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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风神无名

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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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回 芦雪广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薛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让我写出来。”说着,便令众人拈阄为序。
起首恰是李氏,然后按次各各开出。凤姐儿说道:“既是这样说,我也说一句在
上头。”众人都笑说道:“更妙了!”宝钗便将稻香老农之上补了一个“凤”字,
李纨又将题目讲与他听。凤姐儿想了半日,笑道:“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一句
粗话,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只管干正
事去罢。”凤姐儿笑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风。昨夜听见了一夜的北风,我有
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可使得?”众人听了,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
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就是这
句为首,稻香老农快写上续下去。”凤姐和李婶平儿又吃了两杯酒,自去了。这
里李纨便写了:
一夜北风紧,自己联道:
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香菱道:
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探春道:
无心饰萎苕。价高村酿熟,李绮道:
年稔府粱饶。葭动灰飞管,李纹道:
阳回斗转杓。寒山已失翠,岫烟道:
冻浦不闻潮。易挂疏枝柳,湘云道:
难堆破叶蕉。麝煤融宝鼎,宝琴道:
绮袖笼金貂。光夺窗前镜,黛玉道:
香粘壁上椒。斜风仍故故,宝玉道:
清梦转聊聊。何处梅花笛?宝钗道:
谁家碧玉箫?鳌愁坤轴陷,李纨笑道:“我替你们看热酒去罢。”宝钗命宝
琴续联,只见湘云站起来道:
龙斗阵云销。野岸回孤棹,宝琴也站起道:
吟鞭指灞桥。赐裘怜抚戍,湘云那里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
扬眉挺身的说道:
加絮念征徭。坳垤审夷险,宝钗连声赞好,也便联道:
枝柯怕动摇。皑皑轻趁步,黛玉忙联道:
翦翦舞随腰。煮芋成新赏,一面说,一面推宝玉,命他联。宝玉正看宝钗
‘宝琴‘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十分有趣,那里还顾得联诗,今见黛玉推他,方联
道:
撒盐是旧谣。苇蓑犹泊钓,湘云笑道:“你快下去,你不中用,倒耽搁了我。”
一面只听宝琴联道:
林斧不闻樵。伏像千峰凸,湘云忙联道:
盘蛇一径遥。花缘经冷聚,宝钗与众人又忙赞好。探春又联道:
色岂畏霜凋。深院惊寒雀,湘云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烟道:
空山泣老鸮。阶墀随上下,湘云忙丢了茶杯,忙联道:
池水任浮漂。照耀临清晓,黛玉联道:
缤纷入永宵。诚忘三尺冷,湘云忙笑联道:
瑞释九重焦。僵卧谁相问,宝琴也忙笑联道:
狂游客喜招。天机断缟带,湘云又忙道:
海市失鲛绡。林黛玉不容他出,接着便道:
寂寞对台榭,湘云忙联道:
清贫怀箪瓢。宝琴也不容情,也忙道:
烹茶冰渐沸,湘云见这般,自为得趣,又是笑,又忙联道:
煮酒叶难烧。黛玉也笑道:
没帚山僧扫,宝琴也笑道:
埋琴稚子挑。湘云笑的弯了腰,忙念了一句,众人问“到底说的什么?”湘
云喊道:
石楼闲睡鹤,黛玉笑的握着胸口,高声嚷道:
锦罽暖亲猫。宝琴也忙笑道:
月窟翻银浪,湘云忙联道:
霞城隐赤标。黛玉忙笑道:
沁梅香可嚼,宝钗笑称好,也忙联道:
淋竹醉堪调。宝琴也忙道:
或湿鸳鸯带,湘云忙联道:
时凝翡翠翘。黛玉又忙道:
无风仍脉脉,宝琴又忙笑联道:
不雨亦潇潇。湘云伏着已笑软了。众人看他三人对抢,也都不顾作诗,看着
也只是笑。黛玉还推他往下联,又道:“你也有才尽之时。我听听还有什么舌根
嚼了!”湘云只伏在宝钗怀里,笑个不住。宝钗推他起来道:“你有本事,把
‘二萧’的韵全用完了,我才伏你。”湘云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
命呢。”众人笑道:“倒是你说罢。”探春早已料定没有自己联的了,便早写出
来,因说:“还没收住呢。”李纨听了,接过来便联了一句道:
欲志今朝乐,李绮收了一句道:
凭诗祝舜尧。李纨道:“够了,够了。虽没作完了韵,賸的字若生扭用了,
倒不好了。”说着,大家来细细评论一回,独湘云的多,都笑道:“这都是那块
鹿肉的功劳。”
李纨笑道:“逐句评去都还一气,只是宝玉又落了第了。”宝玉笑道:“我
原不会联句,只好担待我罢。”李纨笑道:“也没有社社担待你的。又说韵险了,
又整误了,又不会联句了,今日必罚你。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
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众人都道这罚的
又雅又有趣。宝玉也乐为,答应着就要走。湘云黛玉一齐说道:“外头冷得很,
你且吃杯热酒再去。”湘云早执起壶来,黛玉递了一个大杯,满斟了一杯。湘云
笑道:“你吃了我们的酒,你要取不来,加倍罚你。”宝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
去。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点头说:
“是。”一面命丫鬟将一个美女耸肩瓶拿来,贮了水准备插梅,因又笑道:“回
来该咏红梅了。”湘云忙道:“我先作一首。”宝钗忙道:“今日断乎不容你再
作了。你都抢了去,别人都闲着,也没趣。回来还罚宝玉,他说不会联句,如今
就叫他自己作去。”黛玉笑道:“这话很是。我还有个主意,方才联句不够,莫
若拣着联的少的人作红梅。”宝钗笑道:“这话是极。方才邢李三位屈才,且又
是客。琴儿和颦儿云儿三个人也抢了许多,我们一概都别作,只让他三个作才是。”
李纨因说:“绮儿也不大会作,还是让琴妹妹作罢。”宝钗只得依允,又道:
“就用‘红梅花’三个字作韵,每人一首七律。邢大妹妹作‘红’字,你们李大
妹妹作‘梅’字,琴儿作‘花’字。”李纨道:“饶过宝玉去,我不服。”湘云
忙道:“有个好题目命他作。”众人问何题目?湘云道:“命他就作‘访妙玉乞
红梅’,岂不有趣?”众人听了,都说有趣。
一语未了,只见宝玉笑嵸嵸<虔力>了一枝红梅进来,众丫鬟忙已接过,插入
瓶内。众人都笑称谢。宝玉笑道:“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
说着,探春早又递过一钟暖酒来,众丫鬟走上来接了蓑笠掸雪。各人房中丫鬟都
添送衣服来,袭人也遣人送了半旧的狐腋褂来。李纨命人将那蒸的大芋头盛了一
盘,又将朱橘、黄橙、橄榄等盛了两盘,命人带与袭人去。湘云且告诉宝玉方才
的诗题,又催宝玉快作。宝玉道:“姐姐妹妹们,让我自己用韵罢,别限韵了。”
众人都说:“随你作去罢。”
一面说一面大家看梅花。原来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
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
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谁知邢岫烟、李纹、薛宝琴三人都已吟成,各
自写了出来。众人便依“红梅花”三字之序看去,写道是:
咏红梅花得“红”字邢岫烟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咏红梅花得“梅”字李纹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
冻脸有痕皆是血,醉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
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
咏红梅花得“花”字薛宝琴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
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
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众人看了,都笑称赏了一番,又指末一
首说更好。宝玉见宝琴年纪最小,才又敏捷,深为奇异。黛玉湘云二人斟了一小
杯酒,齐贺宝琴。宝钗笑道:“三首各有各好。你们两个天天捉弄厌了我,如今
捉弄他来了。”李纨又问宝玉:“你可有了?”宝玉忙道:“我倒有了,才一看
见那三首,又吓忘了,等我再想。”湘云听了,便拿了一支铜火箸击着手炉,笑
道:“我击鼓了,若鼓绝不成,又要罚的。”宝玉笑道:“我已有了。”黛玉提
起笔来,说道:“你念,我写。”湘云便击了一下笑道:“一鼓绝。”宝玉笑道:
“有了,你写吧。”众人听他念道,“酒未开樽句未裁”,黛玉写了,摇头笑道:
“起的平平。”湘云又道:“快着!”宝玉笑道:“寻春问腊到蓬莱。”黛玉、
湘云都点头笑道:“有些意思了。”宝玉又道:“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
外梅。”黛玉写了,又摇头道:“凑巧而已。”湘云忙催二鼓,宝玉又笑道: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黛玉写毕,湘云大家才评论时,只见几个小丫鬟跑进来道:“老太太来了。”众
人忙迎出来。大家又笑道:“怎么这等高兴!”说着,远远见贾母围了大斗篷,
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鬟,每个人都
是打着伞,拥轿而来。李纨等忙往上迎,贾母命人止住说:“只在那里就是了。”
来至跟前,贾母笑道:“我瞒着你太太和凤丫头来了。大雪地下坐着这个无妨,
没的叫他们来踩雪。”众人忙一面上前接斗篷,搀扶着,一面答应着。贾母来至
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们也会乐,我来着了。”说着,李纨早命拿了一
个大狼皮褥来铺在当中。贾母坐了,因笑道:“你们只管顽笑吃喝。我因为天短
了,不敢睡中觉,抹了一回牌想起你们来了,我也来凑个趣儿。”李纨早又捧过
手炉来,探春另拿了一副杯箸来,亲自斟了暖酒,奉与贾母。贾母便饮了一口,
问那个盘子里是什么东西。众人忙捧了过来,回说是糟鹌鹑。贾母道:“这倒罢
了,撕一两点腿子来。”李纨忙答应了,要水洗手,亲自来撕。贾母又道:“你
们仍旧坐下说笑我听。”又命李纨:“你也坐下,就如同我没来的一样才好,不
然我就去了。”众人听了,方依次坐下,这李纨便挪到尽下边。贾母因问作何事
了,众人便说作诗。贾母道:“有作诗的,不如作些灯谜,大家正月里好顽的。”
众人答应了。说笑了一回,贾母便说:“这里潮湿,你们别久坐,仔细受了潮湿。”
因说:“你四妹妹那里暖和,我们到那里瞧瞧他的画儿,赶年可有了。”众人笑
道:“那里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阳有了。”贾母道:“这还了得!他竟比
盖这园子还费工夫了。”
说着,仍坐了竹轿,大家围随,过了藕香榭,穿入一条夹道,东西两边皆有
过街门,门楼上里外皆嵌着石头匾,如今进的是西门,向外的匾上凿着“穿云”
二字,向里的凿着“度月”两字。来至当中,进了向南的正门,贾母下了轿,惜
春已接了出来。从里边游廊过去,便是惜春卧房,门斗上有“暖香坞”三个字。
早有几个人打起猩红毡帘,已觉温香拂脸。大家进入房中,贾母并不归坐,只问
画在那里。惜春因笑问:“天气寒冷了,胶性皆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
收起来。”贾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别拖懒儿,快拿出来给我快画。”一
语未了,忽见凤姐儿披着紫羯褂,笑嵸嵸的来了,口内说道:“老祖宗今儿也不
告诉人,私自就来了,要我好找。”贾母见他来了,心中自是喜悦,便道:“我
怕你们冷着了,所以不许人告诉你们去。你真是个鬼灵精儿,到底找了我来。以
理,孝敬也不在这上头。”凤姐儿笑道:“我那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我因为到
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问小丫头子们,他又不肯说,叫我找到园里来。我
正疑惑,忽然来了两三个姑子,我心才明白。我想姑子必是来送年疏,或要年例
香例银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债来了。我赶忙问了那姑子,果然不
错。我连忙把年例给了他们去了。如今来回老祖宗,债主已去,不用躲着了。已
预备下希嫩的野鸡,请用晚饭去,再迟一回就老了。”他一行说,众人一行笑。
凤姐儿也不等贾母说话,便命人抬过轿子来。贾母笑着,搀了凤姐的手,仍
旧上轿,带着众人,说笑出了夹道东门。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
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少了两个人,
他却在这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
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
“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
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一语未了,只见宝琴背后转出一个披大红猩毡
的人来。贾母道:“那又是那个女孩儿?”众人笑道:“我们都在这里,那是宝
玉。”贾母笑道:“我的眼越发花了。”说话之间,来至跟前,可不是宝玉和宝
琴。宝玉笑向宝钗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栊翠庵。妙玉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
我已经打发人送去了。”众人都笑说:“多谢你费心。”
说话之间,已出了园门,来至贾母房中。吃毕饭大家又说笑了一回。忽见薛
姨妈也来了,说:“好大雪,一日也没过来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兴?
正该赏雪才是。”贾母笑道:“何曾不高兴!我找了他们姊妹们去顽了一会子。”
薛姨妈笑道:“昨日晚上,我原想着今日要和我们姨太太借一日园子,摆两桌粗
酒,请老太太赏雪的,又见老太太安息的早。我闻得女儿说,老太太心下不大爽,
因此今日也没敢惊动。早知如此,我正该请。”贾母笑道:“这才是十月里头场
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呢,再破费不迟。”薛姨妈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
心虔了。”凤姐儿笑道:“姨妈仔细忘了,如今先称五十两银子来,交给我收着,
一下雪,我就预备下酒,姨妈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贾母笑道:“既这么
说,姨太太给他五十两银子收着,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两,到下雪的日子,我装
心里不快,混过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凤丫头倒得了实惠。”凤姐将手
一拍,笑道:“妙极了,这和我的主意一样。”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呸!
没脸的,就顺着竿子爬上来了!你不该说姨太太是客,在咱们家受屈,我们该请
姨太太才是,那里有破费姨太太的理!不这样说呢,还有脸先要五十两银子,真
不害臊!”凤姐儿笑道:“我们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试一试,姨妈若松呢,拿
出五十两来,就和我分。这会子估量着不中用了,翻过来拿我作法子,说出这些
大方话来。如今我也不和姨妈要银子,竟替姨妈出银子治了酒,请老祖宗吃了,
我另外再封五十两银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罚我个包揽闲事。这可好不好?”话未
说完,众人已笑倒在炕上。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因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
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与宝玉求配。薛姨妈心中固也遂意,只是已许过
梅家了,因贾母尚未明说,自己也不好拟定,遂半吐半露告诉贾母道:“可惜这
孩子没福,前年他父亲就没了。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岳都走
遍了。他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
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这里,把他许了梅翰林的儿
子,偏第二年他父亲就辞世了,他母亲又是痰症。”凤姐也不等说完,便嗐声
跺脚的说:“偏不巧,我正要作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贾母笑道:“你要
给谁说媒?”凤姐儿说道:“老祖宗别管,我心里看准了他们两个是一对。如今
已许了人,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贾母也知凤姐儿之意,听见已有了人家,
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闲话了一会方散。一宿无话。
次日雪晴。饭后,贾母又亲嘱惜春:“不管冷暖,你只画去,赶到年下,十
分不能便罢了。第一要紧把昨日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模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
上。”惜春听了虽是为难,只得应了。一时众人都来看他如何画,惜春只是出神。
李纨因笑向众人道:“让他自己想去,咱们且说话儿。昨儿老太太只叫作灯谜,
回家和绮儿纹儿睡不着,我就编了两个‘四书’的。他两个每人也编了两个。”
众人听了,都笑道:“这倒该作的。先说了,我们猜猜。”李纨笑道:“‘观音
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湘云接着就说“在止于至善。”宝钗笑道:
“你也想一想‘世家传’三个字的意思再猜。”李纨笑道:“再想。”黛玉笑道:
“哦,是了。是‘虽善无征’。”众人都笑道:“这句是了。”李纨又道:“一
池青草青何名。”湘云忙道:“这一定是‘蒲芦也’。再不是不成?”李纨笑道:
“这难为你猜。纹儿的是‘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问道:
“可是山涛?”李纹笑道:“是。”李纨又道:“绮儿的是个‘萤’字,打一个
字。”众人猜了半日,宝琴笑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
李绮笑道:“恰是了。”众人道:“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得很!萤可
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说“好!”宝钗道:“这些虽好,不合老太太
的意思,不如作些浅近的物儿,大家雅俗共赏才好。”众人都道:“也要作些浅
近的俗物才是。”湘云笑道:“我编了一枝《点绛唇》,恰是俗物,你们猜猜。”
说着便念道:“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众人
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戏人的。宝玉
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着了,一定是耍的猴儿。”湘云笑道:“正是这
个了。”众人道:“前头都好,末后一句怎么解?”湘云道:“那一个耍的猴子
不是剁了尾巴去的?”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说:“他编个谜儿也是刁钻古怪的。”
李纨道:“昨日姨妈说,琴妹妹见的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该编谜儿,正
用着了。你的诗且又好,何不编几个我们猜一猜?”宝琴听了,点头含笑,自去
寻思。宝钗也有了一个,念道:
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
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打一物。众人猜时,宝玉也有了一个,
念道:
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节过谨隄。
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黛玉也有了一个,念道是:
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
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探春也有了一个,方欲念时,宝琴走过
来笑道:“我从小儿所走的地方的古迹不少。我今拣了十个地方的古迹,作了十
首怀古的诗。诗虽粗鄙,却怀往事,又暗隐俗物十件,姐姐们请猜一猜。”众人
听了,都说:“这倒巧,何不写出来大家一看?”要知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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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众人闻得宝琴将素习所经过各省内的古迹为题,作了十首怀古绝句,内隐十
物,皆说这自然新巧。都争着看时,只见写道是:
赤壁怀古其一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
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
交趾怀古其二
铜铸金镛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
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钟山怀古其三
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出凡尘。
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淮阴怀古其四
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
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
广陵怀古其五
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
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
桃叶渡怀古其六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
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青冢怀古其七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
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惭万古羞。
马嵬怀古其八
寂寞脂痕渍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
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
蒲东寺怀古其九
小红骨践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梅花观怀古其十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众人看了,都称奇道妙。宝钗先说道:
“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
是。”黛玉忙拦道:“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这两首虽于史
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
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探春便道:“这话正是了。”李纨又道:
“况且他原是到过这个地方的。这两件事虽无考,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
竟故意的弄出这古迹来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单是关夫子的坟,倒见了
三四处。关夫子一生事业,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许多的坟?自然是后来人敬爱
他生前为人,只怕从这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及至看《广舆记》上,不止
关夫子的坟多,自古来有些名望的人,坟就不少,无考的古迹更多。如今这两首
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皆有注批,老小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
知皆说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牡丹’的词曲,怕看了邪书。这竟无妨,
只管留着。”宝钗听说,方罢了。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
冬日天短,不觉又是前头吃晚饭之时,一齐前来吃饭。因有人回王夫人说:
“袭人的哥哥花自芳进来说,他母亲病重了,想他女儿。他来求恩典,接袭人家
去走走。”王夫人听了,便道:“人家母女一场,岂有不许他去的。”一面就叫
了凤姐儿来,告诉了凤姐儿,命酌量去办理。
凤姐儿答应了,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原故。又吩咐周瑞家的:
“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外
头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
周瑞家的答应了,才要去,凤姐儿又道:“那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他说我的
话: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服,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炉
也要拿好的。临走时,叫他先来我瞧瞧。”周瑞家的答应去了。
半日,果见袭人穿戴来了,两个丫头与周瑞家的拿着手炉与衣包。凤姐儿看
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
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凤姐儿笑道:“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
赏了你倒是好的,但只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着也冷,你该穿一件大毛的。”
袭人笑道:“太太就只给了这灰鼠的,还有一件银鼠的。说赶年下再给大毛的,
还没有得呢。”凤姐儿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凤毛儿出不好了,正要
改去。也罢,先给你穿去罢。等年下太太给作的时节我再作罢,只当你还我一样。”
众人都笑道:“奶奶惯会说这话。成年家大手大脚的替太太不知背地里赔垫了多
少东西,真真的赔的是说不出来,那里又和太太算去?偏这会子又说这小气话取
笑儿。”凤姐儿笑道:“太太那里想的到这些?究竟这又不是正经事,再不照管,
也是大家的体面。说不得我自己吃些亏,把众人打扮体统了,宁可我得个好名也
罢了。一个一像‘烧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话我当家倒把人弄出个花子来。”
众人听了,都叹说:“谁似奶奶这样圣明!在上体贴太太,在下又疼顾下人。”
一面说,一面只见凤姐儿命平儿将昨日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与
了袭人。又看包袱,只得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里面只包着两件半旧
棉袄与皮褂。凤姐儿又命平儿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罗呢的包袱拿出来,又命包上
一件雪褂子。
平儿走去拿了出来,一件是半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大红羽纱的。袭人道:
“一件就当不起了。”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拿将出来,叫
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
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他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的拱肩
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凤姐儿笑道:“我的东西,他私自
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众人笑道:“这都是奶
奶素日孝敬太太,疼爱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气的,只以东西为事,不顾下人
的,姑娘那里还敢这样了。”凤姐儿笑道:“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还知
三分罢了。”说着,又嘱咐袭人道:“你妈若好了就罢,若不中用了,只管住下,
打发人来回我,我再另打发人给你送铺盖去。可别使人家的铺盖和梳头的家伙。”
又吩咐周瑞家的道:“你们自然也知道这里的规矩的,也不用我嘱咐了。”周瑞
家的答应:“都知道。我们这去到那里,总叫他们的人回避。若住下,必是另要
一两间内房的。”说着,跟了袭人出去,又吩咐预备灯笼,遂坐车往花自芳家来,
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又将怡红院的嬷嬷唤了两个来,吩咐道:“袭人只怕不来家,你们
素日知道那大丫头们,那两个知好歹,派出来在宝玉屋里上夜。你们也好生照管
着,别由着宝玉胡闹。”两个嬷嬷去了,一时来回说:“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里,
我们四个人原是轮流着带管上夜的。”凤姐儿听了,点头道:“晚上催他早睡,
早上催他早起。”老嬷嬷们答应了,自回园去。一时果有周瑞家的带了信回凤姐
儿说:“袭人之母业已停床,不能回来。”凤姐儿回明了王夫人,一面着人往大
观园去取他的铺盖妆奁。
宝玉看着晴雯麝月二人打点妥当,送去之后,晴雯麝月皆卸罢残妆,脱换过
裙袄。晴雯只在熏笼上围坐。麝月笑道:“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
儿。”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
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
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说着,便去与宝玉铺床。晴雯嗐了一声,笑道:“人家
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此时宝玉正坐着纳闷,想袭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
听见晴雯如此说,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镜套,划上消息,进来笑道:“你们暖
和罢,都完了。”晴雯笑道:“终久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
麝月道:“这难为你想着!他素日又不要汤婆子,咱们那熏笼上暖和,比不得那
屋里炕冷,今儿可以不用。”宝玉笑道:“这个话,你们两个都在那上头睡了,
我这外边没个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着。”晴雯道:“我是在这里。麝月往
他外边睡去。”说话之间,天已二更,麝月早已放下帘幔,移灯炷香,伏侍宝玉
卧下,二人方睡。
晴雯自在熏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至三更以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
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己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晴
雯已醒,因笑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个挺死尸的。”
麝月翻身打个哈气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因问作什么。宝玉要吃
茶,麝月忙起来,单穿红绸小棉袄儿。宝玉道:“披上我的袄儿再去,仔细冷着。”
麝月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颏满襟暖袄披上,下去向盆内洗手,
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一口,然后才向茶格上取了茶碗,先用
温水涮一涮,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与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
晴雯笑道:“好妹子,也赏我一口儿。”麝月笑道:“越发上脸儿了!”晴雯道:
“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听说,只得也伏侍他
漱了口,倒了半碗茶与他吃过。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
走走回来。”晴雯笑道:“外头有个鬼等着你呢。”宝玉道:“外头自然有大月
亮的,我们说话,你只管去。”一面说,一面便嗽了两声。
麝月便开了后门,揭起毡帘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
耍。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
了熏笼,随后出来。宝玉笑劝道:“看冻着,不是顽的。”晴雯只摆手,随后出
了房门。只见月光如水,忽然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自
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要唬麝月,只
听宝玉高声在内道:“晴雯出去了!”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那里就唬死了
他?偏你惯会这蝎蝎螫螫老婆汉像的!”宝玉笑道:“倒不为唬坏了他,头一则
你冻着也不好,二则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唬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顽意,倒
反说袭人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你来把我的这边被掖一掖。”晴雯听
说,便上来掖了掖,伸手进去渥一渥时,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
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觉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
渥渥罢。”一语未了,只听咯噔的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的笑了进来,说道:
“吓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里,山子石后头,只见一个人蹲着。我才要叫喊,原
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才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
闹起人来。”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道:“晴雯出去我怎么不见?一定是要唬
我去了。”宝玉笑道:“这不是他,在这里渥呢!我若不叫的快,可是倒唬一跳。”
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这小蹄子已经自怪自惊的了。”一面说,一面仍回
自己被中去了。麝月道:“你就这么‘跑解马’似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
成?”宝玉笑道:“可不就这么去了。”麝月道:“你死不拣好日子!你出去站
一站,把皮不冻破了你的。”说着,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
了一埋,拈了两块素香放上,仍旧罩了,至屏后重剔了灯,方才睡下。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喷嚏。宝玉叹道:“如何?到
底伤了风了。”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没吃饭。他这会还不保
养些,还要捉弄人。明儿病了,叫他自作自受。”宝玉问:“头上可热?”晴雯
嗽了两声,说道:“不相干,那里这么娇嫩起来了。”说着,只听外间房中十锦
格上的自鸣钟当当两声,外间值宿的老嬷嬷嗽了两声,因说道:“姑娘们睡罢,
明儿再说罢。”宝玉方悄悄的笑道:“咱们别说话了,又惹他们说话。”说着,
方大家睡了。
至次日起来,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怠动弹。宝玉道:“快不要声张!
太太知道,又叫你搬了家去养息。家去虽好,到底冷些,不如在这里。你就在里
间屋里躺着,我叫人请了大夫,悄悄的从后门来瞧瞧就是了。”晴雯道:“虽如
此说,你到底要告诉大奶奶一声儿,不然一时大夫来了,人问起来,怎么说呢?”
