梦,梦见那五位尊神对他说道:“萧状元终日在此来往,
吾等见了坐立不安,可为吾等筑一堵短壁儿,在堂子前遮蔽遮蔽”。店主醒来,
想道:“这梦甚是蹊跷。说甚么萧状元,难道便是在间壁处馆的那个萧秀才?我
想恁般一个寒酸措大,如何便得做状元?”心下疑惑,却又道:“除了那个姓萧
的,却又不曾与第二个姓萧的识熟。‘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况是神
道的言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次日起来,当真在堂子前而堆起一堵短
墙,遮了神圣,却自放在心里不题。
隔了几日,萧秀才往长洲探亲。经过一个村落人家,只见一伙人聚在一块,
在那里喧嚷。萧秀才挨在人丛里看一看,只见众人指着道:“这不是一位官人?
来得凑巧,是必央及这官人则个。省得我们村里人去寻门馆先生。”连忙请萧秀
才坐着,将过纸笔道:“有烦官人写一写,自当相谢。”萧秀才道:“写个甚么?
且说个缘故。”只见一个老儿与一个小后生走过来道:“官人听说我们是这村里
人,姓孙。爷儿两个,一个阿婆,一房媳妇。叵耐媳妇十分不学好,倒终日与阿
婆斗气,我两个又是养家经纪人,一年到头,没几时住在家里。这样妇人,若留
着他,到底是个是非堆。为此,今日将他发还娘家,任从别嫁。他每众位多是地
方中见。为是要写一纸休书,这村里人没一个通得文墨。见官人经过,想必是个
有才学的,因此相烦官人替写一写。”萧秀才道:“原来如此,有甚难处?”便
逞着一时见识,举笔一挥,写了一纸休书交与他两个。他两个便将五钱银子送秀
才作润笔之资。秀才笑道:“这几行字值得甚么?我却受你银子!”再三不接,
拂着袖子,撇开众人,径自去了。
这里自将休书付与妇人。那妇人可怜勤勤谨谨,做了三四年媳妇,没缘没故
的休了他,咽着这一口怨气,扯住了丈夫,哭了又哭,号天拍她的不肯放手。口
里说道:“我委实不曾有甚歹心负了你,你听着一面之词,离异了我。我生前无
分辨处,做鬼也要明白此事!今世不能和你相见了,便死也不忘记你。”这几句
话,说得旁人俱各掩泪。他丈夫也觉得伤心,忍不住哭起来。却只有那婆子看着,
恐怕儿子有甚变卦,流水和老儿两个拆开了手,推出门外。那妇人只得含泪去了,
不题。
再说那熊店主,重梦见五显灵官对他说道:“快与我等拆了面前短壁,拦着
十分郁闷。”店主梦中道:“神圣前日分付小人起造,如何又要拆毁?”灵官道:
“前日为萧秀才时常此间来往,他后日当中状元,我等见了他坐立不便,所以教
你筑墙遮蔽。今他于某月某日,替某人写了一纸休书,拆散了一家夫妇,上天鉴
知,减其爵禄。今职在吾等之下,相见无碍,以此可拆。”那店主正要再问时,
一跳惊醒。想道:“好生奇异!难道有这等事?明日待我问萧秀才,果有写休书
一事否,便知端的。”
明日当真先拆去了壁,却好那萧秀才踱将来,店主邀住道:“官人,有句说
话。请店里坐地。”入到里面坐定吃茶,店主动问道:“官人曾于某月某日与别
人代写休书么?”秀才想了一会道:“是曾写来,你怎地晓得?”店主遂将前后
梦中灵官的说话,一一告诉了一遍。秀才听罢目睁口呆,懊悔不迭。后来果然举
了孝廉,只做到一个知州地位。那萧秀才因一时无心失误上,白送了一个状元。
世人做事,决不可不检点!曾有诗道得好:
人生常好事,作着不自知。
起念埋根际,须思决局时。
动止虽微渺,千连已弥滋。
昏昏罹天网,方知悔是迟。
试看那拆人夫妇的,受祸不浅,便晓得那完人夫妇的,获福非轻。如今单说
前代一个公卿,把几个他州外族之人,认做至亲骨肉,撮合了才子佳人,保全了
孤儿寡妇,又安葬了朽骨枯骸。如此阴德,又不止是完人夫妇了。所以后来受天
之报,非同小可。
这话文出在宋真宗时,西京洛阳县有一官人,姓刘,名弘敬,字元普,曾任
过青州刺史,六十岁上告老还乡。继娶夫人王氏,年尚未满四十。广有家财,并
无子女。一应田园、典铺,俱托内侄王文用管理。自己只是在家中广行善事,仗
义疏财,挥金如土。从前至后,已不知济过多少人了,四方无人不闻其名。只是
并无子息,日夜忧心。
时遇清明节届,刘元普分付王文用整备了犠牲酒醴,往坟茔祭扫。与夫人各
乘小轿,仆从在后相随。不逾时,到了坟上,浇奠已毕,元普拜伏坟前,口中说
着几句道:
堪怜弘敬年垂迈,不孝有三无后大。七十人称自古稀,残生不久留尘界。今
朝夫妇拜坟茔,他年谁向坟茔拜?膝下萧条未足悲,从前血食何容艾?天高听远
实难凭,一脉宗亲须悯爱。诉罢中心泪欲枯,先灵英爽知何在?
当下刘元普说到此处,放声大哭。旁人俱各悲凄。那王夫人极是贤德的,拭
着泪上前劝道:“相公请免愁烦,虽是年纪将暮,筋力未衰,妾身纵不能生育,
当别娶少年为妻,子嗣尚有可望,徒悲无益。”刘元普见说,只得勉强收泪。分
付家人送夫人乘轿先回。自己留一个家僮相随,闲行散闷,徐步回来。
将及到家之际,遇见一个全真先生,手执招牌,上写着“风鉴通神”。元普
见是相士,正要卜问子嗣,便延他到家中来坐。吃茶已毕,元普端坐,求先生细
相。先生仔细相了一回,略无忌讳,说道:“观使君气色,非但无嗣,寿亦在旦
夕矣。”元普道:“学生年近古稀,死亦非夭。子嗣之事,至此暮年,亦是水中
捞月了。但学生自想,生平虽无大德;济弱扶倾,矢心已久。不知如何罪业,遂
至殄绝祖宗之祀?”先生微笑道:“使君差矣!自古道:‘富者怨之丛。’使君
广有家私,岂能一一综理?彼任事者只顾肥家,不存公道,大斗小秤,侵剥百端,
以致小民愁怨。使君纵然行善,只好功过相酬耳,恐不能获福也。使君但当悉杜
其弊,益广仁慈;多福、多寿、多男,特易易耳。”无普闻言,默然听受。先生
起身作别,不受谢金,飘然去了。元普知是异人,深信其言,随取田园、典铺帐
目,一一稽查,又潜往街市、乡间,各处探听,尽知其实。遂将众管事人一一申
饬,并妻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呵叱。自此益修善事,不题。
却说汴京有个举子李逊,字克让,年三十六岁。亲妻张氏,生子李彦青,小
字春郎,年方十七。本是西粤人氏,只为与京师遥远,十分孤贫,不便赴试。数
年前挈妻携子流寓京师,却喜中了新科进士,除授钱塘县尹,择个吉日,一同到
了仕所。李克让看见湖山佳胜,宛然神仙境界,不觉心中爽然。谁想贫儒命薄,
到任未及一月,犯了个不起之症。正是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那张
氏与春郎请医调治,百般无效,看看待死。
一日李克让唤妻子到床前,说道:“我苦志一生,得登黄甲,死亦无恨。但
只是无家可奔,无族可依,撇下寡妇孤儿,如何是了?可痛!可怜!”说罢,泪
如雨下。张氏与春郎在旁劝住。克让想道:“久闻洛阳刘元普仗义疏财,名传天
下,不论识认不识认,但是以情相求,无有不应。除是此人,可以托妻寄子。”
便叫:“娘子,扶我起来坐了。”又叫儿子春郎取过文房四宝,正待举笔,忽又
停止。心中好生踌躇道:“我与他从来无交,难叙寒温。这书如何写得?”疾忙
心生一计,分付妻儿取汤取水,把两个人都遣开了。及至取得汤水来时,已自把
书重重封固,上面写十五字,乃是“辱弟李逊书呈洛阳恩兄刘元普亲拆”。把来
递与妻儿收好,说道:“我有个八拜为交的故人,乃青州刺史刘元普,本籍洛阳
人氏。此人义气干霄,必能济汝母子。将我书前去投他,料无阻拒。可多多拜上
刘伯父,说我生前不及相见了。”随分付张氏道:“二十载恩情,今长别矣。倘
蒙伯父收留,全赖小心相处。必须教子成名,补我未逮之志。你已有遗腹两月,
倘得生子,使其仍读父书;若生女时,将来许配良人。我虽死亦暝目。”又分付
春郎道:“汝当事刘伯父如父,事刘伯母如母。又当孝敬母亲,励精学业,以图
荣显,我死犹生。如违我言,九泉之下,亦不安也!”两人垂泪受教。又嘱咐道:
“身死之后,权寄棺木浮丘寺中,俟投过刘伯父,徐图殡葬。但得安土埋藏,不
须重到西粤。”说罢,心中哽咽,大叫道:“老天!老天!我李逊如此清贫,难
道要做满一个县令,也不能勾!”当时蓦然倒在床上,已自叫唤不醒了。正是:
君恩新荷喜相随,谁料天年已莫追!
休为李君伤夭逝,四龄已可傲颜回。
张氏、春郎各各哭得死而复苏。张氏道:“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倘刘君不
肯相客,如何处置?”春郎道:“如今无计可施,只得依从遗命。我爹爹最是识
人,或者果是好人也不见得。”张氏即将囊橐检点,那曾还剩得分文?元来李克
让本是极孤极贫的,做人甚是清方。到任又不上一月,虽有些少,已为医药废尽
了。还亏得同僚相助,将来买具棺木盛殓,停在衙中。母子二人朝夕哭奠,过了
七七之期,依着遗言寄柩浮丘寺内。收拾些小行李盘缠,带了遗书,饥餐渴饮,
夜宿晓行,取路投洛阳县来。
却说刘元普一日正在书斋闲玩古典,只见门上人报道:“外有母子二人,口
称西粤人氏,是老爷至交亲戚,有书拜谒。”元普心下着疑,想道:“我那里来
这样远亲?”便且叫请进。母子二人,走到跟前,施礼已毕。元普道:“老夫与
贤母子在何处识面?实有遗忘,伏乞详示。”李春郎笑道:“家母、小侄,其实
不曾得会。先君却是伯父至交。”元普便请姓名。春郎道:“先君李逊,字克让,
母亲张氏。小侄名彦青,字春郎。本贯西粤人氏。先君因赴试,流落京师,以后
得第,除授钱塘县尹。一月身亡,临终时怜我母子无依,说有洛阳刘伯父,是幼
年八拜至交,特命亡后赍了手书,自任所前来拜恳。故此母子造宅,多有惊动。”
元普闻言,茫然不知就里。春郎便将书呈上,元普看了封签上面十五字,好生诧
异。及至拆封看时,却是一张白纸。吃了一惊,默然不语,左右想了一回,猛可
里心中省悟道:“必是这个缘故无疑,我如今不要说破,只教他母子得所便了。”
张氏母子见他沉吟,只道不肯容纳,岂知他却是天大一场美意!元普收过了书,
便对二人说道:“李兄果是我八拜至交,指望再得相会,谁知已作古人?可怜!
可怜!今你母子就是我自家骨肉,在此居住便了。”便叫请出王夫人来说知来历,
认为妯娌。春郎以子侄之礼自居,当时摆设筵席款待二人。酒间说起李君灵枢在
任所寺中,元普一力应承殡葬之事。王夫人又与张氏细谈,已知他有遗腹两月了。
酒散后,送他母子到南楼安歇。家伙器皿无一不备,又拨几对仆服侍。每日三餐,
十分丰美。张氏母子得他收留,已自过望,谁知如此殷勤,心中感激不尽。过了
几时,元普见张氏德性温存,春郎才华英敏,更兼谦谨老成,愈加敬重。又一面
打发人往钱塘去扶柩了。
忽一日,正与王夫人闲坐,不觉掉下泪来。夫人忙问其故,元普道:“我观
李氏子,仪容志气,后来必然大成。我若得这般一个儿子,真可死而无恨。今年
华已去,子息杳然,为此不觉伤感。”夫人道:“我屡次劝相公娶妾,只是不允。
如今定为相公觅一侧室,管取宜男。”元普道:“夫人休说这话,我虽垂暮,你
却尚是中年。若是天不绝我刘门,难道你不能生育?若是命中该绝,纵使姬妾盈
前,也是无干。”说罢,自出去了。夫人这番却主意要与丈夫娶妾,晓得与他商
量,定然推阻。便私下叫家人唤将做媒的薛婆来,说知就里,又嘱付道:“直待
事成之后,方可与老爷得知。必用心访个德容兼备的,或者老爷才肯相爱。”薛
婆一一应诺而去。过不多日,薛婆寻了几头来说,领来看了,没一个中夫人的意。
薛婆道:“此间女子,只好恁样。除非汴梁帝京五方杂聚去处,才有出色女子。”
恰好王文用有别事要进京,夫人把百金密托了他,央薛婆与他同去寻觅。薛婆也
有一头媒事要进京,两得其便,就此起程不题。
如今再表一段缘因,话说汴京开封府祥符县有一进士,姓裴,名习,字安卿,
年登五十,夫人郑氏早亡。单生一女,名唤兰孙,年方二八,仪客绝世。裴安卿
做了郎官几年,升任襄阳刺史。有人对他说道:“官人向来清苦,今得此美任,
此后只愁富贵不愁贫了。”安卿笑道:“富自何来?每见贪酷小人,惟利是图,
不过使这几家治下百姓卖儿贴妇,充其囊橐,此真狼心狗行之徒!天子教我为民
父母,岂是教我残害子民?我今此去,惟吃襄阳一杯淡水而已。贫者人之常,叨
朝廷之禄,不至冻馁足矣,何求富为!”裴安卿立心要作个好官,选了吉日,带
了女儿起程赴任。不则一日,到了襄阳。莅任半年,治得那一府物阜民安,词清
讼简。民间造成几句谣词,说道:
襄阳府前一条街,一朝到了裴天台。
六房吏书去打盹,门子皂隶去砍柴。
光阴荏苒,又是六月炎天。一日,裴安卿与兰孙吃过午饭,暴暑难当。安卿
命汲井水解热,霎时井水将到。安卿吃了两盅,随后叫女儿吃。兰孙饮了数口,
说道:“爹爹,恁样淡水,亏爹爹怎生吃下偌多!”安卿道:“休说这般折福的
话!你我有得这水吃时,也便是神仙了,岂可嫌淡!”兰孙道:“爹爹,如何便
见得折福?这样时候,多少王孙公公子雪藕调冰,浮瓜沉李,也不为过。爹爹身
为郡侯,饮此一杯淡水,还道受用,也太迂阔了!”安卿道:“我儿不谙事务,
听我道来。假如那王孙公子,倚傍着祖宗的势耀,顶戴着先人积攒下的钱财,不
知稼穑,又无甚事业,只图快乐,落得受用。却不知乐极悲生,也终有马死黄金
尽的时节;纵不然,也是他生来有这些福气。你爹爹贫寒出身,又叨朝廷民社之
责,须不能勾比他。还有那一等人,假如当此天道,为将边庭,身披重铠,手执
戈矛,日夜不能安息,又且死生朝不保暮。更有那荷锸农夫,经商工役,辛勤陇
陌,奔走泥涂,雨汗通流,还禁不住那当空日晒。你爹爹比他不已是神仙了?又
有那下一等人,一时过误,问成罪案,困在囹固,受尽鞭棰,还要时手鐐足,这
般时节,拘于那不见天日之处,休说冷水,便是泥汁也不能勾。求生不得生,求
死不得死,父娘皮肉,痛痒一般,难道偏他们受得苦起?你爹爹比他岂不是神仙?
今司狱司中见有一二百名罪人,吾意欲散禁他每在狱,日给冷水一次,待交秋再
作理会。”兰孙道:“爹爹未可造次。狱中罪人,皆不良之辈,若轻松了他,倘
有不测,受累不浅。”安卿道:“我以好心待人,人岂负我?我但分付牢子紧守
监门便了。”也是合当有事。只因这一节,有分教:
应死囚徒俱脱网,施仁郡守反遭殃。
次日,安卿升堂,分付狱吏将囚人散禁在牢,日给凉水与他,须要小心看守。
狱卒应诺了。当日便去牢里,松放了人囚,各给凉水。牢子们紧紧看守,不致疏
虞。过了十来日,牢子们就懈怠了。忽又是七月初一日。狱中旧例:每逢月朔便
献一番利市。那日烧过了纸,众牢子们都去吃酒散福。从下午吃起,直吃到黄昏
时候,一个个酩酊烂醉。那一干囚犯,初时见狱中宽纵,已自起心越牢。内中有
几个有见识的,密地教对付些利器暗藏在身边。当日见众人已醉,就便乘机发作。
约莫到二更时分,狱中一片声喊起,一二百罪人,一齐动手。先将那当牢的禁子
杀了,打出车门,将那狱吏牢子一个个砍翻,撞见的,多是一刀一个。有的躲在
黑暗里听时,只听得喊道:“太爷平时仁德,我每不要杀他!”直反到各衙门,
杀了几个佐贰官。那时正是清平时节,城门还未曾闭,众人呐声喊,一哄逃走出
城。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那时裴安卿听得喧嚷,在睡梦中惊觉,连忙起来,早已有人报知。裴安卿听
说,却正似顶门上失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连声只叫得苦,悔道:“不听兰
孙之言,以至于此!谁知道将仁待人,被人不仁!”一面点起民壮,分头追捕。
多应是海底捞针,那寻一个?
次日这桩事,早报与上司知道,少不得动了一本。不上半月已到汴京,奏章
早达天听,天子与群臣议处。若是裴安卿是个贪赃刻剥、阿谀诌佞的,朝中也还
有人喜他。只为平素心性刚直,不肯趋奉权贵,况且一清如水,俸资之外,毫不
苟取,那有钱财夤缘势要?所以无一人与他辨冤。多道:“纵囚越狱,典守者不
得辞其责。又且杀了佐贰,独留刺史,事属可疑,合当拿问。”天子准奏,即便
批下本来,着法司差官扭解到京。那时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召父,再生来的杜母,
也只得低头受缚。却也道自己素有政声,还有辨白之处,叫兰孙收拾了行李,父
女两个同了押解人起程。
不则一日,来到东京。那裴安卿旧日住居,已奉圣旨抄没了。僮仆数人,分
头逃散,无地可以安身。还亏得郑夫人在时,与清真观女道往来,只得借他一间
房子与兰孙住下了。次日,青衣小帽,同押解人到朝侯旨。奉圣旨:下大理狱鞠
审。即刻便自进牢。兰孙只得将了些钱钞,买上告下,去狱中传言寄语,担茶送
饭。元来裴安卿年衰力迈,受了惊惶,又受了苦楚,日夜忧虞,饮食不进。兰孙
设处送饭,枉自费了银子。
一日,见兰孙正到狱门首来,便唤住女儿说道:“我气塞难当,今日大分必
死。只为为人慈善,以致召祸,累了我儿。虽然罪不及孥,只是我死之后,无路
可投;作婢为奴,定然不免!”那安卿说到此处,好如万箭钻心,长号数声而绝。
还喜未及会审,不受那三木囊头之苦。兰孙跌脚捶胸,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欲
要领取父亲尸首,又道是“朝廷罪人,不得擅便!”当时兰孙不顾死生利害,闯
进大理寺衙门,哭诉越狱根由,哀感旁人。幸得那大理寺卿,还是个有公道的人,
见了这般情状,恻然不忍。随即进一道表章,上写着:
大理寺卿臣某,勘得襄阳刺史裴习,抚字心劳,提防政拙。虽法禁多疏,自
干天谴,而反情无据,可表臣心。今已毙囹圄,宜从宽贷。伏乞速降天恩,赦其
遗尸归葬,以彰朝廷优待臣下之心。臣某惶恐上言。
那真宗也是个仁君,见裴习已死,便自不欲苛求,即批准了表章。
兰孙得了这个消息,算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取乐。将身边所剩余银,买
口棺木,雇人抬出尸首,盛殓好了,停在清真观中,做些羹饭浇奠了一番,又哭
得一佛出世。那裴安卿所带盘费,原无几何,到此已用得干干净净了。
虽是已有棺木,殡葬之资,毫无所出。兰孙左思右想,道:“只有个舅舅郑
公见任西川节度使,带了家眷在彼,却是路途险远,万万不能搭救。真正无计可
施。”事到头来不自由,只得手中拿个草标,将一张纸写着“卖身葬父”四字,
到灵枢前拜了四拜,祷告道:“爹爹阴灵不远,保奴前去得遇好人。”拜罢起身,
噙着一把眼泪,抱着一腔冤恨,忍着一身羞耻,沿街喊叫。可怜裴兰孙是个娇滴
滴的闺中处子,见了一个陌生人,也要面红耳热的,不想今日出头露面!思念父
亲临死言词,不觉寸肠俱裂。正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生来运蹇时乖,只得含羞忍辱。
父兮桎梏亡身,女兮街衢痛哭。
纵教血染鹃红,彼苍不念茕独!
又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街上卖身,只见一个老妈妈走近前来,欠身施礼,
问道:“小娘子为着甚事卖身?又恁般愁容可掬?”仔细认认,吃了一惊道:
“这不是裴小姐?如何到此地位?”元来那妈妈,正是洛阳的薛婆。郑夫人在时,
薛婆有事到京,常在裴家往来的,故此认得。兰孙抬头见是薛婆,就同他走到一
个僻静所在,含泪把上项事说了一遍。那婆子家最易眼泪出的,听到伤心之处,
不觉也哭起来道:“元来尊府老爷遭此大难!你是个宦家之女,如何做得以下之
人?若要卖身,虽然如此娇姿,不到得便为奴作婢,也免不得是个偏房了。”兰
孙道:“今日为了父亲,就是杀身,也说不得,何惜其他?”薛婆道:“既如此,
小姐请免愁烦。洛阳县刘刺史老爷,年老无儿,夫人王氏要与他娶个偏房,前日
曾嘱付我,在本处寻了多时,并无一个中意的,如今因为洛阳一个大姓央我到京
中相府求一头亲事,夫人乘便嘱付亲侄王文用带了身价,同我前来遍访。也是有
缘,遇着小姐。王夫人原说要个德容两全的,今小姐之貌,绝世无双,卖身葬父,
又是大孝之事。这事十有九分了。那刘刺史仗义疏财,王夫人大贤大德,小姐到
彼虽则权时落后,尽可快活终身。未知尊意何如?”兰孙道:“但凭妈妈主张,
只是卖身为妾,玷辱门庭,千万莫说出真情,只认做民家之女罢了。”薛婆点头
道是,随引了兰孙小姐一同到王文用寓所来。薛婆就对他说知备细。王文用远远
地瞟去,看那小姐已觉得倾国倾城,便道:“有如此绝色佳人,何怕不中姑娘之
意!”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下一边是落难之际,一边是富厚之家,并不消争短论长,已自一说一中。
整整兑足了一百两雪花银子,递与兰孙小姐收了,就要接他起程。兰孙道:“我
本为葬父,故此卖身,须是完葬事过,才好去得。”薛婆道:“小娘子,你孑然
一身,如何完得葬事?何不到洛阳成亲之后,那时请刘老爷差人埋葬,何等容易!”
