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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风神无名

初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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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5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十五 赵司户千里遗音 苏小娟一诗正果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青楼原有掌书仙,未可全归露水缘。
多少风尘能自拔,淤泥本解出青莲。
这四句诗,头一句“掌书仙”,你道是甚么出处?列位听小子说来:唐朝时
长安有一个倡女,姓曹名文姬,生四五岁,便好文字之戏。及到笄年,丰姿艳丽,
俨然神仙中人。家人教以丝竹官商,他笑道:“此贱事冢岂吾所为?惟墨池笔冢,
使吾老于此间,足矣。”他出口落笔,吟诗作赋,清新俊雅。任是才人,见他钦
伏。至于字法,上逼钟、王,下欺颜、柳,真是重出世的卫夫人。得其片纸只字
者,重如拱壁,一时称他为“书仙”,他等闲也不肯轻与人写。长安中富贵之家,
豪杰之士,辇输金帛,求聘他为偶的,不记其数。文姬对人道:“此辈岂我之偶?
如欲偶吾者,必先投诗,吾当自择。”此言一传出去,不要说吟坛才子,争奇斗
异,各献所长,人人自以为得“大将”,就是张打油、胡钉铰,也来做首把,撮
个空。至于那强斯文,老脸皮,虽不成诗,押韵而已的,也偏不识廉耻,诌他娘
两句出丑一番。谁知投去的,好歹多选不中。这些人还指望出张续案,放遭告考,
把一个长安的子弟,弄得如醉如狂的。文姬只是冷笑。最后有个岷江任生,客于
长安,闻得此事,喜道:“吾得配矣。”旁人问之,他道:“凤栖梧,鱼跃渊,
物有所归,岂妄想乎?”遂投一诗云:
玉皇殿上掌书仙,一染尘心谪九天。
莫怪浓香薰骨腻,霞衣曾惹御炉烟。
文姬看待毕,大喜道:“此真吾夫也!不然,怎晓得我的来处?吾愿与之为
妻。”即以此诗为聘定,留为夫妇。自此,春朝秋夕,夫妇相携,小酌微吟,此
唱彼和,真如比翼之鸟,并头之花,欢爱不尽。
如此五年后,因三月终旬,正是九十日春光已满,夫妻二人设酒送春。对饮
间,文姬忽取笔砚题诗云:
仙家无复亦无秋,红日清风满翠楼。
况有碧霄归路稳,可能同驾五云虬?
题毕,把与任生看。任生不解其意,尚在沉吟,文姬笑道:“你向日投诗,
已知吾来历,今日何反生疑?吾本天上司书仙人,偶以一念情爱,谪居人间二纪。
今限已满,吾欲归,子可偕行。天上之乐,胜于人间多矣。”说罢,只闻得仙乐
飘空,异香满室。家人惊异间,只见一个朱衣吏,持一玉版,朱书篆文,向文姬
前稽首道:“李长吉新撰《白玉楼记》成,天帝召汝写碑。”文姬拜命毕,携了
任生的手,举步腾空而去。云霞闪烁,鸾鹤缭绕,于时观者万计,以其所居地,
为“书仙里”。这是“掌书仙”的故事,乃是倡家第一个好门面话柄。
看官,你道倡家这派起于何时?元来起于春秋时节。齐大夫管仲设女闾七百,
征其合夜之钱,以为军需。传至于后,此风大盛。然不过是侍酒陪歌,追欢买笑,
遣兴陶情,解闷破寂,实是少不得的。岂至遂为人害?争奈“酒不醉人人自醉,
色不迷人人自迷”,才有欢爱之事,便有迷恋之人;才有迷恋之人,便有坑陷之
局。做姊妹的,飞絮飘花,原无定主;做子弟的,失魂落魄,不惜余生。怎当得
做鸨儿、龟子的,吮皿磨牙,不管天理,又且转眼无情,回头是计。所以弄得人
倾家荡产,败名失德,丧躯殒命,尽道这娼妓一家是陷入无底之坑,填雪不满之
井了。总由于弟少年浮浪没主意的多,有主意的少;娼家习惯风尘,有圈套的多,
没圈套的少。至于那雏儿们,一发随波逐浪,那晓得叶落归根?所以百十个妹妹
里头,讨不出几个要立妇名、从良到底的。就是从了良,非男负女,即女负男,
有结果的也少。却是人非木石,那鸨儿只以钱为事,愚弄子弟,是他本等,自不
必说。那些做妓女的,也一样娘生父养,有情有窍,日陪欢笑,夜伴枕席,难道
一些心也不动?一些情也没有?只合着鸨儿,做局骗人过日不成?这却不然。其
中原有真心的,一意绸缪,生死不变;原有肯立志的,亟思超脱,时刻不忘。从
古以来,不止一人。而今小子说一个妓女,为一情人相思而死,又周全所爱妹子,
也得从良,与看官们听,见得妓女也百好的。有诗为证,诗云:
有心已解相思死,况复留心念连理。
似此多情世所稀,请君听我歌天水。
天水才华席上珍,苏娘相向转相亲
一官各阻三年约,两地同归一日魂。
遗言弱妹曾相托,敢谓冥途忘旧诺?
爱推同气了良缘,赓歌一绝于飞乐。
话说宋朝钱塘有个名妓苏盼奴,与妹苏小娟,两人俱俊丽工诗,一时齐名。
富豪子弟到临安者,无不愿识其面。真个车马盈门,络绎不绝。他两人没有嬷嬷,
只是盼儿当门抵户,却是姊妹两个多自家为主的。自道品格胜人,不耐烦随波逐
浪,虽在繁华绮丽所在,心中长怀不足。只愿得遇个知音之人,随他终身,方为
了局的。姊妹两人意见相同,极是过得好。盼奴心上有一个人,乃是皇家宗人叫
做赵不敏,是个太学生。元来宋时宗室自有本等禄食,本等职衔;若是情愿读书
应举,就不在此例了。所以赵不敏有个房分兄弟赵不器,就自去做了个院判;惟
有赵不敏自恃才高,务要登第,通籍在太学。他才思敏捷,人物风流。风流之中,
又带些志诚真实,所以盼奴与他相好。盼奴不见了他,饭也是吃不下的。赵太学
是个书生,不会经管家务,家事日渐萧条,盼奴不但不嫌他贫,凡是他一应灯火
酒食之资,还多是盼奴周给他,恐怕他因贫废学,常对他道:“妾看君决非庸下
之人,妾也不甘久处风尘。但得君一举成名,提掇了妻身出去,相随终身,虽布
素亦所甘心。切须专心读书,不可懈怠,又不可分心他务。衣食之需,只在妾的
身上,管你不缺便了。”
小娟见姐姐真心待赵太学,自也时常存一个拣人的念头,只是未曾有个中意
的。盼奴体着小娟意思,也时常替他留心,对太学道:“我这妹子性格极好,终
久也是良家的货。他日你若得成名,完了我的事,你也替他寻个好主,不在了我
姊妹一对儿。”太学也自爱着小娟,把盼奴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了。太学虽在盼奴
家往来情厚,不曾破费一个钱,反得他资助读书,感激他情意,极力发愤。应过
科试,果然高捷南宫。盼奴心中不胜欢喜,正是:
银釭斜背解珰,小语低声唤玉郎。
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惹桂技香。
太学榜下未授职,只在盼奴家里,两情愈浓,只要图个终身之事。却有一件:
名妓要落籍,最是一件难事。官府恐怕缺了会承应的人,上司过往嗔怪,许多不
便,十个到有九个不肯。所以有的批从良牒上道;“幕《周南》之化,此意良可
矜;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官司每每如此。不是得个极大的情分,或是撞
个极帮衬的人,方肯周全。而今苏盼奴是个有名的能诗妓女,正要插趣,谁肯轻
轻便放了他?前日与太学往来虽厚,太学既无钱财,也无力量,不曾替他营脱得
乐籍。此时太学固然得第,盼奴还是个官身,却就娶他不得。
正在计较间,却选下官来了,除授了襄阳司户之职。初授官的人,碍了体面,
怎好就与妓家讨分上脱籍?况就是自家要取的,一发要惹出议论来。欲待别寻婉
转,争奈凭上日子有限,一时等不出个机会。没奈何只得相约到了襄阳,差人再
来营干。当下司户与盼奴两个抱头大哭,小娟在旁也陪了好些眼泪,当时作别了。
盼奴自掩着泪眼归房,不题。
司户自此赴任襄阳,一路上鸟啼花落,触景伤情,只是想着盼奴。自道一到
任所,便托能干之人进京做这件事。谁知到任事忙,匆匆过了几时,急切里没个
得力心腹之人,可以相托。虽是寄了一两番信,又差了一两次人,多是不尴不尬,
要能不够的。也曾写书相托在京友人,替他脱籍了当,然后图谋接到任所。争奈
路途既远,亦且寄信做事,所托之人,不过道是娼妓的事,有紧没要,谁肯知痛
着热,替你十分认真做的?不过讨得封把书信儿,传来传去,动不动便是半年多。
司户得一番信,只添得悲哭一番,当得些甚么?
如此三年,司户不遂其愿,成了相思之病。自古说得好:“心病还须心上医。”
眼见得不是盼奴来,医药怎得见效?看看不起。只见门上传进来道:“外边有个
赵院判,称是司户兄弟,在此候见。”司户闻得,忙叫“请进”。相见了,道:
“兄弟,你便早些个来,你哥哥不见得如此!”院判道:“哥哥,为何病得这等
了?你要兄弟早来,便怎么?”司户道:“我在京时,有个教坊妓女苏盼奴,与
我最厚。他资助我读书成名,得有今日。因为一时匆匆,不替他落得籍,同他到
此不得。原约一到任所,差人进京图干此事,谁知所托去的,多不得力。我这里
好不盼望,不甫能勾回个信来,定是东差西误的。三年以来,我心如火,事冷如
冰,一气一个死。兄弟,你若早来几时,把这个事托你,替哥哥干去,此时盼奴
也可来,你哥哥也不死。如今却已迟了!”言罢,泪如雨下。院判道:“哥哥,
且请宽心!哥哥千金之躯,还宜调养,望个好日。如何为此闲事,伤了性命?”
司户道:“兄弟,你也是个中人,怎学别人说谈话?情上的事,各人心知,正是
性命所关,岂是闲事!”说得痛切,又发昏上来。
隔不多两日,恍惚见盼奴在眼前,愈加沉重,自知不起。呼院判到床前,瞩
付道:“我与盼奴,不比寻常,真是生死交情。今日我为彼而死,死后也还不忘
的。我三年以来,共有俸禄余资若干,你与我均匀,分作两分。一分是你收了,
一分你替我送与盼奴去。盼奴知我既死,必为我守。他有妹小娟,俊雅能吟,盼
奴曾托我替他寻人。我想兄弟风流才俊,能了小娟之事。你到京时,可将我言传
与他家,他家必然喜纳。你若得了小娟,诚是佳配,不可错过了!一则完了我的
念头,一则接了我的瓜葛。此临终之托,千万记取!”院判涕泣领命,司户言毕
而逝。院判勾当丧事了毕,带了灵柩归葬临安。一面收拾东西,竟望钱塘进发不
题。
却说苏盼奴自从赵司户去后,足不出门,一客不见,只等襄阳来音。岂知来
的信,虽有两次,却不曾见干着了当的实事。他又是个女流,急得乱跳也无用,
终日盼望纳闷而已。一日,忽有个于潜商人,带者几箱官绢到钱塘来,闻着盼奴
之名,定要一见,缠了几番,盼奴只是推病不见,以后果然病得重了,商人只认
做推托,心怀愤恨。小娟虽是接待两番,晓得是个不在行的蠢物,也不把眼稍带
着他。几番要砑在小娟处宿歇,小娟推道:“姐姐病重,晚间要相伴,伏侍汤药,
留客不得。”毕竟缠不上,商人自到别家嫖宿去了。
以后盼奴相思之极,恍恍惚惚。一日忽对小娟道:“妹子好住,我如今要去
会赵郎了。”小娟只道他要出门,便道:“好不远的途程!你如此病体,怎好去
得?可不是痴话么?”盼奴道:“不是痴话,相会只在霎时间了。”看看声丝气
咽,连呼赵郎而死。小娟哭了一回,买棺盛贮,设个灵位,还望乘便捎信赵家去。
只见门外两个公人,大剌剌的走将进来,说道府判衙里唤他姊妹去对甚么官绢词
讼。小娟不知事由,对公人道:“姊姊亡逝已过,见有棺柩灵位在此,我却随上
下去回复就是。”免不得赔酒赔饭,又把使用钱送了公人,分付丫头看家,锁了
房门,随着公人到了府前,才晓得于潜客人被同伙首发,将官绢费用宿娼,拿他
到官。怀着旧恨,却把盼奴、小娟攀着。小娟好生负屈,只待当官分诉,带到时,
府判正赴堂上公宴,没工夫审理。知是钱粮事务,喝令“权且寄监!”可怜:
粉黛丛中艳质,囹圄队里愁形。
吉凶全然未保,青龙白虎同行。
不说小娟在牢中受苦,却说赵院判扶了兄柩来到钱塘,安厝已了。奉着遗言,
要去寻那苏家。却想道:“我又不曾认得他一个,突然走去,那里晓得真情?虽
是吾兄为盼奴而死,知他盼奴心事如何?近日行径如何?却便孟浪去打破了?”
猛然想道:“此间府判,是我宗人,何不托他去唤他到官来,当堂问他明白,自
见下落。”一直径到临安府来,与府判相见了,叙寒温毕,即将兄长亡逝已过,
所托盼奴、小娟之事,说了一遍,要府判差人去唤他姊妹二人到来。府判道:
“果然好两个妓女,小可着人去唤来,宗丈自与他说端的罢了。”随即差个祗候
人拿根笠去唤他姊妹。
祗候领命去了。须臾来回话道:“小人到苏家去,苏盼奴一月前已死,苏小
娟见系府狱。”院判、府判俱惊道:“何事系狱?”祗候回答道:“他家里说,
为于潜客人诬攀官绢的事。”府判点头道:“此事正在我案下。”院判道:“看
亡兄分上,宗丈看顾他一分则个。”府判道:“宗丈且到敝衙一坐,小可叫来问
个明白,自有区处。”院判道:“亡兄有书礼与盼奴,谁知盼奴已死了。亡兄却
又把小娟托在小可,要小可图他终身,却是小可未曾与他一面,不知他心下如何。
而今小弟且把一封书打动他,做个媒儿,烦宗丈与小可婉转则个。”府判笑道:
“这个当得,只是日后不要忘了媒人!”大家笑了一回,请院判到衙中坐了,自
己升堂。
叫人狱中取出小娟来,问道:“于潜商人,缺了官绢百疋,招道‘在你家花
费’,将何补偿?”小娟道:“亡姊盼奴在日,曾有个于潜客人来了两番。盼奴
因病不曾留他,何曾受他官绢?今姊已亡故无证,所以客人落得诬攀。府判若赐
周全开豁,非唯小娟感荷,盼奴泉下也得蒙恩了。”府判见他出语宛顺,心下喜
他,便问道:“你可认得襄阳赵司户么?”小娟道:“赵司户未第时,与姊盼奴
交好,有婚姻之约,小娟故此相识。以后中了科第,做官去了。屡有书信,未完
前愿。盼奴相思,得病而亡,已一月多了。”府判道:“可伤!可伤!你不晓得
赵司户也去世了?”小娟见说,想着姊妹,不觉凄然吊下泪来道:“不敢拜问,
不知此信何来?”府判道:“司户临死之时,不忘你家盼奴,遣人寄一封书,一
罨礼物与他。此外又有司户兄弟赵院判,有一封书与你,你可自开看。”小娟道:
“自来不认得院判是何人,如何有书?”府判道:“你只管拆开看,是甚话就知
分晓。”
小娟领下书来,当堂拆开读着。元来不是甚么书,却是首七言绝句。诗云:
当时名妓镇东吴,不好黄金只好书。
借问钱塘苏小小,风流还似大苏无?
小娟读罢诗,想道:“此诗情意,甚是有情于我。若得他提挈,官事易解。
但不知赵院判何等人品?看他诗句清俊,且是赵司户的兄弟,多应也是风流人物,
多情种子。”心下踌躇,默然不语。府判见他沉吟,便道:“你何不依韵和他一
首?”小娟对道:“从来不会做诗。”府判道:“说那里话?有名的苏家姊妹能
诗,你如何推托?若不和诗,就要断赔官绢了。”小娟谦词道:“只好押韵献丑,
请给纸笔。”府判叫取文房四宝与他,小娟心下道:“正好借此打动他官绢之事。”
提起笔来,毫不思索,一挥而就。双手呈上府判。府判读之。诗云:
君住襄江妾在吴,无情人寄有情书。
当年若也来相访,还有于潜绢也无?
府判读罢,道:“既有风致,又带诙谐玩世的意思。如此女子,岂可使溷于
风尘之中?”遂取司户所寄盼奴之物,尽数交与了他,就准了他脱了乐籍,官绢
着商人自还。小娟无干,释放宁家。小娟既得辨白了官绢一事,又领了若干物件,
更兼脱了籍。自想姊妹如此烦难,自身却如此容易,感激无尽,流涕拜谢而去。
府判进衙,会了院判,把适才的说话与和韵的诗,对院判说了,道:“如此
女子,真是罕有!小可体贴宗丈之意,不但免他偿绢,已把他脱籍了。”院判大
喜,称谢万千。告辞了府判,竟到小娟家来。
小娟方才到得家里,见了姊姊灵位,感伤其事,把司户寄来的东西,一件件
摆在灵位前。看过了,哭了一场,收拾了。只听得外面叩门响,叫丫头问明白了
开门。”丫头问:“是那个?”外边答道:“是适来寄书赵院判。”小娟听得
“赵院判”三字,两步移做了一步,叫丫头急开门迎接。院判进了门,抬眼看那
小娟时,但见:
脸际蓉掩映,眉间杨柳停匀。若教梦里去行云,管取襄王错认。殊丽全由带
韵,多情正在含颦。司空见惯也销魂,何况风流少俊?
说那院判一见了小娟,真个眼迷心荡,暗道:“吾兄所言佳配,诚不虚也!”
小娟接入堂中,相见毕,院判笑道:“适来和得好诗。”小娟道:“若不是院判
的大情分,妾身官事何由得解?况且乘此又得脱籍,真莫大之恩,杀身难报。”
院判道:“自是佳作打动,故此府判十分垂情。况又有亡兄所嘱,非小可一人之
力。”小娟垂泪道:“可惜令兄这样好人,与妾亡姊真个如胶似漆的。生生的阻
隔两处,俱谢世去了。”院判道:“令姊是几时没有的?”小娟道:“方才一月
前某日。”院判吃惊道:“家兄也是此日,可见两情不舍,同日归天,也是奇事!”
小娟道:“怪道姊妹临死,口口说去会赵郎,他两个而今必定做一处了。”院判
道:“家兄也曾累次打发人进京,当初为何不脱籍,以致阻隔如此?”小娟道:
“起初令兄未第,他与亡姊恩爱,已同夫妻一般。未及虑到此地,匆匆过了日子。
及到中第,来不及了。虽然打发几次人来,只因姊姊名重,官府不肯放脱。这些
人见略有些难处,丢了就走,那管你死活?白白里把两个人的性命误杀了。岂知
今日妾身托赖着院判,脱籍如此容易!若是令兄未死,院判早到这里一年半年,
连姊妹也超脱去了。”院判道:“前日家兄也如此说,可惜小可浪游薄宦,到家
兄衙里迟了,故此无及。这都是他两人数定,不必题了。前日家兄说,令姊曾把
娟娘终身的事,托与家兄寻人,这话有的么?”小娟道:“不愿迎新送旧,我姊
妹两人同心。故此姊姊以妾身托令兄寻人,实有此话的。”院判道:“亡兄临终
把此言对小可说了,又说娟娘许多好处,撺掇小可来会令姊与娟娘,就与娟娘料
理其事,故此不远千里到此寻问。不想盼娘过世,娟娘被陷,而今幸得保全了出
来,脱了乐籍,已不负亡兄与令姊了。但只是亡兄所言娟娘终身之事,不知小可
当得起否?凭娟娘意下裁夺。”小娟道:“院判是贵人,又是恩人,只怕妾身风
尘贱质,不敢仰攀,赖得令兄与亡姊一脉,亲上之亲,前日蒙赐佳篇,已知属意;
若蒙不弃,敢辞箕帚?”院判见说得入港,就把行李什物都搬到小娟家来。是夜
即与小娟同宿。赵院判在行之人,况且一个念着亡兄,一个念着亡姊,两个只恨
相见之晚,分外亲热。此时小娟既己脱籍,便可自由。他见院判风流蕴藉,一心
待嫁他了。只是亡姊灵柩未殡,有此牵带,与院判商量。院判道:“小可也为扶
亡兄灵柩至此,殡事未完。而今择个日子,将令姊之柩与亡兄合葬于先茔之侧,
完他两人生前之愿,有何不可!”小娟道:“若得如此,亡魂俱称心快意了。”
院判一面拣日,如言殡葬已毕,就央府判做个主婚,将小娟娶到家里,成其夫妇。
是夜小娟梦见司户、盼奴如同平日,坐在一处,对小娟道:“你的终身有托,
我两人死亦瞑目。又谢得你夫妻将我两人合葬,今得同栖一处,感恩非浅。我在
冥中保佑你两人后福,以报成全之德。”言毕小娟惊醒。把梦中言语对院判说了。
院判明日设祭,到司户坟上致奠。两人感念他生前相托,指引成就之意,俱各恸
哭一番而回。此后院判同小娟花朝月夕,赓酬唱和,诗咏成帙。后来生二子,接
了书香。小娟直与院判齐白而终。
看官,你道此一事,苏盼奴助了赵司户功名,又为司户而死,这是他自己多
情,已不必说。又念着妹子终身之事,毕竟所托得人,成就了他从良。那小娟见
赵院判出力救了他,他一心遂不改变,从他到了底。岂非多是好心的妓女?而今
人自没主见,不识得人,乱迷乱撞,着了道儿,不要冤枉了这一家人,一概多似
蛇蝎一般的,所以有编成《青泥莲花记》,单说的是好姊姊出处,请有情的自去
看。有诗为证:
血躯总属有情伦,宁有章台独异人?
试看死生心似石,反令交道愧沉沦。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抢了钟灵给段誉的绣花鞋,卖了有银两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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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58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十六 夺风情村妇捐躯 假天语幕僚断狱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云:美色从来有杀机,况同释子讲于飞。
色中饿鬼真罗刹,血污游魂怎得归?
话说临安有一个举人姓郑,就在本处庆福寺读书。寺中有个西北房,叫做净
云房。寺僧广明,做人俊爽风流,好与官员士子每往来。亦且衣钵充轫,家道从
容,所以士人每喜与他交游。那郑举人在他寺中最久,与他甚是说得着,情意最
密。凡是精致禅室,曲折幽居,广明尽引他游到。只有极深奥的所在一间小房,
广明手自锁闭出入,等闲也不开进去,终日是关着的,也不曾有第二个人走得进。
虽是郑举人如此相知,无有不到的所在,也不领他进去。郑举人也只道是僧家藏
叠资财的去处,大家凑趣,不去窥觑他。一日殿上撞得钟响,不知是什么大官府
来到,广明正在这小房中,慌忙趋出山门外迎接去了。郑生独自闲步,偶然到此
房前,只见门开在那里。郑生道:“这房从来锁着,不曾看见里面。今日为何却
不锁?”一步步进房中来,却是地板铺的房,四下一看,不过是摆设得精致,别
无甚奇怪珍秘,与人看不得的东西。郑生心下道:“这些出家人毕竟心性古撇,
此房有何秘密,直得转手关门?”带眼看去,那小床帐钩上吊着一个紫檀的小木
鱼,连槌系着,且是精致滑泽。郑生好戏子除下来,手里捏了看看,有要没紧的,
把小槌敲他两下。忽听得床后地板“铛”的一声铜铃响,一扇小地板推起,一个
少年美貌妇人钻头出来。见了郑生,吃了一惊,缩了下去。郑生也吃了一惊,仔
细看去,却是认得的中表亲威某氏。元来那个地板,做得巧,合缝处推开来,就
当是扇门,关上了,原是地板。里头顶得上,外头开不进。只听木鱼为号,里头
铃声相应,便出来了。里头是个地窖,别开窗牖,有暗弄地道,到灶下通饮食,
就是神仙也不知道的。郑生看见了道:“怪道贼秃关门得紧,元来有此缘故。我
却不该撞破了他,未必无祸。”心下慌张,急挂木鱼在原处了,疾忙走出来,劈
面与广明撞着。广明见房门失锁,已自心惊;又见郑生有些仓惶气质,面上颜色
红紫,再眼瞟去,小木鱼还在帐钩上摆动未定,晓得事体露了。问郑生道:“适
才何所见?”郑生道:“不见什么。”广明道:“便就房里坐坐何妨!”挽着郑
生手进房,就把门闩了,床头掣出一把刀来道:“小僧虽与足下相厚,今日之事,
势不两立。不可使吾事败,死在别人手里。只是足下自己悔气到了,错进此房,
急急自裁,休得怨我!”郑生哭道:“我不幸自落火坑,晓得你们不肯舍我,我
也逃不得死了。只是容我吃一大醉,你断我头去,庶几醉后无知,不觉痛苦。我
与你往来多时,也须怜我。”广明也念平日相好的,说得可怜,只得依从,反锁
郑生在里头了。带了刀走去厨下,取了一大锅壶酒来,就把大碗来灌郑生。郑生
道:“寡酒难吃,须赐我盐菜少许。”广明又依他到厨下去取菜。
郑生寻思走脱无路,要寻一件物事暗算他,房中多是轻巧物件,并无砖石棍
棒之类。见酒壶罍巨,便心生一计,扯下一幅衫子,急把壶口塞得紧紧的,连酒
连壶,约有五六斤重了。一手提着,站在门背后。只见广明推门进来,郑生估着
光头,把这壶尽着力一下打去。广明打得头昏眼暗,急伸手摸头时,郑生又是两
三下,打着脑袋,扑的晕倒。郑生索性把酒壶在广明头上似砧杵槌衣一般,连打
数十下,脑桨迸出而死,眼见得不活了。
郑生反锁僧尸在房了,走将出来,外边未有人知觉。忙到县官处说了,县官
差了公人,又添差兵快,急到寺中,把这本房围住。打进房中,见一个僧人脑破
血流,死于地下,搜不出妇女来。只见郑生嘻嘻笑道:“我有一法,包得就见。”
伸手去帐钩上取了木鱼敲得两下,果然一声铃响,地板顶将起来,一个妇女钻出。
公人看见,发一声喊,抢住地板,那妇人缩进不迭。一伙公人打将进去,元来是
一间地窖子,四围磨砖砌着,又有周围栅栏,一面开窗,对着石壁天井,乃是人
迹不到之所。有五六个妇人在内,一个个领了出来,问其来历,多是乡村人家拐
将来的。郑生的中表,乃是烧香求子被他灌醉了轿夫,溜了进去的。家里告了状,
两个轿夫还在狱中。这个广明既有世情,又无踪迹,所以累他不着,谁知正在他
处!县官把这一房僧众尽行屠戮了。
看官,你道这些僧家受用了十方施主的东西,不忧吃,不忧穿,收拾了干净
房室,精致被窝,眠在床里没事得做,只想得是这件事体。虽然有个把行童解谗,
俗语道“吃杀馒头当不得饭”,亦且这些妇女们,偏要在寺里来烧香拜佛,时常
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看见了美貌的,叫他静夜里怎么不想?所以千方百计弄
出那奸淫事体来。只这般奸淫,已是罪不容诛了。况且不毒不秃,不秃不毒,转
毒转秃,转秃转毒,为那色事上专要性命相搏、杀人放火的。就是小子方才说这
临安僧人,既与郑举人是相厚的,就被他看见了破绽,只消求告他,买嘱他,要
他不泄漏罢了,何至就动了杀心,反丧了自己?这须是天理难容处,要见这些和
尚狠得没道理的。而今再讲一个狠得诧异的,来与看官们听着。有诗为证:
奸杀本相寻,其中妒更深。
若非男色败,何以警邪淫?
话说四川成都府汶川县有一个庄农人家,姓井名庆,有妻杜氏,生得有些姿
色,颇慕风情,嫌着丈夫粗蠢,不甚相投,每日寻是寻非的激聒。一日,也为有
两句口面,走到娘家去,住了十来日。大家厮劝,气平了,仍旧转回夫家来。两
家隔不上三里多路,杜氏长独自个来去惯了的。也是合当有事,正行之间,遇着
大雨下来,身边并无雨具。又在荒野之中,设法躲避。远远听得铃声响,从小径
里望去,在所寺院在那里。杜氏只得冒着雨,迂道走去避着,要等雨住再走。
那个寺院叫做太平禅寺,是个荒僻去处。寺中共有十来个僧人,门首一房,
师徒三众。那一个老的,叫做大觉,是他掌家。一个后生的徒弟,叫做智圆,生
得眉清目秀,风流可喜,是那老和尚心头的肉。又有一个小沙弥,叫做慧观,只
有十一二岁。这个大觉年纪已有五十七八了,却是极淫毒的心性,不异少年,夜
夜搂着这智圆,做一床睡了。两个说着妇人家滋昧,好生动兴,就弄那话儿消遣
一番,淫亵不可名状。是日师徒正在门首闲站,忽见个美貌妇人走进来避雨。正
似老鼠走到猫口边,怎不动火?老和尚看见了,丢眼色对智圆道:“观音菩萨进
门了,好生迎接着。”智圆头颠尾颠,走上前来问杜氏道:“小娘子,敢是避雨
的么?”杜氏道:“正是。路上逢雨,借这里避避则个。”智圆嘻着脸笑道:
“这雨还有好一会下,这里没好坐处,站着不雅,请到小房坐了,奉杯清茶。等
雨住了走路,何如?”那妇人家若是个正气的,由他自说,你只外边站站,等雨
过了走路便罢。那僧房里好是轻易走得进的?谁知那杜氏是个爱风月的人,见小
和尚生得青头白脸,语言聪俊,心里先有几分看上了。暗道:“总是雨大,在此
闲站,便依他进去坐坐也不妨事。”就一步步随了进来。
那老和尚见妇人挪动了脚,连忙先走进去,开了卧房等候。小和尚陪了杜氏,
你看我,我看你,同走了进门。到得里头坐下了,小沙弥掇了茶盘送茶。智圆拣
个好磁碗,把袖子展一展,亲手来递与杜氏。杜氏连忙把手接了,看了智圆丰度,
越觉得可爱,偷眼觑着,有些魂出了,把茶侧翻了一袖。智圆道:“小娘子茶泼
湿了衣袖,到房里薰笼上烘烘。”杜氏见要他房里去,心里已瞧科了八九分,怎
当得是要在里头的,并不推阻,反问他那个房里是。智圆领到师父房前,晓得师
父在里头等着,要让师父,不敢抢先。见杜氏进了门里,指着薰笼道:“这个上
边烘烘就是,有火在里头的。”却把身子倒退了出来。
杜氏见他不进来,心里不解,想道:“想是他未敢轻动手。”正待将袖子去
薰笼上烘,只见床背后一个老和尚,托地跳出来,一把抱住。杜氏杀猪也似叫将
起来。老和尚道:“这里无人,叫也没干。谁教你走到我房里来?”杜氏却待奔
脱,外边小和尚凑趣,已把门拽上了。老和尚擒住了杜氏身子,将阳物隔着衣服
只是乱送。杜氏虽推拒一番,不觉也有些兴动,问道:“适才小师父那里去了?
却换了你?”老和尚道:“你动火我的徒弟么?这是我心爱的人儿,你作成我完
了事,我叫他与你快活。”杜氏心里道:“我本看上他小和尚,谁知被这老厌物
缠着。虽然如此,到这地位,料应脱不得手,不如先打发了他,他徒弟少不得有
分的了。”只得勉强顺着。老和尚搂到床上。行起云雨来:
一个欲动情浓,仓忙唐突;一个心情意懒,勉强应承。一个相会有缘,吃了
自来之食;一个偶逢无意,栽着无主之花。喉急的浑如那扇火的风箱,体懈的只
当得盛血的皮袋。虽然卤莽无些趣,也算依稀一度春。
那老和尚淫兴虽高,精力不济,起初搂抱推拒时,已此有好些流精淌出来,
及至于事,不多一会就弄倒了。杜氏本等不耐烦的,又见他如此光景,未免有些
不足之意。一头走起来系裙,一头怨怅道:“如此没用的老东西,也来厌世,死
活缠人做甚么?”老和尚晓得扫了兴,自觉没趣,急叫徒弟把门开了。
门开处,智圆迎着问师父道:“意兴如何?”老和尚道:“好个知味的人,
可惜今日本事不帮衬,弄得出了丑。”智圆道:“等我来助兴。”急跑进房,把
门掩了,回身来抱着杜氏道:“我的亲亲,你被老头儿缠坏了。”杜氏道:“多
是你哄我进房,却叫这厌物来摆布我!”智圆道:“他是我师父,没奈何,而今
等我赔礼罢。”一把搂着,就要床上去。杜氏刚被老和尚一出完得,也觉没趣,
拿个班道:“那里有这样没廉耻的?师徒两个,轮替缠人!”智圆道:“师父是
冲头阵垫刀头的,我与娘子须是年貌相当,不可错过了姻缘!”扑的跪将下去。
杜氏扶起道:“我怪你让那老物,先将人奚落,故如此说。其实我心上也爱你的。”
智圆就势抱住,亲了个嘴。挽到床上,弄将起来。这却与先前的情趣大不相同:
一个身逢美色,犹如饿虎吞羊;一个心慕少年,好似渴龙得水。庄家妇,性
情淫荡,本自爱耍贪欢;空门人,手段高强,正是能征惯战。汆的氽,粜的粜,
没一个肯将伏输;往的往,来的来,都一般愿辛勤出力。虽然老和尚先开方便之
门,争似小黎漫领菩提之水!
说这小和尚正是后生之年,阳道壮伟,精神旺相,亦且杜氏见他标致,你贪
我爱,一直弄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歇手。弄得杜氏心满意足,杜氏道:“一向闻
得僧家好本事,若如方才老厌物,羞死人了。元来你如此着人,我今夜在此与你
睡了罢。”智圆道:“多蒙小娘子不弃,不知小娘子何等人家,可是住在此不妨
的?”杜氏道:“奴家姓杜,在井家做媳妇,家里近在此间。只因前日与丈夫有
两句说话,跑到娘家,这几日方才独自个回转家去。遇着雨走进来避,撞着你这
冤家的。我家未知道我回,与娘家又不打照会,便私下住在此两日,无人知觉。”
智圆道:“如此却侥幸,且图与娘子做个通宵之乐。只是师父要做一床。”杜氏
道:“我不要这老厌物来。”智圆道:“一家是他做主,须却不得他,将就打发
他罢了。”杜氏道:“羞人答答的,怎好三人在一块做事?”智圆道:“老和尚
是个骚头,本事不济,南北齐来,或是你,或是我,做一遭不着,结识了他,他
就没用了。我与你自在快活,不要管他。”
两人说得着,只管说了去,怎当得老和尚站在门外,听见床响了半日,已自
恨着自己忒快,不曾插得十分趣,倒让他们瓷意了,好些妒忌。等得不耐烦,再
不出来,忍不住开房进去。只见两个紧紧搂抱,舌头还在口里,老和尚便有些怒
意。暗想道:“方才待我怎肯如此亲热?”就不觉捻酸起来,嚷道:“得了些滋
味,也该来商量个长便。青天白日,没廉没耻的,只顾关着门睡什么?”智圆见
师父发话,笑道:“好教师父得知,这滋昧长哩。”老和尚道:“怎见得?”智
圆道:“那娘子今晚不去了。”老和尚放下笑脸道:“我们也不肯放他就去。”
智圆道:“我们强主张不放,须防干系。而今是这娘子自家主意,说道:‘可以
住得的。’我们就放心得下了。”老和尚道:“这小娘子何宅?”智圆把方才杜
氏的言语,述了一遍。老和尚大喜,急整夜饭。摆在房中,三人共桌而食。杜氏
不十分吃酒,老和尚劝他,只是推故。智圆斟来,却又吃了。坐间眉来眼去,与
智圆甚是肉麻。老和尚硬挨光,说得句把风话,没着没落的,冷淡的当不得。老
和尚也有些看得出,却如狗舔热煎盘,恋着不放。夜饭撤去,毕竟赖着三人一床
睡了。到得床里,杜氏与小和尚先自搂得紧紧的,不管那老和尚。老和尚刚是日
里弄得过,那话软郎当,也没力量再举。意思便等他们弄一火,看看发了自己的
兴再处。果然他两个击击格格弄将起来。极得老和尚在旁边,东呜一口西砸一口,
左勾一勾右抱一抱。一手捏着自己的阳物摩弄,又将手去摸他两个斗笋处,觉得
有些兴动了,半硬起来,就要推开了小和尚,自家上场。那小和尚正在兴头上,
那里肯放,杜氏又双手抱住,推不开来。小和尚叫道:“师父,我住不得手了,
你十分高兴,倒在我背后做个天机自动罢。”老和尚道:“使不得,野昧不吃吃
家食?”咬咬掐掐,缠帐不住。小和尚只得爬了下来让他。杜氏心下好些不象意,
那有好气待他,任他抽了两抽。杜氏带恨的撇了两撇,那老和尚是急坏了的,忍
不住一泻如注。早已气喘声嘶,不济事了。杜氏冷笑道:“何苦呢!”老和尚羞
惭无地,不敢则声。寂寂向了里床,让他两个再整旗枪,恣意交战。两人多是少
年,无休无歇的,略略睡睡,又弄起来。老和尚只好咽唾蛊毒魔魅的,做尽了无
数的厌景。
天明了,杜氏起来,梳洗罢,对智圆道:“我今日去休。”智圆道:“娘子
昨日说多住几日不妨的,况且此地僻静,料无人知觉,我与你方得欢会,正在好
头上,怎舍得就去,说出这话来?”杜氏悄悄说道:“非是我舍得你去,只是吃
老头子缠得苦,你若要我住在此,我须与你两个自做一床睡,离了他才使得。”
智圆道:“师父怎么肯?”杜氏道:“若不肯时,我也不住在此。”智圆没奈何,
只得走去对师父说道:“那杜娘子要去,怎么好?”老和尚道:“我看他和你好
得紧,如何要去?”智圆道:“他须是良人家出身,有些羞耻,不肯三人同床,
故此要去,依我愚见,不若等我另铺下一床,在对过房里,与他两个同睡晚把,
哄住了他,师父乘空,便中取事。等他熟分了,然后团做一块不迟。不然逆了他
性,他走了去,大家多没分了。”老和尚听说罢,想着夜间三人一床,枉动了许
多火,讨了许多厌,不见快活;又恐怕他去了,连寡趣多没绰处,不如便等他们
背后去做事,有时我要他房里来独享一夜也好,何苦在旁边惹厌?便对智圆道:
“就依你所见也好,只要留得他住,毕竟大家有些滋味,况且你是我的心,替你
好了,也是好的。”老和尚口里如此说,心里原有许多的醋意,只得且如此许了
他,慢慢再看。智圆把铺房另睡的话,回了杜氏。杜氏千欢万喜的住下了,只等
夜来欢乐。
到了晚间,老和尚叫智圆分付道:“今夜我养养精神,让你两个去快活一夜,
须把好话哄住了他,明日却要让我。”智圆道:“这个自然,今夜若不是我伴住
他,只如昨夜混搅,大家不爽利,留他不住的。等我团熟了他,牵与师父,包你
像意。”老和尚道:“这才是知心着意的肉。”智圆自去与杜氏关了房门睡了。
此夜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快活不尽。
却说那老和尚一时怕妇人去了,只得依了徒弟的言语。是夜独自个在房里,
不但没有了妇人,反去了个徒弟,弄得孤眠独宿了,好些不像意。又且想着他两
个此时快乐,一发睡不去了。倒枕捶床了一夜,次日起来,对智圆道:“你们好
快活!撇得我清冷。”智圆道:“要他安心留住,只得如此。”老和尚道:“今
夜须等我像心像意一夜。”
到得晚间,智圆不敢逆师父,劝杜氏到师父房中去。杜氏死也不肯,道:
“我是替你说过了,方住在此的。如何又要我去陪这老厌物?”智圆道:“他须
是吾主家的师父。”杜氏道:“我又不是你师父讨的,我怕他做甚!逼得我紧,
我连夜走了家去。”智圆晓得他不肯去,对师父道:“他毕竟有些害羞,不肯来,
师父你到他房里去罢。”老和尚依言,摸将进去,杜氏先自睡好了,只待等智回
来干事。不晓得是老和尚走来,跳上床去,杜氏只道是智圆,一把抱来亲个嘴,
老和尚骨头多酥了,直等做起事来,杜氏才晓得不是了,骂道:“又是你这老厌
物,只管缠我做甚么?”老和尚不揣,恨命价弄送抽拽,只指望讨他的好处,不
想用力太猛,忍不住吁吁气喘将来。杜氏方得他抽拽一番,正略觉得有些兴动,
只见已是收兵锣光景。晓得阳精将泻,一场扫兴,把自家身子一歪,将他尽力一
推,推下床来。那老和尚的阳精将泻,不曾泻得在里头,粘粘涎涎都弄在床沿上
与自己腿上了。地上爬起来,心里道:“这婆娘如此狠毒!”恨恨地走了自房里
去。智圆见师父已出来了,然后自己进去补空。杜氏正被和尚引起了兴头没收场
的,却得智圆来,正好解渴。两个不及讲话,搂看就弄,好不热闹。只有老和尚
到房中气还未平,想道:“我出来了,他们又自快活,且去听他一番。”走到房
前,只听得山摇地动的,在床里淫戏。摩拳擦掌的道:“这婆娘直如此分厚薄?
你便多少分些情趣与我,也图得大家受用。只如此让了你两个罢。明日拚得个大
家没帐!”闷闷的去睡了。
一觉睡到天明起来,觉得阳物茎中有些作痒,又有些梗痛,走去撒尿,点点
滴滴的,元来昨夜被杜氏推落身子,阳精泻得不畅,弄做了个白浊之病。一发恨
道:“受这歹婆娘这样累!”及至杜氏起来了,老和尚还皮着脸撩拨他几句。杜
氏一句话也不来招揽,老大没趣。又见他与智圆交头接耳,嘻嘻哈哈,心怀忿毒。
到得夜来,智圆对杜氏道:“省得老和尚又来歪厮缠,等我先去弄倒了他。”杜
氏道:“你快去,我睡着等你。”智圆走到老和尚房中,装出平日的媚态,说道:
“我两夜抛撇了师父,心里过意不去,今夜同你睡休。”老和尚道:“见放着雌
儿在家里,却自寻家常饭吃!你好好去叫他来相伴我一夜。”智圆道:“我叫他
不肯来,除非师父自去求他。”老和尚发狠道:“我今夜不怕他不来!”一直的
走到厨下,拿了一把厨刀走进杜氏房来道:“看他若再不知好歹,我结果了他。”
杜氏见智圆去了好一会,一定把师父安顿过。听得床前脚步响,只道他来了,
口里叫道:“我的哥,快来关门罢!我只怕老厌物又来缠。”老和尚听得明白,
真个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厉声道:“老厌物今夜偏要你去睡一觉!”就把
一只手去床上拖他下来。杜氏见他来的狠,便道:“怎的如此用强?我偏不随你
去!”吊住床楞,狠命挣住。老和尚力拖不休。杜氏喊道:“杀了我,我也不去!”
老和尚大怒道:“真个不去,吃我一刀,大家没得弄!”按住脖子一勒,老和尚
是性发的人,使得力重,果把咽喉勒断。杜氏跳得两跳,已此呜呼了。
智圆自师父出了房门,且眠在床里等,师父消息。只听得对过房里叫喊罢,
就劈扑的响,心里疑心,跑出看时,正撞着老和尚拿了把刀房里出来。看见智圆,
便道:“那鸟婆娘可恨!我已杀了。”智圆吃了一惊道:“师父当真做出来?”
老和尚道:“不当真?只让你快活!”智圆移个火,进房一看,只叫得苦道:
“师父直如此下得手!”老和尚道:“那鸟婆娘嫌我,我一时性发了。你不要怪
我,而今事已如此,不必迟疑,且并叠过了,明日另弄个好的来与你快活便是。”
智圆苦在肚里,说不出,只得随了老和尚拿着锹镢,背到后园中埋下了。智圆暗
地垂泪道:“早知这等,便放他回去了也罢,直恁地害了他性命!”老和尚又怕
智回烦恼,越越的撺哄他欢喜,瞒得水泄不通,只有小沙弥怪道不见了这妇人,
却是娃子家不来跟究,以此无人知道,不题。
却说杜氏家里见女儿回去了两三日,不知与丈夫和睦未曾?叫个人去望望。
那井家正叫人来杜家接着,两下里都问个空。井家又道:“杜家因夫妻不睦,将
来别嫁了。”杜家又道:“井家夫妻不睦,定然暗算了。”两边你赖我,我赖你,
争个不清。各写一状,告到县里。县里此时缺大尹,却是一个都司断事在那里署
印。这个断事,姓林名大合,是个福建人,虽然太学出身,却是吏才敏捷,见事
精明,提取两家人犯审问。那井庆道:“小的妻子向来与小的争竞口舌,别气归
家的。丈人欺心,藏过了,不肯还了小的,须有王法。”杜老道:“专为他夫妻
两个不和,归家几日。三日前老夫妻已相劝他气平了,打发他到夫家去。又不知
怎地相争,将来磨灭死了,反来相赖。望青天做主。”言罢,泪如雨下。林断事
看那井庆是个朴野之人,不象恶人,便问道:“儿女夫妻为什么不和?”井庆道:
“别无甚差池,只是平日嫌小的粗卤,不是他对头,所以寻非闹炒。”断事问道:
“你妻子生得如何?”井庆道:“也有几分颜色的。”断事点头,叫杜老问道:
“你女儿心嫌错了配头,鄙薄其夫。你父母之情,未免护短,敢是赖着另要嫁人,
这样事也有。”杜老道:“小的家里与女婿家,差不多路,早晚婚嫁之事,瞒得
那个?难道小的藏了女儿,舍得私下断送在他乡外府,再不往来不成?是必有个
人家,人人晓得的。这样事怎么做得?小的藏他何干?自然是他家摆布死了,所
以无影无踪。”林断事想了一回道:“都不是这般说,必是一边归来,两不照会,
遇不着好人,中途差池了。且各召保听候缉访。”遂出了一纸广缉的牌,分付公
人,四下探访。过了多时,不见影响。
却说那县里有一门子,姓俞。年方弱冠,姿容娇媚,心性聪明。元来这家男
风,是福建人的性命,林断事喜欢他,自不必说。这门子未免恃着爱宠,做件把
不法之事。一日当堂犯了出来,林断事虽然爱护他,公道上却去不得,便思量一
个计较周全他,等他好将功折罪。密叫他到衙中,分付道:“你罪本当革役,我
若轻恕了你,须被衙门中谈议。我而今只得把你革了名,贴出墙上,塞了众人之
口。”门子见说要革他名字,叩头不已,情愿领责。断事道:“不是这话,我有
周全之处。那井、杜两家不见妇人的事,其间必有缘故。你只做得罪于我,逃出
去替我密访。只在两家相去的中间路里,不分乡村市井,道院僧房,俱要走到,
必有下落。你若访得出来,我不但许你复役,且有重赏。那时别人就议论我不得
了。”
门子不得已领命而去。果然东奔西撞,无处不去探听。他是个小厮家,就到
人家去处绰着嘴闲话,带着眼瞧科,人都不十分疑心的。却不见甚么消息。一日
有一伙闲汉,聚坐闲谈,门子挨去听着。内中一个抬眼看见了,魆魆对众人道:
“好个小官儿!”又一个道:“这里太平寺中有个小和尚,还标致得紧哩。可恨
那老和尚,又骚又吃醋,极不长进。”门子听得,只做不知,洋洋的走了开来。
想道:“怎么样的一个小和尚,这等赞他?我便去寻他看看,有何不可?”元来
门子是行中之人,风月心性。见说小和尚标致,心里就有些动兴,问着太平寺的
路走来。进得山门,看见一个僧房门槛上坐着一个小和尚,果然清秀异常。心里
道:“这个想是了。”那小和尚见个美貌小厮来到,也就起心,立起身来迎接道:
“小哥何来?”门子道:“闲着进寺来顽耍。”那小和尚殷勤请进奉茶,门子也
贪着小和尚标致,欢欢喜喜随了进去。老和尚在里头看见徒弟引得个小伙子进来,
道:“是个道地货来了。”笑逐颜开,来问他姓名居址。门子道:“我原是衙中
门官,为了些事逐了出来。今无处栖身,故此游来游去。”老和尚见说大喜,说
道:“小房尽可住得,便宽留几日不妨。”便同徒弟留茶留酒,着意殷勤。老僧
趁着两杯酒兴,便溜他进房。褪下裤儿,行了一度。门子是个惯家,就是老僧也
承受了。不比那庄家妇女,见人不多,嫌好道歉的,老和尚喜之不胜。看官听说:
元来是本事不济的,专好男风。你道为甚么?男风勉强做事,受淫的没甚大趣,
软硬迟速,一随着你,图个完事罢了,所以好打发。不象妇女,彼此兴高,若不
满意,半途而废,没些收场,要发起急来的。故此支吾不过,不如男风自得其乐。
这番老和尚算是得趣的了。事毕,智圆来对师父说:“这小哥是我引进来的,到
让你得了先头,晚间须与我同榻。”老和尚笑道:“应得,应得。”那门子也要
在里头的,晚间果与智圆宿了。有诗为证:
少年彼此不相饶,我后伊先递自熬。
虽是智圆先到手,劝酬毕竟也还遭。
说这两个都是美少,各干一遭已毕,搂抱而睡。第二日,老和尚只管来绰趣,
又要缠他到房里干事。智圆经过了前边的毒,这番倒有些吃醋起来道:“天理人
心,这个小哥该让与我,不该又来抢我的。”老和尚道:“怎见得?”智圆道:
“你终日把我泄火,我须没讨还伴处,忍得不好过。前日这个头脑,正有些好处,
又被你乱炒,弄断绝了。而今我引得这小哥来,明该让我与他乐乐,不为过分。”
老和尚见他说得倔强,心下好些着恼,又不敢冲撞他,嘴骨都的,彼此不快活。
那门子是有心的,晚间兑得高兴时,问智圆道:“你日间说前日甚么头脑,弄断
绝了?”智圆正在乐头上,不觉说道:“前日有个邻居妇女,被我们留住,大家
耍耍罢了。且是弄得兴头,不匡老无知,见他与我相好,只管吃醋撚酸,搅得没
收场。至今想来可惜。门子道:“而今这妇女那里去了?何不再寻将他来走走?”
智圆叹口气道:“还再那里寻去?”门子见说得有些缘故,还要探他备细。智圆
却再不把以后的话漏出来,门子没计奈何。
明日见小沙弥在没人处,轻轻问他道:“你这门中前日有个妇女来?”小沙
弥道:“有一个。”门子道:“在此几日?”小沙弥道:“不多几日。”门子道:
“而今那里去了?”小沙弥道:“不曾那里去,便是这样一夜不见了。”门子道:
“在这里这几日,做些甚么?”小沙弥道:“不晓得做些什么。只见老师父与小
师父,搅来搅去了两夜,后来不见了。两个常自激激聒聒的一番,我也不知一个
清头。”门子虽不曾问得根由,却想得是这件来历了。只做无心的走来,对他师
徒二人道:“我在此两日了,今日外边去走走再来。”老和尚道:“是必再来,
不要便自去了。”智圆调个眼色,笑嘻嘻的道:“他自不去的,掉得你下,须掉
我不下?”门子也与智圆调个眼色道:“我就来的。”门子出得寺门,一径的来
见林公,把智圆与小沙弥话,备细述了一遍。林公点头道:“是了,是了。只是
这样看起来,那妇人心死于恶僧之手了。不然,三日之后既不见在寺中了,怎不
到他家里来?却又到那里去?以致争讼半年,尚无影踪。”分付门子不要把言语
说开了。
明日起早,率了随从人等,打轿竟至寺中。分付头踏先来报道:“林爷做了
甚么梦,要来寺中烧香。”寺中纠了合寺众僧,都来迎接。林公下轿拜神焚香已
毕。住持送过茶了,众僧正分立两旁。只见林公走下殿阶来,仰面对天看着,却
像听甚说话的。看了一回,忽对着空中打个躬道:“臣晓得这事了。”再仰面上
去。又打一躬道:“臣晓得这个人了。”急走进殿上来,喝一声:“皂隶那里?
快与我拿杀人贼!”众皂隶吆喝一声,答应了。林公偷眼看来,众僧虽然有些惊
异,却只恭敬端立,不见慌张。其中独有一个半老的,面如土色,牙关寒战。林
公把手指定,叫皂隶捆将起来。对众僧道:“你们见么?上天对我说道:‘杀井
家妇人杜氏的,是这个大觉。’快从实招来!”众僧都不知详悉,却疑道:“这
老爷不曾到寺中来,如何晓得他叫大觉?分明是上天说话,是真了。”却不晓得
尽是门子先问明了去报的。
那老和尚出于突然,不曾打点,又道是上天显应,先吓软了。那里还遮饰得
来?只得叩头,说不出一句。林公叫取夹棍夹起,果然招出前情:是长是短,为
与智圆同好,争风致杀。林公又把智圆夹起,那小和尚柔脆,一发禁不得,套上
未收,满口招承:“是师父杀的,尸见埋后园里。”林公叫皂隶押了二僧到园中。
掘下去,果然一个妇人,项下勒断,血迹满身。林公喝叫带了二僧到县里来,取
了供案。大觉因奸杀人,问成死罪。智圆同奸不首,问徒三年,满日还俗当差。
随唤井杜两家进来认尸领埋,方才两家疑事得解。
林公重赏了俞门子,准其复役,合县颂林公神明,恨和尚淫恶。后来上司详
允,秋后处决了,人人称快。都传说林公精明,能通天上,辨出无头公案,至今
蜀中以为美谈,有诗为证:
庄家妇拣汉太分明,色中鬼争风忒没情。
舍得去后庭俞门子,装得来鬼脸林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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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58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七 顾阿秀喜舍檀那物 崔俊臣巧会芙蓉屏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若是遗珠还合浦,却教拂拭更生辉。
话说宋朝汴梁有个王从事,同了夫人到临安调官,赁一民房。居住数日,嫌
他窄小不便。王公自到大街坊上寻得一所宅子,宽敞洁净,甚是象意,当把房钱
赁下了。归来与夫人说:“房子甚是好住,我明日先搬东西去了,临完,我雇轿
来接你。”次日并叠箱笼,结束齐备,王公押了行李先去收拾。临出门,又对夫
人道:“你在此等等,轿到便来就是。”王公分付罢,到新居安顿了。就叫一乘
轿到旧寓接夫人。轿已去久,竟不见到。王公等得心焦,重到旧寓来问。旧寓人
道:“官人去不多时,就有一乘轿来接夫人,夫人已上轿去了。后边又是一乘轿
来接,我问他:‘夫人已有轿去了。’那两个就打了空轿回去,怎么还未到?”
王公大惊,转到新寓来看。只见两个轿夫来讨钱道:“我等打轿去接夫人,夫人
已先来了。我等虽不抬得,却要赁轿钱与脚步钱。”王公道:“我叫的是你们的
轿,如何又有甚人的轿先去接着?而今竟不知抬向那里去了。”轿夫道:“这个
我们却不知道。”王公将就拿几十钱打发了去,心下好生无主,暴躁如雷,没个
出豁处。
次日到临安府进了状,拿得旧主人来,只如昨说,并无异词。问他邻舍,多
见是上轿去的。又拿后边两个轿夫来问,说道:“只打得空轿往回一番,地方街
上人多看见的,并不知余情。”临安府也没奈何,只得行个缉捕文书,访拿先前
的两个轿夫。却又不知姓名住址,有影无踪,海中捞月,眼见得一个夫人送在别
处去了。王公凄凄惶惶,苦痛不已。自此失了夫人,也不再娶。
五年之后,选了衢州教授。衢州首县是西安县附郭的,那县宰与王教授时相
往来。县宰请王教授衙中饮酒,吃到中间,嘎饭中拿出鳖来。王教授吃了两箸,
便停了箸,哽哽咽咽眼泪如珠,落将下来。县宰惊问缘故。王教授道:“此味颇
似亡妻所烹调,故此伤感。”县宰道:“尊阃夫人,几时亡故?”王教授道:
“索性亡故,也是天命。只因在临安移寓,相约命轿相接,不知是甚奸,先把轿
来骗,拙妻错认是家里轿,上的去了。当时告了状,至今未有下落。”县宰色变
了道:“小弟的小妾,正是在临安用三十万钱娶的外方人。适才叫他治庖,这鳖
是他烹煮的。其中有些怪异了。”登时起身,进来问妾道:“你是外方人,如何
却在临安嫁得在此?”妾垂泪道:“妾身自有丈夫,被好人赚来卖了,恐怕出丈
夫的丑,故此不敢声言。”县宰问道:“丈夫何姓?”妾道:“姓王名某,是临
安听调的从事官。”县宰大惊失色,走出对王教授道:“略请先生移步到里边,
有一个人要奉见。”王教授随了进去。县宰声唤处,只见一个妇人走将出来。教
授一认,正是失去的夫人。两下抱头大哭。王教授问道:“你何得在此?”夫人
道:“你那夜晚间说话时,民居浅陋,想当夜就有人听得把轿相接的说话。只见
你去不多时,就有轿来接。我只道是你差来的,即便收拾上轿去。却不知把我抬
到一个甚么去处,乃是一个空房。有三两个妇女在内,一同锁闭了一夜。明日把
我卖在官船上了。明知被赚,我恐怕你是调官的人,说出真情,添你羞耻,只得
含羞忍耐,直至今日。不期在此相会。”那县官好生过意不去,传出外厢,忙唤
值日轿夫将夫人送到王教授衙里。王教授要赔还三十万原身钱,县宰道:“以同
官之妻为妾,不曾察听得备细。恕不罪责,勾了。还敢说原钱耶?”教授称谢而
归,夫妻欢会,感激县宰不尽。
元来临安的光棍,欺王公远方人,是夜听得了说话,即起谋心,拐他卖到官
船上。又是到任去的,他州外府,道是再无有撞着的事了。谁知恰恰选在衢州,
以致夫妻两个失散了五年,重得在他方相会。也是天缘未断,故得如此。却有一
件:破镜重圆,离而复合,因是好事,这美中有不足处:那王夫人虽是所遭不幸,
却与人为妾,已失了身,又不曾查得奸人跟脚出,报得冤仇。不如《崔俊臣芙蓉
屏》故事,又全了节操,又报了冤仇,又重会了夫妻。这个话好听。看官,容小
子慢慢敷演,先听《芙蓉屏歌》一篇,略见大意。歌云:
画芙蓉,妾忍题屏风,屏间血泪如花红。败叶枯梢两萧索,断缣遗墨俱零落。
去水奔流隔死生,孤身只影成漂泊。成漂泊,残骸向谁托?泉下游魂竟不归,图
中艳姿浑似昨。浑似昨,妾心伤,那禁秋雨复秋霜!宁肯江湖逐舟子?甘从宝地
礼医王。医王本慈悯,慈悯超群品。逝魄愿提撕,节嫠赖将引。芙蓉颜色娇,夫
婿手亲描。花萎因折蒂,干死为伤苗。蕊干心尚苦,根朽恨难消!但道章台泣韩
雄,岂期甲帐遇文箫?芙蓉良有意,芙蓉不可弃。享得宝月再团圆,相亲相爱莫
相捐!谁能听我芙蓉篇?人间夫妇休反目,看此芙蓉真可怜!