宝玉听了有理,便唤一个老嬷嬷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说晴雯白冷着了些,
不是什么大病。袭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养病,这里更没有人了。传一个大夫,
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瞧瞧,别回太太罢了。”老嬷嬷去了半日,来回说:“大奶奶
知道了,说两剂药吃好了便罢,若不好时,还是出去为是。如今时气不好,恐沾
带了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要紧的。”晴雯睡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这话,
气的喊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只怕过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
别头疼脑热的。”说着,便真要起来。宝玉忙按他,笑道:“别生气,这原是他
的责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白说一句。你素习好生气,如今肝火自然盛
了。”
正说时,人回大夫来了。宝玉便走过来,避在书架之后。只见两三个后门口
的老嬷嬷带了一个大夫进来。这里的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
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
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手帕
掩了。那大夫方诊了一回脉,起身到外间,向嬷嬷们说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内
滞,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
不过是血气原弱,偶然沾带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说着,便又随婆
子们出去。
彼时,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后门上的人及各处丫鬟回避,那大夫只见了园中的
景致,并不曾见一女子。一时出了园门,就在守园门的小厮们的班房内坐了,开
了药方。老嬷嬷道:“你老且别去,我们小爷罗唆,恐怕还有话说。”大夫忙道:
“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那屋子竟是绣房一样,又是放下幔子来的,如何
是位爷呢?”老嬷嬷悄悄笑道:“我的老爷,怪道小厮们才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大
夫来了,真不知我们家的事。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人是他屋里的丫头,倒
是个大姐,那里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
说着,拿了药方进去。
宝玉看时,上面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等药,后面又有枳实,麻黄。宝
玉道:“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像我们一样的治,如何使得!凭他有什
么内滞,这枳实、麻黄如何禁得。谁请了来的?快打发他去罢!再请一个熟的来。”
老婆子道:“用药好不好,我们不知道这理。如今再叫小厮去请王太医去倒容易,
只是这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来的,这轿马钱是要给他的。”宝玉道:“给他
多少?”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也得一两银子,才是我们这门户的礼。”宝玉
道:“王太医来了给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太医和张太医每常来了,也并没
个给钱的,不过每年四节大趸送礼,那是一定的年例。这人新来了一次,须得给
他一两银子去。”宝玉听说,便命麝月去取银子。麝月道:“花大奶奶还不知搁
在那里呢?”宝玉道:“我常见他在螺甸小柜子里取钱,我和你找去。”说着,
二人来至宝玉堆东西的房子,开了螺甸柜子,上一格子都是些笔墨,扇子,香饼,
各色荷包,汗巾等物,下一格却是几串钱。于是开了抽屉,才看见一个小簸箩内
放着几块银子,倒也有一把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戥子来问宝玉:
“那是一两的星儿?”宝玉笑道:“你问我?有趣,你倒成了才来的了。”麝月
也笑了,又要去问人。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作买卖,算这
些做什么!”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
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识戥子,倒说咱
们有心小器似的。”那婆子站在外头台矶上,笑道:“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边,
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夹剪,姑娘收了这块,再拣一块小些的罢。”
麝月早掩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罢。”宝玉道:“你
只快叫茗烟再请王大夫去就是了。”婆子接了银子,自去料理。
一时茗烟果请了王太医来,诊了脉后,说的病症与前相仿,只是方上果没有
枳实、麻黄等药,倒有当归、陈皮、白芍等,药之分量较先也减了些。宝玉喜道:
“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然疏散,也不可太过。旧年我病了,却是伤寒内里饮
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等狼虎药。我和你们一比,我
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
白海棠,连我禁不起的药,你们如何禁得起。”麝月等笑道:“野坟里只有杨树
不成?难道就没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杨树,那么大笨树,叶子只一点子,没一丝
风,他也是乱响。你偏比他,也太下流了。”宝玉笑道:“松柏不敢比。连孔子
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不怕羞臊的才拿他
混比呢。”
说着,只见老婆子取了药来。宝玉命把煎药的银吊子找了出来,就命在火盆
上煎。晴雯因说:“正经给他们茶房里煎去,弄得这屋里药气,如何使得。”宝
玉道:“药气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神仙采药烧药,再者高人逸士采药治药,
最妙的一件东西。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齐了,就只少药香,如今恰好全了。”一
面说,一面早命人煨上。又嘱咐麝月打点东西,遣老嬷嬷去看袭人,劝他少哭。
一一妥当,方过前边来贾母王夫人处问安吃饭。
正值凤姐儿和贾母王夫人商议说:“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后大嫂子带着姑娘
们在园子里吃饭一样。等天长暖和了,再来回的跑也不妨。”王夫人笑道:“这
也是好主意。刮风下雪倒便宜。吃些东西受了冷气也不好,空心走来,一肚子冷
风,压上些东西也不好。不如后园门里头的五间大房子,横竖有女人们上夜的,
挑两个厨子女人在那里,单给他姊妹们弄饭。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在总管房里
支去,或要钱,或要东西,那些野鸡,獐,狍各样野味,分些给他们就是了。”
贾母道:“我也正想着呢,就怕又添一个厨房多事些。”凤姐道:“并不多事。
一样的分例,这里添了,那里减了。就便多费些事,小姑娘们冷风朔气的,别人
还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连宝兄弟也禁不住,何况众位姑娘。”贾母道:
“正是这话了。上次我要说这话,我见你们的大事太多了,如今又添出这些事来,
……”要知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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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贾母道:“正是这话了。上次我要说这话,我见你们的大事多,如今又添出
这些事来,你们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着我只顾疼这些小孙子孙女儿们,就不体
贴你们这当家人了。你既这么说出来,更好了。”因此时薛姨妈李婶都在座,邢
夫人及尤氏婆媳也都过来请安,还未过去,贾母向王夫人等说道:“今儿我才说
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伏。今日你们都在这里,
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还有他这样想的到的没有?”薛姨妈、李婶、尤氏等齐笑
说:“真个少有。别人不过是礼上面子情儿,实在他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就是
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顺。”贾母点头叹道:“我虽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也不
是好事。”凤姐儿忙笑道:“这话老祖宗说差了。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怕活不
长。世人都说得,人人都信,独老祖宗不当说,不当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
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样福寿双全的?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
岁后,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贾母笑道:“众人都死了,单剩下咱们两
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说的众人都笑了。
宝玉因记挂着晴雯袭人等事,便先回园里来。到房中,药香满屋,一人不见,
只见晴雯独卧于炕上,脸面烧的飞红,又摸了一摸,只觉烫手。忙又向炉上将手
烘暖,伸进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烧。因说道:“别人去了也罢,麝月秋纹
也这样无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纹是我撵了他去吃饭的,麝月是方才平
儿来找他出去了。两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什么。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宝玉
道:“平儿不是那样人。况且他并不知你病特来瞧你,想来一定是找麝月来说话,
偶然见你病了,随口说特瞧你的病,这也是人情乖觉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有
不是,与他何干?你们素日又好,断不肯为这无干的事伤和气。”晴雯道:“这
话也是,只是疑他为什么忽然间瞒起我来。”宝玉笑道:“让我从后门出去,到
那窗根下听听说些什么,来告诉你。”说着,果然从后门出去,至窗下潜听。
只闻麝月悄问道:“你怎么就得了的?”平儿道:“那日洗手时不见了,二
奶奶就不许吵嚷,出了园子,即刻就传给园里各处的妈妈们小心查访。我们只疑
惑邢姑娘的丫头,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再不料
定是你们这里的。幸而二奶奶没有在屋里,你们这里的宋妈妈去了,拿着这支镯
子,说是小丫头子坠儿偷起来的,被他看见,来回二奶奶的。我赶着忙接了镯子,
想了一想: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那一年有一个良儿偷玉,
刚冷了一二年间,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而且更
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这样,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咛宋妈,千万别
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别和一个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听了也生气。
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的,谁
知镯子褪了口,丢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没看见。今儿雪化尽了,黄澄澄的映着日
头,还在那里呢,我就拣了起来。’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你们
以后防着他些,别使唤他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
去就完了。”麝月道:“这小娼妇也见过些东西,怎么这么眼皮子浅。”平儿道:
“究竟这镯子能多少重,原是二奶奶说的,这叫做‘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还
罢了。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了,或打或骂,
依旧嚷出来不好,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说着便作辞而去。
宝玉听了,又喜又气又叹。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气的是坠儿小窃,叹
的是坠儿那样一个伶俐人,作出这丑事来。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儿之话一长一短
告诉了晴雯。又说:“他说你是个要强的,如今病着,听了这话越发要添病,等
好了再告诉你。”晴雯听了,果然气的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即时就叫坠儿。宝
玉忙劝道:“你这一喊出来,岂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之心了。不如领他这个情,
过后打发他就完了。”晴雯道:“虽如此说,只是这口气如何忍得!”宝玉道:
“这有什么气的?你只养病就是了。”
晴雯服了药,至晚间又服二和,夜间虽有些汗,还未见效,仍是发烧,头疼
鼻塞声重。次日,王太医又来诊视,另加减汤剂。虽然稍减了烧,仍是头疼。宝
玉便命麝月:“取鼻烟来,给他嗅些痛打几个嚏喷,就通了关窍。”麝月果真去
取了一个金镶双扣金星玻璃的一个扁盒来,递与宝玉。宝玉便揭翻盒扇,里面有
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里面盛着些真正汪恰洋烟。晴雯只顾
看画儿,宝玉道:“嗅些,走了气就不好了。”晴雯听说,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
鼻中,不怎样。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觉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囟门,接连打了五
六个嚏喷,眼泪鼻涕登时齐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好爽快!拿
纸来。”早有小丫头子递过一搭子细纸,晴雯便一张一张的拿来醒鼻子。宝玉笑
问:“如何?”晴雯笑道:“果觉通快些,只是太阳还疼。”宝玉笑道:“越性
尽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说着,便命麝月:“和二奶奶要去,就说我
说了: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叫做‘依弗哪’,找寻一点儿。”
麝月答应了,去了半日,果拿了半节来。便去找了一块红缎子角儿,铰了两块指
顶大的圆式,将那药烤和了,用簪挺摊上。晴雯自拿着一面靶镜,贴在两太阳上。
麝月笑道:“病的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了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
大显。”说毕,又向宝玉道:“二奶奶说了:明日是舅老爷生日,太太说了叫你
去呢。明儿穿什么衣裳?今儿晚上好打点齐备了,省得明儿早起费手。”宝玉道:
“什么顺手就是什么罢了。一年闹生日也闹不清。”说着,便起身出房,往惜春
房中去看画。
刚到院门外边,忽见宝琴的小丫鬟名小螺者从那边过去,宝玉忙赶上问:
“那去?”小螺笑道:“我们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里呢,我如今也往那里去。”
宝玉听了,转步也便同他往潇湘馆来。不但宝钗姊妹在此,且连邢岫烟也在那里,
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紫鹃倒坐在暖阁里,临窗作针黹。一见他来,都笑说:
“又来了一个!可没了你的坐处了。”宝玉笑道:“好一幅‘冬闺集艳图’!可
惜我迟来了一步。横竖这屋子比各屋子暖,这椅子坐着并不冷。”说着,便坐在
黛玉常坐的搭着灰鼠椅搭的一张椅上。因见暖阁之中有一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
五栽着一盆单瓣水仙,点着宣石,便极口赞:“好花!这屋子越发暖,这花香的
越清香。昨日未见。”黛玉因说道:“这是你家的大总管赖大婶子送薛二姑娘的,
两盆腊梅,两盆水仙。他送了我一盆水仙,他送了蕉丫头一盆腊梅。我原不要的,
又恐辜负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转送你如何?”宝玉道:“我屋里却有两盆,只
是不及这个。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转送人,这个断使不得。”黛玉道:“我一
日药吊子不离火,我竟是药培着呢,那里还搁的住花香来熏?越发弱了。况且这
屋子里一股药香,反把这花香搅坏了。不如你抬了去,这花也清净了,没杂味来
搅他。”宝玉笑道:“我屋里今儿也有病人煎药呢,你怎么知道的?”黛玉笑道:
“这话奇了,我原是无心的话,谁知你屋里的事?你不早来听说古记,这会子来
了,自惊自怪的。”
宝玉笑道:“咱们明儿下一社又有了题目了,就咏水仙腊梅。”黛玉听了,
笑道:“罢,罢!我再不敢作诗了,作一回,罚一回,没的怪羞的。”说着,便
两手握起脸来。宝玉笑道:“何苦来!又奚落我作什么。我还不怕臊呢,你倒握
起脸来了。”宝钗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个诗题,四个词题。每人四首诗,
四阕词。头一个诗题《咏太极图》,限一先的韵,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韵都用
尽了,一个不许剩。”宝琴笑道:“这一说,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这分
明难人。若论起来,也强扭的出来,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究
竟有何趣味。我八岁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
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
满头带的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
袖,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有人说他通中国的
诗书,会讲五经,能作诗填词,因此我父亲央烦了一位通事官,烦他写了一张字,
就写的是他作的诗。”众人都称奇道异。宝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来我瞧
瞧。”宝琴笑道:“在南京收着呢,此时那里去取来?”宝玉听了,大失所望,
便说:“没福得见这世面。”黛玉笑拉宝琴道:“你别哄我们。我知道你这一来,
你的这些东西未必放在家里,自然都是要带了来的,这会子又扯谎说没带来。他
们虽信,我是不信的。”宝琴便红了脸,低头微笑不语。宝钗笑道:“偏这个颦
儿惯说这些白话,把你就伶俐的。”黛玉道:“若带了来,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
罢了。”宝钗笑道:“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理清,知道在那个里头呢!等过日收
拾清了,找出来大家再看就是了。”又向宝琴道:“你若记得,何不念念我们听
听。”宝琴方答道:“记得是首五言律,外国的女子也就难为他了。”宝钗道:
“你且别念,等把云儿叫了来,也叫他听听。”说着,便叫小螺来吩咐道:“你
到我那里去,就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外国美人来了,作的好诗,请你这‘诗疯子’
来瞧去,再把我们‘诗呆子’也带来。”小螺笑着去了。
半日,只听湘云笑问:“那一个外国美人来了?”一头说,一头果和香菱来
了。众人笑道:“人未见形,先已闻声。”宝琴等忙让坐,遂把方才的话重叙了
一遍。湘云笑道:“快念来听听。”宝琴因念道: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众人听了,都道“难为他!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
一语未了,只见麝月走来说:“太太打发人来告诉二爷,明儿一早往舅舅那里去,
就说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亲自来。”宝玉忙站起来答应道:“是。”因问宝钗
宝琴可去。宝钗道:“我们不去,昨儿单送了礼去了。”大家说了一回方散。
宝玉因让诸姊妹先行,自己落后。黛玉便又叫住他问道:“袭人到底多早晚
回来。”宝玉道:“自然等送了殡才来呢。”黛玉还有话说,又不曾出口,出了
一回神,便说道:“你去罢。”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
想了一想,也笑道:“明儿再说罢。”一面下了阶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忙回
身问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黛玉道:“昨儿夜
里好了,只嗽了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宝玉又笑道:
“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一面说,一面便挨过身来,悄悄道:
“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问:
“姑娘这两天好?”黛玉便知他是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黛玉忙
陪笑让坐,说:“难得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身走来。”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
眼色与宝玉。宝玉会意,便走了出来。
正值吃晚饭时,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嘱他早去。宝玉回来,看晴雯吃了药。
此夕宝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阁来,自己便在晴雯外边。又命将熏笼抬至暖阁前,
麝月便在熏笼上。一宿无话。
至次日,天未明时,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也该醒了,只是睡不够!你出
去叫人给他预备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麝月忙披衣起来道:“咱们叫起他来,
穿好衣裳,抬过这火箱去,再叫他们进来。老嬷嬷们已经说过,不叫他在这屋里,
怕过了病气。如今他们见咱们挤在一处,又该唠叨了。”晴雯道:“我也是这么
说呢。”二人才叫时,宝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进小丫头子来,收拾
妥当了,才命秋纹檀云等进来,一同伏侍宝玉梳洗毕。麝月道:“天又阴阴的,
只怕有雪,穿那一套毡的罢。”宝玉点头,即时换了衣裳。小丫头便用小茶盘捧
了一盖碗建莲红枣儿汤来,宝玉喝了两口。麝月又捧过一小碟法制紫姜来,宝玉
噙了一块。又嘱咐了晴雯一回,便往贾母处来。
贾母犹未起来,知道宝玉出门,便开了房门,命宝玉进去。宝玉见贾母身后
宝琴面向里也睡未醒。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色哆罗呢的天马箭袖,大红猩猩毡
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贾母道:“下雪呢么?”宝玉道:“天阴着,
还没下呢。”贾母便命鸳鸯来:“把昨儿那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给他罢。”鸳鸯答
应了,走去果取了一件来。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
凫靥裘。只听贾母笑道:“这叫作‘雀金呢’,这是哦啰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
织的。前儿把那一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罢。”宝玉磕了一个头,
便披在身上。贾母笑道:“你先给你娘瞧瞧去再去。”宝玉答应了,便出来,只
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鸳鸯发誓决绝之后,他总不和宝玉讲话。宝玉
正自日夜不安,此时见他又要回避,宝玉便上来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
着这个好不好。”鸳鸯一摔手,便进贾母房中来了。宝玉只得到了王夫人房中,
与王夫人看了,然后又回至园中,与晴雯麝月看过后,至贾母房中回说:“太太
看了,只说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别遭踏了他。”贾母道:“就剩下了这一件,
你遭踏了也再没了。这会子特给你做这个也是没有的事。”说着又嘱咐他:“不
许多吃酒,早些回来。”宝玉应了几个“是”。
老嬷嬷跟至厅上,只见宝玉的奶兄李贵和王荣,张若锦,赵亦华、钱启、周
瑞六个人,带着茗烟,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厮,背着衣包,抱着坐褥,笼着
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早已伺候多时了。老嬷嬷又吩咐了他六人些话,六个人忙
答应了几个“是”,忙捧鞭坠镫。宝玉慢慢的上了马,李贵和王荣笼着嚼环,钱
启周瑞二人在前引导,张若锦,赵亦华在两边紧贴宝玉后身。宝玉在马上笑道:
“周哥,钱哥,咱们打这角门走罢,省得到了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周瑞侧
身笑道:“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的,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宝玉笑道:
“虽锁着,也要下来的。”钱启李贵等都笑道:“爷说的是。便托懒不下来,倘
或遇见赖大爷林二爷,虽不好说爷,也劝两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们身上,又
说我们不教爷礼了。”周瑞钱启便一直出角门来。
正说话时,顶头果见赖大进来。宝玉忙笼住马,意欲下来。赖大忙上来抱住
腿。宝玉便在镫上站起来,笑携他的手,说了几句话。接着又见一个小厮带着二
三十个拿扫帚簸箕的人进来,见了宝玉,都顺墙垂手立住,独那为首的小厮打千
儿,请了一个安。宝玉不识名姓,只微笑点了点头儿。马已过去,那人方带人去
了。于是出了角门,门外又有李贵等六人的小厮并几个马夫,早预备下十来匹马
专候。一出了角门,李贵等都各上了马,前引傍围的一阵烟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晴雯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剂
好药也不给人吃。”麝月笑劝他道:“你太性急了,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
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这样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好了。你
越急越着手。”晴雯又骂小丫头子们:“那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
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唬的小丫头子篆儿忙进来问:
“姑娘作什么。”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说着,只见坠儿
也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
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
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
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
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哭乱喊。麝月忙拉开坠儿,按
晴雯睡下,笑道:“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这会子闹
什么!”晴雯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
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背后骂他。今儿务
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
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晴雯道:“宝
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
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麝月道:“这也罢了,早也去,晚也去,
带了去早清静一日。”
宋嬷嬷听了,只得出去唤了他母亲来,打点了他的东西,又来见晴雯等,说
道:“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他,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
留个脸儿。”晴雯道:“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那媳妇冷笑道:
“我有胆子问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
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
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晴雯听说,一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
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麝月忙道:“嫂子,
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
礼?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便是叫名字,从小儿
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
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
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
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
两个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
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
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
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
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
姓,还认不清呢!”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那媳妇听
了,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立,赌气带了坠儿就走。宋妈妈忙道:“怪道你这嫂子
不知规矩,你女儿在这屋里一场,临去时,也给姑娘们磕个头。没有别的谢礼,
──便有谢礼,他们也不希罕,──不过磕个头,尽了心。怎么说走就走?”坠
儿听了,只得翻身进来,给他两个磕了两个头,又找秋纹等。他们也不睬他。那
媳妇嗐声叹气,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只
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嗐声跺脚。麝月忙问原故,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
欢的给了这个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
不理论。”一面说,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说:“这必
定是手炉里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
人织上就是了。”说着便用包袱包了,交与一个妈妈送出去。说:“赶天亮就有
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旧拿回来,说:“不但
能干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
麝月道:“这怎么样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
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头一日烧了,岂不扫兴。”晴雯听了半日,忍不
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宝玉笑道:
“这话倒说的是。”说着,便递与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看了一会。晴雯道:
“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
得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
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
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
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若不做,又
怕宝玉着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着。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
比,笑道:“这虽不很像,若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
找哦啰嘶国的裁缝去。”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
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
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
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
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
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
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
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
剔出绒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
说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
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要知端的,且
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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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宝玉见晴雯将雀裘补完,已使的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子来替他捶着,
彼此捶打了一会歇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门,只叫快传大夫。
一时王太医来了,诊了脉,疑惑说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微浮缩起
来,敢是吃多了饮食?不然就是劳了神思。外感却倒清了,这汗后失于调养,非
同小可。”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宝玉看时,已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
了,倒添了茯苓,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宝玉忙命人煎去,一面叹说:
“这怎么处!倘或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太爷!
你干你的去罢,那里就得痨病了。”宝玉无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说身上不
好就回来了。晴雯此症虽重,幸亏他素习是个使力不使心的,再素习饮食清淡,
饥饱无伤。这贾宅中的风俗秘法,无论上下,只一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
主,次则服药调养。故于前日一病时,净饿了两三日,又谨慎服药调治,如今劳
碌了些,又加倍培养了几日,便渐渐的好了。近日园中姊妹皆各在房中吃饭,炊
爨饮食亦便,宝玉自能变法要汤要羹调停,不必细说。
袭人送母殡后,业已回来,麝月便将平儿所说宋妈坠儿一事,并晴雯撵逐出
去等话,一一也曾回过宝玉。袭人也没别说,只说太性急了些。只因李纨亦因时
气感冒,邢夫人又正害火眼,迎春岫烟皆过去朝夕侍药,李婶之弟又接了李婶和
李纹李绮家去住几日,宝玉又见袭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犹未大愈:因此诗社之
日,皆未有人作兴,便空了几社。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与凤姐治办年事。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
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不题。
且说贾珍那边,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
备悬供遗真影像。此时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
来同贾蓉之妻打点送贾母这边针线礼物,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回
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
等,共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说着递上去。尤氏看了看,只见也有梅花式的,
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尤氏命:“收起这个来,叫
他把银锞子快快交了进来。”丫鬟答应去了。
一时贾珍进来吃饭,贾蓉之妻回避了。贾珍因问尤氏:“咱们春祭的恩赏可
领了不曾?”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贾珍道:“咱们家虽不等这
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见过,置了祖宗的供,
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那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
又体面,又是沾恩锡福的。除咱们这样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儿家,若不仗
着这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正皇恩浩大,想的周到。”尤氏道:“正是这话。”
二人正说着,只见人回:“哥儿来了”。贾珍便命叫他进来。只见贾蓉捧了
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贾珍道:“怎么去了这一日。”贾蓉陪笑回说:“今儿不
在礼部关领,又分在光禄寺库上,因又到了光禄寺才领了下来。光禄寺的官儿们
都说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着实想念。”贾珍笑道:“他们那里是想我。这又
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的戏酒了。”一面说,一面瞧那黄布口
袋,上有印就是“皇恩永锡”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又写着
一行小字,道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分,净折银若干两,
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个朱笔花押。
贾珍吃过饭,盥漱毕,换了靴帽,命贾蓉捧着银子跟了来,回过贾母王夫人,
又至这边回过贾赦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银子,命将口袋向宗祠大炉内焚了。
又命贾蓉道:“你去问问你琏二婶子,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了没有。若拟定
了,叫书房里明白开了单子来,咱们再请时,就不能重犯了。旧年不留心重了几
家,不说咱们不留神,倒像两宅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一样。”贾蓉忙答应了过
去。一时,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贾珍看了,命交与赖升去看了,请
人别重这上头日子。因在厅上看着小厮们抬围屏,擦抹几案金银供器。只见小厮
手里拿着个禀帖并一篇帐目,回说:“黑山村的乌庄头来了。”
贾珍道:“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说着,贾蓉接过禀帖和帐目,忙展开
捧着,贾珍倒背着两手,向贾蓉手内只看红禀帖上写着:“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
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
事如意。”贾珍笑道:“庄家人有些意思。”贾蓉也忙笑说:“别看文法,只取
个吉利罢了。”一面忙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
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
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个,
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
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
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
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
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
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活鹿两对,
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贾珍便命带进他来。一时,只见乌进孝进来,只在院内磕头请安。贾珍命人
拉他起来,笑说:“你还硬朗。”乌进孝笑回:“托爷的福,还能走得动。”贾
珍道:“你儿子也大了,该叫他走走也罢了。”乌进孝笑道:“不瞒爷说,小的
们走惯了,不来也闷的慌。他们可不是都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世面?他们到底年
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放心了。”贾珍道:“你走了几日?”乌进孝
道:“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
竟难走的很,耽搁了几日。虽走了一个月零两日,因日子有限了,怕爷心焦,可
不赶着来了。”贾珍道:“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
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乌进孝忙进前了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
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
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
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
这够作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
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乌进孝道:“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
离我那里只一百多里,谁知竟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里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
几倍,今年也只这些东西,不过多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贾珍道:
“正是呢,我这边都可,已没有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费些。我受些
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请人,我把脸皮厚些。可省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
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
一二年倒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乌进孝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
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贾珍听了,笑向贾蓉等道:“你们听,
他这话可笑不可笑?”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
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了我们不成!他心里纵有这心,他也不能作主。岂有
不赏之理,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顽意儿。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
值了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头一年省
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
就精穷了。”贾珍笑道:“所以他们庄家老实人,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
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贾蓉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
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
“那又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的狠
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此法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一
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说着,命人带了乌进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话下。
这里贾珍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祖的来,将各样取了些,命贾蓉送过荣府
里。然后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余者派出等例来,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下,命人
将族中的子侄唤来与他们。接着荣国府也送了许多供祖之物及贾珍之物。贾珍看
着收拾完备供器,靸着鞋,披着猞猁猻大裘,命人在厅柱下石矶上太阳中铺了一
个大狼皮褥子,负暄闲看各子弟们来领取年物。因见贾芹亦来领物,贾珍叫他过
来,说道:“你作什么也来了?谁叫你来的?”贾芹垂手回说:“听见大爷这里
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就来了。”贾珍道:“我这东西,原是给你那些闲着
无事的无进益的小叔叔兄弟们的。那二年你闲着,我也给过你的。你如今在那府
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这些和尚的分例银子都从
你手里过,你还来取这个,太也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像个手里使钱办事的?
先前说你没进益,如今又怎么了?比先倒不像了。”贾芹道:“我家里原人口多,
费用大。”贾珍冷笑道:“你还支吾我。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谅我不知道呢。
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违拗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
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的这个形像,你还敢
领东西来?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等过了年,我必和你琏二叔说,
换回你来。”贾芹红了脸,不敢答应。人回:“北府水王爷送了字联,荷包来了。”
贾珍听说,忙命贾蓉出去款待,“只说我不在家。”贾蓉去了,这里贾珍看着领
完东西,回房与尤氏吃毕晚饭,一宿无话。至次日,更比往日忙,都不必细说。
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
了桃符,焕然一新。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
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点的两条金龙
一般。次日,由贾母有诰封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着众人进
宫朝贺,行礼领宴毕回来,便到宁国府暖阁下轿。诸子弟有未随入朝者,皆在宁
府门前排班伺侯,然后引入宗祠。且说宝琴是初次,一面细细留神打谅这宗祠,
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上悬一块匾,写着是“贾氏宗
祠”四个字,旁书“衍圣公孔继宗书”。两旁有一副长联,写道是: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
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亦衍圣公所书。进入院中,白石甬路,两边皆
是苍松翠柏。月台上设着青绿古铜鼎彝等器。抱厦前上面悬一九龙金匾,写道是:
“星辉辅弼”。乃先皇御笔。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亦是御笔。五间正殿前悬一闹龙填青匾,
写道是:“慎终追远”。旁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俱是御笔。里边香烛辉煌,锦幛绣幕,
虽列着神主,却看不真切。只见贾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
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乐奏,三
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
众人围随着贾母至正堂上,影前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居
中悬着宁荣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影。贾荇贾芷等从内
仪门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槛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众家人小厮
皆在仪门之外。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贾荇贾芷等便接了,按次传至阶上贾敬
手中。贾蓉系长房长孙,独他随女眷在槛内。每贾敬捧菜至,传于贾蓉,贾蓉便
传于他妻子,又传于凤姐尤氏诸人,直传至供桌前,方传于王夫人。王夫人传于
贾母,贾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东向立,同贾母供放。直至将菜
饭汤点酒茶传完,贾蓉方退出下阶,归入贾芹阶位之首。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
为首,下则从玉者,贾珍为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
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
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隙空地。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珮
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一时礼毕,贾敬贾赦等便忙退出,至荣府
专候与贾母行礼。
尤氏上房早已袭地铺满红毡,当地放着像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正面
炕上铺新猩红毡,设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
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请贾母上去坐了。两边又铺皮褥,让贾母一辈的两三个妯
娌坐了。这边横头排插之后小炕上,也铺了皮褥,让邢夫人等坐了。地下两面相
对十二张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张椅下一个大铜脚炉,让宝琴
等姊妹坐了。尤氏用茶盘亲捧茶与贾母,蓉妻捧与众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与邢
夫人等,蓉妻又捧与众姊妹。凤姐李纨等只在地下伺侯。茶毕,邢夫人等便先起
身来侍贾母。贾母吃茶,与老妯娌闲话了两三句,便命看轿。凤姐儿忙上去挽起
来。尤氏笑回说:“已经预备下老太太的晚饭。每年都不肯赏些体面用过晚饭过
去,果然我们就不及凤丫头不成?”凤姐儿搀着贾母笑道:“老祖宗快走,咱们
家去吃饭,别理他。”贾母笑道:“你这里供着祖宗,忙的什么似的,那里搁得
住我闹。况且每年我不吃,你们也要送去的。不如还送了去,我吃不了留着明儿
再吃,岂不多吃些。”说的众人都笑了。又吩咐他:“好生派妥当人夜里看香火,
不是大意得的。”尤氏答应了。一面走出来至暖阁前上了轿。尤氏等闪过屏风,
小厮们才领轿夫,请了轿出大门。尤氏亦随邢夫人等同至荣府。
这里轿出大门,这一条街上,东一边合面设列着宁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西
一边合面设列着荣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来往行人皆屏退不从此过。一时来至荣
府,也是大门正厅直开到底。如今便不在暖阁下轿了,过了大厅,便转弯向西,
至贾母这边正厅上下轿。众人围随同至贾母正室之中,亦是锦裀绣屏,焕然一新。
当地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贾母归了坐,老嬷嬷来回:“老太太们来行礼。”
贾母忙又起身要迎,只见两三个老妯娌已进来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让了一
回。吃茶去后,贾母只送至内仪门便回来,归正坐。贾敬贾赦等领诸子弟进来。
贾母笑道:“一年价难为你们,不行礼罢。”一面说着,一面男一起,女一起,
一起一起俱行过了礼。左右两旁设下交椅,然后又按长幼挨次归坐受礼。两府男
妇小厮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毕,散押岁钱、荷包、金银锞,摆上合欢宴来。
男东女西归坐,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毕,贾母起身进内间更衣,
众人方各散出。那晚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内设着天地纸马香
供,大观园正门上也挑着大明角灯,两溜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皆打
扮的花团锦簇,一夜人声嘈杂,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至次日五鼓,贾母等又按品大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领
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方回来受礼毕,便换衣歇息。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一
概不会,只和薛姨妈李婶二人说话取便,或者同宝玉,宝琴,钗,玉等姊妹赶围
棋抹牌作戏。王夫人与凤姐是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院内皆是戏酒,亲
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日才完了。早又元宵将近,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十
一日是贾赦请贾母等,次日贾珍又请,贾母皆去随便领了半日。王夫人和凤姐儿
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不能胜记。
至十五日之夕,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酒,定一班小戏,满挂各色佳灯,
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贾敬素不茹酒,也不去请他,于后十七日
祖祀已完,他便仍出城去修养。便这几日在家内,亦是净室默处,一概无听无闻,
不在话下。贾赦略领了贾母之赐,也便告辞而去。贾母知他在此彼此不便,也就
随他去了。贾赦自到家中与众门客赏灯吃酒,自然是笙歌聒耳,锦绣盈眸,其取
便快乐另与这边不同的。
这边贾母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
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
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内放着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吊,里面泡着上等
名茶。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原来绣这璎
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因他亦是书香宦门之家,他原精于书画,不过
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
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每一
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
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他不仗此技
获利,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贵之家,无此物者甚多,当今便称为
“慧绣”。竟有世俗射利者,近日仿其针迹,愚人获利。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
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纵有一两件,皆珍藏不用。有
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们,因深惜“慧绣”之佳,便说这“绣”字不能尽其妙,这
样笔迹说一“绣”字,反似乎唐突了,便大家商议了,将“绣”字便隐去,换了
一个“纹“字,所以如今都称为“慧纹”。若有一件真“慧纹”之物,价则无限。
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上年将那两件已进了上,目下只剩这一副璎珞,一共
十六扇,贾母爱如珍宝,不入在请客各色陈设之内,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
时赏玩。又有各色旧窑小瓶中都点缀着“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鲜花草。
上面两席是李婶薛姨妈二位。贾母于东边设一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靠背
引枕皮褥俱全。榻之上一头又设一个极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吊、茶碗、
漱盂、洋巾之类,又有一个眼镜匣子。贾母歪在榻上,与众人说笑一回,又自取
眼镜向戏台上照一回,又向薛姨妈李婶笑说:“恕我老了,骨头疼,放肆,容我
歪着相陪罢。”因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捶腿。榻下并不摆席面,只有
一张高几,却设着璎珞花瓶香炉等物。外另设一精致小高桌,设着酒杯匙箸,将