兰孙只得依从。
那王文用是个老成才干的人,见是要与姑夫为妾的,不敢怠慢。教薛婆与他
作伴同行,自己常在前后。东京到洛阳只有四百里之程,不上数日,早已到了刘
家。王文用自往解库中去了。薛婆便悄悄地领他进去,叩见了王夫人。夫人抬头
看兰孙时,果然是:
脂粉不施,有天然姿格;梳壮略试,无半点尘纷。举止处,态度从容;语言
时,声音凄婉。双蛾颦蹙,浑如西子入吴时;两颊含愁,正似王嫱辞汉日。可怜
妩媚清闺女,权作追随宦室人!
当时王夫人满心欢喜,问了姓名,便收拾一间房子,安顿兰孙,拨一个养娘
服事他。
次日,便请刘元普来,从容说道:“老身今有一言,相公幸勿喧怪!”刘元
普道:“夫人有话即说,何必讳言?”夫人道:“相公,你岂不闻人生七十古来
稀?今你寿近七十,前路几何?并无子息。常言道:‘无病一身轻,有子万事足。’
久欲与相公纳一侧室,一来为相公持正,不好妄言;二来未得其人,姑且隐忍。
今娶得汴京裴氏之女,正在妙龄,仰且才色两绝,愿相公立他做个偏房,或者生
得一男半女,也是刘门后代。”刘元普道:“老夫只恐命里无嗣,不欲耽误人家
幼女。谁知夫人如此用心,而今且唤他出来见我。”当下兰孙小姐移步出房,倒
身拜了。刘元普看见,心中想道:“我观此女仪容动止,决不是个以下之人。”
便开口问道:“你姓甚名谁?是何等样人家之女?为甚事卖身?”兰孙道:“贱
妾乃汴京小民之女,姓裴,小名兰孙。父死无资,故此卖身殡葬。”口中如此说,
不觉暗地里偷弹泪珠。刘元普相了又相道:“你定不是民家之女,不要哄我!我
看你愁客可掬,必有隐情。可对我一一直言,与你作主分忧便了。”兰孙初时隐
讳,怎当得刘元普再三盘问,只得将那放囚得罪缘由,从前至后,细细说了一遍,
不觉泪如涌泉。刘元普大惊失色,也不觉泪下道:“我说不象民家之女,夫人几
乎误了老夫!可惜一个好官,遭此屈祸!”忙向兰孙小姐连称:“得罪!”又道:
“小姐身既无依,便住在我这里,待老夫选择地基,殡葬尊翁便了。”兰孙道:
“若得如此周全,此恩惟天可表!相公先受贱妾一拜。”刘元普慌忙扶起,分付
养娘:“好生服事裴家小姐,不得有违!当时走到厅堂,即刻差人往汴京迎裴使
君灵柩。不多日,扶柩到来,却好钱塘李县令灵枢一齐到了。刘元普将来共停在
一个庄厅之上,备了两个祭筵拜奠。张氏自领了儿子,拜了亡夫;元普也领兰孙
拜了亡父。又延一个有名的地理师,拣寻了两块好地基,等待腊月吉日安葬。
一日,王夫人又对元普说道:“那裴氏女虽然贵家出身,却是落难之中,得
相公救拔他的。若是流落他方,不知如何下贱去了。相公又与他择地葬亲,此恩
非小,他必甘心与相公为妾的。既是名门之女,或者有些福气,诞育子嗣,也不
见得。若得如此,非但相公有后,他也终身有靠,未为不可。望相公思之。”夫
人不说犹可,说罢,只见刘元普勃然作色道:“夫人说那里话!天下多美妇人,
我欲娶妾,自可别图,岂敢污裴使君之女!刘弘敬若有此心,神天鉴察!”夫人
听说,自道失言,顿口不语。刘元普心里不乐,想了一回道:“我也太呆了。我
既无子嗣,何不索性认他为女,断了夫人这点念头?”便叫丫鬟请出裴小姐来,
道:“我叨长尊翁多年,又同为刺史之职。年华高迈,子息全无,小姐若不弃嫌,
欲待螟蛉为女。意下何如?”兰孙道:“妾蒙相公、夫人收养,愿为奴婢,早晚
服事。如此厚待,如何敢当?”刘元普道:“岂有此理!你乃宦家之女,偶遭挫
折,焉可贱居下流?老夫自有主意,不必过谦。”兰孙道:“相公、夫人正是重
生父母,虽粉骨碎身,无可报答。既蒙不鄙微贱,认为亲女,焉敢有违!今日就
拜了爹妈。”刘元普欢喜不胜,便对夫人道:“今日我以兰孙为女,可受他全礼。”
当下兰孙插烛也似的拜了八拜。自此便叫刘相公、夫人为爹爹、母亲,十分孝敬,
倍加亲热。夫人又说与刘元普道:“相公既认兰孙为女,须当与他择婿。侄儿王
文用青年丧偶,管理多年,才干精敏,也不辱没了女儿。相公何不与他成就了这
头亲事?”刘元普微微笑道:“内侄继娶之事,少不得在老夫身上。今日自有主
意,你只管打点妆奁便了。”夫人依言。元普当时便拣下了一个成亲吉日,到期
宰杀猪羊,大排筵会,遍请乡绅亲友,并李氏母子,内侄王文用一同来赴庆喜华
筵。众人还只道是刘公纳宠,王夫人也还只道是与侄儿成婚。正是:
方丈广寒难得到,嫦娥今夜落谁家?
看看吉时将及,只见刘元普教人榛出一套新郎衣饰,摆在堂中。刘元普拱手
向众人说道:“列位高亲在此,听弘敬一言:敬闻‘利人之色不仁,乘人之危不
义’。襄阳裴使君以枉事系狱身死,有女兰孙,年方及笄。荆妻欲纳为妾,弘敬
宁乏子嗣,决不敢污使君之清德。内侄王文用虽有综理之才,却非仕宦中人,亦
难以配公侯之女。惟我故人李县令之子彦青者,既出望族,又值青年,貌比潘安,
才过子建,诚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者也,今日特为两人成其佳偶。诸公
以为何如?”众人异口同声,赞叹刘公盛德。李春郎出其不意,却待推逊,刘元
普那里肯从?便亲手将新郎衣中与他穿带了。次后笙歌鼎沸,灯火辉煌,远远听
得环佩之声,却是薛婆做喜娘,几个丫鬟一同簇拥着兰孙小姐出来。二位新人,
立在花毡之上,交拜成礼。真是说不尽那奢华富贵,但见:
“粉孩儿”对对挑灯,“七娘子”双双执扇。观看的是“风检才”、“麻婆
子”,夸称道“鹊桥仙”并进“小蓬莱”;伏侍的是“好姐姐”、“柳青娘”,
帮衬道“贺新郎”同入“销金帐”。做娇客的磨枪备箭,岂宜重问“后庭花”?
做新妇的,半喜还忧,此夜定然“川拨棹”。“脱布衫”时欢未艾,“花心动”
处喜非常。
当时张氏和春郎魂梦之中,也不想得到此,真正喜自天来。兰孙小姐灯烛之
下,觑见新郎容貌不凡,也自暗暗地欢喜。只道嫁个老人星,谁知却嫁了个文曲
星!行礼已毕,便伏侍新人上轿。刘元普亲自送到南楼,结烛合卺,又把那千金
妆奁,一齐送将过来。刘元普自回去陪宾,大吹大擂,直饮至五更而散。这里洞
房中一对新人,真正佳人遇着才子,那一宵欢爱,端的是如胶似漆,似水如鱼。
枕边说到刘公大德,两下里感激深入骨髓。
次日天明起来,见了张氏。张氏又同他夫妇拜见刘公,十万分称谢。随后张
氏就办些祭物,到灵枢前,叫媳妇拜了公公,儿子拜了岳父。张氏抚棺哭道:
“丈夫生前为人正直,死后必有英灵。刘伯父周济了寡妇孤儿,又把名门贵
女做你媳妇,恩德如天,非同小可!幽冥之中,乞保佑刘伯父早生贵子,寿过百
龄!”春郎夫妻也各自默默地祷祝,自此上和下睦,夫唱妇随,日夜焚香保刘公
冥福。
不觉光阴茬苒,又是腊月中旬,茔葬吉期到了。刘元普便自聚起匠役人工,
在庄厅上抬取一对灵枢,到坟茔上来。张氏与春郎夫妻,各各带了重孝相送。当
下埋棺封土已毕,各立一个神道碑:一书“宋故襄阳刺史安卿裴公之墓”一书
“宋故钱塘县尹克让李公之墓”。只见松柏参差,山水环绕,宛然二冢相连。刘
元普设三牲礼仪,亲自举哀拜奠。张氏三人放声大哭,哭罢,一齐望着刘元普拜
倒在荒草地上不起。刘元普连忙答拜,只是谦让无能,略无一毫自矜之色。随即
回来,各自散讫。
是夜,刘元普睡到三更,只见两个人幞头象简,金带紫袍,向刘元普扑地倒
身拜下,口称“大恩人”。刘元普吃了一惊,慌忙起身扶住道:“二位尊神何故
降临?折杀老夫也!那左手的一位,说道:“某乃襄阳刺史裴习,此位即钱塘县
令李克让也。上帝怜我两人清忠,封某为天下都城隍,李公为天曹府判官之职。
某系狱身死之后,幼女无投,承公大恩,赐之佳婿,又赐佳城,使我两人冥冥之
中,遂为儿女姻眷。恩同天地,难效涓涘。已曾合表上奏天庭,上帝鉴公盛德,
特为官加一品,寿益三旬,子生双贵,幽明虽隔,敢不报知?”那右手的一位,
又说道:“某只为与公无交,难诉衷曲。故此空函寓意,不想公一见即明,慨然
认义,养生送死,已出殊恩。淑女承祧,尤为望外。虽益寿添嗣,未足报洪恩之
万一。今有遗腹小女凤鸣,明早已当出世,敢以此女奉长郎君箕帚。公与我媳,
我亦与公媳,略尽报效之私。”言讫,拱手而别。刘元普慌忙出送,被两人用手
一推,瞥然惊觉。却正与王夫人睡在床上,便将梦中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夫人
道:“妾身亦慕相公大德,古今罕有,自然得福非轻,神明之言,谅非虚谬。”
刘元普道:“裴、李二公,生前正直,死后为神。他感我嫁女婚男,故来托梦,
理之所有。但说我‘寿增三十’,世间那有百岁之人?又说赐我二子,我今年已
七十,虽然精力不减少时,那七十岁生子,却也难得,恐未必然。”
次日早晨,刘元普思忆梦中言语,整了衣冠,步到南楼。正要说与他三人知
道,只见李春郎夫妇出来相迎,春郎道:“母亲生下小妹,方在坐草之际。昨夜
我母子三人各有异梦,正要到伯父处报知贺喜,岂知伯父已先来了。”刘元普见
说张氏生女,思想梦中李君之言,好生有验,只是自己不曾有子,不好说得。当
下问了张氏平安,就问:“梦中所见如何?”李春郎道:“梦见父亲岳父俱已为
神,口称伯父大德,感动天庭,已为延寿添子。”三人所梦,总是一样。刘元普
暗暗称奇,便将自己梦中光景,一一对两人说了。春郎道:“此皆伯父积德所致,
天理自然,非虚幻也。”刘元普随即回家,与夫人说知,各各骇叹,又差人到李
家贺喜。不逾时,又及满月。张氏抱了幼女来见伯父伯母。元普便凤“令爱何名?”
张氏道:“小名凤鸣,是亡夫梦中所嘱。”刘元普见与己梦相符,愈加惊异。
话休絮烦。且说王夫人当时年已四十岁了,只觉得喜食咸酸,时常作呕。刘
元普只道中年人病发,延医看脉,没一个解说得出。就有个把有手段的忖道:
“象是有喜的脉气。”却晓得刘元普年已七十,王夫人年已四十,从不曾生育的,
为此都不敢下药。只说道:“夫人此病不消服药,不久自瘳。”刘元普也道这样
小病,料是不妨,自此也不延医,放下了心。只见王夫人又过了几时,当真病好。
但觉得腰肢日重,裙带渐短,眉低眼慢,乳胀腹高。刘元普半信半疑道:“梦中
之言,果然不虚么?”日月易过,不觉已及产期。刘元普此时不由你不信是有孕,
提防分娩,一面唤了收生婆进来,又雇了一个奶子。忽一夜,夫人方睡,只闻得
异香扑鼻,仙音嘹亮。夫人便觉腹痛,众人齐来服侍分娩。不上半个时辰,生下
一个孩儿。香汤沐浴过了,看时,只见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十分魁伟。夫妻两
人欢喜无限。元普对夫人道:“一梦之灵验如此,若如裴、李二公之言,皆上天
之赐也。”就取名刘天佑,字梦祯。此事便传遍洛阳一城,把做新闻传说。百姓
们编出四句口号道:
刺史生来有奇骨,为人专好积阴骘。
嫁了裴女换刘儿,养得头生做七十。
转眼间,又是满月,少不得做汤饼会。众乡绅亲友,齐来庆贺,真是宾客填
门。吃了三五日筵席。春郎与兰孙,自梯己设宴贺喜,自不必说。
且说李春郎自从成婚葬父之后,一发潜心经史,希图上进,以报大恩。又得
刘元普扶持,入了国子学。正与伯父、母、妻商量到京赴学,以待试期。只见汴
京有个公差到来,说是郑枢密府中所差,前来接取裴小姐一家的。元来那兰孙的
舅舅郑公,数月之内,已自西川节度内召为枢密院副使。还京之日,已知姊夫被
难而亡。遂到清真观问取甥女消息。说是卖在洛阳。又遣人到洛阳探问,晓得刘
公仗义全婚,称叹不尽。因为思念甥女,故此欲接取他姑丈、夫婿,一同赴京相
会。春郎得知此信,正是两便。兰孙见说舅舅回京,也自十分欢喜。当下禀过刘
公夫妇,就要择个吉日,同张氏和凤鸣起程。到期刘元普治酒饯别,中间说起梦
中之事,刘元普便对张氏说道:“旧岁,老夫梦中得见令先君,说令爱与小儿有
婚姻之分。前日小儿未生,不敢启齿。如今倘蒙不鄙,愿结葭莩。”张氏欠身答
应“先夫梦中曾言,又蒙伯伯不弃,大恩未报,敢惜一女?只是母子孤寒如故,
未敢仰攀。倘得犬子成名,当以小女奉郎君箕帚。”当下酒散,刘公又嘱付兰孙
道:“你丈夫此去,前程万里。我两人在家安乐,孩儿不必挂怀。”诸人各各流
涕,恋恋不舍。临行,又自再三下拜,感谢刘公夫妇盛德。然后垂泪登程去了。
洛阳与京师却不甚远,不时常有音信往来,不必细说。
再表公子刘天佑,自从生育,日往月来,又早周岁过头。一日,奶子抱了小
官人,同了养娘朝云,往外边耍子。那朝云年十八岁,颇有姿色。随了奶子出来
玩耍了一晌,奶子道:“姐姐,你与我略抱一抱,怕风大,我去将衣服来与他穿。”
朝云接过抱了,奶子进去了一回出来,只听得公子啼哭之声;着了忙,两步当一
步,走到面前,只见朝云一手抱了,一手伸在公子头上揉着。奶子疾忙近前看时,
只见跌起老大一个疙瘩。便大怒发话道:“我略转得一转背,便把他跌了。你岂
不晓得他是老爷、夫人的性命?若是知道,须连累我吃苦!我便去告诉老爷、夫
人,看你这小贱人逃得过这一顿责罚也不!”说罢,抱了公子,气愤愤的便走。
朝云见他势头不好,一时性发,也接应道:“你这样老猪狗!倚仗公子势利,便
欺负人,破口骂我!不要使尽了英雄!莫说你是奶子,便是公子,我也从不曾见
有七十岁的养头生。知他是拖来也是抱来的人?却为这一跌便凌辱我!”朝云虽
是口强,却也心慌,不敢便走进来。不想那奶子一五一十竟将朝云说话对刘元普
说了。元普听罢,忻然说道:“这也怪他不得。七十生子,原是罕有,他一时妄
言,何足计较?”当时奶子只道搬斗朝云一场,少也敲个半死,不想元普如此宽
客,把一片火性化做半杯冰水,抱了公子自进去了。
却说元普当夜与夫人吃夜饭罢,自到书房里去安歇。分付女婢道:“唤朝云
到我书房里来!”众女婢只道为日里事发,要难为他,到替他担着一把干系,疾
忙鹰拿燕雀的把朝云拿到。可怜朝云怀着鬼胎,战兢兢的立在刘元普面前,只打
点领责。元普分付众人道:“你每多退去,只留朝云在此。”众人领命,一齐都
散,不留一人。元普便叫朝云闭上了门,朝云正不知刘元普葫芦里卖出甚么药来。
只见刘元普叫他近前,说道:“人之不能生育,多因交会之际,精力衰徽,浮而
不实,故艰于种子。若精力健旺,虽老犹少。你却道老年人不能生产,便把那抱
别姓、借异种这样邪说疑我。我今夜留你在此,正要与你试试精力,消你这点疑
心。”元来刘元普初时只道自己不能生儿,所以不肯轻纳少年女子。如今已得过
头生,便自放胆大了。又见梦中说“尚有一子”,一时间不觉通融起来。那朝云
也是偶然失言,不想到此分际,却也不敢违拗,只得伏侍元普解衣同寝。但见:
一个似八百年彭祖的长兄,一个似三十岁颜回的少女。尤云带雨,宓妃倾洛
水,浇着寿星头;似水如鱼,吕望持钓竿,拨动杨妃舌。乘牛老君,搂住捧珠盘
的龙女;骑驴果老,搭着执笊篱的仙姑。胥靡藤缠定牡丹花,绿毛龟采取芙蕖蕊。
大白金星淫性发,上青玉女欲情来。
刘元普虽则年老,精神强悍。朝云只得忍着痛苦承受,约莫弄了一个更次,
阳泄而止。
是夜刘元普便与朝云同睡,天明,朝云自进去了。刘元普起身对夫人说知此
事,夫人只是笑。众女婢和奶子多道:“老爷一向极有正经,而今到恁般老没志
气。”谁想刘元普和朝云只此一宵,便受了娠。刘元普也是一时要他不疑,卖弄
本事,也不道如此快杀。夫人便铺个下房,劝相公册立朝云为妾。刘元普应允了,
便与朝云戴笄,纳为后房,不时往朝云处歇宿。朝云想起当初一时失言,到得这
个好地位。那刘元普与朝云戏语道:“你如今方信公子不是拖来抱来的了么?”
朝云耳红面赤,不敢言语。转眼之间,又已十月满了。一日,朝云腹痛难禁,也
觉得异香满室,生下一个儿子,方才落地,只听得外面喧嚷。刘元普出来看时,
却是报李春郎状元及第的。刘元普见侄儿登第,不辜负了从前认义之心,又且正
值生子之时,也是个大大吉儿。心下不胜快乐。当时报喜人就呈上李状元家书。
刘元普拆开看道:
侄子母孤孀,得延残息足矣。赖伯父保全终始,遂得成名,皆伯父之赐也。
迩来二尊人起居,想当佳胜。本欲给假,一侯尊颜,缘侍讲东宫,不离朝夕,未
得如心。姑寄御酒二瓶,为伯父颐老之资;宫花二朵,为贤郎鼎元之兆。临风神
往,不尽鄙枕。
刘元普看毕,收了御酒宫花,正进来与夫人说知。只见公子天佑走将过来,
刘元普唤住,递宫花与他道:“哥哥在京得第,特寄宫花与你,愿我儿他年琼林
赐宴,与哥哥今日一般。”公子欣然接了,向头上乱插,望着爹娘唱了两个深诺,
引得那两个老人家欢喜无限。刘元普随即修书贺喜,并说生次子之事。打发京中
人去讫,便把皇封御酒祭献裴、李二公,然后与夫人同饮,从此又将次子取名天
赐,表字梦符。兄弟日渐长成,十分乖觉。刘元普延师训诲,以待成人。又感上
天佑庇,一发修桥砌路,广行阴德。裴、李二墓每年春秋祭扫不题。
再表这李状元在京之事。那郑枢密院夫人魏氏,止生一幼女,名曰素娟,尚
在襁褓。他只为姐姐、姐夫早亡,甚是爱重甥女,故此李氏一门在他府中,十分
相得。李状元自成名之后,授了东宫侍讲之职,深得皇太子之心。彼此十年有余,
真宗皇帝崩了,仁宗皇帝登极,优礼师傅,便超升李彦青为礼部尚书,进阶一品。
刘元普仗义之事,自仁宗为太子时,已自几次奏知。当日便进上一本,恳赐还乡
祭扫,并乞褒封。仁宗颁下诏旨:“钱塘县尹李逊追赠礼部尚书;襄阳刺史裴习
追复原官,各赐御祭一筵。青州刺史刘弘敬以原官加升三级。礼部尚书李彦青给
假半年,还朝复职。”
李尚书得了圣旨,便同张老夫人、裴夫人、凤鸣小姐,谢别了郑枢密,驰驿
回洛阳来。一路上车马旌旗,炫耀数里,府县官员出郭迎接。那李尚书去时尚是
弱冠,来时已作大臣,却又年止三十。洛阳父老,观者如堵,都称叹刘公不但有
德,仰且能识好人。当下李尚书家眷,先到刘家下马。刘元普夫妇闻知,忙排香
案迎接圣旨,三呼已毕。张老夫人、李尚书、裴夫人俱各红袍玉带,率了凤鸣小
姐,齐齐拜倒在地,称谢洪恩。刘元普扶起尚书,王夫人扶起夫人、小姐,就唤
两位公子出来相见婶婶、兄嫂。众人看见兄弟二人,相貌魁梧,又酷似刘元普模
样,无不欢喜。都称叹道:“大恩人生此双璧,无非积德所招。”随即排着御祭,
到裴、李二公坟茔,焚黄奠酒。张氏等四人,各各痛哭一场,彻祭而回。刘元普
开筵贺喜。食供三套,酒行数巡。刘元普起身对尚书母子说道:“老夫有一衷肠
之话,含藏十余年矣,今日不敢不说。令先君与老夫,生平实无一面之交。当贤
母子来投,老夫茫然不知就里。及至拆书看时,并无半字。初时不解其意,仔细
想将起来,必是闻得老夫虚名,欲待托妻寄子,却是从无一面,难叙衷情,故把
空书藏着哑谜。老夫当日认假为真,虽妻子跟前不敢说破。其实所称八拜为交,
皆虚言耳。今日喜得贤侄功成名遂,耀祖荣宗。老夫若再不言,是埋没令先君一
段苦心也。”言毕,即将原书递与尚书母子展看。尚书母子号恸感谢。众人直至
今日,才晓得空函认义之事,十分称叹不止。正是:
故旧托孤天下有,虚空认义古来无。
世人尽效刘元普,何必相交在始初?