这篇歌,是元朝至正年间真州才土陆仲旸所作。你道他为何作此歌?只因当
时本州有个官人,姓崔名英,字俊臣,家道富厚,自幼聪明,写字作画,工绝一
时。娶妻王氏,少年美貌,读书识字,写染皆通。夫妻两个真是才子佳人,一双
两好,无不厮称,恩爱异常。是年辛卯,俊臣以父荫得官,补浙江温州永嘉县尉,
同妻赴任。就在真州闸边,有一只苏州大船,惯走杭州路的,船家姓顾。赁定了,
下了行李。带了家奴使婢,由长江一路进发,包送到杭州交卸。行到苏州地方,
船家道:“告官人得知,来此已是家门首了。求官人赏赐些,并买些福物纸钱,
赛赛江湖之神。”俊臣依言,拿出些钱钞,教如法置办。完事毕,船家送一桌牲
酒到舱里来。俊臣叫人家僮接了,摆在桌上同王氏暖酒少酌。俊臣是宦家子弟,
不懂得江湖上的禁忌。吃酒高兴,把箱中带来的金银杯觥之类,拿出与王氏欢酌。
却被船家后舱头张见了,就起不良之心。
此时七月天气,船家对官舱里道:“官人、娘子在此闹处歇船,恐怕热闷。
我们移船到清凉些的所在泊去,何如?”俊臣对王氏道:“我们船中闷躁得不耐
烦,如此最好。”王氏道:“不知晚间谨慎否?”俊臣道:“此处须是内地,不
比外江。况船家是此间人,必知利害,何妨得呢?”就依船家之言,凭他移船。
那苏州左近太湖,有的是大河大洋。官塘路上,还有不测;若是傍港中去,多是
贼的家里。俊臣是江北人,只晓得扬子江有强盗,道是内地港道小了,境界不同,
岂知这些就里?是夜船家直把船放到芦苇之中,泊定了。黄昏左侧,提了刀竟奔
舱里来。先把一个家人杀了,俊臣夫妻见不是头,磕头讨饶道:“是有的东西,
都拿了去,只求饶命!”船家道:“东西也要,命也要。”两个只是磕斗,船家
把刀指着王氏道:“你不必慌,我不杀你,其余都饶不得。”俊臣自知不免,再
三哀求道:“可怜我是个书生,只教我全尸而死罢。”船家道:“这等饶你一刀,
快跳在水中去!”也不等俊臣从容,提着腰胯,扑通的扌尞下水去。其余家僮、
使女尽行杀尽,只留得王氏一个。对王氏道:“你晓得免死的缘故么?我第二个
儿子,未曾娶得媳妇,今替人撑船到杭州去了。再是一两个月,才得归来,就与
你成亲。你是吾一家人了,你只安心住着,自有好处,不要惊怕。”一头说,一
头就把船中所有,尽检点收拾过了。
王氏起初怕他来相逼,也拚一死。听见他说了这些话,心中略放宽些道:
“且到日后再处。”果然此船家只叫王氏做媳妇,王氏假意也就应承。凡是船家
教他做些什么,他千依百顺.替他收拾零碎,料理事务,真象个掌家的媳妇伏侍
公公一般,无不任在身上,是件停当。船家道:“是寻得个好媳妇。”真心相待,
看看熟分,并不提防他有外心了。
如此一月有余,乃是八月十五日中秋节令。船家会聚了合船亲属、水手人等,
叫王氏治办酒肴,盛设在舱中饮酒看月。个个吃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船家也
在船里宿了。王氏自在船尾,听得鼾睡之声彻耳,于时月光明亮如昼,仔细看看
舱里,没有一个不睡沉了。王氏想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喜得船尾贴岸
泊着,略摆动一些些就好上岸。王氏轻身跳了起来,趁着月色,一气走了二三里
路。走到一个去处,比旧路绝然不同。四望尽是水乡,只有芦苇、菰蒲,一望无
际。仔细认去,芦苇中间有一条小小路径,草深泥滑,且又双弯纤细,鞋弓袜小,
一步一跌,吃了万千苦楚。又恐怕后边追来,不敢停脚,尽力奔走。
渐渐东方亮了,略略胆大了些。遥望林木之中,有屋宇露出来。王氏道:
“好了,有人家了。”急急走去,到得面前,抬头一看,却是一个庵院的模样,
门还关着。王氏欲待叩门,心里想道:“这里头不知是男僧女僧,万一敲开门来,
是男僧,撞着不学好的,非礼相犯,不是才脱天罗,又罹地网?且不可造次。总
是天已大明,就是船上有人追着,此处有了地方,可以叫喊求救,须不怕他了。
只在门首坐坐,等他开出来的是。”须臾之间,只听得里头托的门栓响处,开将
出来,乃是一个女僮,出门担水。王氏心中喜道:“元来是个尼庵。”一径的走
将进去。院主出来见了,问道:“女娘是何处来的?大清早到小院中。”王氏对
蓦生人,未知好歹,不敢把真话说出来,哄他道:“妾是真州人,乃是永幕崔县
尉次妻,大娘子凶悍异常,万般打骂。近日家主离任归家,泊舟在此。昨夜中秋
赏月,叫妾取金杯饮酒,不料偶然失手,落到河里去了。大娘子大怒,发愿必要
置妾死地。妾自想料无活理,乘他睡熟,逃出至此。”院主道:“如此说来,娘
子不敢归舟去了。家乡又远,若要别求匹偶,一时也未有其人。孤苦一身,何处
安顿是好?”王氏只是哭泣不止。
院主见他举止端重,情状凄惨,好生慈悯,有心要收留他。便道:“老尼有
一言相劝,未知尊意若何?”王氏道:“妾身患难之中,若是师父有甚么处法,
妾身敢不依随?”院主道:“此间小院,僻在荒滨,人迹不到,茭葑为邻,鸥鹭
为友,最是个幽静之处。幸得一二同伴,都是五十以上之人。侍者几个,又皆淳
谨。老身在此往迹,甚觉清修味长。娘子虽然年芳貌美,争奈命蹇时乖,何不舍
离爱欲,披缁削发,就此出家?禅榻佛灯,晨飨暮粥,且随缘度其日月,岂不强
如做人婢妾,受今世的苦恼,结来世的冤家么?”王氏听说罢,拜谢道:“师父
若肯收留做弟子,便是妾身的有结果了。还要怎的?就请师父替弟子落了发,不
必迟疑。”果然院主装起香,敲起磬来,拜了佛,就替他落了发:
可怜县尉孺人,忽作如来弟子。
落发后,院主起个法名,叫做慧圆,参拜了三宝。就拜院主做了师父。与同
伴都相见已毕,从此在尼院中住下了。王氏是大家出身,性地聪明。一月之内,
把经典之类,一一历过,尽皆通晓。院主大相敬重。又见他知识事体,凡院中大
小事务,悉凭他主张。不问过他,一件事也不敢轻做。且是宽和柔善,一院中的
人没一个不替他相好,说得来的。每日早晨,在白衣大土前礼拜百来拜,密诉心
事。任是大寒大暑,再不间断。拜完,只在自己静室中清坐。自怕貌美,惹出事
来,再不轻易露形,外人也难得见他面的。
如是一年有余。忽一日,有两个人到院随喜,乃是院主认识的近地施主,留
他吃了些斋。这两个人是偶然闲步来的,身边不曾带得甚么东西来回答。明日将
一幅纸画的芙蓉来,施在院中张挂,以答谢昨日之斋。院主受了,便把来裱在一
格素屏上面。王氏见了,仔细认了一认,问院主道:“此幅画是那里来的?”院
主道:“方才檀越布施的。”王氏道。“这檀越是何姓名?住居何处?”院土道:
“就是同县顾阿秀兄弟两个。”王氏道:“做甚么生理的?”院主道:“他两个
原是个船户,在江湖上赁载营生。近年忽然家事从容了,有人道他劫掠了客商,
以致如此。未知真否如何。”王氏道:“长到这里来的么?”院主道:“偶然来
来,也不长到。”
王氏问得明白,记了顾阿秀的姓名,就提笔来写一首词在屏上。词云:
少日风流张敞笔,写生不数今黄筌。芙蓉画出最鲜妍。岂知娇艳色,翻抱死
生缘?粉绘凄凉余幻质,只今流落有谁怜?素屏寂寞伴枯禅。今生缘已断,愿结
再生缘!(右调《临江仙》。)
院中之尼,虽是识得经典上的字,文义不十分精通。看见此词,只道是王氏
卖弄才情,偶然题咏,不晓中间缘故。谁知这画来历,却是崔县尉自己手笔画的,
也是船中劫去之物。王氏看见物在人亡,心内暗暗伤悲。又晓得强盗踪迹,已有
影响,只可惜是个女身,又已做了出家人,一时无处申理。忍在心中,再看机会。
却是冤仇当雪,姻缘未断,自然生出事体来。
姑苏城里有一个人,名唤郭庆春,家道殷富,最肯结识官员土夫。心中喜好
的是文房清玩。一日游到院中来,见了这幅芙蓉画得好,又见上有题咏,字法俊
逸可观,心里喜欢不胜。问院主要买,院主与王氏商量,王氏自忖道:“此是丈
夫遗迹,本不忍舍;却有我的题词在上,中含冤仇意思在里面,遇着有心人玩着
词句,究问根因,未必不查出踪迹来。若只留在院中,有何益处?”就叫:“师
父卖与他罢。”庆春买得,千欢万喜去了。
其时有个御史大夫高公,名纳麟,退居姑苏,最喜欢书画。郭庆春想要奉承
他,故此出价钱买了这幅纸屏去献与他。高公看见画得精致,收了他的,忙忙里
也未看着题词,也不查着款字,交与书僮,分付且张在内书房中,送庆春出门来
别了。只见外面一个人,手里拿着草书四幅,插个标儿要卖。高公心性既爱这行
物事,眼里看见,就不肯便放过了,叫取过来看。那人双手捧过,高公接上手一
看:
字格类怀素,清劲不染俗。
芳列法书中,可栽《金石录》。
高公看毕,道:“字法颇佳,是谁所写?”那人答道:“是某自己学写的。”
高公抬起头来看他,只见一表非俗,不觉失惊。问道:“你姓甚名谁?何处人氏?”
那个人吊下泪来道:“某姓崔名英,字俊臣,世居真州。以父荫补永幕县尉,带
了家眷同往赴任,自不小心,为船人所算,将英沉于水中。家财妻小,都不知怎
么样了?幸得生长江边,幼时学得泅水之法,伏在水底下多时,量他去得远了,
然后爬上岸来,投一民家。浑身沾湿,并无一钱在身。赖得这家主人良善,将干
衣出来换了,待了酒饭,过了一夜。明日又赠盘缠少许,打发道:‘既遭盗劫,
理合告官。恐怕连累,不敢奉留。’英便问路进城,陈告在平江路案下了。只为
无钱使用,缉捕人役不十分上紧。今听侯一年,杳无消耗。无计可奈,只得写两
幅字卖来度日。乃是不得已之计,非敢自道善书,不意恶札,上达钧览。”
高公见他说罢,晓得是衣冠中人,遭盗流落,深相怜悯。又见他字法精好,
仪度雍容,便有心看顾他。对他道:“足下既然如此,目下只索付之无奈,且留
吾西塾,教我诸孙写字,再作道理。意下如何?”崔俊臣欣然道:“患难之中,
无门可投。得明公提携,万千之幸!”高公大喜,延入内书房中,即治酒相榼待。
正欢饮间,忽然抬起头来,恰好前日所受芙蓉屏,正张在那里。俊臣一眼睃去见
了,不觉泫然垂泪。高公惊问道:“足下见此芙蓉,何故伤心?”俊臣道:“不
敢欺明公,此画亦是舟中所失物件之一,即是英自己手笔。只不知何得在此。”
站起身来再者看,只见有一词。俊臣读罢,又叹息道:“一发古怪!此词又即是
英妻王氏所作。”高公道:“怎么晓得?”俊臣道:“那笔迹从来认得,且词中
意思有在,真是拙妻所作无疑。但此词是遭变后所题,拙妇想是未曾伤命,还在
贼处。明公推究此画来自何方,便有个根据了。”高公笑道:“此画来处有因,
当为足下任捕盗之责,且不可泄漏!”是日酒散,叫两个孙子出来拜了先生,就
留在书房中住下了。自此俊臣只在高公门馆,不题。
却说高公明日密地叫当直的请将郭庆春来,问道:“前日所惠芙蓉屏,是那
里得来的?”庆春道:“卖自城外尼院。”高公问了去处,别了庆春,就差当直
的到尼院中仔细盘问:“这芙蓉屏是那里来的?又是那个题咏的?”王氏见来问
得蹊跷,就叫院主转问道:“来问的是何处人?为何问起这些缘故?”当直的回
言:“这画而今已在高府中,差来问取来历。”王氏晓得是官府门中来问,或者
有些机会在内,叫院主把真话答他道:“此画是同县顾阿秀舍的,就是院中小尼
慧圆题的。”当直的把此言回复高公。高公心下道:“只须赚得慧圆到来,此事
便有着落。”进去与夫人商议定了。
隔了两日,又差一个当直的,分付两个轿夫抬了一乘轿到尼院中来。当直的
对院主道:“在下是高府的管家。本府夫人喜诵佛经,无人作伴。闻知贵院中小
师慧圆了悟,愿礼请拜为师父,供养在府中。不可推却!”院主迟疑道:“院中
事务大小都要他主张,如何接去得?”王氏闻得高府中接他,他心中怀着复仇之
意,正要到官府门中走走,寻出机会来。亦且前日来盘问芙蓉屏的,说是高府,
一发有些疑心。便对院主道:“贵宅门中礼请,岂可不去?万一推托了,惹出事
端来,怎生当抵?”院主晓得王氏是有见识的,不敢违他,但只是道:“去便去,
只不知几时可来。院中有事怎么处?”王氏道:“等见夫人过,住了几日,觑个
空便,可以来得就来。想院中也没甚事,倘有疑难的,高府在城不远,可以来问
信商量得的。”院主道:“既如此,只索就去。”当直的叫轿夫打轿进院,王氏
上了轿,一直的抬到高府中来。
高公未与他相见,只叫他到夫人处见了,就叫夫人留他在卧房中同寝,高公
自到别房宿歇。夫人与他讲些经典,说些因果,王氏问一答十,说得夫人十分喜
欢敬重。闲中间道:“听小师父一谈,不是这里本处人。还是自幼出家的?还是
有过丈夫,半路出家的?”王氏听说罢,泪如雨下道:“复夫人:小尼果然不是
此间,是真州人。丈夫是永嘉县尉,姓崔名英,一向不曾敢把实话对人说,而今
在夫人面前,只索实告,想自无妨。”随把赴任到此,舟人盗劫财物,害了丈夫
全家,自己留得性命,脱身逃走,幸遇尼僧留住,落发出家的说话,从头至尾,
说了一遍,哭泣不止。
夫人听他说得伤心,恨恨地道:“这些强盗,害得人如此!天理昭彰,怎不
报应?”王氏道:“小尼躲在院中一年,不见外边有些消耗。前日忽然有个人拿
一幅画芙蓉到院中来施。小尼看来,却是丈夫船中之物。即向院主问施人的姓名,
道是同县顾阿秀兄弟。小尼记起丈夫赁的船正是船户顾姓的。而今真赃已露,这
强盗不是顾阿秀是谁?小尼当时就把舟中失散的意思,做一首词,题在上面。后
来被人买去了。贵府有人来院,查问题咏芙蓉下落。其实即是小尼所题,有此冤
情在内。”即拜夫人一拜道:“强盗只在左近,不在远处了。只求夫人转告相公,
替小尼一查。若是得了罪人,雪了冤仇,以下报亡夫,相公、夫人恩同天地了!”
夫人道:“既有了这些影迹,事不难查,且自宽心!等我与相公说就是。”
夫人果然把这些备细,一一与高公说了。又道:“这人且是读书识字,心性
贞淑,决不是小家之女。”高公道:“听他这些说话与崔县尉所说正同。又且芙
蓉屏是他所题,崔县尉又认得是妻子笔迹。此是崔县尉之妻,无可疑心。夫人只
是好好看待他,且不要说破。”高公出来见崔俊臣时,俊臣也屡屡催高公替他查
查芙蓉屏的踪迹。高公只推未得其详,略不提起慧圆的事。
高公又密密差人问出顾阿秀兄弟居址所在,平日出没行径,晓得强盗是真。
却是居乡的官,未敢轻自动手。私下对夫人道:“崔县尉事,查得十有七八了,
不久当使他夫妻团圆。但只是慧圆还是个削发尼僧,他日如何相见,好去做孺人?
你须慢慢劝他长发改妆才好。”夫人道:“这是正理。只是他心里不知道丈夫还
在,如何肯长发改妆?”高公道:“你自去劝他,或者肯依因好;毕竟不肯时节,
我另自有说话。”夫人依言,来对王氏道:“吾已把你所言尽与相公说知,相公
道:‘捕盗的事,多在他身上,管取与你报冤。’”王氏稽首称谢。夫人道:
“只有一件:相公道,你是名门出身,仕宦之妻,岂可留在空门没个下落?叫我
劝你长发改妆。你若依得,一力与你擒盗便是。”王氏道:“小尼是个未亡之人,
长发改妆何用?只为冤恨未伸,故此上求相公做主。若得强盗歼灭,只此空门静
守,便了终身。还要甚么下落?”夫人道:“你如此妆饰,在我府中也不为便。
不若你留了发,认义我老夫妇两个,做个孀居寡女,相伴终身。未为不可。”王
氏道:“承家相公,夫人抬举,人非木石,岂不知感?但重整云鬟,再施铅粉,
丈夫已亡,有何心绪?况老尼相救深恩,一旦弃之,亦非厚道。所以不敢从命。”
夫人见他说话坚决,一一回报了高公。高公称叹道:“难得这样立志的女人!”
又叫夫人对他说道:“不是相公苦苦要你留头,其间有个缘故。前日因去查问此
事,有平江路官吏相见,说:‘旧年曾有人告理,也说是永嘉县尉,只怕崔生还
未必死。’若是不长得发,他日一时擒住此盗,查得崔生出来,此时僧俗各异,
不得团圆,悔之何及!何不权且留了头发?等事体尽完,崔生终无下落,那时任
凭再净了发,还归尼院,有何妨碍?”王氏见说是有人还在此告状,心里也疑道:
“丈夫从小会没水,是夜眼见得囫囵抛在水中的,或者天幸留得性命也不可知。”
遂依了夫人的话,虽不就改妆,却从此不剃发,权扮作道站模样了。
又过了半年,朝廷差个进土薛溥化为监察御史,来按平江路。这个薛御史乃
是高公旧日属官,他吏才精敏,是个有手段的。到了任所,先来拜谒高公。高公
把这件事密密托他,连顾阿秀姓名、住址、去处,都细细说明白了。薛御史谨记
在心,自去行事,不在话下。
且说顾阿秀兄弟,自从那年八月十五夜一觉直睡到天明,醒来不见了王氏,
明知逃去,恐怕形迹败露,不敢明明追寻。虽在左近打听两番,并无踪影,这是
不好告诉人的事,只得隐忍罢了。此后一年之中,也曾做个十来番道路,虽不能
如崔家之多,侥幸再不败露,甚是得意。一日正在家欢呼饮酒间,只见平江路捕
盗官带者一哨官兵,将宅居围住,拿出监察御史发下的访单来。顾阿秀是头一名
强盗,其余许多名字,逐名查去,不曾走了一个。又拿出崔县尉告的赃单来,连
他家里箱笼,悉行搜卷,并盗船一只,即停泊门外港内,尽数起到了官,解送御
史衙门。
薛御史当堂一问,初时抵赖;及查物件,见了永嘉县尉的敕牒尚在,箱中赃
物一一对款,薛御史把崔县尉旧日所告失盗状,念与他听,方各俯首无词。薛御
史问道:“当日还有孺人王氏,今在何处?”顾阿秀等相顾不出一语。御史喝令
严刑拷讯。顾阿秀招道:“初意实要留他配小的次男,故此不杀。因他一口应承,
愿做新妇,所以再不防备。不期当年八月中秋,乘睡熟逃去,不知所向。只此是
实情。”御史录了口词,取了供案,凡是在船之人,无分首从,尽问成枭斩死罪,
决不待时。原赃照单给还失主。御史差人回复高公,就把赃物送到高公家来,交
与崔县尉。俊臣出来,一一收了。晓得敕牒还在,家物犹存,只有妻子没查下落
处,连强盗肚里也不知去向了,真个是渺茫的事。俊臣感新思旧,不觉恸哭起来。
有诗为证:
堪笑聪明崔俊臣,也应落难一时浑。
既然因画能追盗,何不寻他题画人?
元来高公有心,只将画是顾阿秀施在尼院的说与俊臣知道,并不曾提起题画
的人,就在院中为尼,所以俊臣但得知盗情,因画败露,妻子却无查处,竟不知
只在画上,可以跟寻出来的。
当时俊臣恸哭已罢,想道:“既有敕牒,还可赴任。若再稽迟,便恐另补有
人,到不得地方了。妻子既不见,留连于此无益。”请高公出来拜谢了,他就把
要去赴任的意思说了。高公道:“赴任是美事,但足下青年无偶,岂可独去?待
老夫与足下做个媒人,娶了一房孺人,然后夫妻同往也未为迟。”俊臣含泪答道:
“糟糠之妻,同居贫贱多时,今遭此大难,流落他方,存亡未卜。然据者芙蓉屏
上尚及题词,料然还在此方。今欲留此寻访,恐事体渺茫,稽迟岁月,到任不得
了。愚意且单身到彼,差人来高揭榜文,四处追探,拙妇是认得字的。传将开去,
他闻得了,必能自出。除非忧疑惊恐,不在世上了。万一天地垂怜,尚然留在,
还指望伉俪重谐。英感明公恩德,虽死不忘,若别娶之言,非所愿闻。”高公听
他说得可怜,晓得他别无异心,也自凄然道:“足下高谊如此,天意必然相佑,
终有完全之日。吾安敢强逼?只是相与这几时,容老夫少尽薄设奉饯,然后起程。”
次日开宴饯行,邀请郡中门生、故吏、各官与一时名土毕集,俱来奉陪崔县
尉。酒过数巡,高公举杯告众人道:“老夫今日为崔县尉了今生缘。”众人都不
晓其意,连崔俊臣也一时未解,只见高公命传呼后堂:“请夫人打发慧圆出来!”
俊臣惊得目呆,只道高公要把甚么女人强他纳娶,故设此宴,说此话,也有些着
急了。梦里也不晓得他妻子叫得甚么慧圆!当时夫人已知高公意思,把崔县尉在
馆内多时,昨已获了强盗,问了罪名,追出敕牒,今日饯行赴任,特请你到堂厮
认团圆,逐项逐节的事情,说了一遍。王氏如梦方醒,不胜感激。先谢了夫人,
走出堂前来,此时王氏发已半长,照旧妆饰。崔县尉一见,乃是自家妻子,惊得
如醉里梦里。高公笑道:“老夫原说道与足下为媒,这可做得着么?”崔县尉与
王氏相持大恸,说道:“自料今生死别了,谁知在此,却得相见?”
座客见此光景,尽有不晓得详悉的,向高公请问根由。高公便叫书僮去书房
里取出芙蓉屏来,对众人道:“列位要知此事,须看此屏。”众人争先来看,却
是一画一题。看的看,念的念,却不明白这个缘故。高公道:“好教列位得知,
只这幅画,便是崔县尉夫妻一段大姻缘。这回即是崔县尉所画,这词即是崔孺人
所题。他夫妻赴任到此,为船上所劫。崔孺人脱逃于尼院出家,遇人来施此画,
认出是船中之物,故题此词。后来此画却入老夫之手。遇着崔县尉到来,又认出
是孺人之笔。老夫暗地着人细细问出根由,乃知孺人在尼院,叫老妻接将家来往
着。密行访缉,备得大盗踪迹。托了薛御史究出此事,强盗俱已伏罪。崔县尉与
孺人在家下,各有半年多,只道失散在那里,竟不知同在一处多时了。老夫一向
隐忍,不通他两人知道,只为崔孺人头发未长,崔县尉敕牒未获,不知事体如何,
两心事如何?不欲造次漏泄。今罪人既得,试他义夫节妇,两下心坚,今日特地
与他团圆这段因缘,故此方才说替他了今生缘,即是崔孺人词中之句,方才说。
‘请慧圆’,乃是崔孺人尼院中所改之字,特地使崔君与诸公不解,为今日酒间
一笑耳。”崔俊臣与王氏听罢,两个哭拜高公,连在坐之人无不下泪,称叹高公
盛德,古今罕有。王氏自到里面去拜谢夫人了。高公重入座席,与众客尽欢而散。
是夜特开别院,叫两个养娘伏侍王氏与崔县尉在内安歇。
明日,高公晓得崔俊臣没人伏侍,赠他一奴一婢,又赠他好些盘缠,当日就
道。他夫妻两个感念厚恩,不忍分别,大哭而行。王氏又同丈夫到尼院中来,院
主及一院之人,见他许久不来,忽又改妆,个个惊异。王氏备细说了遇合缘故,
并谢院主看待厚意。院主方才晓得顾阿秀劫掠是真,前日王氏所言妻妾不相容,
乃是一时掩饰之词。院中人个个与他相好的,多不舍得他去。事出无奈,各各含
泪而别。夫妻两个同到永嘉去了。
在永嘉任满回来,重过苏州,差人问侯高公,要进来拜谒。谁知高公与夫人
俱已薨逝,殡葬已毕了。崔俊臣同王氏大哭,如丧了亲生父母一般。问到他墓下,
拜奠了,就请旧日尼院中各众,在墓前建起水陆道场,三昼夜,以报大恩。王氏
还不忘经典,自家也在里头持诵。事毕,同众尼再到院中。崔俊臣出宦资,厚赠
了院主。王氏又念昔日朝夜祷祈观世音暗中保佑,幸得如愿,夫妇重谐,出白金
十两,留在院主处,为烧香点烛之费。不忍忘院中光景,立心自此长斋念观音不
辍,以终其身。当下别过众尼,自到真州字家,另日赴京补官,这是后事,不必
再题。
此本话文,高公之德,崔尉之谊,王氏之节,皆是难得的事。各人存了好心,
所以天意周全,好人相逢。毕竟冤仇尽报,夫妇重完,此可为世人之劝。诗云:
王氏藏身有远图,间关到底得逢夫。
舟人妄想能同志,一月空将新妇呼。
又诗云:
芙蓉本似美人妆,何意飘零在路旁?
画笔词锋能巧合,相逢犹自墨痕香。
又有一首赞叹御史大夫高公云:
高公德谊薄云天,能结今生未了缘。
不便初时轻逗漏,致今到底得团圆。
芙蓉画出原双蒂,萍藻浮来亦共联。
可惜白杨堪作柱,空教洒泪及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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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8:59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十八 金光洞主谈旧变 玉虚尊者悟前身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云:近有人从海上回,海山深处见楼台。
中有仙童开一室,皆言此待乐天来。
又云:吾学空门不学仙,恐君此语是虚传。
海山不是吾归处,归即应归兜率天。
这两首绝句,乃是唐朝侍郎白香山白乐天所作,答浙东观察使李公的。乐天
一生精究内典,勤修上乘之业,一心超脱轮回,往生净土。彼时李公师稷观察浙
东,有一个商客,在他治内明州同众下海,遭风飘荡,不知所止,一月有幸,才
到一个大山。瑞云奇花,白鹤异树,尽不是人间所见的。山侧有人出来迎问道:
“是何等人来得到此?”商客具言随风飘到。岸上人道:“既到此地,且系定了
船,上岸来见天师。”同舟中胆小,不知上去有何光景,个个退避。只有这一个
商客,跟将上去。岸上人领他到一个所在,就象大寺观一般。商客随了这人,依
路而进。见一个道士,须眉皆白,两旁侍卫数十人,坐大殿上,对商客道:“你
本中国人,此地有缘,方得一到。此即世传所称蓬莱山也。你既到此地,可要各
处看看去么?”商客口称要看。道士即命左右领他宫内游观。玉台翠树,光采夺
目。有数十处院宇,多有名号。只有一院,关锁得紧紧的,在门缝里窥进去,只
见满庭都是奇花,堂中设一虚座。座中有裀褥,阶下香烟扑鼻。商客问道:“此
是何处?却如此空锁着?”那人答道:“此是白乐天前生所驻之院。乐天今在中
国未来,故关闲在此。”商客心中原晓得白乐天是白侍郎的号,便把这些去处光
景,一一记着。别了那边人,走下船来。随风使帆,不上十日,已到越中海岸。
商客将所见之景。备细来禀知李观察。李观察尽录其所言,书报白公。白公看罢,
笑道:“我修净业多年,西方是我世界,岂复往海外山中去做神仙耶?”故此把
这两首绝句回答李公,见得他修的是佛门上乘,要到兜率天宫,不希罕蓬莱仙岛
意思。
后人评论:“道是白公脱屣烟埃,投弃轩冕,一种非凡光景,岂不是个谪仙
人?海上之说,未为无据。但今生更复勤修精进,直当超脱玄门,上证大觉。后
来果位,当胜前生。这是正理。要知从来名人达士,巨卿伟公,再没一个不是有
宿根再来的人。若非仙官谪降,便是古德转生。所以聪明正直,在世间做许多好
事。如东方朔是岁星,马周是华山素灵宫仙官,王方平是琅琊寺僧,真西山是草
庵和尚,苏东坡是五戒禅师,就是死后或原归故处,或另补仙曹。如卜子夏为修
文郎,郭璞为水仙伯,陶弘景为蓬莱都水监,李长吉召撰《白玉楼记》,皆历历
可考,不能尽数。至如奸臣叛贼,必是药叉、罗刹、修罗鬼王之类,决非善根。
乃有小说中说:李林甫遇道士,卢杞遇仙女,说他本是仙种,特来度他。他两个
都不愿做仙人,愿做幸相,以至堕落。此多是其家门生、故吏一党之人,撰造出
来,以掩其平生过恶的。若依他说,不过迟做得仙人五六百年,为何阴间有‘李
林甫十世为牛九世倡’之说?就是说道业报尽了,还归本处,五六百年后,便不
可知。为何我朝万历年间,河南某县,雷击死娼妇,背上还有‘唐朝李林甫’五
字?此却六百年不止了。可见说恶人也是仙种,其说荒唐,不足凭信。”
小子如今引白乐天的故事说这一番话。只要有好根器的人,不可在火坑欲海
恋着尘缘,忘了本来面目。待小子说一个宋朝大臣,在当生世里,看见本来面目
的一个故事,与看官听一听。诗云:
昔为东掖垣中客,今作西方社里人。
手把杨枝临水坐,寻思往事是前身。
却说西方双摩诃池边,有几个洞天。内中有两个洞,一个叫作金光洞,一个
叫做玉虚洞。凡是洞中各有一个尊者,在内做洞主。住居极乐胜境,同修无上菩
提。忽一日,玉虚洞中尊者来对金光洞中尊者道:“吾佛以救度众生为本,吾每
静修洞中,固是正果。但只独善其身,便是辟支小乘。吾意欲往震旦地方,打一
转轮回,游戏他七八十年,做些济人利物的事,然后回来,复居于此.可不好么?”
金光洞尊者道:“尘世纷嚣,有何好处?虽然可以济人利物,只怕为欲火所烧,
迷恋起来。没人指引回头,忘却本来面目,便要堕落轮回道中,不知几劫才得重
修圆满?怎么说得‘复居此地’这样容易话?”玉虚洞尊者见他说罢,自悔错了
念头。金光洞尊者道:“此念一起,吾佛已知。伽蓝韦驮,即有密报,岂可复悔?
须索向阎浮界中去走一遭,受享些荣华富贵,就中做些好事,切不可迷了本性。
倘若恐怕浊界汩没,一时记不起,到得五十年后,我来指你个境头,等你心下洞
彻罢了。”玉虚洞尊者当下别了金光洞尊者,自到洞中,分付行童:“看守着洞
中,原自早夜焚香诵经,我到人间走一遭去也。”一灵真性,自去拣那善男信女、
有德有福的人家好处投生,不题。
却说宋朝鄂州江复有个官人,官拜左侍禁,姓冯各式,乃是个好善积德的人。
夫人一日梦一金身罗汉下降,产下一子,产时异香满室。看那小厮时,生得天庭
高耸,地角方固,两耳垂珠,是个不凡之相。两三岁时,就颖悟非凡。看见经卷
上字,恰象原是认得的,一见不忘。送入学中,取名冯京,表字当世。过目成诵,
万言立就。虽读儒书,却又酷好佛典,敬重释门,时常暝目打坐,学那禅和子的
模样。不上二十岁,连中了三元。
说话的,你错了。据着《三元记》戏本上,他父亲叫做冯商,是个做客的人,
如何而今说是做官的?连名字多不是了。看官听说:那戏文本子,多是胡诌,岂
可凭信!只如南北戏文,极顶好的,多说《琶琶》、《西厢》。那蔡伯喈,汉时
人,未做官时,父母双亡,庐墓致瑞,分府举他孝廉,何曾为做官不归?父母饿
死?且是汉时不曾有状元之名,汉朝当时正是董卓专权,也没有个牛丞相。郑恒
是唐朝大官,夫人崔氏,皆有封号,何曾有夫身张生的事?后人虽也有晓得是无
微之不遂其欲,托名丑诋的,却是戏文倒说崔张做夫妻到底。郑恒是个花脸衙内,
撞阶死了,却不是颠倒得没道理!只这两本出色的,就好笑起来,何况别本可以
准信得的?所以小子要说冯当世的故事,先据正史,把父亲名字说明白了,免得
看官每信着戏文上说话,千古不决。闲话休题。
且说那冯公自中三元以后,任官累典名藩,到处兴利除害,流播美政,护持
佛教,不可尽述。后来入迁政府,做了丞相。忽一日,体中不快,遂告个朝假,
在寓静养调理。其时英宗皇帝,圣眷方隆,连命内臣问安,不绝于道路。又诏令
翰苑有名医人数个,到寓诊视,圣谕尽心用药,期在必愈。服药十来日,冯相病
已好了,却是嬴瘦了好些,柱了杖才能行步。久病新愈,气虚多惊,倦视绮罗,
厌闻弦管,思欲静坐养神,乃策杖徐步入后园中来。后园中花木幽深之处,有一
所茅庵,名曰容膝庵,乃是那陶渊明《归去来辞》中语,见得庵小,只可容着两
膝的话。冯相到此,心意欣然,便叫侍妾每都各散去,自家取龙涎香,焚些在博
山炉中,叠膝暝目,坐在禅床中蒲团上。默坐移时,觉神清气和,肢休舒畅。徐
徐开目,忽见一个青衣小童,神貌清奇,冰姿潇洒,拱立在禅床之右。冯相问小
童道:“婢仆皆去,你是何人,独立在此?”小童道:“相公久病新愈,心神忻
悦,恐有所游,小童愿为参从。不敢擅离。”公伏枕日久,沉疾既愈,心中正要
闲游。忽闻小童之言,意思甚快。乘兴离榻,觉得体力轻健,与平日无病时节无
异。步至庵外,小童禀道:“路径不平,恐劳尊重,请登羊车,缓游园圃。”冯
相喜小童如此慧黠,笑道:“使得,使得。”
说话之间,小童挽羊车一乘,来到面前。但见:
帘垂斑竹,轮斫香檀。同心结带系鲛鮹,盘角曲栏雕美玉。坐裀铺锦褥,盖
顶覆青毡。
冯相也不问羊车来历,忻然升车而坐。小童挥鞭在前驭着,车去甚速,势若
飘风。冯相惊怪道:“无非是羊,为何如此行得速?”低头前视,见驾车的全不
似羊,也不是牛马之类。凭轼仔细再看,只见背尾皆不辨,首尾足上毛五色,光
彩射人。奔走挽车,稳如磐石。冯相公大惊,方欲询问小童,车行已出京都北门,
渐渐路入青霄,行去多是翠云深处。下视尘寰,直在底下,虚空之中。过了好些
城郭,将有一饭时侯,车才着地住了。小童前禀道:“此地胜绝,请相公下观。”
冯相下得车来,小童不知所向,连羊车也不见了。举头四顾,身在万山之中。但
见:
山川秀丽,林麓清佳。出没万壑烟霞,高下千峰花木。静中有韵,细流石眼
水涓涓;相逐无心,闲出岭头云片片。溪深绿草茸茸茂,石老苍苔点点斑。
冯相身处朝市,向为尘俗所役,乍见山光水色,洗涤心胸。正如酷暑中行,
遇着清泉百道,多时病滞,一旦消释。冯相心中喜乐,不觉拊腹而叹道:“使我
得顶笠披蓑,携锄趁犊,躬耕数亩之田,归老于此地。每到秋苗熟后,稼穑登场,
旋煮黄鸡,新酿白酒,与邻叟相邀。瓦盆磁瓯,量晴较雨。此乐虽微,据我所见,
虽玉印如霜,金印如斗,不足比之!所恨者君恩未报,不敢归田。他日必欲遂吾
所志!”
方欲纵步玩赏,忽闻清磬一声,响于林杪。冯相幸目仰视,向松阴竹影疏处,
隐隐见山林间有飞檐碧瓦,栋宇轩窗。冯相道:“适才磬声,必自此出。想必有
幽人居止,何不前去寻访?”遂穿云踏石,历险登危,寻径而走。过往处,但闻
流水松风,声喧于步履之下。渐渐林麓两分,峰峦四合。行至一处,溪深水漫,
风软云闲,下枕清流,有千门万户。但见:
嵬嵬宫殿,虬松镇碧瓦朱扉;
寂寂回廊,凤竹映雕栏玉砌。
玲珑楼阁,干霄覆云,工巧非人世之有。岩畔洞门开处,挂一白玉牌,牌上
金书“金光第一洞”。冯相见了洞门,知非人世,惕然不敢进步入洞。因是走得
路多了,觉得肢休倦怠,暂歇在门阃石上坐着。坐还未定,忽闻大声起于洞中,
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大声方住,狂风复起。松竹低偃,瓦砾飞扬,雄气如奔,
顷刻而止。冯相惊骇,急回头看时,一巨兽自洞门奔出外来。你道怎生模样?但
见:
目光闪烁,毛色斑斓。剪尾岩谷风生,移步郊园草偃。山前一吼,摄将百兽
潜形;林下独行,威使群毛震悚。满口利牙排剑戟,四蹄钢爪利锋芒。
奔走如飞,将至坐侧。冯相怆惶,欲避无计。忽闻金锡之声震地,那个猛兽
恰象有人赶逐他的,窜伏亭下,敛足暝目,犹如待罪一般。
冯相惊异未定,见一个胡僧自洞内走将出来。你道怎生模样?但见:
修眉垂雪,碧眼横波。衣披烈火,七幅鲛绡;杖拄降魔,九环金锡。若非圆
寂光中客,定是楞迦峰顶人。
将至洞门,将锡杖横了,稽首冯相道:“小兽无知,惊恐丞相。”冯相答礼
道:“吾师何来,得救残喘?”胡僧道:“贫僧即此间金光洞主也。相公别来无
恙?粗茶相邀,丈室闲话则个。”冯相见他说“别来无恙”的话,幸目细视胡僧
面貌,果然如旧相识,但仓卒中不能记忆。遂相随而去。
到方丈室中,啜茶已罢。正要款问仔细,金光洞主起身对冯相道:“敝洞荒
凉,无以看玩。若欲游赏烟霞,遍观云水,还要邀相公再游别洞。”遂相随出洞
后而去。但觉天清景丽,日暖风和,与世俗溪山,迥然有异。须臾到一处,飞泉
千丈,注入清溪,白石为桥,斑竹来往。于巅峰之下,见一洞门,门用玻璃为牌,
牌上金书“玉虚尊者之洞”。冯相对金光洞主道:“洞中景物,料想不凡。若得
一观,此心足矣。”金光洞主道:“所以相邀相公远来者,正要相公游此间耳。”
遂排扉而入。
冯相本意,只道洞中景物可赏。既到了里面,尘埃满地,门户寂寥,似若无
人之境。但见:
金炉断烬,玉磬无声。绛烛光消,仙扃昼掩。蛛网遍生虚室,宝钩低压重帘。
壁间纹幕空垂,架上金经生蠢。闲庭悄悄,芊绵碧草侵阶;幽槛沉沉,散漫绿苔
生砌。松阴满院鹤相对,山色当空人未归。
冯相犹豫不决,逐步走至后院。忽见一个行童,凭案诵经。冯相问道:“此
洞何独无僧?”行童闻言,掩经离榻,拱揖而答道:“玉虚尊者游戏人间,今五
十六年,更三十年方回此洞。缘主者未归,是故无人相接。“金光洞主道:“相
公不必问,后当自知。此洞有个空寂楼台,迥出群峰,下视千里,请相公登楼,
款歇而归。”遂与登楼。
看那楼上时,碧瓦甃地,金兽守扃。饰异宝于虚檐,缠玉虬于巨栋。犀轴仙
书,堆积架上。冯相正要那卷书来看看,那金光洞主指楼外云山,对冯相道:
“此处尽堪寓目,何不凭栏一看?”冯相就不去看书,且凭栏凝望,遥见一个去
处:
翠烟掩映,绛雾氤氲。美木交枝,清阴接影。琼楼碧瓦玲珑,玉树翠柯摇曳。
波光拍岸,银涛映天。翠色逼人,冷光射目。
其时,日影下照,如万顷琉璃。冯相注目细视良久,问金光洞主道:“此是
何处,其美如此?”金光洞主愕然而惊,对冯相道:“此地即双摩诃池也。此处
溪山,相公多曾游赏,怎么就不记得了?”冯相闻得此语,低头仔细回想,自儿
童时,直至目下,一一追算来,并不记曾到此,却又有些依稀认得。正不知甚么
缘故,乃对金光洞主道:“京心为事夺,壮岁旧游,悉皆不记。不知几时曾到此
处?隐隐已如梦寐。人生劳役,至于如此!对景思之,令人伤感!”金光洞主道:
“相公儒者,当达大道,何必浪自伤感?人生寄身于太虚之中,其间荣瘁悲欢,
得夫聚散,彼死此生,投形换壳,如梦一场。方在梦中,原不足问;及到觉后,
又何足悲?岂不闻《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
作如是观。’自古皆以浮生比梦,相公只要梦中得觉,回头即是,何用伤感!此
尽正理,愿相公无轻老僧之言!”
冯相闻语,贴然敬伏。方欲就坐款话,忽见虚檐日转,晚色将催。冯相意要
告归,作别金光洞主道:“承挈游观,今尽兴而返,此别之后,未知何日再会?”
金光洞主道:“相公是何言也?不久当与相公同为道友,相从于林下,日子正长,
岂无相见之期!”冯相道:“京病既愈,旦夕朝参,职事相索,自无暇日,安能
再到林下,与吾师游乐哉?”金光洞主笑道:“浮世光阴迅速,三十年只同瞬息。
老僧在此,转眼间伺侯相公来,再居此洞便了。”冯相道:“京虽不才,位居一
品。他日若荷君恩,放归田野,苟不就宫祠微禄,亦当为田舍翁,躬耕自乐,以
终天年。况自此再三十年,京已寿登耄耋,岂更削发披缁坐此洞中为衲僧耶?”
金光洞主但笑而不答。冯相道:“吾师相笑,岂京之言有误也?”金光洞主道:
“相公久羁浊界,认杀了现前身子。竟不知身外有身耳。”冯相道:“岂非除此
色身之外,别有身那?”金光洞主道:“色身之外,元有前身。今日相公到此,
相公的色身又是前身了。若非身外有身,相公前日何以离此?今日怎得到此?”
冯相道:“吾师何术使京得见身外之身?”金光洞主道:“欲见何难?”就把手
指向壁间画一圆圈,以气吹之,对冯相道:“请相公观此景界。”
冯相遂近壁视之,圆圈之内,莹洁明朗,如挂明镜。注目细看其中,见有:
风轩水榭,月坞花畦。小桥跨曲水术横塘,垂柳笼绿窗朱户遍看池亭,皆似
曾到,但不知是何处园圃在此壁间。冯相疑心是障眼之法,正色责金光洞主道:
“我佛以正法度人,吾师何故将幻术变现,惑人心目?”金光洞主大笑而起,手
指园圃中东南隅道:“如此景物,岂是幻也?请相公细看,真伪可见。”冯相走
近前边,注目再者,见园圃中有粉墙小径。曲槛雕栏。向花木深处,有茅庵一所:
半开竹牖,低下疏帘。闲阶日影三竿,古鼎香烟一缕。茅庵内有一人,叠足暝目,
靠蒲团坐禅床上。冯相见此,心下踌躇。金光洞主将手拍着冯相背上道:“容膝
庵中,尔是何人?”大喝一偈道:“五十六年之前,各占一所洞天。容膝庵中莫
误,玉虚洞里相延。”向冯相耳畔叫一声:“咄!”冯相于是顿省:游玉虚洞者,
乃前身;坐容膝庵者,乃色身。不觉失声道:“当时不晓身外身,今日方知梦中
梦。”口此顿悟无上菩提,喜不自胜。
方欲参问心源,印证禅觉,回顾金光洞主,已失所在。遍视精舍迦蓝,但只
见:
如云藏宝殿,似雾隐回廊。审听不闻钟磬之清音,仰视己失峰岩之险势。玉
虚洞府,想却在海上嬴洲;空寂楼台,料复归极乐国土。只疑看罢僧繇画,卷起
丹青十二图。
一时廊殿洞府溪山,撚指皆无踪迹,单单剩得一身,俨然端坐后园容膝庵中
禅床之上。觉茶味犹甘,松风在耳。鼎内香烟尚袅,座前花影未移。入定一晌之
间,身游万里之外。冯相想着境界了然,语话分明,全然不象梦境。晓得是禅静
之中,显见宿本。况且自算其寿,正是五十六岁,合着行童说尊者游戏人间之年
数,分明己身是金光洞主的道友玉虚尊者的转世。
自此每与客对,常常自称老僧。后三十年,一日无疾而终。自然仍归玉虚洞
中去矣。诗曰:
玉虚洞里本前身,一梦回头八十春。
要识古今贤达者,阿谁不是再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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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十九 通闺闼坚心灯火 闹囹圄捷报旗铃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世间何物是良图?惟有科名救急符。
试看人情翻手变,窗前可不下功夫!
话说自汉以前,人才只是幸荐征辟,故有贤良、方正、茂才异等之名;其高
尚不出,又有不求闻达之科。所以野无遗贤,人无匿才,天下尽得其用。自唐宋
以来,俱重科名。虽是别途进身,尽能致位权要,却是惟以此为华美。往往有只
为不得一第,情愿老死京华的。到我国朝,初时三途并用,多有名公大臣不由科
甲出身,一般也替朝廷干功立业,青史标名不朽。那见得只是进士才做得事?直
到近来,把这件事越重了。不是科甲的人,不得当权。当权所用的,不是科甲的
人,不与他好衙门,好地方,多是一帆布置。见了以下出身的,就不是异途,也
必拣个惫懒所在打发他。不上几时,就勾销了。总是不把这几项人看得在心上。
所以别项人内便尽有英雄豪杰在里头,也无处展布。晓得没甚长筵广席,要做好
官也没干,都把那志气灰了,怎能勾有做得出头的!及至是十进士出身,便贪如
柳盗跖,酷如周兴、来俊臣,公道说不去,没奈何考察坏了,或是参论坏了,毕
竟替他留些根。又道是百足之虫,至死不僵,跌扑不多时,转眼就高官大禄,仍
旧贵显;岂似科贡的人,一勾了帐?只为世道如此重他,所以一登科第,便象升
天。却又一件好笑:就是科第的人,总是那穷酸秀才做的,并无第二样人做得。
及至肉眼愚眉,见了穷酸秀才,谁肯把眼稍来管顾他?还有一等豪富亲眷,放出
倚富欺贫的手段,做尽了恶薄腔子待他。到得忽一日榜上有名,掇将转来,呵脬
捧卵,偏是平日做腔欺负的头名,就是他上前出力。真个世间惟有这件事,贱的
可以立贵,贫的可以立富;难分难解的冤仇,可以立消;极险极危的道路,可以
立平。遮莫做了没脊梁、惹羞耻的事,一床锦被可以遮盖了。说话的,怎见得如
此?看官,你不信且先听在下说一件势利好笑的事。
唐时有个举子叫做赵琮,累随计吏赴南宫春试,屡次不第。他的妻父是个钟
陵大将,赵琮贫穷,只得靠着妻父度日。那妻家武职官员,宗族兴旺,见赵琮是
个多年不利市的寒酸秀才,没一个不轻薄他的。妻父妻母看见别人不放他在心上,
也自觉得没趣,道女婿不争气,没长进,虽然是自家骨肉,未免一科厌一科,弄
做个老厌物了。况且有心嫌鄙了他,越看越觉得寒酸,不足敬重起来。只是不好
打发得他开去,心中好些不耐烦。赵琮夫妻两个,不要说看了别人许多眉高眼低,
只是父母身边,也受多少两般三样的怠慢,没奈何争气不来,只得怨命忍耐。
一日,赵琮又到长安赴试去了。家里撞着迎春日子,军中高会,百戏施呈。
唐时有为“春设”,倾城仕女没一个不出来看。大户人家搭了棚厂,设了酒席在
内,邀请亲戚共看。大将阖门多到棚上去,女眷们各各盛妆斗富,惟有赵娘子衣
衫褴褛。虽是自心里觉得不入队,却是大家多去,又不好独自一个推掉不去得。
只得含羞忍耻,随众人之后,一同上棚。众女眷们憎嫌他妆饰弊陋.恐怕一同坐
着,外观不雅。将一个帷屏遮着他,叫他独坐在一处,不与他同席。他是受憎嫌
惯的,也自揣己,只得凭人主张,默默坐下了。
正在摆设酣畅时节,忽然一个吏典走到大将面前,说道:“观察相公,特请
将军,立等说话。”大将吃了一惊道:“此与民同乐之时,料无政务相关,为何
观察相公见召?莫非有甚不测事体?”心中好生害怕,捏了两把汗,到得观察相
公厅前,只见观察手持一卷书,笑容可掬,当厅问道:“有一个赵琮,是公子婿
否?”大将答道:“正是。”观察道:“恭喜,恭喜。适才京中探马来报,令婿
已及第了。”大将还谦逊道:“恐怕未能有此地步。”观察即将手中所持之书,
递与大将道:“此是京中来的全榜,令婿名在其上,请公自拿去看。”大将双手
接着,一眼瞟去,赵琮名字朗朗在上,不觉惊喜。谢别了观察,连忙走回。远望
见棚内家人多在那里注目看外边。大将举着榜,对着家人大呼道:“赵郎及第了!
赵郎及第了!”众人听见,大家都吃一惊。掇转头来看那赵娘子时,兀自寂寂寞
寞,没些意思,在帏屏外坐在那里。却是耳朵里已听见了,心下暗暗地叫道:
“惭愧!谁知也有这日!”众亲眷急把帷屏撤开,到他跟前称喜道:“而今就是
夫人县君了。”一齐来拉他去同席。赵娘子回言道:“衣衫褴褛,玷辱诸亲,不
敢来混。只是自坐了看看罢。”众人见他说呕气的话,一发不安,一个个强赔笑
脸道:“夫人说那里话!”就有献勤的,把带来包里的替换衣服,拿出来与他穿
了。一个起头,个个争先。也有除下簪的,也有除下钗的,也有除下花钿的、耳
铛的,霎时间把一个赵娘子打扮的花一团,锦一簇,还恐怕他不喜欢。是日那里
还有心想看春会?只个个撺哄赵娘子,看他眉头眼后罢了。本是一个冷落的货,
只为丈夫及第,一时一霎更变起来。人也原是这个人,亲也原是这些亲,世情冷
暖,至于如此!在下为何说这个做了引头?只因有一个人为些风情事,做了出来,
正在难分难解之际,忽然登第,不但免了罪过,反得团圆了夫妻。正应着在下先
前所言,做了没脊梁、惹羞耻的事,一床锦被可以遮盖了的说话。看官们,试听
着,有诗为证:
同年同学,同林宿鸟。好事多磨,受人颠倒。
私情败露,官非难了。一纸捷书,真同月老。
这个故事,在宋朝端平年间,浙东有一个饱学秀才,姓张字忠父,是衣冠宦
族。只是家道不足,靠着人家聘出去,随任做书记,馆谷为生。邻居有个罗仁卿,
是崛起白屋人家,家事尽富厚。两家同日生产。张家得了个男子,名唤幼谦;罗
家得了个女儿,名唤惜惜。多长成了。因张家有了书馆,罗家把女儿奇在学堂中
读书。旁人见他两个年貌相当,戏道:“同日生的,合该做夫妻。”他两个多是
娃子家心性,见人如此说,便信杀道是真,私下密自相认,又各写了一张券约,
发誓必同心到老。两家父母多不知道的。同学堂了四五年,各有十四岁了,情窦
渐渐有些开了。见人说做夫妻的,要做那些事,便两个合了伴,商议道:“我们
既是夫妻,也学者他每做做。”两个你欢我爱,亦且不晓得些利害,有甚么不肯?
书房前有株石榴树,树边有一只石凳,罗惜惜就坐在凳上,身靠着树,张幼谦早
把他脚来跷起,就搂抱了弄将起来。两个小小年纪,未知甚么大趣,只是两个心
里喜欢作做耍笑。以后见弄得有些好处,就日日做番把,不肯住手了。
冬间,先生散了馆,惜借回家去过了年。明年,惜惜已是十五岁。父母道他
年纪长成,不好到别人家去读书,不教他来了。幼谦屡屡到罗家门首探望,指望
撞见惜惜。那罗家是个富家,闺院深邃,怎得轻易出来?惜惜有一丫鬟,名唤蜚
英,常到书房中伏侍惜惜,相伴往返的。今惜惜不来读书,连蜚英也不来了。只
为早晨采花,去与惜惜插戴,方得出门。到了冬日,幼谦思想惜惜不置,做成新
词两首,要等蜚英来时递去与惜惜。词名《一剪梅》,词云:
同年同日又同窗,不似鸾凰,谁似鸾凰?石榴树下事匆忙,惊散鸳鸯,拆散
鸳鸯。一年不到读书堂,教不思量,怎不思量?朝朝暮暮只烧香,有分成双,愿
早成双!
写词已罢,等那蜚英不来,又做诗一首。诗云:
昔人一别恨悠悠,犹把梅花寄陇头。
咫尺花开君不见,有人独自对花愁?
诗毕,恰好蜚英到书房里来采梅花,幼谦折了一技梅花,同二词一诗,递与
他去,又密嘱蜚英道:“此花正盛开,你可托折花为名,递个回信来。”蜚英应
诺,带了去与惜惜看了。惜惜只是偷垂泪眼,欲待依韵答他,因是年底,匆匆不
曾做得,竟无回信。
到得开年,越州大守请幼谦的父亲忠父去做记室,忠父就带了幼谦去,自教
他。去了两年,方得归家。惜惜知道了,因是两年前不曾答得幼谦的信,密遣蜚
英持一小箧子来赠他。幼谦收了,开箧来看,中有金钱十枚,相思子一粒。幼谦
晓得是惜惜藏着哑谜:钱那团圆之象,相思子自不必说。心下大喜,对蜚英道:
“多谢小娘子好情记念,何处再会得一会便好。”蜚英道:“姐姐又不出来,官
人又进去不得,如何得会?只好传消递息罢了。”幼谦复作诗一首与蜚英拿去做
回柬。诗云:
一朝不见似三秋,真个三秋愁不愁?
金钱难买尊前笑,一粒相思死不休。
蜚英去后,幼谦将金钱系在着肉的汗衫带子上,想着惜惜时节,便解下来跌
卦问卜,又当耍子。被他妈妈看见了,问幼谦道:“何处来此金钱?自幼不曾见
你有的。”幼谦回母亲道:“娘面前不敢隐情,实是与孩儿同学堂读书的罗氏女
近日所送。”张妈妈心中已解其意,想道:“儿子年已弱冠,正是成婚之期。他
与罗氏女幼年同学堂,至今寄着物件往来,必是他两相爱。况且罗氏在我家中,
看他德容俱备,何不央人去求他为子妇,可不两全其美?隔壁有个卖花杨老妈,
久惯做媒,在张罗两家多走动。张妈妈就接他到家来,把此事对他说道:“家里
贫寒,本不敢攀他富室。但罗氏小娘子,自幼在我家与小官人同窗,况且是同日
生的,或者为有这些缘分,不弃嫌、肯成就也不见得。”杨老妈道:“孺人怎如
此说?宅上虽然清淡些,到底是官宦人家。罗宅眼下富盛,却是个暴发。两边扯
来相对,还亏着孺人宅上些哩。待老媳妇去说就是。”张妈妈道:“有烦妈妈委
曲则个。”幼谦又私下叮嘱杨老妈许多说话,教他见惜惜小娘子时,千万致意。
杨老妈多领诺去了,一径到罗家来。
罗仁卿同妈妈问其来意。杨老妈道:“特来与小娘子作代。”仁卿道:“是
那一家?”杨老妈道:“说起来连小娘子吉帖都不消求,那小官人就是同年月日
的。”仁卿道:“这等说起来,就是张忠父家了。”杨老妈道:“正是。且是好
个小官人。”仁卿道:“他世代儒家,门第也好,只是家道艰难,靠着终年出去
处馆过日,有甚么大长进处?”杨老妈道:“小官人聪俊非凡,必有好日。”仁
卿道:“而今时势,人家只论见前,后来的事,那个包得?小官人看来是好的,
但功名须有命,知道怎么?若他要来求我家女儿,除非会及第做官,便与他了。”
杨老妈道:“依老媳妇看起来,只怕这个小官人这日子也有。”仁卿道:“果有
这日子,我家决不失信。”罗妈妈也是一般说话。杨老妈道:“这等,老媳妇且
把这话回复张老孺人,教他小官人用心读书,巴出身则个。”罗妈妈道:“正是,
正是。”杨老妈道:“老媳妇也到小娘子房里去走走。”罗妈妈道:“正好在小
女房里坐坐,吃茶去。”
杨老妈原在他家走熟的,不消引路,一直到惜惜房里来。惜惜请杨老妈坐了,
叫蜚英看茶。就问道:“妈妈何来?”杨老妈道:“专为隔壁张家小官人求小娘
子亲事而来。小官人多多拜上小娘子,说道:‘自小同窗,多时不见,无刻不想。’
今特教老身来到老员外、老安人处做媒,要小娘子怎生从中自做个主,是必要成!”
惜惜道:“这个事须凭爹妈做主,我女儿家怎开得口!不知方才爹妈说话何如?”