自己这一席设于榻旁,命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着。每一馔一果来,先
捧与贾母看了,喜则留在小桌上尝一尝,仍撤了放在他四人席上,只算他四人是
跟着贾母坐。故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再下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
之妻。西边一路便是宝钗、李纹、李绮、岫烟、迎春姊妹等。两边大梁上,挂着
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每一席前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叶上有烛信插着
彩烛。这荷叶乃是錾珐琅的,活信可以扭转,如今皆将荷叶扭转向外,将灯影逼
住全向外照,看戏分外真切。窗格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
及两边游廊罩棚,将各色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堆,或抠,
或绢,或纸诸灯挂满。廊上几席,便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
贾芸、贾菱、贾菖等。
贾母也曾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奈他们或有年迈懒于热闹的,或有家内没有
人不便来的,或有疾病淹缠,欲来竟不能来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贫不来的,甚至
于有一等憎畏凤姐之为人而赌气不来的,或有羞口羞脚,不惯见人,不敢来的:
因此族众虽多,女客来者只不过贾菌之母娄氏带了贾菌来了,男子只有贾芹,贾
芸,贾菖,贾菱四个现是在凤姐麾下办事的来了。当下人虽不全,在家庭间小宴
中,数来也算是热闹的了。当又有林之孝之妻带了六个媳妇,抬了三张炕桌,每
一张上搭着一条红毡,毡上放着选净一般大新出局的铜钱,用大红彩绳串着,每
二人搭一张。共三张。林之孝家的指示将那两张摆至薛姨妈李婶的席下,将一张
送至贾母榻下来。贾母便说:“放在当地罢。”这媳妇们都素知规矩的,放下桌
子,一并将钱都打开,将彩绳抽去,散堆在桌上。正唱《西楼·楼会》这出将终,
于叔夜因赌气去了,那文豹便发科诨道:“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
国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说毕,引的
贾母等都笑了。薛姨妈等都说:“好个鬼头孩子,可怜见的。”凤姐便说:“这
孩子才九岁了。”贾母笑说:“难为他说的巧。”便说了一个“赏”字。早有三
个媳妇已经手下预备下簸箩,听见一个“赏”字,走上去向桌上的散钱堆内,每
人便撮了一簸箩,走出来向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
吃的!”说着,向台上便一撒,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响。贾珍贾琏已命小厮们抬
了大簸箩的钱来,暗暗的预备在那里。听见贾母一赏,要知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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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却说贾珍贾琏暗暗预备下大簸箩的钱,听见贾母说“赏”,他们也忙命小厮
们快撒钱。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
二人遂起身,小厮们忙将一把新暖银壶捧在贾琏手内,随了贾珍趋至里面。
贾珍先至李婶席上,躬身取下杯来,回身,贾琏忙斟了一盏,然后便至薛姨妈席
上,也斟了。二人忙起身笑说:“二位爷请坐着罢了,何必多礼。”于是除邢王
二夫人,满席都离了席,俱垂手旁侍。贾珍等至贾母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
跪了。贾珍在先捧杯,贾琏在后捧壶。虽止二人奉酒,那贾环弟兄等,却也是排
班按序,一溜随着他二人进来,见他二人跪下,也都一溜跪下。宝玉也忙跪下了。
史湘云悄推他笑道:“你这会又帮着跪下作什么?有这样,你也去斟一巡酒岂不
好?”宝玉悄笑道:“再等一会子再斟去。”说着,等他二人斟完起来,方起来。
又与邢夫人王夫人斟过来。贾珍笑道:“妹妹们怎么样呢?”贾母等都说:“你
们去罢,他们倒便宜些。”说了,贾珍等方退出。
当下天未二鼓,戏演的是《八义》中《观灯》八出。正在热闹之际,宝玉因
下席往外走。贾母因说:“你往那里去!外头爆竹利害,仔细天上掉下火纸来烧
了。”宝玉回说:“不往远去,只出去就来。”贾母命婆子们好生跟着。于是宝
玉出来,只有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随着。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
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子出来。”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他妈前日没了,
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贾母听了点头,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
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
查这些,竟成了例了。”凤姐儿忙过来笑回道:“今儿晚上他便没孝,那园子里
也须得他看着,灯烛花炮最是耽险的。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人谁不偷来瞧瞧。
他还细心,各处照看照看。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各色都是齐全的。若
他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备,各色都不
便宜,所以我叫他不用来,只看屋子。散了又齐备,我们这里也不耽心,又可以
全他的礼,岂不三处有益。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来就是了。”贾母听了这话,
忙说:“你这话很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别叫他了。但只他妈几时没了,我怎么
不知道。”凤姐笑道:“前儿袭人去亲自回老太太的,怎么倒忘了。”贾母想了
一想笑说:“想起来了。我的记性竟平常了。”众人都笑说:“老太太那里记得
这些事。”贾母因又叹道:“我想着,他从小儿伏侍了我一场,又伏侍了云儿一
场,末后给了一个魔王宝玉,亏他魔了这几年。他又不是咱们家的根生土长的奴
才,没受过咱们什么大恩典。他妈没了,我想着要给他几两银子发送,也就忘了。”
凤姐儿道:“前儿太太赏了他四十两银子,也就是了。”贾母听说,点头道:
“这还罢了。正好鸳鸯的娘前儿也死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边,我也没叫他家
去走走守孝,如今叫他两个一处作伴儿去。”又命婆子将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与
他两个吃去。琥珀笑说:“还等这会子呢,他早就去了。”说着,大家又吃酒看
戏。
且说宝玉一径来至园中,众婆子见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园门里茶房里
烤火,和管茶的女人偷空饮酒斗牌。宝玉至院中,虽是灯光灿烂,却无人声。麝
月道:“他们都睡了不成?咱们悄悄的进去唬他们一跳。”于是大家蹑足潜踪的
进了镜壁一看,只见袭人和一人二人对面都歪在地炕上,那一头有两三个老嬷嬷
打盹。宝玉只当他两个睡着了,才要进去,忽听鸳鸯叹了一声,说道:“可知天
下事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
来你是不能送终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袭人道:“正
是。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父母回首。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倒也算养我一场,
我也不敢妄想了。”宝玉听了,忙转身悄向麝月等道:“谁知他也来了。我这一
进去,他又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罢,让他两个清清静静的说一回。袭人正一
个闷着,他幸而来的好。”说着,仍悄悄的出来。
宝玉便走过山石之后去站着撩衣,麝月秋纹皆站住背过脸去,口内笑说:
“蹲下再解小衣,仔细风吹了肚子。”后面两个小丫头子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
房预备去了。这里宝玉刚转过来,只见两个媳妇子迎面来了,问是谁,秋纹道:
“宝玉在这里,你大呼小叫,仔细唬着罢。”那媳妇们忙笑道:“我们不知道,
大节下来惹祸了。姑娘们可连日辛苦了。”说着,已到了跟前。麝月等问:“手
里拿的是什么?”媳妇们道:“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纹笑道:
“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宝
玉笑命:“揭起来我瞧瞧。”秋纹麝月忙上去将两个盒子揭开。两个媳妇忙蹲下
身子,宝玉看了两盒内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菜馔,点了一点头,迈步就走。
麝月二人忙胡乱掷了盒盖,跟上来。宝玉笑道:“这两个女人倒和气,会说话,
他们天天乏了,倒说你们连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麝月道:“这好的
也很好,那不知礼的也太不知礼。”宝玉笑道:“你们是明白人,耽待他们是粗
笨可怜的人就完了。”一面说,一面来至园门。那几个婆子虽吃酒斗牌,却不住
出来打探,见宝玉来了,也都跟上了。来至花厅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
捧着小沐盆,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壶在那里久等。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
了一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的这冷水。”小丫头笑道:“姑娘瞧
瞧这个天,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
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便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那婆子道:
“哥哥儿,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劝你走了舀去罢,那里就走大了脚。”秋纹道:
“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头见是秋纹,
忙提起壶来就倒。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个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
的水!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宝
玉洗了手,那小丫头子拿小壶倒了些沤子在他手内,宝玉沤了。秋纹麝月也趁热
水洗了一回,沤了,跟进宝玉来。
宝玉便要了一壶暖酒,也从李婶薛姨妈斟起,二人也让坐。贾母便说:“他
小,让他斟去,大家倒要干过这杯。”说着,便自己干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
让他二人。薛李也只得干了。贾母又命宝玉道:“连你姐姐妹妹一齐斟上,不许
乱斟,都要叫他干了。”宝玉听说,答应着,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他不
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宝玉替
他斟上一杯。凤姐儿便笑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
不得弓。”宝玉忙道:“没有吃冷酒。”凤姐儿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
咐你。”然后宝玉将里面斟完,只除贾蓉之妻是丫头们斟的。复出至廊上,又与
贾珍等斟了。坐了一回,方进来仍归旧坐。
一时上汤后,又接献元宵来。贾母便命将戏暂歇歇:“小孩子们可怜见的,
也给他们些滚汤滚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将各色果子元宵等物拿些与他们吃去。
一时歇了戏,便有婆子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生儿进来,放两张杌子在那一边
命他坐了,将弦子琵琶递过去。贾母便问李薛听何书,他二人都回说:“不拘什
么都好。”贾母便问:“近来可有添些什么新书?”那两个女先儿回说道:“倒
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贾母问是何名,女先儿道:“叫做《凤求鸾》。”
贾母道:“这一个名字倒好,不知因什么起的,先大概说说原故,若好再说。”
女先儿道:“这书上乃说残唐之时,有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名唤王忠,曾
做过两朝宰辅。如今告老还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众人听了,
笑将起来。贾母笑道:“这重了我们凤丫头了。”媳妇忙上去推他,“这是二奶
奶的名字,少混说。”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女先生忙笑着站起来,说:
“我们该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讳。”凤姐儿笑道:“怕什么,你们只管说罢,重
名重姓的多呢。”女先生又说道:“这年王老爷打发了王公子上京赶考,那日遇
见大雨,进到一个庄上避雨。谁知这庄上也有个乡绅,姓李,与王老爷是世交,
便留下这公子住在书房里。这李乡绅膝下无儿,只有一位千金小姐。这小姐芳名
叫作雏鸾,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贾母忙道:“怪道叫作《凤求鸾》。不用说,
我猜着了,自然是这王熙凤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女先儿笑道:“老祖宗原来
听过这一回书。”众人都道:“老太太什么没听过!便没听过,也猜着了。”贾
母笑道:“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
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
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
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
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
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
就说他是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
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家,自然
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
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
不答后语?”众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贾母笑
道:“这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
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
来取乐。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
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可
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
我老了,他们姊妹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歇了。”
李薛二人都笑说:“这正是大家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这些杂话给孩子们听见。”
凤姐儿走上来斟酒,笑道:“罢,罢,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
谎。这一回就叫作《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
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那观灯看戏的人。
老祖宗且让这二位亲戚吃一杯酒看两出戏之后,再从昨朝话言掰起如何?”他一
面斟酒,一面笑说,未曾说完,众人俱已笑倒。两个女先生也笑个不住,都说:
“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也没了。”薛姨妈笑道:
“你少兴头些,外头有人,比不得往常。”凤姐儿笑道:“外头的只有一位珍大
爷。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了这么大。这几年因做了亲,我如今
立了多少规矩了。便不是从小儿的兄妹,便以伯叔论,那《二十四孝》上‘斑衣
戏彩’,他们不能来‘戏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这里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了一
笑,多吃了一点儿东西,大家喜欢,都该谢我才是,难道反笑话我不成?”贾母
笑道:“可是这两日我竟没有痛痛的笑一场,倒是亏他才一路笑的我心里痛快了
些,我再吃一钟酒。”吃着酒,又命宝玉:“也敬你姐姐一杯。”凤姐儿笑道:
“不用他敬,我讨老祖宗的寿罢。”说着,便将贾母的杯拿起来,将半杯剩酒吃
了,将杯递与丫鬟,另将温水浸的杯换了一个上来。于是各席上的杯都撤去,另
将温水浸着待换的杯斟了新酒上来,然后归坐。
女先生回说:“老祖宗不听这书,或者弹一套曲子听听罢。”贾母便说道:
“你们两个对一套《将军令》罢。”二人听说,忙和弦按调拨弄起来。贾母因问:
“天有几更了。”众婆子忙回:“三更了。”贾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来。”
早有众丫鬟拿了添换的衣裳送来。王夫人起身笑说道:“老太太不如挪进暖阁里
地炕上倒也罢了。这二位亲戚也不是外人,我们陪着就是了。”贾母听说,笑道:
“既这样说,不如大家都挪进去,岂不暖和?”王夫人道:“恐里间坐不下。”
贾母笑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这些桌子,只用两三张并起来,大家坐在一
处挤着,又亲香,又暖和。”众人都道:“这才有趣。”说着,便起了席。众媳
妇忙撤去残席,里面直顺并了三张大桌,另又添换了果馔摆好。贾母便说:“这
都不要拘礼,只听我分派你们就坐才好。”说着便让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
了,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人皆紧依左右坐下,向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
于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夹着宝玉,宝钗等姊妹在西边,挨次下去便是娄氏带着贾
菌,尤氏李纨夹着贾兰,下面横头便是贾蓉之妻。贾母便说:“珍哥儿带着你兄
弟们去罢,我也就睡了。”
贾珍忙答应,又都进来。贾母道:“快去罢!不用进来,才坐好了,又都起
来。你快歇着,明日还有大事呢。”贾珍忙答应了,又笑说:“留下蓉儿斟酒才
是。”贾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贾珍答应了一个“是”,便转身带领贾琏等
出来。二人自是欢喜,便命人将贾琮贾璜各自送回家去,便邀了贾琏去追欢买笑,
不在话下。
这里贾母笑道:“我正想着虽然这些人取乐,竟没一对双全的,就忘了蓉儿。
这可全了,蓉儿就合你媳妇坐在一处,倒也团圆了。”因有媳妇回说开戏,贾母
笑道:“我们娘儿们正说的兴头,又要吵起来。况且那孩子们熬夜怪冷的,也罢,
叫他们且歇歇,把咱们的女孩子们叫了来,就在这台上唱两出给他们瞧瞧。”媳
妇听了,答应了出来,忙的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传人,一面二门口去传小厮们伺
候。小厮们忙至戏房将班中所有的大人一概带出,只留下小孩子们。
一时,梨香院的教习带了文官等十二个人,从游廊角门出来。婆子们抱着几
个软包,因不及抬箱,估料着贾母爱听的三五出戏的彩衣包了来。婆子们带了文
官等进去见过,只垂手站着。贾母笑道:“大正月里,你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逛
逛。你等唱什么?刚才八出《八义》闹得我头疼,咱们清淡些好。你瞧瞧,薛姨
太太这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的。这些姑娘都比咱们家
姑娘见过好戏,听过好曲子。如今这小戏子又是那有名玩戏家的班子,虽是小孩
子们,却比大班还强。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儿的。叫芳官唱一
出《寻梦》,只提琴至管萧合,笙笛一概不用。”文官笑道:“这也是的,我们
的戏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亲家太太姑娘们的眼,不过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再听
一个喉咙罢了。”贾母笑道:“正是这话了。”李婶薛姨妈喜的都笑道:“好个
灵透孩子,他也跟着老太太打趣我们。”贾母笑道:“我们这原是随便的顽意儿,
又不出去做买卖,所以竟不大合时。”说着又道:“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
也不用抹脸。只用这两出叫他们听个疏异罢了。若省一点力,我可不依。”文官
等听了出来,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寻梦》,次是《下书》。众人都鸦雀无闻,
薛姨妈因笑道:“实在亏他,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用箫管的。”贾母道:
“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楼·楚江晴》一支,多有小生吹萧和的。这大套的实在
少,这也在主人讲究不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指湘云道:“我像他这么大
的时节,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即如《西厢记》的《听琴》、
《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茄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
更如何?”众人都道:“这更难得了。”贾母便命个媳妇来,吩咐文官等叫他们
吹一套《灯月圆》。媳妇领命而去。
当下贾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凤姐儿因见贾母十分高兴,便笑道:“趁着女
先儿们在这里,不如叫他们击鼓,咱们传梅,行一个’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
贾母笑道:“这是个好令,正对时对景。”忙命人取了一面黑漆铜钉花腔令鼓来,
与女先儿们击着,席上取了一枝红梅。贾母笑道:“若到谁手里住了,吃一杯,
也要说个什么才好。”凤姐儿笑道:“依我说,谁像老祖宗要什么有什么呢。我
们这不会的,岂不没意思。依我说也要雅俗共赏,不如谁输了谁说个笑话罢。”
众人听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说笑话,最是他肚内有无限的新鲜趣谈。今儿如此说,
不但在席的诸人喜欢,连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无不喜欢。那小丫头子们都忙出去,
找姐唤妹的告诉他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说笑话儿了。”众丫头子们便挤了一
屋子。于是戏完乐罢。贾母命将些汤点果菜与文官等吃去,便命响鼓。那女先儿
们皆是惯的,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迸豆之疾,或如惊马之乱驰,或如
疾电之光而忽暗。其鼓声慢,传梅亦慢,鼓声疾,传梅亦疾。恰恰至贾母手中,
鼓声忽住。大家呵呵一笑,贾蓉忙上来斟了一杯。众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
喜了,我们才托赖些喜。”贾母笑道:“这酒也罢了,只是这笑话倒有些个难说。”
众人都说:“老太太的比凤姐儿的还好还多,赏一个我们也笑一笑儿。”贾母笑
道:“并没什么新鲜发笑的,少不得老脸皮子厚的说一个罢了。”因说道:“一
家子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惟有第十个媳妇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
成日家说那九个不孝顺。这九个媳妇委屈,便商议说:‘咱们九个心里孝顺,只
是不像那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公婆婆老了,只说他好,这委屈向谁诉去?’大媳
妇有主意,便说道:‘咱们明儿到阎王庙去烧香,和阎王爷说去,问他一问,叫
我们托生人,为什么单单的给那小蹄子一张乖嘴,我们都是笨的。’众人听了都
喜欢,说这主意不错。第二日便都到阎王庙里来烧了香,九个人都在供桌底下睡
着了。九个魂专等阎王驾到,左等不来,右等也不到。正着急,只见孙行者驾着
筋斗云来了,看见九个魂便要拿金箍棒打,唬得九个魂忙跪下央求。孙行者问原
故,九个人忙细细的告诉了他。孙行者听了,把脚一跺,叹了一口气道:‘这原
故幸亏遇见我,等着阎王来了,他也不得知道的。’九个人听了,就求说:‘大
圣发个慈悲,我们就好了。’孙行者笑道:’这却不难。那日你们妯娌十个托生
时,可巧我到阎王那里去的,因为撒了泡尿在地下,你那小婶子便吃了。你们如
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们吃了就是了。”说毕,大家都笑起来。凤
姐儿笑道:“好的,幸而我们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尤氏娄
氏都笑向李纨道:“咱们这里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薛姨妈笑道:
“笑话儿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说着又击起鼓来。小丫头子们只要听凤
姐儿的笑话,便悄悄的和女先儿说明,以咳嗽为记。须臾传至两遍,刚到了凤姐
儿手里,小丫头子们故意咳嗽,女先儿便住了。众人齐笑道:“这可拿住他了。
快吃了酒说一个好的,别太逗的人笑的肠子疼。”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一
家子也是过正月半,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
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搭搭的
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闹!”
众人听他说着,已经笑了,都说:“听数贫嘴,又不知编派那一个呢。”尤氏笑
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凤姐儿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费力说,你们
混,我就不说了。”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底下怎么样?”凤姐儿想了一想,
笑道:“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众人见他正言厉色的
说了,别无他话,都怔怔的还等下话,只觉冰冷无味。史湘云看了他半日。凤姐
儿笑道:“再说一个过正月半的。几个人抬着个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
上万的人跟着瞧去。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着拿香点着了。只听‘噗哧’
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扞的不结实,没等放就
散了。”湘云道:“难道他本人没听见响?”凤姐儿道:“这本人原是聋子。”
众人听说,一回想,不觉一齐失声都大笑起来。又想着先前那一个没完的,问他:
“先一个怎么样?也该说完。”凤姐儿将桌子一拍,说道:“好罗唆,到了第二
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着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那里还知道
底下的事了。”众人听说,复又笑将起来。凤姐儿笑道:“外头已经四更,依我
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尤氏等用手帕子握
着嘴,笑的前仰后合,指他说道:“这个东西真会数贫嘴。”贾母笑道:“真真
这凤丫头越发贫嘴了。”一面说,一面吩咐道:“他提炮仗来,咱们也把烟火放
了解解酒。”
贾蓉听了,忙出去带着小厮们就在院内安下屏架,将烟火设吊齐备。这烟火
皆系各处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巧,各色故事俱全,夹着各色花炮。林黛
玉禀气柔弱,不禁毕驳之声,贾母便搂他在怀中。薛姨妈搂着湘云。湘云笑道:
“我不怕。”宝钗等笑道:“他专爱自己放大炮仗,还怕这个呢。”王夫人便将
宝玉搂入怀内。凤姐儿笑道:“我们是没有人疼的了。”尤氏笑道:“有我呢,
我搂着你。也不怕臊,你这孩子又撒娇了,听见放炮仗,吃了蜜蜂儿屎的,今儿
又轻逛起来。”凤姐儿笑道:“等散了,咱们园子里放去。我比小厮们还放的好
呢。”说话之间,外面一色一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许多的满天星,九龙入云,一
声雷,飞天十响之类的零碎小爆竹。放罢,然后又命小戏子打了一回“莲花落”,
撒了满台钱,命那孩子们满台抢钱取乐。又上汤时,贾母说道:“夜长,觉的有
些饿了。”凤姐儿忙回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罢。”
凤姐儿忙道:“也有枣儿熬的粳米粥,预备太太们吃斋的。”贾母笑道:“不是
油腻腻的就是甜的。”凤姐儿又忙道:“还有杏仁茶,只怕也甜。”贾母道:
“倒是这个还罢了。”说着,又命人撤去残席,外面另设上各种精致小菜。大家
随便随意吃了些,用过漱口茶,方散。
十七日一早,又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宗祠,收过影像,方回来。此日便是
薛姨妈家请吃年酒。十八日便是赖大家,十九日便是宁府赖升家,二十日便是林
之孝家,二十一日便是单大良家,二十二日便是吴新登家。这几家,贾母也有去
的,也有不去的,也有高兴直待众人散了方回的,也有兴尽半日一时就来的。凡
诸亲友来请或来赴席的,贾母一概怕拘束不会,自有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三
人料理。连宝玉只除王子腾家去了,余者亦皆不会,只说贾母留下解闷。所以倒
是家下人家来请,贾母可以自便之处,方高兴去逛逛。闲言不提,且说当下元宵
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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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五回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且说元宵已过,只因当今以孝治天下,目下宫中有一位太妃欠安,故各嫔妃
皆为之减膳谢妆,不独不能省亲,亦且将宴乐俱免。故荣府今岁元宵亦无灯谜之
集。
刚将年事忙过,凤姐儿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两三个太医用
药。凤姐儿自恃强壮,虽不出门,然筹画计算,想起什么事来,便命平儿去回王
夫人,任人谏劝,他只不听。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臂,一人能有许多的精神?凡有
了大事,自己主张;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李纨是个尚德不尚
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只说过了一月,凤姐将
息好了,仍交与他。谁知凤姐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
心力更亏,故虽系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一月之后,复添了下红之症。他虽不
肯说出来,众人看他面目黄瘦,便知失于调养。王夫人只令他好生服药调养,不
令他操心。他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遗笑于人,便想偷空调养,恨不得一时复旧如
常。谁知一直服药调养到八九月间,才渐渐的起复过来,下红也渐渐止了。此是
后话。
如今且说目今王夫人见他如此,探春与李纨暂难谢事,园中人多,又恐失于
照管,因又特请了宝钗来,托他各处小心:“老婆子们不中用,得空儿吃酒斗牌,
白日里睡觉,夜里斗牌,我都知道的。凤丫头在外头,他们还有个惧怕,如今他
们又该取便了。好孩子,你还是个妥当人,你兄弟姊妹们又小,我又没工夫,你
替我辛苦两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诉我,别等老太太问出来,
我没话回。那些人不好了,你只管说。他们不听,你来回我。别弄出大事来才好。”
宝钗听说只得答应了。
时届孟春,黛玉又犯了嗽疾。湘云亦因时气所感,亦卧病于蘅芜苑,一天医
药不断。探春同李纨相住间隔,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来往回话人等亦不便,
故二人议定:每日早晨皆到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上去会齐办事,吃过早饭于
午错方回房。这三间厅原系预备省亲之时众执事太监起坐之处,故省亲之后也用
不着了,每日只有婆子们上夜。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饰,只不过略略的铺
陈了,便可他二人起坐。这厅上也有一匾,题着“辅仁谕德”四字,家下俗呼皆
只叫“议事厅”儿。如今他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应执事媳妇等来
往回话者,络绎不绝。
众人先听见李纨独办,各各心中暗喜,以为李纨素日原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
自然比凤姐儿好搪塞。便添了一个探春,也都想着不过是个未出闺阁的青年小姐,
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凤姐儿前更懈怠了许多。只三四日后,
几件事过手,渐觉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可
巧连日有王公侯伯世袭官员十几处,皆系荣宁非亲即友或世交之家,或有升迁,
或有黜降,或有婚丧红白等事,王夫人贺吊迎送,应酬不暇,前边更无人。他二
人便一日皆在厅上起坐。宝钗便一日在上房监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于夜间针
线暇时,临寝之先,坐了小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他三人如此一理,
更觉比凤姐儿当差时倒更谨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刚刚的倒了
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越性连夜里偷着吃酒顽的工夫都
没了。”
这日王夫人正是往锦乡侯府去赴席,李纨与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门去后,
回至厅上坐了。刚吃茶时,只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
昨日死了。昨日回过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来。”说毕,便垂手旁
侍,再不言语。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
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伏,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
来取笑。吴新登的媳妇心中已有主意,若是凤姐前,他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
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施行。如今他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青年的姑娘,
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试他二人有何主见。探春便问李纨。李纨想了一想,便
道:“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吴新登
家的听了,忙答应了是,接了对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来。”吴新登家的只
得回来。探春道:“你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
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这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
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一问,吴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说: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少,谁还敢争不成?”探春笑道:“这话胡闹。依我
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例,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吴新登家
的笑道:“既这么说,我查旧帐去,此时却记不得。”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
了的,还记不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
姐还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
反像我们没主意了。”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众媳妇们都伸舌头。
这里又回别的事。
一时,吴家的取了旧帐来。探春看时,两个家里的赏过皆二十两,两个外头
的皆赏过四十两。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
笔底下皆有原故: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柩,外赏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外赏
二十两。探春便递与李纨看了。探春便说:“给他二十两银子。把这帐留下,我
们细看看。”吴新登家的去了。
忽见赵姨娘进来,李纨探春忙让坐。赵姨娘开口便说道:“这屋里的人都踩
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一面说,一面眼泪鼻
涕哭起来。探春忙道:“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解。谁踩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
姨娘出气。”赵姨娘道:“姑娘现踩我,我告诉谁!”探春听说,忙站起来,说
道:“我并不敢。”李纨也站起来劝。赵姨娘道:“你们请坐下,听我说。我这
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
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我了!”探春笑道:“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
敢犯法违理。”一面便坐了,拿帐翻与赵姨娘看,又念与他听,又说道:“这是
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
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
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着旧规矩办。说办的好,领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
若说办的不均,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凭他抱怨去。太太连房子赏了人,我
有什么有脸之处,一文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之处。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
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
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
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
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
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一面说,一面不禁滚下泪
来。赵姨娘没了别话答对,便说道:“太太疼你,你越发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
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这也问
你们各人,那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个好人用人拉扯的?”李纨在旁
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
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
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赵姨娘气的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
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
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
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
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探春
没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
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
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
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
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
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纨急的只管劝,赵姨娘只管还
唠叨。
忽听有人说:“二奶奶打发平姑娘说话来了。”赵姨娘听说,方把口止住。
只见平儿进来,赵姨娘忙陪笑让坐,又忙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
没得空儿。”李纨见平儿进来,因问他来做什么。平儿笑道:“奶奶说,赵姨奶
奶的兄弟没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
娘裁夺着,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泪痕,忙说道:“又好好的添什么,
谁又是二十四个月养下来的?不然也是那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过的人不成?
你主子真个倒巧,叫我开了例,他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的做人情。
你告诉他,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来,爱怎么添了去。”
平儿一来时已明白了对半,今听这一番话,越发会意,见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
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侍。
时值宝钗也从上房中来,探春等忙起身让坐。未及开言,又有一个媳妇进来
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个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镜等物来。此时探
春因盘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沐盆,那两
个小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饰。平儿见待书不在这里,便忙
上来与探春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
向面盆中盥沐。那媳妇便回道:“回奶奶姑娘,家学里支环爷和兰哥儿的一年公
费。”平儿先道:“你忙什么!你睁着眼看见姑娘洗脸,你不出去伺候着,先说
话来。二奶奶跟前你也这么没眼色来着?姑娘虽然恩宽,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说
你们眼里都没姑娘,你们都吃了亏,可别怨我。”唬的那个媳妇忙陪笑道:“我
粗心了。”一面说,一面忙退出去。
探春一面匀脸,一面向平儿冷笑道:“你迟了一步,还有可笑的:连吴姐姐
这么个办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来混我们。幸亏我们问他,他竟有脸说忘
了。我说他回你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着你那主子未必有耐性儿等他去找。”
平儿忙笑道:“他有这一次,管包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姑娘别信他们。那是他
们瞅着大奶奶是个菩萨,姑娘又是个腼腆小姐,固然是托懒来混。”说着,又向
门外说道:“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们再说。”门外的众媳妇都笑道:
“姑娘,你是个最明白的人,俗语说,‘一人作罪一人当’,我们并不敢欺蔽小
姐。如今小姐是娇客,若认真惹恼了,死无葬身之地。”平儿冷笑道:“你们明
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那里照看的这些,
保不住不忽略。俗语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冷眼看着,或有该添该减的
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姑娘竟一添减,头一件于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
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话未说完,宝钗李纨皆笑道:“好丫头,真怨不得凤丫
头偏疼他!本来无可添减的事,如今听你一说,倒要找出两件来斟酌斟酌,不辜
负你这话。”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气,没人煞性子,正要拿他奶奶出气去,偏
他碰了来,说了这些话,叫我也没了主意了。”一面说,一面叫进方才那媳妇来
问:“环爷和兰哥儿家学里这一年的银子,是做那一项用的?”那媳妇便回说:
“一年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的使用。”探春道:“凡爷们的
使用,都是各屋领了月钱的。环哥的是姨娘领二两,宝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袭人领
二两,兰哥儿的是大奶奶屋里领。怎么学里每人又多这八两?原来上学去的是为
这八两银子!从今儿起,把这一项蠲了。平儿,回去告诉你奶奶,我的话,把这
一条务必免了。”平儿笑道:“早就该免。旧年奶奶原说要免的,因年下忙,就
忘了。”那个媳妇只得答应着去了。就有大观园中媳妇捧了饭盒来。
待书素云早已抬过一张小饭桌来,平儿也忙着上菜。探春笑道:“你说完了
话干你的去罢,在这里忙什么。”平儿笑道:“我原没事的。二奶奶打发了我来,
一则说话,二则恐这里人不方便,原是叫我帮着妹妹们伏侍奶奶姑娘的。”探春
因问:“宝姑娘的饭怎么不端来一处吃?”丫鬟们听说,忙出至檐外命媳妇去说:
“宝姑娘如今在厅上一处吃,叫他们把饭送了这里来。”探春听说,便高声说道:
“你别混支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他要饭要茶的,连个高
低都不知道!平儿这里站着,你叫叫去。”
平儿忙答应了一声出来。那些媳妇们都忙悄悄的拉住笑道:“那里用姑娘去
叫,我们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说,一面用手帕撢石矶上说:“姑娘站了半天
乏了,这太阳影里且歇歇。”平儿便坐下。又有茶房里的两个婆子拿了个坐褥铺
下,说:“石头冷,这是极干净的,姑娘将就坐一坐儿罢。”平儿忙陪笑道:
“多谢。”一个又捧了一碗精致新茶出来,也悄悄笑说:“这不是我们的常用茶,
原是伺候姑娘们的,姑娘且润一润罢。”平儿忙欠身接了,因指众媳妇悄悄说道:
“你们太闹的不像了。他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他尊重,你们就藐视
欺负他。果然招他动了大气,不过说他个粗糙就完了,你们就现吃不了的亏。他
撒个娇儿,太太也得让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样。你们就这么大胆子小看他,
可是鸡蛋往石头上碰。”众人都忙道:“我们何尝敢大胆了,都是赵姨奶奶闹的。”
平儿也悄悄的说:“罢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奶奶原有些倒三
不着两,有了事都就赖他。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利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
知道?二奶奶若是料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
空儿,还要难他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都道他利害,你们都怕他,
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呢。前儿我们还议论到这里,再不能依头顺尾,
必有两场气生。那三姑娘虽是个姑娘,你们都横看了他。二奶奶这些大姑子小姑
子里头,也就只单畏他五分。你们这会子倒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正说着,只见秋纹走来。众媳妇忙赶着问好,又说:“姑娘也且歇一歇,里
头摆饭呢。等撒下饭桌子,再回话去。”秋纹笑道:“我比不得你们,我那里等
得。”说着便直要上厅去。平儿忙叫:“快回来。”秋纹回头见了平儿,笑道:
“你又在这里充什么外围的防护?”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儿褥上。平儿悄问:“回
什么?”秋纹道:“问一问宝玉的月银我们的月钱多早晚才领。”平儿道:“这
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告诉袭人,说我的话,凭有什么事今儿都别回。若回一件,
管驳一件,回一百件,管驳一百件。”秋纹听了,忙问:“这是为什么了?”平
儿与众媳妇等都忙告诉他原故,又说:“正要找几件利害事与有体面的人开例作
法子,镇压与众人作榜样呢。何苦你们先来碰在这钉子上。你这一去说了,他们
若拿你们也作一二件榜样,又碍着老太太,太太,若不拿着你们作一二件,人家
又说偏一个向一个,仗着老太太,太太威势的就怕,也不敢动,只拿着软的作鼻
子头。你听听罢,二奶奶的事,他还要驳两件,才压的众人口声呢。”秋纹听了,
伸舌笑道:“幸而平姐姐在这里,没的臊一鼻子灰。我赶早知会他们去。”说着,
便起身走了。
接着宝钗的饭至,平儿忙进来伏侍。那时赵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上吃饭。
宝钗面南,探春面西,李纨面东。众媳妇皆在廊下静候,里头只有他们紧跟常侍
的丫鬟伺候,别人一概不敢擅入。这些媳妇们都悄悄的议论说:“大家省事罢,
别安着没良心的主意。连吴大娘才都讨了没意思,咱们又是什么有脸的。”他们
一边悄议,等饭完回事。只觉里面鸦雀无声,并不闻碗箸之声。一时只见一个丫
鬟将帘栊高揭,又有两个将桌抬出。茶房内早有三个丫头捧着三沐盆水,见饭桌
已出,三人便进去了,一回又捧出沐盆并漱盂来,方有待书,素云,莺儿三个,
每人用茶盘捧了三盖碗茶进去。一时等他三人出来,待书命小丫头子:“好生伺
候着,我们吃饭来换你们,别又偷坐着去。”众媳妇们方慢慢的一个一个的安分
回事,不敢如先前轻慢疏忽了。
探春气方渐平,因向平儿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你奶奶商议,如今可
巧想起来。你吃了饭快来。宝姑娘也在这里,咱们四个人商议了,再细细问你奶
奶可行可止。”平儿答应回去。
凤姐因问何去这一日,平儿便笑着将方才的原故细细说与他听。凤姐儿笑道:
“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他不错。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
平儿笑道:“奶奶也说糊涂话了。他便不是太太养的,难道谁敢小看他,不与别
的一样看了?”凤姐儿叹道:“你那里知道,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
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
殊不知别说庶出,便是我们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强呢。将来不知那个没造化
的挑庶正误了事呢,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说着,又向平儿
笑到:“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也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
我如今是骑上老虎了。虽然看破些,无奈一时也难宽放;二则家里出去的多,进
来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
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
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平儿道:“可不是这话!将来还有三四
位姑娘,还有两三个小爷,一位老太太,这几件大事未完呢。”凤姐儿笑道:
“我也虑到这里,倒也够了: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的
钱,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来。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了三四个,满
破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环哥娶亲有限,花上三千两银子,不拘那里省一抿子也
就够了。老太太事出来,一应都是全了的,不过零星杂项,便费也满破三五千两。
如今再俭省些,陆续也就够了。只怕如今平空又生出一两件事来,可就了不得了。
──咱们且别虑后事,你且吃了饭,快听他商议什么。这正碰了我的机会,我正
愁没个膀臂。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
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兰
小子更小。环儿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灶火坑让他钻去罢。真真一个
娘肚子里跑出这个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我想到这里就不伏。再者林丫头和宝姑
娘他两个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家务事。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
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给十
分去问他。倒只剩了三个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的。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
又疼他,虽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呢。
比不得环儿,实在令人难疼,要依我的性早撵出去了。如今他既有这主意,正该
和他协同,大家做个膀臂,我也不孤不独了。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论,咱们有他
这个人帮着,咱们也省些心,于太太的事也有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
毒了,也该抽头退步。回头看了看,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暗地里笑里藏刀,
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趁着紧溜之中,他出头一
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还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恐怕你心
里挽不过来,如今嘱咐你: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
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如今俗语‘擒贼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
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他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辩,你只越恭敬,越说
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他一犟,就不好了。”平儿不等说完,便
笑道:“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已经行在先,这会子又反嘱咐我。”凤姐儿笑
道:“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没有别人之故,不得不嘱咐。既已行
在先,更比我明白了。你又急了,满口里‘你’‘我’起来。”平儿道:“偏说
‘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凤
姐儿笑道:“你这小蹄子,要掂多少过子罢。看我病的这样,还来怄我。过来坐
下,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
说着,丰儿等三四个小丫头进来放小炕桌。凤姐只吃燕窝粥,两碟子精致小
菜,每日分例菜已暂减去。丰儿便将平儿的四样分例菜端至桌上,与平儿盛了饭
来。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儿吃了饭,伏侍漱盥。
漱毕,嘱咐了丰儿些话,方往探春处来。只见院中寂静,人已散去。要知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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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时宝钗小惠全大体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平儿陪着凤姐儿吃了饭,伏侍盥漱毕,方往探春处来。只见院中寂静,
只有丫鬟婆子诸内壸近人在窗外听候。
平儿进入厅中,他姊妹三人正议论些家务,说的便是年内赖大家请吃酒,他
家花园中事故。见他来了,探春便命他脚踏上坐了,因说道:“我想的事不为别
的,因想着我们一月有二两月银外,丫头们又另有月钱。前儿又有人回,要我们
一月所用的头油脂粉,每人又是二两。这又同才刚学里的八两一样,重重叠叠,
事虽小,钱有限,看起来也不妥当。你奶奶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平儿笑道:
“这有个原故:姑娘们所用的这些东西,自然是该有分例。每月买办买了,令女
人们各房交与我们收管,不过预备姑娘们使用就罢了,没有一个我们天天各人拿
钱找人买头油又是脂粉去的理。所以外头买办总领了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与我
们的。姑娘们的每月这二两,原不是为买这些的,原为的是一时当家的奶奶太太
或不在,或不得闲,姑娘们偶然一时可巧要几个钱使,省得找人去。这原是恐怕
姑娘们受委屈,可知这个钱并不是买这个才有的。如今我冷眼看着,各房里的我
们的姊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竟有一半。我就疑惑,不是买办脱了空,迟
些日子,就是买的不是正经货,弄些使不得的东西来搪塞。”探春李纨都笑道:
“你也留心看出来了。脱空是没有的,也不敢,只是迟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
里弄些来,不过是个名儿,其实使不得,依然得现买。就用这二两银子,另叫别
人的奶妈子的或是弟兄哥哥的儿子买了来才使得。若使了官中的人,依然是那一
样的。不知他们是什么法子,是铺子里坏了不要的,他们都弄了来,单预备给我
们?”平儿笑道:“买办买的是那样的,他买了好的来,买办岂肯和他善开交,
又说他使坏心要夺这买办了。所以他们也只得如此,宁可得罪了里头,不肯得罪
了外头办事的人。姑娘们只能可使奶妈妈们,他们也就不敢闲话了。”探春道
“因此我心中不自在。钱费两起,东西又白丢一半,通算起来,反费了两折子,
不如竟把买办的每月蠲了为是。此是一件事。第二件,年里往赖大家去,你也去
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这个如何?”平儿笑道:“还没有咱们这一半大,树
木花草也少多了。”探春道:“我因和他家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
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
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绔之谈。虽是千金小姐,原不知这事,但你们都念
过书识字的,竟没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不成?”探春笑道:“虽看过,
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都真有的?”宝钗道:“朱子都有虚比浮词?