当下刘元普又说起长公子求亲之事,张老夫人欣然允诺。裴夫人起身说道:
“奴受爹爹厚思,未报万一。今舅舅郑枢密生一表妹,名曰素娟,正与次弟同庚,
奴家愿为作伐,成其配偶。”刘元普称谢了,当日无话。刘元普随后就与天佑聘
了李凤鸣小姐。李尚书一面写表转达朝廷,奏闻空函认义之事。一面修书与郑公
说合。不逾时,仁宗看了表章,龙颜大喜,惊叹刘弘敬盛德,随颁恩诏,除建访
旌表外,特以李彦青之官封之,以彰殊典。那郑公素慕刘公高义,求婚之事,无
有不从。李尚书既做了天佑舅舅,又做了天赐中表联襟,亲上加亲,十分美满。
以后天佑状元及第,天赐进士出身,兄弟两人,青年同榜。刘元普直看二子成婚,
各各生子。然后忽一夜梦见裴使君来拜道:“某任都城隍已满,乞公早赴瓜期,
上帝已有旨矣。”次日无疾而终,恰好百岁。王夫人也自寿过八十。李尚书夫妇
痛哭倍常,认作亲生父母,心丧六年。虽然刘氏自有子孙,李尚书却自年年致祭,
这教做知恩报恩。唯有裴公无后,也是李氏子孙世世拜扫。自此世居洛阳,看守
先茔,不回西粤。裴夫人生子,后来也出仕贵显。那刘天祐直做到同平章事,刘
天赐直做到御史大夫。刘元普屡受褒封,子孙蕃衍不绝。此阴德之报也。
这本话文,出在《空缄记》,如今依传编成演义一回,所以奉劝世人为善。
有诗为证:
阴阳总一理,祸福唯自求。
莫道天公远,须看刺史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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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54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十一 袁尚宝相术动名卿 郑舍人阴功叨世爵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燕门壮士吴门豪,筑中注铅鱼隐刀。
感君恩重与君死,泰山一掷若鸿毛。
话说唐德宗朝有个秀才,南剑州人,姓林名积,字善甫。为人聪俊,广览诗
书,九经三史,无不通晓。更兼存心梗直,在京师大学读书,给假回家,侍奉母
亲之病。母病愈,不免再往学中。免不得暂别母亲,相辞亲戚邻里,教当直王吉
挑着行李,迤逦前进。在路但见:
或过山林,听樵歌于云岭;又经别浦,闻渔唱于烟波。或抵乡村,却遇市井。
才见绿杨垂柳,影迷几处之楼台;那堪啼鸟落花,知是谁家之院宇?看处有无穷
之景致,行时有不尽之驱驰。
饥餐渴饮,夜住晓行,无路登舟。不只一日至蔡州,到个去处,天色已晚。
但见:
十里俄惊雾暗,九天倏睹星明。几方商旅卸行装,七级浮屠燃夜火。六翮飞
鸟,争投栖于树杪;五花画舫,尽返棹于洲边。四野牛车皆入栈,三江渔钓悉归
家。两下招商,俱说此间可宿;一声画角,应知前路难行。
两个投宿于旅邸,小二哥接引,拣了一间宽洁房子,当直的安顿了担杖。善
甫稍歇,讨了汤,洗了脚,随分吃了些晚食,无事闲坐则个。不觉早点灯,交当
直安排宿歇,来日早行,当直王吉在床前打铺自睡。且说林善甫脱了衣裳也去睡,
但觉有物瘾其背,不能睡着。壁上有灯,尚犹未灭。遂起身揭起荐席看时,见一
布囊,囊中有一锦囊,中有大珠百颗,遂收于箱箧中。当夜不在话下。
到来朝,天色已晓,但见:
晓雾装成野外,残霞染就荒郊。耕夫陇上,朦胧月色将沉;织女机边,幌荡
金乌欲出。牧牛儿尚睡,养蚕女未兴。樵舍外已闻犬吠,招提内尚见僧眠。
天色将晓,起来洗漱罢,系裹毕,教当直的,一面安排了行李,林善甫出房
中来,问店主人:“前夕恁人在此房内宿?”店主人说道:“昨夕乃是一巨商。”
林善甫见说:“此乃吾之故友也,因俟我失期。”看着那店主人道:“此人若回
来寻时,可使他来京师上庠贯道斋,寻问林上舍名积字善甫,千万!千万!不可
误事!”说罢,还了房钱,相揖作别去了。王吉前面挑着行李什物,林善甫后面
行,迤逦前进。林善甫放心不下,恐店主人忘了,遂于沿路上令王吉于墙壁粘手
榜云:“某年月某日,有剑浦林积假,馆上痒,有故人‘元珠’,可相访于贯道
斋。”不止一日,到了学中,参了假,仍旧归斋读书。
且说这囊珠子乃是富商张客遗下了去的。及至到于市中取珠欲货,方知失去,
唬得魂不附体,道:“苦也!我生受数年,只选得这包珠子。今已失了,归家妻
子孩儿如何肯信?”再三思量,不知失于何处,只得再回,沿路店中寻讨。直寻
到林上舍所歇之处,问店小二时,店小二道:“我却不知你失去物事。”张客道:
“我歇之后,有恁人在此房中安歇?”店主人道:“我便忘了。从你去后,有个
官人来歇一夜了,绝早便去。临行时分付道:‘有人来寻时,可千万使他来京师
上痒贯道斋,问林上舍,名积。’”张客见说,言语跷蹊,口中不道,心下思量:
“莫是此人收得我之物?”当日只得离了店中,迤逦再取京师路上来。见沿路贴
着手榜,中有“元珠”之句,略略放心。
不止一口,直到上庠,未去歇泊,便来寻问。学对门有个茶坊,但见:
木匾高悬,纸屏横挂。壁间名画,皆唐朝吴道子丹青;瓯内新茶,尽山居玉
川子佳茗。
张客人茶坊吃茶。茶罢,问茶博士道:“此间有个林上舍否?”博士道:
“上舍姓林的极多,不知是那个林上舍?”张客说:“贯道斋,名积字善甫。”
茶博士见说:“这个,便是个好人。”张客见说道是好人,心下又放下二三分。
张客说:“上舍多年个远亲,不相见,怕忘了。若来时,相指引则个。”正说不
了,茶博士道:“兀的出斋来的官人便是。他在我家寄衫帽。”张客见了,不敢
造次。林善甫入茶坊,脱了衫帽。张客方才向前,看着林上舍,唱个喏便拜。林
上舍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如何拜人?”那时林上舍不识他有甚事,但见张客
簌簌地泪下,哽咽了说不得。歇定,便把这上件事一一细说一遍。林善甫见说,
便道:“不要慌。物事在我处。我且问你则个,里面有甚么?”张客道:“布囊
中有锦囊,内有大珠百颗。”林上舍道:“多说得是。”带他到安歇处,取物交
还。张客看见了道:“这个便是,不愿都得,但只觅得一半,归家养膳老小,感
戴恩德不浅。”林善甫道:“岂有此说!我若要你一半时,须不沿路粘贴手榜,
交你来寻。”张客再三不肯都领,情愿只领一半。林善南坚执不受。如此数次相
推,张客见林上舍再三再四不受,感戴洪恩不已,拜谢而去,将珠子一半于市货
卖。卖得银来,舍在有名佛寺斋僧,就与林上舍建立生祠供养,报答还珠之恩。
善甫后来一举及第。诗云:
林积还珠古未闻,利心不动道心存。
暗施阴德天神助,一举登科耀姓名。
善甫后来位至三公,二子历任显宦。古人云:“积善有善报,积恶有恶报。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作恶之家必有余殃。”正是:
黑白分明造化机,谁人会解劫中危?
分明指与长生路,争奈人心着处迷!
此本话文,叫做《积善阴骘》,乃是京师老郎传留至今。小子为何重宣这一
遍?只为世人贪财好利,见了别人钱钞,昧着心就要起发了,何况是失下的?一
发是应得的了,谁肯轻还本主?不知冥冥之中,阴功极重。所以裴令公相该饿死,
只因还了玉带,后来出将入相;窦谏议命主绝嗣,只为还了遗金,后来五子登科。
其余小小报应,说不尽许多。而今再说一个一点善念,直到得脱了穷胎,变成贵
骨,就与看官们一听,方知小子劝人做好事的说话,不是没来历的。
你道这件事出在何处?国朝永乐爷爷未登帝位,还为燕王。其时有个相士叫
袁柳庄,名珙,在长安酒肆,遇见一伙军官打扮,的在里头吃酒。柳庄把内中一
人看了一看,大惊下拜道:“此公乃真命天子也!”其人摇手道:“休得胡说!”
却问了他姓名去了。明日只见燕府中有懿旨,召这相土。相士朝见,抬头起来,
正是昨日酒馆中所遇之人。元来燕王装作了军官,与同护卫数人出来微行的。就
密教他仔细再相。柳庄相罢称贺,从此燕王决了大计。后来靖了内难,乃登大宝,
酬他一个三品京职。其子忠彻,亦得荫为尚宝司丞。人多晓得柳庄神相,却不知
其子忠彻传了父术,也是一个百灵百验的。京师显贵公卿,没一个不与他往来,
求他风鉴的。
其时有一个姓王的部郎,家中人眷不时有病。一日,袁尚宝来拜,见他面有
忧色,问道:“老先生尊容滞气,应主人眷不宁。然不是生成的,恰似有外来妨
碍,原可趋避。”部郎道:“如何趋避?望请见教。”正说话间,一个小厮捧了
茶盘出来送茶。尚宝看了一看,大惊道:“元来如此!”须臾吃罢茶,小厮接了
茶钟进去了。尚宝密对部郎道:“适来送茶小童,是何名字?”部郎道:“问他
怎的?”尚宝道:“使宅上人眷不宁者,此子也。”部郎道:“小厮姓郑,名兴
儿,就是此间收的,未上一年。老实勤紧,颇称得用。他如何能使家下不宁?”
尚宝道:“此小厮相能妨主,若留过一年之外,便要损人口,岂止不宁而已!”
部郎意犹不信道:“怎便到此?”尚宝道:“老先生岂不闻马有的卢能妨主、手
版能忤人君的故事么?”部郎省悟道:“如此,只得遣了他罢了。”部郎送了尚
宝出门,进去与夫人说了适间之言。女眷们见说了这等说话,极易听信的。又且
袁尚宝相术有名,那一个不晓得?部郎是读书之人,还有些倔强未服,怎当得夫
人一点疑心之根,再拔不出了。部郎就唤兴儿到跟前,打发他出去。兴儿大惊道:
“小的并不曾坏老爷事体,如何打发小的?”部郎道:“不为你坏事,只因家中
人口不安,袁尚宝爷相道:‘都是你的缘故。’没奈何打发你在外去过几时,看
光景再处。”兴儿也晓得袁尚宝相术神通,如此说了,毕竟难留;却又舍不得家
主,大哭一场,拜倒在地。部郎也有好些不忍,没奈何强遣了他。果然兴儿出去
了,家中人口从此平安。部郎合家越信尚宝之言不为虚谬。
话分两头,且说兴儿含悲离了王家,未曾寻得投主,权在古庙栖身。一日,
走到坑厕上屙屎,只见壁上挂着一个包裹,他提下来一看,乃是布线密紥,且是
沉重。解开看,乃是二十多包银子。看见了,伸着舌头缩不进来道:“造化!造
化!我有此银子,不忧贫了。就是家主赶了出来,也不妨。”又想一想道:“我
命本该穷苦,投靠了人家,尚且道是相法妨碍家主,平白无事赶了出来,怎得有
福气受用这些物事?此必有人家干甚紧事,带了来用,因为登东司,挂在壁间,
失下了的,未必不关着几条性命。我拿了去,虽无人知道,却不做了阴骘事体?
毕竟等人来寻,还他为是。”左思有想,带了这个包裹,不敢走离坑厕,沉吟到
将晚,不见人来。放心不下,取了一条草荐,竟在坑板上铺了,把包裹塞在头底
下,睡了一夜。
明日绝早,只见一个人斗蓬眼肿,走到坑中来,见有人在里头。看一看壁间,
吃了一惊道:“东西已不见了,如何回去得?”将头去坑墙上乱撞。兴儿慌忙止
他道:“不要性急!有甚话,且与我说个明白。”那个人道:“主人托俺将着银
子到京中做事,昨日偶因登厕,寻个竹钉,挂在壁上。已后登厕已完,竟自去了,
忘记取了包裹。而今主人的事,既做不得,银子又无了,怎好白手回去见他?要
这性命做甚?”兴儿道:“老兄不必着忙,银子是小弟拾得在此,自当奉璧。”
那个人听见了,笑还颜开道:“小哥若肯见还,当以一半奉谢。”兴儿道:“若
要谢时,我昨夜连包拿了去不得?何苦在坑板上忍了臭气睡这一夜!不要昧了我
的心。”把包裹一掩,竟还了他。那个人见是个小厮,又且说话的确,做事慷慨,
便问他道:“小哥高姓?”兴儿道:“我姓郑。”那个人道:“俺的主人,也姓
郑,河间府人,是个世袭指挥。只因进京来讨职事做,叫俺拿银子来使用。不知
是昨日失了,今日却得小哥还俺。俺明目做事停当了,同小哥去见俺家主,说小
哥这等好意,必然有个好处。”两个欢欢喜喜,同到一个饭店中,殷殷勤勤,买
酒请他,问他本身来历。他把投靠王家,因相被逐,一身无归,上项苦情,各细
述了一遍。那个人道:“小哥,患难之中,见财不取,一发难得。而今不必别寻
道路,只在我下处同住了,待我干成了这事,带小哥到河间府罢了。”兴儿就问
那个人姓名。那个人道:“俺姓张,在郑家做都管,人只叫我做张都管。不要说
俺家主人,就是俺自家,也盘缠得小哥一两个月起的。”兴儿正无投奔,听见如
此说,也自喜欢。从此只在饭店中安歇,与张都管看守行李,张都管自去兵部做
事。有银子得用了,自然无不停当,取郑指挥做了巡抚标下旗鼓官。张都管欣然
走到下处,对兴儿道:“承小哥厚德,主人已得了职事。这分明是小哥作成的。
俺与你只索同到家去报喜罢了,不必在此停留。”即忙收拾行李,雇了两个牲口,
做一路回来。
到了家门口,张都管留兴儿在外边住了,先进去报与家主郑指挥。郑指挥见
有了衙门,不胜之喜,对张都管道:“这事全亏你能干得来。”张都管说道:
“这事全非小人之能,一来主人福荫,二来遇个恩星,得有今日。若非那个恩星,
不要说主人官职,连小人性命也不能勾回来见主人了。”郑指挥道:“是何恩星?”
张都管把登厕失了银子,遇着兴儿厕板上守了一夜,原封还他,从头至尾,说了
一遍。郑指挥大惊道:“天下有这样义气的人!而今这人在那里?”张都管道:
“小人不敢忘他之恩,邀他同到此间拜见主人,见在外面。”郑指挥道:“正该
如此,快请进来。”
张都管走出门外,叫了兴儿一同进去见郑指挥。兴儿是做小厮过的,见了官
人,不免磕个头下去。郑指挥自家也跪将下去,扶住了,说道:“你是俺恩人,
如何行此礼!”兴儿站将起来,郑指挥仔细看了一看道:“此非下贱之相,况且
气量宽洪,立心忠厚,他日必有好处。”讨坐来与他坐了。兴儿那里肯坐?推逊
了一回,只得依命坐了。指挥问道:“足下何姓?”兴儿道:“小人姓郑。”指
挥道:“忝为同姓,一发妙了。老夫年已望六,尚无子嗣,今遇大恩,无可相报。
不是老夫要讨便宜,情愿认义足下做个养子,恩礼相待,上报万一。不知足下心
不如何?”兴儿道:“小人是执鞭随镫之人,怎敢当此?”郑指挥道:“不如此
说,足下高谊,实在古人之上。今欲酬以金帛,足下既轻财重义,岂有重资不取,
反受薄物之理?若便恝然无关,视老夫为何等负义之徒?幸叨同姓,实是天缘,
只恐有屈了足下,于心不安。足下何反见外如此?”指挥执意既坚,张都管又在
旁边一力撺掇,兴儿只得应承。当下拜了四拜,认义了。此后,内外人多叫他是
郑大舍人,名字叫做郑兴邦,连张都管也让他做小家主了。
那舍人北边出身,从小晓得些弓马;今在指挥家,带了同往蓟州任所,广有
了得的教师,日日教习,一发熟娴,指挥愈加喜欢;况且做人和气,又凡事老成
谨慎,合家之人,无不相投。指挥已把他名字报去,做了个应袭舍人。那指挥在
巡抚标下,甚得巡抚之心。年终累荐,调入京营,做了游击将军,连家眷进京,
郑舍人也同往。到了京中,骑在高头骏马上,看见街道,想起旧日之事,不觉凄
然泪下。有诗为证:
昔年在此拾遗金,蓝褛身躯乞丐心。
怒马鲜衣今日过,泪痕还似旧时深。
且说郑游击又与舍人用了些银子,得了应袭冠带,以指挥职衔听用。在京中
往来拜客,好不气概!他自离京中,到这个地位,还不上三年。此时王部郎也还
在京中,舍人想道:“人不可忘本,我当时虽被王家赶了出来,却是主人原待得
我好的。只因袁尚宝有妨碍主人之说,故此听信了他,原非本意。今我自到义父
家中,何曾见妨了谁来?此乃尚宝之妄言,不关旧主之事。今得了这个地步,还
该去见他一见,才是忠厚。只怕义父怪道翻出旧底本,人知不雅,未必相许。”
即把此事,从头至尾,来与养父郑游击商量。游击称赞道:“贵不忘账,新不忘
旧,都是人生实受用好处。有何妨碍?古来多少王公大人,天子宰相,在尘埃中
屠沽下贱起的,大丈夫正不可以此芥蒂。”
舍人得了养父之言,即便去穿了素衣服,腰系金镶角带,竟到王部郎寓所来。
手本上写着“门不走卒应袭听用指挥郑兴邦叩见”。
王部郎接了手本,想了一回道:“此是何人,却来见我?又且写‘门下走卒’,
是必曾在那里相会过来。”心下疑惑。元来京里部官清淡,见是武官来见,想是
有些油水的,不到得作难,就叫“请进”。郑舍人一见了王部郎,连忙磕头下去。
王部郎虽是旧主人,今见如此冠带换扮了,一时那里遂认得,慌忙扶住道:“非
是统属,如何行此礼?”舍人道:“主人岂不记那年的兴儿么?”部郎仔细一看,
骨格虽然不同,体态还认得出,吃了一惊道:“足下何自能致身如此?”舍人把
认了义父,讨得应袭指挥,今义父见在京营做游击的话,说了一遍,道:“因不
忘昔日看待之恩,敢来叩见。”王部郎见说罢,只得看坐。舍人再三不肯道:
“分该侍立。”部郎道:“今足下已是朝廷之官,如何拘得旧事?”舍人不得已,
旁坐了。部郎道:“足下有如此后步,自非家下所能留。只可惜袁尚宝妄言误我,
致得罪于足下,以此无颜。”舍人道:“凡事有数,若当时只在主人处,也不能
得认义父,以有今日。”部郎道:“事虽如此,只是袁尚宝相术可笑,可见向来
浪得虚名耳。”
正要摆饭款待,只见门上递上一帖进来道:“尚宝袁爷要来面拜。”部郎抚
掌大笑道:“这个相不着的又来了。正好取笑他一回。”便对舍人道:“足下且
到里面去,只做旧妆扮了,停一会待我与他坐了,竟出来照旧送茶,看他认得出
认不出?”舍人依言,进去卸了冠带,与旧日同伴,取了一件青长衣披了。听得
外边尚宝坐定讨茶,双手捧一个茶盘,恭恭敬敬出来送茶。袁尚宝注目一看,忽
地站了起来道:“此位何人?乃在此送茶!”部郎道:“此前日所逐出童子兴儿
便是。今无所归,仍来家下服役耳。”尚宝道:“何太欺我?此人不论后日,只
据目下,乃是一金带武职官,岂宅上服役之人哉?”部郎大笑道:“老先生不记
得前日相他妨碍主人,累家下人口不安的说话了?”尚宝方才省起向来之言,再
把他端相了一回,笑道:“怪哉!怪哉!前日果有此言,却是前日之言,也不差。
今日之相,也不差。”部郎道:“何解?”尚宝道:“此君满面阴德纹起,若非
救人之命,必是还人之物,骨相已变。看来有德于人,人亦报之。今日之贵,实
由于此。非学生有误也。”舍人不觉失声道:“袁爷真神人也!”遂把厕中拾金
还人与挚到河间认义父亲,应袭冠带前后事,各细说了一遍,道:“今日念旧主
人,所以到此。”部郎起初只晓得认义之事,不晓得还金之事。听得说罢,肃然
起敬道:“郑君德行,袁公神术,俱足不朽!快教取郑爷冠带来。”穿着了,重
新与尚宝施礼。部郎连尚宝多留了筵席,三人尽欢而散。
次日王部郎去拜了郑游击,就当答拜了舍人。遂认为通家,往来不绝。后日
郑舍人也做到游击将军而终,子孙竟得世荫,只因一点善念,脱胎换骨,享此爵
禄。所以奉劝世人,只宜行好事,天并不曾亏了人。有古风一首为证:
袁公相术真奇绝,唐举许负无差别。
片言甫出鬼神惊,双眸略展荣枯决。
儿童妨主运何乖?流落街头实可哀。
还金一举堪夸羡,善念方萌己脱胎。
郑公生平原倜傥,百计思酬恩谊广。
螟蛉同姓是天缘,冠带加身报不爽。
京华重忆主人情,一见袁公便起惊。
阴功获福从来有,始信时名不浪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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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55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十二 钱多处白丁横带 运退时刺史当艄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菀枯本是无常数,何必当风使尽帆?
东海扬尘犹有日,白衣苍狗刹那间。
话说人生荣华富贵,眼前的多是空花,不可认为实相。如今人一有了时势,
便自道是“万年不拔之基”,旁边看的人也是一样见识。岂知转眼之间,灰飞烟
灭,泰山化作冰山,极是不难的事。俗语两句说得好:“宁可无了有,不可有了
无。”专为贫贱之人,一朝变泰,得了富贵,苦尽甜来滋味深长。若是富贵之人,
一朝失势,落魄起来,这叫做“树倒猢猻散”,光景着实难堪了。却是富贵的人
只据目前时势,横着胆,昧着心,任情做去,那里管后来有下梢没下梢!