杨老妈道:“方才老员外与安人的意思,嫌张家家事淡泊些。说道:‘除非张小
官人中了科名,才许他。’”惜惜道:“张家哥哥这个日子倒有,只怕爹妈性急,
等不得,失了他信。既有此话,有烦妈妈上复他,叫他早自挣挫,我自一心一意
守他这日罢了。”惜惜要杨老妈替他传语,密地取两个金指环送他,道:“此后
有甚说话,妈妈悄悄替他传与我知道,当有厚谢。不要在爹妈面前说了。”看官,
你道这些老妈家,是马泊六的领袖,有甚么解不出的意思?晓得两边说话多有情,
就做不成媒,还好私下牵合他两个,赚主大钱。又且见了两个金指环,一面堆下
笑来道:“小娘子,凡有所托,只在老身身上,不误你事。”
出了罗家门,再到张家来回复,把这些说话,一一与张妈妈说了。张幼谦听
得,便冷笑道:“登科及第,是男子汉分内事,何只为难?这老婆稳那是我的了。”
杨老妈道:“他家小娘子,也说道:‘官人毕竟有这日,只怕爹妈等不得,或有
变卦。他心里只守着你,教你自要奋发。’”张妈妈对儿子道:“这是好说话,
不可负了他!”杨老妈又私下对幼谦道:“罗家小娘子好生有情于官人,临动身
又分付老身道:‘下次有说话悄地替他传传。’送我两个金指环,这个小娘子实
是贤慧。”幼谦道:“他日有话相烦,是必不要推辞则个。”杨老妈道:“当得,
当得。”当下别了去。
明年,张忠父在越州打发人归家,说要同越州大守到京侯差,恐怕幼谦在家
失学,接了同去。幼谦只得又去了,不题。
却说罗仁卿主意,嫌张家贫穷,原不要许他的。这句“做官方许”的说话,
是句没头脑的话,做官是期不得的。女儿年纪一年大似一年,万一如姜太公八十
岁才遇文王,那女儿不等做老婆婆了?又见张家只是远出,料不成事。他那里管
女儿心上的事?其时同里有个巨富之家,姓辛,儿子也是十几岁了。闻得罗家女
子,才色双全,央媒求聘。罗仁卿见他家富盛,心里喜欢。又且张家只来口说得
一番,不曾受他一丝,不为失约,那里还把来放在心上?一口许下了。辛家择日
行聘,惜惜闻知这消息,只叫得苦。又不好对爹娘说得出心事,暗暗纳闷,私下
对蜚英这丫头道:“我与张官人同日同窗,谁不说是天生一对?我两个自小情如
姊妹,谊等夫妻。今日却叫我嫁着别个,这怎使得?不如早寻个死路,倒得干净。
只是不曾会得张官人一面,放心不下。”蜚英道:“前日张官人也问我要会姐姐,
我说没个计较,只得罢了。而今张官人不在家;就是在时,也不便相会。”惜惜
道:“我到想上一计,可以相会;只等他来了便好,你可时常到外边去打听打听。”
蜚英谨记在心。
且说张幼谦京中回来得,又是一年。闻得罗惜惜已受了辛家之聘,不见惜惜
有甚么推托不肯的事。幼谦大恨道:“他父母是怪不得,难道惜惜就如此顺从,
并无说话?”一气一个死。提起笔来,做词一首。词名《长相思》,云:天有神,
地有神,海誓山盟字字真。如今墨尚新。过一春,又一春,不解金钱变作银。如
何忘却人?写毕了,放在袖中,急急走到杨老妈家里来。杨老妈接进了,问道:
“官人有何事见过?”幼谦道:“妈妈晓得罗家小娘子已许了人家么?”杨老妈
道:“也见说,却不是我做媒的。好个小娘子,好生注意官人,可惜错过了。”
幼谦道:“我不怪他父母,到怪那小娘子,如何凭父母许别人,不则一声?”杨
老妈道:“叫他女孩儿家,怎好说得?他必定有个生意,不要错怪了人!”幼谦
道:“为此要妈妈去通他一声,我有首小词,问他口气的,烦妈妈与我带一带去。”
袖中摸出词来,并越州大守所送赆礼一两,转送与杨老妈做脚步钱。杨老妈见了
银子,如苍蝇见血,有甚么不肯做?欣然领命去了。把卖花为由,竟到罗家,走
进惜惜房中来。惜惜接着,问道:“一向不见妈妈来走走。”杨老妈道:“一向
无事,不敢上门。今张官人回来了,有话转达,故此走来。”惜惜见说幼谦回了,
道:“我正叫蜚英打听,不知他已回来。”杨老妈道:“他见说小娘子许了辛家,
好生不快活。有封书托我送来小娘子看。”袖中摸出书来,递与惜惜。惜惜叹口
气接了,拆开从头至尾一看,却是一首词。落下泪来道:“他错怪了我也!”杨
老妈道:“老身不识字,书上不知怎他说?”惜惜道:“他道我忘了他,岂知受
聘,多是我爹妈的意思,怎由得我来?”杨老妈道:“小娘子,你而今怎么发付
他?”惜惜道:“妈妈,你肯替张郎递信,必定受张郎之托,我有句真心话对你
说,不妨么?”老妈道:“去年受了小娘子尊赐,至今丝毫不曾出得力,又且张
官人相托,随你分付,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尽着老性命,做得的,只管做
去,决不敢泄漏半句话的!”惜惜道:“多感妈妈盛心!先要你去对张郎说明我
的心事,我只为未曾面会得张郎,所以含忍至今。若得张郎当面一会,我就情愿
同张郎死在一处,决不嫁与别人,偷生在世间的。”老妈道:“你心事我好替你
说得,只是要会他,却不能勾,你家院宇深密,张官人又不会飞,我衣袖里又袋
他不下,如何弄得他来相会?”惜惜道:“我有一计,尽可使张郎来得。只求妈
妈周全,十分稳便。”老妈道:“老身方才说过了,但凭使唤,只要早定妙计,
老身无不尽心。”惜惜道:“奴家卧房,在这阁儿上,是我家中落末一层,与前
面隔绝。阁下有一门,通后边一个小圃。圃周围有短墙,墙外便是荒地,通着外
边的了。墙内有四五株大山茶花树,可以上得墙去的。烦妈妈相约张郎在墙外等,
到夜来,我叫丫头打从树枝上登墙,将个竹梯挂在墙外来,张郎从梯子上墙,也
从山茶树上下地,可以往到我房中阁上了。妈妈可怜我两人情重如山,替奴家备
细传与张郎则个。”走到房里,摸出一锭银子来,约有四五两重,望杨老妈袖中
就塞,道:“与妈妈将就买些点心吃。”杨老妈假意道:“未有功劳,怎么当这
样重赏?只一件,若是不受,又恐怕小娘子反要疑心我未是一路,只得斗胆收了。”
谢别了惜惜出来,一五一十,走来对张幼谦说了。
幼谦得了这个消息,巴不得立时间天黑将下来。张、罗两家相去原不甚远,
幼谦日间先去把墙外路数看看,望进墙去,果然四五株山茶花树透出墙外来。幼
谦认定了,晚上只在这墙边等侯。等了多时,并不见墙里有些些声响,不要说甚
么竹梯不竹梯。等到后半夜,街鼓将动,方才闷闷回来了。到第二晚,第三晚,
又复如此。白白守了三个深夜,并无动静。想道:“难道耍我不成?还是相约里
头,有甚么说话参差了?不然或是女孩儿家贪睡,忘记了。不知我外边人守侯之
苦,不免再央杨老妈去问个明白。”又题一首诗于纸,云:
山茶花树隔东风,何啻云山万万重。
销金帐暖贪春梦,人在月明风露中。
写完走到杨老妈家,央他递去,就问失约之故。元来罗家为惜惜能事,一应
家务俱托他所管。那日央杨老妈约了幼谦,不想有个捷娘到来,要他支陪,自不
必说;晚间送他房里同宿,一些手脚做不得了。等得这日才去,杨老妈恰好走来,
递他这诗。惜惜看了道:“张郎又错怪了奴也!”对杨老妈道:“奴家因有捷娘
在此房中宿,三夜不曾合眼。无半点空隙机会,非奴家失约。今捷娘已去,今夜
点灯后,叫他来罢,决不误期了。”杨老妈得了消息,走来回复张幼谦说:“三
日不得机会说话,准期在今夜点烛后了。”幼谦等到其时,踱到墙外去看,果然
有一条竹梯倚在墙边。幼谦喜不自禁,摄了梯子,一步一步走上去,到得墙头上,
只见山茶树枝上有个黑影,吃了一惊。却是蜚英在此等侯,咳嗽一声,大家心照
了。攀着树枝,多挂了下去。蜚英引他到阁底下,惜惜也在了,就一同挽了手,
登阁上来,灯下一看,俱觉长成得各别了。大家欢极,齐声道:“也有这日相会
也!”也不顾蜚英在面前,大家搂抱定了。蜚英会意,移灯到阁外来了。于时月
光入室,两人厮偎厮抱,竟到卧床上云雨起来。
一别四年,相逢半霎。回想幼时滋味,浑如梦境欢娱。当时小阵争锋,今日
全军对垒。含苞微破,大创元有余红;玉茎顿雄,骤当不无半怯。只因尔我心中
爱,拚却爷娘眼后身。
云雨既散,各诉衷曲。幼谦道:“我与你欢乐,只是暂时,他日终须让别人
受用。”惜惜道:“哥哥兀自不知奴心事。奴自受聘之后,常拚一死,只为未到
得嫁期,且贪图与哥哥落得欢会。若他日再把此身伴别人,犬豕不如矣!直到临
时便见。”两人卿卿哝哝,讲了一夜的话。将到天明,惜惜叫幼谦起来,穿衣出
去。幼谦问:“晚间事如何?”惜惜道:“我家中时常有事,未必夜夜方便,我
把个暗号与你。我阁之西楼,墙外远望可见。此后楼上若点起三个灯来,便将竹
梯来度你进来;若望来只是一灯,就是来不得的了,不可在外边痴等,似前番的
样子,枉吃了辛苦。”如此约定而别。幼谦仍旧上山茶树,摄竹梯而下。随后蜚
英就登墙抽了竹梯起来,真个神鬼不觉。
以后幼谦只去远望,但见楼西点了三个灯,就步至墙外来,只见竹梯早已安
下了。即便进去欢会,如此,每每四五夜,连宵行乐。若遇着不便,不过隔得夜
把儿,往来一月有多。正在快畅之际,真是好事多磨:有个湖北大帅,慕张忠父
之名,礼聘他为书记。忠父辞了越州太守的馆,回家收拾去赴约,就要带了幼谦
到彼乡试。幼谦得了这个消息,心中舍不得惜惜,甚是烦恼,却违拗不得。只得
将情告知惜惜,就与哭别。惜惜拿出好些金帛来赠他做盘缠,哭对他道:“若是
幸得未嫁,还好等你归来再会。倘若你未归之前,有了日子,逼我嫁人,我只是
死在阁前井中,与你再结来世姻缘。今世无及,只当永别了。”哽哽咽咽,两个
哭了半夜,虽是交欢,终带惨凄,不得如常尽兴。临别,惜惜执了幼谦的手,叮
咛道:“你勿忘恩情,觑个空便,只是早归来得一日,也是好的。”幼谦道:
“此不必分付,我若不为乡试,定寻个别话,推着不去了。今却有此,便须推不
得,岂是我的心愿?归得便归,早见得你一日,也是快活。”相抱着多时,不忍
分开,各含眼泪而别。
幼谦自随父亲到湖北去,一路上触景伤心,自不必说。到了那边,正值试期。
幼谦痴心自想:“若夺得魁名,或者亲事还可挽回得转,也未可料。”尽着平生
才学,做了文赋,出场来就父亲说道:“掉母亲家里不下,算计要回家。”忠父
道:“怎不看了榜去?”幼谦道:“揭榜不中,有何颜面?况且母亲家里孤寂,
早晚悬望。此处离家,须是路远,比不得越州时节,信息常通的。做儿的怎放心
得下?那功名是外事,有分无分已前定了,看那榜何用?”缠了几日,忠父方才
允了,放回家来。不则一日,到了家里。
元来辛家已拣定是年冬里的日子来娶罗惜惜了,惜惜心里着急,日望幼谦到
家,真是眼睛多望穿了。时时叫蜚英寻了头由,到幼谦家里打听。此日蜚英打听
得幼谦已回,忙来对惜惜说了。惜惜道:“你快去约了他,今夜必要相会,原仍
前番的法儿进来就是。”又写了首词,封好了,一同拿去与他看。
蜚英领命,走到张家门首,正撞见了张幼谦。幼谦道:“好了,好了。我正
走出来要央杨老妈来通信,恰好你来了。”蜚英道:“我家姐姐盼官人不来,时
常啼哭。日日叫我打听,今得知官人到了,登时遣我来约官人,今夜照旧竹梯上
进来相会。有一个柬帖在此。”幼谦拆开来,乃是一首《卜真子》词。词云:
幸得那人归,怎便教来也?一日相思十二时,直是情难舍!本是好姻缘,又
怕姻缘假。若是教随别个人,相见黄泉下。
幼谦读罢词,回他说:“晓得了。”蜚英自去。幼谦把词来珍藏过了。
到得晚间,远望楼西,已有三灯明亮,急急走去墙外看,竹梯也在了。进去
见了惜惜,惜惜如获珍宝,双手抱了,口里埋怨道:“亏你下得!直到这时节才
归来!而今已定下日子了,我与你就是无夜不会,也只得两月多,有限的了。当
与你极尽欢娱而死,无所遗恨。你少年才俊,前程未可量。奴不敢把世俗儿女态,
强你同死。但日后对了新人,切勿忘我!”说罢大哭。幼谦也哭道:“死则俱死,
怎说这话?我一从别去,那日不想你?所以试毕不等揭晓就回,只为不好违拗得
父亲,故迟了几日。我认个不是罢了,不要怪我!蒙寄新词,我当依韵和一首,
以见我的心事。”那过惜惜的纸笔,写道:
去时不由人,归怎由人也?罗带同心结到成,底事教拚舍?心是十分真,情
没些儿假。若道归迟打掉蓖,甘受三千下。
惜惜看了词中之意,晓得他是出于无奈,也不怨他,同到罗帏之中,极其缱
绻。俗语道新婚不如远归,况且晓得会期有数,又是一刻千金之价。你贪我爱,
尽着心性做事,不顾死活。如是半月,幼谦有些胆怯了,对惜惜道:“我此番无
夜不来,你又早睡晚起,觉得忒胆大了些!万一有些风声,被人知觉,怎么了?”
惜惜道:“我此身早晚拚是死的,且尽着快活。就败露了,也只是一死,怕他甚
么?”果然惜惜忒放泼了些,罗妈妈见他日间做事,有气无力,长打呵欠,又有
时早晨起来,眼睛红肿的。心里疑惑起来道:“这丫头有些改常了,莫不做下甚
么事来?”就留了心。到人静后,悄悄到女儿房前察听动静。只听得女儿在阁上,
低低微微与人说话。罗妈妈道:“可不作怪!这早晚难道还与蜚英这丫头讲甚么
话不成?就讲话,何消如此轻的,听不出落句来?”再仔细听了一回,又听得阁
底下房里打鼾响,一发惊异道:“上边有人讲话,下边又有人睡下,可不是三个
人了?睡的若是蜚英丫头,女儿却与那个说话?这事必然跷蹊。”急走去对老儿
说了这些缘故。罗仁卿大惊道:“吉期近了,不要做将出来?”对妈妈道:“不
必迟疑,竟闯上阁去一看,好歹立见。那阁上没处去的。”妈妈去叫起两个养娘,
拿了两灯火,同妈妈前走,仁卿执着杆棒押后,一径到女儿房前来。见房门关得
紧紧的,妈妈出声叫:“蜚英丫头。”蜚英还睡着不应,阁上先听见了。惜惜道:
“娘来叫,必有甚家事。”幼谦慌张起来,惜惜道:“你不要慌!悄悄住着,待
我迎将下去。夜晚间他不走起来的。”忙起来穿了衣服,一面定下楼来。张幼谦
有些心虚,怕不尴尬,也把衣服穿起,却是没个走路,只得将就闪在暗处静听。
惜惜只认做母亲一个来问甚么话的,道是迎住就罢了,岂知一开了门,两灯火照
得通红,连父亲也在,吃了一惊,正说不及话出来。只见母亲抓了养娘手里的火,
父亲带者杆棒,望阁上直奔。惜惜见不是头,情知事发,便走向阁外来,望井里
要跳。一个养娘见他走急,带了火来照;一个养娘是空手的,见他做势,连忙抱
住道:“为何如此?”便喊道:“姐姐在此投井!”蜚英惊醒,走起来看,只见
姐姐正在那里苦挣,两个养娘尽力抱住。蜚英走去伏在井栏上了,口里哼道:
“姐姐使不得!”
不说下边鸟乱,且说罗仁卿夫妻走到阁上暗处,搜出一个人来。仁卿幸起杆
棒,正待要打。妈妈将灯上前一照,仁卿却认得是张忠父的儿子幼谦。且歇了手,
骂道:“小畜生!贼禽兽!你是我通家子侄,怎干出这等没道理的勾当来,玷辱
我家!”幼谦只得跪下道:“望伯伯恕小侄之罪,听小侄告诉。小侄自小与令爱
只为同日同窗,心中相契。前年曾着人相求为婚,伯伯口许道:‘等登第方可。’
小侄为此发奋读书,指望完成好事。岂知宅上忽然另许了人家,故此令爱不忿,
相招私合,原约同死同生,今日事已败露,令爱必死,小侄不愿独生,凭伯伯打
死罢!”仁卿道:“前日此话固有,你几时又曾登第了来,却怪我家另许人?你
如此无行的禽兽,料也无功名之分。你罪非轻,自有官法,我也不私下打你。”
一把扭住。妈妈听见阁前嚷得慌,也恐怕女儿短见,忙忙催下了阁。
仁卿拖幼谦到外边学屋,把条索子捆住,关好在书房里。叫家人看守着他,
只等天明送官。自家复身进来看女几时,只见颠得头蓬发乱,妈妈与养娘们还搅
做了一团,在那里嚷。仁卿怒道:“这样不成器的!等他死了罢!拦他何用?”
幸起杆棒要打,却得妈妈与养娘们,搀的搀,驮的驮,拥上阁去了,剩得仁卿一
个在底下。抬头一看,只见蜚英还在井栏边。仁卿一肚子恼怒,正无发泄处,一
手揪住头发,拖将过来便打道:“多是你做了牵头,牵出事来的。还不实说?是
怎么样起头的?”蜚英起初还推一向在阁下睡,不知就里,被打不过,只得把来
踪去迹细细招了,又说道:“姐姐与张官人时常哭泣,只求同死的。”仁卿见说
了这话,喝退了蜚英,心里也有些懊悔道:“前日便许了他,不见得如此。而今
却有辛家在那里,其事难处,不得不经官了。”
闹嚷了大半夜,早已天明。元来但是人家有事,觉得天也容易亮些。妈妈自
和养娘窝伴住了女儿,不容他寻死路,仁卿却押了幼谦一路到县里来。县宰升堂,
收了状词,看是奸情事,乃当下捉获的,知是有据。又见状中告他是秀才,就叫
张幼谦上来问道:“你读书知礼,如何做此败坏风化之事?”幼谦道:“不敢瞒
大人,这事有个委曲,非孟浪男女宣淫也。”县宰道:“有何委曲?”幼谦道:
“小生与罗氏女同年月日所生,自幼罗家即送在家下读书,又系同窗。情孚意洽,
私立盟书,誓成偕老,后来曾央媒求聘,罗家回道:‘必待登第,方许成婚。’
小生随父游学,两年归家,谁知罗家不记前言,竟自另许了亲家。罗氏女自道难
负前誓,只待临嫁之日,拼着一死,以谢小生,所以约小生去觌面永诀。踪迹不
密,却被擒获。罗女强嫁必死,小生义不独生。事情败露,不敢逃罪。”
县宰见他人材俊雅,言词慷慨,有心要周全他。问罗仁卿道:“他说的是实
否?”仁卿道:“话多实的,这事却是不该做。”县宰要试他才思,那过纸笔来
与他道:“你情既如此,口说无凭,可将前后事写一供状来我看。”幼谦当堂提
笔,一挥而就。供云:
窃惟情之所锺,正在吾辈;义之不歉,何恤人言!罗女生同月日,曾与共塾
而非书生;幼谦契合金兰,匪仅逾墙而搂处子。长卿之悦,不为挑琴;宋玉之招,
宁关好色!原许乘尤须及第,未曾经打毷氉;却教跨凤别吹箫,忍使顿
成怨旷!临嫁而期永诀,何异十年不字之贞;赴约而愿捐生,无忝千里相思之谊。
既藩篱之已触,忠桎梏而自甘。伏望悯此缘慳,巧赐续貂奇遇;怜其情至,曲施
解网深仁。寒谷逢乍转之春,死灰有复燃之色。施同种玉,报拟衔环。上供。
县宰看了供词,大加叹赏,对罗仁卿道:“如此才人,足为快婿。尔女已是
覆水难收,何不宛转成就了他?”罗仁卿道:已受过辛氏之聘,小人如今也不得
自由。”县宰道:“辛氏知此风声,也未必情愿了。”
县宰正待劝化罗仁卿,不想辛家知道,也来补状,要追究奸情。那辛家是大
富之家,与县宰平日原有往来的。这事是他理直,不好曲拗得,又恐怕张幼谦出
去,被他两家气头上蛮打坏了,只得准了辛家状词,把张幼谦权且收监,还要提
到罗氏再审虚实。
却说张妈妈在家,早晨不见儿子来吃早饭,到书房里寻他,却又不见,正不
知那里去了。只见杨老妈走来慌张道:“孺人知道么?小官人被罗家捉奸,送在
牢中去了。”张妈妈大惊道:“怪道他连日有些失张失智,果然做出来。”杨老
妈道:“罗、辛两家都是富豪,只怕官府处难为了小官人,怎生救他便好?”张
妈妈道:“除非着人去对他父亲说知,讨个商量。我是妇人家,干不得甚么事,
只好管他牢中送饭罢了。”张妈妈叫着一个走使的家人,写了备细书一封,打发
他到湖北去通张忠父知道,商量寻个方便。家人星夜去了。
这边张幼谦在牢中,自想:“县宰十分好意,或当保全。但不知那晚惜惜死
活如何,只怕今生不能再会了!”正在思念流泪,那牢中人来索常例钱、油火钱,
亏得县宰曾分付过,不许难为他,不致动手动脚,却也言三语四,絮聒得不好听。
幼谦是个书生,又兼心事不快时节,怎耐烦得这些模样?分解不开之际,忽听得
牢门外一片锣声筛着,一伙人从门上直打进来,满牢中多吃一惊。
幼谦看那为头的肩下插着一面红旗,旗上挂下铜铃,上写“帅府捷报”。乱
嚷道:“那一位是张幼谦秀才?”众人指着幼谦道:“这个便是。你们是做甚么
的?”那伙人不由分说,一拥将来,团团把幼谦围住了。道:“我们是湖北帅府,
特来报秀才高捷的。快写赏票!”就有个摸出纸笔来揿住他手,要写“五百贯”,
“三百贯”的乱嘈!幼谦道:“且不要忙,拿出单来看,是何名次,写赏未迟。”
报的人道:“高哩,高哩。”那出一张红单来,乃是第三名。幼谦道:“我是犯
罪被禁之人,你如何不到我家里报去,却在此狱中啰唣?知县相公知道,须是不
便。”报的人道:“咱们是府上来,见说秀才在此,方才也曾着人禀过知县相公
的。这是好事,知县相公料不嗔怪。”幼谦道:“我身命未知如何,还要知县相
公做主,我枉自写赏何干?”报的人只是乱嚷,牢中人从傍撮哄,把一个牢里闹
做了一片。只听得喝道之声,牢中人乱窜了去,喊道:“知县相公来了。”须臾,
县宰笑嘻嘻的踱进牢来,见众人尚拥住幼谦不放,县宰喝道:“为甚么如此?”
报的人道:“正要相公来,张秀才自道在牢中,不肯写赏,要请相公做主。”县
宰笑道:“不必喧嚷,张秀才高中,本县原有公费,赏钱五十贯文,在我库上来
领。”那过笔来写与他了,众人嫌少,又添了十贯,然后散去。
县宰请过张幼谦来换了衣巾,施礼过,拱他到公厅上,称贺道:“恭喜高掇。”
幼谦道:“小生蒙覆庇之恩,虽得侥幸,所犯愈大,还仗大人保全!”县宰道:
“此纤芥之事,不必介怀!下官自当宛转,”此时正出牌去拘罗惜惜出官对理未
到,县宰当厅就发个票下来,票上写道:“张子新捷,鼓乐送归,罗女免提,候
申州定夺。”写毕,就唤吏典那花红鼓乐马匹伺侯。县宰敬幼谦酒三杯,上了花
红,送上了马,鼓乐前导,送出县门来。正是:
昨日牢中因犯,今朝马上郎君。
风月场添彩色,氤氲使也欢欣。
却说幼谦迎到半路上,只见前面两个公人,押着一乘女轿,正望县里而来。
轿中隐隐有哭声,这边领票的公人认得,知是罗惜惜在内,高叫道:“不要来了,
张秀才高中,免提了。”就那出票来与那边的公人看。惜惜在轿中分明听得,顶
开轿帘窥看,只见张生气昂昂,笑欣欣骑在马上到面前来,心中暗暗自乐。幼谦
望去,见惜惜在轿中,晓得那晚不曾死,心中放下了一个大疙瘩。当下四目相视,
悲喜交集。抬惜惜的,转了轿,正在幼谦马的近边,先先后后,一路同走,恰象
新郎迎着新人轿的一般。单少的是轿上结彩,直到分路处,两人各丢眼色而别。
幼谦回来见了母亲,拜过了,赏赐了迎送之人,俱各散讫。张妈妈道:“你
做了不老成的事,几把我老人家急死。若非有此番天救星,这事怎生了结?今日
报事的打进来,还只道是官府门中人来嚷,慌得娘没躲处哩。直到后边说得明白,
方得放心。我说你在县牢里,他们一往来了。却是县间如何就肯放了你?”幼谦
道:“孩儿不才,为儿女私情,做下了事,连累母亲受惊。亏得县里大人好意,
原有周全婚姻之意,只碍着亲家不肯。而今侥幸有了这一步,县里大人十分欢喜,
送孩儿回来,连罗氏女也免提了。孩儿痴心想着,不但可以免罪,或者还有些指
望也不见得。”妈妈道:“虽然知县相公如此,却是闻得辛家恃富,不肯住手。
要到上司陈告,恐怕对他不过。我起初曾着人到你父亲处商量去了,不知有甚关
节来否?”幼谦道:“这事且只看县里申文到州,州里主意如何,再作道理。娘
且宽心。”须臾之间,邻舍人家乡来叫喜,杨老妈也来了。母亲欢喜,不在话下。
却说本州大守升堂,接得湖北帅使的书一封,拆开来看,却为着张幼谦、罗
氏事,托他周全。此书是张忠父得了家信,央求主人写来的。总是就托忠父代笔,
自然写得十分恳切。那时帅府有权,大守不敢不尽心,只不知这件事的头脑备细,
正要等县宰来时问他。恰好是日,本县申文也到,大守看过,方知就里。又晓得
张幼谦新中,一发要周全他了。只见辛家来告状道:“张幼谦犯奸禁狱,本县为
情擅放,不行究罪,实为枉法。”大守叫辛某上来,晓谕他道:“据你所告,那
罗氏已是失行之妇,你争他何用?就断与你家了,你要了这媳妇,也坏了声名。
何不追还了你原聘的财礼,另娶了一房好的,毫无瑕玷,可不是好?你须不比罗
家,原是干净的门户,何苦争此闲气?”辛某听大守说得有理,一时没得回答,
叩头道:“但凭相公做主。”大守即时叫吏典那纸笔与他,要他写了情愿休罗家
亲事一纸状词,行移本县,在罗仁卿名下,追辛家这项聘财还他。辛家见大守处
分,不敢生词说,叩头而出。
大守当下密写一书,钉封在文移中,与县宰道:“张、罗,佳偶也。茂幸可
为了此一段姻缘,此奉帅府处分,毋忽!”县宰接了州间文移,又看了这书,具
两个名帖,先差一个吏典去请罗仁卿公厅相见;又差一个吏典去请张幼谦。分头
去了。
罗仁卿是个自身富翁,见县官具帖相请,敢不急赴?即忙换了小帽,穿了大
摆褶子,来到公厅。县宰只要完成好事,优礼相待。对他道:“张幼谦是个快婿,
本县前日曾劝足下纳了他。今已得成名,若依我处分,诚是美事。”罗仁卿道:
“相公分付,小人怎敢有违?只是已许下幸家,辛家断然要娶,小人将何辞回得
他?有此两难,乞相公台鉴。”县幸道:“只要足下相允,辛家已不必虑。”笑
嘻嘻的叫吏典在州里文移中,那出辛家那纸休亲的状来,把与罗仁卿看。县宰道:
“辛家已如此,而今可以贺足下得佳婿矣。”仁卿沉吟道:“辛家如何就肯写这
一纸?”县幸笑道:“足下不知,此皆州守大人主意,叫他写了以便令婿完姻的。”
就在袖里摸出太守书来,与仁卿看了。仁卿见州、县如此为他,怎敢推辞?只得
谢道:“儿女小事,劳烦各位相公费心,敢不从命?”只见张幼谦也请到了,县
宰接见,笑道:“适才令岳亲口许下亲事了。”就把密书并辛氏休状与幼谦看过,
说知备细。幼谦喜出望外,称谢不已。县宰就叫幼谦当堂拜认了丈人,罗仁卿心
下也自喜欢。县宰邀进后堂,治酒待他翁婿两人。罗仁卿谦逊不敢与席,县宰道:
“有令婿面上,一坐何妨!”当下尽欢而散。
幼谦回去,把父亲求得湖北帅府关节托太守,太守又把县宰如此如此备细说
一遍,张妈妈不胜之喜。那罗仁卿吃了知县相公的酒,身子也轻了好些,晓得是
张幼谦面上带挈的,一发敬重女婿。罗妈妈一向护短女儿,又见仁卿说州县如此
做主,又是个新得中的女婿,得意自不必说。次日,是黄道吉日,就着杨老妈为
媒,说不舍得放女儿出门,把张幼谦赘了过来。洞房花烛之夜,两新人原是旧相
知,又多是吃惊吃吓,哭哭啼啼死边过的,竟得团圆,其乐不可名状。
成亲后,夫妇同到张家拜见妈妈。妈妈看见佳儿佳妇,十分美满。又分付道:
“州、县相公之恩,不可有忘!既已成亲,须去拜谢。”幼谦道:“孩儿正欲如
此。”遂留下惜惜在家相伴婆婆闲话,张妈妈从幼认得媳妇的,愈加亲热。幼谦
却去拜谢了州、县。归来,州县各遣人送礼致贺。打发了毕,依旧一同到丈人家
里来了。明年幼谦上春官,一举登第,仕至别驾,夫妻偕老而终。诗曰:
漫说囹圄是福堂,谁知在内报新郎?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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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01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十 王大使威行部下 李参军冤报生前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冤业相报,自古有之。一作一受,天地无私。
杀人还杀,自刃何疑?有如不信,听取谈资。
话说天地间最重的是生命。佛说戒杀,还说杀一物要填还一命。何况同是生
人,欺心故杀,岂得不报?所以律法上最严杀人偿命之条,汉高祖除秦苛法,止
留下三章,尚且头一句,就是“杀人者死”。可见杀人罪极重。但阳世间不曾败
露,无人知道,那里正得许多法?尽有漏了网的。却不那死的人落得一死了?所
以就有阴报。那阴报事也尽多,却是在幽冥地府之中,虽是分毫不爽,无人看见。
就有人死而复苏,传说得出来,那口强心狠的人,只认做说的是梦话,自己不曾
经见,那里肯个个听?却有一等,即在阳间,受着再生冤家现世花报的,事迹显
著,明载史传,难道也不足信?还要口强心狠哩!在下而今不说那彭生惊齐襄公,
赵王如意赶吕太后,窦婴、灌夫鞭田蚡,这还是道“时衰鬼弄人”,又道是“疑
心生暗鬼”,未必不是阳命将绝,自家心上的事发,眼花缭花上头起来的。只说
些明明白白的现世报,但是报法有不同。看官不嫌絮烦,听小子多说一两件,然
后入正话。
一件是唐逸史上说的:长安城南曾有僧,日中求斋,偶见桑树上有一女子在
那里采桑,合掌问道:“女菩萨,此间侧近,何处有信心檀越,可化得一斋的么?”
女子用手指道:“去此三四里,有个王家,见在设斋之际,见和尚来到,必然喜
舍,可速去!”僧随他所相处前往,果见一群僧,正要就坐吃斋。此僧来得恰好,
甚是喜欢。斋罢,王家翁、姥见他来得及时,问道:“师父象个远来的,谁指引
到此?”僧道:“三四里外,有个小娘子在那里采桑,是他教导我的。”翁、姥
大惊道:“我这里设斋,并不曾传将开去。三四里外女子从何知道?必是个未卜
先知的异人,非凡女也!”对僧道:“且烦师父与某等同往,访这女子则个。”
翁、姥就同了此僧,到了那边。那女子还在桑树上,一见了王家翁、姥,即便跳
下树来,连桑篮丢下了,望前极力奔走。僧人自去了,翁、姥随后赶来。女子走
到家,自进去了。王翁认得这家是村人卢叔伦家里,也走进来。女子跑进到房里,
掇张床来抵住了门,牢不可开。卢母惊怪他两个老人家赶着女儿,问道:“为甚
么?”王翁、王母道:“某今日家内设斋,落末有个远方僧来投斋,说是小娘子
指引他的。某家做此功德,并不曾对人说,不知小娘子如何知道?故来问一声,
并无甚么别故。”卢母见说,道:“这等打甚么紧,老身去叫他出来。”就走去
敲门,叫女儿,女儿坚不肯出。卢母大怒道:“这是怎的起?这小奴才作怪了!”
女子在房内回言道:“我自不愿见这两个老货,也没甚么罪过。”卢母道:“邻
里翁婆看你,有甚不好意思?为何躲着不出?”王翁、王姥见他躲避得紧,一发
疑心道:“必有奇异之处。”在门外着实恳求,必要一见。女子在房内大喝道:
“某年月日有贩胡羊的父子三人,今在何处?”王翁、王姥听见说了这句,大惊
失色,急急走出,不敢回头一看,恨不得多生两只脚,飞也似的去了。女子方开
出门来,卢母问道:“适才的话,是怎么说?”女子道:“好叫母亲得知:儿再
世前曾贩羊,从夏州来到此翁、姥家里投宿。父子三人,尽被他谋死了,劫了资
货,在家里受用。儿前生冤气不散,就投他家做了儿子,聪明过人。他两人爱同
珍宝,十五岁害病,二十岁死了。他家里前后用过医药之费,已比劫得的多过数
倍了。又每年到了亡日,设了斋供,夫妻啼哭,总算他眼泪也出了三石多了。儿
今虽生在此处,却多记得前事。偶然见僧化饭,所以指点他。这两个是宿世冤仇,
我还要见他怎么?方才提破他心头旧事,吃这一惊不小,回去即死,债也完了。”
卢母惊异,打听王翁夫妻,果然到得家里,虽不知这些清头,晓得冤债不了,惊
悸恍惚成病,不多时,两个多死了。看官,你道这女儿三生,一生被害,一生索
债,一生证明讨命,可不利害么?略听小子胡诌一首诗:
采桑女子实堪奇,记得为儿索债时。
导引僧家来乞食,分明迫取赴阴司。
这是三生的了。再说个两世的,死过了鬼来报冤的。这又一件,在宋《夷坚
志》上:说吴江县二十里外因渎村,有个富人吴泽,曾做个将仕郎,叫做吴将仕。
生有一子,小字云郎。自小即聪明勤学,应进士第,预待补藉,父母望他指日峥
嵘。绍兴五年八月,一病而亡。父母痛如刀割,竭尽资财,替他追荐超度。费了
若干东西,心里只是苦痛,思念不已。明年冬,将仕有个兄弟,做助教的名滋,
要到洞庭东山妻家去。未到数里,暴风打船,船行不得,暂泊在福善王庙下。躲
过风势,登岸闲步。望庙门半掩,只见庙内一人,着皂绨背子,缓步而出,却象
云郎。助教走上前,仔细一看,元来正是他。吃了一大惊,明知是鬼魂,却对他
道:“你父母晓夜思量你,不知赔了多少眼泪?要会你一面不能勾,你却为何在
此?”云郎道:“儿为一事,拘系在此。留连证对,况味极苦。叔叔可为我致此
意于二亲:若要相见,须亲自到这里来乃可,我却去不得。”叹息数声而去。助
教得此消息,不到妻家去了。急还家来,对兄嫂说知此事。三个人大家恸哭了一
番,就下了助教这只原船,三人同到庙前来。只见云郎已立在水边,见了父母,
奔到面前哭拜,具述幽冥中苦恼之状。父母正要问他详细,说自家思念他的苦楚,
只见云郎忽然变了面孔,挺竖双眉,捽住父衣,大呼道:“你陷我性命,盗我金
帛,使我衔冤茹痛四五十年,虽曾费耗过好些钱,性命却要还我。今日决不饶你!”
说罢便两相击博,滚入水中。助教慌了,喝叫仆从及船上人,多跳下水去捞救。
那太湖边人都是会水的,救得上岸,还见将仕指手画脚,挥拳相争,到夜方定。
助教不知甚么缘故,却听得适才的说话,分明晓得定然有些蹊跷的阴事,来问将
仕。将仕蹙着眉头道:“昔日壬午年间,虏骑破城,一个少年子弟相投寄宿,所
赍囊金甚多,吾心贪其所有。数月之后,乘醉杀死,尽取其资。自念冤债在身,
从壮至老,心中长怀不安。此儿生于壬午,定是他冤魂再世,今日之报,已显然
了。”自此忧闷不食,十余日而死。这个儿子,只是两生。一生被害,一生讨债,
却就做了鬼来讨命,比前少了一番,又直捷些。再听小子胡诌一首诗:
冤魂投托原财耗,落得悲伤作利钱。
儿女死亡何用哭?须知作业在生前。
这两件事希奇些的说过,至于那本身受害,即时做鬼取命的,就是年初一起
说到年晚除夜,也说不尽许多。小子要说正话,不得工夫了。说话的,为何还有
个正话?看官,小子先前说这两个,多是一世再世,心里牢牢记得前生,以此报
了冤仇,还不希罕。又有一个再世转来,并不知前生甚么的,遇着各别道路的一
个人,没些意思,定要杀他,谁知是前世冤家做定的。天理自然果报,人多猜不
出来,报的更为直捷,事儿更为奇幻,听小子表白来。
这本话,却在唐贞元年间,有一个河朔李生,从少时膂力过人,恃气好侠,
不拘细行。常与这些轻薄少年,成群作队,驰马试剑,黑夜里往来太行山道上,
不知做些什么不明不白的事。后来家事忽然好了,尽改前非,折节读书,颇善诗
歌,有名于时,做了好人了。累官河朔,后至深州录事参军。李生美风仪,善谈
笑,曲晓吏事,又且廉谨明干,甚为深州太守所知重。至于击鞠、弹棋、博弈诸
戏,无不曲尽其妙。又饮量尽大,酒德又好,凡是冥会酒席,没有了他,一坐多
没兴。大守喜欢他,真是时刻上不得的。
其时成德军节度使王武俊自恃曾为朝廷出力,与李抱真同破朱滔,功劳甚大,
又兼兵精马壮,强横无比,不顾法度。属下州郡太守,个个惧怕他威令,心胆俱
惊。其子士真,就受武俊之节,官拜副大使。少年骄纵,倚着父亲威势,也是个
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一日,武俊遣他巡行属郡,真个是:
轰天吓地,掣电奔雷。喝水成冰,驱山开路。川岳为之震动,草术尽是披靡。
深林虎豹也潜形,村舍犬鸡都不乐。
别郡已过,将次到深州来。太守畏惧武俊,正要奉承得士真欢喜,好效殷勤。
预先打听前边所经过喜怒行径详悉,闻得别郡多因赔宴的言语举动,每每触犯忌
讳,不善承颜顺旨,以致不乐。大守于是大具牛酒,精治肴撰,广备声乐,妻孥
手自烹庖,大守躬亲陈设,百样整齐,只等副大使来。只见前驱探马来报,副大
使头踏到了。但见:
旌旗蔽日,鼓乐喧天。开山斧闪烁生光,还带杀人之血;流星锤蓓蕾出色,
犹闻磕脑之腥。铁链响琅玱,只等悔气人冲节过;铜铃声杂沓,更无拚死汉逆前
来。蹂躏得地上草不生,蒿恼得梦中魂也怕。
士真既到,太守郊迎过,请在极大的一所公馆里安歇了。登时酒筵,嗄程、
礼物抬将过来。大守恐怕有人触犯,只是自家一人小心赔侍。一应僚吏宾客,一
个也不召来与席。士真见他酒肴丰美,礼物隆重,又且大守谦恭谨慎,再无一个
杂客敢轻到面前,心中大喜。道是经过的各郡,再没有到得这郡齐整谨饬了。饮
酒至夜。
士真虽是威严,却是年纪未多,兴趣颇高,饮了半日酒,止得一个大守在面
前唯喏趋承,心中虽是喜欢,觉得没些韵味。对大守道:“幸蒙使君雅意,相待
如此之厚,欲尽欢于今夕。只是我两人对酌,觉得少些高兴,再得一两个人同酌,
助一助酒兴为妙。”大守道:“敝郡偏僻,实少名流。况兼惧副大使之威,恐忤
尊旨,岂敢以他客奉陪宴席?”士真道:“饮酒作乐,何所妨碍?况如此名郡,
岂无嘉宾?愿得召来帮我们鼓一鼓兴,可以尽欢。不然,酒伴寂寥,虽是盛筵,
也觉吃不畅些。”大守见他说得在行,想道:“别人卤莽,不济事。难得他恁地
喜欢高兴,不要请个人不凑趣,弄出事来。只有李参军风流蕴藉,且是谨慎,又
会言谈戏艺,酒量又好。除非是他,方可中意,我也放得心下。第二个就使不得
了。”想了一回,方对士真说道:“此间实少韵人,可以佐副大使酒政。止有录
事参军李某,饮量颇洪,兴致亦好。且其人善能诙谐谈笑,广晓技艺,或者可以
赐他侍坐,以助副大使雅兴万一。不知可否,未敢自专,仰祈尊裁。”士真道:
“使君所幸,必是妙人。召他来看。”大守呼唤从人:“速请李参军来!”
看官,若是说话的人,那时也在深州地方与李参军一块儿住着,又有个未卜
先知之法,自然拦腰抱住,劈胸揪着,劝他不吃得这样吕太后筵席也罢,叫他不
要来了。只因李生闻召,虽是自觉有些精神恍惚,却是副大使的钧旨,本郡大守
命令,召他同席,明明是抬举他,怎敢不来?谁知此一去,却似:猪羊入屠户之
家,一步步来寻死路。说话的,你差了,无非叫他去帮吃杯酒儿,是个在行的人,
难道有甚么言语冲撞了他,闯出祸来不成?看官,你听,若是冲撞了他,惹出祸
来,这是本等的事,何足为奇!只为不曾说一句,白白地就送了性命,所以可笑。
且待我接上前因,便见分晓。
那时李参军随命而来,登了堂望着士真就拜。拜罢抬起头来,士真一看,便
勃然大怒。既召了来,免不得赐他坐了。李参军勉强坐下,心中悚惧,状貌益加
恭谨。士真越看越不快活起来。看他揎拳裸袖,两眼睁得铜铃也似,一些笑颜也
没有,一句闲话也不说,却象个怒气填胸,寻事发作的一般。比先前竟似换了一
个人了。大守慌得无所措手足,且又不知所谓,只得偷眼来看李参军。但见李参
军面如土色,冷汗淋漓,身体颤抖抖的坐不住,连手里拿的杯盘也只是战,几乎
掉下地来。大守恨不得身子替了李参军,说着句把话,发个甚么喜欢出来便好。
争奈一个似鬼使神差,一个似夫魂落魄。李参军平日枉自许多风流俏倬,谈笑科
分,竟不知撩在爪哇国那里去了。比那泥塑木雕的,多得一味抖。连满堂伏侍的
人,都慌得来没头没脑,不敢说一句话,只冷眼瞧他两个光景。
只见不多几时,士真象个忍耐不住的模样,忽地叫了一声:“左右那里?”
左右一伙人暴雷也似答应了一声:“喏!”士真分付把李参军拿下。左右就在席
上,如鹰拿雁雀,揪了下来听令。士真道:“且收郡狱!”左右即牵了李参军衣
袂,付在狱中,来回话了。士真冷笑了两声,仍旧欢喜起来。照前发兴吃酒,他
也不说甚么缘故来。大守也不敢轻问,战战兢兢陪他酒散,早已天晓了。
大守只这一出,被他惊坏,又恐怕因此惹恼了他,连自家身子立不勾,却又
不见得李参军触恼他一些处,正是不知一个头脑。叫着左右伏侍的人,逐个盘问
道:“你们旁观仔细,曾看出甚么破绽么?”左右道:“李参军自不曾开一句口,
在那里触犯了来?因是众人多疑心这个缘故;却又不知李参军如何便这般惊恐,
连身子多主张不住,只是个颤抖抖的。”太守道:“既是这等,除非去问李参军,
他自家或者晓得甚么冲撞他处。故此先慌了也不见得。”
太守说罢,密地叫个心腹的祗候人去到狱中,传大守的说话,问李参军道:
“昨日的事,参军貌甚恭谨,且不曾出一句话,原没处触犯了副大使。副大使为
何如此发怒?又且系参军在狱,参军自家,可晓得甚么缘故么?”李参军只是哭
泣,把头摇了又摇,只不肯说甚么出来。祗候人又道是奇怪,只得去告诉大守道:
“李参军不肯说话,只是一味哭。”大守一发疑心了道:“他平日何等一个精细
爽利的人,今日为何却失张失智到此地位?真是难解。”只得自己走进狱中来问
他。
他见了大守,想着平日知重之恩,越哭得悲切起来。大守忙问其故。李参军
沉吟了半晌,叹了一口气,才拭眼泪说道:“多感君候拳拳垂问,某有心事,今
不敢隐。曾闻释家有现世果报,向道是惑人的说话,今日方知此话不虚了。”大
守道:“怎见得?”李参军道:“君侯不要惊怪,某敢尽情相告。某自上贫,无
以自资衣食,因恃有几分膂力,好与侠士、剑客往来,每每掠夺里人的财帛,以
充己用。时常驰马腰弓,往还太行道上,每日走过百来里路,遇着单身客人,便
劫了财物归家。一日,遇着一个少年手执皮鞭,赶着一个骏骡,骡背负了两个大
袋。某见他沉重,随了他一路走去,到一个山坳之处,左右岩崖万仞。彼时日色
将晚,前无行人,就把他尽力一推,推落崖下,不知死活。因急赶了他这头骏骡,
到了下处,解开囊来一看,内有缯缣百余匹。自此家事得以稍赡。自念所行非谊,
因折弓弃矢。闭门读书,再不敢为非。遂出仕至此官位。从那时算至今岁,凡二
十七年了。昨蒙君侯台旨召侍王公之宴,初召时,就有些心惊肉颤,不知其由。
自料道决无他事,不敢推辞。及到席间,灯下一见王公之貌,正是我向时推在崖
下的少年,相貌一毫不异。一拜之后,心中悚惕,魂魄俱无。晓得冤业见在面前
了。自然死在目下,只消延颈待刃,还有甚别的说话来?幸得君侯知我甚深,不
敢自讳,而今再无可逃,敢以身后为托,不使吾暴露尸骸足矣。”言毕大哭。大
守也不觉惨然。欲要救解,又无门路。又想道:“既是有此冤业,恐怕到底难逃。”
似信不信的,且看怎么?
大守叫人悄地打听,副大使起身了来报,再伺侯有什么动静,快来回话。大
守怀着一肚子鬼胎,正不知葫芦里卖出甚么药来,还替李参军希冀道:“或者酒
醒起来,忘记了便好。”须臾之间,报说副大使睡醒了。即叫了左右进去,不知
有何分付。大守叫再去探听,只见士真刚起身来,便问道:“昨夜李某今在何处?”
左右道:“蒙副大使发在郡狱。”士真便怒道:“这贼还在,快枭他首来!”左
右不敢稽迟,来禀大守,早已有探事的人飞报过了。大守大惊失色,叹道:“虽
是他冤业,却是我昨日不合举荐出来,害了他也!”好生不忍,没计奈何。只得
任凭左右到狱中斩了李参军之首。正是:阎王注定三更死,并不留人到四更。眼
见得李参军做了一世名流,今日死于非命。左右取了李参军之头,来士真跟前献
上取验。士真反复把他的头,看了又看,哈哈大笑,喝叫:“拿了去!”
士真梳洗已毕,大守进来参见,心里虽有此事恍惚,却装做不以为意的坦然
模样,又请他到自家郡斋赴宴。逢迎之礼,一发小心了。士真大喜,比昨日之情,
更加款洽。大守几番要问他,嗫嚅数次,不敢轻易开口。直到见他欢喜头上,大
守先起请罪道:“有句说话,斗胆要请教副大使。副大使恕某之罪,不嫌唐突,
方敢启口。”士真道:“使君相待甚厚,我与使君相与甚欢,有话尽情直说,不
必拘忌。”大守道:“某本不才,幸得备员,叨守一郡。副大使车驾枉临,下察
弊政,宽不加罪,恩同天地了。昨日副大使酒间,命某召他客助饮。某属郡僻小,
实无佳宾可以奉欢宴者。某愚不揣事,私道李某善能饮酒,故请命召之。不想李
某愚憨,不习礼法,触忤了副大使,实系某之大罪。今副大使既已诛了李某,李
某已伏其罪,不必说了。但某心愚鄙,窃有所未晓。敢此上问:不知李某罪起于
何处?愿得副大使明白数他的过误,使某心下洞然,且用诫将来之人,晓得奉上
的礼法,不致舛错,实为万幸。”士真笑道:“李某也无罪过,但吾一见了他,
便急然激动吾心,就有杀之之意。今既杀了,心方释然,连吾也不知所以然的缘
故。使君但放心吃酒罢,再不必提起他了。”宴罢,士真欢然致谢而行,又到别
郡去了。来这一番,单单只结果得一个李参军。
大守得他去了,如释重负,背上也轻松了好些。只可惜无端害了李参军,没
处说得苦。太守记者狱中之言,密地访问王士真的年纪,恰恰正是二十六岁,方
知太行山少年被杀之年,士真已生于王家了。真是冤家路窄,今日一命讨了一命。
那心上事只有李参军知道,连讨命的做了事,也不省得。不要说旁看的人,那里
得知这些缘故?大守嗟叹怪异,坐卧不安了几日。因念他平日支契的分上,又是
举他陪客,致害了他,只得自出家财,厚葬了李参军。常把此段因果劝人,教人
不可行不义之事。有诗为证:
冤债原从隔世深,相逢便起杀人心。
改头换面犹相报,何况容颜俨在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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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01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十一 何道士因术成奸 周经历因奸破贼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云:天命从来自有真,岂容奸术恣纷纭?
黄巾张角徒生乱,大宝何曾到彼人?
话说唐乾符年间,上党铜鞮县山村有个樵失,姓侯名元,家道贫穷,靠着卖
柴为业。己亥岁,在县西北山中,采樵回来,歇力在一个谷口,旁有一大石巍然
象几间屋大。侯元对了大石自言自语道:“我命中直如此辛苦!”叹息声未绝,
忽见大石砉然豁开如洞,中有一老叟,羽衣乌帽,髯发如霜,柱杖而出。侯元惊
愕,急起前拜。老叟道:“吾神君也。你为何如此自苦?学吾法,自能取富,可
随我来!”老叟复走入洞,侯元随他走去。走得数十步,廓然清朗,一路奇花异
草,修竹乔松;又有碧槛朱门,重楼复榭。老叟引了侯元,到别院小亭子坐了。
两个童子请他进食,食毕,复请他到便室,具汤沐浴,进新衣一袭;又命他冠戴
了,复引至亭上。老叟命僮设席于地,令侯元跪了。老叟授以秘诀数万言,多是
变化隐秘之术。侯元素性蠢戆,到此一听不忘。老叟诫他道:“你有些小福分,
该在我至法中进身,却是面有败气未除,也要谨慎。若图谋不轨,祸必丧生。今
且归去习法,如欲见吾,但至心叩石,自当有人应门与你相见。”元因拜谢而去,
老叟仍令一童送出洞门。既出来了,不见了洞穴,依旧是块大石;连樵采家火,
多不见了。
到得家里,父母兄弟多惊喜道:“去了一年多,道是死于虎狼了,幸喜得还
在。”其实,侯元只在洞中得一日。家里又见他服装华洁,神气飞扬,只管盘问
他。他晓得瞒不得,一一说了。遂入静堂中,把老叟所传术法,尽行习熟。不上
一月,其术已成:变化百物,役召鬼魁,遇着草木土石,念念有词,便多是步骑
甲兵。神通既已广大,传将出去,便自有人来扶从。于是收好些乡里少年勇悍的
为将卒,出入陈旌旗,鸣鼓吹,宛然象个小国诸侯,自称曰“贤圣”。设立官爵,
有“三老”,“左右弼”,“左右将军”等号。每到初一、十五即盛饰,往谒神
君。神君每见必戒道:“切勿称兵,若必欲举事,须待天应。”侯元唯唯。
到庚子岁,聚兵已有数千人了。县中恐怕妖术生变,乃申文到上党节度使高
公处,说他行径。高公令潞州郡将以兵讨之。侯元已知其事,即到神君处问事宜。
神君道:“吾向已说过,但当偃旗息鼓以应之。彼见我不与他敌,必不乱攻。切
记不可交战!”侯元口虽应着,心里不伏,想道:“出我奇术,制之有余。且此
是头一番,小敌若不能当抵,后有大敌来,将若之何?且众人见吾怯弱,必不伏
我,何以立威?”归来不用其言,戒令党与勒兵以待。是夜潞兵离元所三十里,
据险紥营。侯元用了术法,潞兵望来,步骑戈甲,蔽满山泽,尽有些胆怯。明日,
潞兵结了方阵前来,侯元领了千余人,直突其阵,锐不可当。潞兵少却。侯元自
恃法术,以为无敌,且叫拿酒来吃,以壮军威。谁知手下之人,多是不习战阵,
乌合之人,毫无纪律。侯元一个吃酒,大家多乱撺起来。潞兵乘乱,大队赶来。
多四散落荒而走。刚剩得侯元一个,带了酒性,急念不出咒话,被擒住了。送至
上党,发在潞州府狱,重枷枷着,团团严兵卫守。
天明看枷中,只有灯台一个,已不见了侯元。却连夜遁到铜鞮,径到大石边,
见神君谢罪。神君大怒,骂道:“唐奴!不听吾言,今日虽然幸免,到底难逃刑
戮,非吾徒也。”拂衣而入,洞门已闭上,是块大石。侯元悔之无及,虚心再叩,
竟不开了。自此侯元心中所晓符咒,渐渐遗忘。就记得的做来,也不十分灵了。
却是先前相从这些党与,不知缘故,聚着不散,还推他为主。自恃其众,是秋率
领了人,在并州大谷地方劫掠。也是数该灭了,恰好并州将校,偶然领了兵马经
过,知道了,围之数重。侯元极了,施符念咒,一毫不灵,被斩于阵,党与遂散。
不听神君说话,果然没个收场。可见悖叛之事,天道所忌,若是得了道术,辅佐
朝廷,如张留侯、陆信州之类,自然建功立业,传名后世。若是萌了私意,打点
起兵谋反,不曾见有妖术成功的。从来张角、徵侧、微贰、孙恩、卢循等,非不
也是天赐的兵书法术,毕竟败亡。所以《平妖传》上也说道“白猿洞天书后边深
戒着谋反一事”的话,就如侯元,若依得神君分付,后来必定有好处。都是自家
弄杀了,事体本如此明白。不知这些无生意的愚人,住此清平世界,还要从着白
莲教,到处哨聚倡乱,死而无怨,却是为何?而今说一个得了妖书倡乱被杀的,
与看官听一听。有诗为证:
早通武艺杀亲夫,反获天书起异图。
扰乱青州旋被戮,福兮祸伏理难诬。
话说国朝永乐中,山东青州府莱阳县有个妇人,姓唐名赛儿。其母少时,梦
神人捧一金盒,盒内有灵药一颗,令母吞之。遂有娠,生赛儿。自幼乖觉伶俐,
颇识字,有姿色,常剪纸人马厮杀为儿戏。年长嫁本镇石域街王元情。这王元情
弓马熟娴,武艺精通,家道丰裕。自从娶了赛儿,贪恋女色,每日饮酒取乐。时
时与赛儿说些弓箭刀法,赛儿又肯自去演习戏耍。光阴撚指,不觉赔费五六年,
家道萧索,衣食不足。赛儿一日与丈失说:“我们在自在此忍饥受饿,不若将后
面梨园卖了,买匹好马,干些本分求财的勾当,却不快活?”王元椿听得,说道:
“贤妻何不早说?今日天晚了,不必说。”明日,王元椿早起来,写个出帐,央
李媒为中,卖与本地财主贾包,得银二十余两。王元椿就去青州镇上,买一匹快
走好马回来,弓箭腰刀自有。
拣个好日子,元椿打扮做马快手的模样,与赛儿相别,说:“我去便回。”
赛儿说:“保重,保重。”元椿叫声“惭愧”,飞身上马,打一鞭,那马一道烟
去了。来到酸枣林,是琅琊后山,止有中间一条路。若是阻住了,不怕飞上天去。
王元椿只晓得这条路上好打劫人,不想着来这条路上走的人,只贪近,都不是依
良本分的人,不便道白白的等你拿了财物去。
也是元椿合当悔气,却好撞着这一起客人,望见褡连颇有些油水。元椿自道:
“造化了。”把马一拍,攒风的一般,前后左右,都跑过了。见没人,王元椿就
扯开弓,搭上箭,飘地一箭射将来。那客人伙里有个叫做孟德,看见元椿跑马时,
早已防备。拿起弓梢,拨过这箭,落在地下。王元椿见头箭不中,杀住马,又放
第二箭来。孟德又照前拨过了,就叫:“汉子,我也回礼。”把弓虚扯一扯,不
放。王元椿只听得弦响,不见箭。心里想道:“这男女不会得弓马的,他只是虚
张声势。”只有五分防备,把马慢慢的放过来。孟德又把弓虚扯一扯,口里叫道:
“看箭!”又不放箭来。王无椿不见箭来,只道是真不会射箭的,放心赶来。不
晓得孟德虚扯弓时,就乘势搭上箭射将来。正对元椿当面。说时迟,那时快,元
椿却好抬头看时,当面门上中一箭,从脑后穿出来,翻身跌下马来。孟德赶上,
拔出刀来,照元椿喉咙,连搠上儿刀,眼见得元椿不活了。诗云:剑光动处悲流
水,羽簇飞时送落花。欲寄兰闺长夜梦,清魂何自得还家?孟德与同伙这五六个
客人说:“这个男女,也是才出来的,不曾得手。我们只好去罢,不要担误了程
途。”一伙人自去了。
且说唐赛儿等到天晚,不见王元椿回来,心里记挂。自说道:“丈夫好不了
事!这早晚还不回来,想必发市迟,只叫我记挂。”等到一二更,又不见王元椿
回来,只得关上门,进房里,不脱衣裳去睡,只是睡不着。直等到天明,又不见
回来。赛儿正心慌撩乱,没做道理处。只听得街坊上说道,“酸枣林杀死个兵快
手。”赛儿又惊又慌,来与间壁卖豆腐的沈老儿叫做沈印时两老口儿说这个始未
根由。沈老儿说:“你不可把真话对人说!大郎在日,原是好人家,又不惯做这
勾当的,又无赃证。只说因无生理,前日卖个梨园,得些银子,买马去青州镇上
贩卖,身边止有五六钱盘缠银子,别无余物。且去酸枣林看得真实,然后去见知
县相公。”赛儿就与沈印时一同来到酸枣林。看见王元椿尸首,赛儿哭起来。惊
动地方里甲人等都来,说得明白,就同赛儿一干人都到莱阳县,见史知县相公。
赛儿照前说一遍,知县相公说:“必然是强盗,劫了银子,并马去了。你且去殡
葬丈失,我自去差人去捕缉强贼。拿得着时,马与银子都给还你。”
赛儿同里甲人等拜谢史知县,自回家里来,对沈老儿公婆两个说:“亏了干
爷、干娘,瞒到瞒得过了,只是衣衾棺椁,无从置办,怎生是好?”沈老儿说道:
“大娘子,后面园子既卖与贾家,不若将前面房子再去戤典他几两银子来殡葬大
郎,他必不推辞。”赛儿就央沈公沈婆同到贾家,一头哭,一头说这缘故。贾包
见说,也哀怜王元椿命薄,说道:“房子你自住着,我应付你饭米两担,银子五
两,待卖了房子还我。”赛儿得了银米,急忙买口棺木,做些衣服,来酸枣林盛
贮王元椿尸首了当,送在祖坟上安厝。做些羹饭,看匠人攒砌得了时,急急收拾
回来,天色已又晚了。与沈公沈婆三口儿取旧路回家。来到一个林子里古墓间,
见放出一道白光来。正值黄昏时分,照耀如同白日。三个人见了,吃这一惊不小。
沈婆惊得跌倒在地下擂,赛儿与沈公还耐得住。两个人走到古墓中,看这道光从
地下放出来。赛儿随光将根竹杖头儿柱将下去,柱得一柱,这土就似虚的一般,
脱将下去,露出一个小石匣来。赛儿乘着这白光看里面时,有一口宝剑,一副盔
甲,都叫沈公拿了。赛儿扶着沈婆回家里来,吹起灯火,开石匣看时,别无他物,
只有抄写得一本天书。沈公沈婆又不识字,说道:“要他做甚么?”赛儿看见天
书卷面上,写道《九天玄元混世真经》,旁有一诗,诗云:
唐唐女帝州,赛比玄元诀。
儿戏九环丹,收拾朝天阙。
赛儿虽是识字的,急忙也解不得诗中意思。沈公两口儿辛苦了,打熬不过,
别了赛儿自回家里去睡。赛儿也关上了门睡,方才合得眼,梦见一个道士对赛儿
说:“上帝特命我来教你演习九天玄旨,普救万民,与你宿缘未了,辅你做女主。”
醒来犹有馥馥香风,记得且是明白。次日,赛儿来对沈公夫妻两个备细说夜里做
梦一节,便道:“前日得了天书,恰好又有此梦。”沈公说:“却不怪哉!有这
等事!”