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时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
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
竟没看见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
背孔孟之道。’”宝钗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只断章取意,
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
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敏人,这些正事大节目事竟没经历,也可惜迟了。”
李纨笑道:“叫了人家来,不说正事,且你们对讲学问。”宝钗道:“学问中便
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
都流入市俗去了。”
三人只是取笑之谈,说了笑了一回,便仍谈正事。探春因又接说道:“咱们
这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
脱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若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有
许多值钱之物,一味任人作践,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中,
拣出几个本分老诚能知园圃的事,派准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
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
年的,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
此小补,不枉年日在园中辛苦;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等的工
费。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未为不可。”宝钗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画,听如此说
一则,便点一回头,说完,便笑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李纨笑道:
“好主意。这果一行,太太必喜欢。省钱事小,第一有人打扫,专司其职,又许
他们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平儿道:“这件事须得
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着,不能
多弄些玩意儿去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不好出口。”宝钗忙
走过来,摸着他的脸笑道:“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从早
起来到这会子,你说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没见你说奶奶
才短想不到,也并没有三姑娘说一句,你就说一句是,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你
就有一套话进去,总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
原故。这会子又是因姑娘住的园子,不好因省钱令人去监管。你们想想这话,若
果真交与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姑娘
们分中自然不敢,天天与小姑娘们就吵不清。他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他奶奶
便不是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不和也变和了。”探春
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气,听他来了,忽然想起他主子来,素日当家使出来的好
撒野的人,我见了他便生了气。谁知他来了,避猫鼠儿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怜的。
接着又说了那么些话,不说他主子待我好,倒说‘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
意了。’这一句,不但没了气,我倒愧了,又伤起心来。我细想,我一个女孩儿
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我那里还有好处去待人。”口内说到这里,不
免又流下泪来。李纨等见他说的恳切,又想他素日赵姨娘每生诽谤,在王夫人跟
前亦为赵姨娘所累,亦都不免流下泪来,都忙劝道:“趁今日清净,大家商议两
件兴利剔弊的事,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场。又提这没要紧的事做什么?”平儿忙道:
“我已明白了。姑娘竟说谁好,竟一派人就完了。”探春道:“虽如此说,也须
得回你奶奶一声。我们这里搜剔小遗,已经不当,皆因你奶奶是个明白人,我才
这样行,若是糊涂多蛊多妒的,我也不肯,倒像抓他乖一般。岂可不商议了行。”
平儿笑道:“既这样,我去告诉一声。”说着去了,半日方回来,笑说:“我说
是白走一趟,这样好事,奶奶岂有不依的。”
探春听了,便和李纨命人将园中所有婆子的名单要来,大家参度,大概定了
几个。又将他们一齐传来,李纨大概告诉与他们。众人听了,无不愿意,也有说:
“那一片竹子单交给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笋,一年还可
交些钱粮。”这一个说:“那一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顽的大小雀鸟的粮食不
必动官中钱粮,我还可以交钱粮。”探春才要说话,人回:“大夫来了,进园瞧
姑娘。”众婆子只得去接大夫。平儿忙说:“单你们,有一百个也不成个体统,
难道没有两个管事的头脑带进大夫来?”回事的那人说:“有,吴大娘和单大娘
他两个在西南角上聚锦门等着呢。”平儿听说,方罢了。
众婆子去后,探春问宝钗如何。宝钗笑答道:“幸于始者怠于终,缮其辞者
嗜其利。”探春听了点头称赞,便向册上指出几人来与他三人看。平儿忙去取笔
砚来。他三人说道:“这一个老祝妈是个妥当的,况他老头子和他儿子代代都是
管打扫竹子,如今竟把这所有的竹子交与他。这一个老田妈本是种庄稼的,稻香
村一带凡有菜蔬稻稗之类,虽是顽意儿,不必认真大治大耕,也须得他去,再一
按时加些培植,岂不更好?”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芜苑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
方竟没有出利息之物。”李纨忙笑道:“蘅芜苑更利害。如今香料铺并大市大庙
卖的各处香料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红院别说别
的,单只说春夏天一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还有一带篱笆上蔷薇,月季,宝相,
金银藤,单这没要紧的草花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几个钱。”探春笑道:
“原来如此。只是弄香草的没有在行的人。”平儿忙笑道:“跟宝姑娘的莺儿他
妈就是会弄这个的,上回他还采了些晒干了辫成花篮葫芦给我顽的,姑娘倒忘了
不成?”宝钗笑道:“我才赞你,你到来捉弄我了。”三人都诧异,都问这是为
何。宝钗道:“断断使不得!你们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个一个闲着没事办,这
会子我又弄个人来,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怡红院
有个老叶妈,他就是茗烟的娘。那是个诚实老人家,他又和我们莺儿的娘极好,
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他有不知的,不必咱们说,他就找莺儿的娘去商议了。那
怕叶妈全不管,竟交与那一个,那是他们私情儿,有人说闲话,也就怨不到咱们
身上了。如此一行,你们办的又至公,于事又甚妥。”李纨平儿都道:“是极。”
探春笑道:“虽如此,只怕他们见利忘义。”平儿笑道:“不相干,前儿莺儿还
认了叶妈做干娘,请吃饭吃酒,两家和厚的好的很呢。”探春听了,方罢了。又
共同斟酌出几人来,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笔圈出。
一时婆子们来回大夫已去。将药方送上去。三人看了,一面遣人送出去取药,
监派调服,一面探春与李纨明示诸人:某人管某处,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
余者任凭你们采取了去取利,年终算帐。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终
算帐归钱时,自然归到帐房,仍是上头又添一层管主,还在他们手心里,又剥一
层皮。这如今我们兴出这事来派了你们,已是跨过他们的头去了,心里有气,只
说不出来,你们年终去归帐,他们还不捉弄你们等什么?再者,这一年间管什么
的,主子有一全分,他们就得半分。这是家里的旧例,人所共知的,别的偷着的
在外。如今这园子里是我的新创,竟别入他们手,每年归帐,竟归到里头来才好。”
宝钗笑道:“依我说,里头也不用归帐,这个多了那个少了,倒多了事。不如问
他们谁领这一分的,他就揽一宗事去。不过是园里的人的动用。我替你们算出来
了,有限的几宗事:不过是头油,胭粉,香,纸,每一位姑娘几个丫头,都是有
定例的;再者,各处笤帚,撮簸,掸子并大小禽鸟、鹿、兔吃的粮食。不过这几
样,都是他们包了去,不用帐房去领钱。你算算,就省下多少来?”平儿笑道:
“这几宗虽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两银子。”宝钗笑道:“却又来,
一年四百,二年八百两,取租的房子也能看得了几间,薄地也可添几亩。虽然还
有敷余的,但他们既辛苦闹一年,也要叫他们剩些,粘补粘补自家。虽是兴利节
用为纲,然亦不可太啬。纵再省上二三百银子,失了大体统也不像。所以如此一
行,外头帐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银子,也不觉得很艰啬了,他们里头却也得些小
补。这些没营生的妈妈们也宽裕了,园子里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长蕃盛,你们也
得了可使之物。这庶几不失大体。若一味要省时,那里不搜寻出几个钱来。凡有
些余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时里外怨声载道,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
如今这园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个,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说的,
他们只供给这个几样,也未免太宽裕了。一年竟除了这个之外,他每人不论有余
无余,只叫他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园中这些妈妈们。他们虽不料
理这些,却日夜也是在园中照看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
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冰床,一应粗糙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
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沾带些的。还有一句至小的话,越发
说破了:你们只管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
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他们也
沾带了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他们就替你照顾了。”
众婆子听了这个议论,又去了帐房受辖治,又不与凤姐儿去算帐,一年不过
多拿出若干贯钱来,各各欢喜异常,都齐说:“愿意。强如出去被他揉搓着,还
得拿出钱来呢。”那不得管地的听了每年终又无故得分钱,也都喜欢起来,口内
说:“他们辛苦收拾,是该剩些钱粘补的。我们怎么好‘稳坐吃三注’的?”宝
钗笑道:“妈妈们也别推辞了,这原是分内应当的。你们只要日夜辛苦些,别躲
懒纵放人吃酒赌钱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该管这事,你们一般听见,姨娘亲口嘱
托我三五回,说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闲儿,别的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
依,分明是叫姨娘操心。你们奶奶又多病多痛,家务也忙。我原是个闲人,便是
个街坊邻居,也要帮着些,何况是亲姨娘托我。我免不得去小就大,讲不起众人
嫌我。倘或我只顾了小分沽名钓誉,那时酒醉赌博生出事来,我怎么见姨娘?你
们那时后悔也迟了,就连你们素日的老脸也都丢了。这些姑娘小姐们,这么一所
大花园,都是你们照看,皆因看得你们是三四代的老妈妈,最是循规遵矩的,原
该大家齐心,顾些体统。你们反纵放别人任意吃酒赌博,姨娘听见了,教训一场
犹可,倘若被那几个管家娘子听见了,他们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导你们一番。你
们这年老的反受了年小的教训,虽是他们是管家。管的着你们,何如自己存些体
统,他们如何得来作践。所以我如今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也为大家齐
心把这园里周全的谨谨慎慎,使那些有权执事的看见这般严肃谨慎,且不用他们
操心,他们心里岂不敬伏。也不枉替你们筹画进益,既能夺他们之权,生你们之
利,岂不能行无为之治,分他们之忧。你们去细想想这话。”家人都欢声鼎沸说:
“姑娘说的很是。从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这样疼顾我们,我们再要不
体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刚说着,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说:“江南甄府里家眷昨日到京,今日进宫朝
贺。此刻先遣人来送礼请安。”说着,便将礼单送上去。探春接了,看道是:
“上用的妆缎蟒缎十二匹,上用杂色缎十二匹,上用各色纱十二匹,上用宫绸十
二匹,官用各色缎纱绸绫二十四匹。”李纨也看过,说:“用上等封儿赏他。”
因又命人回了贾母。贾母便命人叫李纨、探春、宝钗等也都过来,将礼物看了。
李纨收过,一边吩咐内库上人说:“等太太回来看了再收。”贾母因说:“这甄
家又不与别家相同,上等赏封赏男人,只怕展眼又打发女人来请安,预备下尺头。”
一语未完,果然人回:“甄府四个女人来请安。”贾母听了,忙命人带进来。
那四个人都是四十往上的年纪,穿戴之物,皆比主子不甚差别。请安问好毕,
贾母命拿了四个脚踏来,他四人谢了坐,待宝钗等坐了,方都坐下。贾母便问:
“多早晚进京的?”四人忙起身回说:“昨日进的京。今日太太带了姑娘进宫请
安去了,故令女人们来请安,问候姑娘们。”贾母笑问道:“这些年没进京,也
不想到今年来。”四人也都笑回道:“正是,今年是奉旨进京的。”贾母问道:
“家眷都来了?”四人回说:“老太太和哥儿,两位小姐并别位太太都没来,就
只太太带了三姑娘来了。”贾母道:“有人家没有?”四人道:“尚没有。”贾
母笑道:“你们大姑娘和二姑娘这两家,都和我们家甚好。”四人笑道:“正是。
每年姑娘们有信回去说,全亏府上照看。”贾母笑道:“什么照看,原是世交,
又是老亲,原应当的。你们二姑娘更好,更不自尊自大,所以我们才走的亲密。”
四人笑道:“这是老太太过谦了。”贾母又问:“你这哥儿也跟着你们老太太?”
四人回说:“也是跟着老太太。”贾母道:“几岁了?”又问:“上学不曾?”
四人笑说:“今年十三岁。因长得齐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气异常,天天逃学,
老爷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贾母笑道:“也不成了我们家的了!你这哥儿叫什
么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当作宝贝一样,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宝玉。”
贾母便向李纨等道:“偏也叫作个宝玉。”李纨忙欠身笑道:“从古至今,同时
隔代重名的很多。”四人也笑道:“起了这小名儿之后,我们上下都疑惑,不知
那位亲友家也倒似曾有一个的。只是这十来年没进京来,却记不得真了。”贾母
笑道:“岂敢,就是我的孙子。人来。”众媳妇丫头答应了一声,走近几步。贾
母笑道:“园里把咱们的宝玉叫了来,给这四个管家娘子瞧瞧,比他们的宝玉如
何?”
众媳妇听了,忙去了,半刻围了宝玉进来。四人一见,忙起身笑道:“唬了
我们一跳。若是我们不进府来,倘若别处遇见,还只道是我们的宝玉后赶着也进
了京了呢。”一面说,一面都上来拉他的手,问长问短。宝玉忙也笑问好。贾母
笑道:“比你们的长的如何?”李纨等笑道:“四位妈妈才一说,可知是模样相
仿了。”贾母笑道:“那有这样巧事?大家子孩子们再养的娇嫩,除了脸上有残
疾十分黑丑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样的齐整。这也没有什么怪处。”四人笑道:
“如今看来,模样是一样。据老太太说,淘气也一样。我们看来,这位哥儿性情
却比我们的好些。”贾母忙问:“怎见得?”四人笑道:“方才我们拉哥儿的手
说话便知。我们那一个只说我们糊涂,慢说拉手,他的东西我们略动一动也不依。
所使唤的人都是女孩子们。”四人未说完,李纨姊妹等禁不住都失声笑出来。贾
母也笑道:“我们这会子也打发人去见了你们宝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强
忍耐一时。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
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就
是大人溺爱的,是他一则生的得人意,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
人见了可爱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
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四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话正是。
虽然我们宝玉淘气古怪,有时见了人客,规矩礼数更比大人有礼。所以无人见了
不爱,只说为什么还打他。殊不知他在家里无法无天,大人想不到的话偏会说,
想不到的事他偏要行,所以老爷太太恨的无法。就是弄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
胡乱花费,这也是公子哥儿的常情,怕上学,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还治的过来。
第一,天生下来这一种刁钻古怪的脾气,如何使得。”一语未了,人回:“太太
回来了。”王夫人进来问过安。他四人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贾母便命歇歇去。
王夫人亲捧过茶,方退出。四人告辞了贾母,便往王夫人处来。说了一会家务,
打发他们回去,不必细说。
这里贾母喜的逢人便告诉,也有一个宝玉,也却一般行景。众人都为天下之
大,世宦之多,同名者也甚多,祖母溺爱孙者也古今所有常事耳,不是什么罕事,
故皆不介意。独宝玉是个迂阔呆公子的性情,自为是那四人承悦贾母之词。后至
蘅芜苑去看湘云病去,史湘云说他:“你放心闹罢,先是‘单丝不成线,独树不
成林’,如今有了个对子,闹急了,再打很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个去。”宝
玉道:“那里的谎话你也信了,偏又有个宝玉了?”湘云道:“怎么列国有个蔺
相如,汉朝又有个司马相如呢?”宝玉笑道:“这也罢了,偏又模样儿也一样,
这是没有的事。”湘云道:“怎么匡人看见孔子,只当是阳虎呢?”宝玉笑道:
“孔子阳虎虽同貌,却不同名,蔺与司马虽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两样
俱同不成?”湘云没了话答对,因笑道:“你只会胡搅,我也不和你分证。有也
罢,没也罢,与我无干。”说着便睡下了。
宝玉心中便又疑惑起来:若说必无,然亦似有,若说必有,又并无目睹。心
中闷了,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盘算,不觉就忽忽的睡去,不觉竟到了一座花园之内。
宝玉诧异道:“除了我们大观园,更又有这一个园子?”正疑惑间,从那边来了
几个女儿,都是丫鬟。宝玉又诧异道:“除了鸳鸯,袭人,平儿之外,也竟还有
这一干人?”只见那些丫鬟笑道:“宝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宝玉只当是说他,
自己忙来陪笑说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园,好姐姐们,带我
逛逛。”众丫鬟都笑道:“原来不是咱们的宝玉。他生的倒也还干净,嘴儿也倒
乖觉。”宝玉听了,忙道:“姐姐们,这里也更还有个宝玉?”丫鬟们忙道:
“宝玉二字,我们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为保佑他延寿消灾的。我叫他,他听
见喜欢。你是那里远方来的臭小厮,也乱叫起他来。仔细你的臭肉,打不烂你的。”
又一个丫鬟笑道:“咱们快走罢,别叫宝玉看见,又说同这臭小厮说了话,把咱
熏臭了。”说着一径去了。
宝玉纳闷道:“从来没有人如此涂毒我,他们如何更这样?真亦有我这样一
个人不成?”一面想,一面顺步早到了一所院内。宝玉又诧异道:“除了怡红院,
也更还有这么一个院落。”忽上了台矶,进入屋内,只见榻上有一个人卧着,那
边有几个女孩儿做针线,也有嘻笑顽耍的。只见榻上那个少年叹了一声。一个丫
鬟笑问道:“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乱恨呢。”
宝玉听说,心下也便吃惊。只见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
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
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头,偏
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里去了。”宝玉听说,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
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忙下来拉住:“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
梦里了。”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了。”一语未了,只见人来说:
“老爷叫宝玉。”唬得二人皆慌了。一个宝玉就走,一个宝玉便忙叫:“宝玉快
回来,快回来!”
袭人在旁听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笑问道:“宝玉在那里?”此时宝玉虽
醒,神意尚恍惚,因向门外指说:“才出去了。”袭人笑道:“那是你梦迷了。
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影儿。”宝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镜对面
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人捧过漱盂茶卤来,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
嘱咐说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小人魂不全,有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恐作胡梦。
如今倒在大镜子那里安了一张床。有时放下镜套还好,往前去,天热困倦不定,
那里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是先躺下照着影儿顽的,一时合上眼,
自然是胡梦颠倒,不然如何得看着自己叫着自己的名字?不如明儿挪进床来是正
经。”一语未了,只见王夫人遣人来叫宝玉,不知有何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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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七回 慧紫鹃情辞试忙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宝玉听王夫人唤他,忙至前边来,原来是王夫人要带他拜甄夫人去。宝
玉自是欢喜,忙去换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里。见其家中形景,自与荣宁不甚差
别,或有一二稍盛者。细问,果有一宝玉。甄夫人留席,竟日方回,宝玉方信。
因晚间回家来,王夫人又吩咐预备上等的席面,定名班大戏,请过甄夫人母女。
后二日,他母女便不作辞,回任去了,无话。
这日宝玉因见湘云渐愈,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觉,宝玉不敢惊动,
因紫鹃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针黹,便来问他:“昨日夜里咳嗽可好了?”紫鹃道:
“好些了。”宝玉笑道:“阿弥陀佛!宁可好了罢。”紫鹃笑道:“你也念起佛
来,真是新闻!”宝玉笑道:“所谓‘病笃乱投医’了。”一面说,一面见他穿
着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宝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说:
“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看天风馋,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
紫鹃便说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
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帐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
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
及呢。”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房去了。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心中忽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着竹子,发了一回呆。
因祝妈正来挖笋修竿,便怔怔的走出来,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一
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直呆了五六顿饭工夫,千思万想,总不知如何是
可。偶值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参来,从此经过,忽扭项看见桃花树下石上一
人手托着腮颊出神,不是别人,却是宝玉。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个人在
这里作什么?春天凡有残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一边想,一边便
走过来蹲下笑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呢?”宝玉忽见了雪雁,便说道:“你又作
什么来找我?你难道不是女儿?他既防嫌,不许你们理我,你又来寻我,倘被人
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罢了。”雪雁听了,只当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
只得回至房中。
黛玉未醒,将人参交与紫鹃。紫鹃因问他:“太太做什么呢?”雪雁道:
“也歇中觉,所以等了这半日。姐姐你听笑话儿: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钏儿
姐姐坐在下房里说话儿,谁知赵姨奶奶招手儿叫我。我只当有什么话说,原来他
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给他兄弟伴宿坐夜,明儿送殡去,跟他的小丫头子小吉祥儿
没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缎子袄儿。我想他们一般也有两件子的,往脏地方儿去恐
怕弄脏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别人的。借我的弄脏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
他素日有些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所以我说了:‘我的衣裳簪环都是姑娘叫紫鹃
姐姐收着呢。如今先得去告诉他,还得回姑娘呢。姑娘身上又病着,更费了大事,
误了你老出门,不如再转借罢。’”紫鹃笑道:“你这个小东西子倒也巧。你不
借给他,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着你。他这会子就下去了,还是等明日
一早才去?”雪雁道“这会子就去的,只怕此时已去了。”紫鹃点点头。雪雁道:
“姑娘还没醒呢,是谁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紫鹃听了,忙问在那里。
雪雁道:“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呢。”
紫鹃听说,忙放下针线,又嘱咐雪雁好生听叫:“若问我,答应我就来。”
说着,便出了潇湘馆,一径来寻宝玉,走至宝玉跟前,含笑说道:“我不过说了
那两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赌气跑了这风地里来哭,作出病来唬我。”宝玉
忙笑道:“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
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着自己伤心。”紫鹃也便挨他坐着。
宝玉笑道:“方才对面说话你尚走开,这会子如何又来挨我坐着?”紫鹃道:
“你都忘了?几日前你们姊妹两个正说话,赵姨娘一头走了进来,──我才听见
他不在家,所以我来问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说了一句‘燕窝’就歇住了,总没
提起,我正想着问你。”宝玉道:“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
既吃燕窝,又不可间断,若只管和他要,太也托实。虽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在
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我告诉他的,竟没告诉完
了他。如今我听见一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完了。”紫鹃道:“原来是你说
了,这又多谢你费心。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叫人每一日送一两燕
窝来呢?这就是了。”宝玉笑道:“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紫
鹃道:“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那里有这闲钱吃这个。”宝玉听了,吃了一
惊,忙问:“谁?往那个家去?”紫鹃道:“你妹妹回苏州家去。”宝玉笑道:
“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父姑母,无人照看,才就了来的。明年
回去找谁?可见是扯谎。”紫鹃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独是大族人
口多的,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
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
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
没饭吃,也是世代书宦之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在亲戚家,落人的耻笑。所以
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前日夜里姑娘
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顽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
他。他也将你送他的打叠了在那里呢。”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
般。紫鹃看他怎样回答,只不作声。忽见晴雯找来说:“老太太叫你呢,谁知道
在这里。”紫鹃笑道:“他这里问姑娘的病症。我告诉了他半日,他只不信。你
倒拉他去罢。”说着,自己便走回房去了。
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红院中。袭
人见了这般,慌起来,只说时气所感,热汗被风扑了。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
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
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众人见他这般,一时忙起来,
又不敢造次去回贾母,先便差人出去请李嬷嬷。
一时李嬷嬷来了,看了半日,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门摸了摸,
嘴唇人中上边着力掐了两下,掐的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李嬷嬷只说了一
声“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着放声大哭起来。急的袭人忙拉他说:
“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怕?且告诉我们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么先
哭起来?”李嬷嬷捶床捣枕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袭人等
以他年老多知,所以请他来看,如今见他这般一说,都信以为实,也都哭起来。
晴雯便告诉袭人,方才如此这般。袭人听了,便忙到潇湘馆来,见紫鹃正伏
侍黛玉吃药,也顾不得什么,便走上来问紫鹃道:“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
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上。黛玉忽见袭人满
面急怒,又有泪痕,举止大变,便不免也慌了,忙问怎么了。袭人定了一回,哭
道:“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
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
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黛玉一听此言,李妈妈乃是经过的老妪,说不中
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
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
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紫
鹃哭道:“我并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顽话,他就认真了。”袭人道:“你
还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每顽话认了真。”黛玉道:“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解
说,他只怕就醒过来了。”紫鹃听说,忙下了床,同袭人到了怡红院。
谁知贾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贾母一见了紫鹃,眼内出火,骂道:“你
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并没说什么,不过说几句顽话。”谁
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方都放下心来。贾母便
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打。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
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众人不解,细问起来,方知紫鹃说“要回
苏州去”一句顽话引出来的。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
顽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
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薛姨妈劝道:“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
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刺刺的说一
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
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正说着,人回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都来瞧哥儿来了。贾母道:“难为他们
想着,叫他们来瞧瞧。”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
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又忙
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你只放心罢。”
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贾母道:“没姓林的来,
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
别说‘林’字。好孩子们,你们听我这句话罢!”众人忙答应,又不敢笑。一时
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那不
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命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
手要,袭人递过,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
着紫鹃不放。
一时人回大夫来了,贾母忙命快进来。王夫人,薛姨妈,宝钗等暂避里间,
贾母便端坐在宝玉身旁,王太医进来见许多的人,忙上去请了贾母的安,拿了宝
玉的手诊了一回。那紫鹃少不得低了头。王大夫也不解何意,起身说道:“世兄
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熔化痰迷者,
有怒恼中痰裹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
壅蔽,较诸痰迷似轻。”贾母道:“你只说怕不怕,谁同你背药书呢。”王太医
忙躬身笑说:“不妨,不妨。”贾母道:“果真不妨?”王太医道:“实在不妨,
都在晚生身上。”贾母道:“既如此,请到外面坐,开药方。若吃好了,我另外
预备好谢礼,叫他亲自捧来送去磕头,若耽误了,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大堂。”
王太医只躬身笑说:“不敢,不敢。”他原听了说“另具上等谢礼命宝玉去磕头”,
故满口说“不敢”,竟未听见贾母后来说拆太医院之戏语,犹说“不敢”,贾母
与众人反倒笑了。一时,按方煎了药来服下,果觉比先安静。无奈宝玉只不肯放
紫鹃,只说他去了便是要回苏州去了。贾母王夫人无法,只得命紫鹃守着他,另
将琥珀去伏侍黛玉。
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探消息,这边事务尽知,自己心中暗叹。幸喜众人都知宝
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非罕
事,因不疑到别事去。
晚间宝玉稍安,贾母王夫人等方回房去。一夜还遣人来问讯几次。李奶母带
领宋嬷嬷等几个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鹃,袭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时宝玉睡去,
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有人来接。每一惊时,必得紫鹃安慰
一番方罢。彼时贾母又命将祛邪守灵丹及开窍通神散各样上方秘制诸药,按方饮
服。次日又服了王太医药,渐次好起来。宝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鹃回去,故有时
或作佯狂之态。紫鹃自那日也着实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没有怨意。袭人等皆
心安神定,因向紫鹃笑道:“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治。也没见我们这呆子听了
风就是雨,往后怎么好。”暂且按下。
因此时湘云之症已愈,天天过来瞧看,见宝玉明白了,便将他病中狂态形容
了与他瞧,引的宝玉自己伏枕而笑。原来他起先那样竟是不知的,如今听人说还
不信。无人时紫鹃在侧,宝玉又拉他的手问道:“你为什么唬我?”紫鹃道:
“不过是哄你顽的,你就认真了。”宝玉道:“你说的那样有情有理,如何是顽
话。”紫鹃笑道:“那些顽话都是我编的。林家实没了人口,纵有也是极远的。
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纵有人来接,老太太必不放去的。”宝玉
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鹃笑道:“果真的你不依?只怕是口里的
话。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里还有谁了?”宝
玉听了,又惊问:“谁定了亲?定了谁?”紫鹃笑道:“年里我听见老太太说,
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他?”宝玉笑道:“人人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
不过是句顽话,他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还是这个形景了?先
是我发誓赌咒砸这劳什子,你都没劝过,说我疯的?刚刚的这几日才好了,你又
来怄我。”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的,又说道:“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
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不如
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
散了,这才好!”一面说,一面又滚下泪来。紫鹃忙上来握他的嘴,替他擦眼泪,
又忙笑解说道:“你不用着急。这原是我心里着急,故来试你。”宝玉听了,更
又诧异,问道:“你又着什么急?”紫鹃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
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
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
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常,若去,
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设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宝玉笑
道:“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从此后再别愁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
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紫鹃听了,心下暗
暗筹画。忽有人回:“环爷兰哥儿问候。”宝玉道:“就说难为他们,我才睡了,
不必进来。”婆子答应去了。紫鹃笑道:“你也好了,该放我回去瞧瞧我们那一
个去了。”宝玉道:“正是这话。我昨日就要叫你去的,偏又忘了。我已经大好
了,你就去罢。”紫鹃听说,方打叠铺盖妆奁之类。宝玉笑道:“我看见你文具
里头有三两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旁边,睡着好照,
明儿出门带着也轻巧。”紫鹃听说,只得与他留下,先命人将东西送过去,然后
别了众人,自回潇湘馆来。
林黛玉近日闻得宝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些病症,多哭几场。今见紫鹃来了,
问其原故,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伏侍贾母。夜间人定后,紫鹃已宽衣卧下之时,
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黛玉不答。紫鹃停
了半晌,自言自语的说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
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这几
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
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
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
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
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
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
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
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
‘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黛玉听了,便说道:“这丫头今儿不
疯了?怎么去了几日,忽然变了一个人。我明儿必回老太太退回去,我不敢要你
了。”紫鹃笑道:“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
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又有何好处?”说着,竟自睡了。黛玉听了这话,
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待他睡了,便直泣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个
盹儿。次日勉强盥漱了,吃了些燕窝粥,便有贾母等亲来看视了,又嘱咐了许多
话。
目今是薛姨妈的生日,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之礼。黛玉亦早备了两色针
线送去。是日也定了一本小戏请贾母王夫人等,独有宝玉与黛玉二人不曾去得。
至散时,贾母等顺路又瞧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次日,薛姨妈家又命薛蝌陪诸
伙计吃了一天酒,连忙了三四天方完备。
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便
欲说与薛蟠为妻。因薛蟠素习行止浮奢,又恐遭踏人家的女儿。正在踌躇之际,
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因谋之于凤姐儿。凤姐儿
叹道:“姑妈素知我们太太有些左性的,这事等我慢谋。”因贾母去瞧凤姐儿时,
凤姐儿便和贾母说:“薛姑妈有件事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启齿的。”贾母忙问何
事,凤姐儿便将求亲一事说了。贾母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启齿?这是极好的事。
等我和你婆婆说了,怕他不依?”因回房来,即刻就命人来请邢夫人过来,硬作
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错,且现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贾母硬
作保山,将机就计便应了。贾母十分喜欢,忙命人请了薛姨妈来。二人见了,自
然有许多谦辞。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诉邢忠夫妇。他夫妇原是此来投靠邢夫人的,
如何不依,早极口的说妙极。贾母笑道:“我最爱管个闲事,今儿又管成了一件
事,不知得多少谢媒钱?”薛姨妈笑道:“这是自然的。纵抬了十万银子来,只
怕不希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主亲,还得一位才好。”贾母笑道:“别的没
有,我们家折腿烂手的人还有两个。”说着,便命人去叫过尤氏婆媳二人来。贾
母告诉他原故,彼此忙都道喜。贾母吩咐道:“咱们家的规矩你是尽知的,从没
有两亲家争礼争面的。如今你算替我在当中料理,也不可太啬,也不可太费,把
他两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应了。薛姨妈喜之不尽,回家来忙命写了请
帖补送过宁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无奈贾母亲嘱咐,只得应了,
惟有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妈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倒还易说。这且不在话
下。
如今薛姨妈既定了邢岫烟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烟去住,贾母
因说:“这又何妨,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个大姑,一个小姑,
又何妨?况且都是女儿,正好亲香呢。”邢夫人方罢。
蝌岫二人前次途中皆曾有一面之遇,大约二人心中也皆如意。只是邢岫烟未
免比先时拘泥了些,不好与宝钗姊妹共处闲语,又兼湘云是个爱取戏的,更觉不
好意思。幸他是个知书达礼的,虽有女儿身分,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
作之辈。宝钗自见他时,见他家业贫寒,二则别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独他
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
爱,且岫烟为人雅重,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照
管到他身上,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或有亏乏,无人照管,他又不与人张
口,宝钗倒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与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闲话之故耳。如
今却出人意料之外奇缘作成这门亲事。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有
时岫烟仍与宝钗闲话,宝钗仍以姊妹相呼。
这日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宝钗含笑唤
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块石壁后,宝钗笑问他:“这天还冷的很,你怎么倒全
换了夹的?”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问道:“必
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岫烟道:“他倒想
着不错日子给,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
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姐姐想,二
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妈妈丫
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他们,
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
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宝钗听了,
愁眉叹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
再商议你这事。离了这里就完了。如今不先完了他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
如今倒是一件难事。再迟两年,又怕你熬煎出病来。等我和妈再商议,有人欺负
你,你只管耐些烦儿,千万别自己熬煎出病来。不如把那一两银子明儿也越性给
了他们,倒都歇心。你以后也不用白给那些人东西吃,他尖刺让他们去尖刺,很
听不过了,各人走开。倘或短了什么,你别存那小家儿女气,只管找我去。并不
是作亲后方如此,你一来时咱们就好的。便怕人闲话,你打发小丫头悄悄的和我
说去就是了。”岫烟低头答应了。宝钗又指他裙上一个碧玉珮问道:“这是谁给
你的?”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宝钗点头笑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
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但还有一句话你也
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
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
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
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岫烟笑道:
“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宝钗忙笑道:“你也太听说了。这是他
好意送你,你不佩着,他岂不疑心。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
岫烟忙又答应,又问:“姐姐此时那里去?”宝钗道:“我到潇湘馆去。你且回
去把那当票叫丫头送来,我那里悄悄的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的送给你去,早晚好
穿,不然风扇了事大。但不知当在那里了?”岫烟道:“叫作‘恒舒典’,是鼓
楼西大街的。”宝钗笑道:“这闹在一家去了。伙计们倘或知道了,好说‘人没
过来,衣裳先过来’了。”岫烟听说,便知是他家的本钱,也不觉红了脸一笑,
二人走开。
宝钗就往潇湘馆来。正值他母亲也来瞧黛玉,正说闲话呢。宝钗笑道:“妈
多早晚来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妈道:“我这几天连日忙,总没来瞧瞧宝玉和
他。所以今儿瞧他二个,都也好了。”黛玉忙让宝钗坐了,因向宝钗道:“天下
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么想的到姨妈和大舅母又作一门亲家。”薛姨妈道:
“我的儿,你们女孩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
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
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
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
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
在山南海北呢。”宝钗道:“惟有妈,说动话就拉上我们。”一面说,一面伏在
他母亲怀里笑说:“咱们走罢。”黛玉笑道:“你瞧,这么大了,离了姨妈他就
是个最老道的,见了姨妈他就撒娇儿。”薛姨妈用手摩弄着宝钗,叹向黛玉道:
“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有了正经事就和他商量,没了事幸亏
他开开我的心。我见了他这样,有多少愁不散的。”黛玉听说,流泪叹道:“他
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宝钗笑道:“妈瞧他
轻狂,倒说我撒娇儿。”薛姨妈道:“也怨不得他伤心,可怜没父母,到底没个
亲人。”又摩娑黛玉笑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了,你不知我
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没了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每
每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的。你这里人多口杂,说好话
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无靠,为人作人配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
疼你了,我们也洑上水去了。”黛玉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
娘,姨妈若是弃嫌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薛姨妈道:“你不厌我,就认了才
好。”宝钗忙道:“认不得的。”黛玉道:“怎么认不得?”宝钗笑问道:“我
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与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
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说与兄弟了。”宝钗笑道:
“非也。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方才说你
认不得娘,你细想去。”说着,便和他母亲挤眼儿发笑。黛玉听了,便也一头伏
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妈忙也搂他笑道:“你别信
你姐姐的话,他是顽你呢。”宝钗笑道:“真个的,妈明儿和老太太求了他作媳
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黛玉便够上来要抓他,口内笑说:“你越发疯了。”
薛姨妈忙也笑劝,用手分开方罢。因又向宝钗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遭踏
了他,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前儿老太太因要把你
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前儿我说定了邢女儿,老
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的一个
去了。’虽是顽话,细想来倒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
难道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
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林黛玉先还怔
怔的,听后来见说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口,红了脸,拉着宝钗笑道:“我
只打你!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宝钗笑道:“这可奇了!妈
说你,为什么打我?”紫鹃忙也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
太说去?”薛姨妈哈哈笑道:“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
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紫鹃听了,也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
卖老的起来。”说着,便转身去了。黛玉先骂:“又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后
来见了这样,也笑起来说:“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
薛姨妈母女及屋内婆子丫鬟都笑起来。婆子们因也笑道:“姨太太虽是顽话,却
倒也不差呢。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
的。”薛姨妈道:“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
一语未了,忽见湘云走来,手里拿着一张当票,口内笑道:“这是个帐篇子?”