曾有一个笑话,道是一个老翁,有三子,临死时分付道:“你们倘有所愿,
实对我说。我死后求之上帝。”一子道:“我愿官高一品。”一子道:“我愿田
连万顷。”未一子道:“我无所愿,愿换大眼睛一对。”老翁大骇道:“要此何
干?”其子道:“等我撑开了大眼,看他们富的富,贵的贵。”此虽是一个笑话,
正合着古人云: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虽然如此,然那等熏天赫地
富贵人,除非是遇了朝廷诛戮,或是生下子孙不肖,方是败落散场,再没有一个
身子上,先前做了贵人,以后流为下贱,现世现报,做人笑柄的。看官,而今且
听小子先说一个好笑的,做个“入话”。
唐朝僖宗皇帝即位,改元乾符。是时阉宦骄横,有个少马坊使内官田令孜,
是上为晋王时有宠,及即帝位,使知枢密院,遂擢为中尉。上时年十四,专事游
戏,政事一委令孜,呼为“阿父”,迁除官职,不复关白。其时,京师有一流棍,
名叫李光,专一阿谀逢迎,谀事令孜。令孜甚是喜欢信用,荐为左军使;忽一日,
奏授朔方节度使。岂知其人命薄,没福消受,敕下之日,暴病卒死。遗有一子,
名唤德权,年方二十余岁。令孜老大不忍,心里要抬举他,不论好歹,署了他一
个剧职。时黄巢破长安,中和元年陈敬瑄在成都谴兵来迎僖皇。令孜遂劝僖皇幸
蜀,令孜扈驾,就便叫了李德权同去。僖皇行在住于成都,令孜与敬暄相交结,
盗专国柄,人皆畏威。德权在两人左右,远近仰奉,凡奸豪求名求利者,多贿赂
德权,替他两处打关节。数年之间,聚贿千万,累官至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右仆
射,一时薰灼无比。
后来僖皇薨逝,昭皇即位,大顺二年四月,西川节度使王建屡表请杀令孜、
敬瑄。朝廷惧怕二人,不敢轻许,建使人告敬暄作乱,令孜通凤翔书,不等朝廷
旨意,竟执二人杀之。草奏云:
开押出虎,孔宣父不责他人;当路斩蛇,孙叔敖盖非利己。专杀不行于阃外,
先机恐失于彀中。
于时追捕二人余党甚急。德权脱身遁于复州,平日在有金银财货,万万千千,
一毫却带不得,只走得空身,盘缠了几日。衣服多当来吃了,单衫百结,乞食通
途。可怜昔日荣华,一旦付之春梦!
却说天无绝人之路。复州有个后槽健儿,叫做李安。当日李光未际时,与他
相熟。偶在道上行走,忽见一人褴褛丐食。仔细一看,认得是李光之子德权。心
里恻然,邀他到家里,问他道:“我闻得你父子在长安富贵,后来破败,今日何
得在此?”德权将官司追捕田、陈余党,脱身亡命,到此困穷的话,说了一遍。
李安道:“我与汝父有交,你便权在舍不住几时,怕有人认得,你可改个名,只
认做我的侄儿,便可无事。”德权依言,改名彦思,就认他这看马的做叔叔,不
出街上乞化了。未及半年,李安得病将死,彦思见后槽有官给的工食,遂叫李安
投状,道:“身已病废,乞将侄彦思继充后槽。”不数日,李安果死,彦思遂得
补充健儿,为牧守圉人,不须忧愁衣食,自道是十分侥幸。岂知渐渐有人晓得他
曾做仆射过的,此时朝政紊乱,法纪废弛,也无人追究他的踪迹。但只是起他个
混名,叫他做“看马李仆射”。走将出来时,众人便指手点脚,当一场笑话。看
官,你道“仆射”是何等样大官?“后槽”是何等样贱役?如今一人身上先做了
仆射,收场结果做得个看马的,岂不可笑?却又一件,那些人依附内相,原是冰
山,一朝失势,破败死亡,此是常理。留得残生看马,还是便宜的事,不足为怪。
如今再说当日同时有一个官员,虽是得官不正,侥幸来的,却是自己所挣。
谁知天不帮衬,有官无禄?并不曾犯着一个对头,并不曾做着一件事体,都是命
里所招,下梢头弄得没出豁,比此更为可笑。诗曰:
富贵荣华何足论?从来世事等浮云。
登场傀儡休相吓,请看当艄郭使君!
这本话文,就是唐僖宗朝江陵有一个人,叫做郭七郎。父亲在日,做江湘大
商,七郎长随着船上去走的。父亲死过,是他当家了,真个是家资巨万,产业广
延,有鸦飞不过的田宅,贼扛不动的金银山,乃楚城富民之首。江、淮、河朔的
贾客,多是领他重本,贸易往来。却是这些富人惟有一项,不平心是他本等:大
等秤进,小等秤出。自家的,歹争做好;别人的,好争做歹。这些领他本钱的贾
客,没有一个不受尽他累的。各各吞声忍气,只得受他。你道为何?只为本钱是
他的,那江湖上走的人,拚得陪些辛苦在里头,随你尽着欺心算帐,还只是仗他
资本营运,毕竟有些便宜处。若一下冲撞了他,收拾了本钱去,就没得蛇弄了。
故此随你克剥,只是行得去的。本钱越弄越大,所以富的人只管富了。
那时有一个极大商客,先前领了他几万银子,到京都做生意,去了几年,久
无音信。直到乾符初年,郭七郎在家想着这注本钱没着落,他是大商,料无所失。
可惜没个人往京去一讨。又想一想道:“闻得京都繁华去处,花柳之乡,不若借
此事由,往彼一游。一来可以索债,二来买笑追欢,三来觑个方便,觅个前程,
也是终身受用。”真计已定。七郎有一个老母。一弟一妹在家,奴婢下人无数。
只是未曾娶得妻子,当时分付弟妹承奉母亲,着一个都管看家,余人各守职业做
生理。自己却带几个惯走长路会事的家人在身边,一面到京都来。
七郎从小在江湖边生长,贾客船上往来,自己也会撑得篙,摇得橹,手脚快
便,把些饥餐渴饮之路,不在心上,不则一日到了。元来那个大商,姓张名全,
混名张多宝,在京都开几处解典库,又有几所缣缎铺,专一放官吏债,打大头脑
的。至于居间说事,卖官鬻爵,只要他一口担当,事无不成。也有叫他做“张多
保”的,只为凡事都是他保得过,所以如此称呼。满京人无不认得他的。郭七郎
到京,一问便着。他见七郎到了,是个江湘债主,起初进京时节,多亏他的几万
本钱做桩,才做得开,成得这个大气概。一见了欢然相接,叙了寒温,便摆起酒
来。把轿去教坊里,请了几个有名的行院前来陪侍,宾主尽欢。酒散后,就留一
个绝顶的妓者,叫做王赛儿,相伴了七郎,在一个书房里宿了。富人待富人,那
房舍精致,帐帐华侈,自不必说。
次日起来,张多保不待七郎开口,把从前连本连利一真,约该有十来万了,
就如数搬将出来,一手交兑。口里道:“只因京都多事,脱身不得,亦且挈了重
资,江湖上难走:又不可轻易托人,所以迟了几年。今得七郎自身到此,交明了
此一宗,实为两便。”七郎见他如此爽利,心下喜欢,便道:“在下初入京师,
未有下处。虽承还清本利,却未有安顿之所,有烦兄长替在下寻个寓舍何如?”
张多保道:“舍下空房尽多,闲时还要招客,何况兄长通家,怎到别处作寓?只
须在舍下安歇。待要启行时,在下周置动身,管取安心无虑。”七郎大喜,就在
张家间壁一所人客房住了。当日取出十两银子送与王赛儿,做昨日缠头之费。夜
间七郎摆还席,就央他陪酒。张多保不肯要他破钞,自己也取十两银子来送,叫
还了七郎银子。七郎那里肯!推来推去,大家都不肯收进去,只便宜了这王赛儿,
落得两家都收了,两人方才快活。是夜宾主两个,与同王赛儿行令作乐饮酒,愈
加熟分有趣,吃得酩酊而散。
王赛儿本是个有名的上厅行首,又见七郎有的是银子,放出十分擒拿的手段
来。七郎一连两宵,已此着了迷魂汤,自此同行同坐,时刻不离左右,竟不放赛
儿到家里去了。赛儿又时常接了家里的姊妹,轮递来陪酒插趣。七郎赏赐无算,
那鸨儿又有做生日、打差买物事、替还债许多科分出来。七郎挥金如土,并无吝
惜。才是行径如此,便有帮闲钻懒一班儿人,出来诱他去跳槽。大凡富家浪子心
性最是不常,搭着便生根的,见了一处,就热一处。王赛儿之外,又有陈娇、黎
玉、张小小、郑翩翩,几处往来,都一般的撒漫使钱。那伙闲汉,又领了好些王
孙贵戚好赌博的,牵来局赌。做圈做套,赢少输多,不知骗去了多少银子。
七郎虽是风流快活,终久是当家立计好利的人,起初见还的利钱都在里头,
所以放松了些手。过了三数年,觉道用得多了,捉捉后手看,已用过了一半有多
了。心里猛然想着家里头,要回家,来与张多保商量。张多保道:“此时正是濮
人王仙芝作乱,劫掠郡县,道路梗塞。你带了偌多银两,待往那里去?恐到不得
家里,不如且在此盘桓几时,等路上平静好走,再去未迟。”七郎只得又住了儿
日。偶然一个闲汉叫做包走空包大,说起朝廷用兵紧急,缺少钱粮,纳了些银子,
就有官做;官职大小,只看银子多少。说得郭七郎动了火,问道:“假如纳他数
百万钱,可得何官?”包大道:“如今朝廷昏浊,正正经经纳钱,就是得官,也
只有数,不能勾十分大的。若把这数百万钱拿去,私下买嘱了主爵的官人,好歹
也有个刺史做。”七郎吃一惊道:“刺史也是钱买得的?”包大道:“而今的世
界,有甚么正经?有了钱,百事可做,岂不闻崔烈五百万买了个司徒么?而今空
名大将军告身,只换得一醉;刺史也不难的。只要通得关节,我包你做得来便是。”
正说时,恰好张多保走出来,七郎一团高兴告诉了适才的说话。张多保道:
“事体是做得来的,在下手中也弄过几个了。只是这件事,在下不撺掇得兄长做。”
七郎道:“为何?”多保道:“而今的官有好些难做。他们做得兴头的,多是有
根基,有脚力,亲戚满朝,党羽四布,方能勾根深蒂固。有得钱赚,越做越高。
随你去剥削小民,贪污无耻,只要有使用,有人情,便是万年无事的。兄长不过
见自身人,便弄上一个显官,须无四壁倚仗,到彼地方,未必行得去。就是行得
去时,朝里如今专一讨人便宜,晓得你是钱换来的,略略等你到任一两个月,有
了些光景,便道勾你了,一下子就涂抹着,岂不枉费了这些钱?若是官好做时,
在下也做多时了。”七郎道:“不是这等说,小弟家里有的是钱,没的是官。况
且身边现有钱财,总是不便带得到家,何不于此处用了些?博得个腰金衣紫,也
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是不赚得钱时,小弟家里原不希罕这钱的;就是不做
得兴时,也只是做过了一番官了。登时住了手,那荣耀是落得的。小弟见识已定,
兄长不要扫兴。”多保道:“既然长兄主意要如此,在下当得效力。”
当时就与包大两个商议去打关节,那个包大走跳路数极熟,张多保又是个有
身家、干大事惯的人,有什么弄不来的事?元来唐时使用的是钱,千钱为“缗”,
就用银子准时,也只是以钱算帐。当时一缗钱,就是今日的一两银子,宋时却叫
做一贯了。张多保同包大将了五千缗,悄悄送到主爵的官人家里。那个主爵的官
人,是内官田令孜的收纳户,百灵百验。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其时有个粤西
横州刺史郭翰,方得除授,患病身故,告身还在铨曹。主爵的受了郭七郎五千缗,
就把籍贯改注,即将郭翰告身转付与了郭七郎。从此改名,做了郭翰。张多保与
包大接得横州刺史告身,千欢万喜,来见七郎称贺。七郎此时头轻脚重,连身子
都麻木起来。包大又去唤了一部梨园子弟。张多保置酒张筵,是日就换了冠带。
那一班闲汉,晓得七郎得了个刺史,没一个不来贺喜撮空。大吹大擂,吃了一日
的酒。又道是:“苍蝇集秽,蝼蚁集膻,鹁鸽子旺边飞。”七郎在京都,一向撒
漫有名,一旦得了刺史之职,就有许多人来投靠他做使令的,少不得官不威、牙
爪威。做都管,做大叔,走头站,打驿吏,欺估客,诈乡民,总是这一干人了。
郭七郎身子如在云雾里一般,急思衣锦荣归,择日起身,张多保又设酒饯行。
起初这些往来的闲汉、姊妹,多来送行。七郎此时眼孔已大,各各赉发些赏赐,
气色骄傲,旁若无人。那些人让他是个见任刺史,胁肩谄笑,随他怠慢。只消略
略眼梢带去,口角惹着,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如此撺哄了几日,行装打迭已
备,齐齐整整起行,好不风骚!一路上想道:“我家里资产既饶,又在大郡做了
刺史,这个富贵,不知到那里才住?”心下喜欢,不觉日逐卖弄出来。那些原跟
去京都家人,又在新投的家人面前夸说着家里许多富厚之处,那新投的一发喜欢,
道是投得着好主了,前路去耀武扬威,自不必说。无船上马,有路登舟,看看到
得江陵境上来。七郎看时吃了一惊。但见:
人烟稀少,阁井荒凉。满前败宇颓垣,一望断桥枯树。乌焦木柱,无非放火
烧残;赭白粉墙,尽是杀人染就。尸骸没主,乌鸦与蝼蚁相争;鸡犬无依,鹰隼
与豺狼共饱。任是石人须下泪,总教铁汉也伤心。
元来江陵渚宫一带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残灭,里闾人物,百无一存。若不
是水道明白,险些认不出路径来。七郎看见了这个光景,心头已自劈劈地跳个不
住。到了自家岸边,抬头一看,只叫得苦。元来都弄做了瓦砾之场,偌大的房屋,
一间也不见了。母亲、弟妹、家人等,俱不知一个去向。慌慌张张,走头无路,
着人四处找寻。找寻了三四日,撞着旧时邻人,问了详细,方知地方被盗兵钞乱,
弟被盗杀,妹被抢去,不知存亡。止剩得老母与一两个丫头,寄居在古庙旁边两
间茅屋之内,家人俱各逃窜,囊橐尽已荡空。老母无以为生,与两个丫头替人缝
针补线,得钱度日。七郎闻言,不胜痛伤,急急领了从人,奔至老母处来。母子
一见,抱头大哭。老母道:“岂知你去后,家里遭此大难!弟妹俱亡,生计都无
了!”七郎哭罢,拭泪道:“而今事已到此,痛伤无益。亏得儿子已得了官,还
有富贵荣华日子在后面,母亲且请宽心。”母亲道:“儿得了何官?”七郎道:
“官也不小,是横州刺史。”母亲道:“如何能勾得此显爵?”七郎道:“当今
内相当权,广有私路,可以得官。儿子向张客取债,他本利俱还,钱财尽多在身
边,所以将钱数百万,勾干得此官。而今衣锦荣归,省看家里,随即星夜到任去。”
七郎叫众人取冠带过来,穿着了,请母亲坐好,拜了四拜。又叫身边随从旧
人及京中新投的人,俱各磕头,称“太夫人”。母亲见此光景,虽然有些喜欢,
却叹口气道:“你在外边荣华,怎知家丁尽散,分文也无了?若不营勾这官,多
带些钱归来用度也好。”七郎道:“母亲诚然女人家识见,做了官,怕少钱财?
而今那个做官的家里,不是千万百万,连地皮多卷了归家的?今家业既无,只索
撇下此间,前往赴任,做得一年两年,重撑门户,改换规模,有何难处?儿子行
囊中还剩有二三千缗,尽勾使用,母亲不必忧虑。”母亲方才转忧为喜,笑逐颜
开道:“亏得儿子峥嵘有日,奋发有时,真时谢天谢地!若不是你归来,我性命
只在目下了。而今何时可以动身?”七郎道:“儿子原想此一归来,娶个好媳妇,
同享荣华。而今看这个光景,等不得做这个事了。且待上了任再做商量。今日先
请母亲上船安息。此处既无根绊,明日换过大船,就做好日,开了罢。早到得任
一日,也是好的。”
当夜,请母亲先搬在来船中了,茅舍中破锅破灶破碗破罐,尽多撇下。又分
付当直的雇了一只往西粤长行的官船,次日搬过了行李,下了舱口停当。烧了利
市神福,吹打开船。此时老母与七郎俱各精神荣畅,志气轩昂。七郎不曾受苦,
是一路兴头过来的,虽是对着母亲,觉得满盈得意,还不十分怪异;那老母是历
过苦难的,真是地下超升在天上,不知身子几多大了。一路行去,过了长沙,入
湘江,次永州。州北江墂有个佛寺,名唤兜率禅院。舟人打点泊船在此过夜,
看见岸边有大槦树一株,围合数抱,遂将船缆结在树上,结得牢牢的,又钉好
了桩橛。七郎同老母进寺随喜,从人撑起伞盖跟后。寺僧见是官员,出来迎接送
茶。私问来历,从人答道:“是现任西粤横州刺史。”寺僧见说是见任官,愈加
恭敬,陪侍指引,各处游玩。那老母但看见佛菩萨像,只是磕头礼拜,谢他覆庇。
天色晚了,俱各回船安息。
黄昏左侧,只听得树梢呼呼的风晌。须臾之间,天昏地黑,风雨大作。但见:
封姨逞势,巽二施威。空中如万马奔腾,树杪似千军拥沓。浪涛澎湃,分明
战鼓齐鸣;圩岸倾颠,恍惚轰雷骤震。山中虓虎啸,水底老龙惊。尽知巨树可维
舟,谁道大风能拔木!
众人听见风势甚大,心下惊惶。那艄公心里道是江风虽猛,亏得船系在极大
的树上,生根得牢,万无一失。睡梦之中,忽听得天崩地裂价一声响亮,元来那
株树年深日久,根行之处,把这些帮岸都拱得松了。又且长江巨浪,日夜淘洗,
岸如何得牢?那树又大了,本等招风,怎当这一只狼犺的船,尽做力生根在这
树上?风打得船猛,船牵得树重,树趁着风威,底下根在浮石中,绊不住了,豁
剌一声,竟倒在船上来,把只船打得粉碎。船轻树重,怎载得起?只见水乱滚进
来,船已沉了。船中碎板,片片而浮,睡的婢仆,尽没于水。说时迟,那时快,
艄公慌了手脚,喊将起来。郭七郎梦中惊醒,他从小原晓得些船上的事,与同艄
公竭力死拖住船缆,才把个船头凑在岸上,搁得住,急在舱中水里,扶得个母亲,
搀到得岸上来,逃了性命。其后艄人等,舱中什物行李,被几个大浪泼来,船底
俱散,尽漂没了。其时,深夜昏黑,山门紧闭,没处叫唤,只得披着湿衣,三人
捶胸跌脚价叫苦。
守到天明,山门开了,急急走进寺中,问着昨日的主僧。主僧出来,看见他
慌张之势,问道:“莫非遇了盗么?”七郎把树倒舟沉之话说了一遍。寺僧忙走
出看,只见岸边一只破船,沉在水里,岸上大槦树倒来压在其上,吃了一惊,
急叫寺中火工道者人等,一同艄公,到破板舱中,遍寻东西。俱被大浪打去,没
讨一些处。连那张刺史的告身,都没有了。寺僧权请进一间静室,安住老母,商
量到零陵州州牧处陈告情由,等所在官司替他动了江中遭风失水的文书,还可赴
任。计议已定,有烦寺僧一往。寺僧与州里人情厮熟,果然叫人去报了。谁知:
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捹福轻人。
那老母原是兵戈扰攘中,看见杀儿掠女,惊坏了再苏的,怎当夜来这一惊可
又不小,亦且婢仆俱亡,生资都尽,心中转转苦楚,面如蜡查,饮食不进,只是
哀哀啼哭,卧倒在床,起身不得了。七郎愈加慌张,只得劝母亲道:“留得青山
在,不怕没柴烧。虽是遭此大祸,儿子官职还在,只要到得任所便好了。”老母
带者哭道:“儿,你娘心胆俱碎,眼见得无那活的人了,还说这太平的话则甚?
就是你做得官,娘看不着了!”七郎一点痴心,还指望等娘好起来,就地方起个
文书前往横州到任,有个好日子在后头。谁想老母受惊太深,一病不起。过不多
两日,呜呼哀哉,伏惟尚飨。七郎痛哭一场,无计可施。又与僧家商量,只得自
往零陵州哀告州牧。州牧几日前曾见这张失事的报单过,晓得是真情。毕竟官官
相护,道他是隔省上司,不好推得干净身子。一面差人替他殡葬了母亲,又重重
赉助他盘缠,以礼送了他出门。七郎亏得州牧周全,幸喜葬事已毕,却是丁了母
忧,去到任不得了。
寺僧看见他无了根蒂,渐渐怠幔,不肯相留。要回故乡,已此无家可归。没
奈何就寄住在永州一个船埠经纪人的家里,原是他父亲在时,走客认得的。却是
囊橐中俱无,止有州牧所助的盘缠,日吃日减,用不得几时,看看没有了。那些
做经纪的人,有甚情谊?日逐有些怨咨起来,未免茶迟饭晏,箸长碗短。七郎觉
得了,发话道:“我也是一郡之主,当是一路诸侯。今虽丁忧,后来还有日子,
如何恁般轻薄?”店主人道:“说不得一郡两郡,皇帝失了势,也要忍些饥饿,
吃些粗粝,何况于你是未任的官?就是官了,我每又不是什么横州百姓,怎么该
供养你?我们的人家不做不活,须是吃自在食不起的。”七郎被他说了几句,无
言可答,眼泪汪汪,只得含着羞耐了。
再过两日,店主人寻事吵闹,一发看不得了。七郎道:“主人家,我这里须
是异乡,并无一人亲识可归,一向叨扰府上,情知不当,却也是没奈何了。你有
甚么觅衣食的道路,指引我一个儿?”店主人道:“你这样人,种火又长,拄门
又短,郎不郎秀不秀的,若要觅衣食,须把个‘官’字儿阁起,照着常人,佣工
做活,方可度日。你却如何去得?”七郎见说到佣工做活,气忿忿地道:“我也
是方面官员,怎便到此地位?”思想:“零陵州州牧前日相待甚厚,不免再将此
苦情告诉他一番,定然有个处法。难道白白饿死一个刺史在他地方了不成?”写
了个帖,又无一个人跟随,自家袖了,葳葳蕤蕤,走到州里衙门上来递。
那衙门中人见他如此行径,必然是打抽丰,没廉耻的,连帖也不肯收他的。
直到再三央及,把上项事一一分诉,又说到替他殡葬厚礼赆行之事,这却衙门中
都有晓得的,方才肯接了进去,呈与州牧。州牧看了,便有好些不快活起来道:
“这人这样不达时务的!前日吾见他在本州失事,又看上司体面,极意周全他去
了,他如何又在此缠扰?或者连前日之事,未必是真,多是神棍假装出来骗钱的
未可知。纵使是真,必是个无耻的人,还有许多无厌足处。吾本等好意,却叫得
‘引鬼上门’,我而今不便追究,只不理他罢了。”分付门上不受他帖,只说概
不见客,把原帖还了。七郎受了这一场冷淡,却又想回下处不得。住在衙门上守
他出来时,当街叫喊。州牧坐在轿上问道:“是何人叫喊?”七郎口里高声答道:
“是横州刺史郭翰。”州牧道:“有何凭据?”七郎道:“原有告身,被大风飘
舟,失在江里了。”州牧道:“既无凭据,知你是真是假?就是真的,费发已过,
如何只管在此缠扰?必是光棍,姑饶打,快走!”左右虞候看见本官发怒,乱棒
打来,只得闪了身子开来,一句话也不说得,有气无力的,仍旧走回下处闷坐。
店主人早已打听他在州里的光景,故意问道:“适才见州里相公,相待如何?”