元来世上的事最巧,赛儿与沈公说话时,不想有个玄武庙道士何正寅在间壁
人家诵经,备细听得,他就起心。因日常里走过,看见赛儿生得好,就要乘着这
机会来骗他。晓得他与沈家公婆往来,故意不走过沈公店里,倒大宽转往上头走
回玄武庙里来。独自思想道:“帝主非同小可,只骗得这个妇人做一处,便死也
罢。”当晚置办些好酒食来,请徒弟董天然、姚虚玉,家童孟靖、王小玉一处坐
了,同吃酒。这道士何正寅殷富,平日里作聪明,做模样,今晚如此相待,四个
人心疑,齐说道:“师傅若有用着我四人处,我们水火不避,报答师傅。”正寅
对四个人悄悄的说唐赛儿一节的事:“要你们相帮我做这件事。我自当好看待你
们,决不有负。”四人应允了,当夜尽欢而散。
次日,正寅起来梳洗罢,打扮做赛儿梦儿里说的一般,齐齐整整。且说何正
寅加何打扮,诗云:
秋水盈盈玉绝尘,簪星闲雅碧纶巾。
不求金鼎长生药,只恋桃源洞里春。
何正寅来到赛儿门首,咳嗽一声,叫道:“有人在此么?”只见布幕内走出
一个美貌年少的妇人来。何正寅看着赛儿,深深的打个问讯,说:“贫道是玄武
殿里道士何正寅。昨夜梦见玄帝分付贫道说:‘这里有个唐某当为此地女主,尔
当辅之!汝可急急去讲解天书,共成大事。’”赛儿听得这话,一来打动梦里心
事;二来又见正寅打扮与梦里相同;三来见正寅生得聪俊,心里也欢喜,说:
“师傅真天神也。前日送丧回来,果然掘得个石匣,盔甲、宝剑、天书,奴家解
不得,望师傅指迷,请到里边看。”赛儿指引何正寅到草堂上坐了,又自去央沈
婆来相陪。赛儿忙来到厨下,点三盏好茶,自托个盘子拿出来。正寅看见赛儿尖
松松雪白一双手,春心摇荡,说道:“何劳女主亲自赐茶!”赛儿说:“因家道
消乏,女使伴当都逃亡了,故此没人用。”正寅说:“若要小厮,贫道着两个来
服事,再讨大些的女子,在里面用。”又见沈婆在旁边,想道:“世上虔婆无不
爱财,我与他些甜头滋味,就是我心腹,怕不依我使唤?”就身边取出十两一锭
银子来与赛儿,说:“央干爷干娘作急去讨个女子,如少,我明日再添。只要好,
不要计较银子。”赛儿只说:“不消得。”沈婆说:“赛娘,你权且收下,待老
拙去寻。”赛儿就收了银子,入去烧炷香,请出天书来与何正寅看。却是金书玉
篆,韬略兵机。
正寅自幼曾习举业,晓得文理,看了面上这首诗,偶然心悟说:“女主解得
这首诗么?”赛儿说:“不晓得。”正寅说:“‘唐唐女帝州’,头一个字,是
个‘唐’字。下边这二句,头上两字说女主的名字。未句头上是‘收’字,说:
‘收了就成大事。’”赛儿被何道点破机关,心里痒将起来,说道:“万望师傅
扶持,若得成事时,死也不敢有忘。”正寅说:“正要女主抬举,如何恁的说?”
又对赛儿说:“天书非同小可,飞沙走石,驱逐虎豹,变化人马,我和你日间演
习,必致疏漏,不是耍处。况我又是出家人,每日来往不便。不若夜间打扮着平
常人来演习,到天明依先回庙里去。待法术演得精熟,何用怕人?”赛儿与沈婆
说:“师傅高见。”赛儿也有意了,巴不得到手,说:“不要迟慢了,只今夜便
请起手。”正寅说:“小道回庙里收拾,到晚便来。”赛儿与沈婆相送到门边,
赛儿又说:“晚间专等,不要有误。”
正寅回到庙里,对徒弟说:“事有六七分了。只今夜,便可成事。我先要董
天然、王小玉你两个,只扮做家里人模样,到那里,务要小心在意,随机应变。”
又取出十来两碎银子,分与两个。两个欢天喜地,自去收拾衣服箱笼,先去赛儿
家里来。到王家门首,叫道:“有人在这里么?”赛儿知道是正寅使来的人,就
说道:“你们进里面来。”二人进到堂前,歇下担子,看着赛儿跪将下去,叫道:
“董天然、王小玉叩奶奶的头。”赛儿见二人小心,又见他生得俊悄,心里也欢
喜,说道:“阿也!不消如此,你二人是何师傅使来的人,就是自家人一般。”
领到厨房小侧门,打扫铺床。自来拿个篮秤,到市上用自己的碎银了,买些东西,
无非是鸡鹅鱼肉,时鲜果子点心回来。赛儿见天然拿这许多事物回来,说道:
“在我家里,怎么叫你们破费?是何道理?”天然回话道:“不多大事,是师傅
吩咐的。”又去拿了酒回来,到厨下自去整理,要些油酱柴火,奶奶不离口,不
要赛儿费一些心。
看看天色晚了,何正寅儒巾便服,扮做平常人,先到沈婆家里,请沈公沈婆
吃夜饭。又送二十两银子与沈公,说:“凡百事要老爹老娘看取,后日另有重报。”
沈公沈婆自暗里会意道:“这贼道来得跷蹊,必然看上赛儿,要我们做脚。我看
这妇人,日里也骚托托的,做妖撒娇,捉身不住。我不应承,他两个夜里演习时,
也自要做出来。我落得做人情,骗些银子。”夫妻两个回复道:“师傅但放心!
赛娘没了丈夫,又无亲人,我们是他心腹。凡百事奉承,只是不要忘了我两个。”
何正寅对天说誓。三个人同来到赛儿家里,正是黄昏时分。关上门,进到堂上坐
定。赛儿自来陪侍,董天然、王小玉两个来摆列果子下饭,一面烫酒出来。正寅
请沈公坐客位,沈婆、赛儿坐主位,正寅打横坐,沈公不肯坐。正寅说:“不必
推辞。”各人多依次坐了。吃酒之间,不是沈公说何道好处,就是沈婆说何道好
处,兼入些风情话儿,打动赛儿。赛儿只不做声。正寅想道:“好便好了,只是
要个杀着,如何成事?”就里生这计出来。
元来何正寅有个好本钱,又长又大,道:“我不卖弄与他看,如何动得他?”
此时是十五六天色,那轮明月照耀如同白日一般,何道说:“好月!略行一行再
来坐。”沈公众人都出来,学前黑地里立着看月,何道就乘此机会,走到女墙边
月亮去处,假意解手,护起那物来,拿在手里撒尿。赛儿暗地里看明处,最是明
白。见了何道这物件,累累垂垂,且是长大。赛儿夫死后,旷了这几时,念不动
火?恨不得抢了过来。何道也没奈何,只得按住再来邀坐。说话间,两个不时丢
个情眼儿,又冷看一看,别转头暗笑。何道就假装个要吐的模样,把手拊着肚子,
叫:“要不得!”沈老儿夫妻两个会意,说道:“师傅身子既然不好,我们散罢
了。师傅胡乱在堂前权歇,明日来看师傅。”相别了自去,不在话下。
赛儿送出沈公,急忙关上门。略略温存何道了,就说:“我入房里去便来。”
一径走到房里来,也不关门,就脱了衣服,上床去睡。意思明是叫何道走入来。
不知何道已此紧紧跟入房里来,双膝跪下道:“小道该死冒犯花魁,可怜见小道
则个。”赛儿笑着说:“贼道不要假小心,且去拴了房门来说话。”正寅慌忙拴
上房门,脱了衣服,扒上床来,尚自叫“女主”不迭。诗云:
绣枕鸳衾叠紫霜,玉楼并卧合欢床。
今宵别是阳台梦,惟恐银灯剔不长。
且说二人做了些不伶不俐的事,枕上说些知心的话,那里管天晓日高,还不
起身。董天然两个早起来,打点面汤、早饭齐整等着。正寅先起来,穿了衣服,
又把被来替赛儿塞着肩头,说:“再睡睡起来。”开得房门,只见天然托个盘子,
拿两盏早汤过来。正寅拿一盏放在桌上,拿一盏在手里,走到床头,傍着赛儿,
口叫:“女主吃早汤。”赛儿撒娇,抬起头来,吃了两口,就推与正寅吃。正寅
也吃了几口。天然又走进来接了碗去,依先扯上房门。赛儿说:“好个伴当,百
能百俐。”正寅说:“那灶下是我的家人,这个是我心腹徒弟,特地使他来伏待
你。”赛儿说:“这等难为他两个。”又摸索了一回,赛儿也起来,只见天然就
拿着面汤进来,叫:“奶奶,面汤在这里。”赛儿脱了上盖衣服,洗了面,梳了
头。正寅也梳洗了头。天然就请赛儿吃早饭,正寅又说道:“去请间壁沈老爹老
娘来同吃。”沈公夫妻二人也来同吃。沈公又说道:“师傅不要去了,这里人眼
多,不见走入来,只见你走出去。人要生疑,且在此再歇一夜,明日要去时,起
个早去。”赛儿道:“说得是。”正寅也正要如此。沈公别了,自过家里去。
话不细烦,赛儿每夜与正寅演习法术符咒,夜来晓去,不两个月,都演得会
了。赛儿先剪些纸人纸马来试看,果然都变得与真的人马一般。二人且来拜谢天
地,要商量起手。却不防街坊邻里都晓得赛儿与何道两个有事了,又有一等好闲
的,就要在这里用手钱。有首诗说这些闲中人,诗云:
每日张鱼又捕虾,花街柳陌是生涯。
昨宵赊酒秦楼醉,今日帮闲进李家。
为头的叫做马绶,一个叫做福兴,一个叫做牛小春,还有几个没三没四帮闲
的,专一在街上寻些空头事过日子。当时马绶先得知了,撞见福兴、牛小春,说:
“你们近日得知沈豆腐隔壁有一件好事么?”福兴说:“我们得知多日了。”马
绶道:“我们捉破了他,赚些油水何如?”牛小春道:“正要来见阿哥,求带挈。”
马绶说:“好便好,只是一件,何道那厮也是个了得的,广有钱钞,又有四个徒
弟。沈公沈婆得那贼道东西,替他做眼,一伙人干这等事,如何不做手脚?若是
毛团把戏,做得不好,非但不得东西,反遭毒手,倒被他笑。”牛小春说:“这
不打紧。只多约儿个人同去,就不妨了。”马绶又说道:“要人多不打紧,只是
要个安身去处。我想陈林住居与唐赛儿远不上十来间门面,他那里最好安身。小
牛即今便可去约石丢儿、安不着、褚偏嘴、朱百闲一班兄弟,明日在陈林家取齐。
陈林我须自去约他。”各自散了。
且说马绶委来石麟街来寻陈林,远远望见陈林立在门首,马绶走近前与陈林
深喏一个。陈林慌忙回礼,就请马绶来里面客位上坐。陈林说:“连日少会,阿
哥下顾,有何分付?”马绶将众人要拿唐赛儿的奸,就要在他家里安身的事,备
细对陈林说一遍。陈林道:“都依得。只一件:这是被头里做的事,兼有沈公沈
婆,我们只好在外边做手脚,如何俟候得何道着?我有一计:王元椿在日,与我
结义兄弟,彼此通家。王元椿杀死时,我也曾去送殡。明日叫老妻去看望赛儿,
若何道不在罢了,又别做道理。若在时打个暗号,我们一齐入去,先把他大门关
了,不要大惊小怪,替别人做饭。等捉住了他,若是如意,罢了;若不如意,就
送两个到县里去,没也诈出有来。此计如何?”马绶道:“此计极妙!”两个相
别,陈林送得马绶出门,慌忙来对妻子钱氏要说这话。钱氏说:“我在屏风后,
都听得了,不必烦絮,明日只管去便了。”当晚过了。
次日,陈林起来买两个荤素盒子,钱氏就随身打扮,不甚穿带,也自防备。
到时分,马绶一起,前后各自来陈林家里躲着。陈林就打发钱氏起身,是日,却
好沈公下乡去取帐,沈婆也不在。只见钱氏领着挑盒子的小厮在后,一往来到赛
儿门首。见没人,悄悄的直走到卧房门口,正撞首赛儿与何道同坐在房里说话。
赛儿先看见,疾忙跑出来迎着钱氏,厮见了。钱氏假做不晓得,也与何道万福。
何道慌忙还礼。赛儿红着脸,气塞上来,舌滞声涩,指着何道说:“这是我嫡亲
的堂兄,自幼出家,今日来望我,不想又起动老娘来。”正说话未了,只见一个
小厮挑两个盒子进来。钱氏对着赛儿说:“有几个枣子送来与娘子点茶。”就叫
赛儿去出盒子,要先打发小厮回去。赛儿连忙去出盒子时,顾不得钱氏,被钱氏
走到门首,见陈林把嘴一努,仍又忙走入来。
陈林就招呼众人,一齐赶入赛儿家里,拴上门,正要拿何道与赛儿。不晓得
他两个妖术已成,都遁去了。那一伙人眼花撩乱,倒把钱氏拿住,口里叫道:
“快拿索子来!先捆了这淫妇。”就踩倒在地下。只见是个妇人,那里晓得是钱
氏?元来众人从来不认得钱氏,只早晨见得一见,也不认得真。钱氏在地喊叫起
来说:“我是陈林的妻子。”陈林慌忙分开人,叫道:“不是”。扯得起来时,
已自旋得蓬头乱鬼了。众人吃一惊,叫道:“不是着鬼?明明的看见赛儿与何道
在这里,如何就不见了?”元来他两个有化身法,众人不看见他,他两个明明看
众人乱窜,只是暗笑。牛小春说道:“我们一齐各处去搜。”前前后后,搜到厨
下,先拿住董天然;柴房里又拿得王小玉,将条索子缚了,吊在房门前柱子上,
问道:“你两个是甚么人?”董天然说:“我两个是何师傅的家人。”又道:
“你快说,何道、赛儿躲在那里?直直说,不关你事。若不说时,送你两个到官,
你自去拷打。”董天然说:“我们只在厨下伏侍,如何得知前面的事?”众人又
说道:“也没处去,眼见得只躲在家里。”小牛说:“我见房侧边有个黑暗的阁
儿,莫不两个躲在高处?待我掇梯子扒上去看。”何正寅听得小牛要扒上阁儿来,
就拿根短棍子先伏在阁子黑地里等,小牛掇得梯子来,步着阁儿口,走不到梯子
两格上,正寅照小牛头上一棍打下来。小牛儿打昏晕了,就从梯子上倒跌下来。
正寅走去空处立了看,小牛儿醒转来,叫道:“不好了!有鬼。”众人扶起小牛
来看时,见他血流满面,说道:“梯子又不高,扒得两格,怎么就跌得这样凶?”
小牛说:“却好扒得两格梯子上,不知那里打一棍子在头上,又不见人,却不是
作怪?”众人也没做道理处。
钱氏说:“我见房里床侧首,空着一段有两扇纸风窗门,莫不是里边还有藏
得身的去处?我领你们去搜一搜去看。”正寅听得说,依先拿着棍子在这里等。
只见钱氏在前,陈林众人在后,一齐走进来。正寅又想道:“这花娘吃不得这一
棍子。”等钱氏走近来,伸出那一只长大的手来,撑起五指,照钱氏脸上一掌打
将去。钱氏着这一掌,叫声“阿也!不好了!”鼻子里鲜血奔流出来,眼睛里都
是金圈儿,又得陈林在后面扶得住,不跌倒。陈林道:“却不作怪!我明明看见
一掌打来,又不见人,必然是这贼道有妖法的。不要只管在这里缠了,我们带了
这两个小厮,径送到县里去罢。”众人说:“我们被活鬼弄这一日,肚里也饥了。
做些饭吃了去见官。”陈林道:“也说得是。”钱氏带着疼,就在房里打米出来,
去厨下做饭。石丢儿说着:“小牛吃打坏了,我去做。”走到厨下,看见风炉子
边,有两坛好酒在那里;又看见几只鸡在灶前,丢儿又说道:“且杀了吃。”这
里方要淘米做饭,且说赛儿对正寅说:“你武耍了两次,我只文耍一耍。”正寅
说:“怎么叫做文耍?”赛儿说:“我做出你看。”石丢儿一头烧着火,钱氏做
饭,一头拿两只鸡来杀了,淘洗了,放在锅里煮。那饭也却好将次熟了,赛儿就
扒些灰与鸡粪放在饭锅里,搅得匀了,依先盖了锅。鸡在锅里正滚得好,赛儿又
挽几杓水浇灭灶里火。丢儿起去作用,并不晓得灶底下的事。
此时众人也有在堂前坐的,也有在房里寻东西出来的。丢儿就把这两坛好酒,
提出来开了泥头,就兜一碗好酒先敬陈林吃。陈林说:“众位都不曾吃,我如何
先吃?”丢儿说:“老兄先尝一尝,随后又敬。”陈林吃过了,丢儿又兜一碗送
马绶吃。陈林说:“你也吃一碗。”丢儿又倾一碗,正要吃时,被赛儿劈手打一
下,连碗都打坏。赛儿就走一边。三个人说道:“作怪,就是这贼道的妖法。”
三个说:“不要吃了,留这酒待众人来同吃。”众人看不见赛儿,赛儿又去房里
拿出一个夜壶来,每坛里倾半壶尿在酒里,依先盖了坛头,众人也不晓得。众人
又说道:“鸡想必好了,且捞起来,切来吃酒。”丢儿揭开锅盖看时,这鸡还是
半生半熟,锅里汤也不滚。众人都来埋怨丢儿说:“你不管灶里,故此鸡也煮不
熟。”丢儿说:“我烧滚了一会,又添许多柴,看得好了才去,不晓得怎么不滚?”
低倒头去张灶里时,黑洞洞都是水,那里有个火种?丢儿说:“那个把水浇灭了
灶里火?”众人说道:“终不然是我们伙里人,必是这贼道,又弄神通。我们且
把厨里见成下饭,切些去吃酒罢。”众人依次坐定,丢儿拿两把酒壶出来装酒,
不开坛罢了,开来时满坛都是尿骚臭的酒。陈林说:“我们三个吃时,是喷香的
好酒,如何是恁的?必然那个来偷吃,见浅了,心慌撩乱,错拿尿做水,倒在坛
里。”
众人鬼厮闹,赛儿、正寅两个看了只是笑。赛儿对正寅说:“两个人被缚在
柱子上一日了,肚里饥,趁众人在堂前,我拿些点心,下饭与他吃。又拿些碎银
子与两个。”来到柱边傍着天然耳边,轻轻的说:“不要慌!若到官直说,不要
赖了吃打。我自来救你。东西银子,都在这里。”天然说:“全望奶奶救命。”
赛儿去了。众人说:“酒便吃不得了,败杀老兴,且胡乱吃些饭罢。”丢儿厨下
去盛顿,都是乌黑臭的,闻也闻不得,那里吃得?说道:“又着这贼道的手了!
可恨这厮无礼!被他两个侮弄这一日。我们带这两个尿鳖送去县里,添差了人来
拿人。”一起人开了门走出去,只因里面嚷得多时了,外面晓得是捉奸。看的老
幼男妇,立满在街上,只见人丛里缚着两个俊俏后生,又见陈林妻子跟在后头,
只道是了,一齐拾起砖头土块来,口里喊着,望钱氏、两个道童乱打将来,那时
那里分得清楚?钱氏吃打得头开额破,救得脱,一道烟逃走去了。一行人离了石
麟街径望县前来。正值相公坐晚堂点卯,众人等点了卯,一齐跪过去,禀知县相
公:从沈公做脚,赛儿、正寅通奸,妖法惑众,扰害地方情由,说了一遍。两个
正犯脱逃,只拿得为从的两个董天然、王小玉送在这里。知县相公就问董天然两
个道:“你直说,我不拷打你。”董天然答应道:“不须拷打,小人只直说,不
敢隐情。”备细都招了。知县对众人说:“这奸夫、淫妇还躲在家里。”就差兵
快头吕山、夏盛两个带领一千余人,押着这一干人,认拿正犯。两个小厮,权且
收监。
吕山领了相公台旨,出得县门时,已是一更时分。与众人商议道:“虽是相
公立等的公事,这等乌天黑地,去那里敲门打户,惊觉他,他又要遁了去,怎生
回相公的话?不若我们且不要惊动他,去他门外埋伏,等待天明了拿他。”众人
道:“说得是。”又请吕山两个到熟的饭铺里赊些酒饭吃了,都到赛儿门首埋伏。
连沈公也不惊动他,怕走了消息。
且说姚虚玉、孟清两个在庙,见说师傅有事,恰好走来打听。赛儿见众人已
去,又见这两个小厮,问得是正寅的人,放他进来,把门关了,且去收拾房里。
一个收拾厨下做饭吃了,对正寅说:“这起男女去县禀了,必然差人来拿,我与
你终不成坐待死?预先打点在这里,等他那悔气的来着毒手!”赛儿就把符咒、
纸人马、旗仗打点齐备了,两个自去宿歇。直待天明起来,梳洗饭毕了,叫孟清
去开门。
孟清开得门,只见吕山那伙人,一齐跑入来。孟清见了,慌忙踅转身望里面
跑,口里一头叫。赛儿看见兵快来拿人,嘻嘻的笑,拿出二三十纸人马来,往空
一撒,叫声:“变!”只见纸人都变做彪形大汉,各执枪刀,就里面杀出来。又
叫姚虚玉把小皂旗招动,只见一道黑气,从屋里卷出来。吕山两个还不晓得,只
管催人赶入来,早被黑气遮了,看不见人。赛儿是王元椿教的,武艺尽去得。被
赛儿一剑一个,都砍下头来。众人见势头不好,都慌了,便转身齐跑。前头走的
还跑了儿个,后头走的,反被前头的拉住,一时跑不脱。赛儿说:“一不做,二
不休。”随手杀将去,也被正寅用棍打死了好几个,又去追赶前头跑得脱的,直
喊杀过石麟桥去。
赛儿见众人跑远了,就在桥边收了兵回来,对正寅说:“杀的虽然杀了,走
的必去禀知县。那厮必起兵来杀我们,我们不先下手,更待何时?”就带上盔甲,
变二三百纸人马,竖起六星旗号来招兵,使人叫道:“愿来投兵者,同去打开库
藏,分取钱粮财宝!”街坊远近人因昨日这番,都晓得赛儿有妖法,又见变得人
马多了,道是气概兴旺,城里城外人喉极的,齐来投他。有地方豪杰方大、康昭、
马效良、戴德如四人为头,一时聚起二三千人,又抢得两匹好马来与赛儿、正寅
骑。鸣锣擂鼓,杀到县里来。
说这史知县听见走的人,说赛儿杀死兵快一节,慌忙请典史来商议时,赛儿
人马早已跄入县来,拿住知县、典史,就打开库藏门,搬出金银来分给与人,监
里放出董天然、王小玉两个。其余狱囚尽数放了,愿随顺的,共有七八十人。到
申未时,有四个人,原是放响马的,风闻赛儿有妖法,都来归顺赛儿。此四人叫
做郑贯、王宪、张天禄、祝洪,各带小喽啰,共有二千余名,又有四五十匹好马。
赛儿见了,十分欢喜。这郑贯不但武艺出众,更兼谋略过人,来禀赛儿,说道:
“这是小县,僻在海角头,若坐守日久,朝廷起大军,把青州口塞住了,钱粮没
得来,不须厮杀,就坐困死了。这青州府人民稠密,钱粮广大,东据南徐之险,
北控渤海之利,可战可守。兵贵神速,莱阳县虽破,离青州府颇远。一日之内,
消息未到。可乘此机会,连夜去袭了,权且安身,养成蓄锐,气力完足,可以横
行。”赛儿说:“高见。”每人各赏元宝二锭、四表礼,权受都指挥,说:“待
取了青州,自当升赏重用。”四人去了。
赛儿就到后堂,叫请史知县、徐典史出来,说道:“本府知府是你至亲,你
可与我写封书。只说这县小,我在这里安身不得,要过东去打汶上县,必由府里
经过。恐有疏虞,特着徐典史领三百名兵快,协同防守。你若替我写了,我自厚
赠盘缠,连你家眷同送回去。”知县初时不肯,被赛儿逼勒不过,只得写了书。
赛儿就叫兵房吏做角公文,把这私书都封在文书里,封筒上用个印信。仍送知县、
典史软监在衙里。
赛儿自来调方大、康昭、马效良、戴德如四员骁将,各领三千人马,连夜悄
悄的到青州曼草坡,听候炮响,都到青州府东门策应。又寻一个象徐典史的小卒,
着上徐典史的纱帽圆领,等候赛儿。又留一班投顺的好汉,协同正寅守着莱阳县,
自选三百精壮兵快,并董天然、王小玉二人,指挥郑贯四名,各与酒饭了。赛儿
全装披挂,骑上马,领着人马,连夜起行。行了一夜,来到青州府东门时,东方
才动,城门也还未开。赛儿就叫人拿着这角文书朝城上说:“我们是莱阳县差捕
衙里来下文书的。”守门军就放下篮来,把文书吊上去。又晓得是徐典史,慌忙
拿这文书径到府里来。正值知府温章坐衙,就跪过去呈上文书。温知府拆开文书
看见印信、图书都是真的,并不疑忌。就与递文书军说:“先放徐典史进来,兵
快人等且住着在城外。”守门军领知府钧语,往来开门,说道:“大爷只叫放徐
老爹进城,其余且不要入去。”赛儿叫人答应说:“我们走了一夜,才到得这里,
肚饥了,如何不进城去寻些吃?”三百人一齐都跄入门里去,五六个人怎生拦得
住?一搅入得门,就叫人把住城门。一声炮响,那曼草坡的人马都趱入府里来,
填街塞巷。赛儿领着这三百人,真个是疾雷不及掩耳,杀入府里来。知府还不晓
得,坐在堂上等徐典史。见势头不好,正待起身要走,被方大赶上,望着温知府
一刀,连肩砍着,一交跌倒在地下挣命。又复一刀,就割下头来,提在手里。叫
道:“不要乱动!”惊得两廊门隶人等,尿流屁滚,都来跪下。康昭一伙人打入
知府衙里来,只获得两个美妾,家人并媳妇共八名。同知、通判都越墙走了。赛
儿就挂出安民榜子,不许诸色人等抢掳人口财物,开仓赈济,招兵买马,随行军
官兵将都随功升赏。莱阳知县、典史不负前言,连他家眷放了还乡,俱各抱头鼠
窜而去,不在话下。
只见指挥王宪押两个美貌女子,一个十八九岁的后生。这个后生,比这两个
女子更又标致,献与赛儿。赛儿问王宪道:“那里得来的?”王宪禀道:“在孝
顺街绒线铺里萧家得来的。这两个女子,大的叫做春芳,小的叫做惜惜,这小厮
叫做萧韶。三个是姐妹兄弟。”赛儿就将这大的赏与王宪做妻子,看上了萧韶,
欢喜倒要偷他。与萧韶道:“你姐妹两个,只在我身边服事,我自看待你。”赛
儿又把知府衙里的两个美妾紫兰、香娇配与董天然、王小玉。赛儿也自叫萧韶去
宿歇。说这萧韶正是妙年好头上,带些惧怕,夜里尽力奉承赛儿,只要赛儿欢喜,
赛儿得意非常。两个打得热了,一步也离不得萧韶,那用记挂何正寅?
且说府里有个首领官周经历,叫做周雄。当时逃出府,家眷都被赛儿软监在
府里。周经历躲了几日,没做道理处,要保全老小,只得假意来投顺赛儿。见赛
儿下个礼,说道:“小官原是本府经历,自从奶奶得了莱阳县、青州府,爱军惜
民,人心悦服,必成大事。经历去暗投明,家眷俱蒙奶奶不杀之恩,周某自当倾
心竭力,图效犬马。”赛儿见他说家眷在府里,十分疑也只有五六分,就与周经
历商议守青州府并取旁县的事务。周经历说:“这府上倚滕县,下通临海卫,两
处为青府门户,若取不得滕县与这卫,就如没了门户的一般,这府如何守得住?
实不相瞒,这滕县许知县是经历姑表兄弟,经历去,必然说他来降。若说得这滕
县下了,这临海卫就如没了一臂一般,他如何支撑得住?”赛儿说:“若得如此,
事成与你同享富贵。家眷我自好好的供养在这里,不须记挂。”周经历说道:
“事不宜迟,恐他那里做了手脚。”赛儿忙拔几个伴当,一匹好马,就送周经历
起身。
周经历来到滕县见了许知县。知县吃一惊说:“老兄如何走得脱,来到这里?”
周经历将假意投顺赛儿,赛儿使来说降的话,说了一遍。许知县回话道:“我与
你虽是假意投顺,朝廷知道,不是等闲的事。”周经历道:“我们一面去约临海
卫戴指挥同降,一面申闻各该抚按上司,计取赛儿。日后复了地方,有何不可?”
许知县忙使人去请戴指挥来见周经历,三个商议伪降计策定了。许知县又说:
“我们先备些金花表礼羊酒去贺,说‘离不得地方,恐有疏失。’”周经历领着
一行拿礼物的人来见赛儿,递上降书。赛儿接着降书看了,受了礼物,伪升许知
县为知府,戴指挥做都指挥,仍着二人各照旧守着地方。戴指挥见了这伪升的文
书,就来见许知县说:“赛儿必然疑忌我们,故用阳施阴夺的计策。”许知县说
道:“贵卫有一班女乐,小侑儿,不若送去与赛儿做谢礼,就做我们里应外合的
眼目。”戴指挥说:“极妙!”就回衙里叫出女使王娇莲,小侑头儿陈鹦儿来,
说:“你二人是我心腹,我欲送你们到府里去,做个反间细作,若得成功,升赏
我都不要,你们自去享用富贵。”二人都欢喜应允了。戴指挥又做些好锦绣鲜明
衣服、乐器,县、卫各差两个人送这两班人来献与赛儿。且看这歌童舞女如何?
诗云:
舞袖香茵第一春,清歌宛转貌趁群。
剑霜飞处人星散,不见当年劝酒人。
赛儿见人物标致,衣服齐整,心中欢喜;都受了,留在衙里。每日吹弹歌舞
取乐。
且说赛儿与正寅相别半年有余,时值冬尽年残,正寅欲要送年礼物与赛儿,
就买些奇异吃食,蜀锦文葛,金银珍宝,装做一二十小车,差孟清同车脚人等送
到府里来。世间事最巧,也是正寅合该如此。两月前正寅要去奸宿一女子,这女
子苦苦不从,自缢死了。怪孟清说“是唐奶奶起手的,不可背本,万一知道,必
然见怪。”谏得激切,把孟清一顿打得几死,却不料孟清仇恨在心里。孟清领着
这车从来到府里见赛儿。赛儿一见孟清,就如见了自家里人一般,叫进衙里去安
歇。孟清又见董天然等都有好妻子,又有钱财,自思道:“我们一同起手的人,
他两个有造化,落在这里,我如何能勾也同来这里受用?”自思量道:“何不将
正寅在县里的所为,说他一番?倘或赛儿欢喜,就留在衙里,也不见得。”到晚,
赛儿退了堂来到衙里,乘间叫过孟清,问正寅的事。孟清只不做声。赛儿心疑,
越问得紧,孟清越不做声。问不过,只得哭将起来。赛儿就说道:“不要哭。必
然在那里吃亏了,实对我说,我也不打发你去了。”孟请假意口里咒着道:“说
也是死,不说也是死。爷爷在县里,每夜挨去排门轮要两个好妇人好女子,送在
衙里歇。标致得紧的,多歇几日;上不中意的,一夜就打发出来。又娶了个卖唱
的妇人李文云,时常乘醉打死人,每日又要轮坊的一百两坐堂银子。百姓愁怨思
乱,只怕奶奶这里不敢。两月前,蒋监生有个女子,果然生得美貌,爷爷要奸宿
他,那女子不从,逼迫不过,自缢死了。小人说:‘奶奶怎生看取我们!别得半
年,做出这勾当来,这地方如何守得住?’怪小人说,将小人来吊起,打得几死,
半月扒不起来。”
赛儿听得说了,气满胸膛,顿着足说道:“这禽兽,忘恩负义!定要杀这禽
兽,才出得这口气!”董天然并伙妇人都来劝道:“奶奶息怒,只消取了老爷回
来便罢。”赛儿说:“你们不晓得这般事,从来做事的人,一生嫌隙,不知火并
了多少!如何好取他回来?”一夜睡不着。
次日来堂上,赶开人,与周经历说:“正寅如此淫顽不法,全无仁义,要自
领兵去杀他。”周经历回话道:“不知这话从那里得来的?未知虚实,倘或是反
间,也不可知。地方重大,方才取得,人心未固,如何轻易自相厮杀?不若待周
雄同个奶奶的心腹去访得的实,任凭奶奶裁处,也不迟。”赛儿道:“说得极是,
就劳你一行。若访得的实,就与我杀了那禽兽。”周经历又说道:“还得几个同
去才好,若周雄一个去时,也不济事。”赛儿就令王宪、董天然领一二十人去。
又把一口刀与王宪,说:“若这话是实,你便就取了那禽兽的头来!违误者以军
法从事!”又与郑贯一角文书:“若杀了何正寅,你就权摄县事。”一行人辞别
了赛儿,取路往莱阳县来。周经历在路上还恐怕董天然是何道的人,假意与他说:
“何公是奶奶的心腹,若这事不真,谢天地,我们都好了。若有这话,我们不下
手时,奶奶要军法从事。这事如何处?”董天然说:“我那老爷是个多心的人,
性子又不好,若后日知道你我去访他,他必仇恨。羹里不着饭里着,倒遭他毒手。
若果有事,不若奉法行事,反无后患。”郑贯打着窜鼓儿,巴不得杀了何正寅,
他要权摄县事。周经历见众人都是为赛儿的,不必疑了。又说:“我们先在外边
访得的确,若要下手时,我撚须为号,方可下手。”一行人入得城门,满城人家
都是咒骂何正寅的。董天然说:“这话真了。”
一行径入县里来见何正寅。正寅大落落坐着,不为礼貌,看着董天然说:
“拿得甚么东西来看我?”董天然说:“来时慌忙,不曾备得,另差人送来。”
又对周经历说:“你们来我这县里来何干?”周经历假小心轻轻的说:“因这县
里有人来告奶奶,说大人不肯容县里女子出嫁,钱粮又比较得紧,因此奶奶着小
官来禀上。”正寅听得这话,拍案高嗔大骂道:“这泼贱婆娘!你亏我夺了许多
地方,享用快活,必然又搭上好的了。就这等无礼!你这起人不晓得事休,没上
下的!”王宪见不是头,紧紧的帮着周经历,走近前说:“息怒消停,取个长便。
待小官好回话。”正寅又说道:“不取长便,终不成不去回话。”周经历把须一
撚,王宪就人嚷里拔出刀来,望何正寅项上一刀,早砍下头来,提在手里,说:
“奶奶只叫我们杀何正寅一个,余皆不问。”郑贯就把权摄的文书来晓谕各人,
就把正寅先前强留在衙里的妇人女子都发出,着娘家领回去,轮坊银子也革了,
满城百姓无不欢喜。衙里有的是金银,任凭各人取了些,又拿几车,并绫段送到
府里来。周经历一起人到府里回了话,各人自去方便,不在话下。
说这山东巡按金御史因失了青州府,杀了温知府,起本到朝廷,兵部尚书按
着这本,是地方重务,连忙转奏朝廷。朝廷就差忠兵官傅奇充兵马副元帅,两个
游骑将军黎晓、来道明充先锋,领京军一万,协同山东巡抚都御史杨汝待克日进
剿扑灭,钱粮兵马,除本省外,河南、山西两省,任从调用。傅忠兵带领人马,
来到总督府,与杨巡抚一班官军说“朝廷紧要擒拿唐赛儿”一节。杨巡抚说:
“唐赛儿妖法通神,急难取胜。近日周经历与膝县许知县、临海卫戴指挥诈降,
我们去打他后面莱阳县,叫戴指挥、许知县从那青州府后面手出来,叫他首尾不
能相顾,可获全胜。”傅忠兵说:“此计大妙。”傅忠兵就分五千人马与黎晓充
先锋,来取莱阳县;又调都指挥杜忠、吴秀,指挥六员:高雄、赵贵、赵天汉、
崔球、密宣、郭谨,各领新调来二万人马,离莱阳县二十里下寨,次日准备厮杀。
郑贯得了这个消息,关上城门,连夜飞报到府里来。赛儿接得这报子,就集
各将官说:“如今傅忠兵领大军来征剿我们,我须亲自领兵去杀退他。”着王宪、
董天然守着这府,又调马效良、戴德如各领人马一万去滕县、临海卫三十里内,
防备袭取的人马。就是滕县、临海卫的人马,也不许放过来。周经历暗地叫苦说:
“这妇人这等利害!”赛儿又调方大领五千人马先行,随后赛儿自也领二万人马
到莱阳县来。离县十里就着个大营,前、后、左、右、正中五寨。又置两枝游兵
在中营,四下里摆放鹿角、蒺藜、铃索齐整,把辕门闭上,造饭吃了,将息一回,
就有人马来冲阵,也不许轻动。
且说黎先锋领着五千人马喊杀半日,不见赛儿营里动静,就着人来禀总兵,
如此如此。傅总兵同杨巡抚领一班将官到阵前来,扒上云梯,看赛儿营里布置齐
整,兵将猛勇,旗帜鲜明,戈戟光耀,褐罗伞下坐着那个英雄美貌的女将。左右
立着两个年少标致的将军,一个是萧韶,一个是陈鹦儿,各拿一把小七星皂旗。
又有两个俊俏女子,都是戎装,一个是萧惜惜,捧着一口宝剑;一个是王娇莲,
捧着一袋弓箭。营前树着一面七尾玄天上帝皂旗,飘扬飞绕。总兵看得呆了,走
下云梯来,令先锋领着高雄、赵贵、赵天汉、崔球等一齐杀入去,且看赛儿如何?
诗云:
剑光动处见玄霜,战罢归来意气狂。
堪笑古今妖妄事,一场春梦到高唐。
赛儿就开了辕门,令方大领着人马也杀出来。正好接着,两员将斗不到三合,
赛儿不慌不忙,口里念起咒来,两面小皂旗招动,那阵黑气从寨里卷出来,把黎
先锋人马罩得黑洞洞的,你我不看见。黎晓慌了手脚,被方大拦头一方天戟打下
马来,脑浆奔流。高雄、赵天汉俱被拿了。傅总兵见先锋不利,就领着败残人马
回大营里来纳闷。方大押着,把高雄两个解入寨里见赛儿。赛儿道:“监侯在县
里,我回军时发落便了。”赛儿又与方大说:“今日虽嬴他一阵,他的大营人马
还不损折。明日又来厮杀,不若趁他喘息未定,众人慌张之时,我们赶到,必获
全胜。”留方大守营。令康昭为先锋。赛儿自领一万人马,悄悄的赶到傅总兵营
前,响声喊,一齐杀将入去。傅总兵只防赛儿夜里来劫营,不防他日里乘势就来,
都慌了手脚,厮杀不得。傅总兵、杨巡抚二人,骑上马往后逃命。二万五千人杀
不得一二千人,都齐齐投降。又拿得千余匹好马,钱粮器械,尽数搬掳,自回到
青州府去了。
军官有逃得命的,跟着傅总兵到都堂府来商议。再欲起奏,另自添遣兵将。
杨巡抚说:“没了三四万人马,杀了许多军官,朝廷得知,必然加罪我们。我晓
得滕县许知县是个清廉能干忠义的人,与周经历、戴指挥委曲协同,要保这地方
无事,都设计诈降。而今周经历在贼中,不能得出。许、戴二人原在本地方,不
若密密取他来,定有破敌良策。”傅总兵慌忙使人请许知县、戴指挥到府,计议
要破赛儿一事。许知县近前轻轻的与傅总兵、杨巡抚二人说如此如此,“不出旬
日,可破赛儿。”傅忠兵说:“若得如此,我自当保奏升赏。”许知县辞了总制,
回到县里,与戴指挥各备礼物,各差个的当心腹人来贺赛儿,就通消息与周经历,
却不知周经历先有计了。
元来周经历见萧韶甚得赛儿之宠,又且乖觉聪明,时时结识他做个心腹,着
实奉承他。萧韶不过意,说:“我原是治下子民,今日何当老爷如此看觑?”周
经历说:“你是奶奶心爱的人,怎敢怠慢?”萧韶说道:“一家被害了,没奈何
偷生,甚么心爱不心爱?”周经历道:“不要如此说,你姐妹都在左右,也是难
得的。”萧韶说:“姐姐嫁了个响马贼,我虽在被窝里,也只是伴虎眠,有何心
绪?妹妹只当得丫头,我一家怨恨,在何处说?”周经历见他如此说,又说:
“既如此,何不乘机反邪归正?朝廷必有酬报。不然他日一败,玉石俱焚。你是
同衾共枕之人,一发有口难分了。不要说被害冤仇,没处可报。”萧韶道:“我
也晓得事体果然如此.只是没个好计脱身。”周经历说:“你在身伴,只消如此
如此,外边接应都在于我。”却把许、戴来的消息通知了他。萧韶欢喜说:“我
且通知妹子,做一路则个。”计议得熟了,只等中秋日起手,后半夜点天灯为号。
周经历就通这个消息与许知县、戴指挥,这是八月十二日的话。到十三日,许知
县、戴指挥各差能事兵快应捕,各带士兵、军官三四十人,预先去府里四散埋伏,
只听炮响,策应周经历拿贼,许知县又密令亲子许德来约周经历,十五夜放炮夺
门的事,都得知了,不必说。
且说萧韶姐妹二人,来对王娇莲、陈鹦儿通知外边消息,他两人原是戴家细
作,自然留心。至十五晚上,赛儿就排筵宴来赏月,饮了一回,只见王娇莲来禀
赛儿说:“今夜八月十五日,难得晴明,更兼破了傅总兵,得了若干钱粮人马。
我等蒙奶奶抬举,无可报答,每人各要与奶奶上寿。”王娇莲手执檀板唱一歌,
歌云:
虎渡三江迅若风,尤争四海竞长空。
光摇剑术和星落,狐兔潜藏一战功。赛儿听得,好生欢喜,饮过三大杯。女
人都依次奉酒。俱是不会唱的,就是王娇莲代唱。众人只要灌得赛儿醉了好行事,
陈鹦儿也要上寿。赛儿又说道:“我吃得多了,你们恁的好心,每一人只吃一杯
罢。”又饮了二十余杯,已自醉了。又复歌舞起来,轮番把盏,灌得赛儿烂醉,
赛儿就倒在位上。萧韶说:“奶奶醉了,我们扶奶奶进房里去罢。”萧韶抱住赛
儿,众人齐来相帮,抬进房里床上去。萧韶打发众人出来,就替赛儿脱了衣服,
盖上被,拴上房门。众人也自去睡,只有与谋知因的人都不睡,只等赛儿消息。
萧韶又恐假醉,把灯剔得明亮,仍上床来搂住赛儿,扒在赛儿身上故意着实耍戏,
赛儿那里知得?被萧韶舞弄得久了,料算外边人都睡静了,自想道:“今不下手,
更待何时?”起来慌忙再穿上衣服,床头拔出那口宝刀来,轻轻的掀开被来,尽
力朝着赛儿项上剁下一刀来,连肩斫做两段。赛儿醉得凶了,一动也动不得。
萧韶慌忙走出房来,悄悄对妹妹、王娇莲、陈鹦儿说道:“赛儿被我杀了。”
王娇莲说:“不要惊动董天然这两个,就暗去袭了他。”陈鹦儿道:“说得是。”
拿着刀来敲董天然的房门,说道:“奶奶身子不好,你快起来!”董天然听得这
话,就磕睡里慌忙披着衣服来开房门,不防备,被陈鹦儿手起刀落,斫倒在房门
边挣命,又复一刀,就放了命。这王小玉也醉了,不省人事,众人把来杀了。众
人说:“好到好了,怎么我们得出去?”萧韶说:“不要慌!约定的。”就把天
灯点起来,扯在灯竿上。
不移时,周经历领着十来名火夫,平日收留的好汉,敲开门一齐拥入衙里来。
萧韶对周经历说:“赛儿、董天然、王小玉都杀了,这衙里人都是被害的,望老
爷做主。”周经历道:“不须说,衙里的金银财宝,各人尽力拿了些。其余山积
的财物,都封锁了入官。”周经历又把三个人头割下来,领着萧韶一起开了府门,
放个铳。只见兵快应捕共有七八十人齐来见周经历说:“小人们是县、卫两处差
来兵快,策应拿强盗的。”周经历说:“强盗多拿了,杀的人头在这里。都跟我
来。”到得东门城边,放三个炮,开得城门,许知县、戴指挥各领五百人马杀人
城来。周经历说:“不关百姓事,赛儿杀了,还有余党,不曾剿灭,各人分头去
杀。”
且说王宪、方大听得炮响,都起来,不知道为着甚么,正没做道理处,周经
历领的人马早已杀入方大家里来。方大正要问备细时,被侧边一枪搠倒,就割了
头。戴指挥拿得马效良、戴德如,阵上许知县杀死康昭、王宪一十四人。沈印时
两月前害疫病死了,不曾杀得。又恐军中有变,急忙传令:“只杀有职事的。小
卒良民,一概不究。”多属周经历招抚。
许知县对众人说:“这里与莱阳县相隔四五十里,他那县里未便知得。兵贵
神速,我与戴大人连夜去袭了那县,留周大人守着这府。”二人就领五千人马,
杀奔莱阳县来,假说道:“府里调来的军去取旁县的。”城上径放入县里来。郑
贯正坐在堂上,被许知县领了兵齐抢入去,将郑贯杀了。张天禄、祝洪等慌了,
都来投降,把一干人犯,解到府里监禁,听候发落。安了民,许知县仍回到府里,
同周经历、萧韶一班解赛儿等首级来见傅总兵、杨巡抚,把赛儿事说一遍。傅总
兵说:“足见各官神算。”称誉不已。就起奏捷本,一边打点回京。
朝廷升周经历做知州,戴指挥升都指挥,萧韶、陈鹦儿各授个巡检,许知县
升兵备副使,各随官职大小,赏给金花银子表礼。王娇莲、萧惜惜等俱着择良人
为聘,其余在赛儿破败之后投降的,不准投首,另行问罪,此可为妖术杀身之鉴。
有诗为证:
四海纵横杀气冲,无端女寇犯山东。
吹箫一夕妖氛尽,月缺花残送落风。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冒充青木堂主向反清份子征收活动经费,结果:被陈近南发现,赔偿名誉损失费银两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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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02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十二 乔兑换胡子宣淫 显报施卧师入定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词云:
丈失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君看项藉
并刘季,一怒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这首词是昔贤所作,说着人生世上,“色”字最为要紧。随你英雄豪杰,杀
人不眨眼的铁汉子,见了油头粉面,一个袋血的皮囊,就弄软了三分。假如楚霸
王、汉高祖分争天下,何等英雄!一个临死不忘虞姬,一个酒后不忍戚夫人,仍
旧做出许多缠绵景状出来,何况以下之人?风流少年,有情有趣的,牵着个“色”
字,怎得不荡了三魂,走了七魄?却是这一件事关着阴德极重,那不肯淫人妻女、
保全人家节操的人,阴受厚报:有发了高魁的,有享了大禄的,有生了贵子的,
往往见于史传,自不消说。至于贪淫纵欲。使心用腹污秽人家女眷,没有一个不
减算夺禄,或是妻女见报,阴中再不饶过的。
且说宋淳熙末年间,舒州有个秀才刘尧举,表字唐卿,随着父亲在平江做官。
是年正当秋荐,就依随任之便,雇了一只船往秀州赴试。开了船,唐卿举目向梢
头一看,见了那持楫的,吃了一惊。元来是十六七岁一个美貌女子,鬓鬟軃媚,
眉眼含娇,虽只是荆布淡妆,种种绰约之态,殊异寻常女子。当梢而立,俨然如
海棠一枝,斜映水面。唐卿观之不足,看之有余,不觉心动。在舟中密密体察光
景,晓得是船家之女,称叹道:“从来说老蚌出明珠,果有此事。”欲待调他一
二句话,碍着他的父亲,同在梢头行船,恐怕识破,装做老成,不敢把眼正觑梢
上。却时时偷看他一眼,越看越媚,情不能禁。心生一计,只说舟重行迟,赶路
不上,要船家上去帮扯纤。
元来这只船上老儿为船主,一子一女相帮,是日儿子三官保,先在岸上扯纤,
唐卿定要强他老儿上去了,止是女儿在那里当梢。唐卿一人在舱中,象意好做光
了。未免先寻些闲话试问他。他十句里边,也回答着一两句,韵致动人。唐卿趁
着他说话,就把眼色丢他。他有时含羞敛避,有时正颜拒却。及至唐卿看了别处,
不来兜搭了,却又说句把冷话,背地里忍笑,偷眼斜眄着唐卿。正是明中妆样暗
地撩人,一发叫人当不得,要神魂飞荡了。
唐卿思量要大大撩拔他一撩拔,开了箱子取出一条白罗帕子来,将一个胡桃
系着,结上一个同心结,抛到女子面前。女子本等看见了,故意假做不知,呆着
脸只自当橹。唐卿恐怕女子真个不觉,被人看见,频频把眼送意,把手指着,要
他收取。女子只是大剌剌的在那里,竟象个不会意的。看看船家收了纤,将要下
船,唐卿一发着急了,指手画脚,见他只是不动,没个是处,倒懊悔无及。恨不
得伸出一只长手,仍旧取了过来。船家下得舱来,唐卿面挣得通红,冷汗直淋,
好生置身无地。只见那女儿不慌不忙,轻轻把脚伸去帕子边,将鞋尖勾将过来,
遮在裙底下了。慢慢低身倒去,拾在袖中,腆着脸对着水外,只是笑。唐卿被他
急坏,却又见他正到利害头上如此做作,遮掩过了,心里私下感他,越觉得风情
着人。自此两下多有意了。
明日复依昨说赶那船家上去,两人扯纤。唐卿便老着面皮谢女子道:“昨日
感卿包容,不然小生面目难施了。”女子笑道:“胆大的人,元来恁地虚怯么?”
唐卿道:“卿家如此国色,如此慧巧,宜配佳偶,方为厮称。今文鹓彩凤,误堕
鸡栖中,岂不可惜?”女子道:“君言差矣。红颜薄命,自古如此,岂独妾一人!
此皆分定之事,敢生嗟怨?”唐卿一发伏其贤达。自此语话投机,一在舱中,一
在梢上,相隔不多几尺路,眉来眼去,两情甚浓。却是船家虽在岸上,回转头来,
就看得船上见的,只好话说往来,做不得一些手脚,干热罢了。
到了秀州,唐卿更不寻店家,就在船上作寓。入试时,唐卿心里放这女子不
下,题目到手,一挥而就,出院甚早。急奔至船上,只见船家父子两人趁着舱里
无人,身子闲着,叫女儿看好了船,进城买货物去了。唐卿见女儿独在船上,喜
从天降。急急跳下船来,问女子道:“你父亲兄弟那里去了?”女子道:“进城
去了。”唐卿道:“有烦娘子移船到静处一话何如?”说罢,便去解缆。女子会
意,即忙当橹,把船移在一个无人往来的所在。唐卿便跳在梢上来,搂着女子道:
“我方壮年,未曾娶妻。倘蒙不弃,当与子缔百年之好。”女子推逊道:“陋质
贫姿,得配君子,固所愿也。但枯藤野蔓,岂敢仰托乔松?君子自是青云之器,
他日宁肯复顾微贱?妾不敢承,请自尊重。”唐卿见他说出正经话来,一发怜爱,
欲心如火,恐怕强他不得,发起极来,拍着女子背道:“怎么说那较量的话?我
两日来,被你牵得我神魂飞越,不能自禁,恨没个机会,得与你相近,一快私情。
今日天与其便,只吾两人在此,正好恣意欢乐,遂平生之愿。你却如此坚拒,再
没有个想头了。男子汉不得如愿,要那性命何用?你昨者为我隐藏罗帕,感恩非
浅,今既无缘,我当一死以报。”说罢,望着河里便跳。女子急牵住他衣裾道:
“不要慌!且再商量。”唐卿转身来抱住道:“还商量甚么!”抱至舱里来,同
就枕席。乐事出于望外,真个如获珍宝。事毕,女子起身来,自掠了乱发,就与
唐卿整了衣,说道:“辱君俯爱,冒耻仰承,虽然一霎之情,义坚金石,他日勿
使剩蕊残葩,空随流水!”唐卿道:“承子雅爱,敢负心盟?目今揭晓在即,倘
得寸进,必当以礼娶子,贮于金屋。”两人千恩万爱,欢笑了一回。女子道:
“恐怕父亲城里出来,原移船到旧处住了。”唐卿假意上岸,等船家归了,方才
下船,竟无人知觉此事。谁想: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唐卿父亲在平江任上,悬望儿子赴试消息。忽一日晚间得一梦,梦见两个穿
黄衣的人,手持一张纸突然来报道:“天门放榜,郎君已得首荐。”旁边走过一
人,急掣了这张纸去,道:“刘尧举近日作了欺心事,已压了一科了。”父亲吃
一惊,觉来乃是一梦。思量来得古怪,不知儿子做甚么事。想了此言,未必成名
了。果然秀州揭晓,唐卿不得与荐。元来场中考官道是唐卿文卷好,要把他做头
名。有一个考官,另看中了一卷,要把唐卿做第二。那个考官不肯道:“若要做
第二,宁可不中,留在下科,不怕不是头名,不可中坏了他。”忍着气,把他黜
落了。
唐卿在船等侯,只见纷纷嚷乱,各自分头去报喜。唐卿船里静悄悄,鬼也没
个走将来,晓得没帐,只是叹气。连那梢上女子,也道是失望了,暗暗泪下。唐
卿只得看无人处,把好言安慰他,就用他的船,转了到家,见过父母。父亲把梦
里话来问他道:“我梦如此,早知你不得中。只是你曾做了甚欺心事来?”唐卿
口里赖道:“并不曾做甚事。”却是老大心惊道:“难道有这样话?”似信不信。
及到后边,得知场里这番光景,才晓得不该得荐,却为阴德上损了,迟了功名。
心里有些懊悔,却还念那女子不置。到第二科,唐卿果然领了首荐,感念女子旧
约,遍令寻访,竟无下落,不知流泛在那里去了。后来唐卿虽得及第,终身以此
为恨。看官,你看刘唐卿只为此一着之错,罚他蹉跎了一科,后边又不得团圆。
盖因不是他姻缘,所以阴骘越重了。奉劝世上的人,切不可轻举妄动,淫乱人家
妇女。古人说得好:
我不淫人妻女,妻女定不淫人。
我若淫人妻女,妻女也要淫人。
而今听小子说一个淫人妻女,妻女淫人,转辗果报的话。元朝沔州原上里有
个大家子,姓铁名镕,先祖为绣衣御史。娶妻狄氏,姿容美艳,名冠一城。那汉
沔风俗,女子好游,贵宅大户,争把美色相夸。一家娶得个美妇,只恐怕别人不
知道,倒要各处去卖弄张扬,出外游耍,与人看见。每每花朝月夕,士女喧阗,
稠人广众,挨肩擦背,目挑心招,恬然不以为意。临晚归家,途间一一品题,某
家第一,某家第二。说着好的,喧哗谑浪,彼此称羡,也不管他丈失听得不听得。
就是丈失听得了,也道是别人赞他妻美,心中暗自得意。便有两句取笑了他,总
是不在心上的。到了至元,至正年间,此风益甚。铁生既娶了美妻,巴不得领了
他各处去摇摆。每到之处,见了的无不啧啧称赏。那与铁生相识的,调笑他,夸
美他,自不必说。只是那些不曾识面的,一见了狄氏,问知是铁生妻子,便来挜
相知,把言语来撩拨,酒食来撺哄,道他是有缘之人,有福之人,大家来奉承他。
所以铁生出门,不消带得本钱在身边,自有这一班人扳他去吃酒吃肉,常得醉饱
而归。满城内外人没一个不认得他,没一个不怀一点不良之心,打点勾搭他妻子。
只是铁生是个大户人家,又且做人有些性气刚狠,没个因由,不敢轻惹得他。只
好干咽唾沫,眼里口里讨些便宜罢了。古人两句说得好:
谩藏诲盗,冶容诲淫。
狄氏如此美艳,当此风俗,怎容他清清白白过世?自然生出事体来。又道是
“无巧不成话”,其时同里有个人,姓胡名绥,有妻门氏,也生得十分娇丽,虽
比狄氏略差些儿,也算得是上等姿色。若没有狄氏在面前,无人再赛得过了。这
个胡绥亦是个风月浪荡的人,虽有了这样好美色,还道是让狄氏这一分,好生心
里不甘伏。谁知铁生见了门氏也羡慕他,思量一网打尽,两美俱备,方称心愿。
因而两人各有欺心,彼此交厚,共相结纳。意思便把妻子大家兑用一用,也是情
愿的。铁生性直,胡生性狡。铁生在胡生面前,时常露出要勾上他妻子的意思来。
胡生将计就计,把说话曲意倒在铁生怀里,再无推拒。铁生道是胡生好说话,毕
竟可以图谋。不知胡生正要乘此机会营勾狄氏,却不漏一些破绽出来。铁生对狄
氏道:“外人都道你是第一美色,据我所见,胡生之妻也不下于你,怎生得设个
法儿到一到手?人生一世,两美俱为我得,死也甘心。”狄氏道:“你与胡生恁
地相好,把话实对他说不得?”铁生道:“我也曾微露其意,他也不以为怪。却
是怎好直话得出?必是你替我做个牵头,才弄得成。只怕你要吃醋捻酸。”狄氏
道:“我从来没有妒心的,可以帮衬处,无不帮衬,却有一件:女人的买卖,各
自门各自户,如何能到惹得他?除非你与胡生内外通家,出妻见子,彼此无忌,
时常引得他到我家里来,方好觑个机会,弄你上手。”铁生道:“贤妻之言甚是
有理。”
从此愈加结识胡生,时时引他到家里吃酒,连他妻子请将过来,叫狄氏陪着。
外边广接名姬狎客,调笑戏谑。一来要奉承胡生喜欢,二来要引动门氏情性。但
是宴乐时节,狄氏引了门氏在里面帘内窥看,看见外边淫昵亵狎之事,无所不为,
随你石人也要动火。两生心里各怀着一点不良之心,多各卖弄波俏,打点打动女
佳人。谁知里边看的女人,先动火了一个!你道是谁?元来门氏虽然同在那里窥
看,到底是做客人的,带些拘束,不象狄氏自家屋里,怎性瞧看,惹起春心。那
胡生比铁生,不但容貌胜他,只是风流身分,温柔性格,在行气质,远过铁生。
狄氏反看上了,时时在帘内露面调情,越加用意支持酒肴,毫无倦色。铁生道是
有妻内助,心里快活,那里晓得就中之意?铁生酒后对胡生道:“你我各得美妻,
又且两人相好至极,可谓难得。”胡生谦逊道:“拙妻陋质,怎能比得尊嫂生得
十全?”铁生道:“据小弟看来,不相上下的了,只是一件:你我各守着自己的,
亦无别味。我们做个痴兴不着,彼此更换一用,交收其美,心下何如?”此一句
话正中胡生深机,假意答道:“拙妻陋质,虽蒙奖赏,小弟自揣,怎敢有犯尊嫂?