黛玉瞧了,也不认得。地下婆子们都笑道:“这可是一件奇货,这个乖可不是白
教人的。”宝钗忙一把接了,看时,就是岫烟才说的当票,忙折了起来。薛姨妈
忙说:“那必定是那个妈妈的当票子失落了,回来急的他们找。那里得的?”湘
云道:“什么是当票子?”众人都笑道:“真真是个呆子,连个当票子也不知道。”
薛姨妈叹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那里知道这个?那里去
有这个?便是家下人有这个,他如何得见?别笑他呆子,若给你们家的小姐们看
了,也都成了呆子。”众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此刻
宝玉他倒是外头常走出去的,只怕也还没见过呢。”薛姨妈忙将原故讲明。湘云
黛玉二人听了方笑道:“原来为此。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
成?”众人笑道:“这又呆了。‘天下老鸹一般黑’,岂有两样的?”薛姨妈因
又问是那里拾的?湘云方欲说时,宝钗忙说:“是一张死了没用的,不知那年勾
了帐的,香菱拿着哄他们顽的。”薛姨妈听了此话是真,也就不问了。一时人来
回:“那府里大奶奶过来请姨太太说话呢。”薛姨妈起身去了。
这里屋内无人时,宝钗方问湘云何处拾的。湘云笑道:“我见你令弟媳的丫
头篆儿悄悄的递与莺儿。莺儿便随手夹在书里,只当我没看见。我等他们出去了,
我偷着看,竟不认得。知道你们都在这里,所以拿来大家认认。”黛玉忙问:
“怎么他也当衣裳不成?既当了,怎么又给你去?”宝钗见问,不好隐瞒他两个,
遂将方才之事都告诉了他二人。黛玉便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免感叹起
来。史湘云便动了气说:“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
们出气何如?”说着,便要走。宝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
我坐着呢。”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
轲聂政,真真好笑。”湘云道:“既不叫我问他去,明儿也把他接到咱们苑里一
处住去,岂不好?”宝钗笑道:“明日再商量。”说着,人报:“三姑娘四姑娘
来了。”三人听了,忙掩了口不提此事。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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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八回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他三人因见探春等进来,忙将此话掩住不提。探春等问候过,大家说笑
了一会方散。
谁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敕谕天下:
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贾母、邢、王、尤、
许婆媳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在大内偏宫二十一日后,方请
灵入先陵,地名曰孝慈县。这陵离都来往得十来日之功,如今请灵至此,还要停
放数日,方入地宫,故得一月光景。宁府贾珍夫妻二人,也少不得是要去的。两
府无人,因此大家计议,家中无主,便报了尤氏产育,将他腾挪出来,协理荣宁
两处事体。因又托了薛姨妈在园内照管他姊妹丫鬟。薛姨妈只得也挪进园来。因
宝钗处有湘云香菱,李纨处目今李婶母女虽去,然有时亦来住三五日不定,贾母
又将宝琴送与他去照管,迎春处有岫烟,探春因家务冗杂,且不时有赵姨娘与贾
环来嘈聒,甚不方便,惜春处房屋狭小,况贾母又千叮咛万嘱咐托他照管林黛玉,
薛姨妈素习也最怜爱他的,今既巧遇这事,便挪至潇湘馆来和黛玉同房,一应药
饵饮食十分经心。黛玉感戴不尽,以后便亦如宝钗之呼,连宝钗前亦直以姐姐呼
之,宝琴前直以妹妹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似亲切。贾母见如此,也十
分喜悦放心。薛姨妈只不过照管他姊妹,禁约得丫头辈,一应家中大小事务也不
肯多口。尤氏虽天天过来,也不过应名点卯,亦不肯乱作威福,且他家内上下也
只剩他一个料理,再者每日还要照管贾母王夫人的下处一应所需饮馔铺设之物,
所以也甚操劳。
当下荣宁两处主人既如此不暇,并两处执事人等,或有人跟随入朝的,或有
朝外照理下处事务的,又有先跴踏下处的,也都各各忙乱。因此两处下人无了
正经头绪,也都偷安,或乘隙结党,与权暂执事者窃弄威福。荣府只留得赖大并
几个管事照管外务。这赖大手下常用几个人已去,虽另委人,都是些生的,只觉
不顺手。且他们无知,或赚骗无节,或呈告无据,或举荐无因,种种不善,在在
生事,也难备述。
又见各官宦家,凡养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尤氏等便议定,待王夫人
回家回明,也欲遣发十二个女孩子,又说:“这些人原是买的,如今虽不学唱,
尽可留着使唤,令其教习们自去也罢了。”王夫人因说:“这学戏的倒比不得使
唤的,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因无能卖了做这事,装丑弄鬼的几年。如今有这
机会,不如给他们几两银子盘费,各自去罢。当日祖宗手里都是有这例的。咱们
如今损阴坏德,而且还小器。如今虽有几个老的还在,那是他们各有原故,不肯
回去的,所以才留下使唤,大了配了咱们家的小厮们了。”尤氏道:“如今我们
也去问他十二个,有愿意回去的,就带了信儿,叫上父母来亲自来领回去,给他
们几两银子盘缠方妥当。若不叫上他父母亲人来,只怕有混帐人顶名冒领出去又
转卖了,岂不辜负了这恩典。若有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王夫人笑道:“这
话妥当。”尤氏等又遣人告诉了凤姐儿。一面说与总理房中,每教习给银八两,
令其自便。凡梨香院一应物件,查清注册收明,派人上夜。将十二个女孩子叫来
面问,倒有一多半不愿意回家的:也有说父母虽有,他只以卖我们为事,这一去
还被他卖了,也有父母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卖的,也有说无人可投的,也有说
恋恩不舍的。所愿去者止四五人。王夫人听了,只得留下。将去者四五人皆令其
干娘领回家去,单等他亲父母来领,将不愿去者分散在园中使唤。贾母便留下文
官自使,将正旦芳官指与宝玉,将小旦蕊官送了宝钗,将小生藕官指与了黛玉,
将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将小花面豆官送了宝琴,将老外艾官送了探春,尤氏便
讨了老旦茄官去。当下各得其所,就如倦鸟出笼,每日园中游戏。众人皆知他们
不能针黹,不惯使用,皆不大责备。其中或有一二个知事的,愁将来无应时之技,
亦将本技丢开,便学起针黹纺绩女工诸务。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贾母等五更便去了,先到下处用些点心小食,然后入朝。
早膳已毕,方退至下处,用过早饭,略歇片刻,复入朝待中晚二祭完毕,方出至
下处歇息,用过晚饭方回家。可巧这下处乃是一个大官的家庙,乃比丘尼焚修,
房舍极多极净。东西二院,荣府便赁了东院,北静王府便赁了西院。太妃少妃每
日宴息,见贾母等在东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应。外面细事不消细述。
且说大观园中因贾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内,又送灵去一月方回,各丫鬟婆子
皆有闲空,多在园中游玩。更又将梨香院内伏侍的众婆子一概撤回,并散在园内
听使,更觉园内人多了几十个。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下,或拣
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多。因此众婆子无不含怨,只是口中不
敢与他们分证。如今散了学,大家称了愿,也有丢开手的,也有心地狭窄犹怀旧
怨的,因将众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来厮侵。
可巧这日乃是清明之日,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三人
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府贾蓉也同族中几人各办祭祀前往。因宝玉未大愈,故
不曾去得。饭后发倦,袭人因说:“天气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得丢下粥碗就
睡,存在心里。”宝玉听说,只得拄了一支杖,靸着鞋,步出院外。因近日将园
中分与众婆子料理,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乌刂树的,也有栽
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种藕。香菱、湘云、宝琴与丫鬟
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们取乐。宝玉也慢慢行来。湘云见了他来,忙笑说:“快
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众人都笑起来。宝玉红了脸,也笑道:
“人家的病,谁是好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儿。”湘云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
样,原招笑儿,反说起人来。”说着,宝玉便也坐下,看着众人忙乱了一回。湘
云因说:“这里有风,石头上又冷,坐坐去罢。”
宝玉便也正要去瞧林黛玉,便起身拄拐辞了他们,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
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
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
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
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
“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
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
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
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
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
会了?”
正胡思间,忽见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发出,将雀儿惊飞。宝玉吃了一大惊,
又听那边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去回奶奶们去,
仔细你的肉!”宝玉听了,益发疑惑起来,忙转过山石看时,只见藕官满面泪痕,
蹲在那里,手里还拿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宝玉忙问道:“你与谁烧纸钱?
快不要在这里烧。你或是为父母兄弟,你告诉我姓名,外头去叫小厮们打了包袱
写上名姓去烧。”藕官见了宝玉,只不作一声。宝玉数问不答,忽见一婆子恶恨
恨走来拉藕官,口内说道:“我已经回了奶奶们了,奶奶气的了不得。”藕官听
了,终是孩气,怕辱没了没脸,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说你们别太兴头过余了,
如今还比你们在外头随心乱闹呢。这是尺寸地方儿。”指宝玉道:“连我们的爷
还守规矩呢,你是什么阿物儿,跑来胡闹。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罢!”宝玉忙
道:“他并没烧纸钱,原是林妹妹叫他来烧那烂字纸的。你没看真,反错告了他。”
藕官正没了主意,见了宝玉,也正添了畏惧,忽听他反掩饰,心内转忧成喜,也
便硬着口说道:“你很看真是纸钱了么?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了的字纸!”那婆
子听如此,亦发狠起来,便弯腰向纸灰中拣那不曾化尽的遗纸,拣了两点在手内,
说道:“你还嘴硬,有据有证在这里。我只和你厅上讲去!”说着,拉了袖子,
就拽着要走。宝玉忙把藕官拉住,用拄杖敲开那婆子的手,说道:“你只管拿了
那个回去。实告诉你:我昨夜作了一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纸钱,不可
叫本房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请了这白钱,巴巴
儿的和林姑娘烦了他来,替我烧了祝赞。原不许一个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
起来,偏你看见了。我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你还要告他去。藕官,只
管去,见了他们你就照依我这话说。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他故意来冲神祇,保
祐我早死。”藕官听了益发得了主意,反倒拉着婆子要走。那婆子听了这话,忙
丢下纸钱,陪笑央告宝玉道:“我原不知道,二爷若回了老太太,我这老婆子岂
不完了?我如今回奶奶们去,就说是爷祭神,我看错了。”宝玉道:“你也不许
再回去了,我便不说。”婆子道:“我已经回了,叫我来带他,我怎好不回去的。
也罢,就说我已经叫到了他,林姑娘叫了去了。”宝玉想一想,方点头应允。那
婆子只得去了。
这里宝玉问他:“到底是为谁烧纸?我想来若是为父母兄弟,你们皆烦人外
头烧过了,这里烧这几张,必有私自的情理。”藕官因方才护庇之情感激于衷,
便知他是自己一流的人物,便含泪说道:“我这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并宝姑娘
的蕊官,并没第三个人知道。今日被你遇见,又有这段意思,少不得也告诉了你,
只不许再对人言讲。”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说,你只回去背人悄问芳官就
知道了。”说毕,佯常而去。
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只得踱到潇湘馆,瞧黛玉益发瘦的可怜,问起来,比
往日已算大愈了。黛玉见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些微
谈了谈,便催宝玉去歇息调养。宝玉只得回来。因记挂着要问芳官那原委,偏有
湘云香菱来了,正和袭人芳官说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盘诘,只得耐着。
一时芳官又跟了他干娘去洗头。他干娘偏又先叫了他亲女儿洗过了后,才叫
芳官洗。芳官见了这般,便说他偏心,“把你女儿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
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他干娘羞愧变成恼,便骂
他:“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凭你甚么好人,入了
这一行,都弄坏了。这一点子屄崽子,也挑幺挑六,咸屄淡话,咬群的骡子似的!”
娘儿两个吵起来。袭人忙打发人去说:“少乱嚷,瞅着老太太不在家,一个个连
句安静话也不说。”晴雯因说:“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是,会两
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袭人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
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宝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
他少亲失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赚了他的钱。又作贱他,如何怪得。”因又向
袭人道:“他一月多少钱?以后不如你收了过来照管他,岂不省事?”袭人道:
“我要照看他那里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几个钱才照看他?没的讨人骂去了。”说
着,便起身至那屋里取了一瓶花露油并些鸡卵、香皂、头绳之类,叫一个婆子来
送给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洗,不要吵闹了。他干娘益发羞愧,便说芳官“没良
心,花掰我克扣你的钱。”便向他身上拍了几把,芳官便哭起来。宝玉便走出,
袭人忙劝:“作什么?我去说他。”晴雯忙先过来,指他干娘说道:“你老人家
太不省事。你不给他洗头的东西,我们饶给他东西,你不自臊,还有脸打他。他
要还在学里学艺,你也敢打他不成!”那婆子便说:“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
排场我,我就打得!”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
去震吓他两句。”麝月听了,忙过来说道:“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
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
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老子娘又
半中间管闲事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你
见前儿坠儿的娘来吵,你也来跟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老太太
又不得闲心,所以我没回。等两日消闲了,咱们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儿
才好。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叫的。上头能出
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睛里没了我们,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他
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埋了他不成?”宝玉恨的用拄杖敲着门槛子说道:“这些
老婆子都是些铁心石头肠子,也是件大奇的事。不能照看,反倒折挫,天长地久,
如何是好!”晴雯道:“什么‘如何是好’,都撵了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吃
的!”那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那芳官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丝绸撒
花袷裤,敞着裤脚,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麝月笑道:
“把一个莺莺小姐,反弄成拷打红娘了!这会子又不妆扮了,还是这么松怠怠的。”
宝玉道:“他这本来面目极好,倒别弄紧衬了。”晴雯过去拉了他,替他洗净了
发,用手巾拧干,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命他穿了衣服过这边来了。
接着司内厨的婆子来问:“晚饭有了,可送不送?”小丫头听了,进来问袭
人。袭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阵,也没留心听钟几下了。”晴雯道:“那劳什
子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说着,便拿过表来瞧了一瞧说:“略等半钟茶
的工夫就是了。”小丫头去了。麝月笑道:“提起淘气,芳官也该打几下。昨儿
是他摆弄了那坠子,半日就坏了。”说话之间,便将食具打点现成。一时小丫头
子捧了盒子进来站住。晴雯麝月揭开看时,还是只四样小菜。晴雯笑道:“已经
好了,还不给两样清淡菜吃。这稀饭咸菜闹到多早晚?”一面摆好,一面又看那
盒中,却有一碗火腿鲜笋汤,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宝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说:
“好烫!”袭人笑道:“菩萨,能几日不见荤,馋的这样起来。”一面说,一面
忙端起轻轻用口吹。因见芳官在侧,便递与芳官,笑道:“你也学着些伏侍,别
一味呆憨呆睡。口劲轻着,别吹上唾沫星儿。”芳官依言果吹了几口,甚妥。
他干娘也忙端饭在门外伺候。向日芳官等一到时原从外边认的,就同往梨香
院去了。这干婆子原系荣府三等人物,不过令其与他们浆洗,皆不曾入内答应,
故此不知内帏规矩。今亦托赖他们方入园中,随女归房。这婆子先领过麝月的排
场,方知了一二分,生恐不令芳官认他做干娘,便有许多失利之处,故心中只要
买转他们。今见芳官吹汤,便忙跑进来笑道:“他不老成,仔细打了碗,让我吹
罢。”一面说,一面就接。晴雯忙喊:“出去!你让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
你什么空儿跑到这里槅子来了?还不出去。”一面又骂小丫头们:“瞎了心的,
他不知道,你们也不说给他!”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他,他不出去,说他,
他又不信。如今带累我们受气,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还
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
一面说,一面推他出去。阶下几个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见他出来,都笑道:“嫂子
也没用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羞的那婆子又恨又气,只得忍耐下去。
芳官吹了几口,宝玉笑道:“好了,仔细伤了气。你尝一口,可好了?”芳
官只当是顽话,只是笑看着袭人等。袭人道:“你就尝一口何妨。”晴雯笑道:
“你瞧我尝。”说着就喝了一口。芳官见如此,自己也便尝了一口,说:“好了。”
递与宝玉。宝玉喝了半碗,吃了几片笋,又吃了半碗粥就罢了。众人拣收出去了。
小丫头捧了沐盆,盥漱已毕,袭人等出去吃饭。宝玉使个眼色与芳官,芳官本自
伶俐,又学几年戏,何事不知?便装说头疼不吃饭了。袭人道:“既不吃饭,你
就在屋里作伴儿,把这粥给你留着,一时饿了再吃。”说着,都去了。
这里宝玉和他只二人,宝玉便将方才从火光发起,如何见了藕官,又如何谎
言护庇,又如何藕官叫我问你,从头至尾,细细的告诉他一遍,又问他祭的果系
何人。芳官听了,满面含笑,又叹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可笑又可叹。”宝
玉听了,忙问如何。芳官笑道:“你说他祭的是谁?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宝玉
道:“这是友谊,也应当的。”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想头,
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
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
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
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
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
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
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可笑?”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
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
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因又忙拉芳官嘱道:“既如此说,我也有一句话嘱
咐他,我若亲对面与他讲未免不便,须得你告诉他。”芳官问何事。宝玉道:
“以后断不可烧纸钱。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遗训。以后逢时按节,只
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诚虔,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无论神佛死人,
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殊不知只一‘诚心’二字为主。即值仓皇流离之日,
虽连香亦无,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不独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
来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设一炉,不论日期,时常焚香。他们皆不知原故,
我心里却各有所因。随便有清茶便供一钟茶,有新水就供一盏水,或有鲜花,或
有鲜果,甚至荤羹腥菜,只要心诚意洁,便是佛也都可来享,所以说,只在敬不
在虚名。以后快命他不可再烧纸。”芳官听了,便答应着。一时吃过饭,便有人
回:“老太太,太太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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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九回 柳叶渚边嗔莺咤燕 绛云轩里召将飞符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宝玉听说贾母等回来,遂多添了一件衣服,拄杖前边来,都见过了。贾
母等因每日辛苦,都要早些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五鼓,又往朝中去。
离送灵日不远,鸳鸯、琥珀、翡翠、玻璃四人都忙着打点贾母之物,玉钏、
彩云、彩霞等皆打叠王夫人之物,当面查点与跟随的管事媳妇们。跟随的一共大
小六个丫鬟,十个老婆子媳妇子,男人不算。连日收拾驮轿器械。鸳鸯与玉钏儿
皆不随去,只看屋子。一面先几日预发帐幔铺陈之物,先有四五个媳妇并几个男
人领了出来,坐了几辆车绕道先至下处,铺陈安插等候。
临日,贾母带着蓉妻坐一乘驮轿,王夫人在后亦坐一乘驮轿,贾珍骑马率了
众家丁护卫。又有几辆大车与婆子丫鬟等坐,并放些随换的衣包等件。是日薛姨
妈尤氏率领诸人直送至大门外方回。贾琏恐路上不便,一面打发了他父母起身赶
上贾母王夫人驮轿,自己也随后带领家丁押后跟来。
荣府内赖大添派人丁上夜,将两处厅院都关了,一应出入人等,皆走西边小
角门。日落时,便命关了仪门,不放人出入。园中前后东西角门亦皆关锁,只留
王夫人大房之后常系他姊妹出入之门,东边通薛姨妈的角门,这两门因在内院,
不必关锁。里面鸳鸯和玉钏儿也各将上房关了,自领丫鬟婆子下房去安歇。每日
林之孝之妻进来,带领十来个婆子上夜,穿堂内又添了许多小厮们坐更打梆子,
已安插得十分妥当。
一日清晓,宝钗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觉轻寒,启户视之,见园中土润苔
青,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于是唤起湘云等人来,一面梳洗,湘云因说两腮
作痒,恐又犯了杏癍癣,因问宝钗要些蔷薇硝来。宝钗道:“前儿剩的都给了妹
子。”因说:“颦儿配了许多,我正要和他要些,因今年竟没发痒,就忘了。”
因命莺儿去取些来。莺儿应了才去时,蕊官便说:“我同你去,顺便瞧瞧藕官。”
说着,一径同莺儿出了蘅芜苑。
二人你言我语,一面行走,一面说笑,不觉到了柳叶渚,顺着柳堤走来。因
见柳叶才吐浅碧,丝若垂金,莺儿便笑道:“你会拿着柳条子编东西不会?”蕊
官笑道:“编什么东西?”莺儿道:“什么编不得?顽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
来,带着这叶子编个花篮儿,采了各色花放在里头,才是好顽呢。”说着,且不
去取硝,且伸手挽翠披金,采了许多的嫩条,命蕊官拿着。他却一行走一行编花
篮,随路见花便采一二枝,编出一个玲珑过梁的篮子。枝上自有本来翠叶满布,
将花放上,却也别致有趣。喜的蕊官笑道:“姐姐,给了我罢。”莺儿道:“这
一个咱们送林姑娘,回来咱们再多采些,编几个大家顽。”说着,来至潇湘馆中。
黛玉也正晨妆,见了篮子,便笑说:“这个新鲜花篮是谁编的?”莺儿笑说:
“我编了送姑娘顽的。”黛玉接了笑道:“怪道人赞你的手巧,这顽意儿却也别
致。”一面瞧了,一面便命紫鹃挂在那里。莺儿又问侯了薛姨妈,方和黛玉要硝。
黛玉忙命紫鹃包了一包,递与莺儿。黛玉又道:“我好了,今日要出去逛逛。你
回去说与姐姐,不用过来问候妈了,也不敢劳他来瞧我,梳了头同妈都往你那里
去,连饭也端了那里去吃,大家热闹些。”
莺儿答应了出来,便到紫鹃房中找蕊官,只见藕官与蕊官二人正说得高兴,
不能相舍,因说:“姑娘也去呢,藕官先同我们去等着岂不好?”紫鹃听如此说,
便也说道:“这话倒是,他这里淘气的也可厌。”一面说,一面便将黛玉的匙箸
用一块洋巾包了,交与藕官道:“你先带了这个去,也算一趟差了。”
藕官接了,笑嘻嘻同他二人出来,一径顺着柳堤走来。莺儿便又采些柳条,
越性坐在山石上编起来,又命蕊官先送了硝去再来。他二人只顾爱看他编,那里
舍得去。莺儿只顾催说:“你们再不去,我也不编了。”藕官便说:“我同你去
了再快回来。”二人方去了。
这里莺儿正编,只见何婆的小女春燕走来,笑问:“姐姐织什么呢?”正说
着,蕊藕二人也到了。春燕便向藕官道:“前儿你到底烧什么纸?被我姨妈看见
了,要告你没告成,倒被宝玉赖了他一大些不是,气的他一五一十告诉我妈。你
们在外头这二三年积了些什么仇恨,如今还不解开?”藕官冷笑道:“有什么仇
恨?他们不知足,反怨我们了。在外头这两年,别的东西不算,只算我们的米菜,
不知赚了多少家去,合家子吃不了,还有每日买东买西赚的钱在外。逢我们使他
们一使儿,就怨天怨地的。你说说可有良心?”春燕笑道:“他是我的姨妈,也
不好向着外人反说他的。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
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
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
样来?’这话虽是混话,倒也有些不差。别人不知道,只说我妈和姨妈,他老姊
妹两个,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先时老姐儿两个在家抱怨没个差使,没个
进益,幸亏有了这园子,把我挑进来,可巧把我分到怡红院。家里省了我一个人
的费用不算外,每月还有四五百钱的余剩,这也还说不够。后来老姊妹二人都派
到梨香院去照看他们,藕官认了我姨妈,芳官认了我妈,这几年着实宽裕了。如
今挪进来也算撒开手了,还只无厌。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姨妈刚和藕官吵了,接
着我妈为洗头就和芳官吵。芳官连要洗头也不给他洗。昨日得月钱,推不去了,
买了东西先叫我洗。我想了一想:我自有钱,就没钱要洗时,不管袭人、晴雯、
麝月,那一个跟前和他们说一声,也都容易,何必借这个光儿?好没意思。所以
我不洗。他又叫我妹妹小鸠儿洗了,才叫芳官,果然就吵起来。接着又要给宝玉
吹汤,你说可笑死了人?我见他一进来,我就告诉那些规矩。他只不信,只要强
做知道的,足的讨个没趣儿。幸亏园里的人多,没人分记的清楚谁是谁的亲故。
若有人记得,只有我们一家人吵,什么意思呢?你这会子又跑来弄这个。这一带
地上的东西都是我姑娘管着,一得了这地方,比得了永远基业还利害,每日早起
晚睡,自己辛苦了还不算,每日逼着我们来照看,生恐有人遭踏,又怕误了我的
差使。如今进来了,老姑嫂两个照看得谨谨慎慎,一根草也不许人动。你还掐这
些花儿,又折他的嫩树,他们即刻就来,仔细他们抱怨。”莺儿道:“别人乱折
乱掐使不得,独我使得。自从分了地基之后,每日里各房皆有分例,吃的不用算,
单管花草顽意儿。谁管什么,每日谁就把各房里姑娘丫头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
枝的去,还有插瓶的。惟有我们说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么再和你们要。’
究竟没有要过一次。我今便掐些,他们也不好意思说的。”
一语未了,他姑娘果然拄了拐走来。莺儿春燕等忙让坐。那婆子见采了许多
嫩柳,又见藕官等都采了许多鲜花,心内便不受用,看着莺儿编,又不好说什么,
便说春燕道:“我叫你来照看照看,你就贪住顽不去了。倘或叫起你来,你又说
我使你了,拿我做隐身符儿你来乐。”春燕道:“你老又使我,又怕,这会子反
说我。难道把我劈做八瓣子不成?”莺儿笑道:“姑妈,你别信小燕的话。这都
是他摘下来的,烦我给他编,我撵他,他不去。”春燕笑道:“你可少顽儿,你
只顾顽儿,老人家就认真了。”那婆子本是愚顽之辈,兼之年近昏眊,惟利是
命,一概情面不管,正心疼肝断,无计可施,听莺儿如此说,便以老卖老,拿起
柱杖来向春燕身上击上几下,骂道:“小蹄子,我说着你,你还和我强嘴儿呢。
你妈恨的牙根痒痒,要撕你的肉吃呢。你还来和我强梆子似的。”打的春燕又愧
又急,哭道:“莺儿姐姐顽话,你老就认真打我。我妈为什么恨我?我又没烧胡
了洗脸水,有什么不是!”莺儿本是顽话,忽见婆子认真动了气,忙上去拉住,
笑道:“我才是顽话,你老人家打他,我岂不愧?”那婆子道:“姑娘,你别管
我们的事,难道为姑娘在这里,不许我管孩子不成?”莺儿听见这般蠢话,便赌
气红了脸,撒了手冷笑道:“你老人家要管,那一刻管不得,偏我说了一句顽话
就管他了。我看你老管去!”说着,便坐下,仍编柳篮子。
偏又有春燕的娘出来找他,喊道:“你不来舀水,在那里做什么呢?”那婆
子便接声儿道:“你来瞧瞧,你的女儿连我也不服了!在那里排揎我呢。”那婆
子一面走过来说:“姑奶奶,又怎么了?我们丫头眼里没娘罢了,连姑妈也没了
不成?”莺儿见他娘来了,只得又说原故。他姑娘那里容人说话,便将石上的花
柳与他娘瞧道:“你瞧瞧,你女儿这么大孩子顽的。他先领着人糟踏我,我怎么
说人?”他娘也正为芳官之气未平,又恨春燕不遂他的心,便走上来打耳刮子,
骂道:“小娼妇,你能上去了几年?你也跟那起轻狂浪小妇学,怎么就管不得你
们了?干的我管不得,你是我屄里掉出来的,难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们这
起蹄子到的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该死在那里伺侯,又跑出来浪汉。”一面又
抓起柳条子来,直送到他脸上,问道:“这叫作什么?这编的是你娘的屄!”莺
儿忙道:“那是我们编的,你老别指桑骂槐。”那婆子深妒袭人晴雯一干人,已
知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们有些体统权势,凡见了这一干人,心中又畏又让,
未免又气又恨,亦且迁怒于众,复又看见了藕官,又是他令姊的冤家,四处凑成
一股怒气。
那春燕啼哭着往怡红院去了。他娘又恐问他为何哭,怕他又说出自己打他,
又要受晴雯等之气,不免着起急来,又忙喊道:“你回来!我告诉你再去。”春
燕那里肯回来?急的他娘跑了去又拉他。他回头看见,便也往前飞跑。他娘只顾
赶他,不防脚下被青苔滑倒,引的莺儿三个人反都笑了。莺儿便赌气将花柳皆掷
于河中,自回房去。这里把个婆子心疼的只念佛,又骂:“促狭小蹄子!遭踏了
花儿,雷也是要打的。”自己且掐花与各房送去不提。
却说春燕一直跑入院中,顶头遇见袭人往黛玉处去问安。春燕便一把抱住袭
人,说:“姑娘救我!我娘又打我呢。”袭人见他娘来了,不免生气,便说道:
“三日两头儿打了干的打亲的,还是卖弄你女儿多,还是认真不知王法?”这婆
子来了几日,见袭人不言不语是好性的,便说道:“姑娘你不知道,别管我们闲
事!都是你们纵的,这会子还管什么?”说着,便又赶着打。袭人气的转身进来,
见麝月正在海棠下晾手巾,听得如此喊闹,便说:“姐姐别管,看他怎样。”一
面使眼色与春燕,春燕会意,便直奔了宝玉去。众人都笑说:“这可是没有的事
都闹出来了。”麝月向婆子道:“你再略煞一煞气儿,难道这些人的脸面,和你
讨一个情还讨不下来不成?”那婆子见他女儿奔到宝玉身边去,又见宝玉拉了春
燕的手说:“别怕,有我呢。”春燕又一行哭,又一行说,把方才莺儿等事都说
出来。宝玉越发急起来,说:“你只在这里闹也罢了,怎么连亲戚也都得罪起来?”