七郎羞惭满面,只叹口气,不敢则声。店主人道:“我教你把‘官’字儿阁起,
你却不听我,直要受人怠慢。而今时势,就是个空名宰相,也当不出钱来了。除
是靠着自家气力,方挣得饭吃。你不要痴了!”七郎道:“你叫我做甚勾当好?”
店主人道:“你自想,身上有甚本事?”七郎道:“我别无本事,止是少小随着
父亲,涉历江湖,那些船上风水,当艄拿舵之事,尽晓得些。”店主人喜道:
“这个却好了,我这里埠头上来往船只多,尽有缺少执艄的。我荐你去几时,好
歹觅几贯钱来,饿你不死了。”七郎没奈何,只得依从。从此只在往来船只上,
替他执艄度日。去了几时,也就觅了几贯工钱回到店家来。永州市上人,认得了
他,晓得他前项事的,就传他一个名,叫他做“当艄郭使君”。但是要寻他当艄
的船,便指名来问郭使君。永州市上编成他一只歌儿道:
问使君,你缘何不到横州郡?元来是天作对,不作你假斯文,把家缘结果在
风一阵。舵牙当执板,绳缆是拖绅。这是荣耀的下梢头也!还是把着舵儿稳。
(词名《挂枝儿》)
在船上混了两年,虽然挨得服满,身边无了告身,去补不得官。若要京里再
打关节时,还须照前得这几千缗使用,却从何处讨?眼见得这话休题了,只得安
心塌地,靠着船上营生。又道是“居移气,养移体”,当初做刺史,便象个官员:
而今在船上多年,状貌气质,也就是些篙工水手之类,一般无二。可笑个一郡刺
史,如此收场。可见人生荣华富贵,眼前算不得账的。上复世间人,不要十分势
利。听我四句口号:
富不必骄,贫不必怨。
要看到头,眼前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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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目前为止最好的金庸群侠传MOD游戏交流论坛,各种经典武侠游戏等你来玩,各种开源制作工具等你来实现你的游戏开发之梦。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55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十三 大姊魂游完宿愿 小姨病起续前缘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生死由来一样情,豆萁燃豆并根生。
存亡姊妹能相念,可笑阋墙亲弟兄。
话说唐宪宗元和年间,有个侍御李十一郎,名行修。妻王氏夫人,乃是江西
廉使王仲舒女,贞懿贤淑,行修敬之如宾。王夫人有个幼妹,端妍聪慧,夫人极
爱他,常领他在身边鞠养。连行修也十分爱他,如自家养的一般。一日,行修在
族人处赴婚礼喜筵,就在这家歇宿。晚间忽做一梦,梦见自身再娶夫人。灯下把
新人认看,不是别人,正是王夫人的幼妹。猛然惊觉,心里甚是不快活。巴到天
明,连忙归家。进得门来,只见王夫人清早已起身了,闷坐着,将手频频拭泪,
行修问着不答。行修便问家人道:“夫人为何如此?”家人辈齐道:“今早当厨
老奴在厨下自说:‘五更头做一梦,梦见相公再娶王家小娘子。’夫人知道了,
恐怕自身有甚山高水低,所以悲哭了一早起了。”行修听罢,毛骨耸然,惊出一
身冷汗,想道:“如何与我所梦正合?”他两个是恩爱夫妻,心下十分不乐。只
得勉强劝谕夫人道:“此老奴颠颠倒倒,是个愚懵之人,其梦何足凭准!”口里
虽如此说,心下因是两梦不约而同,终久有些疑惑。
只见隔不多几日,夫人生出病来,累医不效,两月而亡。行修哭得死而复苏,
书报岳父王公,王公举家悲恸。因不忍断了行修亲谊,回书还答,便有把幼女续
婚之意。行修伤悼正极,不忍说起这事,坚意回绝了岳父。于时有个卫秘书卫随,
最能广识天下奇人。见李行修如此思念夫人,突然时他说道:“侍御怀想亡夫人
如此深重,莫不要见他么?”行修道:“一死永别,如何能勾再见?”秘书道:
“侍御若要见亡夫人,何不去问‘稠桑王老’?”行修道:“王老是何人?”秘
书道:“不必说破,侍御只牢牢记着‘稠桑王老’四字,少不得有相会之处。”
行修见说得作怪,切切记之于心。过了两三年,王公幼女越长成了,王公思念亡
女,要与行修续亲,屡次着人来说。行修不忍背了亡夫人,只是不从。
此后,除授东台御史,奉诏出关,行次稠桑驿,驿馆中先有敕使住下了,只
得讨个官房歇宿。那店名就叫做稠桑店。行修所得“稠桑”二字,触着便自上心,
想道:“莫不什么王老正在此处?”正要跟寻间,只听得街上人乱嚷。行修走到
店门边一看,只见一伙人团团围住一个老者,你扯我扯,你问我问,缠得一个头
昏眼暗。行修问店主人道:“这些人何故如此?“主人道:“这个老儿姓王,是
个希奇的人,善谈禄命。乡里人敬他如神!故此见他走过,就缠住问祸福。”行
修想着卫秘书之言,道:“元来果有此人。”便叫店主人快请他到店相见。店主
人见行修是个出差御史,不敢稽延,拔开人丛,走进去扯住他道:“店中有个李
御史李十一郎奉请。”众人见说是官府请,放开围,让他出来,一哄多散了。到
店相见。行修见是个老人,不要他行礼,就把想念亡妻,有卫秘书指引来求他的
话,说了一遍,便道:“不知老翁果有奇术,能使亡魂相见否?”老人道:“十
一郎要见亡夫人,就是今夜罢了。”
老人前走,叫行修打发开了左右,引了他一路走入一个土山中。又升了一个
数丈的高坡,坡恻隐隐见有个丛林。老人便住在路旁,对行修道:“十一郎可走
去林下,高声呼‘妙子’,必有人应。应了,便说道:‘传语九娘子,今夜暂借
妙子同看亡妻。’”行修依言,走去林间呼着,果有人应。又依着前言说了。少
顷,一个十五大岁的女子走出来道:“九娘子差我随十一郎去。”说罢,便折竹
二枝,自跨了一枝,一枝与行修跨,跨上便同马一般快。行勾三四十里,忽到一
处,城阙壮丽。前经一大宫,宫前有门。女子道:“但循西廊直北,从南第二宫,
乃是贤夫人所居。”行修依言,趋至其处,果见十数年前一个死过的丫头,出来
拜迎,请行修坐下。夫人就走出来,涕泣相见。行修伸诉离恨,一把抱住不放。
却待要再讲欢会,王夫人不肯道:“今日与君幽显异途,深不愿如此,贻妻之患;
若是不忘平日之好,但得纳小妹为婚,续此姻亲,妾心愿毕矣。所要相见,只此
奉托。”言罢,女子已在门外厉声催叫道:“李十一郎速出!”行修不敢停留,
含泪而出。女子依前与他跨了竹枝同行。
到了旧处,只见老人头枕一块石头,眠着正睡。听得脚步响,晓得是行修到
了,走起来问道:“可如意么?”行修道:“幸已相会。”老人道:“须谢九娘
子遣人相送!”行修依言,送妙子到林间,高声称谢。回来问老人道:“此是何
等人?”老人道:“此原上有灵应九子母祠耳。”老人复引行修到了店中,只见
壁上灯盏荧荧,槽中马啖刍如故,仆夫等个个熟睡。行修疑道做梦,却有老人尚
在可证。老人当即辞行修而去,行修叹异了一番。因念妻言谆恳,才把这段事情
各细写与岳丈王公。从此遂续王氏之婚,恰应前日之梦。正是:旧女婿为新女婿,
大姨夫做小姨夫。
古来只有娥皇,女英妹妹两个,一同嫁了舜帝。其他姊姊亡故,不忍断亲,
续上小姨,乃是世间常事。从来没有个亡故的姊姊怀此心愿,在地下撮合完成好
事的。今日小子先说此一段异事,见得人生只有这个“情”字至死不泯的。只为
这王夫人身子虽死,心中还念着亲夫恩爱,又且妹于是他心上喜欢的,一点情不
能忘,所以阴中如此主张,了其心愿。这个还是做过夫妇多时的,如此有情,未
足为怪。小子如今再说一个不曾做亲过的,只为不忘前盟,阴中完了自己姻缘,
又替妹子联成婚事。怪怪奇奇,真真假假,说来好听。有诗为证:
还魂从古有,借体亦其常。
谁摄生人魄,先将宿愿偿?
这本话文,乃是:元朝大德年间,扬州有个富人姓吴,曾做防御使之职,人
都叫他做吴防御,住居春风楼侧,生有二女,一个叫名兴娘,一个叫名庆娘,庆
娘小兴娘两岁,多在襁褓之中。邻居有个崔使君,与防御往来甚厚。崔家有子,
名曰兴哥,与兴娘同年所生。崔公即求聘兴娘为子妇,防御欣然许之,崔公以金
凤钗一只为聘礼。定盟之后,崔公合家乡到远方为官去了。
一去一十五年,竟无消息回来。此时兴娘已一十九岁,母亲见他年纪大了,
对防御道:“崔家兴哥一去十五年,不通音耗,今兴娘年已长成,岂可执守前说,
错过他青春?”防御道:“一言已定,千金不移。吾已许吾故人了,岂可因他无
耗,便欲食言?”那母亲终究是妇人家识见,见女儿年长无婚,眼中看不过意,
日日与防御絮聒,要另寻人家。兴娘肚里,一心专盼崔生来到,再没有二三的意
思。虽是亏得防御有正经,却看见母亲说起激聒,便暗地恨命自哭。又恐怕父亲
被母亲缠不过,一时更变起来,心中长怀着忧虑,只愿崔家郎早来得一日也好。
眼睛几望穿了,那里叫得崔家应?看看饭食减少,生出病来,沉眠枕席,半载而
亡。父母与妹,及合家人等,多哭得发昏章第十一。临入殓时,母亲手持崔家原
聘这只金凤钗,抚尸哭道:“此是你夫家之物,今你已死,我留之何益?见了徒
增悲伤,与你戴了去罢!”就替他插在髻上,盖了棺。三日之后,抬去殡在郊外
了。家里设个灵座,朝夕哭奠。
殡过两个月,崔生忽然来到。防御迎进问道:“郎君一向何处?尊父母平安
否?”崔生告诉道:“家父做了宣德府理官,殁于任所,家母亦先亡了数年。小
婿在彼守丧,今已服除,完了殡葬之事。不远千里,特到府上来完前约。”防御
听罢,不觉吊下泪来道:“小女兴娘薄命,为思念郎君成病,于两月前饮恨而终,
已殡在郊外了。郎君便早到得半年,或者还不到得死的地步。今日来时,却无及
了。”说罢又哭。崔生虽是不曾认识兴娘,未免感伤起来。防御道:“小女殡事
虽行,灵位还在。郎君可到他席前看一番,也使他阴魂晓得你来了。”噙着眼泪,
一手拽了崔生走进内房来。崔生抬头看时,但见:
纸带飘摇,冥童绰约。飘摇纸带,尽写者梵字金言;绰约冥童,对捧着银盆
绣帨。一缕炉烟常袅,双台灯火微荧。影神图,画个绝色的佳人;白木牌,写着
新亡的长女。
崔生看见了灵座,拜将下去。防御拍着桌子大声道:“兴娘吾儿,你的丈夫
来了。你灵魂不远,知道也未?”说罢,放声大哭。合家见防御说得伤心,一齐
号哭起来,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连崔生也不知陪下了多少眼泪。哭罢,
焚了些楮钱,就引崔生在灵位前,拜见了妈妈。妈妈兀自哽哽咽咽的,还了个半
礼。
防御同崔生出到堂前来,对他道:“郎君父母既没,道途又远,今既来此,
可便在吾家住宿。不要论到亲情,只是故人之子,即同吾子。勿以兴娘没故,自
同外人。”即令人替崔生搬将行李来,收拾门侧一个小书房与他住下了。朝夕看
待,十分亲热。
将及半月,正值清明节届,防御念兴娘新亡,合家到他家上挂钱祭扫。此时
兴娘之妹庆娘已是十七岁,一同妈妈抬了轿,到姊姊坟上去了,只留崔生一个在
家中看守。大凡好人家女眷,出外稀少,到得时节头边,看见春光明媚,巴不得
寻个事由来外边散心耍子。今日虽是到兴娘新坟上,心中怀着凄惨的;却是荒郊
野外,桃红柳绿,正是女眷们游耍去处。盘桓了一日,直到天色昏黑,方才到家。
崔生步出门外等侯,望见女轿二乘来了,走在门左迎接。前轿先进,后轿至前。
到崔生身边经过,只听得地下砖上,铿的一声,却是轿中掉一件物事出来。崔生
待轿过了,急去拾起来看,乃是金凤钗一只。崔生知是闺中之物,急欲进去纳还,
只见中门已闭。元来防御合家在坟上辛苦了一日,又各带了些酒意,进得门,便
把门关了,收拾睡觉。崔生也晓得这个意思,不好去叫得门,且待明日未迟。
回到书房,把钗子放好在书箱中了,明烛独坐。思念婚事不成,只身孤苦,
寄迹人门,虽然相待如子婿一般,终非久计,不知如何是个结果?闷上心来,叹
了几声。上了床,正要就枕,忽听得有人扣门晌。崔生问道:“是那个?”不见
回言。崔生道是错听了,方要睡下去,又听得敲的毕毕剥剥。崔生高声又问,又
不见声响了。崔生心疑,坐在床沿,正要穿鞋到门边静听,只听得又敲晌了,却
只不见则声。崔生忍耐不住,立起身来,幸得残灯未熄,重掭亮了,拿在手里,
开门出来一看。灯却明亮,见得明白,乃是十七八岁一个美貌女子,立在门外。
看见门开,即便奏起布帘,走将进来。崔生大惊,吓得倒退了两步。那女子笑容
可掬,低声对崔生道:“郎君不认得妾耶?妾即兴娘之妹庆娘也。适才进门时,
钗坠轿下,故此乘夜来寻,郎君曾拾得否?”崔生见说是小姨,恭恭敬敬答应道:
“适才娘子乘轿在后,果然落钗在地。”小生当时拾得,即欲奉还,见中门已闭,
不敢惊动,留待明日。今娘子亲寻至此,即当持献。”就在书箱取出,放在桌上
道:“娘子亲拿了去。”女子出纤手来取钗,插在头上了,笑嘻嘻的对崔生道:
“早知是郎君拾得,妾亦不必乘夜来寻了。如今已是更阑时侯,妾身出来了,不
可复进。今夜当借郎君枕席,侍寝一宵。”崔生大惊道:“娘子说那里话!令尊
令堂待小生如骨肉,小生怎敢胡行,有污娘子清德?娘子请回步,誓不敢从命的。”
女子道:“如今合家睡熟,并无一个人知道的。何不趁此良宵,完成好事?你我
悄悄往来,亲上加亲,有何不可?”崔生道:“欲人不知,莫若勿为。虽承娘子
美情,万一后边有些风吹草动,被人发觉,不要说道无颜面见令尊,传将出去,
小生如何做得人成?不是把一生行止多坏了?”女子道:“如此良宵,又兼夜深,
我既寂寥,你亦冷落。难得这个机会,同在一个房中,也是一生缘分。且顾眼前
好事,管甚么发觉不发觉?况妾自能为郎君遮掩,不至败露,郎君休得疑虑,错
过了佳期。”崔生见他言词娇媚,美艳非常,心里也禁不住动火,只是想着防御
相待之厚,不敢造次,好象个小儿放纸炮,真个又爱又怕。却待依从,转了一念,
又摇头道:“做不得!做不得!”只得向女子哀求道:“娘子,看令姊兴娘之面,
保全小生行止吧!”女子见他再三不肯,自觉羞惭,忽然变了颜色,勃然大怒道:
“吾父以子侄之礼待你,留置书房,你乃敢于深夜诱我至此!将欲何为?我声张
起来,告诉了父亲,当官告你。看你如何折辨?不到得轻易饶你!”声色俱厉。
崔生见他反跌一着,放刁起来,心里好生惧怕。想道:“果是老大的利害!如今
既见在我房中了,清浊难分,万一声张,被他一口咳定,从何分剖?不若且依从
了他,到还未见得即时败露,慢慢图个自全之策罢了。”正是:羝羊触藩,进退
两难。只得陪着笑,对女子道:“娘子休要声高!既承娘子美意,小生但凭娘子
做主便了。”女子见他依从,回嗔作喜道:“元来郎君恁地胆小的!”崔生闭上
了门,两个解衣就寝。有《西江月》为证:
旅馆羁身孤客,深闺皓齿韶容。合欢裁就两情浓,好对娇鸾雏凤。认道良缘
辐辏,谁知哑谜包笼?新人魂梦雨云中,还是故人情重。
两人云雨已毕,真是千恩万爱,欢乐不可名状。将至天明,就起身来,辞了
崔生,闪将进去。崔生虽然得了些甜头,心中只是怀着个鬼胎,战兢兢的,只怕
有人晓得。幸得女子来踪去迹甚是秘密,又且身子轻捷,朝隐而入,暮隐而出。
只在门侧书房私自往来快乐,并无一个人知觉。
将及一月有余,忽然一晚对崔生道:“妾处深闺,郎处外馆。今日之事,幸
而无人知觉。诚恐好事多磨,佳期易阻。一旦声迹彰露,亲庭罪责,将妾拘奈于
内,郎赶逐于外,在妾便自甘心,却累了郎之清德,妄罪大矣。须与郎从长商议
一个计策便好。”崔生道:“前日所以不敢轻从娘子,专为此也。不然,人非草
木,小生岂是无情之物?而今事已到此,还是怎的好?”女子道:“依妾愚见,
莫若趁着人未及知觉,先自双双逃去,在他乡外县居住了,深自敛藏,方可优游
偕老,不致分离。你心不如何?”崔生道:“此言固然有理,但我目下零丁孤苦,
素少亲知,虽要逃亡,还是向那边去好?”想了又想,猛然省起来道:“曾记得
父亲在日,常说有个旧仆金荣,乃是信义的人。见居镇江吕城,以耕种为业,家
道从容。今我与你两个前去投他,他有旧主情分,必不拒我。况且一条水路,直
到他家,极是容易。”女子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今夜就走罢。”
商量已定,起个五更,收拾停当了。那个书房即在门侧,开了甚便。出了门,
就是水口。崔生走到船帮里,叫了只小划子船,到门首下了女子,随即开船,径
到瓜洲。打发了船,又在瓜洲另讨了一个长路船,渡了江,进了润州,奔丹阳,
又四十里,到了吕城。泊住了船,上岸访问一个村人道:“此间有个金荣否?”
村人道:“金荣是此间保正,家道殷富,且是做人忠厚,谁不认得!你问他则甚?”
崔生道:“他与我有些亲,特来相访。有烦指引则个。”村人把手一指道:“你
看那边有个大酒坊,间壁大门就是他家。”
崔生问着了,心下喜欢,到船中安慰了女子,先自走到这家门首,一直走进
去。金保正听得人声,在里面踱将出来道:“是何人下顾?”崔生上前施礼。保
正问道:“秀才官人何来?”崔生道:“小生是扬州府崔公之子。”保正见说了
“扬州崔”三字,便吃一惊道:“是何官位?”崔生道:“是宣德府理官,今已
亡故了。”保正道:“是官人的何人?”崔生道:“正是我父亲。”保正道:
“这等是衙内了。请问当时乳名可记得么?”崔生道:“乳名叫做兴哥。”保正
道:“说起来,是我家小主人也。”推崔生坐了,纳头便拜。问道:“老主人几
时归天的?”崔生道:“今已三年了。”保正就走去掇张椅桌,做个虚位,写一
神主牌,放在桌上,磕头而哭。
哭罢,问道:“小主人,今日何故至此?”崔生道:“我父亲在日,曾聘定
吴防御家小姐子兴娘……”保正不等说完,就接口道:“正是。这事老仆晓得的。
而今想已完亲事了么?”崔生道:“不想吴家兴娘为盼望吾家音信不至,得了病
症。我到得吴家,死已两月。吴防御不忘前盟,款留在家。喜得他家小姨庆娘为
亲情顾盼,私下成了夫妇。恐怕发觉,要个安身之所;我没处投奔,想着父亲在
时,曾说你是忠义之人,住在吕城,故此带了庆娘一同来此。你既不忘旧主,一
力周全则个。”金保正听说罢,道:“这个何难!老仆自当与小主人分忧。”便
进去唤嬷嬷出来,拜见小主人。又叫他带了丫头到船边,接了小主人娘子起来。
老夫妻两个,亲自洒扫正堂,铺各床帐,一如待主翁之礼。衣食之类,供给周各,
两个安心住下。
将及一年,女子对崔生道:“我和你住在此处,虽然安稳,却是父母生身之
恩,竟与他永绝了,毕竟不是个收场,心里也觉过不去。”崔生道:“事已如此,
说不得了。难道还好去相见得?”女子道:“起初一时间做的事,万一败露,父
母必然见责。你我离合,尚未可知。思量永久完聚,除了一逃,再无别着。今光
阴似箭,已及一年。我想爱子之心,人皆有之。父母那时不见了我,必然舍不得
的。今日若同你回去,父母重得相见,自觉喜欢,前事必不记恨。这也是料得出
的。何不拚个老脸,双双去见他一面?有何妨碍?”崔生道:“丈夫以四方为事,
只是这样潜藏在此,原非长算。今娘子主见如此,小生拚得受岳父些罪责,为了
娘子,也是甘心的。既然做了一年夫妻,你家素有门望,料没有把你我重拆散了,
再嫁别人之理。况有令姊旧盟未完,重续前好,正是应得。只须陪些小心往见,
元自不妨。”
两个计议已定,就央金荣讨了一只船,作别了金荣,一路行去。渡了江,进
瓜洲,前到扬州地方。看看将近防御家,女子对崔生道:“且把船歇在此处,未
要竟到门口,我还有话和你计较。”崔生叫船家住好了船,问女子道:“还有甚
么说话?”女子道:“你我逃窜年一,今日突然双双往见,幸得容恕,千好万好
了。万一怒发,不好收场。不如你先去见见,看着喜怒,说个明白。大约没有变
卦了,然后等他来接我上去,岂不婉转些?我也觉得有颜采。我只在此等你消息
就是。”崔生道:“娘子见得不差。我先去见便了。”跳上了岸,正待举步。女
子又把手招他转来道:“还有一说。女子随人私奔,原非美事。万一家中忌讳,
故意不认帐起来的事也是有的,须要防他。”伸手去头上拔那只金凤钗下来,与
他带去道:“倘若言语支吾,将此钗与他们一看,便推故不得了。”崔生道:
“娘子恁地精细!”接将钗来,袋在袖里了。望着防御家里来。
到得堂中,传进去,防御听知崔生来了,大喜出见。不等崔生开口,一路说
出来道:“向日看待不周,致郎君住不安稳,老夫有罪。幸看先君之面,勿责老
夫!”崔生拜伏在地,不敢仰视,又不好直说,口里只称:“小婿罪该万死!”