这个于理不当。”铁生笑道:“我们醉后谑浪至此,可谓忘形之极!”彼此大笑
而散。
铁生进来,带醉看了狄氏,抬他下颏道:“我意欲把你与胡家的兑用一兑用
何如?”狄氏假意骂道:“痴乌龟!你是好人家儿女。要偷别人的老婆,到舍着
自己妻子身体!亏你不着,说得出来!”铁生道:“总是通家相好的,彼此便宜
何妨?”狄氏道:“我在里头帮衬你凑趣使得,要我做此事,我却不肯。”铁生
道:“我也是取笑的说话,难道我真个舍得你不成?我只是要勾着他罢了。”狄
氏道:“此事性急不得,你只要撺哄得胡生快活,他未必不象你一般见识,舍得
妻子也不见得。”铁生搂着狄氏道:“我那贤惠的娘!说得有理。”一同狄氏进
房睡了不题。
却说狄氏虽有了胡生的心,只为铁生性子不好,想道:“他因一时间思量勾
搭门氏,高兴中有此痴话。万一做下了事,被他知道了,后边有些嫌忌起来,碍
手碍脚,到底不妙。何如只是用些计较,瞒着他做,安安稳稳,快乐不得?”心
中算计已定了。一日,胡生又到铁生家饮酒,此日只他两人,并无外客。狄氏在
帘内往往来来示意胡生。胡生心照了,留量不十分吃酒,却把大瓯劝铁生,哄他
道:“小弟一向蒙兄长之爱,过于骨肉。兄长俯念拙妻,拙妻也仰幕兄长。小弟
乘间下说词说他,已有几分肯了。只要兄看顾小弟,不消说先要兄长做百来个妓
者东道请了我,方与兄长图成此事。”铁生道:“得兄长肯赐周全,一千个东道
也做。”铁生见说得快活,放开了量,大碗价吃。胡生只把肉麻话哄他吃酒,不
多时烂醉了。胡生只做扶他的名头,抱着铁生进帘内来。狄氏正在帘边,他一向
不避忌的,就来接手搀扶,铁生已自一些不知。胡生把嘴唇向狄氏脸上做要亲的
模样,狄氏就把脚尖儿勾他的脚,声唤使婢艳雪、卿云两人来扶了家主进去。刚
剩得胡生、狄氏在帘内,胡生便抱住不放,狄氏也转身来回抱。胡生就求欢道:
“渴慕极矣,今日得谐天上之乐,三生之缘也。”狄氏道:“妾久有意,不必多
言。”褪下裤来,就在堂中椅上坐了,跷起双脚,任胡生云雨起来。可笑铁生心
贪胡妻,反被胡生先淫了妻子。正是:
舍却家常慕友妻,谁知背地已偷期?
卖了馄饨买面吃,恁样心肠痴不痴!
胡生风流在行,放出手段,尽意舞弄。狄氏欢喜无尽,叮瞩胡生:“不可泄
漏!”胡生道:“多谢尊嫂不弃小生,赐与欢会。却是尊兄许我多时,就知道了
也不妨碍。”狄氏道:“拙失因贪贤阃,故有此话。虽是好色心重,却是性刚心
直,不可惹他!只好用计赚他,私图快活,方为长便。”胡生道:“如何用计?”
狄氏道:“他是个酒色行中人。你访得有甚名妓,牵他去吃酒嫖宿,等他不归来,
我与你就好通宵取乐了。”胡生道:“这见识极有理,他方才欲营勾我妻,许我
妓馆中一百个东道,我就借此机会,撺唆一两个好妓者绊住了他,不怕他不留恋。
只是怎得许多缠头之费供给他?”狄氏道:“这个多在我身上。”胡生道:“若
得尊嫂如此留心,小生拼尽着性命陪尊嫂取乐。”两个计议定了,各自散去。
元来胡家贫,铁家富,所以铁生把酒食结识胡生,胡生一面奉承,怎知反着
其手?铁生家道虽富,因为花酒面上费得多,把膏腴的产业,逐渐费掉了。又遇
狄氏搭上了胡生,终日撺掇他出外取乐,狄氏自与胡生治酒欢会,珍馐备具,日
费不赀。狄氏喜欢过甚,毫不吝惜,只乘着铁生急迫,就与胡生内外撺哄他,把
产业贱卖了。狄氏又把价钱藏起些,私下奉养胡生。胡生访得有名妓就引着铁生
去入马,置酒留连,日夜不归。狄氏又将平日所藏之物,时时寄些与丈夫,为酒
食犒赏之助。只要他不归来,便与胡生畅情作乐。
铁生道是妻贤不妒,越加放恣,自谓得意。有两日归来。狄氏见了千欢万喜,
毫无嗔妒之意。铁生感激不胜,梦里也道妻子是个好人。有一日,正安排了酒果,
要与胡生享用,恰遇铁生归来,见了说道:“为何置酒?”狄氏道:“晓得你今
日归来,恐怕寂寞,故设此等待,已着人去邀胡生来陪你了。”铁生道:“知我
心者,我妻也。”须臾胡生果来,铁生又与尽欢,商量的只是行院门中说话,有
时醉了,又挑着门氏的话。胡生道:“你如今有此等名姬相交,何必还顾此糟糠
之质?果然不嫌丑陋,到底设法上你手罢了。”铁生感谢不尽,却是口里虽如此
说,终日被胡生哄到妓家醉梦不醒,弄得他眼花撩乱,也那有闲日子去与门氏做
绰趣工夫?
胡生与狄氏却打得火一般热,一夜也间不的。碍着铁生在家,须不方便。胡
生又有一个吃酒易醉的方,私下传授了狄氏,做下了酒,不上十来杯,便大醉软
摊,只思睡去。自有了此方,铁生就是在家,或与狄氏或与胡生吃不多几杯,已
自颓然在旁。胡生就出来与狄氏换了酒,终夕笑语淫戏,铁生竟是不觉得。有番
把归来时,撞着胡生狄氏正在欢饮,胡生虽悄地避过,杯盘狼藉,收拾不迭。铁
生问起,狄氏只说是某亲眷到来留着吃饭,怕你来强酒,吃不过,逃去了。铁生
便就不问。只因前日狄氏说了不肯交兑的话,信以为实,道是个心性贞洁的人。
那胡生又狎昵奉承,惟恐不及,终日陪嫖妓,陪吃酒的,一发那里疑心着?况且
两个有心人算一个无心人,使婢又做了脚,便有些小形迹,也都遮饰过了。到底
外认胡生为良朋,内认狄氏为贤妻,迷而不悟。街坊上人知道此事的渐渐多了,
编者一只《奤调山坡羊》来嘲他道:
那风月场,那一个不爱?只是自有了娇妻,也落得个自在。又何须终日去乱
走胡行,反把个贴肉的人儿,送别人还债?你要把别家的,一手擎来,谁知在家
的,把你双手托开!果然是籴的到先籴了,你曾见他那门儿安在?割猫儿尾拌着
猫饭来,也落得与人用了些不疼的家财。乖乖!这样贪花,只算得折本消灾。乖
乖!这场交易,不做得公道生涯。
却说铁生终日耽于酒色,如醉如梦,过了日子,不觉身子淘出病来,起床不
得,眠卧在家。胡生自觉有些不便,不敢往来。狄氏通知他道:“丈夫是不起床
的,亦且使婢们做眼的多,只管放心来走,自不妨事。”胡生得了这个消息,竟
自别无顾忌,出入自擅,惯了脚步,不觉忘怀了,错在床面前走过。铁生忽然看
见了,怪问起来道:“胡生如何在里头走出来?”狄氏与两个使婢同声道:“自
不曾见人走过,那里甚么胡生?”铁生道:“适才所见,分明是胡生,你们又说
没甚人走过,难道病眼模糊,见了鬼了?”狄氏道:“非是见鬼。你心里终日想
其妻子,想得极了,故精神恍惚,开眼见他,是个眼花。”
次日,胡生知道了这话,说道:“虽然一时扯谎,哄了他,他后边病好了,
必然静想得着,岂不疑心?他既认是鬼,我有道理。真个把鬼来与他看看。等他
信实是眼花了,以免日后之疑。”狄氏笑道:“又来调喉,那里得有个鬼?”胡
生道:“我今夜乘暗躲在你家后房,落得与你欢乐,明日我妆做一个鬼,走了出
去,却不是一举两得。”果然是夜狄氏安顿胡生在别房,却叫两个使婢在床前相
伴家主,自推不耐烦伏侍,图在别床安寝,撇了铁生径与胡生睡了一晚。
明日打听得铁生睡起朦胧,胡生把些靛涂了面孔,将鬓发染红了,用绵裹了
两只脚要走得无声,故意在铁生面前直冲而出。铁生病虚的人,一见大惊,喊道:
“有鬼!有鬼!”忙把被遮了头,只是颤。狄氏急忙来问道:“为何大惊小怪?”
铁生哭道:“我说昨日是鬼,今日果然见鬼了。此病凶多吉少,急急请个师巫,
替我禳解则个!”
自此一惊,病势渐重。狄氏也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去访求法师。其时离原上
百里有一个了卧禅师,号虚谷,戒行为诸山首冠。铁生以礼请至,建忏悔法坛,
以祈佛力保祐。是日卧师入定,过时不起,至黄昏始醒。问铁生道:“你上代有
个绣衣公么?”铁生道:“就是吾家公公。”卧师又问道:“你朋友中,有个胡
生么?”铁生道:“是吾好友。”狄氏见说着胡生,有些心病,也来侧耳听着。
卧师道:“适间所见甚奇。”铁生道:“有何奇处?”卧师道:“贫僧初行,见
本宅土地,恰遇宅上先祖绣衣公在那里诉冤,道其孙为胡生所害。土地辞是职卑,
理不得这事,教绣衣公道:‘今日南北二斗会降玉笥峰下,可往诉之,必当得理。’
绣衣公邀贫僧同往,到得那里,果然见两个老人。一个着绯,一个着绿,对坐下
棋。绣衣公叩头仰诉,老人不应。绣衣公诉之不止。棋罢,方开言道:“福善祸
淫,天自有常理。尔是儒家,乃昧自取之理,为无益之求。尔孙不肖,有死之理,
但尔为名儒,不宜绝嗣,尔孙可以不死。胡生宣淫败度,妄诱尔孙,不受报于人
间,必受罪于阴世。尔且归,胡生自有主者,不必仇他,也不必诉我。’说罢,
顾贫僧道:‘尔亦有缘,得见吾辈。尔既见此事,尔须与世人说知,也使知祸福
不爽。’言讫而去,贫僧定中所见如此。今果有绣衣公与胡生,岂不奇哉!”狄
氏听见大惊,没做理会处。铁生也只道胡生诱他嫖荡,故公公诉他,也还不知狄
氏有这些缘故。但见说可以不死,是有命的,把心放宽了,病休减动了好些,反
是狄氏替胡生耽忧,害出心病来。
不多几时,铁生全愈,胡生腰痛起来。旬日之内,痈疽大发。医者道:“是
酒色过度,水竭无救。”铁生日日直进卧内问病,一向通家,也不避忌。门氏在
他床边伏侍,遮遮掩掩,见铁生日常周济他家的,心中带些感激,渐渐交通说话,
眉来眼去。铁生出于久慕,得此机会,老大撩拔。调得情热,背了胡生眼后,两
人已自搭上了。铁生从来心愿,赔了妻子多时,至此方才勾帐。正是:
一报还一报,皇天不可欺。
向来打交易,正本在斯时。
门氏与铁生成了此事,也似狄氏与胡生起初一般的如胶似漆,晓得胡生命在
旦夕,到底没有好的日子了,两人恩山义海,要做到头夫妻。铁生对门氏道:
“我妻甚贤,前日尚许我接你来,帮衬我成好事。而今若得娶你同去相处,是绝
妙的了。门氏冷笑了一声道:“如此肯帮衬人,所以自家也会帮村。”铁生道:
“他如何自家帮衬?”门氏道:“他与我丈夫往来已久,晚间时常不在我家里睡。
但看你出外,就到你家去了。你难道一些不知?”铁生方才如梦初觉,如醉方醒,
晓得胡生骗着他,所以卧师入定,先祖有此诉。今日得门氏上手,也是果报。对
门氏道:“我前日眼里亲看见,却被他们把鬼话遮掩了。今日若非娘子说出,道
底被他两人瞒过。”门氏道:“切不可到你家说破,怕你家的怪我。”铁生道:
“我既有了你,可以释恨。况且你丈夫将危了,我还家去张扬做甚么?”悄悄别
了门氏回家里来,且自隐忍不言。
不两日,胡生死了,铁生吊罢归家,狄氏念着旧情,心中哀痛,不觉掉下泪
来。铁生此时有心看人的了,有甚么看不出?冷笑道:“此泪从何而来?”狄氏
一时无言。铁生道:“我已尽知,不必瞒了。”狄氏紫涨了面皮,强口道:“是
你相好往来的死了,不觉感叹堕泪,有甚么知不知?瞒不瞒?”铁生道:“不必
口强!我在外面宿时,他何曾在自家家里宿?你何曾独自宿了?我前日病时亲眼
看见的,又是何人?还是你相好往来的死了,故此感叹堕泪。”狄氏见说着真话,
不敢分辩,默默不乐。又且想念胡生,阖眼就见他平日模样。恹恹成病,饮食不
进而死。
死后半年,铁生央媒把门氏娶了过来,做了续弦。铁生与门氏甚是相得,心
中想着卧师所言祸福之报,好生警悟,对门氏道:“我只因见你姿色,起了邪心,
却被胡生先淫媾了妻子。这是我的花报。胡生与吾妻子背了我淫媾,今日却一时
俱死。你归于我,这却是他们的花报。此可为妄想邪淫之戒!先前卧师入定转来,
已说破了。我如今悔心已起,家业虽破,还好收拾支撑,我与你安分守己,过日
罢了。”铁生就礼拜卧师为师父,受了五戒,戒了邪淫,也再不放门氏出去游荡
了。
汉沔之间,传将此事出去,晓得果报不虚。卧师又到处把定中所见劝人,变
了好些风俗。有诗为证:
江汉之俗,其女好游。自非文化,谁不可求!
睹色相悦,彼此营勾。宁知捷足,反占先头?
诱人荡败,自己绸缪。一朝身去,田土人收。
眼前还报,不爽一筹。奉劝世人,莫爱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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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03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十三 张员外义抚螟蛉子 包龙图智赚合同文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得失枯荣总在天,机关用尽也徒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
无药可延卿相寿,有钱难买子孙贤。
甘贫守分随缘过,便是逍遥自在仙。
话说大梁有个富翁姓张,妻房已丧,没有孩儿,止生一女,招得个女婿。那
张老年纪已过七十,因把田产家缘尽交女婿,并做了一家,赖其奉养,以为终身
之计。女儿女婿也自假意奉承,承颜顺旨,他也不作生儿之望了。不想已后,渐
渐疏懒,老大不堪。忽一日在门首闲立,只见外孙走出来寻公公吃饭。张老便道:
“你寻我吃饭么?”外孙答道:“我寻自己的公公,不来寻你。”张老闻得此言,
满怀不乐。自想道:“‘女儿落地便是别家的人’,果非虚话。我年纪虽老,精
力未衰,何不娶个偏房?倘或生得一个男儿,也是张门后代。”随把自己留下余
财,央媒娶了鲁氏之女。成婚未久,果然身怀六甲,方及周年,生下一子。张老
十分欢喜,亲戚之间,都来庆贺。惟有女儿女婿,暗暗地烦恼。张老随将儿子取
名一飞,众人皆称他为张一郎。
又过了一二年,张老患病,沉重不起,将及危急之际,写下遗书二纸,将一
纸付与鲁氏道:“我只为女婿、外孙不幸,故此娶你做个偏房。天可怜见,生得
此子,本待把家私尽付与他,争奈他年纪幼小,你又是个女人,不能支持门户,
不得不与女婿管理。我若明明说破他年要归我儿,又恐怕他每暗生毒计。而今我
这遗书中暗藏哑谜,你可紧紧收藏。且待我儿成人之日,从公告理。倘遇着廉明
官府,自有主张。”鲁氏依言,收藏过了。张老便叫人请女儿女婿来,嘱咐了儿
句,就把一纸遗书与他,女婿接过看道:“张一非我子也,家财尽与我婿。外人
不得争占。”女婿看过大喜,就交付浑家收讫。张老又私把自己余资与鲁氏母子,
为日用之费,赁间房子与他居住。数日之内,病重而死。那女婿殡葬丈人已毕,
道是家缘尽是他的,夫妻两口,洋洋得意,自不消说。
却说鲁氏抚养儿子,渐渐长成。因忆遗言,带了遗书,领了儿子,当官告诉。
争奈官府都道是亲笔遗书,既如此说,自应是女婿得的。又且那女婿有钱买嘱,
谁肯与他分剖?亲戚都为张一不平,齐道:“张老病中乱命,如此可笑!却是没
做理会处。”又过了几时,换了个新知县,大有能声。鲁氏又领了儿子到官告诉,
说道:“临死之时,说书中暗藏哑谜。”那知县把书看了又看,忽然会意,便叫
人唤将张老的女儿、女婿众亲眷们及地方父老都来。知县对那女婿说道:“你妇
翁真是个聪明的人,若不是遗书,家私险被你占了。待我读与你听:张一非,我
子也,家财尽与。我婿外人,不得争占!’你道怎么把‘飞’字写做‘非’字?
只恐怕舅子年幼,你见了此书,生心谋害,故此用这机关。如今被我识出,家财
自然是你舅子的,再有何说?”当下举笔把遗书圈断,家财悉判还张一飞,众人
拱服而散。才晓得张老取名之时,就有心机了。正是:
异姓如何拥厚资?应归亲子不须疑。
书中哑谜谁能识?大尹神明果足奇。
只这个故事,可见亲疏分定,纵然一时朦胧,久后自有廉明官府剖断出来,
用不着你的瞒心昧己。如今待小子再宣一段话本,叫做《包尤图智赚合同文》。
你道这话本出在那里?乃是宋朝汴梁西夫外义定坊有个居民刘大,名天祥,娶妻
杨氏。兄弟刘二,名天瑞,娶妻张氏,嫡亲数口儿,同家过活,不曾分另。天祥
没有儿女,杨氏是个二婚头,初嫁时带个女儿来,俗名叫做“拖油瓶”。天瑞生
个孩儿,叫做刘安住。本处有个李社长,生一女儿,名唤定奴,与刘安住同年。
因为李社长与刘家交厚,从未生时指腹为婚。刘安住二岁时节,天瑞已与他聘定
李家之女了。那杨氏甚不贤惠,又私心要等女儿长大,招个女婿,把家私多分与
他。因此妯娌间,时常有些说话的。亏得天祥兄弟和睦,张氏也自顺气,不致生
隙。
不想遇着荒歉之岁,六料不收,上司发下明文,着居民分房减口,往他乡外
府趁熟。天祥与兄弟商议,便要远行。天瑞道:“哥哥年老,不可他出。待兄弟
带领妻儿去走一遭。”天祥依言,便请将李社长来,对他说道:“亲家在此:只
因年岁凶歉,难以度日。上司旨意着居民减口,往他乡趁熟。如今我兄弟三口儿,
择日远行。我家自来不曾分另,意欲写下两纸合同文书,把应有的庄田物件,房
廊屋舍,都写在这文书上。我每各收留下一纸,兄弟一二年回来便罢,若兄弟十
年五年不来,其间万一有些好歹,这纸文书便是个老大的证见。特请亲家到来,
做个见人,与我每画个字儿。”李社长应承道:“当得,当得。”天祥便取出两
张素纸,举笔写道:
东京西关义定坊住人刘天祥,弟刘天瑞,幼侄安住,只为六料不收,奉上司
文书,分房减口,各处趁熟。弟天瑞挈妻带子,他乡趁熟。一应家私房产,不曾
分另。今立合同文书二纸,各收一纸为照。年月日。立文书人刘天祥。亲弟刘天
瑞。见人李社长。
当下各人画个花押,兄弟二人,每人收了一纸。管待了李社长自别去了。天
瑞拣个吉日,收拾行李,辞别兄嫂而行。弟兄两个,皆各流泪。惟有杨氏巴不得
他三口出门,甚是得意。有一只《仙吕赏花时》,单道着这事:
两纸合同各自收,一日分离无限忧。辞故里,往他州,只为这黄苗不救,可
兀的心去意难留。
且说天瑞带了妻子,一路餐风宿水,无非是:逢桥下马,过渡登舟。不则一
日,到了山西潞州高平县下马村。那边正是丰稔年时,诸般买卖好做,就租个富
户人家的房子住下了。那个富户张员外,双名秉彝,浑家郭氏。夫妻两口,为人
疏财仗义,好善乐施。广有田庄地宅,只是寸男尺女并无,以此心中不满。见了
刘家夫妻,为人和气,十分相得。那刘安住年方三岁,张员外见他生得眉清目秀,
乖觉聪明,满心欢喜。与浑家商议,要过继他做个螟蛉之子。郭氏心里也正要如
此。便央人与天瑞和张氏说道:“张员外看见你家小官人,十二分得意,有心要
把他做个过房儿子,通家往来。未知二位意下何如?”天瑞和张氏见富家要过继
他的儿子,有甚不象意处?便回答道:“只恐贫寒,不敢仰攀。若蒙员外如此美
情,我夫妻两口住在这里,可也增好些光彩哩。”那人便将此话回复了张员外。
张员外夫妻甚是快话,便拣个吉日,过继刘安住来,就叫他做张安住。那张氏与
员外,为是同姓,又拜他做了哥哥。自此与天瑞认为郎舅,往来交厚,房钱衣食,
都不要他出了。彼此将及半年,谁想欢喜未来,烦恼又到,刘家夫妻二口,各各
染了疫症,一卧不起。正是:
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张员外见他夫妻病了,视同骨肉,延医调理,只是有增无减。不上数日,张
氏先自死了。天瑞大哭一场,又得张员外买棺殡殓。过了儿日,天瑞看看病重,
自知不痊,便央人请将张员外来,对他说道:“大恩人在上,小生有句心腹话儿,
敢说得么?”员外道:“姐夫,我与你义同骨肉,有甚分付,都在不才身上。决
然不负所托,但说何妨。”天瑞道:“小生嫡亲的兄弟两口,当日离家时节,哥
哥立了两纸合同文书。哥哥收一纸,小生收一纸。怕有些好歹,以此为证。今日
多蒙大恩人另眼相看,谁知命蹇时乖,果然做了他乡之鬼。安住孩儿幼小无知,
既承大恩人过继,只望大恩人广修阴德,将孩儿抚养成人长大。把这纸合同文书,
分付与他,将我夫妻俩把骨殖埋入祖坟。小生今生不能补报,来生来世情愿做驴
做马,报答大恩。是必休迷了孩儿的本姓。”说罢,泪如雨下。张员外也自下泪,
满口应承,又将好言安慰他。天瑞就取出文书,与张员外收了。捱至晚间,瞑目
而死。张员外又备棺木衣衾,盛殓已毕,将他夫妻两口棺木权埋在祖茔之侧。
自此抚养安住,恩同己子。安住渐渐长成,也不与他说知就里,就送他到学
堂里读书。安住伶俐聪明,过目成诵。年十余岁,五经子史,无不通晓。又且为
人和顺,孝敬二亲。张员外夫妻珍宝也似的待他。每年春秋节令,带他上坟,就
叫他拜自己父母,但不与他说明缘故。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捻指之间,又
是一十五年,安住已长成十八岁了。张员外正与郭氏商量要与他说知前事,着他
归宗葬父。时遇清明节令,夫妻两口,又带安住上坟。只见安住指着旁边的土堆
问员外道:“爹爹年年叫我拜这坟茔,一向不曾问得,不知是我甚么亲眷?乞与
孩儿说知。”张员外道:“我儿,我正待要对你说,着你还乡,只恐怕晓得了自
己爹爹妈妈,便把我们抚养之恩,都看得冷淡了。你本不姓张,也不是这里人氏。
你本姓刘,东京西关义定坊居民刘天瑞之子,你伯父是刘天祥。因为你那里六料
不收,分房减口,你父亲母亲带你到这里趁熟。不想你父母双亡,埋葬于此。你
父亲临终时节,遗留与我一纸合同文书,应有家私田产,都在这文书上。叫待你
成人长大与你说知就里,着你带这文书去认伯父伯母,就带骨殖去祖坟安葬。儿
呀,今日不得不说与你知道。我虽无三年养育之苦,也有十五年抬举之恩,却休
忘我夫妻两口儿。”安住闻言,哭倒在地,员外和郭氏叫唤苏醒,安住又对父母
的坟茔,哭拜了一场道:“今日方晓得生身的父母。”就对员外、郭氏道:“禀
过爹爹母亲,孩儿既知此事,时刻也迟不得了,乞爹爹把文书付我,须索带了骨
殖往东京走一遭去。埋葬已毕,重来侍奉二亲,未知二亲意下何如?”员外道:
“这是行孝的事,我怎好阻当得你?但只愿你早去早回,免使我两口儿悬望。”
当下一同回到家中,安住收拾起行装,次日拜别了爹妈。员外就拿出合同文
书与安住收了,又叫人启出骨殖来,与他带去。临行,员外又分付道:“休要久
恋家乡,忘了我认义父母。”安住道:“孩儿怎肯做知恩不报恩!大事已完,仍
到膝下侍养。”三人各各洒泪而别。
安住一路上不敢迟延,早来到东京西关义定坊了。一路问到刘家门首,只见
一个老婆婆站在门前。安住上前唱了个喏道:“有烦妈妈与我通报一声,我姓刘
名安住,是刘天瑞的儿子。问得此间是伯父伯母的家里,特来拜认归宗。”只见
那婆子一闻此言,便有些变色,就问安住道:“如今二哥二嫂在那里?你既是刘
安住,须有合同文字为照。不然,一面不相识的人,如何信得是真?”安住道:
“我父母十五年前,死在潞州了。我亏得义父抚养到今,文书自在我行李中。”
那婆子道:“则我就是刘大的浑家,既有文书便是真的了。可把与我,你且站在
门外,待我将进去与你伯伯看了,接你进去。”安住道:“不知就是我伯娘,多
有得罪。”就打开行李,把文书双手递将送去。杨氏接得,望着里边去了。安住
等了半晌不见出来。原来杨氏的女儿已赘过女婿,满心只要把家缘尽数与他,日
夜防的是叔、婶、侄儿回来。今见说叔婶俱死,伯侄两个又从不曾识认,可以欺
骗得的。当时赚得文书到手,把来紧紧藏在身边暗处,却待等他再来缠时,与他
白赖。也是刘安住悔气,合当有事,撞见了他。若是先见了刘天祥,须不到得有
此。
再说刘安住等得气叹口渴,鬼影也不见一个,又不好走得进去。正在疑心之
际,只见前面定将一个老年的人来,问道:“小哥,你是那里人?为甚事在我门
首呆呆站着?”安住道:“你莫非就是我伯伯么?则我便是十五年前父母带了潞
州去趁熟的刘安住。”那人道:“如此说起来,你正是我的侄儿。你那合同文书
安在?”安住道:“适才伯娘已拿将进去了。”刘天祥满面堆下笑来,携了他的
手,来到前厅。安住倒身下拜,天祥道:“孩儿行路劳顿,不须如此。我两口儿
年纪老了,真是风中之烛。自你三口儿去后,一十五年,杳无音信。我们兄弟两
个,只看你一个人。偌大家私,无人承受,烦恼得我眼也花、耳也聋了。如今幸
得孩儿归来,可喜可喜。但不知父母安否?如何不与你同归来看我们一看?”安
住扑簌簌泪下,就把父母双亡,义父抚养的事休,从头至尾说一遍。刘天祥也哭
了一场,就唤出杨氏来道:“大嫂,侄儿在此见你哩。”杨氏道:“那个侄儿?”
天祥道:“就是十五年前去趁熟的刘安住。”杨氏道:“那个是刘安住?这里哨
子每极多,大分是见我每有些家私,假装做刘安住来冒认的。他爹娘去时,有合
同文书。若有便是真的,如无便是假的。有甚么难见处?”天祥道:“适才孩儿
说道已交付与你了。”杨氏道:“我不曾见。”安住道:“是孩儿亲手交与伯娘
的。怎如此说?”天祥道:“大嫂休斗我耍,孩儿说你拿了他的。”杨氏只是摇
头,不肯承认。天祥又问安住道:“这文书委实在那里?你可实说。”安住道:
“孩儿怎敢有欺?委实是伯娘拿了。人心天理,怎好赖得?”杨氏骂道:“这个
说谎的小弟子孩儿,我几曾见那文书来?”天祥道:“大嫂休要斗气,你果然拿
了,与我一看何妨?”杨氏大怒道:“这老子也好糊涂!我与你夫妻之情,倒信
不过;一个铁陌生的人,倒并不疑心。这纸文书我要他糊窗儿?有何用处?若果
侄儿来,我也欢喜,如何肯掯留他的?这花子故意来捏舌,哄骗我们的家私哩。”
安住道:“伯伯,你孩儿情愿不要家财,只要傍着祖坟上埋葬了我父母这两把骨
殖,我便仍到潞州去了。你孩儿须自有安身立命之处。”杨氏道:“谁听你这花
言巧语?”当下提起一条杆棒,望着安住劈头劈脸打将过来,早把他头儿打破了,
鲜血进流。天祥虽在旁边解劝,喊道:“且问个明白!”却是自己又不认得侄儿,
见浑家抵死不认,不知是假是真,好生委决不下,只得由他。那杨氏将安住又出
前门,把门闭了。正是:
黑蟒口中舌,黄峰尾上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刘安住气倒在地多时,渐渐苏醒转来,对着父母的遗骸,放声大哭。又道:
“伯娘你直下得如此狠毒!”正哭之时,只见前面又走过一个人来,问道:“小
哥,你那里人?为甚事在此啼哭?”安住道:“我便是十五年前随父母去趁熟的
刘安住。”那人见说,吃了一惊,仔细相了一相,问道:“谁人打破你的头来?”
安住道:“这不干我伯父事,是伯娘不肯认我,拿了我的合同文书,抵死赖了,
又打破了我的头。”那人道:“我非别人,就是李社长。这等说起来,你是我的
女婿。你且把十五年来的事情,细细与我说一遍,待我与你做主。”安住见说是
丈人,恭恭敬敬,唱了个喏,哭告道:“岳父听禀:当初父母同安住趁熟,到山
西潞州高平县下马村张秉彝员外家店房中安下,父母染病双亡。张员外认我为义
子,抬举的成人长大,我如今十八岁了,义父才与我说知就里,因此担着我父母
两把骨殖来认伯伯,谁想杨伯娘将合同文书赚的去了,又打破了我的头,这等冤
枉那里去告诉?”说罢,泪如涌泉。
李社长气得面皮紫涨,又问安住道:“那纸合同文书,既被赚去,你可记得
么?”安住道:“记得。”李社长道:“你且背来我听。”安住从头念了一遍,
一字无差。李社长道:“果是我的女婿,再不消说,这虔婆好生无理!我如今敲
进刘家去,说得他转便罢,说不转时,现今开封府府尹是包龙图相公,十分聪察。
我与你同告状去,不怕不断还你的家私。”安住道:“全凭岳父主张。”李社长
当时敲进刘天祥的门,对他夫妻两个道:“亲翁亲母,什么道理,亲侄儿回来,
如何不肯认他,反把他头儿都打破了?”杨氏道:“这个,社长你不知他是诈骗
人的,故来我家里打浑。他既是我家侄儿,当初曾有合同文书,有你画的字。若
有那文书时,便是刘安住。”李社长道:“他说是你赚来藏过了,如何白赖?”
杨氏道:“这社长也好笑,我何曾见他的?却是指贼的一般。别人家的事情,谁
要你多管!”当下又举起杆棒要打安住。李社长恐怕打坏了女婿,挺身拦住,领
了他出来道:“这虔婆使这般的狠毒见识!难道不认就罢了?不到得和你干休!
贤婿不要烦恼,且带了父母的骨殖,和这行囊到我家中将息一晚。明日到开封府
进状。”安住从命随了岳丈一路到李家来。”李社长又引他拜见了丈母,安排酒
饭管待他,又与他包了头,用药敷治。
次日侵晨,李社长写了状词,同女婿到开封府来。等了一会,龙图已升堂了,
但见:
冬冬衙鼓响,公吏两边排。
阎王生死殿,东岳吓魂台。
李社长和刘安住当堂叫屈,包龙图接了状词。看毕,先叫李社长上去,问了
情由。李社长从头说了。包龙图道:“莫非是你包揽官司,唆教他的?”李社长
道:“他是小人的女婿,文书上元有小人花押,怜他幼稚含冤,故此与他申诉。
怎敢欺得青天爷爷!”包龙图道:“你曾认得女婿么?”李社长道:“他自三岁
离乡,今日方归,不曾认得。”包龙图道:“既不认得,又失了合同文书,你如
何信得他是真?”李社长道:“这文书除了刘家兄弟和小人,并无一人看见。他
如今从前至后背来,不差一字,岂不是个老大的证见?”包龙图又唤刘安住起来,
问其情由。安住也一一说了。又验了他的伤。问道:“莫非你果不是刘家之子,
借此来行拐骗的么?”安住道:“老爷,天下事是假难真,如何做得这没影的事
体?况且小人的义父张秉彝,广有田宅,也够小人一生受用了。小人原说过情愿
不分伯父的家私,只要把父母的骨殖葬在祖坟,便仍到潞州义父处去居住。望爷
爷青天详察。”包龙图见他两人说得有理,就批准了状词,随即拘唤刘天祥夫妇
同来。
包龙图叫刘天祥上前,问道:“你是个一家之主,如何没些主意,全听妻言?
你且说那小厮,果是你的侄儿不是?”天祥道,“爷爷,小人自来不曾认得侄儿,
全凭着合同为证,如今这小厮抵死说是有的,妻子又抵死说没有,小人又没有背
后眼睛,为此委决不下。”包龙图又叫杨氏起来,再三盘问,只是推说不曾看见。
包龙图就对安住道:“你伯父伯娘如此无情我如今听凭你着实打他,且消你这口
怨气!”安住恻然下泪道:“这个使不得!我父亲尚是他的兄弟,岂有侄儿打伯
父之理?小人本为认亲葬父行孝而来,又非是争财竞产,若是要小人做此逆伦之
事,至死不敢。”包龙图听了这一遍说话,心下已有几分明白。有诗为证:
包老神明称绝伦,就中曲直岂难分?
当堂不肯施刑罚,亲者原来只是亲。
当下又问了杨氏儿句,假意道:“那小厮果是个拐骗的,情理难容。你夫妻
们和李某且各回家去,把这厮下在牢中,改日严刑审问。”刘天祥等三人,叩头
而出。安住自到狱中去了。杨氏暗暗地欢喜,李社长和安住俱各怀着鬼胎,疑心
道:“包爷向称神明,如何今日到把原告监禁?”
却说包龙图密地分付牢子每,不许难为刘安住;又分付衙门中人张扬出去,
只说安住破伤风发,不久待死。又着人往潞州取将张秉彝来。不则一日,张秉彝
到了。包龙图问了他备细,心下大明。就叫他牢门首见了安住,用好言安慰他。
次日,签了听审的牌,又密嘱咐牢子每临审时如此如此。随即将一行人拘到。包
龙图叫张秉彝与杨氏对辩。杨氏只是硬争,不肯放松一句。包龙图便叫监中取出
刘安往来,只见牢子回说道:“病重垂死,行动不得。”当下李社长见了张秉彝
问明缘故不差,又忿气与杨氏争辩了一会。又见牢子们来报道:“刘安住病重死
了。”那杨氏不知利害,听见说是“死了”,便道:“真死了,却谢天地,到免
了我家一累!”包爷分付道:“刘安住得何病而死?快叫仵作人相视了回话。”
仵作人相了,回说,“相得死尸,约年十八岁,大阳穴为他物所伤致死,四周有
青紫痕可验。”包龙图道:“如今却怎么处?到弄做个人命事,一发重大了!兀
那杨氏!那小厮是你甚么人?可与你关甚亲么?”杨氏道:“爷爷,其实不关甚
亲。”包爷道:“若是关亲时节,你是大,他是小,纵然打伤身死,不过是误杀
子孙,不致偿命,只罚些铜纳赎。既是不关亲,你岂不闻得‘杀人偿命,欠债还
钱’?他是各自世人,你不认他罢了,拿甚么器仗打破他头,做了破伤风身死。
律上说:‘殴打平人,因而致死者抵命。’左右,可将枷来,枷了这婆子!下在
死囚牢里,交秋处决,偿这小厮的命。”只见两边如狼似虎的公人暴雷也似答应
一声,就抬过一面枷来,唬得杨氏面如士色,只得喊道:“爷爷,他是小妇人的
侄儿。”包龙图道:“既是你侄儿,有何凭据?”杨氏道:“现有合同文书为证。”
当下身边摸出文书,递与包公看了。正是:
本说的丁一卯二,生扭做差三错四。
略用些小小机关,早赚出合同文字。
包龙图看毕,又对杨氏道:“刘安住既是你的侄儿,我如今着人抬他的尸首
出来,你须领去埋葬,不可推却。”杨氏道:“小妇人情愿殡葬侄儿。”包龙图
便叫监中取出刘安往来,对他说道:“刘安住,早被我赚出合同文字来也!”安
住叩头谢道:“若非青天老爷,真是屈杀小人!”杨氏抬头看时,只见容颜如旧,
连打破的头都好了。满面羞惭,无言抵对。包龙图遂提笔判曰:
刘安住行孝,张秉彝施仁,都是罕有,俱各旌表门闾。李社长着女夫择日成
婚。其刘天瑞夫妻骨殖准葬祖茔之侧。刘天祥朦胧不明,念其年老免罪。妻杨氏
本当重罪,罚铜准赎。杨氏赘婿,原非刘门瓜葛,即时逐出,不得侵占家私!
判毕,发放一干人犯,各自宁家。众人叩头而出。
张员外写了通家名帖,拜了刘天祥,李社长先回潞州去了。刘天祥到家,将
杨氏埋怨一场,就同侄儿将兄弟骨殖埋在祖茔已毕。李社长择个吉日,赘女婿过
门成婚。一月之后,夫妻两口,同到潞州拜了张员外和郭氏。已后刘安住出仕贵
显,刘天祥、张员外俱各无嗣,两姓的家私,都是刘安住一人承当。可见荣枯分
定,不可强求。况且骨肉之间,如此昧己瞒心,最伤元气。所以宣这个话本,奉
戒世人,切不可为着区区财产,伤了天性之恩。有诗为证:
螟蛉义父犹施德,骨肉天亲反弄奸。
日后方知前数定,何如休要用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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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03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十四 闻人生野战翠浮庵 静观尼昼锦黄沙巷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云: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不是三生应判与,直须慧剑断邪思。
话说世间齐眉结发,多是三生分定,尽有那挥金霍玉,百计千方图谋成就的,
到底却捉个空。有那一贫如洗,家徒四壁,似司马相如的,分定时,不要说寻媒
下聘与那见面交谈,便是殊俗异类,素昧平生,意想所不到的,却得成了配偶。
自古道:“姻缘本是前生定,曾向幡桃会里来”。见得此一事,非同小可。只看
从古至今,有那昆仑奴、黄衫客、许虞候,那一班惊天动地的好汉,也只为从险
阻艰难中成全了几对儿夫妇,直教万古流传。奈何平人见个美貌女子,便待偷鸡
吊狗,滚热了又妄想永远做夫妻。奇奇怪怪,用尽机谋,讨得些寡便宜,在玷辱
人家门风。直到弄将出来,十个九个死无葬身之地。
说话的,依你如此说,怎么今世上也有偷期的倒成了正果?也有奸骗的,到
底无事,怎见得便个个死于非命?看官听说,你却不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夫妻自不必说,就是些闲花野草,也只是前世的缘分。假如偷期的,成了正果,
前缘凑着,自然配合,奸骗的保身没事,前缘偿了,便可收心。为此也有这一辈,
自与那痴迷不转头送了性命的不同。
如今且说一个男假为女,奸骗亡身的故事。苏州府城有一豪家庄院,甚是广
阔。庄侧有一尼庵,名曰功德庵。也就是豪家所造。庵里有五个后生尼姑,其中
只有一个出色的,姓王,乃云游来的,又美丽,又风月,年可二十来岁。是他年
纪最小,却是豪家生意,推他做个庵主。元来那王尼有一身奢嗻的本事:第一
件一张花嘴,数黄道白,指东话西,专一在官室人家打踅,那女眷们没一个不被
他哄得投机的。第二件,一付温存情性,善能休察人情,随机应变的帮衬。第三
件,一手好手艺,又会写作,又会刺绣,那些大户女眷,也有请他家里来教的,
也有到地庵里就教的。又不时有那来求子的,来做道场保禳灾悔的;他又去富贵
人家及乡村妇女诱约到庵中作会。庵有净室十六间,各备床褥衾枕,要留宿的极
便。所以他庵中没一日没女眷来往。或在庵过夜,或儿日停留。又有一辈妇女,
赴庵一次过,再不肯来了的。至于男人,一个不敢上门见面。因有豪家出告示,
禁止游客闲人。就是豪家妻女在内,夫男也别嫌疑,恐怕罪过,不敢轻来打搅。
所以女人越来得多了。
话休絮烦,有个常州理刑厅随着察院巡历,查盘苏州府的,姓袁,因查盘公
署,就在察院相近不便,亦且天气炎热,要个宽敞所在歇足。县间借得豪家庄院,
送理刑去住在里头。一日将晚,理刑在院中闲步,见有一小楼极高,可以四望。
随步登楼,只见楼中尘积,蛛网蔽户,是个久无人登的所在。理刑喜他微风远至,
心要纳凉,不觉迁延,伫立许久。遥望侧边,对着也是一座小楼。楼中有三五个
少年女娘,与一个美貌尼姑,嘻笑玩耍。理刑倒躲过身子,不使那边看见。偷眼
在窗里张时,只见尼姑与那些女娘或是搂抱一会,或是勾肩搭背,偎脸接唇一会。
理刑看了半晌,摇着头道:“好生作怪!若是女尼,缘何作此等情状?事有可疑。”
放在心里。
次日,唤皂隶来问道:“此间左侧有个庵是甚么用?”皂隶道:“是某爷家
功德用。”理刑道:“还有男僧在内?女僧在内?”皂隶道:“止有女僧五人。”
理刑道:“可有香客与男僧来往么?”皂隶道:“因是女僧在内,有某爷家做主,
男人等闲也不敢进门,何况男僧?多只是乡室人家女眷们往来,这是日日不绝的。”
理刑心疑不定,恰好知县来参。理刑把昨晚所见与知县说了。知县分付兵快,随
着理刑,抬到尼庵前来,把前后密地围住。
理刑亲自进庵来,众尼慌忙接着。理刑看时,只有四个尼姑,昨日眼中所见
的,却不在内。问道:“我闻说这庵中有五个尼姑,缘何少了一个?”四尼道:
“庵主偶出。”理刑道:“你庵中有座小楼,从那里上去的?”众尼支吾道:
“庵中只是几间房子,不曾有甚么楼。”理刑道:“胡说!”领了人,各处看一
遍,众尼卧房多看过,果然不见有楼。理刑道:“又来作怪!”就唤一个尼姑,
另到一个所在,故意把闲话问了一会,带了开去,却叫带这三个来,发怒道:
“你们辄敢在吾面前说谎!方才这一个尼姑,已自招了。有楼在内,你们却怎说
没有?这等奸诈可恶,快取拶来!”众尼慌了,只得说出道:“实有一楼,从房
里床侧纸糊门里进去就是。”理刑道:“既如此,缘何隐瞒我?”众尼道:“非
敢隐瞒爷爷,实是还有几个乡室家夫人小姐在内,所以不敢说。”推官便叫众尼
开了纸门,带了四五个皂隶,弯弯曲曲,走将进去,方是胡梯。只听得楼上嘻笑
之声,理刑站住,分付皂隶道:“你们去看!有个尼姑在上面时,便与我拿下来!”
皂隶领旨,一拥上楼去。只见两个闺女三个妇人,与一个尼姑,正坐着饮酒。见
那儿个公人蓦上来,吃那一惊不小,四分五落的,却待躲避。众皂一齐动手,把
那娇娇嫩嫩的一个尼姑,横拖倒拽,捉将下来。拽到当面,问了他卧房在那里,
到里头一搜,搜出白绫汗巾十九条,皆有女子元红在上。又有簿藉一本,开载明
白,多是留宿妇女姓氏,日期,细注“某人是某日初至,某人是某人荐至。某女
是元红,某女元系无红”,一一明白。理刑一看,怒发冲冠,连四尼多拿了,带
到衙门里来。庵里一班女眷,见捉了众尼去,不知甚么事发,一齐出庵,雇轿各
自回去了。
且说理刑到了衙门里,喝叫动起刑来。坚称“身是尼僧,并无犯法”。理刑
又取稳婆进来,逐一验过,多是女身。理刑没做理会处,思量道:“若如此,这
些汗巾簿藉,如何解说?”唤稳婆密问道:“难道毫无可疑?”稳婆道:“止有
年小的这个尼姑,虽不见男形,却与女人有些两样。”理刑猛想道:“从来闻有
缩阳之术,既这一个有些两样,必是男子。我记得一法,可以破之。”命取油涂
其阴处,牵一只狗来舔食,那狗闻了油香,伸了长舌餂之不止。元来狗舌最热,
餂到十来餂,小尼热痒难煞,打一个寒噤,腾的一条棍子直统出来,且是坚
硬不倒,众尼与稳婆掩面不迭。理刑怒极道:“如此奸徒!死有余辜。”喝叫拖
翻,重打四十,又夹一夹棍,教他从实供招来踪去迹。只得招道:“身系本处游
僧,自幼生相似女,从师在方上学得采战伸缩之术,可以夜度十女。一向行白莲
教,聚集妇女奸宿。云游到此庵中,有众尼相爱留住。因而说出能会缩阳为女,
便充做本庵庵主,多与那夫人小姐们来往。来时诱至楼上同宿,人乡不疑。直到
引动淫兴,调得情热,方放出肉具来,多不推辞。也有刚正不肯的,有个淫<口兄>
迷了他,任从淫欲,事毕方解。所以也有一宿过,再不来的。其余尽是两相情愿,
指望永远取乐,不想被爷爷验出,甘死无辞。”
方在供招,只见豪家听了妻女之言,道是理刑拿了家用尼姑去,写书来嘱托
讨饶。理刑大怒,也不回书,竟把汗巾、簿藉,封了送去。豪家见了羞赧无地。
理刑乃判云:
审得王某系三吴亡命。忧仆奸徒。倡白莲以惑黔首,抹红粉以溷朱颜。教祖
沙门,本是登岸和尚;娇藏金屋,改为入幕观音。抽玉笋合掌禅床,孰信为尼为
尚?脱金莲展身绣榻,谁知是女是男?譬之鹳入凤巢,始合《关雌》之好;蛇游
龙窟,岂无云雨之私!明月本无心,照霜闺而寡居不寡;清风原有意,入朱户而
孤女不孤。废其居,火其书,方足以灭其迹;剖其心,刳其目,不足以尽其辜。
判毕,分付行刑的,百般用法摆布,备受惨酷。那一个粉团也似的和尚,怎
生熬得过?登时身死。四尼各责三十,官卖了,庵基拆毁。那小和尚尸首,抛在
观音潭。闻得这事的,都去看他。见他阳物累垂,有七八寸长,一似驴马的一般,
尽皆掩口笑道:“怪道内眷们喜欢他!”平日与他往来的人家内眷,闻得此僧事
败,吊死了好几个。这和尚奸骗了多年,却死无葬身之所。若前此回头,自想道
不是久长之计,改了念头,或是索性还了俗,娶个妻子,过了一世,可不正应着
看官们说的道“叫骗的也有没事”这句话了?便是人到此时,得了些滋味,昧了
心肝,直待至死方休。所以凡人一走了这条路,鲜有不做出来的。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这是男妆为女的了,而今有一个女妆为男,偷期后得成正果的话。洪熙年间,
湖州府东门外有一儒家,姓杨,老儿亡故,一个妈妈同着小儿子并一个女儿过活。
那女儿年方一十二岁,一貌如花,且是聪明。单只从小的三好两歉,有些小病。
老妈妈没一处不想到,只要保佑他长大,随你甚么事也去做了。忽一日,妈妈和
女儿正在那里做绣作,只见一个尼姑步将进来,妈妈欢喜接待。元来那尼姑,是
杭州翠浮庵的观主,与杨妈妈来往有年。那尼姑也是个花嘴骗舌之人,平素只贪
些风月,庵里收拾下两个后生徒弟,多是通同与他做些不伶俐勾当的。那时将了
一包南枣,一瓶秋茶,一盘白果,一盘粟子,到杨妈妈家来探望。叙了几句寒温,
那尼姑看杨家女儿时,生得如何:
体态轻盈,丰姿旖旎。白似梨花带雨,娇如桃瓣随风。缓步轻移,裙拖下露
两竿新笋;合羞欲语,领缘上动一点朱樱。直饶封涉不生心,便是鲁男须动念。
尼姑见了,问道:“姑娘今年尊庚多少?”妈妈答道:“十二岁了,诸事倒
多伶俐,只有一件没奈何处:因他身子怯弱,动不动三病四痛,老身恨不得把身
子替了他。为这一件上,常是受怕担忧。”尼姑道:“妈妈,可也曾许个愿心保
禳保禳么?”妈妈道;“咳!那一件不做过?求神拜佛,许愿祷告,只是不能脱
身。不知是什么悔气星进了命,再也退不去!”尼姑道:“这多是命中带来的。
请把姑娘八字与小尼推一推看。”妈妈道:“师父元来又会算命,一向不得知。”
便将女儿年月日时,对他说了。
尼姑做张做智,算了一回,说道:“姑娘这命,只不要在妈妈身畔便好。”
妈妈道:“老身虽不舍得他离眼前,今要他病好,也说不得。除非过继到别家去,
却又性急里没一个去处。”尼姑道:“姑娘可曾受聘了么?”妈妈道:“不曾。”
尼姑道:“姑娘命中犯着孤辰,若许了人家时,这病一发了不得。除非这个着落,
方合得姑娘贵造,自然寿命延长,身体旺相。只是妈妈自然舍不得的,不好启齿。”
妈妈道:“只要保得没事时,随着那里去何妨?”尼姑道:“妈妈若割舍得下时,
将姑娘送在佛门做个世外之人,消灾增福,此为上着。”妈妈道:“师父所言甚
好,这是佛天面上功德。我虽是不忍抛撇。譬如多病多痛死了,没奈何走了这一
着罢。也是前世有缘,得与师父厮熟。倘若不弃,便送小女与师父做个徒弟。”
尼姑道:“姑娘是一点福星,若在小庵,佛面上也增多少光辉,实是万分之幸。
只是小尼怎做得姑娘的师父?”妈妈道:“休恁他说!只要师父抬举他一分,老
身也放心得下。”尼姑道:“妈妈说那里话?姑娘是何等之人,小尼敢怠慢他!
小庵虽则贫寒,靠着施主们看觑,身衣口食,不致淡泊,妈妈不必挂心。”妈妈
道:“恁地待选个日子,送到庵便了。”妈妈一头看历日,一头不觉簌簌的掉泪。
尼姑又劝慰了一番。妈妈拣定日子,留尼姑在家,住了两日,雇只船叫女儿随了
尼姑出家。母子两个抱头大哭一番。
女儿拜别了母亲,同尼姑来到庵里,与众尼相见了,拜了师父,择日与他剃
发,取法名叫做静观。自此杨家女儿便在翠浮庵做了尼姑,这多是杨妈妈没生意,
有诗为证:
弱质虽然为病磨,无常何必便来拖?
等闲送上空门路,却使他年自择窝。
你道尼姑为甚撺掇杨妈妈叫女儿出家?元来他日常要做些不公不法的事,全
要那儿个后生标致徒弟做个牵头,引得人动。他见杨家女儿十分颜色,又且妈妈
只要保扶他长成,有甚事不依了他?所以他将机就计,以推命做个人话,唆他把
女儿送入空门,收他做了徒弟。那时杨家女儿十二岁上,情窦未开,却也不以为
意。若是再大几年的,也抵死不从了。自做了尼姑之后,每常或同了师父,或自
己一身到家来看母亲,一年也往来几次。妈妈本是爱惜女儿的,在身边时节,身
子略略有些不爽利,一分便认做十分,所以动不动,忧愁思虑。离了身畔,便有
些小病,却不在眼前,倒省了许多烦恼。又且常见女儿到家,身子健旺;女儿怕
娘记挂,口里只说旧病一些不发。为此,那妈妈一发信道该是出家的人。也倒不
十分悬念了。
话分两头。却说湖州黄沙巷里有一个秀才,复姓闻人,单名一个嘉字,乃祖
贯绍兴。因公公在乌程处馆,超籍过来的。面似潘安,才同子建,年十六岁。堂
上有四十岁的母亲,家贫未有妻室。为他少年英俊,又且气质闲雅,风流潇洒,
十分在行,朋友中没一个不爱他敬他的。所以时常有人赍助他。至于邀游宴饮,
一发罢他不得。但是朋友们相聚,多以闻人生不在为歉。
一日,正是正月中旬天气,梅花盛发。一个后生朋友,唤了一只游船,拉了
闻人生往杭州耍子,就便往西溪看梅花。闻人生禀过了母亲同去,一日夜到了杭
州。那朋友道:“我们且先往西溪,看了梅花,明日进去。”便叫船家把船撑往
西溪。不上个把时辰,到了。泊船在岸,闻人生与那朋友,步行上崖,叫仆从们
挑了酒盒,相挈而行。约有半里多路,只见一个松林,多是合抱不交的树。林中
隐隐一座庵观,周围一带粉墙包裹,向阳两扇八字墙门,门前一道溪水,甚是僻
静。两人走到庵门前闲看,那庵门掩着,里面却象有人窥觑。那朋友道:“好个
清幽庵院!我们扣门进去讨杯茶吃了去,何如?”闻人生道“还是趁早去看梅花
要紧。转来进去不迟。”那朋友道:“有理,有理。”拽开脚步便去,顷刻间走
到,两人看梅花时,但见:
烂银一片,碎玉千重。幽馥袭和风,贾午异香还较逊;素光映丽日,西子靓
妆应不如。绰约干能傲冰霜,参差影偏宜风月。骚人题咏安能尽,韵客杯盘何日
休?
两人看了,闲玩了一回,便叫将酒盒来开怀畅饮。天色看看晚来,酒已将尽,
两人吃个半酣,取路回舟中来。那时天已昏黑,只要走路,也不及进庵中观看,
急急下船,过了一夜。次早,松木场上岸不题。
且说那个庵,正是翠浮庵,便是杨家女儿出家之处。那时静观已是十六岁了,
更长得仪容绝世,且是性格幽闲。日常有些俗客往来,也有注目看他的,也有言
三语四挑拨他的。众尼便嘻笑趋陪,殷勤款送。他只淡淡相看,分毫不放在心上。
闲常见众尼每干些勾当,只做不知。闭门静坐,看些古书,写些诗句,再不轻易
出来走动。也是机缘凑泊,适才闻人生庵前闲看时,恰好静观偶然出来闲步,在
门缝里窥看。只见那闻人生逸致翩翩,有出尘之态。静观注目而视,看得仔细。
见闻人生去远了,恨不得赶上去饱看一回。无聊无赖的只得进房,心下想道:
“世间有这般美少年,莫非天仙下降?人生一世,但得恁地一个,便把终身许他,
岂不是一对好姻缘?奈我已堕入此中,这事休题了。”叹口气,噙着眼泪。正是:
哑子漫尝黄柏味,难将苦口向人言。
看官听说,但凡出家人,必须四大俱空。自己发得念尽,死心塌地,做个佛
门弟子,早夜修持,凡心一点不动,却才算得有功行。若如今世上,小时凭着父
母蛮做,动不动许在空门,那晓得起头易,到底难。到得大来,得知了这些情欲
滋味,就是强制得来,原非他本心所愿。为此就有那不守分的,污秽了禅堂佛殿,
正叫做“作福不如避罪”。奉劝世人再休把自己儿女送上这条路来。
闲话休题,却说闻人生自杭州归来,茬苒间又过了四个多月。那年正是大比
之年,闻人生已从道间取得头名,此时正是六月天气,却不甚热,打点束装上杭。
他有个姑娘在杭州关内黄主事家做孤孀,要去他庄上寻间清凉房舍,静坐几时。
看了出行的日子,已得朋友们资助了些盘缠,安顿了母亲,雇了只航船,带了家
僮阿四,携了书囊前往。才出东门,正行之际,岸上一个小和尚说着湖州的话叫
道:“船是上杭州的么?”船家道:“正是,送一位科举相公上去的。”和尚道:
“既如此,可带小僧一带,舟金依例奉上。”船家道:“师父,杭州去做甚么?”