麝月又向婆子及众人道:“怨不得这嫂子说我们管不着他们的事,我们虽无知错
管了,如今请出一个管得着的人来管一管,嫂子就心伏口伏,也知道规矩了。”
便回头叫小丫头子:“去把平儿给我叫来!平儿不得闲就把林大娘叫了来。”那
小丫头子应了就走。众媳妇上来笑说:“嫂子,快求姑娘们叫回那孩子罢。平姑
娘来了,可就不好了。”那婆子说道:“凭你那个平姑娘来也凭个理,没有娘管
女儿大家管着娘的。”众人笑道:“你当是那个平姑娘?是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
他有情呢,说你两句,他一翻脸,嫂子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话之间,只见小丫头子回来说:“平姑娘正有事,问我作什么,我告诉了
他,他说:‘既这样,且撵他出去,告诉了林大娘在角门外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
那婆子听如此说,自不舍得出去,便又泪流满面,央告袭人等说:“好容易我进
来了,况且我是寡妇,家里没人,正好一心无挂的在里头伏侍姑娘们。姑娘们也
便宜,我家里也省些搅过。我这一去,又要自己生火过活,将来不免又没了过活。”
袭人见他如此,早又心软了,便说:“你既要在这里,又不守规矩,又不听说,
又乱打人。那里弄你这个不晓事的来,天天斗口,也叫人笑话,失了体统。”晴
雯道:“理他呢,打发去了是正经。谁和他去对嘴对舌的。”那婆子又央众人道:
“我虽错了,姑娘们吩咐了,我以后改过。姑娘们那不是行好积德。”一面又央
告春燕道:“原是我为打你起的,究竟没打成你,我如今反受了罪?你也替我说
说。”宝玉见如此可怜,只得留下,吩咐他不可再闹。那婆子走来一一的谢过了
下去。
只见平儿走来,问系何事。袭人等忙说:“已完了,不必再提。”平儿笑道:
“‘得饶人处且饶人’,得省的将就些事也罢了。能去了几日,只听各处大小人
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叫我不知管那一处的是。”袭人笑道:“我
只说我们这里反了,原来还有几处。”平儿笑道:“这算什么。正和珍大奶奶算
呢,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来了八九件了。你这里是极小的,算不起数儿
来,还有大的可气可笑之事。”不知袭人问他果系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找到一柄破剑,经专家鉴定为独孤求败早年使用的不知名利剑,价值银两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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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来茯苓霜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袭人因问平儿,何事这样忙乱。平儿笑道:“都是世人想不到的,说来
也好笑,等几日告诉你,如今没头绪呢,且也不得闲儿。”一语未了,只见李纨
的丫鬟来了,说:“平姐姐可在这里,奶奶等你,你怎么不去了?”平儿忙转身
出来,口内笑说:“来了,来了。”袭人等笑道:“他奶奶病了,他又成了香饽
饽了,都抢不到手。”平儿去了不提。
宝玉便叫春燕:“你跟了你妈去,到宝姑娘房里给莺儿几句好话听听,也不
可白得罪了他。”春燕答应了,和他妈出去。宝玉又隔窗说道:“不可当着宝姑
娘说,仔细反叫莺儿受教导。”
娘儿两个应了出来,一壁走着,一面说闲话儿。春燕因向他娘道:“我素日
劝你老人家再不信,何苦闹出没趣来才罢。”他娘笑道:“小蹄子,你走罢,俗
语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如今知道了。你又该来支问着我。”春燕笑
道:“妈,你若安分守己,在这屋里长久了,自有许多的好处。我且告诉你句话:
宝玉常说,将来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
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你只说这一件可好不好?”他娘听说,喜的忙问:
“这话果真?”春燕道:“谁可扯这谎作什么?”婆子听了,便念佛不绝。
当下来至蘅芜苑,正值宝钗、黛玉、薛姨妈等吃饭。莺儿自去泡茶,春燕便
和他妈一径到莺儿前,陪笑说:“方才言语冒撞了,姑娘莫嗔莫怪,特来陪罪”
等语。莺儿忙笑让坐,又倒茶。他娘儿两个说有事,便作辞回来。忽见蕊官赶出
叫:“妈妈姐姐,略站一站。”一面走上来,递了一个纸包给他们,说是蔷薇硝,
带与芳官去檫脸。春燕笑道:“你们也太小气了,还怕那里没这个与他,巴巴的
你又弄一包给他去。”蕊官道:“他是他的,我送的是我的。好姐姐,千万带回
去罢。”春燕只得接了。娘儿两个回来,正值贾环贾琮二人来问候宝玉,也才进
去。春燕便向他娘说:“只我进去罢,你老不用去。”他娘听了,自此便百依百
随的,不敢倔强了。
春燕进来,宝玉知道回复,便先点头。春燕知意,便不再说一语,略站了一
站,便转身出来,使眼色与芳官。芳官出来,春燕方悄悄的说与他蕊官之事,并
与了他硝。宝玉并无与琮环可谈之语,因笑问芳官手里是什么。芳官便忙递与宝
玉瞧,又说是擦春癣的蔷薇硝。宝玉笑道:“亏他想得到。”贾环听了,便伸着
头瞧了一瞧,又闻得一股清香,便弯着腰向靴桶内掏出一张纸来托着,笑说:
“好哥哥,给我一半儿。”宝玉只得要与他。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赠,不肯与别
人,连忙拦住,笑说道:“别动这个,我另拿些来。”宝玉会意,忙笑包上,说
道:“快取来。”
芳官接了这个,自去收好,便从奁中去寻自己常使的。启奁看时,盒内已空,
心中疑惑,早间还剩了些,如何没了?因问人时,都说不知。麝月便说:“这会
子且忙着问这个,不过是这屋里人一时短了。你不管拿些什么给他们,他们那里
看得出来?快打发他们去了,咱们好吃饭。”芳官听了,便将些茉莉粉包了一包
拿来。贾环见了就伸手来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掷。贾环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
怀内,方作辞而去。
原来贾政不在家,且王夫人等又不在家,贾环连日也便装病逃学。如今得了
硝,兴兴头头来找彩云。正值彩云和赵姨娘闲谈,贾环嘻嘻向彩云道:“我也得
了一包好的,送你擦脸。你常说,蔷薇硝擦癣,比外头的银硝强。你且看看,可
是这个?”彩云打开一看,嗤的一声笑了,说道:“你和谁要来的?”贾环便将
方才之事说了。彩云笑道:“这是他们哄你这乡老呢。这不是硝,这是茉莉粉。”
贾环看了一看,果然比先前的带些红色,闻闻也是喷香,因笑道:“这也是好的,
硝粉一样,留着擦罢,自是比外头买的高便好。”彩云只得收了。赵姨娘便说:
“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怨他们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去,趁
着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
莫不是两个月之后,还找出这个碴儿来问你不成?便问你,你也有话说。宝玉是
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不成!”贾环听
说,便低了头。彩云忙说:“这又何苦生事,不管怎样,忍耐些罢了。”赵姨娘
道:“你快休管,横竖与你无干。乘着抓住了理,骂给那些浪淫妇们一顿也是好
的。”又指贾环道:“呸!你这下流没刚性的,也只好受这些毛崽子的气!平白
我说你一句儿,或无心中错拿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倒会扭头暴筋瞪着眼蹾摔娘。
这会子被那起屄崽子耍弄也罢了。你明儿还想这些家里人怕你呢。你没有屄本事,
我也替你羞。”贾环听了,不免又愧又急,又不敢去,只摔手说道:“你这么会
说,你又不敢去,指使了我去闹。倘或往学里告去捱了打,你敢自不疼呢?遭遭
儿调唆了我闹去,闹出了事来,我捱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这会子又调唆我
和毛丫头们去闹。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只这一句话,便戳了他
娘的肺,便喊说:“我肠子爬出来的,我再怕不成!这屋里越发有得说了。”一
面说,一面拿了那包子,便飞也似往园中去。彩云死劝不住,只得躲入别房。贾
环便也躲出仪门,自去顽耍。
赵姨娘直进园子,正是一头火,顶头正遇见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走来。见赵姨
娘气恨恨的走来,因问:“姨奶奶那去?”赵姨娘又说:“你瞧瞧,这屋里连三
日两日进来的唱戏的小粉头们,都三般两样掂人分两放小菜碟儿了。若是别一个,
我还不恼,若叫这些小娼妇捉弄了,还成个什么!”夏婆子听了,正中己怀,忙
问因何。赵姨娘悉将芳官以粉作硝轻侮贾环之事说了。夏婆子道:“我的奶奶,
你今日才知道,这算什么事。连昨日这个地方他们私自烧纸钱,宝玉还拦到头里。
人家还没拿进个什么儿来,就说使不得,不干不净的忌讳。这烧纸倒不忌讳?你
老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你老自己撑不起来,但凡撑起来的,
谁还不怕你老人家?如今我想,乘着这几个小粉头儿恰不是正头货,得罪了他们
也有限的,快把这两件事抓着理紥个筏子,我在旁作证据,你老把威风抖一抖,
以后也好争别的礼。便是奶奶姑娘们,也不好为那起小粉头子说你老的。”赵姨
娘听了这话,益发有理,便说:“烧纸的事不知道,你却细细的告诉我。”夏婆
子便将前事一一的说了,又说:“你只管说去。倘或闹起,还有我们帮着你呢。”
赵姨娘听了越发得了意,仗着胆子便一径到了怡红院中。
可巧宝玉听见黛玉在那里,便往那里去了。芳官正与袭人等吃饭,见赵姨娘
来了,便都起身笑让:“姨奶奶吃饭,有什么事这么忙?”赵姨娘也不答话,走
上来便将粉照着芳官脸上撒来,指着芳官骂道:“小淫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
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你都会看人下菜
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
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有你小看他的!”芳官
那里禁得住这话,一行哭,一行说:“没了硝我才把这个给他的。若说没了,又
恐他不信,难道这不是好的?我便学戏,也没往外头去唱。我一个女孩儿家,知
道什么是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
把子──都是奴几’呢!”袭人忙拉他说:“休胡说!”赵姨娘气的便上来打了
两个耳刮子。袭人等忙上来拉劝,说:“姨奶奶别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等我们
说他。”芳官捱了两下打,那里肯依,便拾头打滚,泼哭泼闹起来。口内便说:
“你打得起我么?你照照那模样儿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我还活着!”便撞在
怀里叫他打。众人一面劝,一面拉他。晴雯悄拉袭人说:“别管他们,让他们闹
去,看怎么开交!如今乱为王了,什么你也来打,我也来打,都这样起来还了得
呢!”
外面跟着赵姨娘来的一干的人听见如此,心中各各称愿,都念佛说:“也有
今日!”又有一干怀怨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也都称愿。
当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处作耍,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宝琴的豆官,两个闻了
此信,慌忙找着他两个说:“芳官被人欺侮,咱们也没趣,须得大家破着大闹一
场,方争过气来。”四人终是小孩子心性,只顾他们情分上义愤,便不顾别的,
一齐跑入怡红院中。豆官先便一头,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了一跌。那三个也便拥
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
急的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口内只说:“你们要死!有委曲只好说,这没
理的事如何使得!”赵姨娘反没了主意,只好乱骂。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
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头顶住。四人只说:“你只打死我们四个就罢!”芳官
直挺挺躺在地下,哭得死过去。
正没开交,谁知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当下尤氏,李纨,探春三人带着平
儿与众媳妇走来,将四个喝住。问起原故,赵姨娘便气的瞪着眼粗了筋,一五一
十说个不清。尤李两个不答言,只喝禁他四人。探春便叹气说:“这是什么大事,
姨娘也太肯动气了!我正有一句话要请姨娘商议,怪道丫头说不知在那里,原来
在这里生气呢,快同我来。”尤氏李氏都笑说:“姨娘请到厅上来,咱们商量。”
赵姨娘无法,只得同他三人出来,口内犹说长说短。探春便说:“那些小丫
头子们原是些顽意儿,喜欢呢,和他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
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只该叫了管家媳妇们去
说给他去责罚,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你瞧周姨娘,怎不见人欺
他,他也不寻人去。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儿,别听那些混帐人的调唆,没的
惹人笑话,自己呆,白给人作粗活。心里有二十分的气,也忍耐这几天,等太太
回来自然料理。”一席话说得赵姨娘闭口无言,只得回房去了。
这里探春气的和尤氏李纨说:“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伏。这
是什么意思,值得吵一吵,并不留体统,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计算。这又是那
起没脸面的奴才们的调停,作弄出个呆人替他们出气。”越想越气,因命人查是
谁调唆的。媳妇们只得答应着,出来相视而笑,都说是“大海里那里寻针去?”
只得将赵姨娘的人并园中唤来盘诘,都说不知道。众人没法,只得回探春:“一
时难查,慢慢访查,凡有口舌不妥的,一总来回了责罚。”
探春气渐渐平服方罢。可巧艾官便悄悄的回探春说:“都是夏妈和我们素日
不对,每每的造言生事。前儿赖藕官烧钱,幸亏是宝玉叫他烧的,宝玉自己应了,
他才没话说。今儿我与姑娘送手帕去,看见他和姨奶奶在一处说了半天,嘁嘁喳
喳的,见了我才走开了。”探春听了,虽知情弊,亦料定他们皆是一党,本皆淘
气异常,便只答应,也不肯据此为实。
谁知夏婆子的外孙女儿蝉姐儿便是探春处当役的,时常与房中丫鬟们买东西
呼唤人,众女孩儿都和他好。这日饭后,探春正上厅理事,翠墨在家看屋子,因
命蝉姐儿出去叫小幺儿买糕去。蝉儿便说:“我才扫了个大园子,腰腿生疼的,
你叫个别的人去罢。”翠墨笑说:“我又叫谁去?你趁早儿去,我告诉你一句好
话,你到后门顺路告诉你老娘防着些儿。”说着,便将艾官告他老娘话告诉了他。
蝉姐听了,忙接了钱道:“这个小蹄子也要捉弄人,等我告诉去。”说着,便起
身出来。至后门边,只见厨房内此刻手闲之时,都坐在阶砌上说闲话呢,他老娘
亦在内。蝉儿便命一个婆子出去买糕。他且一行骂,一行说,将方才之话告诉与
夏婆子。夏婆子听了,又气又怕,便欲去找艾官问他,又欲往探春前去诉冤。蝉
儿忙拦住说:“你老人家去怎么说呢?这话怎得知道的,可又叨登不好了。说给
你老防着就是了,那里忙到这一时儿。”
正说着,忽见芳官走来,扒着院门,笑向厨房中柳家媳妇说道:“柳嫂子,
宝二爷说了晚饭的素菜要一样凉凉的酸酸的东西,只别搁上香油弄腻了。”柳家
的笑道:“知道。今儿怎遣你来了告诉这么一句要紧话。你不嫌脏,进来逛逛儿
不是?”芳官才进来,忽有一个婆子手里托了一碟糕来。芳官便戏道:“谁买的
热糕?我先尝一块儿。”蝉儿一手接了道:“这是人家买的,你们还稀罕这个。”
柳家的见了,忙笑道:“芳姑娘,你喜吃这个?我这里有才买下给你姐姐吃的,
他不曾吃,还收在那里,干干净净没动呢。”说着,便拿了一碟出来,递与芳官,
又说:“你等我进去替你炖口好茶来。”一面进去,现通开火顿茶。芳官便拿了
热糕,问到蝉儿脸上说:“稀罕吃你那糕,这个不是糕不成?我不过说着顽罢了,
你给我磕个头,我也不吃。”说着,便将手内的糕一块一块的掰了,掷着打雀儿
顽,口内笑说:“柳嫂子,你别心疼,我回来买二斤给你。”小蝉气的怔怔的,
瞅着冷笑道:“雷公老爷也有眼睛,怎不打这作孽的!他还气我呢。我可拿什么
比你们,又有人进贡,又有人作干奴才,溜你们好上好儿,帮衬着说句话儿。”
众媳妇都说:“姑娘们,罢呀,天天见了就咕唧。”有几个伶透的,见了他们对
了口,怕又生事,都拿起脚来各自走开了。当下蝉儿也不敢十分说他,一面咕嘟
着去了。
这里柳家的见人散了,忙出来和芳官说:“前儿那话儿说了不曾?”芳官道:
“说了。等一二日再提这事。偏那赵不死的又和我闹了一场。前儿那玫瑰露姐姐
吃了不曾,他到底可好些?”柳家的道:“可不都吃了。他爱的什么似的,又不
好问你再要的。”芳官道:“不值什么,等我再要些来给他就是了。”
原来这柳家的有个女儿,今年才十六岁,虽是厨役之女,却生的人物与平、
袭、紫、鸳皆类。因他排行第五,因叫他是五儿。因素有弱疾,故没得差。近因
柳家的见宝玉房中的丫鬟差轻人多,且又闻得宝玉将来都要放他们,故如今要送
他到那里应名儿。正无头路,可巧这柳家的是梨香院的差役,他最小意殷勤,伏
侍得芳官一干人比别的干娘还好。芳官等亦待他们极好,如今便和芳官说了,央
芳官去与宝玉说。宝玉虽是依允,只是近日病着,又见事多,尚未说得。
前言少述,且说当下芳官回至怡红院中,回复了宝玉。宝玉正在听见赵姨娘
厮吵,心中自是不悦,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只得等吵完了,打听着探春劝了
他去后方从蘅芜苑回来,劝了芳官一阵,方大家安妥。今见他回来,又说还要些
玫瑰露与柳五儿吃去。宝玉忙道:“有的,我又不大吃,你都给他去罢。”说着
命袭人取了出来,见瓶中亦不多,遂连瓶与了他。
芳官便自携了瓶与他去。正值柳家的带进他女儿来散闷,在那边犄角子上一
带地方儿逛了一回,便回到厨房内,正吃茶歇脚儿。芳官拿了一个五寸来高的小
玻璃瓶来,迎亮照看,里面小半瓶胭脂一般的汁子,还道是宝玉吃的西洋葡萄酒。
母女两个忙说:“快拿旋子烫滚水,你且坐下。”芳官笑道:“就剩了这些,连
瓶子都给你们罢。”五儿听了,方知是玫瑰露,忙接了,谢了又谢。芳官又问他
“好些?”五儿道:“今儿精神些,进来逛逛。这后边一带,也没什么意思,不
过见些大石头大树和房子后墙,正经好景致也没看见。”芳官道:“你为什么不
往前去?”柳家的道:“我没叫他往前去。姑娘们也不认得他,倘有不对眼的人
看见了,又是一番口舌。明儿托你携带他有了房头,怕没有人带着他逛呢,只怕
逛腻了的日子还有呢。”芳官听了,笑道:“怕什么,有我呢。”柳家的忙道:
“嗳哟哟,我的姑娘,我们的头皮儿薄,比不得你们。”说着,又倒了茶来。芳
官那里吃这茶,只漱了一口就走了。柳家的说道:“我这里占着手,五丫头送送。”
五儿便送出来,因见无人,又拉着芳官说道:“我的话到底说了没有?”芳
官笑道:“难道哄你不成?我听见屋里正经还少两个人的窝儿,并没补上。一个
是红玉的,琏二奶奶要去还没给人来,一个是坠儿的,也还没补。如今要你一个
也不算过分。皆因平儿每每的和袭人说,凡有动人动钱的事,得挨的且挨一日更
好。如今三姑娘正要拿人紥筏子呢,连他屋里的事都驳了两三件,如今正要寻我
们屋里的事没寻着,何苦来往网里碰去。倘或说些话驳了,那时老了,倒难回转。
不如等冷一冷,老太太、太太心闲了,凭是天大的事先和老的一说,没有不成的。”
五儿道:“虽如此说,我却性急等不得了。趁如今挑上来了,一则给我妈争口气,
也不枉养我一场,二则添上月钱,家里又从容些,三则我的心开一开,只怕这病
就好了。──便是请大夫吃药,也省了家里的钱。”芳官道:“我都知道了,你
只放心。”二人别过,芳官自去不提。
单表五儿回来,与他娘深谢芳官之情。他娘因说:“再不承望得了这些东西,
虽然是个珍贵物儿,却是吃多了也最动热。竟把这个倒些送个人去,也是个大情。”
五儿问:“送谁?”他娘道:“送你舅舅的儿子,昨日热病,也想这些东西吃。
如今我倒半盏与他去。”五儿听了,半日没言语,随他妈倒了半盏子去,将剩的
连瓶便放在家伙厨内。五儿冷笑道:“依我说,竟不给他也罢了。倘或有人盘问
起来,倒又是一场事了。”他娘道:“那里怕起这些来,还了得了。我们辛辛苦
苦的,里头赚些东西,也是应当的。难道是贼偷的不成?”说着,一径去了。直
至外边他哥哥家中,他侄子正躺着,一见了这个,他哥嫂侄男无不欢喜。现从井
上取了凉水,和吃了一碗,心中一畅,头目清凉。剩的半盏,用纸覆着,放在桌
上。
可巧又有家中几个小厮同他侄儿素日相好的,走来问侯他的病。内中有一小
伙名唤钱槐者,乃系赵姨娘之内侄。他父母现在库上管帐,他本身又派跟贾环上
学。因他有些钱势,尚未娶亲,素日看上了柳家的五儿标致,和父母说了,欲娶
他为妻。也曾央中保媒人再四求告。柳家父母却也情愿,争奈五儿执意不从,虽
未明言,却行止中已带出,父母未敢应允。近日又想往园内去,越发将此事丢开,
只等三五年后放出来,自向外边择婿了。钱家见他如此,也就罢了。怎奈钱槐不
得五儿,心中又气又愧,发恨定要弄取成配,方了此愿。今也同人来瞧望柳侄,
不期柳家的在内。
柳家的忽见一群人来了,内中有钱槐,便推说不得闲,起身便走了。他哥嫂
忙说:“姑妈怎么不吃茶就走?倒难为姑妈记挂。”柳家的因笑道:“只怕里面
传饭,再闲了出来瞧侄子罢。”他嫂子因向抽屉内取了一个纸包出来,拿在手内
送了柳家的出来,至墙角边递与柳家的,又笑道:“这是你哥哥昨儿在门上该班
儿,谁知这五日一班,竟偏冷淡,一个外财没发。只有昨儿有粤东的官儿来拜,
送了上头两小篓子茯苓霜。余外给了门上人一篓作门礼,你哥哥分了这些。这地
方千年松柏最多,所以单取了这茯苓的精液和了药,不知怎么弄出这怪俊的白霜
儿来。说第一用人乳和着,每日早起吃一钟,最补人的,第二用牛奶子,万不得,
滚白水也好。我们想着,正宜外甥女儿吃。原是上半日打发小丫头子送了家去的,
他说锁着门,连外甥女儿也进去了。本来我要瞧瞧他去,给他带了去的,又想主
子们不在家,各处严紧,我又没甚么差使,有要没紧跑些什么。况且这两日风声,
闻得里头家反宅乱的,倘或沾带了倒值多的。姑娘来的正好,亲自带去罢。”
柳氏道了生受,作别回来。刚到了角门前,只见一个小幺儿笑道:“你老人
家那里去了?里头三次两趟叫人传呢,我们三四个人都找你老去了,还没来。你
老人家却从那里来了?这条路又不是家去的路,我倒疑心起来。”那柳家的笑骂
道:“好猴儿崽子,……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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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那柳家的笑道:“好猴儿崽子,你亲婶子找野老儿去了,你岂不多得一个叔
叔,有什么疑的!别讨我把你头上的杩子盖似的几根屄毛挦下来!还不开门让我
进去呢。”这小厮且不开门,且拉着笑说:“好婶子,你这一进去,好歹偷些杏
子出来赏我吃。我这里老等。你若忘了时,日后半夜三更打酒买油的,我不给你
老人家开门,也不答应你,随你干叫去。”柳氏啐道:“发了昏的,今年不比往
年,把这些东西都分给了众奶奶了。一个个的不像抓破了脸的,人打树底下一过,
两眼就像那黧鸡似的,还动他的果子!昨儿我从李子树下一走,偏有一个蜜蜂儿
往脸上一过,我一招手儿,偏你那好舅母就看见了。他离的远看不真,只当我摘
李子呢,就屄声浪嗓喊起来,说又是‘还没供佛呢’,又是‘老太太,太太不在
家还没进鲜呢,等进了上头,嫂子们都有分的’,倒像谁害了馋痨等李子出汗呢。
叫我也没好话说,抢白了他一顿。可是你舅母姨娘两三个亲戚都管着,怎不和他
们要的,倒和我来要。这可是‘仓老鼠和老鸹去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有’。”
小厮笑道:“哎哟哟,没有罢了,说上这些闲话!我看你老以后就用不着我了?
就便是姐姐有了好地方,将来更呼唤着的日子多,只要我们多答应他些就有了。”
柳氏听了,笑道:“你这个小猴精,又捣鬼吊白的,你姐姐有什么好地方了?”
那小厮笑道:“别哄我了,早已知道了。单是你们有内牵,难道我们就没有内牵
不成?我虽在这里听哈,里头却也有两个姊妹成个体统的,什么事瞒了我们!”