叩头不止。防御到惊骇起来道:“郎君有何罪过?口出此言,快快说个明白!免
老夫心里疑惑。”崔生道:“是必岳父高抬贵手,恕着小婿,小婿才敢出口。”
防御说道:“有话但说,通家子侄,有何嫌疑?”崔生见他光景是喜欢的,方才
说道:“小婿家令爱庆娘不弃,一时间结了私盟,房帐事密,儿女情多,负不义
之名,犯私通之律。诚恐得罪非小,不得已夤夜奔逃,潜匿村墟。经今一载,音
容久阻,书信难传。虽然夫妇情深,敢忘父母恩重?今日谨同令爱,到此拜访,
伏望察其深情,饶恕罪责,恩赐谐老之欢,永遂于飞之愿!岳父不失为溺爱,小
婿得完美室家,实出万幸!只求岳父怜悯则个。”防御听罢大惊道:“郎君说的
是甚么话?小女庆娘卧病在床,经今一载。茶饭不进,转动要人扶靠。从不下床
一步,方才的话,在那里说起的?莫不见鬼了?”崔生见他说话,心里暗道:
“庆娘真是有见识!果然怕玷辱门户,只推说病在床上,遮掩着外人了。”便对
防御道:“小婿岂敢说慌?目今庆娘见在船中,岳父叫个人士接了起来,便见明
白。”防御只是冷笑不信,却对一个家僮说:“你可走到崔家郎船上去看看,与
他同来的是什么人,却认做我这庆娘子?岂有此理!”
家僮走到船边,向船内一望,舱中悄然不见一人。问着船家,船家正低着头,
艄上吃饭。家僮道:“你舱里的人,那里去了?”船家道:“有个秀才官人,上
岸去了,留个小娘子在舱中,适才看见也上去了。”家僮走来回复家主道:“船
中不见有什么人,问船家说,有个小娘子,上了岸了,却是不见。”防御见无影
响,不觉怒形于色道:“郎君少年,当诚实些,何乃造此妖妄,诬玷人家闺女,
是何道理?”崔生见他发出话来,也着了急,急忙袖中摸出这只金凤钗来,进上
防御道:“此即令爱庆娘之物,可以表信,岂是脱空说的?”防御接来看了,大
惊道:“此乃吾亡女兴娘殡殓时戴在头上的钗,已殉葬多时了,如何得在你手里?
奇怪!奇怪!”崔生却把去年坟上女轿归来,轿下拾得此钗,后来庆娘因寻钗夜
出,遂得成其夫妇。恐怕事败,同逃至旧仆金荣处,住了一年,方才又同来的说
话,各细述了一遍。防御惊得呆了,道:“庆娘见在房中床上卧病,郎君不信可
以去看得的。如何说得如此有枝有叶?又且这钗如何得出世?真是蹊跷的事。”
执了崔生的手,要引他房中去看病人,证辨真假。
却说庆娘果然一向病在床上,下地不得。那日外厢正在疑惑上际,庆娘托地
在床上走将起来,竟望堂前奔出。家人看见奇怪,同防御的嬷嬷一哄的都随了出
来。嚷道:“一向动不得的,如今忽地走将起来。”只见庆娘到得堂前,看见防
御便拜。防御见是庆娘,一发吃惊道:“你几时走起来的?”崔生心里还暗道:
“是船里走进去的。且听他说甚么?”只见庆娘道:“儿乃兴娘也,早离父母,
远殡荒郊。然与崔郎缘分未断,今日来此,别无他意。特为崔郎方便,要把爱妹
庆娘续其婚姻。如肯从儿之言,妹子病体,当即痊愈。若有不肯,儿去,妹也死
了。”合家听说,个个惊骇,看他身体面庞,是庆娘的;声音举止,却是兴娘。
都晓得是亡魂归来附体说话了。防御正色责他道:“你既已死了,如何又在人世,
妄作胡为,乱惑生人?”庆娘又说着兴娘的话道:“儿死去见了冥司,冥司道儿
无罪,不行拘禁,得属后土夫人帐下,掌传笺奏。儿以世缘未尽,特向夫人给假
一年,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姻缘。妹子向来的病,也是儿假借他精魄,与崔郎相处
来。今限满当去,岂可使崔郎自此孤单,与我家遂同路人!所以特来拜求父母,
是必把妹子许了他,续上前姻。儿在九泉之下,也放得心下了。”防御夫妻见他
言词哀切,便许他道:“吾儿放心!只依着你主张,把庆娘嫁他便了。”兴娘见
父母许出,便喜动颜色,拜谢防御道:“多感父母肯听儿言,儿安心去了。”走
到崔生面前,执了崔生的手,哽哽咽咽哭起来道:“我与你恩爱一年,自此别了。
庆娘亲事,父母已许我了,你好作娇客,与新人欢好时节,不要竟忘了我旧人!”
言毕大哭。崔生见说了来踪去迹,方知一向与他同住的,乃是兴娘之魂。今日听
罢叮咛之语,虽然悲切,明知是小姨身体,又在众人面前,不好十分亲近得。只
见兴娘的魂语,分付已罢,大哭数声,庆娘身体蓦然倒地。众人惊惶,前来看时,
口中已无气了。摸他心头,却温温的,急把生姜汤灌下,将有一个时辰,方醒转
来。病体已好,行动如常。问他前事,一毫也不晓得。人丛之中,举眼一看,看
见崔生站在里头,急急遮了脸,望中门奔了进去。崔生如梦初觉,惊疑了半日始
定。
防御就拣个黄道吉日,将庆娘与崔生合了婚。花烛之夜,崔生见过庆娘惯的,
且是熟分。庆娘却不十分认得崔生的,老大羞惭。真个是:
一个闺中弱质,与新郎未经半晌交谈;一个旅邸故人,共娇面曾做一年相识。
一个只觉耳衅声音稍异,面目无差;一个但见眼前光景皆新,心胆尚怯。一个还
认蝴蝶梦中寻故友,一个正在海棠枝上试新红。
却说崔生与庆娘定情之夕,只见庆娘含苞未破,元红尚在,仍是处子之身。
崔生悄悄地问他道:“你令姊借你的身体,陪伴了我一年,如何你身子还是好好
的?”庆娘怫然不悦道:“你自撞见了姊姊鬼魂做作出来的,干我甚事,说到我
身上来。”崔生道:“若非令姊多情,今日如何能勾与你成亲?此恩不可忘了。”
庆娘道:“这个也说得是,万一他不明不白,不来周全此事,借我的名头,出了
我偌多时丑,我如何做得人成?只你心里到底照旧认是我随你逃走了的,岂不羞
死人!今幸得他有灵,完成你我的事,也是他十分情分了。”
次日崔生感兴娘之情不已,思量荐度他。却是身边无物,只得就将金凤钗到
市货卖,卖得钞二十锭,尽买香烛楮锭,赉到琼花观中,命道士建醮三昼夜,以
报恩德。醮事已毕,崔生梦中见一个女子来到,崔生却不认得。女子道:“妾乃
兴娘也,前日是假妹子之形,故郎君不曾相识。却是妾一点灵性,与郎君相处一
年了。今日郎君与妹子成亲过了,妾所以才把真面目与郎相见。”遂拜谢道:
“蒙郎荐拔,尚有余情。虽隔幽明,实深感佩。”小妹庆娘,禀性柔和,郎好看
觑他!妄从此别矣。”崔生不觉惊哭而醒。庆娘枕边见崔生哭醒来,问其缘故,
崔生把兴娘梦中说话,一一对庆娘说。庆娘问道:“你见他如何模样?”崔生把
梦中所见容貌,各细说来。庆娘道:“真是我姊也!”不觉也哭将起来。庆娘再
把一年中相处事情,细细问崔生,崔生逐件和庆娘各说始末根由,果然与兴娘生
前情性,光景无二。两人感叹奇异,亲上加亲,越发过得和睦了。自此兴娘别无
影响。要知只是一个“情”字为重,不忘崔生,做出许多事体来,心愿既完,便
自罢了。此后崔生与庆娘年年到他坟上拜扫,后来崔生出仕,讨了前妻封诰,遗
命三人合葬。曾有四句口号,道着这本话文:
大姊精灵,小姨身体。
到得圆成,无此无彼。
【武侠.中国】铁血丹心论坛(大武侠):致力于推广和发展武侠文化,让我们一起努力,做全球最大的武侠社区。
可能是目前为止最好的金庸群侠传MOD游戏交流论坛,各种经典武侠游戏等你来玩,各种开源制作工具等你来实现你的游戏开发之梦。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56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十三 大姊魂游完宿愿 小姨病起续前缘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生死由来一样情,豆萁燃豆并根生。
存亡姊妹能相念,可笑阋墙亲弟兄。
话说唐宪宗元和年间,有个侍御李十一郎,名行修。妻王氏夫人,乃是江西
廉使王仲舒女,贞懿贤淑,行修敬之如宾。王夫人有个幼妹,端妍聪慧,夫人极
爱他,常领他在身边鞠养。连行修也十分爱他,如自家养的一般。一日,行修在
族人处赴婚礼喜筵,就在这家歇宿。晚间忽做一梦,梦见自身再娶夫人。灯下把
新人认看,不是别人,正是王夫人的幼妹。猛然惊觉,心里甚是不快活。巴到天
明,连忙归家。进得门来,只见王夫人清早已起身了,闷坐着,将手频频拭泪,
行修问着不答。行修便问家人道:“夫人为何如此?”家人辈齐道:“今早当厨
老奴在厨下自说:‘五更头做一梦,梦见相公再娶王家小娘子。’夫人知道了,
恐怕自身有甚山高水低,所以悲哭了一早起了。”行修听罢,毛骨耸然,惊出一
身冷汗,想道:“如何与我所梦正合?”他两个是恩爱夫妻,心下十分不乐。只
得勉强劝谕夫人道:“此老奴颠颠倒倒,是个愚懵之人,其梦何足凭准!”口里
虽如此说,心下因是两梦不约而同,终久有些疑惑。
只见隔不多几日,夫人生出病来,累医不效,两月而亡。行修哭得死而复苏,
书报岳父王公,王公举家悲恸。因不忍断了行修亲谊,回书还答,便有把幼女续
婚之意。行修伤悼正极,不忍说起这事,坚意回绝了岳父。于时有个卫秘书卫随,
最能广识天下奇人。见李行修如此思念夫人,突然时他说道:“侍御怀想亡夫人
如此深重,莫不要见他么?”行修道:“一死永别,如何能勾再见?”秘书道:
“侍御若要见亡夫人,何不去问‘稠桑王老’?”行修道:“王老是何人?”秘
书道:“不必说破,侍御只牢牢记着‘稠桑王老’四字,少不得有相会之处。”
行修见说得作怪,切切记之于心。过了两三年,王公幼女越长成了,王公思念亡
女,要与行修续亲,屡次着人来说。行修不忍背了亡夫人,只是不从。
此后,除授东台御史,奉诏出关,行次稠桑驿,驿馆中先有敕使住下了,只
得讨个官房歇宿。那店名就叫做稠桑店。行修所得“稠桑”二字,触着便自上心,
想道:“莫不什么王老正在此处?”正要跟寻间,只听得街上人乱嚷。行修走到
店门边一看,只见一伙人团团围住一个老者,你扯我扯,你问我问,缠得一个头
昏眼暗。行修问店主人道:“这些人何故如此?“主人道:“这个老儿姓王,是
个希奇的人,善谈禄命。乡里人敬他如神!故此见他走过,就缠住问祸福。”行
修想着卫秘书之言,道:“元来果有此人。”便叫店主人快请他到店相见。店主
人见行修是个出差御史,不敢稽延,拔开人丛,走进去扯住他道:“店中有个李
御史李十一郎奉请。”众人见说是官府请,放开围,让他出来,一哄多散了。到
店相见。行修见是个老人,不要他行礼,就把想念亡妻,有卫秘书指引来求他的
话,说了一遍,便道:“不知老翁果有奇术,能使亡魂相见否?”老人道:“十
一郎要见亡夫人,就是今夜罢了。”
老人前走,叫行修打发开了左右,引了他一路走入一个土山中。又升了一个
数丈的高坡,坡恻隐隐见有个丛林。老人便住在路旁,对行修道:“十一郎可走
去林下,高声呼‘妙子’,必有人应。应了,便说道:‘传语九娘子,今夜暂借
妙子同看亡妻。’”行修依言,走去林间呼着,果有人应。又依着前言说了。少
顷,一个十五大岁的女子走出来道:“九娘子差我随十一郎去。”说罢,便折竹
二枝,自跨了一枝,一枝与行修跨,跨上便同马一般快。行勾三四十里,忽到一
处,城阙壮丽。前经一大宫,宫前有门。女子道:“但循西廊直北,从南第二宫,
乃是贤夫人所居。”行修依言,趋至其处,果见十数年前一个死过的丫头,出来
拜迎,请行修坐下。夫人就走出来,涕泣相见。行修伸诉离恨,一把抱住不放。
却待要再讲欢会,王夫人不肯道:“今日与君幽显异途,深不愿如此,贻妻之患;
若是不忘平日之好,但得纳小妹为婚,续此姻亲,妾心愿毕矣。所要相见,只此
奉托。”言罢,女子已在门外厉声催叫道:“李十一郎速出!”行修不敢停留,
含泪而出。女子依前与他跨了竹枝同行。
到了旧处,只见老人头枕一块石头,眠着正睡。听得脚步响,晓得是行修到
了,走起来问道:“可如意么?”行修道:“幸已相会。”老人道:“须谢九娘
子遣人相送!”行修依言,送妙子到林间,高声称谢。回来问老人道:“此是何
等人?”老人道:“此原上有灵应九子母祠耳。”老人复引行修到了店中,只见
壁上灯盏荧荧,槽中马啖刍如故,仆夫等个个熟睡。行修疑道做梦,却有老人尚
在可证。老人当即辞行修而去,行修叹异了一番。因念妻言谆恳,才把这段事情
各细写与岳丈王公。从此遂续王氏之婚,恰应前日之梦。正是:旧女婿为新女婿,
大姨夫做小姨夫。
古来只有娥皇,女英妹妹两个,一同嫁了舜帝。其他姊姊亡故,不忍断亲,
续上小姨,乃是世间常事。从来没有个亡故的姊姊怀此心愿,在地下撮合完成好
事的。今日小子先说此一段异事,见得人生只有这个“情”字至死不泯的。只为
这王夫人身子虽死,心中还念着亲夫恩爱,又且妹于是他心上喜欢的,一点情不
能忘,所以阴中如此主张,了其心愿。这个还是做过夫妇多时的,如此有情,未
足为怪。小子如今再说一个不曾做亲过的,只为不忘前盟,阴中完了自己姻缘,
又替妹子联成婚事。怪怪奇奇,真真假假,说来好听。有诗为证:
还魂从古有,借体亦其常。
谁摄生人魄,先将宿愿偿?
这本话文,乃是:元朝大德年间,扬州有个富人姓吴,曾做防御使之职,人
都叫他做吴防御,住居春风楼侧,生有二女,一个叫名兴娘,一个叫名庆娘,庆
娘小兴娘两岁,多在襁褓之中。邻居有个崔使君,与防御往来甚厚。崔家有子,
名曰兴哥,与兴娘同年所生。崔公即求聘兴娘为子妇,防御欣然许之,崔公以金
凤钗一只为聘礼。定盟之后,崔公合家乡到远方为官去了。
一去一十五年,竟无消息回来。此时兴娘已一十九岁,母亲见他年纪大了,
对防御道:“崔家兴哥一去十五年,不通音耗,今兴娘年已长成,岂可执守前说,
错过他青春?”防御道:“一言已定,千金不移。吾已许吾故人了,岂可因他无
耗,便欲食言?”那母亲终究是妇人家识见,见女儿年长无婚,眼中看不过意,
日日与防御絮聒,要另寻人家。兴娘肚里,一心专盼崔生来到,再没有二三的意
思。虽是亏得防御有正经,却看见母亲说起激聒,便暗地恨命自哭。又恐怕父亲
被母亲缠不过,一时更变起来,心中长怀着忧虑,只愿崔家郎早来得一日也好。
眼睛几望穿了,那里叫得崔家应?看看饭食减少,生出病来,沉眠枕席,半载而
亡。父母与妹,及合家人等,多哭得发昏章第十一。临入殓时,母亲手持崔家原
聘这只金凤钗,抚尸哭道:“此是你夫家之物,今你已死,我留之何益?见了徒
增悲伤,与你戴了去罢!”就替他插在髻上,盖了棺。三日之后,抬去殡在郊外
了。家里设个灵座,朝夕哭奠。
殡过两个月,崔生忽然来到。防御迎进问道:“郎君一向何处?尊父母平安
否?”崔生告诉道:“家父做了宣德府理官,殁于任所,家母亦先亡了数年。小
婿在彼守丧,今已服除,完了殡葬之事。不远千里,特到府上来完前约。”防御
听罢,不觉吊下泪来道:“小女兴娘薄命,为思念郎君成病,于两月前饮恨而终,
已殡在郊外了。郎君便早到得半年,或者还不到得死的地步。今日来时,却无及
了。”说罢又哭。崔生虽是不曾认识兴娘,未免感伤起来。防御道:“小女殡事
虽行,灵位还在。郎君可到他席前看一番,也使他阴魂晓得你来了。”噙着眼泪,
一手拽了崔生走进内房来。崔生抬头看时,但见:
纸带飘摇,冥童绰约。飘摇纸带,尽写者梵字金言;绰约冥童,对捧着银盆
绣帨。一缕炉烟常袅,双台灯火微荧。影神图,画个绝色的佳人;白木牌,写着
新亡的长女。
崔生看见了灵座,拜将下去。防御拍着桌子大声道:“兴娘吾儿,你的丈夫
来了。你灵魂不远,知道也未?”说罢,放声大哭。合家见防御说得伤心,一齐
号哭起来,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连崔生也不知陪下了多少眼泪。哭罢,
焚了些楮钱,就引崔生在灵位前,拜见了妈妈。妈妈兀自哽哽咽咽的,还了个半
礼。
防御同崔生出到堂前来,对他道:“郎君父母既没,道途又远,今既来此,
可便在吾家住宿。不要论到亲情,只是故人之子,即同吾子。勿以兴娘没故,自
同外人。”即令人替崔生搬将行李来,收拾门侧一个小书房与他住下了。朝夕看
待,十分亲热。
将及半月,正值清明节届,防御念兴娘新亡,合家到他家上挂钱祭扫。此时
兴娘之妹庆娘已是十七岁,一同妈妈抬了轿,到姊姊坟上去了,只留崔生一个在
家中看守。大凡好人家女眷,出外稀少,到得时节头边,看见春光明媚,巴不得
寻个事由来外边散心耍子。今日虽是到兴娘新坟上,心中怀着凄惨的;却是荒郊
野外,桃红柳绿,正是女眷们游耍去处。盘桓了一日,直到天色昏黑,方才到家。
崔生步出门外等侯,望见女轿二乘来了,走在门左迎接。前轿先进,后轿至前。
到崔生身边经过,只听得地下砖上,铿的一声,却是轿中掉一件物事出来。崔生
待轿过了,急去拾起来看,乃是金凤钗一只。崔生知是闺中之物,急欲进去纳还,
只见中门已闭。元来防御合家在坟上辛苦了一日,又各带了些酒意,进得门,便
把门关了,收拾睡觉。崔生也晓得这个意思,不好去叫得门,且待明日未迟。
回到书房,把钗子放好在书箱中了,明烛独坐。思念婚事不成,只身孤苦,
寄迹人门,虽然相待如子婿一般,终非久计,不知如何是个结果?闷上心来,叹
了几声。上了床,正要就枕,忽听得有人扣门晌。崔生问道:“是那个?”不见
回言。崔生道是错听了,方要睡下去,又听得敲的毕毕剥剥。崔生高声又问,又
不见声响了。崔生心疑,坐在床沿,正要穿鞋到门边静听,只听得又敲晌了,却
只不见则声。崔生忍耐不住,立起身来,幸得残灯未熄,重掭亮了,拿在手里,
开门出来一看。灯却明亮,见得明白,乃是十七八岁一个美貌女子,立在门外。
看见门开,即便奏起布帘,走将进来。崔生大惊,吓得倒退了两步。那女子笑容
可掬,低声对崔生道:“郎君不认得妾耶?妾即兴娘之妹庆娘也。适才进门时,
钗坠轿下,故此乘夜来寻,郎君曾拾得否?”崔生见说是小姨,恭恭敬敬答应道:
“适才娘子乘轿在后,果然落钗在地。”小生当时拾得,即欲奉还,见中门已闭,
不敢惊动,留待明日。今娘子亲寻至此,即当持献。”就在书箱取出,放在桌上
道:“娘子亲拿了去。”女子出纤手来取钗,插在头上了,笑嘻嘻的对崔生道:
“早知是郎君拾得,妾亦不必乘夜来寻了。如今已是更阑时侯,妾身出来了,不
可复进。今夜当借郎君枕席,侍寝一宵。”崔生大惊道:“娘子说那里话!令尊
令堂待小生如骨肉,小生怎敢胡行,有污娘子清德?娘子请回步,誓不敢从命的。”
女子道:“如今合家睡熟,并无一个人知道的。何不趁此良宵,完成好事?你我
悄悄往来,亲上加亲,有何不可?”崔生道:“欲人不知,莫若勿为。虽承娘子
美情,万一后边有些风吹草动,被人发觉,不要说道无颜面见令尊,传将出去,
小生如何做得人成?不是把一生行止多坏了?”女子道:“如此良宵,又兼夜深,
我既寂寥,你亦冷落。难得这个机会,同在一个房中,也是一生缘分。且顾眼前
好事,管甚么发觉不发觉?况妾自能为郎君遮掩,不至败露,郎君休得疑虑,错
过了佳期。”崔生见他言词娇媚,美艳非常,心里也禁不住动火,只是想着防御
相待之厚,不敢造次,好象个小儿放纸炮,真个又爱又怕。却待依从,转了一念,
又摇头道:“做不得!做不得!”只得向女子哀求道:“娘子,看令姊兴娘之面,
保全小生行止吧!”女子见他再三不肯,自觉羞惭,忽然变了颜色,勃然大怒道:
“吾父以子侄之礼待你,留置书房,你乃敢于深夜诱我至此!将欲何为?我声张
起来,告诉了父亲,当官告你。看你如何折辨?不到得轻易饶你!”声色俱厉。
崔生见他反跌一着,放刁起来,心里好生惧怕。想道:“果是老大的利害!如今
既见在我房中了,清浊难分,万一声张,被他一口咳定,从何分剖?不若且依从
了他,到还未见得即时败露,慢慢图个自全之策罢了。”正是:羝羊触藩,进退
两难。只得陪着笑,对女子道:“娘子休要声高!既承娘子美意,小生但凭娘子
做主便了。”女子见他依从,回嗔作喜道:“元来郎君恁地胆小的!”崔生闭上
了门,两个解衣就寝。有《西江月》为证:
旅馆羁身孤客,深闺皓齿韶容。合欢裁就两情浓,好对娇鸾雏凤。认道良缘
辐辏,谁知哑谜包笼?新人魂梦雨云中,还是故人情重。
两人云雨已毕,真是千恩万爱,欢乐不可名状。将至天明,就起身来,辞了
崔生,闪将进去。崔生虽然得了些甜头,心中只是怀着个鬼胎,战兢兢的,只怕
有人晓得。幸得女子来踪去迹甚是秘密,又且身子轻捷,朝隐而入,暮隐而出。
只在门侧书房私自往来快乐,并无一个人知觉。
将及一月有余,忽然一晚对崔生道:“妾处深闺,郎处外馆。今日之事,幸
而无人知觉。诚恐好事多磨,佳期易阻。一旦声迹彰露,亲庭罪责,将妾拘奈于
内,郎赶逐于外,在妾便自甘心,却累了郎之清德,妄罪大矣。须与郎从长商议
一个计策便好。”崔生道:“前日所以不敢轻从娘子,专为此也。不然,人非草
木,小生岂是无情之物?而今事已到此,还是怎的好?”女子道:“依妾愚见,
莫若趁着人未及知觉,先自双双逃去,在他乡外县居住了,深自敛藏,方可优游
偕老,不致分离。你心不如何?”崔生道:“此言固然有理,但我目下零丁孤苦,
素少亲知,虽要逃亡,还是向那边去好?”想了又想,猛然省起来道:“曾记得
父亲在日,常说有个旧仆金荣,乃是信义的人。见居镇江吕城,以耕种为业,家
道从容。今我与你两个前去投他,他有旧主情分,必不拒我。况且一条水路,直
到他家,极是容易。”女子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今夜就走罢。”
商量已定,起个五更,收拾停当了。那个书房即在门侧,开了甚便。出了门,
就是水口。崔生走到船帮里,叫了只小划子船,到门首下了女子,随即开船,径
到瓜洲。打发了船,又在瓜洲另讨了一个长路船,渡了江,进了润州,奔丹阳,
又四十里,到了吕城。泊住了船,上岸访问一个村人道:“此间有个金荣否?”