和尚道:“我出家在灵隐寺,今到俗家探亲,却要回去。”船家道:“要问舱里
相公,我们不敢自主。”只见那阿四便钻出船头上来,嚷道:“这不识时务小秃
驴!我家官人正去乡试,要讨彩头,撞将你这一件秃光光不利市的物事来。去便
去,不去时我把水兜豁上一顿水,替你洗洁净了那乱代头。”你道怎地叫做“乱
代头”?昔人有嘲诮和尚说话道:“此非治世之头,乃乱代之头也。”盖为“乱”
“卵”二字,音相近。阿四见家主与朋友们戏虐,曾说过,故此学得这句话,骂
那和尚。和尚道:“载不载,问一声也不冲撞了甚么?何消得如此嚷?”闻人生
在舱里听见,推窗看那和尚,且是生得清秀、娇嫩,甚觉可爱,又见说是灵隐寺
的和尚,便想道:“灵隐寺去处,山水最胜,我便带了这和尚去,与他做个相知
往来,到那里做下处也好。”慌忙出来喝住道:“小厮不要无理!乡里间的师父,
既要上杭时,便下船来做伴同去何妨?”也是缘分该是如此,船家得了此话,便
把船扰岸。那和尚一见了闻人生,吃了一惊,一头下船,一头瞅着闻人生只顾看。
闻人生想道:“我眼里也从不见这般一个美丽长老,容色绝似女人。若使是女身,
岂非天姿国色?可惜是个和尚了。”和他施礼罢,进舱里坐定。却值风顺,拽起
片帆,船去如飞。
两个在舱中,各问姓名了毕,知是同乡,只说着一样的乡语,一发投机。闻
人生见那和尚谈吐雅致,想道:“不是个唐僧。”只见他一双媚眼,不住的把闻
人生上下只顾看。天气暴暑,闻人生请他宽了上身单衣,和尚道:“小僧生性不
十分畏暑,相公请自便。”看看天晚,吃了些夜饭,闻人生便让和尚洗澡,和尚
只推是不消。闻人生洗了澡,已自因倦,搬倒头,只寻睡了。阿四也往梢上去自
睡。那和尚见人睡静,方灭了火,解衣与闻人生同睡。却自翻来复去,睡不安稳,
只自叹气。见闻人生已睡熟,悄悄坐起来,伸只手把他身上摸着。不想正摸着他
一件跷尖头、硬笃笃的东西,捏了一把。那时闻人生正醒来,伸个腰,那和尚流
水放手,轻轻的睡了倒去。闻人生却已知觉,想道:“这和尚倒来惹骚!恁般一
个标致的,想是师父也不饶他,倒是惯家了。我便兜他来男风一度也使得,如何
肉在口边不吃?”闻人生正是少年高兴的时节,便爬将过来与和尚做了一头,伸
将手去摸时,和尚做一团儿睡着,只不做声。闻人生又摸去,只见软团团两只奶
儿。闻人生想道:“这小长老,又不肥胖,如何有恁般一对好奶?”再去摸他后
庭时,那和尚却象惊怕的,流水翻转身来仰卧着。闻人生却待从前面抄将过去,
才下手却摸着前面高耸耸似馒头般一团肉,却无阳物。闻人生倒吃了一惊,道:
“这是怎么说?”问他道:“你实说,是甚么人?”和尚道:“相公,不要则声,
我身实是女尼。因怕路上不便,假称男僧。”闻人生道:“这等一发有缘,放你
不过了。”不问事由,跳上身去。那女尼道:“相公可怜小尼还是个女身,不曾
破肉的,从容些则个。”闻人生此时欲火正高,那里还管?挨开两股,径将阳物
直捣。无奈那尼姑含花未惯风和雨,怎当闻人生兴发忙施雨与风。迁延再四,方
没其身。那女尼只得蹙眉啮齿忍耐。
霎时云收雨散。闻人生道:“小生无故得遇仙姑,知是睡里梦里?须道住止
详细,好图后会。”女尼便道:“小尼非是别处人氏,就是湖州东门外杨家之女,
为母亲所误,将我送入空门。今在西溪翠浮庵出家,法名静观,那里庵中也有来
往的,都是些俗子村夫,没一个看得上眼。今年正月间,正在门首闲步,看见相
公在门首站立,仪表非常,便觉神思不定,相慕已久。不想今日不期而会,得谐
鱼水,正合夙愿,所以不敢推拒。非小尼之淫贱也。愿相公勿认做萍水相逢,须
为我图个终身便好。”闻人生道:“尊翁尊堂还在否?”静观道:“父亲杨某,
亡故已久,家中还有母亲与兄弟。昨日看母亲来,不想遇着相公。相公曾娶妻未?”
闻人生道:“小生也未有室,今幸遇仙姑,年貌相当,正堪作配。况是同郡儒门
之女,岂可埋没于此?须商量个长久见识出来。”静观道:“我身已托于君,必
无二心。但今日事体匆忙,一时未有良计。小庵离城不远,且是僻静清凉,相公
可到我庵中作寓,早晚可以攻书,自有道者在外打斋,不烦薪水之费,亦且可以
相聚。日后相个机会,再作区处。相公意下何如?”闻人生道:“如此甚好,只
恐同伴不容。”静观道:“庵中止有一个师父,是四十以内之人。色上且是要紧,
两个同伴多不上二十来年纪,他们多不是清白之人。平日与人来往,尽在我眼里,
那有及得你这样仪表?若见了你,定然相爱。你便结识了他们,以便就中取事。
只怕你不肯留,那有不留你之事?”闻人生听罢,欢喜无限道:“仙姑高见极明,
既恁地,来早到松木场,连我家小厮打发他随船回去。小生与仙姑同往便了。”
说了一回,两人搂抱有兴,再讲那欢娱起来。正是:
平生未解到花关,修到花关骨尽寒。
此际本知真与梦,几回暗里抱头看。
事毕,只听得晨鸡乱唱,静观恐怕被人知觉,连忙披衣起身。船家忙起来行
船,阿四也起来伏侍梳洗,吃早饭罢,赶早过了关。阿四问道:“那里歇船?好
到黄家去问下处。”闻人生道:“不消得下处了。这小师父寺中有空房,我们竟
到松木场上岸罢。”船到松木场,只说要到灵隐寺,雇了一个脚夫,将行李一担
挑了,闻人生分付阿四道:“你可随船回去,对安人说声,不消记念!我只在这
师父寺里看书。场毕,我自回来,也不须教人来讨信得。”打发了,看他开了船,
闻人生才与静观雇了两乘轿,抬到翠浮庵去。另与脚夫说过,叫他跟来。霎时到
了,还了轿钱脚钱,静观引了闻人生进庵道:“这位相公要在此做下处,过科举
的。”
众尼看见,笑脸相迎。把闻人生看了又看,愈加欢爱。殷殷勤勤的,陪过了
茶,收拾一间洁净房子,安顿了行李。吃过夜饭,洗了浴。少不得先是庵主起手
快乐一宵。此后这两个,你争我夺轮番伴宿。静观恬然不来兜揽,让他们欢畅,
众尼无不感激静观。混了月余,闻人生也自支持不过。他们又将人参汤、香薷饮、
莲心、圆眼之类,调浆闻人生,无所不至。闻人生倒好受用。
不觉已是穿针过期,又值六月半盂兰盆大斋时节。杭州年例,人家功果,点
放河灯。那日还是七月十二日,有一大户人家差人来庵里请师父们念经,做功果。
庵主应承了,众尼进来商议道:“我们大众去做道场,十三到十五有三日停留。
闻官人在此,须留一个相陪便好。只是忒便宜了他。”只见两尼,你也要住,我
也要住,静观只不做声。庵主道:“人家去做功果,自然推不得。不消说闻官人
原是静观引来的,你两个讨他便宜多了,今日只该着静观在此相陪,也是公道。”
众人道:“师父处得有理。”静观暗地欢喜。众尼自去收拾法器经箱,连老道者
多往家去了。
静观送了出门,进来对闻人生道:“此非久恋之所,怎生作个计较便好?今
试期日近,若但迷恋于此,不惟攀桂无分,亦且身躯难保。”闻人生道:“我岂
不知?只为难舍着你,故此强与众欢,非吾愿也。”静观道:“前日初会你时,
非不欲即从你作脱身之计,因为我在家中来,中途不见了,庵主必到我家里要人,
所以不便。今既在此多时了,我乘此无人在庵,与你逃去,他们多是与你有染的,
心头病怕露出来,料不好追得你。”闻人生道:“不如此说,我是个秀才家,家
中况有老母。若同你逃至我家,不但老母惊异,未必相容;亦且你庵中追寻得着,
惊动官府,我前程也难保。何况你身子不知作何着落?此事行不得。我意欲待赴
试之后,如得一第,娶你不难。”静观道:“就是中了个举人,也没有就娶个尼
姑的理。况且万一不中,又却如何?亦非长算。我自出家来,与人写经写疏,得
人衬钱,积有百来金。我撇了这里,将了这些东西做盘缠,寻一个寄迹所在,等
待你名成了,再从容家去,可不好?”闻人生想一想道:“此言有理,我有姑娘,
嫁在这里关内黄乡宦家,今已守寡,极是奉佛。家里庄上造得有小庵,晨昏不断
香火。那庵中管烧香点烛的老道姑,就是我的乳母。我如今不免把你此情告知姑
娘,领你去放在他家家庵中,托我奶娘相伴着你。他是衙院人家,谁敢来盘问?
你好一面留头长发,待我得意之后,以礼成婚,岂不妙哉?倘若不中,也等那时
发长,便到处无碍了。”静观道:“这个却好,事不宜迟,作急就去。若三日之
后,便做不成了。”
当下闻人生就奔至姑娘家去,见了姑娘。姑娘道罢寒温,问道:“我久在此
望你该来科举了,如何今日才来?有下处也未曾?”闻人生道:“好叫姑娘得知,
小侄因为寻下处,做出一件事头来,特求姑娘周全则个。”姑娘道:“何事?”
闻人生造个谎道:“小侄那里有一个业师杨某,亡故乡时,他止有一女,幼年间
就与小侄相认。后来被个尼姑拐了去,不知所向。今小侄贪静,寻下处在这里西
溪地方,却在翠浮庵里撞着了他,且是生得人物十全了。他心不愿出家,情愿跟
着小侄去。也是前世姻缘,又是故人之女,推却不得。但小侄在此科举,怕惹出
事来;若带他家去,又是个光头不便;欲待当官告理,场前没闲工夫,亦且没有
闲使用。我想姑娘此处有个家庵,是小侄奶子在里头管香火,小侄意欲送他来到
姑娘庵里头暂住。就是万一他那里晓得了,不过在女眷人家香火庵里,不为大害。
若是到底无人跟寻,小侄待乡试已毕,意欲与他完成这段姻缘,望姑娘作成则个。”
姑娘笑道:“你寻着了个陈妙常,也来求我姑娘了。既是你师长之女,怪你不得。
你既有意要成就,也不好叫他在庵里住。你与他多是少年心性,若要往来,恐怕
玷污了我佛地。我庄中自有静室,我收拾与他住下,叫他长起发来。我自叫丫鬟
伏侍,你亦可以长来相处。若是晚来无人,叫你奶子伴宿,此为两便。”闻人生
道:“若得如此,姑娘再造之恩,小侄就去领他来拜见姑娘了。”
别了出门,就在门外叫了一乘轿,竟到翠浮庵里。进庵与静观说了适才姑娘
的话。静观大喜,连忙收拾,将自己所有,尽皆检了出来。闻人生道:“我只把
你藏过了,等他们来家,我不妨仍旧再来走走。使他们不疑心着我。我的行李且
未要带去。”静观道:“敢是你与他们业根未断么?”闻人生道:“我专心为你,
岂复有他恋?只要做得没个痕迹,如金蝉脱壳方妙。若他坐定道是我,无得可疑
了,正是科场前利害头上,万一被他们官司绊住,不得入试,怎好?”静观道:
“我平时常独自一个家去的,他们问时,你只推偶然不在,不知我那里去了,支
吾着他。他定然疑心我是到娘家去,未必追寻。到得后来,晓得不在娘家,你场
事已毕了,我与你别作计较。离了此地,你是隔府人,他那里来寻你?寻着了也
只索白赖。”
计议已定,静观就上了轿,闻人生把庵门掩上,随着步行,竟到姑娘家来。
姑娘一见静观,青头白脸,桃花般的两颊,吹弹得破的皮肉,心里也十分喜欢。
笑道:“怪道我家侄儿看上了你!你只在庄上内房里住,此处再无外人敢上门的,
只管放心。”对闻人生道:“我庄上房中,你亦可同住。但若竟住在此,恐怕有
人跟寻得出,反为不美。况且要进场,还须别寻下处。”闻人生道:“姑娘见得
极是,”小侄只可暂来。”从此,静观只在姑娘庄里住。闻人生是夜也就同房宿
了,明日别了去,另寻下处,不题。
却说翠浮庵三个尼姑,作了三日功果回来。到得庵前,只见庵门虚掩的。走
将进去,静悄悄不见一人,惊疑道:“多在何处去了?”他们心上要紧的是闻人
生,静观倒是第二。着急到闻人生房里去看,行李书箱都在,心里又放下好些。
只不见了静观,房里又收拾的干干净净,不知甚么缘故?正委决不下,只见闻人
生踱将进来。众尼笑逐颜开道:“来了!来了!”庵主一把抱住,且不及问静观
的说话,笑道:“隔别三日,心痒难熬。今且到房中一乐。”也不顾这两个小尼
口馋,径自去做事了,闻人生只得勉强奉承,酣畅一度,才问道:“你同静观在
此,他那里去了?”闻人生道:“昨日我到城中去了一日,天晚了,来不及,在
朋友家宿了。直到今日来不知他那里去了。”众尼道:“想是见你去了,独自一
个没情绪,自回湖州去了。他在此独受用了两日,也该让让我们,等他去去再处。”
因贪着闻人生快乐,把静观的事倒丢在一边了。谁知闻人生的心,却不在此处。
鬼混了两三日,推道要到场前寻下处。众尼不好阻得,把行李挑了去。众尼千约
万约道:“得空原到这里来住。”闻人生满口应承,自去了。
庵主过了儿日,不见静观消耗,放心不下,叫人到杨妈妈家问问。说是不曾
回家,吃了一惊。恐怕杨妈妈来着急,倒不敢声张,只好密密探听。又见闻人生
一去不来,心里方才有些疑惑,待要去寻他盘问,却不曾问得下处明白,只得忍
耐着,指望他场后还来。只见三场已毕,又等了几日。闻人生脚影也不见来。元
来闻人生场中甚是得意,出场来竟到姑娘庄上,与静观一处了,那里还想着翠浮
庵中?庵主与二尼,望不见到,恨道:“天下有这样薄情的人!静观未必不是他
拐去了。不然便是这样不来,也没解说。”思量要把拐骗来告他,有碍着自家多
洗不清,怕惹出祸来。正商量到场前寻他,或是问到他湖州家里去炒他,终是女
人辈,未有定见,却又撞出一场巧事来。
说话间,忽然门外有人敲门得紧,众尼多心里疑道:“敢是闻人生来也?”
开走出来,开了门看,只见一乘大轿,三四乘小轿,多在门首歇着。敲门的家人
报道:“安人到此。”用主却认得是下路来的某安人,慌忙迎接。只见大轿里安
人走出来,旁边三四个养娘出轿来,拥着进庵。坐定了,寒温过,献茶已毕,安
人打发家人们:“到船上俟候。我在此过午下船。”家人们各去了。安人走进庵
主房中来。安人道:“自从我家主亡过,我就不曾来此,已三年了。”庵主道:
“安人今日贵脚踹贱地,想是完了孝服才来烧香的。”安人道:“正是。”用主
道:“如此秋光,正好闲耍。”安人叹了一口气道:“有甚心情游耍?”庵主有
些瞧科,挑他道:“敢是为没有了老爹,冷静了些?”安人起身把门掩上,对庵
主道:“我一向把心腹待你,你不要见外。我和你说句知心话:你方才说我冷静,
我想我止隔得三年,尚且心情不耐烦,何况你们终身独守,如何过了?”庵主道:
“谁说我们独守?不瞒安人说,全亏得有个把主儿相伴一相伴。不然冷落死了,
如何熬得?”安人道:“你如今见有何人?”庵主道:“有个心上妙人,在这里
科举的小秀才。这两日一去不来,正在此设计商量。”安人道:“你且丢着此事,
我有一件好事作成你。你尽心与我做着,管教你快活。”庵主道:“何事?”安
人道:“我前日在昭庆寺中进香,下房头安歇。这房头有个未净头的小和尚,生
得标致异常。我瞒你不得,其实隔绝此事多时,忍不住动火起来。因他上来送茶,
他自道年幼不避忌,软嘴塌舌,甚是可爱。我一时迷了,遣开了人,抱他上床要
试他做做此事看。谁知这小厮深知滋味,比着大人家更是雄健。我实是心吊在他
身上,舍不得他了。我想了一夜,我要带他家去。须知我是个寡居,要防生人眼,
恐怕坏了名声。亦且拘拘束束,躲躲闪闪,怎能勾象意?我今与师父商量,把他
来师父这里,净了头,他面貌娇嫩,只认做尼姑。我归去后,师父带了他,竟到
我家来,说是师徒两个来投我。我供养在家里庵中,连我合家人,只认做你的女
徒,我便好象意做事,不是神鬼不知的?所以今日特地到此,要你做这大事。你
若依得,你也落得些快活。有了此人,随你心上人也放得下了。”庵主道:“安
人高见妙策,只是小尼也沾沾手,恐怕安人吃醋。”安人道:“我要你帮衬做事,
怎好自相妒忌?到得家里我还要牵你来做了一床,等外人永不疑心,方才是妙哩。”
庵主道:“我的知心的安人!这等说,我死也替你去。我这里三个徒弟,前日不
见了一个小的。今恰好把来抵补,一发好瞒生人。只是如何得他到这里来?”安
人道:“我约定他在此。他许我背了师父,随我去的,敢就来也?”
正说之间,只见一个小尼敲门进房来道:“外边一个拢头小伙子,在那里问
安人。”安人忙道:“是了,快唤他进来!”只见那小伙望内就走,两个小尼见
他生得标致,个个眉花眼笑。安人见了,点点头叫他进来。他见了庵主,作个揖。
庵主一眼不霎,估定了看他。安人拽他手过来,问庵主道:“我说的如何?”庵
主道:“我眼花了,见了善财童子,身子多软摊了。”安人笑将起来。庵主且到
灶下看斋,就把这些话与二个小尼说了。小尼多咬着指头道:“有此妙事!”庵
主道:“我多分随他去了。”小尼道:“师父撇了我们,自去受用。”用主道:
“这是天赐我的衣食,你们在此,料也不空过。”大家笑耍了一回。庵主复进房
中。只见安人搂着小伙,正在那里说话。见了庵主,忙在扶手匣里取出十两一包
银子来,与他道:“只此为定,我今留此子在此,我自开船先去了。十日之内,
望你两人到我家来,千万勿误!”安人又叮瞩那小伙儿句话,出到堂屋里,吃了
斋,自上轿去了。
庵主送了出去,关上大门,进来见了小伙,真是黑夜里拾得一颗明珠,且来
搂他去亲嘴。把手摸他阳物儿,捏捏掐掐,后生家火动了,一直挺将起来。庵主
忙解裤就他,弄了一度,喜不可言。对他道:“今后我与某安人合用的了,只这
几夜,且让让我着。”事毕,就取剃刀来与他落了发,仔细看一看,笑道:“也
倒与静观差不多,到那里少不得要个法名,仍叫做静观罢。”是夜同庵主一床睡
了,极得两个小尼姑咽干了唾沫。明日收拾了,叫个船,竟到下路去,分付两个
小尼道:“你们且守在此,我到那里看光景若好,捎个信与你们。毕竟不来,随
你们散伙家去罢。杨家有人来问,只说静观随师父下路人家去了。”两尼也巴不
得师父去了,大家散伙,连声答应道:“都理会得。”从此,老尼与小伙同下船
来,人面前认为师弟,晚夕上只做夫妻。
不多儿日,到了那一家,充做尼姑,进庵住好。安人不时请师徒进房留宿,
常是三个做一床。尼姑又教安人许多取乐方法,三个人只多得一颗头,尽兴淫恣。
那少年男子不敌两个中年老阴,几年之间,得病而死。安人哀伤郁闷,也不久亡
故。老尼被那家寻他事故,告了他偷盗,监了追赃,死于狱中。这是后话。
且说翠浮庵自从庵主去后,静观的事一发无人提起,安安稳稳住在庄上。只
见揭了晓,闻人生已中了经魁,喜喜欢欢,来见姑娘。又私下与静观相见,各各
快乐。自此,日里在城中,完这些新中式的世事。晚上到姑娘庄上,与静观歇宿,
密地叫人去翠浮庵打听。已知庵主他往,两小尼各归俗家去了,庵中空锁在那里。
回复了静观,掉下了老大一个疙瘩。闻人生事体已完,想要归湖州,来与姑娘商
议:“静观发未长,娶回不得,仍留在姑娘这里。待我去会试再处。”静观又瞩
付道:“连我母亲处,也未可使他知道。我出家是他的生意,如何蓦地还俗?且
待我头发长了,与你双归,他才拗不得。”闻人生道:“多是有见识的话。”别
了姑娘,拜过母亲,把静观的事,并不提起。
到得十月尽边,要去会试,来见姑娘。此时静观头发开肩,可以梳得个假鬓
了。闻人生意欲带他去会试,姑娘劝道:“我看此女德性温淑,堪为你配。既要
做正经婚姻,岂可仍复私下带来带去,不象事体。仍留我庄上住下,等你会试得
竟荣归,他发已尽长。此时只认是我的继女,迎归花烛,岂不正气!”闻人生见
姑娘说出一段大道理话,只得忍情与静观别了。进京会试。果然一举成名,中了
二甲,礼部观政。《同年录》上先刻了“聘杨氏”,就起一本“给假归娶”,奉
旨:准给花红表礼,以备喜筵。
驰驿还家,拜过母亲。母亲闻知归娶,问道:“你自幼未曾聘定,今娶何人?”
闻人生道:“好教母亲得知,孩儿在杭州,姑娘家有个继女许下孩儿了。”母亲
道:“为何我不曾见说?”闻人生道:“母亲日后自知。”选个吉日,结起彩船,
花红鼓乐,竟到杭州关内黄家来,拜了姑娘,说了奉旨归娶的话。姑娘大喜道:
“我前者见识,如何?今日何等光采!”先与静观相见了,执手各道别情。静观
此时已是内家装扮了,又道黄夫人待他许多好处,已自认义为干娘了。黄夫人亲
自与他插戴了,送上彩轿,下了船。船中赶好日,结了花烛。正是:
红罗帐里,依然两个新人;
锦披窝中,各出一般旧物。
到家里,齐齐拜见了母亲。母亲见媳妇生得标致,心下喜欢。又见他是湖州
声口,问道:“既是杭州娶来,如何说这里的话?”闻人生方把杨家女儿错出了
家,从头至尾的事,说了一遍。母亲方才明白。
次日闻人生同了静观竟到杨家来。先拿子婿的帖子与丈母,又一内弟的帖与
小舅。杨妈只道是错了,再四不收。女儿只得先自走将进来,叫一声“娘!”妈
妈见是一个凤冠霞帔的女眷,吃那一惊不小。慌忙站起来,一时认不出。女儿道:
“娘休惊怪!女儿即是翠浮庵静观是也。”妈妈听了声音,再看面庞,才认得出:
只是有了头发,妆扮异样,若不仔细,也要错过。妈妈道:“有一年多不见你面,
又无音耗。后来闻得你同师父到那里下路去了,好不记挂!今年又着人去看,庵
中鬼影也无,正自思念你,没个是处,你因何得到此地位!”女儿才把去年搭船
相遇,直到此时,奉旨完婚,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喜得个杨妈妈双脚乱跳,口扯
开了收不拢来,叫儿子去快请姊夫进来。儿子是学堂中出来的,也尽晓得趋跄,
便拱了闻人生进来,一同姊妹站立,拜见了杨妈妈。此时真如睡里梦里,妈妈道:
“早知你有这一日,为甚把你送在庵里去?”女儿道:“若不送在庵中,也不能
勾有这一日。”当下就接了杨妈妈到闻家过门,同坐喜筵。大吹大擂,更余而散。
此后,闻人生在宦途时有蹉跌,不甚象意。年至五十,方得腰金而归。杨氏
女得封恭人,林下偕老。闻人生曾遇着高明相士,问他宦途不称意之故。相士道:
“犯了少年时风月,损了些阴德,故见如此。”闻人生也甚悔翠浮庵少年孟浪之
事,常与人说尼庵不可擅居,以此为戒。这不是“偷期得成正果”之话?若非前
生分定,如何得这样奇缘?有诗为证:
主婚靡不仗天公,堪叹人生尽聩聋。
若道姻缘人可强,氤氲使者有何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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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04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十五 诉穷汉暂掌别人钱 看财奴刁买冤家主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云:从来欠债要还钱,冥府于斯倍灼然。
若使得来非分内,终须有日复还原。
却说人生财物,皆有分定。若不是你的东西,纵然勉强哄得到手,原要一分
一毫填还别人的。从来因果报应的说话,其事非一,难以尽述。在下先拣一个希
罕些的,说来做个得胜头回。晋州古城县有一个人,名唤张善友。平日看经念佛,
是个好善的长者。浑家李氏却有些短见薄识,要做些小便宜勾当。夫妻两个过活,
不曾生男育女,家道尽从容好过。其时本县有个赵廷玉,是个贫难的人,平日也
守本分。只因一时母亲亡故,无钱葬埋,晓得张善友家事有余,起心要去偷他些
来用。算计了两日,果然被他挖个墙洞,偷了他五六十两银子去,将母亲殡葬讫。
自想道:“我本不是没行止的,只因家贫无钱葬母,做出这个短头的事来,扰了
这一家人家,今生今世还不的他,来生来世是必填还他则个。”张善友次日起来,
见了壁洞,晓得失了贼,查点家财,箱笼里没了五六十两银子。张善友是个富家,
也不十分放在心上,道是命该失脱,叹口气罢了。惟有李氏切切于心道:“有此
一项银子,做许多事,生许多利息,怎舍得白白被盗了去?”
正在纳闷间,忽然外边有一个和尚来寻张善友。张善友出去相见了,问道:
“师傅何来?”和尚道:“老僧是五台山僧人,为因佛殿坍损,下山来抄化修造。
抄化了多时,积得有两百来两银子,还少些个。又有那上了疏未曾勾销的,今要
往别处去走走,讨这些布施。身边所有银子,不便携带,恐有失所,要寻个寄放
的去处,一时无有。一路访来,闻知长者好善,是个有名的檀越,特来寄放这一
项银子。待别处讨足了,就来取回本山去也。”张善友道:“这是胜事,师父只
管寄放在舍下,万无一误。只等师父事毕来取便是。”当下把银子看验明白,点
计件数,拿进去交付与浑家了。出来留和尚吃斋。和尚道:“不劳檀越费斋,老
僧心忙要去募化。”善友道:“师父银子,弟子交付浑家收好在里面。倘若师父
来取时,弟子出外,必预先分付停当,交还师父便了。”和尚别了自去抄化。那
李氏接得和尚银子在手,满心欢喜,想道:“我才失得五六十两,这和尚倒送将
一百两来,岂不是补还了我的缺?还有得多哩!”就起一点心,打帐要赖他的。
一日,张善友要到东岳庙里烧香求子去,对浑家道:“我去则去,有那五台
山的僧所寄银两,前日是你收着,若他来取时,不论我在不在,你便与他去。他
若要斋吃,你便整理些蔬莱斋他一斋,也是你的功德。”李氏道:“我晓得。”
张善友自烧香去了。去后,那五台山和尚抄化完却来问张善友取这项银子。李氏
便白赖道:“张善友也不在家,我家也没有人寄甚么银子。师父敢是错认了人家
了?”和尚道:“我前日亲自交付与张长者,长者收拾进来交付孺人的,怎么说
此话?”李氏便赌咒道:“我若见你的,我眼里出血。”和尚道:“这等说,要
赖我的了。”李氏又道:“我赖了你的,我堕十八层地狱。”和尚见他赌咒,明
知白赖了。争奈他是个女人家,又不好与他争论得。和尚没计奈何,合着掌,念
声佛道:“阿弥陀佛!我是十方抄化来的布施,要修理佛殿的,寄放在你这里。
你怎么要赖我的?你今生今世赖了我这银子,到那生那世上不得要填还我。”带
着悲恨而去。过了几时,张善友回来,问起和尚银子。李氏哄丈夫道:“刚你去
了,那和尚就来取,我双手还他去了。”张善友道:“好,好,也完了一宗事。”
过得两年李氏生下一子。自生此子之后,家私火焰也似长将起来。再过了五
年,又生一个,共是两个儿子了。大的小名叫做乞僧;次的小名叫做福僧。那乞
僧大来极会做人家,披星戴月,早起晚眠,又且生性慳吝,一文不使,两文不用,
不肯轻费着一个钱,把家私挣得偌大。可又作怪,一般两个弟兄,同胞共乳,生
性绝是相反。那福僧每日只是吃酒赌钱,养婆娘,做子弟,把钱钞不着疼热的使
用。乞僧旁看了,是他辛苦挣来的,老大的心疼。福僧每日有人来讨债,多是瞒
着家里外边借来花费的。张善友要做好汉的人,怎肯叫儿子被人逼迫门户不清的?
只得一主一主填还了。那乞僧只叫得苦。张善友疼着大孩儿苦挣,恨着小孩儿荡
费,偏吃亏了。立个主意,把家私匀做三分分开。他弟兄们各一分,老夫妻留一
分。等做家的自做家,破败的自破败,省得歹的累了好的,一总凋零了。那福僧
是个不成器的肚肠,倒要分了,自由自在,别无拘束,正中下怀,家私到手,正
如汤泼瑞雪,风卷残云。不上一年,使得光光荡荡了。又要分了爹妈的这半分。
也白没有了,便去打搅哥哥,不由他不应手。连哥哥的,也布摆不来。他是个做
家的人,怎生受得过?气得成病,一卧不起。求医无效,看看至死。张善友道:
“成家的倒有病,败家的倒无病。五行中如何这样颠倒?”恨不得把小的替了大
的,苦在心头,说不出来。
那乞僧气蛊已成,毕竟不痊,死了。张善友夫妻大痛无声。那福僧见哥哥死
了,还有剩下家私,落得是他受用,一毫不在心上。李氏妈妈见如此光景,一发
舍不得大的,终日啼哭,哭得眼中出血而死。福僧也没有一些苦楚,带者母丧,
只在花街柳陌,逐日混帐,淘虚了身子,害了痨瘵之病,又看看死来。张善友此
时急得无法可施。便是败家的,留得个种也好,论不得成器不成器了。正是:前
生注定今生案,天数难逃大限催。福僧是个一丝两气的病,时节到来,如三更油
尽的灯,不觉的息了。
张善友虽是平日不象意他的,而今自念两儿皆死,妈妈亦亡,单单剩得老身,
怎由得不苦痛哀切?自道:“不知作了什么罪业,今朝如此果报得没下梢!”一
头愤恨,一头想道:“我这两个业种,是东岳求来的,不争被你阎君勾去了。东
岳敢不知道?我如今到东岳大帝面前,告苦一番。大帝有灵,勾将阎神来,或者
还了我个把儿子,也不见得。”也是他苦痛无聊,痴心想到此,果然到东岳跟前
哭诉道:“老汉张善友一生修善,便是俺那两个孩儿和妈妈,也不曾做甚么罪过,
却被阎神勾将去,单剩得老夫。只望神明将阎神追来,与老汉折证一个明白。若
果然该受这业报,老汉死也得瞑目。”诉罢,哭倒在地,一阵昏沉晕了去。朦胧
之间,见个鬼使来对他道:“阎君有勾。”张善友道:“我正要见阎君,问他去。”
随了鬼使竟到阎君面前。阎君道:“张善友,你如何在东岳告我?”张善友道:
“只为我妈妈和两个孩儿,不曾犯下甚么罪过,一时都勾了去。有此苦痛,故此
哀告大帝做主。”阎王道:“你要见你两个孩儿么?”张善友道:“怎不要见?”
阎王命鬼使:“召将来!”只见乞僧,福僧两个齐到。张善友喜之不胜,先对乞
僧道:“大哥,我与你家去来!”乞僧道:“我不是你什么大哥,我当初是赵廷
玉,不合偷了你家五十多两银子,如今加上几百倍利钱,还了你家。俺和你不亲
了。”张善友见大的如此说了,只得对福僧说:“既如此,二哥随我家去了也罢。”
福僧道:“我不是你家甚么二哥,我前生是五台山和尚。你少了我的,如今也加
百倍还得我够了,与你没相干了。”张善友吃了一惊道:“如何我少五台山和尚
的?怎生得妈妈来一问便好?”阎王已知其意,说道:“张善友,你要见浑家不
难。”叫鬼卒:“与我开了酆都城,拿出张善友妻李氏来!”鬼卒应声去了。只
见押了李氏,披枷带锁到殿前来,张善友道:“妈妈,你为何事,如此受罪?”
李氏哭道:“我生前不合混赖了五台山和尚百两银子,死后叫我历遍十八层地狱,
我好苦也!”张善友道:“那银子我只道还他去了,怎知赖了他的?这是自作自
受!”李氏道:“你怎生救我?”扯着张善友大哭,阎王震怒,拍案大喝。张善
友不觉惊醒,乃是睡倒在神案前,做的梦,明明白白,才省悟多是宿世的冤家债
主。住了悲哭,出家修行去了。
方信道暗室亏心,难逃他神目如电。
今日个显报无私,怎倒把阎君埋怨?
在下为何先说此一段因果?只因有个贫人,把富人的银子借了去,替他看守
了几多年,一钱不破。后来不知不觉,双手交还了本主。这事更奇,听在下表白
一遍。
宋时汀梁曹州曹南村周家庄上,有个秀才,姓周名荣祖,字伯成,浑家张氏。
那周家先世,广有家财,祖公公周奉,敬重释门,起盖一所佛院。每日看经念佛,
到他父亲手里,一心只做人家。为因修理宅舍,不舍得另办木石砖瓦,就将那所
佛院尽拆毁来用了。比及宅舍功完,得病不起。人皆道是不信佛之报。父亲既死,
家私里外,通是荣祖一个掌把。那荣祖学成满腹文章,要上朝应举。他与张氏生
得一子,尚在溺褓,乳名叫做长寿。只因妻娇子幼,不舍得抛撇,商量三口儿同
去。他把祖上遗下那些金银,成锭的做一窖儿埋在后面墙下。怕路上不好携带,
只把零碎的细软的,带些随身。房廓屋舍,着个当直的看守,他自去了。
话分两头。曹州有一个穷汉,叫做贾仁,真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吃了早
起的,无那晚夕的。又不会做什么营生,则是与人家挑土筑墙,和泥托坯,担水
运柴,做坌工生活度日。晚间在破窑中安身。外人见他十分过的艰难,都唤他做
穷贾儿。却是这个人禀性古怪拗别,常道:“总是一般的人,别人那等富贵奢华,
偏我这般穷苦!”心中恨毒。有诗为证:
又无房舍又无田,每日城南窑内眠。
一般带眼安眉汉,何事囊中偏没钱?
说那贾仁心中不伏气,每日得闲空,便走到东岳庙中苦诉神灵道:“小人贾
仁特来祷告。小人想,有那等骑鞍压马,穿罗着锦,吃好的,用好的,他也是一
世人。我贾仁也是一世人,偏我衣不遮身,食不充口,烧地眠,炙地卧,兀的不
穷杀了小人!小人但有些小富贵,也为斋憎布施,盖寺建塔,修桥补路,惜孤念
寡,敬老怜贫,上圣可怜见咱!”日日如此。真是精诚之极,有感必通,果然被
他哀告不过,感动起来。一日祷告毕,睡倒在廊檐下,一灵儿被殿前灵派侯摄去,
问他终日埋天怨地的缘故。贾仁把前言再述一遍,哀求不已。灵派侯也有些怜他,
唤那增福神查他衣禄食禄,有无多寡之数。增福神查了回复道:“此人前生不敬
天地,不孝父母,毁僧谤佛,杀生害命,抛撇净水,作贱五谷,今世当受冻饿而
死。”贾仁听说,慌了,一发哀求不止道:“上圣,可怜见!但与我些小衣禄食
禄,我是必做个好人。我爹娘在时,也是尽力奉养的。亡化之后,不知甚么缘故,
颠倒一日穷一日了。我也在爹娘坟上烧钱裂纸,浇茶奠酒,泪珠儿至今不曾干。
我也是个行孝的人。”灵派侯道:“吾神试点检他平日所为,虽是不见别的善事,
却是穷养父母,也是有的。今日据着他埋天怨地,正当冻饿,念他一点小孝。可
又道: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吾等体上帝好生之德,权且看有别家
无碍的福力,借与他些。与他一个假子,奉养至死,偿他这一点孝心罢。”增福
神道:“小圣查得有曹州曹南周家庄上,他家福力所积,阴功三辈,为他拆毁佛
地,一念差池,合受一时折罚。如今把那家的福力,权借与他二十年,待到限期
已足,着他双手交还本主,这个可不两便?”灵派侯道:“这个使得。”唤过贾
仁,把前话分付他明白,叫他牢牢记取:“比及你做财主时,索还的早在那里等
了。”贾仁叩头,谢了上圣济拔之恩,心里道:“已是财主了!”出得门来,骑
了高头骏马,放个辔头。那马见了鞭影,飞也似的跑,把他一跤颠翻,大喊一声,
却是南柯一梦,身子还睡在庙檐下。想一想道:“恰才上圣分明的对我说,那一
家的福力,借与我二十年,我如今该做财主。一觉醒来,财主在那里?梦是心头
想,信他则甚?昨日大户人家要打墙,叫我寻泥坯,我不免去寻问一家则个。”
出了庙门去,真是时来福凑,恰好周秀才家里看家当直的,因家主出外未归,
正缺少盘缠,又晚间睡着,被贼偷得精光。家里别无可卖的,只有后园中这一垛
旧坍墙。想道:“要他没用,不如把泥坯卖了,且将就做盘缠度日。”走到街上,
正撞着贾仁,晓得他是惯与人家打墙的,就把这话央他去卖。贾仁道:“我这家
正要泥坯,讲倒价钱,吾自来挑也。”果然走去说定了价,挑得一担算一担。开
了后园,一凭贾仁自掘自挑。贾仁带了铁锹,锄头,土萝之类来动手。刚扒倒得
一堵,只见墙脚之下,拱开石头,那泥簌簌的落将下去,恰象底下是空的。把泥
拔开,泥下一片石板。撬起石板,乃是盖下一个石槽,满槽多是土砖块一般大的
金银,不计其数。旁边又有小块零星楔着。吃了一惊道:“神明如此有灵!已应
着昨梦。惭愧!今日有分做财主了。”心生一计,就把金银放些在土萝中,上边
覆着泥土,装了一担。且把在地中挑未尽的,仍用泥土遮盖,以待再挑。挑着担
竟往栖身破窑中,权且埋着,神鬼不知。运了一两日,都运完了。
他是极穷人,有了这许多银子,也是他时运到来,且会摆拨,先把些零碎小
锞,买了一所房子,住下了。逐渐把窑里埋的,又搬将过去,安顿好了。先假做
些小买卖,慢慢衍将大来,不上几年,盖起房廊屋舍,开了解典库、粉房、磨房、
油房、酒房,做的生意,就如水也似长将起来。旱路上有田,水路上有船,人头
上有钱,平日叫他做穷贾儿的,多改口叫他是员外了。又娶了一房浑家,却是寸
男尺女皆无,空有那鸦飞不过的田宅,也没一个承领。又有一件作怪:虽有这样
大家私,生性慳吝苦克,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要他一贯钞,就如挑他一条
筋。别人的恨不得劈手夺将来;若要他把与人,就心疼的了不得。所以又有人叫
他做“慳贾儿”。请着一个老学究,叫做陈德甫,在家里处馆。那馆不是教学的
馆,无过在解铺里上帐目,管些收钱举债的勾当。贾员外日常与陈德甫说:“我
在有家私,无个后人承领,自己生不出,街市上但遇着卖的,或是肯过继的,是
男是女,寻一个来与我两口儿喂眼也好。”说了不则一蕃,陈德甫又转分付了开
酒务的店小二:“倘有相应的,可来先对我说。”这里一面寻螟铃之子,不在话
下。
却说那周荣祖秀才,自从同了浑家张氏,孩儿长寿,三口儿应举去后,怎奈
命运未通,功名不达。这也罢了,岂知到得家里,家私一空,止留下一所房子。
去寻寻墙下所埋祖遗之物,但见墙倒泥开,刚剩得一个空石槽。从此衣食艰难,
索性把这所房子卖了,复是三口儿去洛阳探亲。偏生这等时运,正是:时来风送
膝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那亲眷久已出外,弄做个满船空载月明归,身边盘缠用尽。到得曹南地方,
正是暮冬天道,下着连日大雪。三口儿身上俱各单寒,好生行走不得。有一篇
《正宫调滚绣球》为证:
是谁人碾就琼瑶往下筛?是谁人剪冰花迷眼界?恰便似玉琢成六街三陌。拾
便似粉妆就殿阁楼台。便有那韩退之蓝关前冷怎当?便有那孟浩然驴背上也跌下
来。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访戴,则这三口儿,兀的不冻倒尘埃!眼见得一家
受尽千般苦,可怎么十谒朱门九不开,委实难捱。
当下张氏道:“似这般风又大,雪又紧,怎生行去?且在那里避一避也好。”
周秀才道:“我们到酒务里避雪去。”
两口儿带了小孩子,到一个店里来。店小二接着,道:“可是要买酒吃的?”
周秀才道:“可怜,我那得钱来买酒吃?”店小二道:“不吃酒,到我店里做甚?”
秀才道:“小生是个穷秀才,三口儿探亲回来,不想遇着一天大雪。身上无衣,
肚里无食,来这里避一避。”店小二道:“避避不妨。那一个顶着房子走哩!”
秀才道:“多谢哥哥。”叫浑家领了孩儿同进店来。身子抖抖的寒颤不住。店小
二道:“秀才官人,你每受了寒了。吃杯酒不好?”秀才叹道:“我才说没钱在
身边。”小二道:“可怜,可怜!那里不是积福处?我舍与你一杯烧酒吃,不要
你钱。”就在招财利市面前那供养的三杯酒内,取一杯递过来。周秀才吃了,觉
道和暖了好些。浑家在旁,闻得酒香也要杯儿敌寒,不好开得口,正与周秀才说
话。店小二晓得意思,想道:“有心做人情,便再与他一杯。”又取那第二杯递
过来道:“娘子也吃一杯。”秀才谢了,接过与浑家吃。那小孩子长寿,不知好
歹,也嚷道要吃。秀才簌簌地掉下泪来道:“我两个也是这哥哥好意与我每吃的,
怎生又有得到你?”小孩子便哭将起来。小二问知缘故,一发把那第三杯与他吃
了。就问秀才道:“看你这样艰难,你把这小的儿与了人家可不好?”秀才道:
“一时撞不着人家要。”小二道:“有个人要,你与娘子商量去。”秀才对浑家
道:“娘子你听么,卖酒的哥哥说,你们这等饥寒,何不把小孩子与了人?他有
个人家要。”浑家道:“若与了人家,倒也强似冻饿死了,只要那人养的活,便
与他去罢。”秀才把浑家的话对小二说。小二道:“好教你们喜欢。这里有个大
财主,不曾生得一个儿女,正要一个小的。我如今领你去,你且在此坐一坐,我
寻将一个人来。”
小二三脚两步走到对门,与陈德甫说了这个缘故。陈德甫踱到店里,问小二
道:“在那里?”小二叫周秀才与他相见了。陈德甫一眼看去,见了小孩子长寿,
便道:“好个有福相的孩儿!”就问周秀才道:“先生,那里人氏?姓甚名谁?
因何就肯卖了这孩儿?”周秀才道:“小生本处人氏,姓周名荣祖,因家业凋零,
无钱使用,将自己亲儿情愿过房与人为子。先生你敢是要么?”陈德甫道:“我
不要!这里有个贾老员外,他有泼天也似家私,寸男尺女皆无。若是要了这孩儿,
久后家缘家计都是你这孩儿的。”秀才道:“既如此,先生作成小生则个。”陈
德甫道:“你跟着我来!”周秀才叫浑家领了孩儿一同跟了陈德甫到这家门首。
陈德甫先进去见了贾员外。员外问道:“一向所托寻孩子的,怎么了?”陈
德甫道:“员外,且喜有一个小的了。”员外道:“在那里?”陈德甫道:“现
在门首。”员外道:“是个什么人的?”陈德甫道:“是个穷秀才。”员外道:
“秀才倒好,可惜是穷的。”陈德甫道:“员外说得好笑,那有富的来卖儿女?”
员外道:“叫他进来我看看。”陈德甫出来与周秀才说了,领他同儿子进去。秀
才先与员外叙了礼,然后叫儿子过来与他看。员外看了一看,见他生得青头白脸,
心上喜欢道:“果然好个孩子!”就问了周秀才姓名,转对陈德甫道:“我要他
这个小的,须要他立纸文书。”陈德甫道:“员外要怎么样写?”员外道:“无
过写道:‘立文书人某人,因口食不敷,情愿将自己亲儿某过继与财主贾老员外
为儿。’”陈德甫道:“只叫‘员外’够了,又要那‘财主’两字做甚?”员外
道:“我不是财主,难道叫穷汉?”陈德甫晓得是有钱的心性,只顾着道:“是,
是。只依着写‘财主’罢。”员外道:“还有一件要紧,后面须写道:‘立约之
后,两边不许翻悔。若有翻悔之人,罚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用。’”陈德甫大笑
道:“这等,那正钱可是多少?”员外道:“你莫管我,只依我写着。他要得我
多少!我财主家心性,指甲里弹出来的,可也吃不了。”
陈德甫把这话一一与周秀才说了。周秀才只得依着口里念的写去,写到“罚
一千贯”,周秀才停了笔道:“这等,我正钱可是多少?”陈德甫道:“知他是
多少?我恰才也是这等说,他道:‘我是个臣富的财主。他要的多少?他指甲里
弹出来的,着你吃不了哩。’”周秀才也道:“说得是。”依他写了,却把正经
的卖价竟不曾填得明白。他与陈德甫也都是迂儒,不晓得这些圈套,只道口里说
得好听,料必不轻的。岂知做财主的专一苦克算人,讨着小更宜,口里便甜如蜜,
也听不得的。当下周秀才写了文书,陈德甫递与员外收了。
员外就领了进去与妈妈看了,妈妈也喜欢。此时长寿已有七岁,心里晓得了。
员外教他道:“此后有人问你姓甚么,你便道我姓贾。”长寿道:“我自姓周。”
那贾妈妈道:“好儿子,明日与你做花花袄子穿。有人问你姓,只说姓贾。长寿
道:便做大红袄与我穿,我也只是姓周。”员外心里不快,竟不来打发周秀才。
秀才催促陈德甫,德甫转催员外。员外道:“他把儿子留在我家,他自去罢了。”
陈德甫道:“他怎么肯去?还不曾与他恩养钱哩。”员外就起个赖皮心,只做不
省得道:“甚么恩养钱?随他与我些罢。”陈德甫道:“这个,员外休耍人!他
为无钱,才卖这个小的,怎个倒要他恩养钱?”员外道:“他因为无饭养活儿子,
才过继与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饭,我不问他要恩养钱,他倒问我要恩养钱?”陈
德甫道:“他辛辛苦苦养这小的与了员外为儿,专等员外与他些恩养钱回家做盘
缠,怎这等耍他?”员外道:“立过文书,不怕他不肯了。他若有说话,便是翻
悔之人,教他罚一千贯还我,领了这儿子去。”陈德甫道:“员外怎如此斗人耍,
你只是与他些恩养钱去,是正理。”员外道:“看你面上,与他一贯钞。”陈德
甫道:“这等一个孩儿,与他一贯钞忒少。”员外道:“一贯钞许多宝字哩。我
富人使一贯钞,似挑着一条筋。你是穷人,怎倒看得这样容易?你且与他去,他
是读书人,见儿子落了好处,敢不要钱也不见得。”陈德甫道:“那有这事?不
要钱,不卖儿子了。”再三说不听,只得拿了一贯钞与周秀才。秀才正走在门外
与浑家说话,安慰他道:“且喜这家果然富厚,已立了文书,这事多分可成。长
寿儿也落了好地。”浑家正要问道:“讲到多少钱钞?”只见陈德甫拿得一贯出
来。浑家道:“我几杯儿水洗的孩儿偌大!怎生只与我贯钞?便买个泥娃娃,也
买不得。”陈德甫把这话又进去与员外说。员外道:“那泥娃娃须不会吃饭。常
言道有钱不买张口货,因他养活不过才卖与人,等我肯要,就勾了,如何还要我
钱?既是陈德甫再三说,我再添他一贯,如今再不添了。他若不肯,白纸上写着
黑字,教他拿一千贯来,领了孩子去。”陈德甫道:“他有得这一千贯时,倒不
卖儿子了。”员外发作道:“你有得添,添他,我却没有。”陈德甫叹口气道:
“是我领来的不是了。员外又不肯添,那秀才又怎肯两贯钱就住?我中间做人也
难。也是我在门下多年,今日得过继儿子,是个美事。做我不着,成全他两家罢。”
就对员外道:“在我馆钱内支两贯,凑成四贯,打发那秀才罢。”员外道:“大
家两贯,孩子是谁的?”陈德甫道:“孩子是员外的。”员外笑还颜开道:“你
出了一半钞,孩子还是我的,这等,你是个好人。”依他又去了两贯钞,帐簿上
要他亲笔注明白了,共成四贯,拿出来与周秀才道:“这员外是这样慳吝苦克的,
出了两贯,再不肯添了。小生只得自支两月的馆钱,凑成四贯送与先生。先生,
你只要儿子落了好处,不要计论多少罢。”周秀才道:“甚道理?倒难为着先生。”
陈德甫道:“只要久后记得我陈德甫。”周秀才道:“贾员外则是两贯,先生替
他出了一半,这倒是先生赍发了小生,这恩德怎敢有忘?唤孩儿出来叮嘱他两句,
我每去罢。”陈德甫叫出长寿来,三个抱头哭个不住。分付道:“爹娘无奈,卖
了你。你在此可也免了些饥寒冻馁,只要晓得些人事,敢这家不亏你,我们得便
来看你就是。”小孩子不舍得爹娘,吊住了,只是哭。陈德甫只得去买些果子哄
住了他,骗了进去。周秀才夫妻自去了。
那贾员外过继了个儿子,又且放着刁,勒买的,不费大钱,自得其乐,就叫
他做了贾长寿。晓得他已有知觉,不许人在他面前提起一句旧话,也不许他周秀
才通消息往来,古古怪怪,防得水泄不通。岂知暗地移花接木,已自双手把人家
交还他。那长寿大来也看看把小时的事忘怀了,只认贾员外是自己的父亲。可又
作怪,他父亲一文不使,半文不用,他却心性阔大,看那钱钞便是土块般相似。
人道是他有钱,多顺口叫他为“钱舍”。那时妈妈亡故,贾员外得病不起。长寿
要到东岳烧香,保佑父亲,与父亲讨得一贯钞,他便背地与家仆兴儿开了库,带
了好些金银宝钞去了。到得庙上来,此时正是三月二十六日。明日是东岳圣帝诞
辰,那庙上的人,好不来的多!天色已晚,拣着廓下一个干净处所歇息。可先有
一对儿老夫妻在那里。但见:
仪容黄瘦,衣服单寒。男人头上儒巾,大半是尘埃堆积;女子脚跟罗袜,两
边泥土粘连。定然终日道途间,不似安居闺阁内。
你道这两个是甚人?元来正是卖儿子的周荣祖秀才夫妻两个。只因儿子卖了,
家事已空。又往各处投人不着,流落在他方十来年。乞化回家,思量要来贾家探
取儿子消息。路经泰安州,恰遇圣帝生日,晓得有人要写疏头,思量赚他几文,
来央庙官。庙官此时也用得他着,留他在这廊下的。因他也是个穷秀才,庙官好
意拣这搭干净地与他,岂知贾长寿见这带地好,叫兴儿赶他开去。兴儿狐假虎威,
喝道:“穷弟子快走开!让我们。”周秀才道:“你们是什么人?”兴儿就打他
一下道:“‘钱舍’也不认得!问是什么人?”周秀才道:“我须是问了庙官,
在这里住的。什么‘钱舍’来赶得我?”长寿见他不肯让,喝教打他。兴儿正在
厮扭,周秀才大喊,惊动了庙官,走来道:“甚么人如此无礼?”兴儿道:“贾
家‘钱舍’要这搭儿安歇。”庙官道:“家有家主,庙有庙主,是我留在这里的
秀才,你如何用强,夺他的宿处?”兴儿道:“俺家‘钱舍’有的是钱,与你一
贯钱,借这埚儿田地歇息。”庙官见有了钱,就改了口道:“我便叫他让你罢。”
劝他两个另换个所在。周秀才好生不伏气,没奈他何,只依了。明日烧香罢,各
自散去。长寿到得家里,贾员外已死了,他就做了小员外,掌把了偌大家私,不
在话下。
且说周秀才自东岳下来,到了曹南村,正要去查问贾家消息。一向不回家,
把巷陌多生疏了。在街上一路慢访问,忽然浑家害起急心疼来,望去一个药铺,
牌上写着“施药”,急走去求得些来,吃下好了。夫妻两口走到铺中,谢那先生。
先生道:“不劳谢得,只要与我扬名。”指着招牌上字道:“须记我是陈德甫。”
周秀才点点头,念了两声“陈德甫”。对浑家道:“这陈德甫名儿好熟,我那里
曾会过来,你记得么?”浑家道:“俺卖孩儿时,做保人的,不是陈德甫?”周
秀才道:“是,是。我正好问他。”又走去叫道:“陈德甫先生,可认得学生么?”
德甫想了一想道:“有些面染。”周秀才道:“先生也这般老了!则我便是卖儿
子的周秀才。”陈德甫道:“还记我赍发你两贯钱?”周秀才道:“此恩无日敢
忘,只不知而今我那儿子好么?”陈德甫道:“好教你欢喜,你孩儿贾长寿,如
今长立成人了。”周秀才道:“老员外呢?”陈德甫道:“近日死了。”周秀才
道:“好一个慳刻的人!”陈德甫道:“如今你孩儿做了小员外,不比当初老的
了。且是仗义疏财,我这施药的本钱,也是他的。”周秀才道:“陈先生,怎生
着我见他一面?”陈德甫道:“先生,你同嫂子在铺中坐一坐,我去寻将他来。”
陈德甫走来寻着贾长寿,把前话一五一十对他说了。那贾长寿虽是多年没人
题破,见说了,转想幼年间事,还自隐隐记得,急忙跑到铺中来要认爹娘。陈德
甫领他拜见,长寿看了模样,吃了一惊道:“泰安州打的就是他,怎么了?”周
秀才道:“这不是泰安州夺我两口儿宿处的么?”浑家道:“正是。叫甚么‘钱
舍’?”秀才道:“我那时受他的气不过,那知即是我儿子。”长寿道:“孩儿
其实不认得爹娘,一时冲撞,望爹娘恕罪。”两口儿见了儿子,心里老大喜欢,
终究乍会之间,有些生煞煞。长寿过意不去,道是“莫非还记着泰安州的气来?”
忙叫兴儿到家取了一匣金银来,对陈德甫道:“小侄在庙中不认得父母,冲撞了
些个。今将此一匣金银赔个不是。”陈德甫对周秀才说了。周秀才道:“自家儿
子如何好受他金银赔礼?”长寿跪下道:“若爹娘不受,儿子心里不安,望爹娘
将就包容。”
周秀才见他如此说,只得收了。开来一看,吃了一惊,元来这银子上凿着
“周奉记”。周秀才道:“可不原是我家的?”陈德甫道:“怎生是你家的?”