正说着,只听门内又有老婆子向外叫:“小猴儿们,快传你柳婶子去罢,再
不来可就误了。”柳家的听了,不顾和小厮说话,忙推门进去,笑说:“不必忙,
我来了。”一面来至厨房,──虽有几个同伴的人,他们都不敢自专,单等他来
调停分派──一面问众人:“五丫头那去了?”众人都说:“才往茶房里找他们
姊妹去了。”
柳家的听了,便将茯苓霜搁起,且按着房头分派菜馔。忽见迎春房里小丫头
莲花儿走来说:“司棋姐姐说了,要碗鸡蛋,炖的嫩嫩的。”柳家的道:“就是
这样尊贵。不知怎的,今年这鸡蛋短的很,十个钱一个还找不出来。昨儿上头给
亲戚家送粥米去,四五个买办出去,好容易才凑了二千个来。我那里找去?你说
给他,改日吃罢。”莲花儿道:“前儿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馊的,叫他说了我一
顿。今儿要鸡蛋又没有了。什么好东西,我就不信连鸡蛋都没有了,别叫我翻出
来。”一面说,一面真个走来,揭起菜箱一看,只见里面果有十来个鸡蛋,说道:
“这不是?你就这么利害!吃的是主子的,我们的分例,你为什么心疼?又不是
你下的蛋,怕人吃了。”柳家的忙丢了手里的活计,便上来说道:“你少满嘴里
混唚!你娘才下蛋呢!通共留下这几个,预备菜上的浇头。姑娘们不要,还不肯
做上去呢,预备接急的。你们吃了,倘或一声要起来,没有好的,连鸡蛋都没了。
你们深宅大院,水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知鸡蛋是平常物件,那里知道外头买卖
的行市呢。别说这个,有一年连草根子还没了的日子还有呢。我劝他们,细米白
饭,每日肥鸡大鸭子,将就些儿也罢了。吃腻了膈,天天又闹起故事来了。鸡蛋、
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应你们的,
一处要一样,就是十来样。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了。”莲
花听了,便红了面,喊道:“谁天天要你什么来?你说上这两车子话!叫你来,
不是为便宜却为什么。前儿小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怎么忙的还问
肉炒鸡炒?小燕说‘荤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你忙的倒
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今儿反倒拿我作筏子,
说我给众人听。”柳家的忙道:“阿弥陀佛!这些人眼见的。别说前儿一次,就
从旧年一立厨房以来,凡各房里偶然间不论姑娘姐儿们要添一样半样,谁不是先
拿了钱来,另买另添。有的没的,名声好听,说我单管姑娘厨房省事,又有剩头
儿,算起帐来,惹人恶心:连姑娘带姐儿们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两只鸡,两
只鸭子,十来斤肉,一吊钱的菜蔬。你们算算,够作什么的?连本项两顿饭还撑
持不住,还搁的住这个点这样,那个点那样,买来的又不吃,又买别的去。既这
样,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像大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
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吃到一个月现算倒好。连前儿三姑娘和宝姑娘偶
然商议了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来,现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来给我,我倒笑起
来了,说:‘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去。这三二十个钱
的事,还预备的起。’赶着我送回钱去。到底不收,说赏我打酒吃,又说‘如今
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那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
好,给了你又没的赔。你拿着这个钱,全当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窝儿。’这
就是明白体下的姑娘,我们心里只替他念佛。没的赵姨奶奶听了又气不忿,又说
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发个小丫头子来寻这样寻那样,我倒好笑起来。
你们竟成了例,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我那里有这些赔的。”
正乱时,只见司棋又打发人来催莲花儿,说他:“死在这里了,怎么就不回
去?”莲花儿赌气回来,便添了一篇话,告诉了司棋。司棋听了,不免心头起火。
此刻伺候迎春饭罢,带了小丫头们走来,见了许多人正吃饭,见他来的势头不好,
都忙起身陪笑让坐。司棋便喝命小丫头子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
来喂狗,大家赚不成。”小丫头子们巴不得一声,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
掷的。众人一面拉劝,一面央告司棋说:“姑娘别误听了小孩子的话。柳嫂子有
八个头,也不敢得罪姑娘。说鸡蛋难买是真。我们才也说他不知好歹,凭是什么
东西,也少不得变法儿去。他已经悟过来了,连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
司棋被众人一顿好言,方将气劝的渐平。小丫头们也没得摔完东西,便拉开
了。司棋连说带骂,闹了一回,方被众人劝去。柳家的只好摔碗丢盘自己咕嘟了
一回,蒸了一碗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泼了地下了。那人回来也不敢说,恐又生事。
柳家的打发他女儿喝了一回汤,吃了半碗粥,又将茯苓霜一节说了。五儿听
罢,便心下要分些赠芳官,遂用纸另包了一半,趁黄昏人稀之时,自己花遮柳隐
的来找芳官。且喜无人盘问。一径到了怡红院门前,不好进去,只在一簇玫瑰花
前站立,远远的望着。有一盏茶时,可巧小燕出来,忙上前叫住。小燕不知是那
一个,至跟前方看真切,因问作什么。五儿笑道:“你叫出芳官来,我和他说话。”
小燕悄笑道:“姐姐太性急了,横竖等十来日就来了,只管找他做什么。方才使
了他往前头去了,你且等他一等。不然,有什么话告诉我,等我告诉他。恐怕你
等不得,只怕关园门了。”五儿便将茯苓霜递与了小燕,又说这是茯苓霜,如何
吃,如何补益,“我得了些送他的,转烦你递与他就是了。”说毕,作辞回来。
正走蓼溆一带,忽见迎头林之孝家的带着几个婆子走来,五儿藏躲不及,只
得上来问好。林之孝家的问道:“我听见你病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五儿陪笑
道:“因这两日好些,跟我妈进来散散闷。才因我妈使我到怡红院送家伙去。”
林之孝家的说道:“这话岔了。方才我见你妈出来我才关门。既是你妈使了你去,
他如何不告诉我说你在这里呢,竟出去让我关门,是何主意?可知是你扯谎。”
五儿听了,没话回答,只说:“原是我妈一早教我取去的,我忘了,挨到这时我
才想起来了。只怕我妈错当我先出去了,所以没和大娘说得。”
林之孝家的听他辞钝色虚,又因近日玉钏儿说那边正房内失落了东西,几个
丫头对赖,没主儿,心下便起了疑。可巧小蝉,莲花儿并几个媳妇子走来,见了
这事,便说道:“林奶奶倒要审审他。这两日他往这里头跑的不像,鬼鬼唧唧的,
不知干些什么事。”小蝉又道:“正是。昨儿玉钏姐姐说,太太耳房里的柜子开
了,少了好些零碎东西。琏二奶奶打发平姑娘和玉钏姐姐要些玫瑰露,谁知也少
了一罐子。若不是寻露,还不知道呢。”莲花儿笑道:“这话我没听见,今儿我
倒看见一个露瓶子。”林之孝家的正因这些事没主儿,每日凤姐儿使平儿催逼他,
一听此言,忙问在那里。莲花儿便说:“在他们厨房里呢。”林之孝家的听了,
忙命打了灯笼,带着众人来寻。五儿急的便说:“那原是宝二爷屋里的芳官给我
的。”林之孝家的便说:“不管你方官圆官,现有了赃证,我只呈报了,凭你主
子前辩去。”一面说,一面进入厨房,莲花儿带着,取出露瓶。恐还有偷的别物,
又细细搜了一遍,又得了一包茯苓霜,一并拿了,带了五儿,来回李纨与探春。
那时李纨正因兰哥儿病了,不理事务,只命去见探春。探春已归房。人回进
去,丫鬟们都在院内纳凉,探春在内盥沐,只有待书回进去。半日,出来说:
“姑娘知道了,叫你们找平儿回二奶奶去。”林之孝家的只得领出来。到凤姐儿
那边,先找着了平儿,平儿进去回了凤姐。凤姐方才歇下,听见此事,便吩咐:
“将他娘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许进二门。把五儿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给庄
子上,或卖或配人。”平儿听了,出来依言吩咐了林之孝家的。五儿唬的哭哭啼
啼,给平儿跪着,细诉芳官之事。平儿道:“这也不难,等明日问了芳官便知真
假。但这茯苓霜前日人送了来,还等老太太、太太回来看了才敢打动,这不该偷
了去。”五儿见问,忙又将他舅舅送的一节说了出来。平儿听了,笑道:“这样
说,你竟是个平白无辜之人,拿你来顶缸。此时天晚,奶奶才进了药歇下,不便
为这点子小事去絮叨。如今且将他交给上夜的人看守一夜,等明儿我回了奶奶,
再做道理。”林之孝家的不敢违拗,只得带了出来交与上夜的媳妇们看守,自便
去了。
这里五儿被人软禁起来,一步不敢多走。又兼众媳妇也有劝他说,不该做这
没行止之事,也有报怨说,正经更还坐不上来,又弄个贼来给我们看,倘或眼不
见寻了死,逃走了,都是我们不是。于是又有素日一干与柳家不睦的人,见了这
般,十分趁愿,都来奚落嘲戏他。这五儿心内又气又委屈,竟无处可诉,且本来
怯弱有病,这一夜思茶无茶,思水无水,思睡无衾枕,呜呜咽咽直哭了一夜。
谁知和他母女不和的那些人,巴不得一时撵出他们去,惟恐次日有变,大家
先起了个清早,都悄悄的来买转平儿,一面送些东西,一面又奉承他办事简断,
一面又讲述他母亲素日许多不好。平儿一一的都应着,打发他们去了,却悄悄的
来访袭人,问他可果真芳官给他露了。袭人便说:“露却是给芳官,芳官转给何
人我却不知。”袭人于是又问芳官,芳官听了,唬天跳地,忙应是自己送他的。
芳官便又告诉了宝玉,宝玉也慌了,说:“露虽有了,若勾起茯苓霜来,他自然
也实供。若听见了是他舅舅门上得的,他舅舅又有了不是,岂不是人家的好意,
反被咱们陷害了。”因忙和平儿计议:“露的事虽完,然这霜也是有不是的。好
姐姐,你叫他说也是芳官给他的就完了。”平儿笑道:“虽如此,只是他昨晚已
经同人说是他舅舅给的了,如何又说你给的?况且那边所丢的露也是无主儿,如
今有赃证的白放了,又去找谁?谁还肯认?众人也未必心服。”晴雯走来笑道:
“太太那边的露再无别人,分明是彩云偷了给环哥儿去了。你们可瞎乱说。”平
儿笑道:“谁不知是这个原故,但今玉钏儿急的哭,悄悄问着他,他应了,玉钏
也罢了,大家也就混着不问了。难道我们好意兜揽这事不成!可恨彩云不但不应,
他还挤玉钏儿,说他偷了去了。两个人窝里发炮,先吵的合府皆知,我们如何装
没事人。少不得要查的。殊不知告失盗的就是贼,又没赃证,怎么说他。”宝玉
道:“也罢,这件事我也应起来,就说是我唬他们顽的,悄悄的偷了太太的来了。
两件事都完了。”袭人道:“也倒是件阴骘事,保全人的贼名儿。只是太太听见
又说你小孩子气,不知好歹了。”平儿笑道:“这也倒是小事。如今便从赵姨娘
屋里起了赃来也容易,我只怕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别人都别管,这一个人岂
不又生气。我可怜的是他,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说着,把三个指头一伸。
袭人等听说,便知他说的是探春。大家都忙说:“可是这话,竟是我们这里应了
起来的为是。”平儿又笑道:“也须得把彩云和玉钏儿两个业障叫了来,问准了
他方好。不然他们得了益,不说为这个,倒像我没了本事问不出来,烦出这里来
完事,他们以后越发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袭人等笑道:“正是,也要你留
个地步。”
平儿便命人叫了他两个来,说道:“不用慌,贼已有了。”玉钏儿先问贼在
那里,平儿道:“现在二奶奶屋里,你问他什么应什么。我心里明知不是他偷的,
可怜他害怕都承认。这里宝二爷不过意,要替他认一半。我待要说出来,但只是
这做贼的素日又是和我好的一个姊妹,窝主却是平常,里面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
面,因此为难,少不得央求宝二爷应了,大家无事。如今反要问你们两个,还是
怎样?若从此以后大家小心存体面,这便求宝二爷应了,若不然,我就回了二奶
奶,别冤屈了好人。”彩云听了,不觉红了脸,一时羞恶之心感发,便说道:
“姐姐放心,也别冤了好人,也别带累了无辜之人伤体面。偷东西原是赵姨奶奶
央告我再三,我拿了些与环哥是情真。连太太在家我们还拿过,各人去送人,也
是常事。我原说嚷过两天就罢了。如今既冤屈了好人,我心也不忍。姐姐竟带了
我回奶奶去,我一概应了完事。”众人听了这话,一个个都诧异,他竟这样有肝
胆。宝玉忙笑道:“彩云姐姐果然是个正经人。如今也不用你应,我只说是我悄
悄的偷的唬你们顽,如今闹出事来,我原该承认。只求姐姐们以后省些事,大家
就好了。”彩云道:“我干的事为什么叫你应,死活我该去受。”平儿袭人忙道:
“不是这样说,你一应了,未免又叨登出赵姨奶奶来,那时三姑娘听了,岂不生
气。竟不如宝二爷应了,大家无事,且除这几个人皆不得知道这事,何等的干净。
但只以后千万大家小心些就是了。要拿什么,好歹耐到太太到家,那怕连这房子
给了人,我们就没干系了。”彩云听了,低头想了一想,方依允。
于是大家商议妥贴,平儿带了他两个并芳官往前边来,至上夜房中叫了五儿,
将茯苓霜一节也悄悄的教他说系芳官所赠,五儿感谢不尽。平儿带他们来至自己
这边,已见林之孝家的带领了几个媳妇,押解着柳家的等够多时。林之孝家的又
向平儿说:“今儿一早押了他来,恐园里没人伺候姑娘们的饭,我暂且将秦显的
女人派了去伺候。姑娘一并回明奶奶,他倒干净谨慎,以后就派他常伺候罢。”
平儿道:“秦显的女人是谁?我不大相熟。”林之孝家的道:“他是园里南角子
上夜的,白日里没什么事,所以姑娘不大相识。高高孤拐,大大的眼睛,最干净
爽利的。”玉钏儿道:“是了。姐姐,你怎么忘了?他是跟二姑娘的司棋的婶娘。
司棋的父母虽是大老爷那边的人,他这叔叔却是咱们这边的。”平儿听了,方想
起来,笑道:“哦,你早说是他,我就明白了。”又笑道:“也太派急了些。如
今这事八下里水落石出了,连前儿太太屋里丢的也有了主儿。是宝玉那日过来和
这两个业障要什么的,偏这两个业障怄他顽,说太太不在家不敢拿。宝玉便瞅他
两个不隄防的时节,自己进去拿了些什么出来。这两个业障不知道,就唬慌了。
如今宝玉听见带累了别人,方细细的告诉了我,拿出东西来我瞧,一件不差。那
茯苓霜是宝玉外头得了的,也曾赏过许多人,不独园内人有,连妈妈子们讨了出
去给亲戚们吃,又转送人,袭人也曾给过芳官之流的人。他们私情各相来往,也
是常事。前儿那两篓还摆在议事厅上,好好的原封没动,怎么就混赖起人来。等
我回了奶奶再说。”说毕,抽身进了卧房,将此事照前言回了凤姐儿一遍。
凤姐儿道:“虽如此说,但宝玉为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情。别人再求求
他去,他又搁不住人两句好话,给他个炭篓子戴上,什么事他不应承。咱们若信
了,将来若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还要细细的追求才是。依我的主意,把太太
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
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又道是‘苍蝇不抱无
缝的蛋’。虽然这柳家的没偷,到底有些影儿,人才说他。虽不加贼刑,也革出
不用。朝廷家原有挂误的,倒也不算委屈了他。”平儿道:“何苦来操这心!
‘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不施恩呢。依我说,纵在这屋里操
上一百分的心,终久咱们是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况且
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
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如今乘早儿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倒罢了。”一席话,
说的凤姐儿倒笑了,说道:“凭你这小蹄子发放去罢。我才精爽些了,没的淘气。”
平儿笑道:“这不是正经!”说毕,转身出来,一一发放。要知端的,且听下回
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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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平儿出来吩咐林之孝家的道:“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
旺之家。若得不了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的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如今将他
母女带回,照旧去当差。将秦显家的仍旧退回。再不必提此事。只是每日小心巡
察要紧。”说毕,起身走了。柳家的母女忙向上磕头,林家的带回园中,回了李
纨探春,二人皆说:“知道了,能可无事,很好。”
司棋等人空兴头了一阵。那秦显家的好容易等了这个空子钻了来,只兴头上
半天。在厨房内正乱着接收家伙米粮煤炭等物,又查出许多亏空来,说:“粳米
短了两石,常用米又多支了一个月的,炭也欠着额数。”一面又打点送林之孝家
的礼,悄悄的备了一篓炭,五百斤木柴,一担粳米,在外边就遣了子侄送入林家
去了,又打点送帐房的礼,又预备几样菜蔬请几位同事的人,说:“我来了,全
仗列位扶持。自今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我有照顾不到的,好歹大家照顾些。”正
乱着,忽有人来说与他:“看过这早饭就出去罢。柳嫂儿原无事,如今还交与他
管了。”秦显家的听了,轰去魂魄,垂头丧气,登时掩旗息鼓,卷包而出。送人
之物白丢了许多,自己倒要折变了赔补亏空。连司棋都气了个倒仰,无计挽回,
只得罢了。
赵姨娘正因彩云私赠了许多东西,被玉钏儿吵出,生恐查诘出来,每日捏一
把汗打听信儿。忽见彩云来告诉说:“都是宝玉应了,从此无事。”赵姨娘方把
心放下来。谁知贾环听如此说,便起了疑心,将彩云凡私赠之物都拿了出来,照
着彩云的脸摔了去,说:“这两面三刀的东西!我不稀罕。你不和宝玉好,他如
何肯替你应。你既有担当给了我,原该不与一个人知道。如今你既然告诉他,如
今我再要这个,也没趣儿。”彩云见如此,急的发身赌誓,至于哭了。百般解说,
贾环执意不信,说:“不看你素日之情,去告诉二嫂子,就说你偷来给我,我不
敢要。你细想去。”说毕,摔手出去了。急的赵姨娘骂:“没造化的种子,蛆心
孽障。”气的彩云哭个泪干肠断。赵姨娘百般的安慰他:“好孩子,他辜负了你
的心,我看的真。让我收起来,过两日他自然回转过来了。”说着,便要收东西。
彩云赌气一顿包起来,乘人不见时,来至园中,都撇在河内,顺水沉的沉漂的漂
了。自己气的夜间在被内暗哭。
当下又值宝玉生日已到,原来宝琴也是这日,二人相同。因王夫人不在家,
也不曾像往年闹热。只有张道士送了四样礼,换的寄名符儿;还有几处僧尼庙的
和尚姑子送了供尖儿,并寿星纸马疏头,并本命星官值年太岁周年换的锁儿。家
中常走的女先儿来上寿。王子腾那边,仍是一套衣服,一双鞋袜,一百寿桃,一
百束上用银丝挂面。薛姨娘处减一等。其余家中人,尤氏仍是一双鞋袜,凤姐儿
是一个宫制四面和合荷包,里面装一个金寿星,一件波斯国所制玩器。各庙中遣
人去放堂舍钱。又另有宝琴之礼,不能备述。姐妹中皆随便,或有一扇的,或有
一字的,或有一画的,或有一诗的,聊复应景而已。
这日宝玉清晨起来,梳洗已毕,冠带出来。至前厅院中,已有李贵等四五个
人在那里设下天地香烛,宝玉炷了香。行毕礼,奠茶焚纸后,便至宁府中宗祠祖
先堂两处行毕礼,出至月台上,又朝上遥拜过贾母、贾政、王夫人等。一顺到尤
氏上房,行过礼,坐了一回,方回荣府。先至薛姨妈处,薛姨妈再三拉着,然后
又遇见薛蝌,让一回,方进园来。晴雯麝月二人跟随,小丫头夹着毡子,从李氏
起,一一挨着,长的房中到过。复出二门,至李,赵,张,王四个奶妈家让了一
回,方进来。虽众人要行礼,也不曾受。回至房中,袭人等只都来说一声就是了。
王夫人有言,不令年轻人受礼,恐折了福寿,故皆不磕头。
歇一时,贾环贾兰等来了,袭人连忙拉住,坐了一坐,便去了。宝玉笑说走
乏了,便歪在床上。方吃了半盏茶,只听外面咭咭呱呱,一群丫头笑进来,原来
是翠墨、小螺、翠缕、入画、邢岫烟的丫头篆儿,并奶子抱巧姐儿,彩鸾,绣鸾
八九个人,都抱着红毡笑着走来,说:“拜寿的挤破了门了,快拿面来我们吃。”
刚进来时,探春、湘云、宝琴、岫烟、惜春也都来了。宝玉忙迎出来,笑说:
“不敢起动,快预备好茶。”进入房中,不免推让一回,大家归坐。袭人等捧过
茶来,才吃了一口,平儿也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来了。宝玉忙迎出来,笑说:“我
方才到凤姐姐门上,回了进去,不能见,我又打发人进去让姐姐的。”平儿笑道:
“我正打发你姐姐梳头,不得出来回你。后来听见又说让我,我那里禁当的起,
所以特赶来磕头。”宝玉笑道:“我也禁当不起。”袭人早在外间安了坐,让他
坐。平儿便福下去,宝玉作揖不迭。平儿便跪下去,宝玉也忙还跪下,袭人连忙
搀起来。又下了一福,宝玉又还了一揖。袭人笑推宝玉:“你再作揖。”宝玉道:
“已经完了,怎么又作揖?”袭人笑道:“这是他来给你拜寿。今儿也是他的生
日,你也该给他拜寿。”宝玉听了,喜的忙作下揖去,说:“原来今儿也是姐姐
的芳诞。”平儿还万福不迭。湘云拉宝琴岫烟说:“你们四个人对拜寿,直拜一
天才是。”探春忙问:“原来邢妹妹也是今儿?我怎么就忘了。”忙命丫头:
“去告诉二奶奶,赶着补了一分礼,与琴姑娘的一样,送到二姑娘屋里去。”丫
头答应着去了。岫烟见湘云直口说出来,少不得要到各房去让让。
探春笑道:“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有几个生日。人多了,便这
等巧,也有三个一日,两个一日的。大年初一日也不白过,大姐姐占了去。怨不
得他福大,生日比别人就占先。又是太祖太爷的生日。过了灯节,就是老太太和
宝姐姐,他们娘儿两个遇的巧。三月初一日是太太,初九日是琏二哥哥。二月没
人。”袭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探春笑
道:“我这个记性是怎么了!”宝玉笑指袭人道:“他和林妹妹是一日,所以他
记的。”探春笑道:“原来你两个倒是一日。每年连头也不给我们磕一个。平儿
的生日我们也不知道,这也是才知道。”平儿笑道:“我们是那牌儿名上的人,
生日也没拜寿的福,又没受礼职分,可吵闹什么,可不悄悄的过去。今儿他又偏
吵出来了,等姑娘们回房,我再行礼去罢。”探春笑道:“也不敢惊动。只是今
儿倒要替你过个生日,我心才过得去。”宝玉湘云等一齐都说:“很是。”探春
便吩咐了丫头:“去告诉他奶奶,就说我们大家说了,今儿一日不放平儿出去,
我们也大家凑了分子过生日呢。”丫头笑着去了,半日,回来说:“二奶奶说了,
多谢姑娘们给他脸。不知过生日给他些什么吃,只别忘了二奶奶,就不来絮聒他
了。”众人都笑了。
探春因说道:“可巧今儿里头厨房不预备饭,一应下面弄菜都是外头收拾。
咱们就凑了钱叫柳家的来揽了去,只在咱们里头收拾倒好。”众人都说是极。探
春一面遣人去问李纨,宝钗,黛玉,一面遣人去传柳家的进来,吩咐他内厨房中
快收拾两桌酒席。柳家的不知何意,因说外厨房都预备了。探春笑道:“你原来
不知道,今儿是平姑娘的华诞。外头预备的是上头的,这如今我们私下又凑了分
子,单为平姑娘预备两桌请他。你只管拣新巧的菜蔬预备了来,开了帐和我那里
领钱。”柳家的笑道:“原来今日也是平姑娘的千秋,我竟不知道。”说着,便
向平儿磕下头去,慌的平儿拉起他来。柳家的忙去预备酒席。
这里探春又邀了宝玉,同到厅上去吃面,等到李纨宝钗一齐来全,又遣人去
请薛姨妈与黛玉。因天气和暖,黛玉之疾渐愈,故也来了。花团锦簇,挤了一厅
的人。
谁知薛蝌又送了巾扇香帛四色寿礼与宝玉,宝玉于是过去陪他吃面。两家皆
治了寿酒,互相酬送,彼此同领。至午间,宝玉又陪薛蝌吃了两杯酒。宝钗带了
宝琴过来与薛蝌行礼,把盏毕,宝钗因嘱薛蝌:“家里的酒也不用送过那边去,
这虚套竟可收了。你只请伙计们吃罢。我们和宝兄弟进去还要待人去呢,也不能
陪你了。”薛蝌忙说:“姐姐兄弟只管请,只怕伙计们也就好来了。”宝玉忙又
告过罪,方同他姊妹回来。
一进角门,宝钗便命婆子将门锁上,把钥匙要了自己拿着。宝玉忙说:“这
一道门何必关,又没多的人走。况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里头,倘或家去取什
么,岂不费事。”宝钗笑道:“小心没过逾的。你瞧你们那边,这几日七事八事,
竟没有我们这边的人,可知是这门关的有功效了。若是开着,保不住那起人图顺
脚,抄近路从这里走,拦谁的是?不如锁了,连妈和我也禁着些,大家别走。纵
有了事,就赖不着这边的人了。”宝玉笑道:“原来姐姐也知道我们那边近日丢
了东西?”宝钗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两件,乃因人而及物。若非因
人,你连这两件还不知道呢。殊不知还有几件比这两件大的呢。若以后叨登不出
来,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来,不知里头连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
我才告诉你。平儿是个明白人,我前儿也告诉了他,皆因他奶奶不在外头,所以
使他明白了。若不出来,大家乐得丢开手。若犯出来,他心里已有稿子,自有头
绪,就冤屈不着平人了。你只听我说,以后留神小心就是了,这话也不可对第二
个人讲。”
说着,来到沁芳亭边,只见袭人、香菱、待书、素云、晴雯、麝月、芳官、
蕊官、藕官等十来个人都在那里看鱼作耍。见他们来了,都说:“芍药栏里预备
下了,快去上席罢。”宝钗等随携了他们同到了芍药栏中红香圃三间小敞厅内。
连尤氏已请过来了,诸人都在那里,只没平儿。
原来平儿出去,有赖林诸家送了礼来,连三接四,上中下三等家人来拜寿送
礼的不少,平儿忙着打发赏钱道谢,一面又色色的回明凤姐儿,不过留下几样,
也有不收的,也有收下即刻赏与人的。忙了一回,又直待凤姐儿吃过面,方换了
衣裳往园里来。
刚进了园,就有几个丫鬟来找他,一同到了红香圃中。只见筵开玳瑁,褥设
芙蓉。众人都笑:“寿星全了。”上面四座定要让他四个人坐,四人皆不肯。薛
姨妈说:“我老天拔地,又不合你们的群儿,我倒觉拘的慌,不如我到厅上随便
躺躺去倒好。我又吃不下什么去,又不大吃酒,这里让他们倒便宜。”尤氏等执
意不从。宝钗道:“这也罢了,倒是让妈在厅上歪着自如些,有爱吃的送些过去,
倒自在了。且前头没人在那里,又可照看了。”探春等笑道:“既这样,恭敬不
如从命。”因大家送了他到议事厅上,眼看着命丫头们铺了一个锦褥并靠背引枕
之类,又嘱咐:“好生给姨妈捶腿,要茶要水别推三扯四的。回来送了东西来,
姨妈吃了就赏你们吃。只别离了这里出去。”小丫头们都答应了。
探春等方回来。终久让宝琴岫烟二人在上,平儿面西坐,宝玉面东坐。探春
又接了鸳鸯来,二人并肩对面相陪。西边一桌,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惜春,一面又
拉了香菱玉钏儿二人打横。三桌上,尤氏李纨又拉了袭人彩云陪坐。四桌上便是
紫鹃,莺儿,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围坐。当下探春等还要把盏,宝琴等四人都
说:“这一闹,一日都坐不成了。”方才罢了。两个女先儿要弹词上寿,众人都
说:“我们没人要听那些野话,你厅上去说给姨太太解闷儿去罢。”一面又将各
色吃食拣了,命人送与薛姨妈去。
宝玉便说:“雅坐无趣,须要行令才好。”众人有的说行这个令好,那个又
说行那个令好。黛玉道:“依我说,拿了笔砚将各色全都写了,拈成阄儿,咱们
抓出那个来,就是那个。”众人都道妙。即拿了一副笔砚花笺。香菱近日学了诗,
又天天学写字,见了笔砚便图不得,连忙起座说:“我写”。大家想了一回,共
得了十来个,念着,香菱一一的写了,搓成阄儿,掷在一个瓶中间。探春便命平
儿拣,平儿向内搅了一搅,用箸拈了一个出来,打开看,上写着“射覆”二字。
宝钗笑道:“把个酒令的祖宗拈出来。‘射覆’从古有的,如今失了传,这是后
人纂的,比一切的令都难。这里头倒有一半是不会的,不如毁了,另拈一个雅俗
共赏的。”探春笑道:“既拈了出来,如何又毁。如今再拈一个,若是雅俗共赏
的,便叫他们行去。咱们行这个。”说着又着袭人拈了一个,却是“拇战”。史
湘云笑着说:“这个简断爽利,合了我的脾气。我不行这个‘射覆’,没的垂头
丧气闷人,我只划拳去了。”探春道:“惟有他乱令,宝姐姐快罚他一钟。”宝
钗不容分说,便灌湘云一杯。
探春道:“我吃一杯,我是令官,也不用宣,只听我分派。”命取了令骰令
盆来,“从琴妹掷起,挨下掷去,对了点的二人射覆。”宝琴一掷,是个三,岫
烟宝玉等皆掷的不对,直到香菱方掷了一个三。宝琴笑道:“只好室内生春,若
说到外头去,可太没头绪了。”探春道:“自然。三次不中者罚一杯。你覆,他
射。”宝琴想了一想,说了个“老”字。香菱原生于这令,一时想不到,满室满
席都不见有与“老”字相连的成语。湘云先听了,便也乱看,忽见门斗上贴着
“红香圃”三个字,便知宝琴覆的是“吾不如老圃”的“圃”字。见香菱射不着,
众人击鼓又催,便悄悄的拉香菱,教他说“药”字。黛玉偏看见了,说“快罚他,
又在那里私相传递呢。”哄的众人都知道了,忙又罚了一杯,恨的湘云拿筷子敲
黛玉的手。于是罚了香菱一杯。下则宝钗和探春对了点子。探春便覆了一个“人”
字。宝钗笑道:“这个‘人’字泛的很。”探春笑道:“添一字,两覆一射也不
泛了。”说着,便又说了一个“窗”字。宝钗一想,因见席上有鸡,便射着他是
用“鸡窗”“鸡人”二典了,因射了一个“埘”字。探春知他射着,用了“鸡栖
于埘”的典,二人一笑,各饮一口门杯。
湘云等不得,早和宝玉“三”“五”乱叫,划起拳来。那边尤氏和鸳鸯隔着
席也“七”“八”乱叫划起来。平儿袭人也作了一对划拳,叮叮当当只听得腕上
的镯子响。一时湘云赢了宝玉,袭人赢了平儿,尤氏赢了鸳鸯,三个人限酒底酒
面,湘云便说:“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
一句时宪书上的话,共总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众人听了,都
笑说:“惟有他的令也比人唠叨,倒也有意思。”便催宝玉快说。宝玉笑道:
“谁说过这个,也等想一想儿。”黛玉便道:“你多喝一钟,我替你说。”宝玉
真个喝了酒,听黛玉说道:
落霞与孤骛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只折足雁,
叫的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说的大家笑了,说:“这一串子倒有些意思。”
黛玉又拈了一个榛穰,说酒底道:
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令完,鸳鸯袭人等皆说的是一句俗话,
都带一个“寿”字的,不能多赘。
大家轮流乱划了一阵,这上面湘云又和宝琴对了手,李纨和岫烟对了点子。
李纨便覆了一个“瓢”字,岫烟便射了一个“绿”字,二人会意,各饮一口。湘
云的拳却输了,请酒面酒底。宝琴笑道:“请君入瓮。”大家笑起来,说:“这
个典用的当。”湘云便说道:
奔腾而砰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锁缆孤舟,既遇
着一江风,不宜出行。说的众人都笑了,说:“好个诌断了肠子的。怪道他
出这个令,故意惹人笑。”又听他说酒底。湘云吃了酒,拣了一块鸭肉呷口,忽
见碗内有半个鸭头,遂拣了出来吃脑子。众人催他“别只顾吃,到底快说了。”
湘云便用箸子举着说道: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众人越发笑起来,引的晴雯、小螺、
莺儿等一干人都走过来说:“云姑娘会开心儿,拿着我们取笑儿,快罚一杯才罢。
怎见得我们就该擦桂花油的?倒得每人给一瓶子桂花油擦擦。”黛玉笑道:“他
倒有心给你们一瓶子油,又怕挂误着打盗窃的官司。”众人不理论,宝玉却明白,
忙低了头。彩云有心病,不觉的红了脸。宝钗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
失言,原是趣宝玉的,就忘了趣着彩云,自悔不及,忙一顿行令划拳岔开了。
底下宝玉可巧和宝钗对了点子。宝钗覆了一个“宝”字,宝玉想了一想,便
知是宝钗作戏指自己所佩通灵玉而言,便笑道:“姐姐拿我作雅谑,我却射着了。
说出来姐姐别恼,就是姐姐的讳‘钗’字就是了。”众人道:“怎么解?”宝玉
道:“他说‘宝’,底下自然是‘玉’了。我射‘钗’字,旧诗曾有‘敲断玉钗
红烛冷’,岂不射着了。”湘云说道:“这用时事却使不得,两个人都该罚。”
香菱忙道:“不止时事,这也有出处。”湘云道:“‘宝玉’二字并无出处,不
过是春联上或有之,诗书纪载并无,算不得。”香菱道:“前日我读岑嘉州五言
律,现有一句说‘此乡多宝玉’,怎么你倒忘了?后来又读李义山七言绝句,又
有一句‘宝钗无日不生尘’,我还笑说他两个名字都原来在唐诗上呢。”众人笑
说:“这可问住了,快罚一杯。”湘云无语,只得饮了。大家又该对点的对点,
划拳的划拳。这些人因贾母王夫人不在家,没了管束,便任意取乐,呼三喝四,
喊七叫八。满厅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真是十分热闹。顽了一回,大家方起席
散了一散,倏然不见了湘云,只当他外头自便就来,谁知越等越没了影响,使人
各处去找,那里找得着。
接着林之孝家的同着几个老婆子来,生恐有正事呼唤,二者恐丫鬟们年青,
乘王夫人不在家不服探春等约束,恣意痛饮,失了体统,故来请问有事无事。探
春见他们来了,便知其意,忙笑道:“你们又不放心,来查我们来了。我们没有
多吃酒,不过是大家顽笑,将酒作个引子,妈妈们别耽心。”李纨尤氏都也笑说:
“你们歇着去罢,我们也不敢叫他们多吃了。”林之孝家的等人笑说:“我们知
道,连老太太叫姑娘吃酒姑娘们还不肯吃,何况太太们不在家,自然顽罢了。我
们怕有事,来打听打听。二则天长了,姑娘们顽一回子还该点补些小食儿。素日
又不大吃杂东西,如今吃一两杯酒,若不多吃些东西,怕受伤。”探春笑道:
“妈妈们说的是,我们也正要吃呢。”因回头命取点心来。两旁丫鬟们答应了,
忙去传点心。探春又笑让:“你们歇着去罢,或是姨妈那里说话儿去。我们即刻
打发人送酒你们吃去。”林之孝家的等人笑回:“不敢领了。”又站了一回,方
退了出来。平儿摸着脸笑道:“我的脸都热了,也不好意思见他们。依我说竟收
了罢,别惹他们再来,倒没意思了。”探春笑道:“不相干,横竖咱们不认真喝
酒就罢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走来:“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
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吵嚷。”
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
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
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
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
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
归,却为宜会亲友。众人笑推他,说道:“快醒醒儿吃饭去,这潮凳上还睡
出病来呢。”湘云慢启秋波,见了众人,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
来纳凉避静的,不觉的因多罚了两杯酒,娇嫋不胜,便睡着了,心中反觉自愧。
连忙起身紥挣着同人来至红香圃中,用过水,又吃了两盏酽茶。探春忙命将醒酒
石拿来给他衔在口内,一时又命他喝了一些酸汤,方才觉得好了些。
当下又选了几样果菜与凤姐送去,凤姐儿也送了几样来。宝钗等吃过点心,
大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观花的,也有扶栏观鱼的,各自取便说笑不
一。探春便和宝琴下棋,宝钗岫烟观局。林黛玉和宝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哝哝不知
说些什么。
只见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带了一个媳妇进来。那媳妇愁眉苦脸,也不敢进
厅,只到了阶下,便朝上跪下了,碰头有声。探春因一块棋受了敌,算来算去总
得了两个眼,便折了官着,两眼只瞅着棋枰,一只手却伸在盒内,只管抓弄棋子
作想,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因回头要茶时才看见,问:“什么事?”林之孝家
的便指那媳妇说:“这是四姑娘屋里的小丫头彩儿的娘,现是园内伺候的人。嘴
很不好,才是我听见了问着他,他说的话也不敢回姑娘,竟要撵出去才是。”探
春道:“怎么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才大奶奶都往厅上姨太太处去
了,顶头看见,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来。”探春道:“怎么不回二奶奶?”