村人道:“金荣是此间保正,家道殷富,且是做人忠厚,谁不认得!你问他则甚?”
崔生道:“他与我有些亲,特来相访。有烦指引则个。”村人把手一指道:“你
看那边有个大酒坊,间壁大门就是他家。”
崔生问着了,心下喜欢,到船中安慰了女子,先自走到这家门首,一直走进
去。金保正听得人声,在里面踱将出来道:“是何人下顾?”崔生上前施礼。保
正问道:“秀才官人何来?”崔生道:“小生是扬州府崔公之子。”保正见说了
“扬州崔”三字,便吃一惊道:“是何官位?”崔生道:“是宣德府理官,今已
亡故了。”保正道:“是官人的何人?”崔生道:“正是我父亲。”保正道:
“这等是衙内了。请问当时乳名可记得么?”崔生道:“乳名叫做兴哥。”保正
道:“说起来,是我家小主人也。”推崔生坐了,纳头便拜。问道:“老主人几
时归天的?”崔生道:“今已三年了。”保正就走去掇张椅桌,做个虚位,写一
神主牌,放在桌上,磕头而哭。
哭罢,问道:“小主人,今日何故至此?”崔生道:“我父亲在日,曾聘定
吴防御家小姐子兴娘……”保正不等说完,就接口道:“正是。这事老仆晓得的。
而今想已完亲事了么?”崔生道:“不想吴家兴娘为盼望吾家音信不至,得了病
症。我到得吴家,死已两月。吴防御不忘前盟,款留在家。喜得他家小姨庆娘为
亲情顾盼,私下成了夫妇。恐怕发觉,要个安身之所;我没处投奔,想着父亲在
时,曾说你是忠义之人,住在吕城,故此带了庆娘一同来此。你既不忘旧主,一
力周全则个。”金保正听说罢,道:“这个何难!老仆自当与小主人分忧。”便
进去唤嬷嬷出来,拜见小主人。又叫他带了丫头到船边,接了小主人娘子起来。
老夫妻两个,亲自洒扫正堂,铺各床帐,一如待主翁之礼。衣食之类,供给周各,
两个安心住下。
将及一年,女子对崔生道:“我和你住在此处,虽然安稳,却是父母生身之
恩,竟与他永绝了,毕竟不是个收场,心里也觉过不去。”崔生道:“事已如此,
说不得了。难道还好去相见得?”女子道:“起初一时间做的事,万一败露,父
母必然见责。你我离合,尚未可知。思量永久完聚,除了一逃,再无别着。今光
阴似箭,已及一年。我想爱子之心,人皆有之。父母那时不见了我,必然舍不得
的。今日若同你回去,父母重得相见,自觉喜欢,前事必不记恨。这也是料得出
的。何不拚个老脸,双双去见他一面?有何妨碍?”崔生道:“丈夫以四方为事,
只是这样潜藏在此,原非长算。今娘子主见如此,小生拚得受岳父些罪责,为了
娘子,也是甘心的。既然做了一年夫妻,你家素有门望,料没有把你我重拆散了,
再嫁别人之理。况有令姊旧盟未完,重续前好,正是应得。只须陪些小心往见,
元自不妨。”
两个计议已定,就央金荣讨了一只船,作别了金荣,一路行去。渡了江,进
瓜洲,前到扬州地方。看看将近防御家,女子对崔生道:“且把船歇在此处,未
要竟到门口,我还有话和你计较。”崔生叫船家住好了船,问女子道:“还有甚
么说话?”女子道:“你我逃窜年一,今日突然双双往见,幸得容恕,千好万好
了。万一怒发,不好收场。不如你先去见见,看着喜怒,说个明白。大约没有变
卦了,然后等他来接我上去,岂不婉转些?我也觉得有颜采。我只在此等你消息
就是。”崔生道:“娘子见得不差。我先去见便了。”跳上了岸,正待举步。女
子又把手招他转来道:“还有一说。女子随人私奔,原非美事。万一家中忌讳,
故意不认帐起来的事也是有的,须要防他。”伸手去头上拔那只金凤钗下来,与
他带去道:“倘若言语支吾,将此钗与他们一看,便推故不得了。”崔生道:
“娘子恁地精细!”接将钗来,袋在袖里了。望着防御家里来。
到得堂中,传进去,防御听知崔生来了,大喜出见。不等崔生开口,一路说
出来道:“向日看待不周,致郎君住不安稳,老夫有罪。幸看先君之面,勿责老
夫!”崔生拜伏在地,不敢仰视,又不好直说,口里只称:“小婿罪该万死!”
叩头不止。防御到惊骇起来道:“郎君有何罪过?口出此言,快快说个明白!免
老夫心里疑惑。”崔生道:“是必岳父高抬贵手,恕着小婿,小婿才敢出口。”
防御说道:“有话但说,通家子侄,有何嫌疑?”崔生见他光景是喜欢的,方才
说道:“小婿家令爱庆娘不弃,一时间结了私盟,房帐事密,儿女情多,负不义
之名,犯私通之律。诚恐得罪非小,不得已夤夜奔逃,潜匿村墟。经今一载,音
容久阻,书信难传。虽然夫妇情深,敢忘父母恩重?今日谨同令爱,到此拜访,
伏望察其深情,饶恕罪责,恩赐谐老之欢,永遂于飞之愿!岳父不失为溺爱,小
婿得完美室家,实出万幸!只求岳父怜悯则个。”防御听罢大惊道:“郎君说的
是甚么话?小女庆娘卧病在床,经今一载。茶饭不进,转动要人扶靠。从不下床
一步,方才的话,在那里说起的?莫不见鬼了?”崔生见他说话,心里暗道:
“庆娘真是有见识!果然怕玷辱门户,只推说病在床上,遮掩着外人了。”便对
防御道:“小婿岂敢说慌?目今庆娘见在船中,岳父叫个人士接了起来,便见明
白。”防御只是冷笑不信,却对一个家僮说:“你可走到崔家郎船上去看看,与
他同来的是什么人,却认做我这庆娘子?岂有此理!”
家僮走到船边,向船内一望,舱中悄然不见一人。问着船家,船家正低着头,
艄上吃饭。家僮道:“你舱里的人,那里去了?”船家道:“有个秀才官人,上
岸去了,留个小娘子在舱中,适才看见也上去了。”家僮走来回复家主道:“船
中不见有什么人,问船家说,有个小娘子,上了岸了,却是不见。”防御见无影
响,不觉怒形于色道:“郎君少年,当诚实些,何乃造此妖妄,诬玷人家闺女,
是何道理?”崔生见他发出话来,也着了急,急忙袖中摸出这只金凤钗来,进上
防御道:“此即令爱庆娘之物,可以表信,岂是脱空说的?”防御接来看了,大
惊道:“此乃吾亡女兴娘殡殓时戴在头上的钗,已殉葬多时了,如何得在你手里?
奇怪!奇怪!”崔生却把去年坟上女轿归来,轿下拾得此钗,后来庆娘因寻钗夜
出,遂得成其夫妇。恐怕事败,同逃至旧仆金荣处,住了一年,方才又同来的说
话,各细述了一遍。防御惊得呆了,道:“庆娘见在房中床上卧病,郎君不信可
以去看得的。如何说得如此有枝有叶?又且这钗如何得出世?真是蹊跷的事。”
执了崔生的手,要引他房中去看病人,证辨真假。
却说庆娘果然一向病在床上,下地不得。那日外厢正在疑惑上际,庆娘托地
在床上走将起来,竟望堂前奔出。家人看见奇怪,同防御的嬷嬷一哄的都随了出
来。嚷道:“一向动不得的,如今忽地走将起来。”只见庆娘到得堂前,看见防
御便拜。防御见是庆娘,一发吃惊道:“你几时走起来的?”崔生心里还暗道:
“是船里走进去的。且听他说甚么?”只见庆娘道:“儿乃兴娘也,早离父母,
远殡荒郊。然与崔郎缘分未断,今日来此,别无他意。特为崔郎方便,要把爱妹
庆娘续其婚姻。如肯从儿之言,妹子病体,当即痊愈。若有不肯,儿去,妹也死
了。”合家听说,个个惊骇,看他身体面庞,是庆娘的;声音举止,却是兴娘。
都晓得是亡魂归来附体说话了。防御正色责他道:“你既已死了,如何又在人世,
妄作胡为,乱惑生人?”庆娘又说着兴娘的话道:“儿死去见了冥司,冥司道儿
无罪,不行拘禁,得属后土夫人帐下,掌传笺奏。儿以世缘未尽,特向夫人给假
一年,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姻缘。妹子向来的病,也是儿假借他精魄,与崔郎相处
来。今限满当去,岂可使崔郎自此孤单,与我家遂同路人!所以特来拜求父母,
是必把妹子许了他,续上前姻。儿在九泉之下,也放得心下了。”防御夫妻见他
言词哀切,便许他道:“吾儿放心!只依着你主张,把庆娘嫁他便了。”兴娘见
父母许出,便喜动颜色,拜谢防御道:“多感父母肯听儿言,儿安心去了。”走
到崔生面前,执了崔生的手,哽哽咽咽哭起来道:“我与你恩爱一年,自此别了。
庆娘亲事,父母已许我了,你好作娇客,与新人欢好时节,不要竟忘了我旧人!”
言毕大哭。崔生见说了来踪去迹,方知一向与他同住的,乃是兴娘之魂。今日听
罢叮咛之语,虽然悲切,明知是小姨身体,又在众人面前,不好十分亲近得。只
见兴娘的魂语,分付已罢,大哭数声,庆娘身体蓦然倒地。众人惊惶,前来看时,
口中已无气了。摸他心头,却温温的,急把生姜汤灌下,将有一个时辰,方醒转
来。病体已好,行动如常。问他前事,一毫也不晓得。人丛之中,举眼一看,看
见崔生站在里头,急急遮了脸,望中门奔了进去。崔生如梦初觉,惊疑了半日始
定。
防御就拣个黄道吉日,将庆娘与崔生合了婚。花烛之夜,崔生见过庆娘惯的,
且是熟分。庆娘却不十分认得崔生的,老大羞惭。真个是:
一个闺中弱质,与新郎未经半晌交谈;一个旅邸故人,共娇面曾做一年相识。
一个只觉耳衅声音稍异,面目无差;一个但见眼前光景皆新,心胆尚怯。一个还
认蝴蝶梦中寻故友,一个正在海棠枝上试新红。
却说崔生与庆娘定情之夕,只见庆娘含苞未破,元红尚在,仍是处子之身。
崔生悄悄地问他道:“你令姊借你的身体,陪伴了我一年,如何你身子还是好好
的?”庆娘怫然不悦道:“你自撞见了姊姊鬼魂做作出来的,干我甚事,说到我
身上来。”崔生道:“若非令姊多情,今日如何能勾与你成亲?此恩不可忘了。”
庆娘道:“这个也说得是,万一他不明不白,不来周全此事,借我的名头,出了
我偌多时丑,我如何做得人成?只你心里到底照旧认是我随你逃走了的,岂不羞
死人!今幸得他有灵,完成你我的事,也是他十分情分了。”
次日崔生感兴娘之情不已,思量荐度他。却是身边无物,只得就将金凤钗到
市货卖,卖得钞二十锭,尽买香烛楮锭,赉到琼花观中,命道士建醮三昼夜,以
报恩德。醮事已毕,崔生梦中见一个女子来到,崔生却不认得。女子道:“妾乃
兴娘也,前日是假妹子之形,故郎君不曾相识。却是妾一点灵性,与郎君相处一
年了。今日郎君与妹子成亲过了,妾所以才把真面目与郎相见。”遂拜谢道:
“蒙郎荐拔,尚有余情。虽隔幽明,实深感佩。”小妹庆娘,禀性柔和,郎好看
觑他!妄从此别矣。”崔生不觉惊哭而醒。庆娘枕边见崔生哭醒来,问其缘故,
崔生把兴娘梦中说话,一一对庆娘说。庆娘问道:“你见他如何模样?”崔生把
梦中所见容貌,各细说来。庆娘道:“真是我姊也!”不觉也哭将起来。庆娘再
把一年中相处事情,细细问崔生,崔生逐件和庆娘各说始末根由,果然与兴娘生
前情性,光景无二。两人感叹奇异,亲上加亲,越发过得和睦了。自此兴娘别无
影响。要知只是一个“情”字为重,不忘崔生,做出许多事体来,心愿既完,便
自罢了。此后崔生与庆娘年年到他坟上拜扫,后来崔生出仕,讨了前妻封诰,遗
命三人合葬。曾有四句口号,道着这本话文:
大姊精灵,小姨身体。
到得圆成,无此无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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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5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十四 盐官邑老魔魅色 会骸山大士诛邪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帆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清流。
而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这八句诗,唐朝刘梦得所作,乃是金陵燕子矶怀古的。这个燕子矶在金陵西
北,正是大江之滨,跨江而出,在江里看来,宛然是一只燕子扑在水面上,有头
有翅。昔贤好事者,恐怕他飞去,满山多用铁锁锁着,就在这燕子项上造着一个
亭子镇住他。登了此亭,江山多在眼前,风帆起于足下,最是金陵一个胜处。就
在矶边,相隔一里多路,有个弘济寺。寺左转去,一派峭壁插在半空,就如石屏
一般。壁尽处,山崖回抱将来。当时寺僧于空处建个阁,半嵌石崖,半临江水,
阁中供养观世音像,像照水中,毫发皆见,宛然水月之景,就名为观音阁。载酒
游观者殆无虚日。奔走既多,灵迹颇著,香火不绝。只是清静佛地,做了吃酒的
所在,未免作践。亦且这些游客随喜的多,布施的少。那阁年深月久,没有钱粮
修葺,日渐坍塌了些。
一日,有个徽商某泊舟矶下,随步到弘济寺游玩。寺僧出来迎接着,问了姓
名,邀请吃茶。茶罢,寺僧问道:“客官何来?今往何处?”徽商答道:“在扬
州过江来,带些本钱要进京城小铺中去。天色将晚,在此泊着,上来耍耍。”寺
僧道:“此处走去,就是外罗城观音门了。进城止有二十里,客官何不搬了行李
到小房宿歇了?明日一肩行李,脚踏实地,绝早到了。若在船中,还要过龙江关
盘验,许多担阁。又且晚间此处矶边风浪最大,是歇船不得的。”徽商见说得有
理,果然走到船边,把船打发去了。搬了行李,竟到僧房中来。安顿了,寺僧就
陪着登阁上观看。
徽商看见阁已颓坏,问道:“如此好风景,如何此阁颓坏至此?”寺僧道:
“此间来往的尽多,却多是游耍的,并无一个舍财施主。寺僧又贫,修理不起,
所以如此。”徽商道:“游耍的人,必竟有大手段的在内,难道不布施些?”寺
僧道:“多少王孙公子,只是带了娼妓来吃酒作乐,那些人身上便肯撒漫,佛天
面上却不照顾。还有豪奴狠仆,家主既去,剩下酒肴,他就毁门拆窗,将来烫酒
煮饭,只是作践,怎不颓坏?”徽商叹惜不已。寺僧便道:“朝奉若肯喜舍时,
小僧便修葺起来不难。”徽商道:“我昨日与伙计算帐,多出三十两一项银子来。
我就舍在此处,修好了阁,一来也是佛天面上,二来也在此间留个名。”寺僧大
喜称谢,下了阁,到寺中来。
元来徽州人心性俭啬,却肯好胜喜名,又崇信佛事。见这个万人往来去处,
只要传开去,说观音阁是某人独自修好了,他心上便快活。所以一口许了三十两。
走到房中解开行囊,取出三十两一包,交付与寺僧。不想寺僧一手接银,一眼瞟
去,看见余银甚多,就上了心。一面分付行童,整备夜饭款待,着地奉承,殷勤
相劝,把徽商灌得酩酊大醉。夜深入静,把来杀了。启他行囊来看,看见搭包多
是白物,约有五百余两,心中大喜。与徒弟计较,要把尸来抛在江里。徒弟道:
“此时山门已锁,须要住持师父处取匙钥。盘问起来,遮掩不得。不但做出事来,
且要分了东西去。”寺僧道:“这等如何处置?”徒弟道:“酒房中有个大瓮,
莫若权把来断碎了,入在瓮中。明日觑个空便,连瓮将去抛在江中,方无人知觉。”
寺僧道:“有理,有理。”果然依话而行。可怜一个徽商做了几段碎物!好意布
施,得此惨祸。
那僧徒收拾净尽,安贮停当,放心睡了。自道神鬼莫测,岂知天理难容?是
夜有个巡江捕盗指挥,也泊舟矶下,守侯甚么公事。天早起来,只见一个妇人走
到船边,将一个担桶汲水,且是生得美貌。指挥留心,一眼望他那条路去,只见
不定到民家,一直走到寺门里来。指挥疑道:“寺内如何有美妇担水?必是僧徒
不公不法。”带了哨兵,一路赶来,见那妇人走进一个僧房,指挥人等又赶进去,
却走向一个酒房中去了。寺僧见个官带了哨兵,绝早来到,虚心病发,个个面如
土色,慌慌张张,却是出其不意,躲避不及。指挥先叫把僧人押定,自己坐在堂
中,叫两个兵到酒房中搜看。只见妇人进得房门,隐隐还在里头,一见人来钻入
瓮里去了,走来禀了指挥。指挥道:“瓮中必有冤枉。”就叫哨兵取出瓮来,打
开看时,只见血肉狼藉,头颅劈破,是一个人碎割了的。就把僧徒两个缚了,解
到巡江察院处来。一上刑罚,僧徒熬苦不过,只得从实供招,就押去寺中起赃来
为证,问成大辟,立时处决。众人见僧口招,因为布施修阁,起心谋杀,方晓得
适才妇人,乃是观音显灵,那一个不念一声“南无灵感观世音菩萨”?要见佛天
甚近,欺心事是做不得的。
从来观世音极灵,固然无处不显应,却是燕子矶的,还是小可;香火之盛,
莫如杭州三天竺。那三天竺是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天竺中,又是上天竺
为极盛。这个天竺峰在府城之西,西湖之南。登了此峰,西湖如掌,长江如带,
地胜神灵,每年间人山人海,挨挤不开的。而今小子要表白天竺观音一件显灵的,
与看官们听着。且先听小子《风》、《花》、《雪》、《月》四词,然后再讲正
话。
风袅袅,风袅袅,冬岭位孤松,春郊摇弱草。收云月色明,卷雾天光早。清
秋暗送桂香来,极复频将炎气扫。风袅袅,野花乱落今人老(右《咏风》)。
花艳艳,花艳艳,妖烧巧似妆,锁碎浑如剪。露凝色更鲜,风送香常远。一
技独茂逞冰肌,万朵争妍含醉脸。花艳艳,上林富贵真堪羡(右《咏花》)。
雪飘飘,雪飘飘,翠玉封梅萼,青盐压竹梢。洒空翻絮浪,积槛锁银桥。千
山浑骇铺铅粉,万木依稀拥素袍。雪飘飘,长途游子恨迢遥(右《咏雪》)。
月娟娟,月娟娟,乍缺钩横野,方团镜挂天。斜移花影乱,低映水纹连。诗
人举盏搜佳句,美女推窗迟月眠。月娟娟,清光千古照无边(右《咏月》)。
看官,你道这四首是何人所作?话说洪武年间浙江盐官会骸山中,有一老者,
缁服苍颜,幅巾绳履,是个道人打扮。不见他治甚生业,日常醉歌于市间,歌毕
起舞,跳木缘枝,宛转盘旋,身子轻捷,如惊鱼飞燕。又且知书善咏,诙谐笑浪,
秀发如泻,有文士登游此山者,常与他倡和谈谑。一日大醉,索酒家笔砚,题此
四词在石壁上,观者称赏。自从写过,黑迹渐深,越磨越亮。山中这些与他熟识
的人,见他这些奇异,疑心他是个仙人,却再没处查他的踪迹。日日往来山中,
又不见个住家的所在,虽然有些疑怪,习见习闻,日月已久,也不以为意了,平
日只以老道相称呼而已。
离山一里之外,有个大姓仇氏。夫妻两个,年登四十,极是好善,并无子嗣。
乃舍钱刻一慈悲大士像,供礼于家,朝夕香花灯果,拜求如愿。每年二月十九日
是大士生辰,夫妻两个,斋戒虔诚,躬往天竺。三步一拜,拜将上去,烧香祈祷:
不论男女,求生一个,以续后代。如是三年,其妻果然有了妊孕。十月期满,晚
间生下一个女孩。夫妻两个,欢喜无限,取名夜珠。因是夜里生人,取掌上珠之
意,又是夜明珠宝贝一般。年复一年,看看长成,端慧多能,工容兼妙。父母爱
惜他真个如珠似玉,倏忽已是十九岁。父母俱是六十以上了,尚未许聘人家。
你道老来子做父母的,巴不得他早成配偶,奉事暮年。怎的二八当年多过了,
还未嫁人。只因夜珠是这大姓的爱女,又且生得美貌伶俐,夫妻两个做了一个大
指望,道是必要拣个十全毫无嫌鄙的女婿来嫁他,等他名成利遂,老夫妇靠他终
身。亦且只要入赘的,不肯嫁出的。左近人家,有几家来说的,两个老人家嫌好
道歉;便有数家象意的,又要娶去,不肯入赘;有女婿人物好,学问高的,家事
又或者淡薄些;有人家资财多,门户高的,女婿又或者愚蠢些。所以高不辏,低
不就,那些做媒的,见这两个老人家难理会,也有好些不耐烦,所以亲事越迟了。
却把仇家女子美貌,择婿难为人事之名,远近都传播开来,谁知其间动了一个人
的火。
看官,你道这个人是那个?敢是石崇之富,要买绿珠的?敢是相如之才,要
挑文君的?敢是潘安之貌,要引那掷果妇女的?看官,若如此,这多是应得想着
的了。说来一场好笑,元来是:
周时吕望,要寻个同钓鱼的对手;汉时伏生,要娶个共讲书的配头。
你道是甚人?乃就是题《风》,《花》,《雪》,《月》四词的。这个老头
儿,终日缠着这些媒人,央他仇家去说亲。媒人间:“是那个要娶?”说来便是
他自己。这些媒人,也只好当做笑话罢了,谁肯去说?大家说了,笑道:“随你
千选万选,这家女儿臭了烂了,也轮不到说起他,正是老没志气,阴沟洞里思量
天鹅肉吃起来!”那老道见没人肯替他做媒,他就老着脸自走上仇大姓门来。
大姓夫妻二人正同在堂上,说着女儿婚事未谐,唧唧哝哝的商量,忽见老道
走将进来。大姓平日晓得这人有些古怪的,起来相迎。那妈妈见是大家老人家,
也不回避。三人施礼已毕,请坐下了。大姓问道:“老道,今日为何光降茅舍?”