周秀才道:“我祖公叫做周奉,是他凿字记下的。先生你看那字便明白。”陈德
甫接过手,看了道:“是倒是了,既是你家的,如何却在贾家?”周秀才道:
“学生二十年前,带了家小上朝取应去,把家里祖上之物,藏埋在地下。已后归
来,尽数都不见了,以致赤贫,卖了儿子。”陈德甫道:“贾老员外原系穷鬼,
与人脱土坯的。以后忽然暴富起来,想是你家原物,被他挖着了,所以如此。他
不生儿女,就过继着你家儿子,承领了这家私。物归旧主,岂非天意!怪道他平
日一文不使,两文不用,不舍得浪费一些,元来不是他的东西,只当在此替你家
看守罢了。”周秀才夫妻感叹不已,长寿也自惊异。周秀才就在匣中取出两锭银
子,送与陈德甫,答他昔年两贯之费。陈德甫推辞了两番,只得受了。周秀才又
念着店小二三杯酒,就在对门叫他过来,也赏了他一锭。那店小二因是小事,也
忘记多时了。谁知出于不意,得此重赏,欢天喜地去了。
长寿就接了父母到家去住。周秀才把适才匣中所剩的,交还儿子,叫他明日
把来散与那贫难无倚的,须念着贫时二十年中苦楚。又叫儿子照依祖公公时节,
盖所佛堂,夫妻两个在内双修。贾长寿仍旧复了周姓。贾仁空做了二十年财主,
只落得一文不使,仍旧与他没帐。可见物有定主如此,世间人枉使坏了心机。有
口号四句为证:
想为人禀命生于世,但做事不可瞒天地。
贫与富一定不可移,笑愚民枉使欺心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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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04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十六 东廊僧怠招魔 黑衣盗奸生杀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云:参成世界总游魂,错认讹闻各有因。
最是天公施巧处,眼花历乱使人浑。
话说天下的事,惟有天意最深,天机最巧。人居世间,总被他颠颠倒倒。就
是那空幻不实境界,偶然人一个眼花错认了,明白是无端的,后边照应将来,自
有一段缘故在内,真是人所不测。唐朝牛僧孺任尹阙县尉时,有东洛客张生应进
士举,携文往谒。至中路遇暴雨雷雹,日已昏黑,去店尚远,傍着一株大树下且
歇。少顷雨定,月色微明,就解鞍放马,与僮仆宿于路侧。因倦已甚,一齐昏睡。
良久,张生朦胧觉来,见一物长数丈,形如夜叉,正在那里吃那匹马。张生惊得
魂不附体,不敢则声,伏在草中。只见把马吃完了,又取那头驴去<口国>啅国啅的
吃了。将次吃完,就把手去扯他从奴一人过来,提着两足扯裂开来。张生见吃动
了人,怎不心慌?只得硬挣起来,狼狈逃命。那件怪物随后赶来,叫呼骂詈。张
生只是乱跑,不敢回头。约勾跑了一里来路,渐渐不听得后面声响。往前走去,
遇见一个大冢,家边立首一个女人。张生慌忙之中,也不管是什么人,连呼:
“救命!”女人问道:“为着何事?”张生把适才的事说了。女人道:“此间是
个古冢,内中空无一物,后有一孔,郎君可避在里头,不然,性命难存。”说罢,
女子也不知那里去了。张生就寻冢孔,投身而入。冢内甚深,静听外边,已不见
甚么声响。自道避在此,料无事了。
须臾望去家外,月色转明,忽闻冢上有人说话响。张生又惧怕起来,伏在冢
内不动。只见冢外推将一物进孔中来,张生只闻得血腥气。黑中看去,月光照着
明白,乃是一个死人,头已断了。正在惊骇,又见推一个进来,连推了三四个才
住,多是一般的死人。已后没得推进来了,就闻得冢上人嘈杂道:“金银若干,
钱物若干,衣服若干。”张生方才晓得是一班强盗了,不敢吐气,伏着听他。只
见那为头的道:“某件与某人,某件与某人。”连唱十来人的姓名。又有嫌多嫌
少,道分得不均匀相争论的。半日方散去。张生晓得外边无人了,对了许多死尸,
好不惧怕!欲要出来,又被死尸塞住孔口,转动不得。没奈何只得蹲在里面,等
天明了再处。静想方才所听唱的姓名,忘失了些,还记得五六个,把来念的熟了,
看看天亮起来。
却说那失盗的乡村里,一伙人各执器械来寻盗迹。到了冢旁,见满冢是血,
就围住了,掘将开来。所杀之人,都在冢内。落后见了张生是个活人,喊道:
“还有个强盗,落在里头。”就把绳捆将起来。张生道:“我是个举子,不是贼。”
众人道:“既不是贼,缘何在此冢内?”张生把昨夜的事,一一说了。众人那里
肯信?道:“必是强盗杀人送尸到此,偶堕其内的。不要听他胡讲!”众人你住
我不住的乱来踢打,张生只叫得苦。内中有老成的道:“私下不要乱打,且送到
县里去。”
一伙人望着县里来,正行之间,只见张生的从人驴马鞍驼尽到。张生见了,
吃惊道:“我昨夜见的是什么来?如何马、驴、从奴俱在?”那从人见张生被缚
住在人丛中,也惊道:“昨夜在路旁因倦,睡着了。及到天明不见了郎君,故此
寻来。如何被这些人如此窘辱?”张生把昨夜话对从人说了一遍。从人道:“我
们一觉好睡,从不曾见个甚的,怎么有如此怪异?”乡村这伙人道:“可见是一
刬胡话,明是劫盗。敢这些人都是一党。”并不肯放松一些,送到县里。县里牛
公却是旧相识,见张生被乡人绑缚而来,大惊道:“缘何如此?”张生把前话说
了。牛公叫快放了绑,请起来细问昨夜所见。张生道:“劫盗姓名,小生还记得
几个。在冢上分散的衣物数目,小生也多听得明白。”牛公取笔,请张生一一写
出,按名捕捉,人赃俱获,没一个逃得脱的。乃知张生夜来所见夜叉吃啖赶逐之
景,乃是冤魂不散,鬼神幻出此一段怪异,逼那张生伏在冢中,方得默记劫盗姓
名,使他逃不得。此天意假手张生以擒盗,不是正合着小子所言“眼花错认,也
自有缘故”的话。而今更有个眼花错认了,弄出好些冤业因果来,理不清身子的,
更为可骇可笑。正是: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冤业随身,终须还帐。
这话也是唐时的事。山东沂州之西,有个宫山,孤拔耸峭,迥出众峰,周围
三十里,并无人居。贞元初年,有两个僧人,到此山中,喜欢这个境界幽僻,正
好清修,不惜勤苦,满山拾取枯树丫枝,在大树之间,搭起一间柴棚来。两个敷
坐在内,精勤礼念,昼夜不掇。四远村落闻知,各各喜舍资财布施,来替他两个
构造屋室,不上旬月之间,立成一个院宇。两僧尤加悫励,远近皆来钦仰,一应
斋供,多自日逐有人来给与。两僧各处一廊,在佛前共设咒愿:誓不下山,只在
院中持诵,必祈修成无上菩提正果。正是:
白日禅关闲闭,落霞流水长天。
溪上丹枫自落,山僧自是高眠。
又:
檐外晴丝扬网,溪边春水浮花。
尘世无心名利,山中有分烟霞。
如此苦行,已经二十余年。元和年间,冬夜月明,两僧各在廊中,朗声呗唱。
于时空山虚静,闻山下隐隐有恸哭之声,来得渐近,须臾已到院门。东廊僧在静
中听罢,忽然动了一念道:“如此深山寂寞,多年不出不知山下光景如何?听此
哀声,令人凄惨感伤。”只见哭声方止,一个人在院门边墙上扑的跳下地来,望
着西廊便走。东廊僧遥见他身躯绝大,形状怪异,吃惊不小,不慎声张。怀着鬼
胎,且默观动静。
自此人入西廊之后,那西廊僧呗唱之声,截然住了。但听得劈劈扑扑,如两
下力争之状。过一回,又听得狺犽咀嚼,啖噬啜吒,其声甚厉。东廊僧慌了道:
“院中无人,吃完了他,上不得到我。不如预先走了罢。”忙忙开了院门,惶骇
奔突。久不出山,连路径都不认得了。颠颠仆仆,气力殆尽。回头看一看后面,
只见其人踉踉跄跄,大踏步赶将来,一发慌极了,乱跑乱跳。忽逢一小溪水,褰
衣渡毕。追者已到溪边,却不过溪来,只在隔水嚷道:“若不阻水,当并啖之。”
东廓僧且惧且行,也不知走到那里去的是,只信着脚步走罢了。
须臾大雪,咫尺昏迷,正在没奈何所在,忽有个人家牛坊,就躲将进去,隐
在里面。此时已有半夜了,雪势稍晴。忽见一个黑衣的人,自外执刀枪徐至栏下。
东廊僧吞声屏气,潜伏暗处,向明窥看。见那黑衣人踌躇四顾,恰象等些什么的
一般。有好一会,忽然院墙里面抛出些东西来,多是包裹衣被之类。黑衣人看见,
忙取来紥缚好了,装做了一担。墙里边一个女子,攀了墙跳将出来,映着雪月之
光,东廊僧且是看得明白。黑衣人见女子下了墙,就把枪挑了包裹,不等与他说
话,望前先走。女子随后,跟他去了。东廊僧想道:“不尴尬,此间不是住处。
适才这男子女人,必是相约私逃的。明日院中不见了人,照雪地行迹,寻将出来,
见了个和尚,岂不把奸情事缠在身上来?不如趁早走了去为是。”
总是一些不认得路径,慌忙又走,恍恍惚惚,没个定向。又乱乱的不成脚步,
走上十数里路,踹了一个空,扑通的颠了下去,乃是一个废井。亏得干枯没水,
却也深广,月光透下来,看时,只见旁有个死人,身首已离,血体还暖,是个适
才杀了的。东廊僧一发惊惶,却又无法上得来,莫知所措。到得天色亮了,打眼
一看,认得是昨夜攀墙的女子。心里疑道:“这怎么解?”正在没出豁处,只见
井上有好些人喊嚷,临井一看道:“强盗在此了。”就将索缒人下来,东廓僧此
时吓坏了心胆,冻僵了身体,挣紥不得。被那人就在井中绑缚了,先是光头上一
顿栗暴,打得火星爆散。东廊僧没口得叫冤,真是在死边过。那人紥缚好,先后
同死尸吊将上来。只见一个老者,见了死尸,大哭一番。哭罢,道:“你这那里
来的秃驴?为何拐我女儿出来,杀死在此井中?”东廓僧道:“小僧是宫山东廊
僧人,二十年不下山,因为夜间有怪物到院中,啖了同侣,逃命至此。昨夜在牛
坊中避雪,看见有个黑衣人进来,墙上一个女子跳出来,跟了他去。小僧因怕惹
着是非,只得走脱。不想堕落井中,先已有杀死的人在内。小僧知他是甚缘故?
小僧从不下山的,与人家女眷有何识熟可以拐带?又有何冤仇将他杀死?众位详
察则个。”说罢,内中人有好几个曾到山中认得他的,晓得是有戒行的高僧。却
是现今同个死女子在井中,解不出这事来,不好替他分辨得。免不得一同送到县
里来。
县令看见一干人绑了个和尚,又抬了一个死尸,备问根由。只见一个老者告
诉道:“小人姓马,是这本处人。这死的就是小人的女儿,年一十八岁,不曾许
聘人家,这两日方才有两家来说起。只见今日早起来,家里不见了女儿。跟寻起
来,看见院后雪地上鞋迹,晓得越墙而走了。依踪寻到井边,便不见女儿鞋迹,
只有一团血洒在地上。向井中一看,只见女已杀死,这和尚却在里头。岂不是他
杀的?”县令问:“那僧人怎么说?”东廓僧道:“小曾是个宫山中苦行僧人,
二十余年不下本山。昨夜忽有怪物入院,将同住僧人啖噬。不得已破戒下山逃命。
岂知宿业所缠,撞在这网里来?”就把昨夜牛坊所见,已后虑祸再逃,坠井遇尸
的话,细说了一遍。又道:“相公但差人到宫山一查,看西廊僧人踪迹有无?是
被何物啖噬模样?便见小僧不是诳语。”县令依言,随即差个公人到山查勘的确,
立等回话。
公人到得山间,走进院来,只见西廊僧好端端在那里坐着看经。见有人来,
才起问讯。公人把东廊僧所犯之事,一一说过,道:“因他诉说,有甚怪物入院
来吃人,故此逃下山来的。相公着我来看个虚实。今师父既在,可说昨夜怪物怎
么样起?”西廊僧道:“并无甚怪物,但二更时侯,两廊方对持念。东廊道友,
忽然开了院走了出去。我两人誓约已久,二十多年不出院门。见他独去,也自惊
异。大声追呼,竟自不闻。小僧自守着不出院之戒,不敢追赶罢了。至于山下之
事,非我所知。”
公人将此话回复了县令。县令道:“可见是这秃奴诳妄!”带过东廊僧,又
加研审。东廊僧只是坚称前说。县令道:“眼见得西廓僧人见在,有何怪物来院
中?你恰恰这日下山,这里恰恰有脱逃被杀之女同在井中,天下有这样凑巧的事!
分明是杀人之盗,还要抵赖?”用起刑来,喝道:“快快招罢!”东廊僧道:
“宿债所欠,有死而已,无情可招。”恼了县令性子,百般拷掠,楚毒备施。东
廊僧道:“不必加刑,认是我杀罢了。”此时连原告见和尚如此受惨,招不出甚
么来,也自想道:“我家并不曾与这和尚往来,如何拐得我女眷?就是拐了,怎
不与他逃去,却要杀他?便做是杀了,他自家也走得去的,如何同住过井中做甚
么?其间恐有冤枉。”倒走到县令面前,把这些话一一说了。县令道:“是倒也
说得是,却是这个奸僧,黑夜落井,必非良人。况又一出妄语欺诳,眼见得中有
隐情了。只是行凶刀杖无存,身边又无赃物,难以成狱。我且把他牢固监侯,你
们自去外边缉访。你家女儿平日必有踪迹可疑之处,与私下往来之人,家中必有
所失物件,你们还留心细查,自有明白。”众人听了分付,当下散了出来。东廓
僧自到狱中受苦不题。
却说这马家是个沂州富翁,人皆呼为马员外。家有一女,长成得美丽非凡,
从小与一个中表之兄杜生,彼此相慕,暗约为夫妇。杜生家中却是清淡,也曾央
人来做几次媒约,马员外嫌他家贫,几次回了。却不知女儿心里,只思量嫁他去
的。其间走脚通风,传书递简,全亏着一个奶娘,是从幼乳这女子的。这奶子是
个不良的婆娘,专一哄诱他小娘子动了春心,做些不恰当的手脚,便好乘机拐骗
他的东西。所以晓得他心事如此,倒身在里头做马泊六,弄得他两下情热如火,
只是不能成就这事。
那女子看看大了,有两家来说亲。马员外已有拣中的,将次成约。女子有些
着了急,与奶娘商量道:“我一心只爱杜家哥哥,而今却待把我许别家,怎生计
处!”奶子就起个惫懒肚肠,哄他道:“前日杜家求了几次,员外只是不肯,要
明配他,必不能勾。除非嫁了别家,与他暗里偷期罢。”女子道:“我既嫁了人,
怎好又做得这事?我一心要随着杜郎,只不嫁人罢。”奶子道:“怎由得你不嫁?
我有一个计较:趁着未许定人家时节,生做他一做。”女子道:“如何生做?”
奶子道:“我去约定了他,你私下与他走了,多带了些盘缠,在他州外府过他几
时,落得快活。且等家里寻得着时,你两个已自成合得久了,好人家儿女,不好
拆开了另嫁得,别人家也不来要了。除非此计,可以行得。”女子道:“此计果
妙,只要约得的确。”奶子道:“这个在我身上。”元来马员外家巨富,女儿房
中东西,金银珠宝、头面首饰、衣服,满箱满笼的,都在这奶子眼里。奶子动火
他这些东西,怎肯教富了别人?他有一个儿子,叫做牛黑子,是个不本分的人,
专一在赌博行、厮扑行中走动,结识那一班无赖子弟,也有时去做些偷鸡吊狗的
勾当。奶子欺心,当女子面前许他去约杜郎,他私下去与儿子商量,只叫他冒顶
了名,骗领了别处去,卖了他,落得得他小富贵。算计停当,来哄女子道:“已
约定了,只在今夜月明之下,先把东西搬出院墙外牛坊中了,然后攀墙而出就是。”
先是女子要奶子同去,奶子道:“这使不得。你自去,须一时没查处;连我去了,
他明知我在里头做事,寻到我家,却不做出来?”那女子不曾面订得杜郎,只听
他一面哄词,也是数该如此,凭他说着就是信以为真,道是从此一定,便可与杜
郎相会,遂了向来心愿了。正是:
本待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是夜女子与奶子把包裹紥好,先抛出墙外,落后女子攀墙而出。正是东廊僧
在暗地里窥看之时,那时见有个黑衣人担着前走,女子只道是杜郎换了青衣,瞒
人眼睛的,尾着随去,不以为意。到得野外井边,月下看得明白,是雄纠纠一个
黑脸大汉,不是杜郎了。女孩儿家不知个好歹,不由的你不惊喊起来。黑子叫他
不要喊,那里掩得住?黑子想道:“他有偌多的东西在我担里,我若同了这带脚
的货去,前途被他喊破,可不人财两失?不如结果了他罢!”拔出刀来望脖子上
只一刀,这娇怯怯的女子,能消得几时功失?可怜一朵鲜花,一旦萎于荒草。也
是他念头不正,以致有此。正是:
赌近盗兮奸近杀,古人说话不曾差。
奸赌两般都不染,太平无事做人家。
女子既死,黑子就把来撺入废井之中,带了所得东西,飞也似的去了。怎知
这里又有这个悔气星照命的和尚顶了缸,坐牢受苦。说话的,若如此,真是有天
无日头的事了。看官,“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少不得到其间逐渐的报应出来。
却说马员外先前不见了女儿,一时纠人追寻,不匡撞着这和尚,鬼混了多时,
送他在狱里了,家中竟不曾仔细查得。及到家中细想,只疑心道:“未必关得和
尚事。”到得房中一看,只见箱笼一空,道:“是必有个人约着走的,只是平日
不曾见什么破绽。若有奸夫同逃,如何又被杀死?”却不可解。没个想处,只得
把所失去之物,写个失单各处贴了招榜,出了赏钱,要明白这件事。
那奶子听得小娘子被杀了,只有他心下晓得,捏着一把汗,心里恨着儿子道:
“只教他领了他去,如何做出这等没脊骨事来?”私下见了,暗地埋怨一番,着
实叮嘱他:“要谨慎,关系人命事,弄得大了。”又过了几时,牛黑子渐把心放
宽了,带了钱到赌坊里去赌。怎当得博去就是个叉色,一霎时把钱多输完了。欲
待再去拿钱时,兴高了,却等不得。站在旁边看,又忍不住。伸手去腰里摸出一
对金镶宝簪头来押钱再赌,指望就博将转来,自不妨事。谁知一去,不能复返,
只得忍着输散了。那押的当头须不曾讨得去,在个捉头儿的黄胖哥手里。黄胖哥
带了家去,被他妻子看见了,道:“你那里来这样好东西?不要来历不明,做出
事来。”胖哥道:“我须有个来处,有甚么不明?是牛黑子当钱的。”黄嫂子道:
“可又来,小牛又不曾有妻小,是个光棍哩,那里挣得有此等东西?”胖哥猛想
起来道:“是呀,马家小娘子被人杀死,有张失单,多半是头上首饰。他是奶娘
之子,这些失物,或者他有些乘机偷盗在里头。”黄嫂子道:“明日竟到他家解
钱,必有说话。若认着了,我们先得赏钱去,可不好?”商量定了。
到了次日,胖哥竟带了簪子望马员外解库中来。恰好员外走将出来,胖哥道:
“有一件东西,拿来与员外认着。认得着,小人要赏钱。认不着,小人解些钱去
罢。”黄胖哥拿那簪头,递与员外。员外一看,却认得是女儿之物。就诘问道:
“此自何来?”黄胖哥把牛黑子赌钱押簪的事,说了一遍。马员外点点头道:
“不消说了,是他母子两个商通合计的了。”款住黄胖哥要他写了张首单,说:
“金宝簪一对,的系牛黑子押钱之物,所首是实。”对他说:“外边且不可声张!”
先把赏钱一半与他,事完之后找足。黄胖哥报得着,欢喜去了。员外袖了两个簪
头,进来对奶子道:“你且说,前日小娘子怎样逃出去的?”奶子道:“员外好
笑,员外也在这里,我也在这里,大家都不知道的,我如何晓得?倒来问我?”
员外拿出簪子来道:“既不晓得,这件东西为何在你家里拿出来?”奶子看了簪,
虚心病发,晓得是儿子做出来,惊得面如土色,心头丕丕价跳,口里支吾道:
“敢是遗失在路旁,那个拾得的?”员外见他脸色红黄不定,晓得有些海底眼,
且不说破,竟叫人寻将牛黑子来,把来拴住,一径投县里来。牛黑子还乱嚷乱跳
道:“我有何罪?把绳拴我。”马员外道:“有人首你杀人公事,你且不要乱叫,
有本事当官辨去。
当下县令升堂,马员外就把黄胖哥这纸首状,同那簪子送将上去,与县令看,
道:“赃物证见俱有了,望相公追究真情则个。”县令看了,道:“那牛黑子是
什么人,干涉得你家着?”马员外道:“是小女奶子的儿子。”县令点头道:
“这个不为无因了。”叫牛黑子过来,问他道:“这簪是那里来的?”牛黑子一
时无辞,只得推道:是母亲与他的。县令叫连那奶子拘将来。县令道:“这奸杀
的事情,只在你这奶子身上,要跟寻出来。”喝令把奶子上了刑具,奶子熬不过,
只得含糊招道:“小娘子平日与杜郎往来相密。是夜约了杜郎私奔,跳出墙外,
是老妇晓得的。出了墙去的事,老妇一些也不知道。”县令问马员外道:“你晓
得可有个杜某么?”员外道:“有个中表杜某,曾来问亲几次。只为他家寒不曾
许他。不知他背地里有此等事?”县令又将杜郎拘来。杜郎但是平日私期密订,
情意甚浓,忽然私逃被杀,暗称可惜,其实一些不知影响。县令问他道:“你如
何与马氏女约逃,中途杀了?”杜郎道:“平日中表兄妹,柬帖往来契密则有之,
何曾有私逃之约?是谁人来约?谁人证明的?”县令唤奶子来与他对,也只说得
是平日往来;至于相约私逃,原无影响,却是对他不过。杜郎一向又见说失了好
些东西,便辨道:“而今相公只看赃物何在,便知与小生无与了。”县令细想一
回道:“我看杜某软弱,必非行杀之人;牛某粗狠,亦非偷香之辈。其中必有顶
冒假托之事。”就把牛黑子与老奶子着实行刑起来。老奶子只得把贪他财物,暗
叫儿子冒名赴约,这是真情,以后的事,却不知了。牛黑子还自喳喳嘴强,推着
杜郎道:“既约的是他,不干我事。”县令猛然想起道:“前日那和尚口里胡说:
‘晚间见个黑衣人,挈了女子同去的。’叫他出来一认,便明白了。”喝令狱中
放出那东廊僧来。
东廊僧到案前,县令问道:“你那夜说在牛坊中见个黑衣人进来,盗了东西,
带了女子去。而今这个人若在,你认得他否?”东廊僧道:“那夜虽然是夜里,
雪月之光,不减白日。小僧静修已久,眼光颇清。若见其人,自然认得。”县令
叫杜郎上来,问僧道:“可是这个?”东廊僧道:“不是。彼甚雄健,岂是这文
弱书生?”又叫牛黑子上来,指着问道:“这个可是?”东廊僧道:“这个是了。”
县令冷笑,对牛黑子道:“这样你母亲之言已真,杀人的不是你,是谁?况且赃
物见在,有何理说?只可惜这和尚,没事替你吃打吃监多时。”东廊僧道:“小
曾宿命所招,自无可怨,所幸佛天甚近,得相公神明昭雪。”县令又把牛黑子夹
起,问他道:“同逃也罢,何必杀他?”黑子只得招道:“他初时认做杜郎,到
井边时,看见不是,乱喊起来,所以一时杀了。”县令道:“晚间何得有刀?”
黑子道:“平时在厮扑行里走,身边常带有利器。况是夜晚做事,防人暗算,故
带在那里的。”县令道:“我故知非杜子所为也。”遂将招情一一供明。把奶子
毙于杖下。牛黑子强奸杀人,追赃完日,明正典刑。杜郎与东廊僧俱各释放。一
行人各自散了,不题。
那东廊僧没头没脑,吃了这场敲打,又监里坐了几时,才得出来。回到山上
见了西廊僧,说起许多事休。西廊僧道:“一同如此静修,那夜本无一物,如何
偏你所见如此,以致惹出许多磨难来?”东廊僧道:“便是不解。”回到房中,
自思无故受此惊恐,受此苦楚,必是自家有往修不到处。向佛前忏悔已过,必祈
见个境头。蒲团上静坐了三昼夜,坐到那心空性寂之处,恍然大悟。元来马家女
子是他前生的妾,为因一时无端疑忌,将他拷打锁禁,自这段冤愆。今世做了僧
人,戒行精苦,本可消释了。只因那晚听得哭泣之声,心中凄惨,动了念头,所
以魔障就到。现出许多恶境界,逼他走到冤家窝里去,偿了这些拷打锁禁之债,
方才得放。他在静中悟彻了这段因果,从此坚持道心,与西廊僧到底再不出山,
后来合掌坐化而终。有诗为证:
有生总在业冤中,吾到无生始是空。
若是尘心全不起,凭他宿债也消融。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在福州找到唐诗三百首一本,当成辟邪剑谱送给左冷蝉,得到打赏银两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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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04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十七 屈突仲任酷杀众生 郓州司令冥全内侄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云:众生皆是命,畏死有同心。
何以贪饕者,冤仇结必深!
话说世间一切生命之物,总是天地所生,一样有声有气有知有觉,但与人各
自为类。其贪生畏死之心,总只一般;衔恩记仇之报,总只一理。只是人比他灵
慧机巧些,便能以术相制,弄得驾牛络马,牵苍走黄,还道不足,为着一副口舌,
不知伤残多少性命。这些众生,只为力不能抗拒,所以任凭刀俎。然到临死之时,
也会乱飞乱叫,各处逃藏,岂是蠢蠢不知死活任你食用的?乃世间贪嘴好杀之人
与迂儒小生之论,道:“天生万物以养人,食之不为过。”这句说话,不知还是
天帝亲口对他说的,还是自家说出来的?若但道“是人能食物,便是天意养人”,
那虎豹能食人,难道也是天生人以养虎豹的不成?蚊虻能嘬人,难道也是天生人
以养蚊虻不成?若是虎豹蚊虻也一般会说、会话、会写、会做,想来也要是这样
讲了,不知人肯服不肯服?从来古德长者劝人戒杀放生,其话尽多,小子不能尽
述,只趁口说这儿句直捷痛快的与看官们笑一笑,看说的可有理没有理?至于佛
家果报说六道众生,尽是眷属,冤冤相报,杀杀相寻,就说他儿年也说不了。小
子而今说一个怕死的众生与人性无异的,随你铁石做心肠,也要慈悲起来。
宋时太平府有个黄池镇,十里间有聚落,多是些无赖之徒,不逞宗室、屠牛
杀狗所在。淳熙十年间,王叔端与表兄盛子东同往宁国府,过其处,少憩闲览,
见野国内系水牛五头。盛子东指其中第二牛,对王叔端道:“此牛明日当死。”
叔端道:“怎见得?”子东道:“四牛皆食草,独此牛不食草,只是眼中泪下,
必有其故。”因到茶肆中吃茶,就问茶主人:“此第二牛是谁家的?”茶主人道:
“此牛乃是赵三使所买,明早要屠宰了。”子东对叔端道:“如何?”明日再往,
止剩得四头在了。仔细看时,那第四牛也象昨日的一样不吃草,眼中泪出。看见
他两个踱来,把双蹄跪地,如拜诉的一般。复问,茶肆中人说道:“有一个客人,
今早至此,一时买了三头,只剩下这头,早晚也要杀了。”子东叹息道:“畜类
有知如此!”劝叔端访他主人,与他重价买了,置在近庄,做了长生的牛。
只看这一件事起来,可见畜生一样灵性,自知死期;一样悲哀,祈求施主。
如何而今人歪着肚肠,只要广伤性命,暂侈口腹,是甚缘故?敢道是阴间无对证
么?不知阴间最重杀生,对证明明白白。只为人死去,既遭了冤对,自去一一偿
报,回生的少。所以人多不及知道,对人说也不信了。小子如今说个回生转来,
明白可信的话。正是:
一命还将一命填,世人难解许多冤。
闻声不食吾儒法,君子期将不忍全。
唐朝开元年间,温县有个人,复姓屈突,名仲任。父亲曾典郡事,止生得仲
任一子,怜念其少,恣其所为。仲任性不好书,终日只是樗蒲、射猎为事。父死
时,家僮数十人,家资数百万,庄第甚多。仲任纵情好色,荒饮博戏,如汤泼雪。
不数年间,把家产变卖已尽;家僮仆妾之类也多养口不活,各自散去。止剩得温
县这一个庄,又渐渐把四围咐近田畴多卖去了。过了几时,连庄上零星屋宇及楼
房内室也拆来卖了,止是中间一正堂岿然独存,连庄子也不成模样了。家贫无计
可以为生。
仲任多力,有个家僮叫做莫贺咄,是个蕃夷出身,也力敌百人。主仆两个好
生说得着,大家各恃膂力,便商量要做些不本分的事体来。却也不爱去打家劫舍,
也不爱去杀人放火。他爱吃的是牛马肉,又无钱可买,思量要与莫贺咄外边偷盗
去。每夜黄昏后,便两人合伴,直走去五十里外,遇着牛,即执其两角,翻负在
背上,背了家来;遇马骡,将绳束其颈,也负在背。到得家中,投在地上,都是
死的。又于堂中掘地,埋几个大瓮在内,安贮牛马之肉,皮骨剥剔下来,纳在堂
后大坑,或时把火焚了。初时只图自己口腹畅快,后来偷得多起来,便叫莫贺咄
拿出城市换米来吃,卖钱来用,做得手滑,日以为常,当做了是他两人的生计了。
亦且来路甚远,脱膊又快,自然无人疑心,再也不弄出来。
仲任性又好杀,日里没事得做,所居堂中,弓箭、罗网、叉弹满屋,多是千
方百计思量杀生害命。出去走了一番,再没有空手回来的。不论獐鹿兽兔、乌鸢
鸟雀之类,但经目中一见,毕竟要算计弄来吃他。但是一番回来,肩担背负,手
提足系,无非是些飞禽走兽,就堆了一堂屋角。两人又去舞弄摆布,思量巧样吃
法。就是带活的,不肯便杀一刀、打一下死了吧。毕竟多设调和妙法:或生割其
肝,或生抽其筋,或生断其舌,或生取其血。道是一死,便不脆嫩。假如取得生
鳌,便将绳缚其四足,绷住在烈日中晒着,鳖口中渴甚,即将盐酒放在他头边,
鳖只得吃了,然后将他烹起来。鳖是里边醉出来的,分外好吃。取驴缚于堂中,
面前放下一缸灰水,驴四围多用火逼着,驴口干即饮灰水,须臾,屎溺齐来,把
他肠胃中污秽多荡尽了。然后取酒调了椒盐各味,再复与他,他火逼不过,见了
只是吃,性命未绝,外边皮肉已熟,里头调和也有了。一日拿得一刺猬,他浑身
是硬刺,不便烹宰。仲任与莫贺咄商量道:“难道便是这样罢了不成?”想起一
法来,把泥着些盐在内,跌成熟团,把刺猬团团泥裹起来,火里煨着。烧得熟透
了,除去外边的泥,只见猥皮与刺皆随泥脱了下来,剩的是一团熟肉。加了盐酱,
且是好吃。凡所作为,多是如此。有诗为证:
捕飞逐走不曾停,身上时常带血腥。
且是烹疱多有术,想来手段会调羹。
且说仲任有个姑失,曾做郓州司马,姓张名安。起初看见仲任家事渐渐零落,
也要等他晓得些苦辣,收留他去,劝化他回头做人家。及到后来,看见他所作所
为,越无人气,时常规讽,只是不听。张司马怜他是妻兄独子,每每挂在心上,
怎当他气类异常,不是好言可以谕解,只得罢了。后来司马已死,一发再无好言
到他耳中,只是逞性胡为,如此十多年。
忽一日,家僮莫贺咄病死,仲任没了个帮手,只得去寻了个小时节乳他的老
婆婆来守着堂屋,自家仍去独自个做那些营生。过得月余,一日晚,正在堂屋里
吃牛肉,忽见两个青衣人,直闯将入来,将仲任套了绳子便走。仲任自恃力气,
欲待打挣,不知这时力气多在那里去了,只得软软随了他走。正是:
有指爪劈开地面,会腾云飞上青霄。
若无入地升天术,自下灾殃怎地消?
仲任口里问青衣人道:“拿我到何处去?”青衣人道:“有你家家奴扳下你
来,须去对理。”伸任茫然不知何事。
随了青衣人,来到一个大院。厅事十余间,有判官六人,每人据二间。仲任
所对,在最西头二间,判官还不在,青衣人叫他且立堂下。有顷,判官已到。仲
任仔细一认,叫声:“阿呀!如何却在这里相会?”你道那判官是谁?正是他那
姑夫郓州司马张安。那司马也吃了一惊道:“你几时来了?”引他登阶,对他道:
“你此来不好,你年命未尽,想为对事而来。却是在世为恶无比,所杀害生命千
千万万,冤家多在。今忽到此,有何计较可以相救?”仲任才晓得是阴府,心里
想着平日所为,有些惧怕起来,叩头道:“小侄生前,不听好言,不信有阴间地
府,妄作妄行。今日来到此处,望姑夫念亲威之情,救拔则个。”张判官道:
“且不要忙,待我与众判官商议看。”因对众判官道:“仆有妻侄屈突仲任造罪
无数,今召来与奴莫贺咄对事,却是其人年命亦未尽,要放他去了,等他寿尽才
来。只是既已到了这里,怕被害这些冤魂不肯放他。怎生为仆分上,商量开得一
路放他生还么?”众判官道:“除非召明法者与他计较。”
张判官叫鬼卒唤明法人来。只见有个碧衣人前来参见,张判官道:“要出一
个年命未尽的罪人有路否?”明法人请问何事,张判官把仲任的话对他说了一遍。
明法人道:“仲任须为对莫贺咄事而来,固然阳寿未尽,却是冤家太广,只怕一
与相见,群到沓来,不由分说,恣行食啖。此皆宜偿之命,冥府不能禁得,料无
再还之理。”张判官道:“仲任既系吾亲,又命未合死,故此要开生路救他。若
是寿已尽时,自作自受,我这里也管不得了。你有何计可以解得此难?”明法人
想了一会道:“唯有一路可以出得,却也要这些被杀冤家肯便好。若不肯也没干。”
张判官道:“却待怎么?”明法人道:“此诸物类,被仲任所杀者,必须偿其身
命,然后各去托生。今召他每出来,须诱哄他每道:‘屈突仲任今为对莫贺咄事,
已到此间,汝辈食啖了毕,即去托生。汝辈余业未尽,还受畜生身,是这件仍做
这件,牛更为牛,马更为马。使仲任转生为人,还依旧吃着汝辈,汝辈业报,无
有了时。今查仲任未合即死,须令略还,叫他替汝辈追造福因,使汝辈各舍畜生
业,尽得人身,再不为人杀害,岂不至妙?’诸畜类闻得人身,必然喜欢从命,
然后小小偿他些夙债,乃可放去。若说与这番说话,不肯依时,就再无别路了。”
张判官道:“便可依此而行。”
明法人将仲任锁在厅事前房中了,然后召仲任所杀生类到判官庭中来,庭中
地可有百亩,仲任所杀生命闻召都来,一时填塞皆满。但见:
牛马成群,鸡鹅作队。百般怪兽,尽皆舞爪张牙;千种奇禽,类各舒毛鼓翼。
谁道赋灵独蠢,记冤仇且是分明,谩言禀质偏殊,图报复更为紧急。飞的飞,走
的走,早难道天子上林;叫的叫,嗥的嗥,须不是人间乐土。
说这些被害众生,如牛马驴骡猪羊獐鹿雉兔以至刺猬飞鸟之类,不可悉数,
凡数万头,共作人言道:“召我何为?”判官道:“屈突仲任已到。”说声未了,
物类皆咆哮大怒,腾振蹴踏,大喊道:“逆贼,还我债来!还我债来!”这些物
类忿怒起来,个个身体比常倍大:猪羊等马牛,马牛等犀象。只待仲任出来,大
家吞噬。判官乃使明法人一如前话,晓谕一番,物类闻说替他追福,可得人身,
尽皆喜欢,仍旧复了本形。判官分付诸畜且出,都依命退出庭外来了。
明法人方在房里放出仲任来,对判官道:“而今须用小小偿他些债。”说罢,
即有狱卒二人手执皮袋一个、秘木二根到来,明法人把仲任袋将进去,狱卒将秘
木秘下去,仲任在袋苦痛难禁,身上血簌簌的出来,多在袋孔中流下,好似浇花
的喷筒一般。狱卒去了秘木,只提着袋,满庭前走转洒去。须臾,血深至阶,可
有三尺了。然后连袋投仲任在房中,又牢牢锁住了。复召诸畜等至,分付道:
“已取出仲任生血,听汝辈食啖。”诸畜等皆作恼怒之状,身复长大数倍,骂道:
“逆贼,你杀吾身,今吃你血。”于是竞来争食,飞的走的,乱嚷乱叫,一头吃
一头骂,只听得呼呼噏噏之声,三尺来血一霎时吃尽,还象不足的意,共舐
地上。直等庭中土见,方才住口。
明法人等诸畜吃罢,分付道:“汝辈已得偿了些债。莫贺咄身命已尽,一听
汝辈取偿。今放屈突仲任回家为汝辈追福,令汝辈多得人身。”诸畜等皆欢喜,
各复了本形而散。判官方才在袋内放出仲任来,仲任出了袋,站立起来,只觉浑
身疼痛。张判官对他说道:“冤报暂解,可以回生。既已见了报应,便可穷力修
福。”仲任道:“多蒙姑夫竭力周全调护,得解此难。今若回生,自当痛改前非,
不敢再增恶业。但宿罪尚重,不知何法修福可以尽消?”判官道:“汝罪业太重,
非等闲作福可以免得,除非刺血写一切经,此罪当尽。不然,他日更来,无可再
救了。”仲任称谢领诺。张判官道:“还须遍语世间之人,使他每闻着报应,能
生悔悟的,也多是你的功德。”说罢,就叫两个青衣人送归来路。又分付道:
“路中若有所见,切不可擅动念头,不依我戒,须要吃亏。”叮嘱青衣人道:
“可好伴他到家,他余业尽多,怕路中还有失处。”青衣人道:“本官分付,敢
不小心?”
仲任遂同了青衣前走。行了数里,到了一个热闹去处,光景似阳间酒店一般。
但见:
村前茅舍,庄后竹篱。村醪香透磁缸,浊酒满盛瓦瓮。架上麻衣,昨日村郎
留下当;酒帘大字,乡中学究醉时书。刘伶知味且停舟,李白闻香须驻马。尽道
黄泉无客店,谁知冥路有沽家!
仲任正走得饥又饥,渴又渴,眼望去,是个酒店,他已自口角流涎了。走到
面前看时,只见:店鱼头吹的吹,唱的唱;猜拳豁指,呼红喝六;在里头畅快饮
酒。满前嘎饭,多是些,肥肉鲜鱼,壮鸡大鸭。仲任不觉旧性复发,思量要进去
坐一坐,吃他一餐,早把他姑夫所戒已忘记了,反来拉两个青衣进去同坐。青衣
道:“进去不得的,错走去了,必有后悔。”仲任那里肯信?青衣阻当不住,道:
“既要进去,我们只在此间等你。”
仲任大踏步跨将进来,拣个座头坐下了。店小二忙摆着案酒,仲任一看,吃
了一惊。元来一碗是死人的眼睛,一碗是粪坑里大蛆,晓得不是好去处,抽身待
走。小二斟了一碗酒来道:“吃了酒去。”仲任不识气,伸手来接,拿到鼻边一
闻,臭秽难当。元来是一碗腐尸肉,正待撇下不吃,忽然灶下抢出一个牛头鬼来,
手执钢叉喊道:“还不快吃!”店小二把来一灌,仲任只得忍着臭秽强吞了下去,
望外便走。牛头又领了好些奇形异状的鬼赶来,口里嚷道:“不要放走了他!”
仲任急得无措,只见两个青衣元站在旧处,忙来遮蔽着,喝道:“是判院放回的,
不得无礼。”搀着仲任便走。后边人听见青衣人说了,然后散去。青衣人埋怨道:
“叫你不要进去,你不肯听,致有此惊恐。起初判院如何分付来?只道是我们不
了事。”仲任道:“我只道是好酒店,如何里边这样光景?”青衣人道:“这也
原是你业障现此眼花。”仲任道:“如何是我业障?”青衣人道:“你吃这一瓯,
还抵不得醉鳖醉驴的债哩。”仲任愈加悔悟,随着青衣再走。看看茫茫荡荡,不
辨东西南北,身子如在云雾里一般。须臾,重见天日,已似是阳间世上,俨然是
温县地方。同着青衣走入自己庄上草堂中,只见自己身子直挺挺的躺在那里,乳
婆坐在旁边守着。青衣用手将仲任的魂向身上一推,仲任苏醒转来,眼中不见了
青衣。却见乳婆叫道:“官人苏醒着,几乎急死我也!”仲任道:“我死去几时
了?”乳婆道:“官人正在此吃食,忽然暴死,已是一昼夜。只为心头尚暖,故
此不敢移动,谁知果然活转来,好了,好了!”仲任道:“此一昼夜,非同小可。
见了好些阴间地府光景。”那老婆子喜听的是这些说话,便问道:“官人见的是
甚么光景?”仲任道:“元来我未该死,只为莫贺咄死去,撞着平日杀戮这些冤
家,要我去对证,故勾我去。我也为冤家多,几乎不放转来了,亏得撞着对案的
判官就是我张家姑夫,道我阳寿未绝,在里头曲意处分,才得放还。”就把这些
说话光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尽情告诉了乳婆,那乳婆只是合掌念“阿弥陀
佛”不住口。
仲任说罢,乳婆又问道:“这等,而今莫贺咄毕竟怎么样?”仲任道:“他
阳寿已尽,冤债又多。我自来了,他在地府中毕竟要一一偿命,不知怎地受苦哩。”
乳婆道:“官人可曾见他否?”仲任道:“只因判官周全我,不教对案,故此不
见他,只听得说。”乳婆道:“一昼夜了,怕官人已饥,还有剩下的牛肉,将来
吃了罢。”仲任道:“而今要依我姑夫分付,正待刺血写经罚咒,再不吃这些东
西了。”乳婆道:“这个却好。”乳婆只去做些粥汤与仲任吃了。仲任起来梳洗
一番,把镜子将脸一照,只叫得苦。元来阴间把秘木取去他血,与畜生吃过,故
此面色腊查也似黄了。
仲任从此雇一个人把堂中扫除干净,先请几部经来,焚香持诵,将养了两个
月,身子渐渐复旧,有了血色。然后刺着臂血,逐部逐卷写将来。有人经过,问
起他写经根由的,便把这些事还一告诉将来。人听了无不毛骨耸然,多有助盘费
供他书写之用的,所以越写得多了。况且面黄肌瘦,是个老大证见。又指着堂中
的瓮、堂后的穴,每对人道:“这是当时作业的遗迹,留下为戒的。”来往人晓
得是真话,发了好些放生戒杀的念头。
开元二十三年春,有个同官令虞咸道经温县,见路旁草堂中有人年近六十,
如此刺血书写不倦,请出经来看,已写过了五六百卷。怪道:“他怎能如此发心
得猛?”仲任把前后的话,一一告诉出来。虞县令叹以为奇,留俸钱助写而去。
各处把此话传示于人,故此人多知道。后来仲任得善果而终,所谓“放下屠刀立
地成佛”者也。偈曰:
物命在世间,微分此灵蠢。
一切有知觉,皆已具佛性。
取彼痛苦身,供我口食用。
我饱已觉膻,彼死痛犹在。
一点嗔恨心,岂能尽消灭!
所以六道中,转转相残杀。
愿葆此慈心,触处可施用。
起意便多刑,减味即省命。
无过转念间,生死已各判。
及到偿业时,还恨种福少。
何不当生日,随意作方便?
度他即自度,应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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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05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十八 占家财狠婿妒侄 廷亲脉孝女藏儿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曰:子息从来天数,原非人力能为。
最是无中生有,堪今耳目新奇。
话说元朝时,都下有个李总管,官居三品,家业巨富。年过五十,不曾有子。
闻得枢密院东有个算命的,开个铺面,算人祸福,无不奇中。总管试往一算。于
时衣冠满座,多在那里候他挨次推讲。总管对他道:“我之禄寿已不必言。最要
紧的,只看我有子无子。”算命的推了一回,笑道:“公已有子了,如何哄我?”
总管道:“我实不曾有子,所以求算,岂有哄汝之理?”算命的把手掐了一掐道:
“公年四十,即已有子。今年五十六了,尚说无子,岂非哄我?”一个争道“实
不曾有”;一个争道“决已有过”。递相争执,同座的人多惊讶起来道:“这怎
么说?”算命的道:“在下不会差,待此公自去想。”只见总管沉吟了好一会,
拍手道:“是了,是了。我年四十时,一婢有娠,我以职事赴上都,到得归家,
我妻已把来卖了,今不知他去向。若说‘四十上该有子’,除非这个缘故。”算
命的道:“我说不差,公命不孤,此子仍当归公。”总管把钱相谢了,作别而出。
只见适间同在座上问命的一个千户,也姓李,邀总管入茶坊坐下,说道:“适间
闻公与算命的所说之话,小子有一件疑心,敢问个明白。”总管道:“有何见教?”
千户道:“小可是南阳人,十五年前,也不曾有子,因到都下买得一婢,却已先
有孕的。带得到家,吾妻适也有孕,前后一两月间,各生一男,今皆十五六岁了。
适间听公所言,莫非是公的令嗣么?”总管就把婢子容貌年齿之类,两相质问,
无一不合,因而两边各通了姓名,住址,大家说个“容拜”,各散去了。总管归
来对妻说知其事,妻当日悍妒,做了这事,而今见夫无嗣,也有些惭悔哀怜,巴
不得是真。
次日邀千户到家,叙了同姓,认为宗谱。盛设款待,约定日期,到他家里去
认看。千户先归南阳,总管给假前往,带了许多东西去馈送着千户,并他妻子仆
妾,多方礼物。坐定了,千户道:“小可归家问明,此婢果是宅上出来的。”因
命二子出拜,只见两个十五六的小官人,一齐走出来,一样打扮,气度也差不多。
总管看了不知那一个是他儿子。请问千户,求说明白。千户笑道:“公自从看,
何必我说?”总管仔细相了一回,天性感通,自然识认,前抱着一个道:“此吾
子也。”千户点头笑道:“果然不差!”于是父子相持而哭,旁观之人无不堕泪。
千户设宴与总管贺喜,大醉而散。次日总管答席,就借设在千户厅上。酒间千户
对总管道:“小可既还公令郎了,岂可使令郎母子分离?并令其母奉公同还,何
如?”总管喜出望外,称谢不已,就携了母子同回都下。后来通藉承荫,官也至
三品,与千户家往来不绝。可见人有子无子,多是命里做定的。李总管自己已信
道无儿了,岂知被算命的看出有子,到底得以团圆,可知是逃那命里不过。
小子为何说此一段话?只因一个富翁,也犯着无儿的病症,岂知也系有儿,
被人藏过。后来一旦识认,喜出非常,关着许多骨肉亲疏的关目在里头,听小子
从容的表白出来。正是:
越亲越热,不亲不热。
附葛攀藤,总非枝叶。
奠酒浇浆,终须骨血。
如何妒妇,忍将嗣绝?
必是前非,非常冤业。
话说妇人心性,最是妒忌,情愿看丈夫无子绝后,说着买妾置婢,抵死也不
肯的。就有个把被人劝化,勉强依从,到底心中只是有些嫌忌,不甘伏的。就是
生下了儿子,是亲丈夫一点骨血,又本等他做大娘,还道是“隔重肚皮隔重山”,
不肯便认做亲儿一般。更有一等狠毒的,偏要算计了绝得,方快活的。及至女儿
嫁得个女婿,分明是个异姓,无关宗支的,他偏要认做的亲,是件偏心为他,倒
胜如丈夫亲子侄。岂知女生外向,虽系吾所生,到底是别家的人。至于女婿,当
时就有二心,转得背,便另搭架子了。自然亲一支热一支,女婿不如侄儿,侄儿
又不如儿子。纵是前妻晚后,偏生庶养,归根结果,的亲瓜葛,终久是一派,好
似别人多哩。不知这些妇人们,为何再不明白这个道理!
话说元朝东平府有个富人,姓刘,名从善,年六十岁,人皆以员外呼之。妈
妈李氏,年五十八岁,他有泼天也似家私,不曾生得儿子。止有一个女儿,小名
叫做引姐,入赘一个女婿,姓张,叫张郎。其时张郎有三十岁,引姐二十六岁了。
那个张郎极是贪小好利刻剥之人,只因刘员外家富无子,他起心央媒,入舍为婿。
便道这家私久后多是他的了,好不夸张得意!却是刘员外自掌把定家私在手,没
有得放宽与他。亦且刘员外另有一个肚肠。一来他有个兄弟刘从道同妻宁氏,亡
逝已过,遗下一个侄儿,小名叫做引孙,年二十五岁,读书知事。只是自小父母
双亡,家私荡败,靠着伯父度日。刘员外道是自家骨肉,另眼觑他。怎当得李氏
妈妈,一心只护着女儿女婿,又且念他母亲存日,妯娌不和,到底结怨在他身上,
见了一似眼中之钉。亏得刘员外暗地保全,却是毕竟碍着妈妈女婿,不能十分周
济他,心中长怀不忍。二来员外有个丫头,叫做小梅,妈妈见他精细,叫他近身
伏侍。员外就收拾来做了偏房,已有了身孕,指望生出儿子来。有此两件心事,
员外心中不肯轻易把家私与了女婿。怎当得张郎惫赖,专一使心用腹,搬是造非,
挑拨得丈母与引孙舅子,日逐吵闹。引孙当不起激聒,刘员外也怕淘气,私下周
给些钱钞,叫引孙自寻个住处,做营生去。引孙是个读书之人,虽是寻得间破房
子住下,不晓得别做生理,只靠伯父把得这些东西,且逐渐用去度日。眼见得一
个是张郎赶去了。张郎心里怀着鬼胎,只怕小梅生下儿女来。若生个小姨,也还
只分得一半,若生个小舅,这家私就一些没他分了。要与浑家引姐商量,暗算那
小梅。
那引姐倒是个孝顺的人,但是女眷家见识,若把家私分与堂弟引孙,他自道
是亲生女儿,有些气不甘分;若是父亲生下小兄弟来,他自是喜欢的。况见父亲
十分指望,他也要安慰父亲的心,这个念头是真。晓得张郎不怀良心,母亲又不
明道理,只护着女婿,恐怕不能勾保全小梅生产了,时常心下打算。恰好张郎赶
逐了引孙出去,心里得意,在浑家面前露出那要算计小梅的意思来。引姐想道:
“若两三人做了一路,算计他一人,有何难处?不争你们使嫉妒心肠,却不把我
父亲的后代绝了?这怎使得!我若不在里头使些见识,保护这事,做了父亲的罪
人,做了万代的骂名。却是丈夫见我,不肯做一路,怕他每背地自做出来,不若
将机就计,暗地周全罢了。”
你道怎生暗地用计?元来引姐有个堂分姑娘嫁在东庄,是与引姐极相厚的,
每事心腹相托。引姐要把小梅寄在他家里去分娩,只当是托孤与他。当下来与小
梅商议道:“我家里自赶了引孙官人出去,张郎心里要独占家私。姨姨你身怀有
孕,他好生嫉妒!母亲又护着他,姨姨你自己也要放精细些!”小梅道:“姑娘
肯如此说,足见看员外面上,十分恩德。奈我独自一身,怎提防得许多?只望姑
娘凡百照顾则个。”引姐道:“我怕不要周全?只是关着财利上事,连夫妻两个,
心肝不托着五脏的。他早晚私下弄了些手脚,我如何知道?”小梅垂泪道:“这
等,却怎么好?不如与员外说个明白,看他怎么做主?”引姐道:“员外老年之
人,他也周庇得你有数。况且说破了,落得大家面上不好看,越结下冤家了,你
怎当得起?我倒有一计在此,须与姨姨熟商量。”小梅道:“姑娘有何高见?”
引姐道:“东庄里姑娘,与我最厚。我要把你寄在他庄上,在他那里分娩,托他
一应照顾。生了儿女,就托他抚养着。衣食盘费之类,多在我身上。这边哄着母
亲与丈夫,说姨姨不象意走了。他每巴不得你去的,自然不寻究。且等他把这一
点要摆布你的肚肠放宽了,后来看个机会,等我母亲有些转头,你所养儿女已长
大了。然后对员外一一说明,取你归来,那时须奈何你不得了。除非如此,可保
十全。”小梅道:“足见姑娘厚情,杀身难报!”引姐道:“我也只为不忍见员
外无后,恐怕你遭了别人毒手,没奈何背了母亲与丈夫,私下和你计较。你日后
生了儿子,有了好处,须记得今日。”小梅道:“姑娘大恩,经板儿印在心上,
怎敢有忘!”两下商议停当,看着机会,还未及行。
员外一日要到庄上收割,因为小梅有身孕,恐怕女婿生嫉妒,女儿有外心,
索性把家私都托女儿女婿管了。又怕妈妈难为小梅,请将妈妈过来,对他说道:
“妈妈,你晓得借瓮酿酒么?”妈妈道:“怎他说?”员外道:“假如别人家瓮
儿,借将来家里做酒。酒熟了时就把那瓮儿送还他本主去了。这不是只借得他家
伙一番。如今小梅这妮子腹怀有孕,明日或儿或女,得一个,只当是你的。那其
间将那妮子或典或卖,要不要多凭得你。我只要借他肚里生下的要紧,这不当是
‘借瓮酿酒’?”妈妈见如此说,也应道:“我晓得,你说的是,我觑着他便了。
你放心庄上去。”员外叫张郎取过那远年近岁欠他钱钞的文书,都搬将出来,叫
小梅点个灯,一把火烧了。张郎伸手火里去抢,被火一逼,烧坏了指头叫痛。员
外笑道:“钱这般好使?”妈妈道:“借与人家钱钞,多是幼年到今,积攒下的
家私,如何把这些文书烧掉了?”员外道:“我没有这几贯业钱,安知不已有了
儿子?就是今日有得些些根芽,若没有这几贯业钱,我也不消担得这许多干系,
别人也不来算计我了。我想财是什么好东西?苦苦盘算别人的做甚?不如积些阴
德,烧掉了些,家里须用不了。或者天可怜见,不绝我后,得个小厮儿也不见得。”
说罢,自往庄上去了。
张郎听见适才丈人所言,道是暗暗里有些侵着他,一发不象意道:“他明明
疑心我要暗算小梅,我枉做好人,也没干。何不趁他在庄上,便当真做一做?也
绝了后虑!”又来与浑家商量。引姐见事体已急了,他日前已与东庄姑娘说知就
里,当下指点了小梅,径叫他到那里藏过,来哄丈夫道:“小梅这丫头看见我每
意思不善,今早叫他配绒线去,不见回来。想是怀空走了。这怎么好?”张郎道:
“逃走是丫头的常事,走了也倒干净。省得我们费气力。”引姐道:“只是父亲
知道,须要烦恼。”张郎道:“我们又不打他,不骂他,不冲撞他,他自己走了
的,父亲也抱怨我们不得。我们且告诉妈妈,大家商量。”
夫妻两个来对妈妈说了。妈妈道:“你两个说来没半句,员外偌大年纪,见
有这些儿指望,喜欢不尽,在庄儿上专等报喜哩。怎么有这等的事!莫不你两个
做出了些什么歹勾当来?”引姐道:“今日绝早自家走了的,实不干我们事。”
妈妈心里也疑心道别有缘故,却是护着女儿女婿,也巴不得将“没”作“有”,
便认做走了也干净,那里还来查着?只怕员外烦恼,又怕员外疑心,三口儿都赶
到庄上与员外说。员外见他每齐来,只道是报他生儿喜信,心下鹘突。见说出这
话来,惊得木呆。心里想道:“家里难为他不过,逼走了他,这是有的。只可惜
带了胎去。”又叹口气道:“看起一家这等光景,就是生下儿子来,未必能勾保
全。便等小梅自去寻个好处也罢了,何苦累他母子性命!”泪汪汪的,忍着气恨
命,又转了一念道:“他们如此算计我,则为着这些浮财。我何苦空积攒着做守
财虏,倒与他们受用!我总是没后代,趁我手里施舍了些去,也好。”怀着一天
忿气,大张着榜子,约着明日到开元寺里,散钱与那贫难的人。张郎好生心里不
舍得,只为见丈人心下烦恼,不敢拗他。到了明日,只得带了好些钱,一家同到
开元寺里散去。
到得寺里,那贫难的纷纷的来了。但见:
连肩搭背,络手包头。疯瘫的毡裹臀行,暗哑的铃当口说。磕头撞脑,拿差
了柱拐互喧哗;摸壁扶墙,踹错了阴沟相怨怅。闹热热携儿带女,苦凄凄单夫只
妻。都念道明中舍去暗中来,真叫做今朝那管明朝事!
那刘员外分付:大乞儿一贯,小乞儿五百文。乞儿中有个刘九儿,有一个小
孩子,他与大都子商量着道:“我带了这孩子去,只支得一贯。我叫这孩子自认
做一户,多落他五百文。你在旁做个证见,帮衬一声,骗得钱来我两个分了,买
酒吃。”果然去报了名,认做两户。张郎问道:“这小的另是一家么?”大都子
旁边答应道:“另是一家。”就分与他五百钱,刘九儿也都拿着去了。大都子要
来分他的。刘九儿道:“这孩子是我的,怎生分得我钱?你须学不得,我有儿子?”
大都子道:“我和你说定的,你怎生多要了?你有儿的,便这般强横!”两个打
将起来。刘员外问知缘故,叫张郎劝他,怎当得刘九儿不识风色,指着大都子
“千绝户,万绝户”的骂道:“我有儿子,是请得钱,干你这绝户的甚事?”张
郎脸儿挣得通红,止不住他的口。刘员外已听得明白,大哭道:“俺没儿子的,
这等没下梢!”悲哀不止,连妈妈女儿伤了心,一齐都哭将起来。张郎没做理会
处。
散罢,只见一个人落后走来,望着员外,妈妈施礼。你道是谁?正是刘引孙。
员外道:“你为何到此?”引孙道:“伯伯、伯娘,前与侄儿的东西,日逐盘费
用度尽了。今日闻知在这里散钱,特来借些使用。”员外碍着妈妈在旁,看见妈
妈不做声,就假意道:“我前日与你的钱钞,你怎不去做些营生?便是这样没了。”
引孙道:“侄儿只会看几行书,不会做什么营生。日日吃用,有减无增,所以没
了。”员外道:“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我那有许多钱勾你用!”狠狠要打,妈
妈假意相劝,引姐与张郎对他道:“父亲恼哩,舅舅走罢。”引孙只不肯去,苦
要求钱。员外将条柱杖,一直的赶将出来,他们都认是真,也不来劝。
引孙前走,员外赶去,走上半里来路,连引孙也不晓其意道:“怎生伯伯也
如此作怪起来?”员外见没了人,才叫他一声:“引孙!”引孙扑的跪倒。员外
抚着哭道:“我的儿,你伯父没了儿子,受别人的气,我亲骨血只看得你。你伯
娘虽然不明理,却也心慈的。只是妇人一时偏见,不看得破,不晓得别人的肉,
偎不热。那张郎不是良人,须有日生分起来。我好歹劝化你伯娘转意,你只要时
节边勤勤到坟头上去看看,只一两年间,我着你做个大大的财主。今日靴里有两
锭钞,我瞒着他们,只做赶打,将来与你。你且拿去盘费两日,把我说的话,不
要忘了!”引孙领诺而去。员外转来,收拾了家去。
张郎见丈人散了许多钱钞,虽也心疼,却道是自今已后,家财再没处走动,
尽勾着他了。未免志得意满,自由自主,要另立个铺排,把张家来出景,渐渐把
丈人、丈母放在脑后,倒象人家不是刘家的一般。刘员外固然看不得,连那妈妈
积祖护他的,也有些不伏气起来。亏得女儿引姐着实在里边调停,怎当得男子汉
心性硬劣,只逞自意,那里来顾前管后?亦且女儿家顺着丈夫,日逐惯了,也渐
渐有些随着丈夫路上来了,自己也不觉得的,当不得有心的看不过。
一日,时遇清明节令,家家上坟祭祖。张郎既掌把了刘家家私,少不得刘家
祖坟要张郎支持去祭扫。张郎端正了春盛担子,先同浑家到坟上去。年年刘家上
坟已过,张郎然后到自己祖坟上去。此年张郎自家做主,偏要先到张家祖坟上去。
引姐道:“怎么不照旧先在俺家的坟上,等爹妈来上过了再去?”张郎道:“你
嫁了我,连你身后也要葬在张家坟里,还先上张家坟是正礼。”引姐拗丈失不过,
只得随他先去上坟不题。
那妈妈同刘员外已后起身,到坟上来。员外问妈妈道:“他们想已到那里多
时了。”妈妈道:“这时张郎已摆设得齐齐整整,同女儿也在那里等了。”到得
坟前,只见静悄悄地绝无影响。看那坟头已有人挑些新土盖在上面了,也有些纸
钱灰与酒浇的湿土在那里。刘员外心里明知是侄儿引孙到此过了,故意道:“谁
曾在此先上过坟了?”对妈妈道:“这又作怪!女儿女婿不曾来,谁上过坟?难
道别姓的来不成?”又等了一回,还不见张郎和女儿来。员外等不得,说道:
“俺和你先拜了罢,知他们几时来?”拜罢,员外问妈妈道:“俺老两口儿百年
之后,在那里埋葬便好?”妈妈指着高冈儿上说道:“这答树木长的似伞儿一般,
在这所在埋葬也好。”员外叹口气道:“此处没我和你的分。”指着一块下洼水
淹的绝地,道:“我和你只好葬在这里。”妈妈道:“我每又不少钱,凭拣着好
的所在,怕不是我们葬?怎么倒在那水淹的绝地?”员外道:“那高冈有龙气的,
须让他有儿子的葬,要图个后代兴旺。俺和你没有儿子,谁肯让我?只好剩那绝
地与我们安骨头。总是没有后代的,不必好地了。”妈妈道:“俺怎生没后代?