老道道:“老仆特为令爱亲事而来。”两人见说是替女儿说亲的,忙叫:“看茶。”
就问道:“那一家?”老道道:“就是老仆家。”大姓见说了就是他家,正不知
这老道住在那里的,心里已有好些不快意了,勉强答他道:“从来相会,不知老
道有几位令郎?”老道道:“不是小儿,老仆晓得令爱不可作凡人之配,老仆自
己要娶。”大姓虽怪他言语不伦,还不认真,说道:“老道平日专好说笑说耍。”
老道道:“并非耍笑,老仆果然愿做门婿,是必要成的,不必推托!”大姓夫妇,
见他说得可恶,勃然大怒道:“我女闺中妙质,等闲的不敢求聘。你是何人?辄
敢胡言乱语!”立起身把他一抓。老道从容不动,拱立道:“老丈差了。老丈选
择东床,不过为养老计耳。若把令爱嫁与老仆,老仆能孝养吾丈于生前,礼祭吾
丈于身后,大事已了,可谓极得所托的。这个不为佳婿,还要怎的才佳么?”大
姓大声叱他道:“人有贵贱,年有老少,贵贱非伦,老少不偶,也不肚里想一想,
敢来唐突,戏弄吾家!此非病狂,必是丧心,何足计较!”叫家人们持杖赶逐。
仇妈妈只是在旁边夹七夹八的骂。老道笑嘻嘻,且走且说道:“不必赶逐,我去
罢了。只是后来追悔,要求见我,就无门了。”大姓又指着他骂道:“你这个老
枯骨!我要求见你做甚么?少不得看见你早晚倒在路旁,被狗拖鸦啄的日子在那
里。”老道把手掀着须髯,长笑而退。
大姓叫闭了门,夫妻二人气得个懑胸塞肚,两相埋怨道:“只为女儿不受得
人聘,受此大辱。”分付当直的,分头去寻媒婆来说亲。这些媒婆走将来,闻知
老道自来求亲之事笑一个不住道:“天下有此老无知!前日也曾央我们几次,我
们没一个肯替他说,他只得自来了。”大姓道:“此老腹中有些文才,最好调戏。
他晓得吾家择婿太严,未有聘定,故此奚落我。你们如今留心,快与我寻寻,人
家差不多的,也罢了。我自重谢则个。”媒人应承自去了,不题。
过得两日,夜珠靠在窗上绣鞋,忽见大蝶一双飞来,红翅黄身,黑须紫足,
且是好看。旋绕夜珠左右不舍,恰象眷恋他这身子芳香的意思。夜珠又喜又异,
轻以罗帕扑他,扑个不着,略略飞将开去。夜珠忍耐不定,笑呼丫鬟要同来扑他,
看看飞得远了,夜珠一同丫鬟随他飞去处,赶将来。直至后园牡丹花侧,二蝶渐
大如鹰。说时迟,那时快,飞近夜珠身边来,各将翅攒定夜珠两腋,就如两个箬
笠一般,扶挟夜珠从空而起。夜珠口里大喊,丫鬟惊报,大姓夫妻急忙赶至园中,
已见夜珠同两蝶在空中向墙外飞去了。大姓惊喊号叫,设法救得。老夫妻两个放
声大哭道:“不知是何妖术,摄将去了。”却没个头路猜得出,从此各处探访,
不在话下。
却说夜珠被两蝶夹起在空中,如省云雾,心里明知堕了妖术,却是脚不点地,
身不自主。眼望下去,却见得明白。看见过了好些荆蓁路径,几个崄峻山头,到
一巑岏山窟中,方才渐渐放下。看看小小一洞,止可容头,此外别无走路。那两
蝶已自不见了,只见洞边一个老人家,道者装扮,拱立在那里。见了夜珠,欢欢
喜喜伸手来拽了夜珠的手,对洞口喝了一声。听得轰雷也似响亮,洞忽开裂。老
道同夜珠身子已在洞内,夜珠急回头看时,洞已抱合如旧,出去不得了。
夜珠慌忙之中,偷眼看那洞中,宽敞如堂。有人面猴形之辈,二十余个,皆
来迎接这老道,口称“洞主”。老道分付道:“新人到了,可设筵席。”猴形人
应诺。又看见旁边一房,甚是精洁,颇似僧室,几窗间有笔砚书史;竹床石磴,
摆列两行。又有美妇四五人,丫鬟六七人,妇人坐,丫鬟立侍。床前特设一席,
不见荤腥,只有香花酒果。老道对众道:“吾今且与新人成礼则个。”就来牵夜
珠同坐。夜珠又恼又怕,只是站立不动。老道着恼,喝叫猴形人四五个来揪采将
来,按住在坐上。夜珠到此无奈,只得坐了。老道大喜,频频将酒来劝,夜珠只
推不饮。老道自家大碗价吃,不多时大醉了。一个妇人,一个丫鬟,扶去床中相
伴寝了。夜珠只在石凳之下蹲着,心中苦楚。想着父母,只是哭泣,一夜不曾合
眼。
明早起来,老道看见夜珠泪痕不干,双眼尽肿,将手抚他背,安慰他道:
“你家中甚近,胜会方新,何乃不趁少年取乐,自苦如此?若从了我,就同你还
家拜见爹娘,骨肉完聚,极是不难。你若执迷不从,凭你石烂海枯,此中不可复
出了。只凭你算计,走那一条路?”夜珠闻言自想:“我断不从他!料无再出之
日了,要这性命做甚?不如死休!”将头撞在石壁上去,要求自尽。老道忙使众
妇人拦住,好言劝他道:“娘子既已到此,事不由己,且从容住着。休得如此轻
生!”夜珠只是啼哭,从此不进饮食,欲要自饿而死。不想不吃了十多日,一毫
无事。
夜珠求死不得,无计可施,自怕不免污辱,只是心里暗祷观世音,求他救拔。
老道日与众妇淫戏,要动夜珠之心,争奈夜珠心如铁石,毫不为动。老道见他不
快,也不来强他,只是在他面前百般弄法弄巧,要图他笑颜开了,欢喜成事。所
以日逐把些奇怪的事,做与他看,一来要他快活,二来卖弄本事高强,使他绝了
出外之念,死心塌地随他。你道他如何弄法?他秋时出去,取田间稻花,放好在
石柜中了,每日只将花合余拳起,开锅时满锅多是香米饭。又将一瓮水,用米一
撮,放在水中,纸封了口,藏于松间,两三日开封取吸,多变做扑鼻香醪。所以
供给满洞人口,酒米不须营求,自然丰足。若是天雨不出,就剪纸为戏,或蝶或
凤,或狗或燕,或狐狸、猿猱、蛇鼠之类皆有。瞩他去到某家取某物来用,立刻
即至。前取夜珠的双蝶,即是此法。若取着家火什物之类,用毕无事,仍教拿去
还了。桃梅果品,日轮猴形人两个供办,都是带叶连枝,是山中树上所取,不是
摄将来的。夜珠日日见他如此作用,虽然心里也道是奇怪,再没有一毫随顺他的
意思。老道略来缠缠,即使要死要活,大哭大叫。老道不耐烦,便去搂着别个妇
女去适兴了。还亏得老道心性,只爱喜欢不爱烦恼的,所以夜珠虽摄在洞里多时,
还得全身不损。
一日,老道出去了,夜珠对众妇人道:“你我俱是父母遗体,又非山精木魅,
如何顺从了这妖人,白受其辱?”众美叹息,对夜珠道:“我辈皆是人身,岂甘
做这妖人野偶?但今生不幸被他用术陷在此中,撇父母,弃糟糠,虽朝暮忧思,
竟成无益,所以忍耻偷生,譬如做了一世猪羊犬马罢了。事势如此,你我拗他何
用?不若放宽了心度日去,听命于天,或者他罪恶有个终时,那日再见人世。”
言罢各各泪下如雨。有《商调·醋葫芦》一篇,咏着众妇云:
众娇娥,黯自伤,命途乖,遭魍魉。虽然也颠驾倒凤喜非常,觑形容不由心
内慌。总不过匆匆完帐,须不是桃花洞里老刘郎。
又有一篇咏着仇夜珠云:
夜光珠,也所希,未登盘,坠淤泥。清光到底不差池,笑妖人枉劳色自迷。
有一日天开日霁,只怕得便宜,翻做了落便宜。
众人正自各道心事,哀伤不巴。忽见猴形人传来道:“洞主回来了。”众人
恐怕他知觉,掩泪而散,只有夜珠泪不曾干。老道又对他道:“多时了,还哭做
甚?我只图你渐渐厮熟,等你心顺了我,大家欢畅。省得逼你做事,终久不象我
意,故不强你。今日子已久,你只不转头,不要讨我恼怒起来,叫几个按住了你,
强做一番,不怕你飞上天去。”夜珠见说,心慌不敢啼哭。只是心中默祷观音救
护,不在话下。
却说仇大姓夫妻二人,自不见了女儿,终日思念,出一单榜在通衢,道:
“有能探访得女儿消息来报者,愿赔家产,将女儿与他为妻。”虽然如此,茬苒
多时,并无影响。又且目见他飞升去的,晓得是妖人摄去,非人力可及。没计奈
何,只好日日在慈悲大土像前,悲哭拜祝道:“灵感菩萨,女儿夜珠元是在菩萨
面前求得的,今遭此妖术摄去,若菩萨不救拔还我,当时何不不要见赐,也到罢
了,望菩萨有灵有感。”日日如此叫号,精诚所感,真是叫得泥神也该活现起来
的。
一日,会骸山岭上,忽然有一根幡竿,逼直竖将起来,竿末挂着一件物事。
这岭上从无此竿的。一时哄动了许多人,万众齐观。罕上之物,俱各不识明白,
胡猜乱讲。内中有一秀土,姓刘,名德远,乃是名家之子,少年饱学,极是个负
气好事的人。他见了这个异事,也是书生心性,心里毕竟要跟寻着一个实实下落。
便叫几个家人,去拿了些粗布绳索,做了软梯,带些挠钩、钢叉、木板之类,叫
一声道:“有高兴要看的,都随我来。”你看他使出聪明,山高无路处,将钢叉
叉着软梯,搭在大树上去:不平处,用板衬着,有路险难走处,用挠钩吊着。他
一个上前,赶兴的就不少了。连家人共有一二十人,一直吊了上去。到得岭上,
地却平宽。立定了脚,望下一看,只见山腰一个巑岏之处,有洞甚大。妇女十数
个,或眠或坐,多如醉迷之状。有老猴数十,皆身首二段,血流满地。站得高了,
自上看下,纤细皆见。然后看那幡竿及所挂之物,乃是一个老猕猴的骷髅。
刘德远大加惊异。先此那仇家失女出榜是他一向知道的。当时便自想道:
“这些妇女里头,莫不仇氏之女也在?”急忙下岭来叫人报了县里,自己却走去
报了仇大姓。大姓喜出非常,同他到县里听候遣拨施行。县令随即差了一队兵快
到彼收勘。兵快同了刘德远再上岭来,大姓年老,走不得山路,只在县前伺侯。
德远指与兵快路径,一拥前来。原来那洞在高处方看得见,在山下却与外不通,
所以妖魁藏得许多人在里头。今在岭上,却都在目前了。兵快看见了这些妇女,
攀藤附葛,开条路径,一个个领了出来。到了县里,仇大姓还不知女儿果在内否。
远远望去,只见夜珠头蓬发乱,杂随在妇女队里。大姓吊住夜珠,父子抱头大哭。
到了县堂,县令叫众妇上来,问其来历备细。众妇将始终所见,日逐事体说
了。县令晓得多是良家妇女,为妖术所迷的。又问道:“今日谁把这些妖物斩了?”
众妇道:“今日正要强奸仇夜珠,忽然天昏地暗,昏迷之中,只听得一派喧嚷啼
哭之声,刀剑乱晌,却不知个缘故。直等兵快人众来救,方才苏醒。只见群猴多
杀倒在地,那老妖不见了。”刘德远同众人献上骷髅与幡竿,真道:“那骷髅标
示在幡竿之首,必竟此是老妖为神明所诛的。”县令道:“那幡竿一向是岭上的
么?”众人道:“岭上并无。”县令道:“奇怪!这却那里来的?”叫刘德远把
竿验看,只见上有细字数行,乃是上天竺大士殿前之物,年月犹存。具令晓得是
观音显见,不觉大骇。随令该房出示,把妇女逐名点明,召本家认领。
那仇大姓在外边伺侯,先具领状,领了夜珠出来。真就是黑夜里得了一颗明
珠,心肝肉的,口里不住叫。到家里见了妈妈,又哭个不住。问夜珠道:“你那
时被妖法摄起半空,我两个老人家赶来,已飞过墙了。此后将你到那里去?却怎
么?”夜珠道:“我被两个大蝶抬在空中,心里明白的。只是身子下来不得。爸
妈叫喊,都听得的。到得那里一个道装的老人家,迎着进了洞去。这些妖怪叫老
人家做‘洞主’,逼我成亲。这里头先有这几个妇女在内,却是同类之人,被他
摄在洞奸宿的,也来相劝。我到底只是执意不肯。”妈妈便道:“儿,只要今日
归来,再得相见便好了。随是破了身子,也是出于无奈,怪不得你的。”夜珠道:
“娘,不是这话!亏我只是要死要活,那老妖只去与别个淫媾了,不十分来缠我,
幸得全身。今日见我到底不肯,方才用强,叫几个猴形人掌住手脚,两三个妇女
来脱小衣。正要奸淫,儿晓得此番定是难免,心下发极,大叫‘灵感观世音’起
来。只听得一阵风过处,天昏地黑,鬼哭神嚎,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一时晕倒了。
直到有许多人进洞相救,才醒转来。看见猴形人个个被杀了,老妖不见了,正不
知是个甚么缘故?”仇大姓道:“自你去后,爹妈只是拜祷观世音,日夜不休。
人多见我虔诚,十分怜悯,替我体访,却再无消耗。谁想今日果是观世音显灵,
诛了妖邪!前日这老道硬来求亲时,我们只怪他不揣,岂知是个妖魔!今日也现
世报了。虽然如此,若非刘秀才做主为头,定要探看幡竿上物事下落,怎晓得洞
里有人?又得他报县救取,又且先来报我,此恩不可忘了。”
正说话处,只见外边有几个妇女,同了几家亲识,来访夜珠并他爹妈。三人
出来接进,乃是同在洞中还家的。各人自家里相会过了,见外边传说仇家爹妈祈
祷虔诚,又得夜珠力拒妖邪,大呼菩萨,致得神明感应,带挈他们重见天日,齐
来拜谢。爹妈方晓得夜珠所言全是真话。众人称谢已毕,就要商量被害几家协力
出资,建庙山顶,奉祠观世音,尽皆喜跃。正在议论间,只见刘秀才也到仇家相
访。他书生好奇,只要来问洞中事体各细,去书房里记录新闻,原无他意,恰好
撞见许多人在内。问着,却多是洞里出来的与亲眷人等,尽晓得是刘秀才为头到
岭上看见了报县的,方得救出,乃是大恩人,尽皆罗拜称谢。秀才便问:“你们
众人都聚此一家,是甚缘故?”众人把仇老虔诚祷神,女儿拒奸呼佛,方得观音
灵感,带挚众人脱难,故此一来走谢,二来就要商量敛资造庙。“难得秀才官人
在此,也是一会之人,替我们起个疏头,说个缘起,明日大家禀了县里,一同起
事。”刘秀才道:“这事在我身上。我明日到县间与县官说明,一来是造庙的事,
二来难得仇家小姐子贞坚感应,也该表扬的。”那仇大姓口里连称“不敢”,看
见刘秀才语言慷慨,意气轩昂,也就上心了。便问道:“秀才官人,令岳是那家?”
秀才道:“年幼蹉跎,尚未娶得。”仇大姓道:“老夫有誓言在先:有能探访女
儿消息来报者,愿赔家产,将女儿与他为妻。这话人人晓得。今日得秀才亲至岭
上,探得女儿归来,又且先报老夫,老夫不敢背前言。趁着众人都在舍下,做个
证见,结此姻缘。意不如何?”众人大家喝采起来道:“妙!妙!正是女貌郎才,
一双两好。”刘秀才不肯起来道:“老丈休如此说。小生不过是好奇高兴,故此
不避险阻,穷讨怪迹。偶得所见如此,想起宅上失了令爱,沿街帖榜已久,故此
一时喜事走来奉报,原无心望谢。若是老丈今日如此说,小觑了小生,是一团私
心了,不敢奉命。”众人共相撺掇,刘秀才反觉得没意思,不好回答得,别了自
去。众人约他明日县前相会。
刘秀才去了,众人多称赞他果是个读书君子,有义气好人,难得。仇大姓道:
“明日老夫央请一人为媒,是必完成小女亲事。”众人中有个老成的走出来,道:
“我们少不得到县里动公举呈词,何不就把此事真知知县相公,倒凭知县相公做
个主,岂不妙哉!”众人齐道:“有理。”当下散了。大姓与妈妈,女儿说知此
事,又说刘秀才许多好处,大家赞叹不题。
且说次日县令升堂,先是刘秀才进见,把大士显灵,众心喜舍造庙,及仇女
守贞,感得神力诛邪等事,一一禀知已过,众人才拿连名呈词进见。县令批准建
造,又自取库中公费银十两,开了疏头,用了印信,就中给与老成耆民收贮了讫。
众人谢了,又把仇老女儿要招刘生报德的情真出来。县令问仇老道:“此意如何?”
仇老道:“女儿被妖摄去,固然感得大士显应,诛杀妖邪,若非刘生出力,梯攀
至岭,妖邪虽死,女儿到底也是洞中枯骨了。今一家完聚,庆幸非浅。情愿将女
儿嫁他,实奈真心。不道刘秀才推托,故此公同真知爷爷,望与老汉做一个主。”
县令便请刘秀才过来,问道:“适才仇某所言姻事,众口一词,此美事也,
有何不可?”刘秀才道:“小生一时探奇穷异,实出无心,若是就了此亲,外人
不晓得的尽道是小生有所贪求而为,此反觉无颜。亦且方才对父母大人说仇氏女
守贞好处,若为己妻,此等言语,皆是私心。小生读几行书,义气廉耻为重,所
以不敢应承。”县令跌足道:“难得!难得!仇女守贞,刘生尚义,仇某不忘报,
皆盛事也。本县幸而躬逢目击,可不完成其美?本县权做个主婚,贤友万不可推
托。”立命库上取银十两,以助聘礼。即令鼓乐送出县来,竟到仇家先行聘定了,
拣个吉日,入赘仇家,成了亲事。一月之后,双双到上天竺烧香,拜谢大士,就
送还前日幡竿。过不多时,众人齐心协力,山岭庙也自成了。又去烧香点烛,自
不消说。后来刘秀才得第,夫荣妻贵。仇大姓夫妻俱登上寿,同日念佛而终。此
又后话。
又说会骸山石壁,自从诛邪之后,那《风》、《花》、《雪》、《月》四词,
却象那个刷洗过了一番的,毫无一字影迹。众人才悟前日老道便是老妖,不是个
好人,踪迹方得明白。有诗为证:
巑岏石洞老光阴,只此幽栖致自深。
诛殛忽然烦大士,方知佛戒重邪淫。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在老顽童处骗取《养蜂秘法》,翻印成《如何饲养文化型蜜蜂》出版后获利银两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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