现有姐姐、姐夫哩。”员外道:“我可忘了,他们还未来,我和你且说闲话。我
且问你,我姓什么?”妈妈道:“谁不晓得姓刘?也要问?”员外道:“我姓刘,
你可姓甚么?”妈妈道:“我姓李。”员外道:“你姓李,怎么在我刘家门里?”
妈妈道:“又好笑,我须是嫁了你刘家来。”员外道:“街上人唤你是‘刘妈妈’?
唤你是‘李妈妈’?”妈妈道:“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车骨头
半车肉,都属了刘家,怎么叫我做‘李妈妈’?”员外道:“元来你这骨头,也
属了俺刘家了。这等,女儿姓甚么?”妈妈道:“女儿也姓刘。”员外道:“女
婿姓甚么?”妈妈道:“女婿姓张。”员外道:“这等,女儿百年之后,可往俺
刘家坟里葬去?还是往张家坟里葬去?”妈妈道:“女儿百年之后,自去张家坟
里葬去。”说到这句,妈妈不觉的鼻酸起来。员外晓得有些省了,便道:“却又
来!这等怎么叫做得刘门的后代?我们不是绝后的么?”妈妈放声哭将起来道:
“员外,怎生直想到这里?俺无儿的,真个好苦!”员外道:“妈妈,你才省了。
就没有儿子,但得是刘家门里亲人,也须是一瓜一蒂。生前望坟而拜,死后共土
而埋。那女儿只在别家去了,有何交涉?”妈妈被刘员外说得明切,言下大悟。
况且平日看见女婿的乔做作,今日又不见同女儿先到,也有好些不象意了。
正说间,只见引孙来坟头收拾铁锹,看见伯父伯娘便拜。此时妈妈不比平日,
觉得亲热了好些,问道:“你来此做甚么?”引孙道:“侄儿特来上坟添土来。”
妈妈对员外道:“亲的则是亲,引孙也来上过坟,添过土了。他们还不见到。”
员外故意恼引孙道:“你为甚上不挑了春盛担子,齐齐整整上坟?却如此草率!”
引孙道:“侄儿无钱,只乞化得三杯酒,一块纸,略表表做子孙的心。”员外道:
“妈妈,你听说么?那有春盛担子的,为不是子孙,这时还不来哩。”妈妈也老
大不过意。员外又问引孙道:“你看那边鸦飞不过的庄宅,石羊石虎的坟头,怎
不去?到俺这里做甚么?”妈妈道:“那边的坟,知他是那家?他是刘家子孙,
怎不到俺刘家坟上来?”员外道:“妈妈,你才晓得引孙是刘家子孙。你先前可
不说姐姐、姐夫是子孙么?”妈妈道:“我起初是错见了,从今以后,侄儿只在
我家里住。你是我一家之人,你休记着前日的不是。”引孙道:“这个,侄儿怎
敢?”妈妈道:“吃的穿的,我多照管你便了。”员外叫引孙拜谢了妈妈。引孙
拜下去道:“全仗伯娘看刘氏一脉,照管孩儿则个。”妈妈簌簌的掉下泪来。
正伤感处,张郎与女儿来了。员外与妈妈,问其来迟之故,张郎道:“先到
寒家坟上,完了事,才到这里来,所以迟了。”妈妈道:“怎不先来上俺家的坟?
要俺老两口儿等这半日?”张郎道:“我是张家子孙,礼上须先完张家的事。”
妈妈道:“姐姐呢?”张郎道:“姐姐也是张家媳妇。”妈妈见这几句话,恰恰
对着适间所言的,气得目睁口呆,变了色道:“你既是张家的儿子媳妇,怎生掌
把着刘家的家私?”劈手就女儿处,把那放钥匙的匣儿夺将过来,道:“已后张
自张,刘自刘!”径把匣儿交与引孙了,道:“今后只是俺刘家人当家!”此时
连刘员外也不料妈妈如此决断,那张郎与引姐平日护他惯了的,一发不知在那里
说起,老大的没趣,心里道:“怎么连妈妈也变了卦?”竟不知妈妈已被员外劝
化得明明白白的了。张郎还指点叫摆祭物,员外、妈妈大怒道:“我刘家祖宗,
不吃你张家残食,改日另祭。”各不喜欢而散。
张郎与引姐回到家来,好生埋怨道:“谁匡先上了自家坟,讨得这番发恼不
打紧,连家私也夺去与引孙掌把了。这如何气得过?却又是妈妈做主的,一发作
怪。”引姐道:“爹妈认道只有引孙一个是刘家亲人,所以如此。当初你待要暗
算小梅,他有些知觉,豫先走了。若留得他在时,生下个兄弟,须不让那引孙做
天气。况且自己兄弟,还情愿的;让与引孙,实是气不干。”张郎道:“平日又
与他冤家对头,如今他当了家,我们倒要在他喉下取气了。怎么好?还不如再求
妈妈则个。”引姐道:“是妈妈主的意,如何求得转?我有道理,只叫引孙一样
当不成家罢了。”张郎问道:“计将安出?”引姐只不肯说,但道是:“做出便
见,不必细问!”
明日,刘员外做个东道,请着邻里人把家私交与引孙掌把。妈妈也是心安意
肯的了。引姐晓得这个消息,道是张郎没趣,打发出外去了。自己着人悄悄东庄
姑娘处说了,接了小梅家来。元来小梅在东庄分娩,生下一个儿子,已是三岁了。
引姐私下寄衣寄食去看觑他母子,只不把家里知道。惟恐张郎晓得,生出别样毒
害来,还要等他再长成些,才与父母说破。而今因为气不过引孙做财主,只得去
接了他母子来家。
次日来对刘员外道:“爹爹不认女婿做儿子罢,怎么连女儿也不认了?”员
外道:“怎么不认?只是不如引孙亲些。”引姐道:“女儿是亲生,怎么倒不如
他亲?”员外道:“你须是张家人了,他须是刘家亲人。”引姐道:“便做道是
‘亲’,未必就该是他掌把家私!”员外道:“除非再有亲似他的,才夺得他。
那里还有?”引姐笑道:“只怕有也不见得。”刘员外与妈蚂也只道女儿忿气说
这些话,不在心上。只见女儿走去,叫小梅领了儿子到堂前,对爹妈说道:“这
可不是亲似引孙的来了?”员外,妈妈见是小梅,大惊道:“你在那里来?可不
道逃走了?”小梅道:“谁逃走?须守着孩儿哩。”员外道:“谁是孩儿?”小
梅指着儿子道:“这个不是?”员外又惊又喜道:“这个就是你所生的孩儿?一
向怎么说?敢是梦里么?”小梅道:“只问姑娘,便见明白。”员外与妈妈道:
“姐姐,快说些个。”引姐道:“父亲不知,听女儿从头细说一遍。当初小梅姨
姨有半年身孕,张郎使嫉妒心肠,要所算小梅。女儿想来,父亲有许大年纪,若
所算了小梅便是绝了父亲之嗣。是女儿与小梅商量,将来寄在东庄姑姑家中分娩,
得了这个孩儿。这三年,只在东庄姑姑处抚养。身衣口食多是你女儿照管他的。
还指望再长成些,方才说破。今见父亲认道只有引孙是亲人,故此请了他来家。
须不比女儿,可不比引孙还亲些么?”小梅也道:“其实亏了姑娘,若当日不如
此周全,怎保得今日有这个孩儿!”
刘员外听罢如梦初觉,如醉方醒,心里感激着女儿。小梅又叫儿子不住的叫
他“爹爹”,刘员外听得一声,身也麻了。对妈妈道:“元来亲的只是亲,女儿
姓刘,到底也还护着刘家,不肯顺从张郎把兄弟坏了。今日有了老生儿,不致绝
后,早则不在绝地上安坟了。皆是孝顺女所赐,老夫怎肯知恩不报?如今有个生
意:把家私做三分分开:女儿、侄儿、孩儿,各得一分。大家各管家业,和气过
日子罢了。”当日叫家人寻了张郎家来,一同引孙及小孩儿拜见了邻舍诸亲,就
做了个分家的筵席,尽欢而散。
此后刘妈妈认了真,十分爱惜着孩儿。员外与小梅自不必说,引姐、引孙又
各内外保全,张郎虽是嫉妒也用不着,毕竟培养得孩儿成立起来。此是刘员外广
施阴德,到底有后;又恩待骨肉,原受骨肉之报。所谓“亲一支热一支”也。有
诗为证:
女婿如何有异图?总因财利令亲疏。
若非孝女关疼热,毕竟刘家有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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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05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十九 乔势天师禳旱魃 秉诚县令召甘霖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云:自古有神巫,其术能役鬼。
祸福如烛照,妙解阴阳理。
不独倾公卿,时亦动天子。
岂似后世者,其人总村鄙。
语言甚不伦,偏能惑闾里。
淫祀无虚日,在杀供牲醴。
安得西门豹,投畀邺河水。
话说男巫女觋,自古有之,汉时谓之“下神”,唐世呼为“见鬼人”。尽能
役使鬼神,晓得人家祸福休咎,令人趋避,颇有灵验。所以公卿大夫都有信着他
的,甚至朝廷宫闱之中有时召用。此皆有个真传授,可以行得去做得来的,不是
荒唐。却是世间的事,有了真的,便有假的。那无知男女,妄称神鬼,假说阴阳,
一些影响没有的,也一般会哄动乡民,做张做势的,从古来就有了。直到如今,
真有术的亚觋已失其传,无过是些乡里村夫游嘴老妪,男称太保,女称师娘,假
说降神召鬼,哄骗愚人。口里说汉话,便道神道来了。却是脱不得乡气,信口胡
柴的,多是不囫囵的官话,杜撰出来的字眼。正经人听了,浑身麻木忍笑不住的;
乡里人信是活灵活现的神道,匾匾的信伏,不知天下曾有那不会讲官话的神道么!
又还一件可恨处:见人家有病人来求他,他先前只说:救不得!直到拜求恳切了,
口里说出许多牛羊猪狗的愿心来,要这家脱衣典当,杀生害命,还恐怕神道不肯
救,啼啼哭哭的。及至病已犯拙,烧献无效,再不怨怅他、疑心他,只说不曾尽
得心,神道不喜欢,见得如此,越烧献得紧了。不知弄人家费多少钱钞,伤多少
性命!不过供得他一时乱话,吃得些、骗得些罢了。律上禁止师巫邪术,其法甚
严,也还加他“邪术”二字,要见还成一家说话。而今并那邪不成邪,术不成术,
一味胡弄,愚民信伏,习以成风,真是痼疾不可解,只好做有识之人的笑柄而已。
苏州有个小民姓夏,见这些师巫兴头也去投着师父,指望传些真术。岂知费
了拜见钱,并无甚术法得传,只教得些游嘴门面的话头,就是祖传来辈辈相授的
秘诀,习熟了打点开场施行。其邻有个范春元,名汝舆,最好戏耍。晓得他是头
番初试,原没甚本领的,设意要弄他一场笑话,来哄他道:“你初次降神,必须
露些灵异出来,人才信服。我忝为你邻人,与你商量个计较帮衬着你,等别人惊
骇方妙。”夏巫道:“相公有何妙计?”范春元道:“明日等你上场时节,吾手
里拿着糖糕叫你猜,你一猜就着。我就赞叹起来,这些人自然信服了。”夏巫道:
“相公肯如此帮衬小人,小人万幸。”
到得明日,远近多传道新太保降神,来观看的甚众。夏巫登场,正在捏神捣
鬼,妆憨打痴之际,范春元手中捏着一把物事来问道:“你猜得我掌中何物,便
是真神道。”夏巫笑道:“手中是糖糕。”范春元假意拜下去道:“猜得着,果
是神明。”即拿手中之物,塞在他口里去。夏巫只道是糖糕,一口接了,谁知不
是糖糕滋味,又臭又硬,甚不好吃,欲待吐出,先前猜错了,恐怕露出马脚,只
得攒眉忍苦咽了下去。范春元见吃完了,发一痉道:“好神明吃了干狗屎了!”
众人起初看见他吃法烦难,也有些疑心,及见范春元说破,晓得被他做作,尽皆
哄然大笑,一时散去。夏巫吃了这场羞,传将开去,此后再拜不兴了。似此等虚
妄之人该是这样处置他才妙,怎当得愚民要信他骗哄,亏范春元是个读书之人,
弄他这些破绽出来。若不然时又被他胡行了。
范春元不足奇,宋时还有个小人也会不信师巫,弄他一场笑话。华亭金山庙
临海边,乃是汉霍将军祠。地方人相传,道是钱王霸吴越时,他曾起阴兵相助,
故此崇建灵宫。淳熙末年,庙中有个巫者,因时节边聚集县人,捏神捣鬼,说将
军附体宣言,祈祝他的,广有福利。县人信了,纷竟前来。独有钱寺正家一个干
仆沈晖,倔强不信,出语谑侮。有与他一班相好的,恐怕他触犯了神明,尽以好
言相劝,叫他不可如此戏弄。那庙巫宣言道:“将军甚是恼怒,要来降祸。”沈
晖偏与他争辨道:“人生祸福天做定的,那里什么将军来摆布得我?就是将军有
灵,决不咐着你这等村蠢之夫,来说祸说福的。”正在争辨之时,沈晖一交跌倒,
口流涎沫,登时晕去。内中有同来的,奔告他家里。妻子多来看视,见了这个光
景,分明认是得罪神道了,拜着庙巫讨饶。庙巫越妆起腔来道:“悔谢不早,将
军盛怒,已执录了精魄,押赴酆都,死在顷刻,救不得了。”庙巫看见晕去不醒,
正中下怀,落得大言恐吓。妻子惊惶无计,对着神像只是叩头,又苦苦哀求庙巫,
庙巫越把话来说得狠了。妻子只得拊尸恸哭。看的人越多了,相戒道:“神明利
害如此,戏谑不得的。”庙巫一发做着天气,十分得意。
只见沈晖在地下扑的跳将起来,众人尽道是强魂所使,俱各惊开。沈晖在人
丛中跃出,扭住庙巫,连打数掌道:“我打你这在口嚼舌的。不要慌,哪曾见我
酆都去了?”妻子道:“你适才却怎么来?”沈晖大笑道:“我见这些人信他,
故意做这个光景耍他一耍,有甚么神道来?”庙巫一场没趣,私下走出庙去躲了。
合庙之人尽皆散去,从此也再弄不兴了。
看官只看这两件事,你道巫师该信不该信?所以聪明正直之人,再不被那一
干人所惑,只好哄愚夫愚妇一窍不通的。小子而今说一个极做天气的巫师,撞着
个极不下气的官人,弄出一场极畅快的事来,比着西门豹投巫还觉希罕。正是:
奸欺妄欲言生死,宁知受欺正于此!
世人认做活神明,只合同尝干狗屎。
话说唐武宗会昌年间,有个晋阳县令姓狄,名维谦,乃反周为唐的名臣狄梁
公仁杰之后。守官清恪,立心刚正,凡事只从直道上做去。随你强横的他不怕,
就上官也多谦让他一分,治得个晋阳户不夜闭,道不拾遗,百姓家家感德衔恩,
无不赞叹的。谁知天灾流行,也是晋阳地方一个悔气,虽有这等好官在上,天道
一时亢旱起来,自春至夏,四五个月内并无半点雨泽。但见:
田中纹坼,井底尘生。滚滚烟飞,尽是晴光浮动;微微风撼,元来暖气熏蒸。
辘轳不绝声,止得泥浆半杓;车戽无虚刻,何来活水一泓?供养着五湖四梅行雨
龙王,急迫煞八口一家喝风狗命。止有一轮红日炎炎照,那见四野阴云欻欻?
旱得那晋阳数百里之地,土燥山焦,港枯泉涸,草木不生,禾苗尽槁。急得
那狄县令屏去侍从仪卫,在城隍庙中跌足步祷,不见一些徵应。一面减膳羞,禁
屠宰,日日行香,夜夜露祷。凡是那救旱之政,没一件不做过了。
话分两头。本州有个无赖邪民,姓郭名赛璞,自幼好习符咒,投着一个并州
来的女巫,结为伙伴。名称师兄师妹,其实暗地里当做夫妻,两个一正一副,花
嘴骗舌,哄动乡民不消说。亦且男人外边招摇,女人内边蛊惑。连那官室大户人
家也有要祷除灾祸的,也有要祛除疾病的,也有夫妻不睦要他魇样和好的,也有
妻妾相妒要他各使魇魅的,种种不一。弄得大原州界内七颠八倒。本州监军使,
乃是内监出身。这些太监心性,一发敬信的了不得。监军使适要朝京,因为那时
朝廷也重这些左道异术,郭赛璞与女巫便思量随着监军使之便,到京师走走,图
些侥幸。那监军使也要作兴他们,主张带了他们去。
到得京师,真是五方杂聚之所,奸宄易藏,邪言易播。他们施符设咒,救病
除妖,偶然撞着小小有些应验,便一传两,两传三,各处传将开去,道是异人异
术,分明是一对活神仙在京里了。及至来见他的,他们习着这些大言不惭的话头,
见神见鬼,说得活灵活现;又且两个一鼓一板,你强我赛,除非是正人君子不为
所惑,随你唓嗻伶俐的好汉,但是一分信着鬼神的,没一个不着他道儿。外
边既已哄传其名,又因监军使到北司各监赞扬,弄得这些太监往来的多了,女巫
遂得出入宫掖,时有恩赍;又得太监们帮衬之力,夤缘圣旨,男女巫俱得赐号
“天师”。元来唐时崇尚道术,道号天师,僧赐紫衣,多是不以为意的事。却也
没个什么职掌衙门,也不是什么正经品职,不过取得名声好听,恐动乡里而已。
郭赛璞既得此号,便思荣归故乡,同了这女巫仍旧到太原州来。此时无大无小无
贵无贱,尽称他每为天师。他也妆模作样,一发与未进京的时节气势大小同了。
正值晋阳大旱之际,无计可施,狄县令出着告示道:“不拘官吏军民人等,
如有能兴云致雨,本县不惜重礼酬谢。”告示既出,有县里一班父老率领着若干
百姓,来禀县令道:“本州郭天师符术高妙,名满京都,天子尚然加礼,若得他
一至本县祠中,那祈求雨泽如反掌之易。只恐他尊贵,不能勾得他来。须得相公
虏诚敦请,必求其至,以救百姓,百姓便有再生之望了。”狄县令道:“若果然
其术有灵,我岂不能为着百姓屈己求他?只恐此辈是大奸猾,煽起浮名,未必有
真本事。亦且假窃声号,妄自尊大,请得他来,徒增尔辈一番骚扰,不能有益。
不如就近访那真正好道、潜修得力的,未必无人,或者有得出来应募,定胜此辈
虚嚣的一倍。本县所以未敢幕名开此妄端耳。”父老道:“相公所见固是。但天
下有其名必有其实,见放着那朝野闻名唓嗻的天师不求,还那里去另访得道
的?这是‘现钟不打,又去炼铜’了。若相公恐怕供给烦难,百姓们情愿照里递
人丁派出做公费,只要相公做主,求得天师来,便莫大之恩了。”县令道:“你
们所见既定,有何所惜?”
于是,县令备着花红表里,写着恳请书启,差个知事的吏典代县令亲身行礼,
备述来意已毕。天师意态甚是倨傲,听了一回,慢然答道:“要祈雨么?”众人
叩头道:“正是。”天师笑道:“亢旱乃是天意,必是本方百姓罪业深重,又且
本县官吏贪污不道,上天降罚,见得如此。我等奉天行道,怎肯违了天心替你们
祈雨?”众人又叩头道:“若说本县县官,甚是清正有余,因为小民作业,上天
降灾。县官心生不忍,特慕天师大名,敢来礼聘。屈尊到县,祈请一坛甘雨,万
勿推却。万民感戴。”天师又笑道:“我等岂肯轻易赴汝小县之请?”再三不肯。
吏典等回来回复了狄县令。父老同百姓等多哭道:“天师不肯来,我辈眼见
得不能存活了。还是县宰相公再行敦请,是必要他一来便好。”县令没奈何,只
得又加礼物,添差了人,另写了恳切书启。又申个文书到州里,央州将分上,恳
请必来。州将见县间如此勤恳,只得自去拜望天师,求他一行。天师见州将自来,
不得已,方才许诺。众人见天师肯行,欢声动地,恨不得连身子都许下他来。天
师叫备男女轿各一乘,同着女师前往。这边吏典父老人等,惟命是从,敢不齐整?
备着男女二轿,多结束得分外鲜明,一路上秉香燃烛,幢幡宝盖,真似迎着一双
活佛来了。到得晋阳界上,狄县令当先迎着,他两人出了轿,与县令见礼毕。县
令把着盏,替他两个上了花红彩段,备过马来换了轿,县令亲替他笼着,鼓乐前
导,迎至祠中,先摆着下马酒筵,极其丰盛,就把铺陈行李之类收拾在祠后洁净
房内,县令道了安置,别了自去,候明日作用,不题。
却说天师到房中对女巫道:“此县中要我每祈雨,意思虔诚,礼仪丰厚,只
好这等了。满县官吏人民,个个仰望着下雨,假若我们做张做势,造化撞着了下
雨便好;倘不遇巧,怎生打发得这些人?”女巫道:“枉叫你弄了若干年代把戏,
这样小事就费计较。明日我每只把雨期约得远些,天气晴得久了,好歹多少下些;
有一两点洒洒便算是我们功德了。万一到底不下,只是寻他们事故,左也是他不
是,右也是他不是。弄得他们不耐烦。我们做个天气,只是撇着要去,不肯再留,
那时只道恼了我们性子,攀留不住。自家只好忙乱,那个还来议我们的背后不成?”
天师道:“有理,有理。他既十分敬重我们,料不敢拿我们破绽,只是老着脸皮
做便了。”商量已定。
次日,县令到祠请祈雨。天师传命:就于祠前设立小坛停当。天师同女巫在
城隍神前,口里胡言乱语的说了好些鬼话,一同上坛来。天师登位,敲动令牌;
女巫将着九坏单皮鼓打的厮琅琅价响,烧了好儿道符。天师站在高处,四下一望,
看见东北上微微有些云气,思量道:“夏雨北风生,莫不是数日内有雨?落得先
说破了,做个人情。”下坛来对县令道:“我为你飞符上界请雨,已奉上帝命下
了,只要你们至诚,三日后雨当沾足。”这句说话传开去,万民无不踊跃喜欢。
四郊士庶多来团集了,只等下雨。悬悬望到三日期满,只见天气越晴得正路了:
烈日当空,浮云扫净。蝗蝻得意,乘热气以飞扬;鱼鳖潜踪,在汤池而踧。
轻风罕见,直挺挺不动五方旗;点雨无征,苦哀哀只闻一路哭。
县令同了若干百姓来问天师道:“三日期已满,怎不见一些影响?”天师道:
“灾沴必非虚生,实由县令无德,故此上天不应。我今为你虔诚再告。”狄县令
见说他无德,自己引罪道:“下官不职,灾祸自当,怎忍贻累于百姓!万望天师
曲为周庇,宁使折尽下官福算,换得一场雨泽,救取万民,不胜感戴。”天师道:
“亢旱必有旱魃,我今为你一面祈求雨泽,一面搜寻旱魃,保你七日之期自然有
雨。”县令道:“旱魃之说,《诗》,《书》有之,只是如何搜寻?”天师道:
“此不过在民间,你不要管我。”县令道:“果然搜寻得出,致得雨来,但凭天
师行事。”天师就令女巫到民间各处寻旱魃,但见民间有怀胎十月将足者,便道
是旱魃在腹内,要将药堕下他来。民间多慌了。他又自恃是女人,没一家内室不
定进去。但是有娠孕的多瞒他不过。富家恐怕出丑,只得将钱财买嘱他,所得贿
赂无算。只把一两家贫妇带到官来,只说是旱勉之母,将水浇他。县令明知无干,
敢怒而不敢言,只是尽意奉承他。到了七日,天色仍复如旧,毫无效验。有诗为
证:
早魃如何在妇胎?好徒设计诈人财。
虽然不是祈禳法,只合雷声头上来。
如此作为,十日有多。天不凑趣,假如肯轻轻松松洒下了几点,也要算他功
劳,满场卖弄本事,受酬谢去了。怎当得干阵也不打一个?两人自觉没趣,推道
是:“此方未该有雨,担阁在此无用。”一面收拾,立刻要还本州。这些愚呆百
姓,一发慌了,嚷道:“天师在此尚然不能下雨;若天师去了,这雨再下不成了。
岂非一方百姓该死?”多来苦告县今,定要攀留。
县令极是爱百姓的,顺着民情,只得去拜告苦留,道:“天师既然肯为万姓,
特地来此,还求至心祈祷,必求个应验救此一方,如何做个劳而无功去了?”天
师被县令礼求,百姓苦告,无言可答。自想道:“若不放下个脸来,怎生缠得过?”
勃然变色,骂县令道:“庸琐官人,不知天道!你做官不才,本方该灭。天时不
肯下雨,留我在此何干?”县令不敢回言与辨,但称谢道:“本方有罪,自于于
谴,非敢更烦天师,但特地劳渎天师到此一番,明日须要治酒奉饯,所以屈留一
宿。”天师方才和颜道:“明日必不可迟了。”
县令别去,自到衙门里来。召集衙门中人,对他道:“此辈猾徒,我明知矫
诬无益,只因愚民轻信,只道我做官的不肯屈意,以致不能得雨。而今我奉事之
礼,祈恳之诚,已无所不尽,只好这等了。他不说自己邪妄没力量,反将恶语詈
我。我忝居人上,今为巫者所辱,岂可复言为官耶!明日我若有所指挥,你等须
要一一依我而行,不管有甚好歹是非,我身自当之,你们不可迟疑落后了。”这
个狄县令一向威严,又且德政在人,个个信服。他的分付那一个不依从的?当日
衙门人等,俱各领命而散。
次早县门未开,已报天师严饬归骑,一面催促起身了。管办吏来问道:“今
日相公与天师饯行,酒席还是设在县里,还是设在祠里,也要预先整备才好,怕
一时来不迭。”县令冷笑道:“有甚来不迭?”竟叫打头踏到祠中来,与天师送
行。随从的人多疑心道:“酒席未曾见备,如何送行?”那边祠中天师也道县官
既然送行,不知设在县中还是祠中?如何不见一些动静?等着心焦,正在祠中发
作道:“这样怠慢的县官,怎得天肯下雨?”须臾间,县令己到。天师还带者怒
色同女巫一齐嚷道:“我们要回去的,如何没些事故担阁我们?甚么道理?既要
饯行,何不快些?”县令改容大喝道:“大胆的奸徒!你左道女巫,妖惑日久,
撞在我手,当须死在今日。还敢说归去么?”喝一声:“左右,拿下!”官长分
付,从人怎敢不从?一伙公人暴雷也似答应一声,提了铁链,如鹰拿燕雀,把两
人扣脰颈锁了,扭将下来。县令先告城隍道:“龌龊妖徒,哄骗愚民,诬妄神道,
今日请为神明除之。”喝令按倒在城隍面前道:“我今与你二人饯行。”各鞭背
二十,打得皮开肉绽,血溅庭阶。鞭罢,捆缚起来,投在祠前漂水之内。可笑郭
赛璞与并州女巫做了一世邪人,今日死于非命。
强项官人不受挫,妄作妖巫干托大。
神前杖背神不灵,瓦罐不离井上破。
狄县令立刻之间除了两个天师,左右尽皆失色。有老成的来禀道:“欺妄之
徒,相公除了甚当。只是天师之号,朝廷所赐,万一上司嗔怪,朝廷罪责,如之
奈何?”县令道:“此辈人无根绊有权术,留下他冤仇不解,必受他中伤。既死
之后,如飞蓬断梗,还有什么亲识故旧来党护他的?即使朝廷责我擅杀,我拼着
一官便了,没甚大事。”众皆唯唯服其胆量。县令又自想道:“我除了天师,若
雨泽仍旧不降,无知愚民越要归咎于我,道是得罪神明之故了。我想神明在上,
有感必通,妄诞庸奴,原非感格之辈。若堂堂县宰为民请命,岂有一念至诚不蒙
鉴察之理?”遂叩首神前虔祷道:“诬妄奸徒,身行秽事,口出诬言,玷污神德,
谨已诛讫。上天雨泽,既不轻狥妖妄,必当鉴念正直。再无感应,是神明不灵,
善恶无别矣。若果系县令不德,罪止一身,不宜重害百姓。今叩首神前,维谦发
心,从此在祠后高冈烈日之中,立曝其身;不得雨情愿槁死,誓不休息。”言毕
再拜而出。那祠后有山,高可十丈,县令即命设席焚香,簪冠执笏朝服独立于上。
分付从吏俱各散去听候。
阖城士民听知县令如此行事,大家骇愕起来道:“天师如何打死得的?天师
决定不死。邑长惹了他,必有奇祸,如何是好?”又见说道:“县令在祠后高冈
上,烈日中自行曝晒,祈祷上天去了。”于是奔走纷纭,尽来观看,搅做了人山
人海城墙也似砌将拢来。可煞怪异!真是来意至诚,无不感应。起初县令步到口
上之时,炎威正炽,砂石流铁,待等县令站得脚定了,忽然一片黑云推将起来,
大如车盖,恰恰把县令所立之处遮得无一点日光,四周日色尽晒他不着。自此一
片起来,四下里慢慢黑云团圈接着,与起初这覆顶的混做一块生成了,雷震数声,
甘雨大注。但见:
千山叆叇,万境昏霾。溅沫飞流,空中宛转群龙舞;怒号狂啸,野外奔腾万
骑来。闪烁烁曳两道流光,闹轰轰鸣儿声连鼓。淋漓无已,只教农子心欢;震叠
不停,最是恶人胆怯。
这场雨足足下了一个多时辰,直下得沟盈浍满,原野滂流。士民拍手欢呼,
感激县令相公为民辛苦,论万数千的跑上冈来,簇拥着狄公自山而下。脱下长衣
当了伞子遮着雨点,老幼妇女拖泥带水,连路只是叩头赞诵。狄公反有好些不过
意道:“快不要如此。此天意救民,本县何德?”怎当得众人愚迷的多,不晓得
精诚所感,但见县官打杀了天师,又会得祈雨,毕竟神通广大,手段又比天师高
强,把先前崇奉天师这些虏诚多移在县令身上了。县令到厅,分付百姓各散。随
取了各乡各堡雨数尺寸文书,申报上司去。
那时州将在州,先闻得县官杖杀巫者,也有些怪他轻举妄动,道是礼请去的,
纵不得雨,何至于死?若毕竟请雨不得,岂不枉杀无辜?乃见文书上来,报着四
郊雨足,又见百姓雪片也似投状来,称赞县令曝身致雨许多好处,州将才晓得县
令正人君子,政绩殊常,深加叹异。有心要表扬他,又恐朝廷怪他杖杀巫者,只
得上表一道,明列其事。内中大略云:
郭巫等猥琐细民,妖诬惑众,虽窃名号,总属夤缘;及在乡里,渎神害下,
凌轹邑长。守土之官,为民诛之,亦不为过。狄某力足除奸,诚能动物,曝躯致
雨,具见异绩。圣世能臣,礼宜优异云云。
其时藩镇有权,州将表上,朝廷不敢有异,亦且郭巫等原系无籍棍徒,一时
在京冒滥宠幸,到得出外多时,京中原无羽翼心腹记他在心上的。就打死了,没
人仇恨,名虽天师,只当杀个平民罢了。果然不出狄县令所料。
那晋阳是彼时北京,一时狄县令政声朝野喧传,尽皆钦服其人品。不一日,
诏书下来褒异。诏云:
维谦剧邑良才,忠臣华胄。睹兹天厉,将瘅下民。当请祷于晋祠,类投巫于
邺县。曝山椒之畏景,事等焚躯;起天际之油云,情同剪爪。遂使旱风潜息,甘
泽旋流。昊天犹鉴克诚,予意岂忘褒善?特颁朱绂,俾耀铜章。勿替令名,更昭
殊绩。
当下赐钱五十万,以赏其功。从此,狄县令遂为唐朝名臣,后来升任去后,
本县百姓感他,建造生祠,香火不绝。祈晴祷雨,无不应验。只是一念刚正,见
得如此。可见邪不能胜正。那些乔妆做势的巫师,做了水中淹死鬼,不知几时得
超升哩。世人酷信巫师的,当熟看此段话文。有诗为证:
尽道天师术有灵,如何水底不回生?
试看甘雨随车后,始信如神是至诚。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遭遇四大恶人,狼狈逃窜,丢失银两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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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1 19:05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四十 华阴道独逢异客 江陵郡三拆仙书
书名: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诗云:人生凡事有前期,尤是功名难强为。
多少英雄埋没杀,只因莫与指途迷。
话说人生只有科第一事,最是黑暗,没有甚定准的。自古道“文齐福不齐”,
随你胸中锦绣,笔下龙蛇,若是命运不对,例不如乳臭小儿、卖菜佣早登科甲去
了。就如唐时以诗取士,那李、杜、王、孟不是万世推尊的诗祖?却是李杜俱不
得成进士,孟浩然连官多没有,止有王摩诘一人有科第,又还亏得岐王帮衬,把
《郁轮袍》打了九公主夫节,才夺得解头。若不会夤缘钻刺,也是不稳的。只这
四大家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及至诗不成诗,而今世上不传一首的,当时登第的
元不少。看官,你道有什么清头在那里?所以说:
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一点头。
说话的,依你这样说起来,人多不消得读书勤学,只靠着命中福分罢了。看
官,不是这话。又道是:“尽其在我,听其在天。”只这些福分又赶着兴头走的。
那奋发不过的人终究容易得些,也是常理。故此说:“皇天不负苦心人。”毕竟
水到渠成,应得的多。但是科场中鬼神弄人,只有那该侥幸的时来福凑、该迍邅
的七颠八倒这两项吓死人!先听小子说几件科场中事体做个起头。
有个该中了,撞着人来帮衬的。湖广有个举人姓何,在京师中会试,偶入酒
肆,见一伙青衣大帽人在肆中饮酒。听他说话半文半俗,看他气质假斯文带些光
棍腔。何举人另在一座,自斟自酌。这些人见他独自一个寂寞,便来邀他同坐。
何举人不辞,就便随和欢畅。这些人道是不做腔,肯入队,且又好相与,尽多快
活。吃罢散去。隔了几日,何举人在长安街过,只见一人醉卧路旁,衣帽多被尘
土染污。仔细一看,却认得是前日酒肆里同吃酒的内中一人,也是何举人忠厚处,
见他醉后狼籍不象样,走近身扶起他来。其人也有些醒了,张目一看,见是何举
人扶他,把手拍一拍臂膊,哈哈笑道:“相公造化到了。”就伸手袖中解出一条
汗巾来,汗中结里裹着一个两指大的小封儿,对何举人道:“可拿到下处自看。”
何举人不知其意,袖了到下处去。下处有好几位同会试的在那里,何举人也不道
是什么机密勾当,不以为意,竟在众人面前拆开看时,乃是六个《四书》题目,
八个经题目,共十四个。同寓人见了,问道:“此自何来?”何举人把前日酒肆
同饮,今日跌倒街上的话,说了一遍,道:“是这个人与我的,我也不知何来。”
同寓人道:“这是光棍们假作此等哄人的,不要信他。”独有一个姓安的心里道:
“便是假的何妨?我们落得做做熟也好。”就与何举人约了,每题各做一篇,又
在书坊中寻刻的好文,参酌改定。后来入场,七个题目都在这里面的,二人多是
预先做下的文字,皆得登第。元来这个醉卧的人乃是大主考的书办,在他书房中
抄得这张题目,乃是一正一副在内。朦胧醉中,见了何举人扶他,喜欢,与了他。
也是他机缘辐辏,又挈带了一个姓安的。这些同寓不信的人,可不是命里不该,
当面错过?
醉卧者人,吐露者神。信与不信,命从此分。
有个该中了,撞着鬼来帮衬的。扬州兴化县举子,应应天乡试,头场日齁睡
一日不醒,号军叫他起来,日已晚了,正自心慌,且到号底厕上走走。只见厕中
已有一个举子在里头,问兴化举子道:“兄文成未?”答道:“正因睡了失觉,
一字未成,了不得在这里。”厕中举子道:“吾文皆成,写在王讳纸上,今疾作
誉不得了,兄文既未有,吾当赠兄罢。他日中了,可谢我百金。”兴化举子不胜
之喜。厕中举子就把一张王讳纸递过来,果然六篇多明明白白写完在上面,说道:
“小弟姓某名某,是应天府学。家在僻乡,城中有卖柴牙人某人,是我侄,可一
访之,便可寻我家了。”兴化举子领诺,拿到号房照他写的誉了,得以完卷。进
过三场,揭晓果中。急持百金,往寻卖柴牙人,问他叔子家里。那牙人道:“有
个叔子,上科正患痢疾进场,死在场中了。今科那得还有一个叔子?”举子大骇,
晓得是鬼来帮他中的,同了牙人直到他家,将百金为谢。其家甚贫,梦里也不料
有此百金之得,阖家大喜。这举子只当百金买了一个春元。
一点文心,至死不磨。上科之鬼,能助今科。
有个该中了,撞着神借人来帮衬的。宁波有两生,同在鉴湖育王寺读书。一
生儇巧,一生拙诚。那拙的信佛,每早晚必焚香在大士座前祷告:愿求明示场中
七题。那巧的见他匍匐不休,心中笑他痴呆。思量要耍他一耍,遂将一张大纸自
拟了六题,把佛香烧成字,放在香几下。拙的明日早起拜神,看见了,大信,道
是大士有灵,果然密授秘妙。依题遍采坊刻佳文。名友窗课,模拟成七篇好文,
熟记不忘。巧的见他信以为实,如此举动,道是被作弄着了,背地暗笑他着鬼。
岂知进到场中,七题一个也不差,一挥而出,竟得中式。这不是大士借那儇巧的
手,明把题目与他的?
拙以诚求,巧者为用。鬼神机权,妙于簸弄。
有个该中了,自己精灵现出帮衬的。湖广乡试日,某公在场阅卷倦了,朦胧
打盹。只听得耳畔叹息道:“穷死穷死!救穷救穷!”惊醒来想一想道:“此必
是有士子要中的作怪了。”仔细听听,声在一箱中出,伸手取卷,每拾起一卷,
耳边低低道:“不是。”如此屡屡,落后一卷,听得耳边道:“正是。”某公看
看,文字果好,取中之,其声就止。出榜后,本生来见。某公问道:“场后有何
异境?”本生道:“没有。”某公道:“场中甚有影响,生平好讲什么话?”本
生道:“门生家寒不堪,在窗下每作一文成,只呼‘穷死救穷’,以此为常,别
无他话。”某公乃言阅卷时耳中所闻如此,说了共相叹异,连本生也不知道怎地
起的。这不是自己一念坚切,精灵活现么!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果然勇猛,自有神来。
有个该中了,人与鬼神两相凑巧帮村的。浙场有个士子,原是少年饱学,走
过了好几科,多不得中。落后一科,年纪已长,也不做指望了。幸得有了科举,
图进场完故事而已。进场之夜,忽梦见有人对他道:“你今年必中,但不可写一
个字在卷上,若写了,就不中了,只可交白卷。”士子醒来道:“这样梦也做得
奇,天下有这事么?”不以为意。进场领卷,正要构思下笔,只听得耳边厢又如
此说道:“决写不得的。”他心里疑道:“好不作怪?”把题目想了一想,头红
面热,一字也忖不来,就暴躁起来道:“都管是又不该中了,所以如此。”闷闷
睡去。只见祖、父俱来分付道:“你万万不可写一字,包你得中便了。”醒来叹
道:“这怎么解?如此梦魂缠扰,料无佳思,吃苦做什么?落得不做,投了白卷
出去罢!”出了场来。自道头一个就是他贴出,不许进二场了。只见试院开门,
贴出许多不合式的来:有不完篇的,有脱了稿的,有差写题目的,纷纷不计其数。
正拣他一字没有的,不在其内,倒哈哈大笑道:“这些弥封对读的,多失了魂了!”
隔了两日,不见动静,随众又进二场,也只是见不贴出,瞒生人眼,进去戏耍罢
了。才捏得笔,耳边又如此说。他自笑道:“不劳分付,头场白卷,二场写他则
甚?世间也没这样呆子。”游衍了半日,交卷而出。道:“这番决难逃了!”只
见第二场又贴出许多,仍复没有己名,自家也好生诧异。又随众进了三场,又交
了白卷,自不必说。朋友们见他进过三场,多来请教文字,他只好背地暗笑,不
好说得。到得榜发,公然榜上有名高中了。他只当是个梦,全不知是那里来的。
随着赴鹿鸣宴风骚,真是十分侥幸。领出卷来看,三场俱完好,且是锦绣满纸,
惊得目睁口呆,不知其故?元来弥封所两个进士知县,多是少年科第,有意思的。
道是不进得内帘,心中不伏气。见了题目,有些技痒,要做一卷,试试手段,看
还中得与否?只苦没个用印卷子,虽有个把不完卷的,递将上来,却也有一篇半
篇,先写在上了,用不着的。已后得了此白卷,心中大喜,他两个记者姓名,便
你一篇我一篇,共相斟酌改订,凑成好卷,弥封了发去誉录。三场皆如此,果然
中了出来。两个进士暗地得意,道是这人有天生造化。反着人寻将他来,问其白
卷之故。此生把梦寐叮嘱之事,场中耳畔之言,一一说了。两个进士道:“我两
人偶然之兴,皆是天教代足下执笔的。”此生感激无尽,认做了相知门生。
张公吃酒,李公却醉。命若该时,一字不费。
这多是该中的话了。若是不该中,也会千奇万怪起来。
有一个不该中,鬼神反来耍他的。万历癸未年,有个举人管九皋赴会试。场
前梦见神人传示七个题目,醒来个个记得。第二日寻坊间文,拣好的熟记了。入
场,七题皆合,喜不自胜。信笔将所熟文字写完,不劳思索,自道是得了神助,
心中无疑。谁知是年主考厌薄时文,尽搜括坊间同题文字,入内磨对,有试卷相
同的,便涂坏了。管君为此竟不得中,只得选了官去。若非先梦七题,自家出手
去做,还未见得不好,这不是鬼神明明耍他?
梦是先机,番成悔气。鬼善揶揄,直同儿戏。
有一个不该中强中了,鬼神来摆布他的。浙江山阴士人诸葛一鸣,在本处山
中发愤读书,不回过岁。隆庆庚午年元旦未晓,起身梳洗,将往神祠中祷祈,途
间遇一群人喝道而来。心里疑道:“山中安得有此?”伫立在旁细看,只见鼓吹
前导,马上簇拥着一件东西。落后贵人到,乃一金甲神也。一鸣明知是阴间神道,
迎上前来拜问道:“尊神前驱所迎何物?”神道:“今科举子榜。”一鸣道:
“小生某人,正是秀才,榜上有名否?”神道:“没有。君名在下科榜上。”一
鸣道:“小生家贫等不得,尊神可移早一科否?”神道:“事甚难。然与君相遇,
亦有缘。试为君图之。若得中,须多焚楮钱,我要去使用,才安稳。不然,我亦
有罪犯。”一鸣许诺。及后边榜发,一鸣名在末行,上有丹印。缘是数已填满,
一个教官将着一鸣卷竭力来荐,至见诸声色。主者不得已,割去榜末一名,将一
鸣填补。此是鬼神在暗中作用。一鸣得中,甚喜,匆匆忘了烧楮钱。赴宴归寓,
见一鬼披发在马前哭道:“我为你受祸了。”一鸣认看,正是先前金甲神,甚不
过意道:“不知还可焚钱相救否?”鬼道:“事已迟了,还可相助。”一鸣买些
楮钱烧了。及到会试,鬼复来道:“我能助公登第,预报七题。”一鸣打点了进
去,果然不差。一鸣大喜。到第二场,将到进去了,鬼才来报题。一鸣道:“来
不及了。”鬼道:“将文字放在头巾内带了进去,我遮护你便了。”一鸣依了他。
到得监试面前,不消搜得,巾中文早已坠下,算个怀挟作弊,当时打了枷号示众,
前程削夺。此乃鬼来报前怨作弄他的,可见命未该中,只早一科也是强不得的。
躁于求售,并丧厥有。人耶鬼耶?各任其咎。
看官只看小子说这几端,可见功高定数,毫不可强。所道:
窗下莫言命,场中不论文。
世间人总在这定数内被他哄得昏头昏脑的。小子而今说一段指破功高定数的
故事,来完这回正话。
唐时有个江陵副使李君,他少年未第时,自洛阳赴长安进士举。经过华阴道
中,下店歇宿。只见先有一个白衣人在店。虽然浑身布素,却是骨秀神清,丰格
出众。店中人甚多,也不把他放在心上。李君是个聪明有才思的人,便瞧科在眼
里道:“此人决然非凡。”就把坐来移近了,把两句话来请问他。只见谈吐如流,
百叩百应。李君愈加敬重,与他围炉同饮,款洽倍常。明日一路同行,至昭应,
李君道:“小弟慕足下尘外高踪,意欲结为兄弟,倘蒙不弃,伏乞见教姓名年岁,
以便称呼。”白衣人道:“我无姓名,亦无年岁,你以兄称我,以兄礼事我可也。”
李君依言,当下结拜为兄。至晚对李君道:“我隐居西岳,偶出游行,甚荷郎君
相厚之意,我有事故,明旦先要往城,不得奉陪,如何?”李君道:“邂逅幸与
高贤结契,今遽相别,不识有甚言语指教小弟否?”白衣人道:“郎君莫不要知
后来事否?”李君再拜,恳请道:“若得预知后来事,足可趋避,省得在黑暗中
行,不胜至愿。”白衣人道:“仙机不可泄漏,吾当缄封三书与郎君,日后自有
应验。”李君道:“所以奉恳,专贵在先知后事,若直待事后有验,要晓得他怎
的?”白衣人道:“不如此说。凡人功名富贵,虽自有定数,但吾能前知,便可
为郎君指引。若到其间开他,自身用处,可以周全郎君富贵。”李君见说,欣然
请教。白衣人乃取纸笔,在月下不知写些什么,折做三个柬,外用三个封封了,
拿来交与李君,道:“此三封,郎君一生要紧事体在内,封有次第,内中有秘语,
直到至急时方可依次而开,开后自有应验。依着做去,当得便宜。若无急事,漫
自开他,一毫无益的。切记,切记。”李君再拜领受,珍藏箧中。次日,各相别
去。李君到了长安,应过进士举,不得中第。
李君父亲在时,是松滋令,家事颇饶,只因带了宦囊,到京营求升迁,病死
客邸,宦囊一空。李君痛父沦丧,门户萧条,意欲中第才归,重整门阀。家中多
带盘缠,拚住京师,不中不休。自恃才高,道是举手可得,如拾芥之易。怎知命
运不对,连应过五六举,只是下第,盘缠多用尽了。欲待归去,无有路费;欲待
住下,以俟再举,没了赁房之资,求容足之地也无。左难右难,没个是处。正在
焦急头上,猛然想道:“仙兄有书,分付道:‘有急方开。’今日已是穷极无聊,
此不为急,还要急到那里去?不免开他头一封,看是如何?”然是仙书,不可造
次。是夜沐浴斋素,到第二日清旦,焚香一炉,再拜祷告道:“弟子只因穷因,
敢开仙兄第一封书,只望明指迷途则个。”告罢,拆开外封,里面又有一小封,
面上写着道:“某年月日,以困迫无资用,开第一封。”李君大惊道:“真神仙
也!如何就晓得今日目前光景?且开封的月日俱不差一毫,可见正该开的,内中
必有奇处。”就拆开小封来看,封内另有一纸,写着不多几个字:“可青龙寺门
前坐。”看罢,晓得有些奇怪,怎敢不依?只是疑心道:“到那里去何干?”问
问青龙寺远近,元来离住处有五十乡里路。李君只得骑了一头蹇驴,速速走到寺
前,日色已将晚了。果然依着书中言语,在门槛上呆呆地坐了一回,不见什么动
静。天昏黑下来,心里有些着急,又想了仙书,自家好笑道:“好痴子,这里坐,
可是有得钱来的么?不指望钱,今夜且没讨宿处了。怎么处?”
正迟疑问,只见寺中有人行走响,看看至近,却是寺中主僧和个行者来夫前
门,见了李君问道:“客是何人,坐在此间?”李君道:“驴弱居远,天色已晚,
前去不得,将寄宿于此。”主僧道:“门外风寒,岂是宿处?且请到院中来。”
李君推托道:“造次不敢惊动。”主僧再三邀进,只得牵了蹇驴,随着进来。主
僧见是士人,具馔烹茶,不敢怠慢。饮间,主僧熟视李君,上上下下估着,看了
一回,就转头去与行童说一番,笑一番。李君不解其意,又不好问得。只见主僧
耐了一回,突然问道:“郎君何姓?”李君道:“姓李。”主僧惊道:“果然姓
李!”李君道:“见说贱姓,如此着惊,何故?”主僧道:“松滋李长官是郎君
盛族,相识否?”李君站起身,颦蹙道:“正是某先人也。”主僧不觉垂泪不已,
说道:“老僧与令先翁长官久托故旧,往还不薄。适见郎君丰仪酷似长官,所以
惊疑。不料果是。老僧奉求已多日,今日得遇,实为万幸。”
李君见说着父亲,心下感伤,涕流被面道:“不晓得老师与先人旧识,顷间
造次失礼。然适闻相求弟子已久,不解何故?”主僧道:“长官昔年将钱物到此
求官,得疾狼狈,有钱二千贯,寄在老僧常住库中。后来一病不起,此钱无处发
付。老僧自是以来,心中常如有重负,不能释然。今得郎君到此,完此公案,老
僧此生无事矣。”李君道:“向来但知先人客死,宦囊无迹,不知却寄在老师这
里。然此事无个证见,非老师高谊在古人之上,怎肯不昧其事,反加意寻访?重
劳记念,此德难忘。”主僧道:“老僧世外之人,要钱何用?何况他人之财,岂
可没为己有,自增罪业?老僧只怕受托不终,致负夙债,贻累来生,今幸得了此
心事,魂梦皆安。老僧看郎君行况萧条,明日但留下文书一纸,做个执照,尽数
辇去为旅邸之资,尽可营生,尊翁长官之目也瞑了。”李君悲喜交集,悲则悲着
父亲遗念,喜则喜着顿得多钱。称谢主僧不尽,又自念仙书之验如此,真希有事
也。
青龙寺主古人徒,受托钱财谊不诬。
贫子衣珠虽故在,若非仙诀可能符。
是晚主僧留住安宿,殷勤相待。次日尽将原镪二千贯发出,交明与李君。李
君写个收领文字,遂雇骡驮载,珍重而别。
李君从此买宅长安,顿成富家。李君一向门阀清贵,只因生计无定,连妻子
也不娶得。今长安中大家见他富盛起来,又是旧家门望,就有媒人来说亲与他。
他娶下成婚,作久住之计。又应过两次举,只是不第,年纪看看长了。亲威朋友
仆从等多劝他:“且图一官,以为终身之计,如何被科名骗老了?”李君自恃才
高,且家有余资,不愁衣食,自道:“只争得此一步,差好多光景,怎肯甘心就
住,让那才不如我的得意了,做尽天气?且索再守他次把做处。”本年又应一举,
仍复不第,连前却满十次了。心里虽是不伏气,却是递年“打毷氉”,
也觉得不耐烦了。说话的,如何叫得“打毷氉”?看官听说:唐时榜发
后,与不第的举子吃解闷酒,浑名“打毷氉”。此样酒席,可是吃得十
来番起的。李君要往住手,又割舍不得;要宽心再等,不但撺掇的人多,自家也
觉争气不出了。况且妻子又未免图他一官半职荣贵,耳边日常把些不入机的话来
激聒,一发不知怎地好,竟自没了生意,含着一眶眼泪道:“一歇了手,终身是
个不第举子。就侥幸官职高贵,也说不响了。”踌躇不定几时,猛然想道:“我
仙兄有书道‘急时可开’,此时虽无非常急事,却是住与不住,是我一生了当的
事,关头所差不小,何不开他第二封一看,以为行止?”生意定了,又斋戒沐浴。
次日清旦,启开外封,只见里面写道:“某年月日,以将罢举,开第二封。”李
君大喜道:“元来原该是今日开的,既然开得不差,里面必有决断,吾终身可定
了。”忙又开了小封看时,也不多儿个字,写着:“可西市靴辔行头坐。”李君
看了道:“这又怎么解?我只道明明说个还该应举不应举,却又是哑谜。当日青
龙寺,须有个寺僧欠钱;这个西市靴辔行头,难道有人欠我及第的债不成?但是
仙兄说话不曾差了一些,只索依他走去,看是甚么缘故。却其实有些好笑。”自
言自语了一回,只得依言一直走去。
走到那里,自想道:“可在那处坐好?”一眼望去一个去处,但见:
望子高挑,埕头广架。门前对子,强斯文带醉歪题;壁上诗篇,村过客乘忙
诌下。入门一阵腥膻气,案上原少佳肴;到坐几番吆喝声,面前未来供馔。谩说
闻香须下马,枉夸知味且停骖。无非行路救饥,或是邀人议事。
元来是一个大酒店。李君独坐无聊,想道:“我且沽一壶,吃着坐看。”步
进店来。店主人见是个士人,便拱道:“楼上有洁净坐头,请官人上楼去。”李
君上楼坐定,看那楼上的东首尽处,有间洁净小阁子,门儿掩着,象有人在里边
坐下的,寂寂嘿嘿在里头。李君这付座底下,却是店主人的房,楼板上有个穿眼,
眼里偷窥下去,是直见的。李君一个在楼上,还未见小二送酒莱上来,独坐着闲
不过,听得脚底下房里头低低说话,他却在地板眼里张看。只见一个人将要走动
身,一个拍着肩叮瞩,听得落尾两句说道:“教他家郎君明日平明必要到此相会。
若是苦没有钱,即说元是且未要钱的,不要挫过。迟一日就无及了。”去的那人
道:“他还疑心不的确,未肯就来怎好?”李君听得这儿句话,有些古怪,便想
道:“仙兄之言莫非应着此间人的事体上?”即忙奔下楼来,却好与那两个人撞
个劈面,乃是店主人与一个陌生人。李君扯住店主人间道:“你们适才讲的是什
么话?”店主人道:“侍郎的郎君有件紧要事于,要一千贯钱来用,托某等寻觅,
故此商量寻个头主。”李君道:“一千贯钱不是小事,那里来这个大财主好借用?”
店主道:“不是借用,说得事成时,竟要了他这一千贯钱也还算是相应的。”李
君再三要问其事备细。店主人道:“与你何干!何必定要说破?”只见那要去的
人,立定了脚,看他问得急切,回身来道:“何不把实话对他说?总是那边未见
得成,或者另绊得头主,大家商量商量也好。”店主人方才咐着李君耳朵说道:
“是营谋来岁及第的事。”李君正斗着肚子里事,又合着仙兄之机,吃了一惊,
忙问道:“此事虚实何如?”店主人道:“侍郎郎君见在楼上房内,怎的不实?”
李君道:“方才听见你们说话,还是要去寻那个的是?”店主人道:“有个举人
要做此事,约定昨日来成的,直等到晚,竟不见来。不知为凑钱不起,不知为疑
心不真?却是郎君无未要钱,直等及第了才交足,只怕他为无钱不来,故此又要
这位做事的朋友去约他。若明日不来,郎君便自去了,只可惜了这好机会。”李
君道:“好教两位得知,某也是举人。要钱时某也有,便就等某见一见郎君,做
了此事,可使得否?”店主人道:“官人是实话么?”李君道:“怎么不实?”
店主人道:“这事原不拣人的。若实实要做,有何不可!”那个人道:“从古道
‘有奶便为娘’,我们见钟不打,倒去敛铜?官人若果要做,我也不到那边去,
再走坏这样闲步了。”店主人道:“既如此,可就请上楼与郎君相见面议,何如?”
两个人拉了李君一同走到楼上来。那个人走去东首阁子里,说了一会话,只
见一个人踱将出来,看他怎生模样:
白胖面庞,痴肥身体。行动许多珍重,周旋颇少谦恭。抬眼看人,常带几分
蒙昧;出言对众,时牵数字含糊。顶着祖父现成家,享这儿孙自在福。
这人走出阁来,店主人忙引李君上前,指与李君道:“此侍郎郎君也,可小
心拜见。”李君施礼已毕,叙坐了。郎君举手道:“公是举子么?”李君通了姓
名,道:“适才店主人所说来岁之事,万望扶持。”郎君点头未答,且目视店主
人与那个人,做个手势道:“此话如何?”店主人道:“数目已经讲过,昨有个
人约着不来,推道无钱。今此间李官人有钱,情愿成约。故此,特地引他谒见郎
君。”郎君道:“咱要钱不多,如何今日才有主?”店主人道:“举子多贫,一
时间斗不着。”郎君道:“拣那富的拉一个来罢了。”店主人道:“富的要是要,
又撞不见这样方便。”郎君又拱着李君问店主人道:“此间如何?”李君不等店
主人回话,便道:“某寄籍长安,家业多在此,只求事成,千贯易处,不敢相负。”
郎君道:“甚妙,甚妙!明年主司侍郎乃吾亲叔父也,也不误先辈之事。今日也
未就要交钱,只立一约,待及第之后,即命这边主人走领,料也不怕少了的。”
李君见说得有根因,又且是应着仙书,晓得其事必成,放胆做着,再无疑虑。即
袖中取出两贯钱来,央店主人备酒来吃。一面饮酒,一面立约,只等来年成事交
银。当下李君又将两贯钱谢了店主人与那一个人,各各欢喜而别。到明年应举,
李君果得这个夫节之力,榜下及第。及第后,将着一千贯完那前约,自不必说。
眼见得仙兄第二封书,指点成了他一生之事。
真才屡挫误前程,不若黄金立可成。
今看仙书能指引,方知铜臭亦天生。
李君得第授官,自念富贵功名皆出仙兄秘授谜诀之力,思欲会见一面以谢恩
德,又要细问终身之事。差人到了华阴西岳,各处探访,并无一个晓得这白衣人
的下落。只得罢了。以后仕宦得意,并无什么急事可问,这第三封书无因得开。
官至江陵副使,在任时,一日忽患心痛,少顷之间晕绝了数次,危迫特甚,方转
念起第三封书来,对妻子道:“今日性命俄顷,可谓至急。仙兄第三封书可以开
看,必然有救法在内了。”自己起床不得,就叫妻子灌洗了,虔诚代开。开了外
封,也是与前两番一样的家数,写在里面道:“某年月日,江陵副使忽患心痛,
开第三封。”妻子也喜道:“不要说时日相合,连病多晓得在先了,毕竟有解救
之法。”连忙开了小封,急急看时,只叫得苦。元来比先前两封的字越少了,刚
刚止得五字道:“可处置家事。”妻子看罢,晓得不济事了,放声大哭。李君笑
道:“仙兄数已定矣,哭他何干?吾贫,仙兄能指点富吾;吾贱,仙兄能指点贵
吾;今吾死,仙兄岂不能指点活吾?盖因是数去不得了。就是当初富吾、贵吾,
也元是吾命中所有之物。前数分明,止是仙兄前知,费得一番引路。我今思之:
一生应举,真才却不能一第,直待时节到来,还要遇巧,假手于人,方得成名,
可不是数已前定?天下事大约强求不得的。而今官位至此,仙兄判断已决,我岂
复不知止足,尚怀遗恨哉?”遂将家事一面处置了当,隔两日,含笑而卒。
这回书叫做《三拆仙书》,奉劝世人看取:数皆前定如此,不必多生妄想。
那有才不遇时之人,也只索引命自安,不必郁郁不快了。
人生自合有穷时,纵是仙家讵得私?
富贵只缘乘巧凑,应知难改盖棺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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