平儿道:“不回去也罢,我回去说一声就是了。”探春点点头,道:“既这么着,
就撵出他去,等太太来了,再回定夺。”说毕仍又下棋。这林之孝家的带了那人
去不提。
黛玉和宝玉二人站在花下,遥遥知意。黛玉便说道:“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
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
宝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
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
算计的人,岂只乖而已。”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
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
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
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
宝玉正欲走时,只见袭人走来,手内捧着一个小连环洋漆茶盘,里面可式放
着两钟新茶,因问:“他往那去了?我见你两个半日没吃茶,巴巴的倒了两钟来,
他又走了。”宝玉道:“那不是他,你给他送去。”说着自拿了一钟。袭人便送
了那钟去,偏和宝钗在一处,只得一钟茶,便说:“那位渴了那位先接了,我再
倒去。”宝钗笑道:“我却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就够了。”说着先拿起来喝了
一口,剩下半杯递在黛玉手内。袭人笑道:“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
我这病,大夫不许我多吃茶,这半钟尽够了,难为你想的到。”说毕,饮干,将
杯放下。袭人又来接宝玉的。宝玉因问:“这半日没见芳官,他在那里呢?”袭
人四顾一瞧说:“才在这里几个人斗草的,这会子不见了。”
宝玉听说,便忙回至房中,果见芳官面向里睡在床上。宝玉推他说道:“快
别睡觉,咱们外头顽去,一回儿好吃饭的。”芳官道:“你们吃酒不理我,教我
闷了半日,可不来睡觉罢了。”宝玉拉了他起来,笑道:“咱们晚上家里再吃,
回来我叫袭人姐姐带了你桌上吃饭,何如?”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单
我在那里也不好。我也不惯吃那个面条子,早起也没好生吃。才刚饿了,我已告
诉了柳嫂子,先给我做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送来,我这里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
吃酒,不许教人管着我,我要尽力吃够了才罢。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
呢。如今学了这劳什子,他们说怕坏嗓子,这几年也没闻见。乘今儿我是要开斋
了。”宝玉道:“这个容易。”
说着,只见柳家的果遣了人送了一个盒子来。小燕接着揭开,里面是一碗虾
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
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小燕放在案上,走去拿了小
菜并碗箸过来,拨了一碗饭。芳官便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只将汤
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宝玉闻着,倒觉比往常之味有胜些似的,
遂吃了一个卷酥,又命小燕也拨了半碗饭,泡汤一吃,十分香甜可口。小燕和芳
官都笑了。吃毕,小燕便将剩的要交回。宝玉道:“你吃了罢,若不够再要些来。”
小燕道:“不用要,这就够了。方才麝月姐姐拿了两盘子点心给我们吃了,我再
吃了这个,尽不用再吃了。”说着,便站在桌边一顿吃了,又留下两个卷酥,说:
“这个留着给我妈吃。晚上要吃酒,给我两碗酒吃就是了。”宝玉笑道:“你也
爱吃酒?等着咱们晚上痛喝一阵。你袭人姐姐和晴雯姐姐量也好,也要喝,只是
每日不好意思。今儿大家开斋。还有一件事,想着嘱咐你,我竟忘了,此刻才想
起来。以后芳官全要你照看他,他或有不到的去处,你提他,袭人照顾不过这些
人来。”小燕道:“我都知道,都不用操心。但只这五儿怎么样?”宝玉道:
“你和柳家的说去,明儿直叫他进来罢,等我告诉他们一声就完了。”芳官听了,
笑道:“这倒是正经。”小燕又叫两个小丫头进来,伏侍洗手倒茶,自己收了家
伙,交与婆子,也洗了手,便去找柳家的,不在话下。
宝玉便出来,仍往红香圃寻众姐妹,芳官在后拿着巾扇。刚出了院门,只见
袭人晴雯二人携手回来。宝玉问:“你们做什么?”袭人道:“摆下饭了,等你
吃饭呢。”宝玉便笑着将方才吃的饭一节告诉了他两个。袭人笑道:“我说你是
猫儿食,闻见了香就好。隔锅饭儿香。虽然如此,也该上去陪他们多少应个景儿。”
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额上,说道:“你就是个狐媚子,什么空儿跑了去吃饭,两
个人怎么就约下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儿。”袭人笑道:“不过是误打误撞的遇见
了,说约下了可是没有的事。”晴雯道:“既这么着,要我们无用。明儿我们都
走了,让芳官一个人就够使了。”袭人笑道:“我们都去了使得,你却去不得。”
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个要去,又懒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没用。”袭人笑道:
“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烧个窟窿,你去了谁可会补呢。你倒别和我拿三撇四的,我
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
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
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你到底说话,别只佯憨,和我笑,也当不了什
么。”大家说着,来至厅上。薛姨妈也来了。大家依序坐下吃饭。宝玉只用茶泡
了半碗饭,应景而已。一时吃毕,大家吃茶闲话,又随便顽笑。
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四五个人,都满园中顽了
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
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
有美人蕉。”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这个又
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
豆官便说:’我有姐妹花。”众人没了,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
豆官说:“从没听见有个夫妻蕙。”香菱道:“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
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我这枝并头的,
怎么不是。”豆官没的说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说,若是这两枝一大一小,
就是老子儿子蕙了。若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
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香菱听了,红了脸,忙要起身拧他,笑
骂道:“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小蹄子!满嘴里汗<火敝>的胡说了。等我起来打不死
你这小蹄子!”豆官见他要勾来,怎容他起来,便忙连身将他压倒。回头笑
着央告蕊官等:“你们来,帮着我拧他这诌嘴。”两个人滚在草地下。众人拍手
笑说:“了不得了,那是一洼子水,可惜污了他的新裙子了。”豆官回头看
了一看,果见旁边有一汪积雨,香菱的半扇裙子都污湿了,自己不好意思,忙夺
了手跑了。众人笑个不住,怕香菱拿他们出气,也都哄笑一散。
香菱起身低头一瞧,那裙上犹滴滴点点流下绿水来。正恨骂不绝,可巧宝玉
见他们斗草,也寻了些花草来凑戏,忽见众人跑了,只剩了香菱一个低头弄裙,
因问:“怎么散了?”香菱便说:“我有一枝夫妻蕙,他们不知道,反说我诌,
因此闹起来,把我的新裙子也脏了。”宝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这里倒有一
枝并蒂菱。”口内说,手内却真个拈着一枝并蒂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内。
香菱道:“什么夫妻不夫妻,并蒂不并蒂,你瞧瞧这裙子。”宝玉方低头一瞧,
便嗳呀了一声,说:“怎么就拖在泥里了?可惜这石榴红绫最不经染。”香菱道:
“这是前儿琴姑娘带了来的。姑娘做了一条,我做了一条,今儿才上身。”宝玉
跌脚叹道:“若你们家,一日遭踏这一百件也不值什么。只是头一件既系琴姑娘
带来的,你和宝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脏了,岂不辜负他的心。二
则姨妈老人家嘴碎,饶这么样,我还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只会遭踏东西,
不知惜福呢。这叫姨妈看见了,又说一个不清。”香菱听了这话,却碰在心坎儿
上,反倒喜欢起来了,因笑道:“就是这话了。我虽有几条新裙子,都不和这一
样的,若有一样的,赶着换了,也就好了。过后再说。”宝玉道:“你快休动,
只站着方好,不然连小衣儿膝裤鞋面都要拖脏。我有个主意:袭人上月做了一条
和这个一模一样的,他因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换下这个来,如何?”香
菱笑着摇头说:“不好,他们倘或听见了倒不好。”宝玉道:“这怕什么。等他
们孝满了,他爱什么难道不许你送他别的不成。你若这样,还是你素日为人了!
况且不是瞒人的事,只管告诉宝姐姐也可,只不过怕姨妈老人家生气罢了。”香
菱想了一想有理,便点头笑道:“就是这样罢了,别辜负了你的心。我等着你,
千万叫他亲自送来才好。”
宝玉听了,喜欢非常,答应了忙忙的回来。一壁里低头心下暗算:“可惜这
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
因又想起上日平儿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日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一壁胡思乱
想,来至房中,拉了袭人,细细告诉了他原故。香菱之为人,无人不怜爱的。袭
人又本是个手中撒漫的,况与香菱素相交好,一闻此信,忙就开箱取了出来折好,
随了宝玉来寻着香菱,他还站在那里等呢。袭人笑道:“我说你太淘气了,足的
淘出个故事来才罢。”香菱红了脸,笑道:“多谢姐姐了,谁知那起促狭鬼使黑
心。”说着,接了裙子,展开一看,果然同自己的一样。又命宝玉背过脸去,自
己叉手向内解下来,将这条系上。袭人道:“把这脏了的交与我拿回去,收拾了
再给你送来。你若拿回去,看见了也是要问的。”香菱道:“好姐姐,你拿去不
拘给那个妹妹罢。我有了这个,不要他了。”袭人道:“你倒大方的好。”香菱
忙又万福道谢,袭人拿了脏裙便走。
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的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抠了一个坑,先抓
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菱蕙安放好,又将些落花来掩了,方撮土掩埋平服。香菱
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
你瞧瞧,你这手弄的泥乌苔滑的,还不快洗去。”宝玉笑着,方起身走了去洗手,
香菱也自走开。二人已走远了数步,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不知有何话,
紥着两只泥手,笑嘻嘻的转来问:“什么?”香菱只顾笑。因那边他的小丫头臻
儿走来说:“二姑娘等你说话呢。”香菱方向宝玉道:“裙子的事可别向你哥哥
说才好。”说毕,即转身走了。宝玉笑道:“可不我疯了,往虎口里探头儿去呢。”
说着,也回去洗手去了。不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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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宝玉回至房中洗手,因与袭人商议:“晚间吃酒,大家取乐,不可拘泥。
如今吃什么,好早说给他们备办去。”袭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
秋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官、碧痕、小燕、四儿四个人,每人
三钱银子,他们有假的不算,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早已交给了柳嫂子,预备四十
碟果子。我和平儿说了,已经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我们八个人单替你
过生日。”宝玉听了,喜的忙说:“他们是那里的钱,不该叫他们出才是。”晴
雯道:“他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只管
领他们的情就是。”宝玉听了,笑说:“你说的是。”袭人笑道:“你一天不挨
他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学坏了,专会架桥拨火
儿。”说着,大家都笑了。宝玉说:“关院门去罢。”袭人笑道:“怪不得人说
你是‘无事忙’,这会子关了门,人倒疑惑,越性再等一等。”宝玉点头,因说:
“我出去走走,四儿舀水去,小燕一个跟我来罢。”说着,走至外边,因见无人,
便问五儿之事。小燕道:“我才告诉了柳嫂子,他倒喜欢的很。只是五儿那夜受
了委屈烦恼,回家去又气病了,那里来得。只等好了罢。”宝玉听了,不免后悔
长叹,因又问:“这事袭人知道不知道?”小燕道:“我没告诉,不知芳官可说
了不曾。”宝玉道:“我却没告诉过他,也罢,等我告诉他就是了。”说毕,复
走进来,故意洗手。
已是掌灯时分,听得院门前有一群人进来。大家隔窗悄视,果见林之孝家的
和几个管事的女人走来,前头一人提着大灯笼。晴雯悄笑道:“他们查上夜的人
来了。这一出去,咱们好关门了。”只见怡红院凡上夜的人都迎了出去,林之孝
家的看了不少。林之孝家的吩咐:“别耍钱吃酒,放倒头睡到大天亮。我听见是
不依的。”众人都笑说:“那里有那样大胆子的人。”林之孝家的又问:“宝二
爷睡下了没有?”众人都回不知道。袭人忙推宝玉。宝玉靸了鞋,便迎出来,笑
道:“我还没睡呢。妈妈进来歇歇。”又叫:“袭人倒茶来。”林之孝家的忙进
来,笑说:“还没睡?如今天长夜短了,该早些睡,明儿起的方早。不然到了明
日起迟了,人笑话说不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脚汉了。”说毕,又
笑。宝玉忙笑道:“妈妈说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妈妈每日进来可都是我不知
道的,已经睡了。今儿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顽一会子。”林之孝家的又向
袭人等笑说:“该沏些个普洱茶吃。”袭人晴雯二人忙笑说:“沏了一{吊皿}子
女儿茶,已经吃过两碗了。大娘也尝一碗,都是现成的。”说着,晴雯便倒了一
碗来。林之孝家的又笑道:“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
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虽然在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
些才是。若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声使得,若只管叫起来,怕以后兄弟侄儿照样,便
惹人笑话,说这家子的人眼里没有长辈。”宝玉笑道:“妈妈说的是。我原不过
是一时半刻的。”袭人晴雯都笑说:“这可别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没
离了口。不过顽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若当着人却是和先一样。”林之孝家的
笑道:“这才好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
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
他不的。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说毕,吃了茶,便说:“请安歇罢,我
们走了。”宝玉还说:“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带了众人,又查别处去了。
这里晴雯等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这位奶奶那里吃了一杯来了,唠三叨
四的,又排场了我们一顿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
提着些儿。也隄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说着,一面摆上酒果。袭人道:
“不用围桌,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宽绰,又便宜。”说着,
大家果然抬来。麝月和四儿那边去搬果子,用两个大茶盘做四五次方搬运了来。
两个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筛酒。宝玉说:“天热,咱们都脱了大衣裳才好。”
众人笑道:“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安席呢。”宝玉笑道:“这一安就安到
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这会子还怄我就不好
了。”众人听了,都说:“依你。”于是先不上坐,且忙着卸妆宽衣。
一时将正装卸去,头上只随便挽着纂儿,身上皆是长裙短袄。宝玉只穿着大
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
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
酡纟式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水红撒花夹裤,也散
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
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
红镶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引的众人笑说:“他两个
倒像是双生的弟兄两个。”袭人等一一的斟了酒来,说:“且等等再划拳,虽不
安席,每人在手里吃我们一口罢了。”于是袭人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余依
次下去,一一吃过,大家方团圆坐定。小燕四儿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两张椅子,
近炕放下。那四十个碟子,皆是一色白粉定窑的,不过只有小茶碟大,里面不过
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国,或干或鲜,或水或陆,天下所有的酒馔果菜。宝玉因说:
“咱们也该行个令才好。”袭人道:“斯文些的才好,别大呼小叫,惹人听见。
二则我们不识字,可不要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们抢红罢。”宝玉
道:“没趣,不好。咱们占花名儿好。”晴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这个顽意儿。”
袭人道:“这个顽意虽好,人少了没趣。”小燕笑道:“依我说,咱们竟悄悄的
把宝姑娘林姑娘请了来顽一回子,到二更天再睡不迟。”袭人道:“又开门喝户
的闹,倘或遇见巡夜的问呢?”宝玉道:“怕什么,咱们三姑娘也吃酒,再请他
一声才好。还有琴姑娘。”众人都道:“琴姑娘罢了,他在大奶奶屋里,叨登的
大发了。”宝玉道:“怕什么,你们就快请去。”小燕四儿都得不了一声,二人
忙命开了门,分头去请。
晴雯、麝月、袭人三人又说:“他两个去请,只怕宝林两个不肯来,须得我
们请去,死活拉他来。”于是袭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个灯笼,二人又去。果然
宝钗说夜深了,黛玉说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说:“好歹给我们一点体面,
略坐坐再来。”探春听了却也欢喜。因想:“不请李纨,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
便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请了李纨和宝琴二人,会齐,先后都到了怡红院中。
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来。炕上又并了一张桌子,方坐开了。
宝玉忙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又拿个靠背垫着些。袭人等
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一陪。黛玉却离桌远远的靠着靠背,因笑向宝钗、李纨、探
春等道:“你们日日说人夜聚饮博,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往后怎么说人。”李
纨笑道:“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无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
说着,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
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数至宝钗。
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
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
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
任是无情也动人。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
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
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宝钗吃过,便笑说:“芳官唱一支我们听罢。”芳官道:
“既这样,大家吃门杯好听的。”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寿筵开处风光好。”
众人都道:“快打回去。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只得
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紥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
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
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
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
留恨碧桃花。才罢。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
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湘云忙一手夺了,掷与宝钗。宝钗又掷了
一个十六点,数到探春,探春笑道:“我还不知得个什么呢。”伸手掣了一根出
来,自己一瞧,便掷在地下,红了脸,笑道:“这东西不好,不该行这令。这原
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话在上头。”众人不解,袭人等忙拾了起来,众人
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
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
杯。”众人笑道:“我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戏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
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
大喜。”说着,大家来敬。探春那里肯饮,却被史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
强死强活灌了下去。探春只命蠲了这个,再行别的,众人断不肯依。湘云拿着他
的手强掷了个十九点出来,便该李氏掣。李氏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
“好极。你们瞧瞧,这劳什子竟有些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是
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
竹篱茅舍自甘心。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笑道:“真有趣,
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说着,便吃酒,将骰过与黛
玉。黛玉一掷,是个十八点,便该湘云掣。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
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夜深’两个字,改‘石凉’两个字。”众
人便知他趣白日间湘云醉卧的事,都笑了。湘云笑指那自行船与黛玉看,又说
“快坐上那船家去罢,别多话了。”众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既云‘香梦沉酣’,
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
真好签!”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二人斟了两杯只得要饮。宝玉先饮了
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端起来便一扬脖。黛玉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折在
漱盂内了。湘云便绰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
大家看时,这面上一枝荼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
是:
开到荼屟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
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麝月一掷
个十九点,该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那面写着一句
诗,道是:
连理枝头花正开。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香菱便又掷了
个六点,该黛玉掣。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
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
诗,道是:
莫怨东风当自嗟。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
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于是饮了酒,便掷了个二十
点,该着袭人。袭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来,却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
字,那一面旧诗写着道是:
桃红又是一年春。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
同姓者陪一盏。”众人笑道:“这一回热闹有趣。”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
钗三人皆与他同庚,黛玉与他同辰,只无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
陪他一钟。”于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该着招贵婿的,你是
杏花,快喝了,我们好喝。”探春笑道:“这是个什么,大嫂子顺手给他一下子。”
李纨笑道:“人家不得贵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说的众人都笑了。
袭人才要掷,只听有人叫门。老婆子忙出去问时,原来是薛姨妈打发人来了
接黛玉的。众人因问几更了,人回:“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一下了。”宝玉犹
不信,要过表来瞧了一瞧,已是子初初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说:“我可撑不住
了,回去还要吃药呢。”众人说:“也都该散了。”袭人宝玉等还要留着众人。
李纨宝钗等都说:“夜太深了不像,这已是破格了。”袭人道:“既如此,每位
再吃一杯再走。”说着,晴雯等已都斟满了酒,每人吃了,都命点灯。袭人等直
送过沁芳亭河那边方回来。
关了门,大家复又行起令来。袭人等又用大钟斟了几钟,用盘攒了各样果菜
与地下的老嬷嬷们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赢唱小曲儿。那天已四更时分,
老嬷嬷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坛已罄,众人听了纳罕,方收拾盥漱睡觉。芳
官吃的两腮胭脂一般,眉稍眼角越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
“好姐姐,心跳的很。”袭人笑道:“谁许你尽力灌起来。”小燕四儿也图不得,
早睡了。晴雯还只管叫。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胡乱歇一歇罢。”自己便
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唾酒,只得
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晶明,忙说:
“可迟了。”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连忙起
来叫他。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来,
犹发怔揉眼睛。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
芳官听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宝玉同榻,忙笑的下地来,说:“我怎么吃的不
知道了。”宝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说着,
丫头进来伺候梳洗。宝玉笑道:“昨儿有扰,今儿晚上我还席。”袭人笑道:
“罢罢罢,今儿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了。”宝玉道:“怕什么,不过才两
次罢了。咱们也算是会吃酒了,那一坛子酒,怎么就吃光了。正是有趣,偏又没
了。”袭人笑道:“原要这样才有趣。必至兴尽了,反无后味了,昨儿都好上来
了,晴雯连臊也忘了,我记得他还唱了一个。”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
还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众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握着笑个不住。
忽见平儿笑嘻嘻的走来,说亲自来请昨日在席的人:“今儿我还东,短一个
也使不得。”众人忙让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没他。”平儿忙问:“你
们夜里做什么来?”袭人便说:“告诉不得你。昨儿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
太,太太带着众人顽也不及昨儿这一顽。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吃的把
臊都丢了,三不知的又都唱起来。四更多天才横三竖四的打了一个盹儿。”平儿
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晴雯道:
“今儿他还席,必来请你的,等着罢。”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晴
雯听了赶着笑打,说着:“偏你这耳朵尖,听得真。”平儿笑道:“这会子有事
不和你说,我干事去了。一回再打发人来请,一个不到,我是打上门来的。”宝
玉等忙留,他已经去了。
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因说道:“你
们这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袭人晴雯等忙问:“又怎么了,谁又有了不是了?”
宝玉指道:“砚台下是什么?一定又是那位的样子忘记了收的。”晴雯忙启砚拿
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与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笺子,上面写着“槛外
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毕,直跳了起来,忙问:“这是谁接了来的?也
不告诉。”袭人晴雯等见了这般,不知当是那个要紧的人来的帖子,忙一齐问:
“昨儿谁接下了一个帖子?”四儿忙飞跑进来,笑说:“昨儿妙玉并没亲来,只
打发个妈妈送来。我就搁在那里,谁知一顿酒就忘了。”众人听了,道:“我当
谁的,这样大惊小怪,这也不值的。”宝玉忙命:“快拿纸来。”当时拿了纸,
研了墨,看他下着“槛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只
管提笔出神,半天仍没主意。因又想:“若问宝钗去,他必又批评怪诞,不如问
黛玉去。”
想罢,袖了帖儿,径来寻黛玉。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
来。宝玉忙问:“姐姐那里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
说道:“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
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
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
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
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
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宝玉听了,
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
本而来。正因他的一件事我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巧合,
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拜帖取与岫烟看。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
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
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
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
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
见了姐姐。”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
“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
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自汉晋
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
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
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
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
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
醐灌顶,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
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宝玉回房写了帖
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
进去便回来了。
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纂来,带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
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又说:“冬天作大貂鼠卧兔儿带,脚
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又说:“芳官之
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别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称心,又说:“既
如此,你出门也带我出去。有人问,只说我和茗烟一样的小厮就是了。”宝玉笑
道:“到底人看的出来。”芳官笑道:“我说你是无才的。咱家现有几家土番,
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况且人人说我打联垂好看,你想这话可妙?”宝玉听了,
喜出意外,忙笑道:“这却很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
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
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
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
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
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
芳官笑道:“既这样着,你该去操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出去拿几个反叛来,
岂不进忠效力了。何必借我们,你鼓唇摇舌的,自己开心作戏,却说是称功颂德
呢。”宝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百载不用武
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了。”芳官听了有理,二人自
为妥贴甚宜。宝玉便叫他“耶律雄奴”。
究竟贾府二宅皆有先人当年所获之囚赐为奴隶,只不过令其饲养马匹,皆不
堪大用。湘云素习憨戏异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銮带,穿折袖。近见
宝玉将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将葵官也扮了个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发,好便
于面上粉墨油彩,手脚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层手。李纨探春见了也爱,便将宝
琴的豆官也就命他打扮了一个小童,头上两个丫髻,短袄红鞋,只差了涂脸,
便俨是戏上的一个琴童。湘云将葵官改了,换作“大英”。因他姓韦,便叫他作
韦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语,何必涂朱抹粉,才是
男子。豆官身量年纪皆极小,又极鬼灵,故曰豆官。园中人也唤他作
“阿豆“的,也有唤作“炒豆子“的。宝琴反说琴童书童等名太熟了,竟是
豆字别致,便换作“豆童”。
因饭后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便在榆荫堂中摆了几席新酒佳肴。可喜尤
氏又带了佩凤偕鸳二妾过来游顽。这二妾亦是青年姣憨女子,不常过来的,今既
入了这园,再遇见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二
语不错,只见他们说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凭丫鬟们去伏侍,且同众人
的游顽。一时到了怡红院,忽听宝玉叫“耶律雄奴”,把佩凤、偕鸳、香菱三个
人笑在一处,问是什么话,大家也学着叫这名字,又叫错了音韵,或忘了字眼,
甚至于叫出“野驴子”来,引的合园中人凡听见无不笑倒。宝玉又见人人取笑,
恐作贱了他,忙又说:“海西福朗思牙,闻有金星玻璃宝石,他本国番语以金星
玻璃名为‘温都里纳’。如今将你比作他,就改名唤叫‘温都里纳’可好?”芳
官听了更喜,说:“就是这样罢。”因此又唤了这名。众人嫌拗口,仍翻汉名,
就唤“玻璃”。
闲言少述,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以酒为名,大家顽笑,命女先儿击鼓。
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约二十来人传花为令,热闹了一回。因人回说:“甄家
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探春和李纨尤氏三人出去议事厅相见,这里众人且出
来散一散。佩凤偕鸳两个去打秋千顽耍,宝玉便说:“你两个上去,让我送。”
慌的佩凤说:“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倒是叫‘野驴子’来送送使得。”宝玉
忙笑说:“好姐姐们别顽了,没的叫人跟着你们学着骂他。”偕鸳又说:“笑软
了,怎么打呢。掉下来栽出你的黄子来。”佩凤便赶着他打。
正顽笑不绝,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宾天了。”众人听
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家下人说:“老
爷天天修炼,定是功行圆满,升仙去了。”尤氏一闻此言,又见贾珍父子并贾琏
等皆不在家,一时竟没个着己的男子来,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妆饰,命人先到
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大爷来家审问。一面忙忙坐车带了赖升一干
家人媳妇出城。又请太医看视到底系何病。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
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妄作虚为,过于劳神
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
便向媳妇回说:“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众道士慌的回说:“原是老
爷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坏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
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
皮囊,自了去也。”尤氏也不听,只命锁着,等贾珍来发放,且命人去飞马报信。
一面看视这里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
槛寺来停放,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
实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寿木已系早年备下寄在此庙
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开丧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场来等贾珍。
荣府中凤姐儿出不来,李纨又照顾姊妹,宝玉不识事体,只得将外头之事暂
托了几个家中二等管事人。贾<王扁>,贾珖,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各有执
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将他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他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
小女带来,一并起居才放心。
且说贾珍闻了此信,即忙告假,并贾蓉是有职之员。礼部见当今隆敦孝弟,
不敢自专,具本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见此本,
便诏问贾敬何职。礼部代奏:“系进士出身,祖职已荫其子贾珍。贾敬因年迈多
疾,常养静于都城之外玄真观。今因疾殁于寺中,其子珍,其孙蓉,现因国丧随
驾在此,故乞假归殓。”天子听了,忙下额外恩旨曰:“贾敬虽白衣无功于国,
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
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
钦此。”此旨一下,不但贾府中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称颂不绝。
贾珍父子星夜驰回,半路中又见贾<王扁>、贾珖二人领家丁飞骑而来,看见
贾珍,一齐滚鞍下马请安。贾珍忙问:“作什么?”贾<王扁>回说:“嫂子恐哥哥
和侄儿来了,老太太路上无人,叫我们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贾珍听了,赞称
不绝,又问家中如何料理。贾<王扁>等便将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庙,怕家内
无人接了亲家母和两个姨娘在上房住着。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
便和贾珍一笑。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加鞭便走,店也不投,连夜换马飞驰。
一日到了都门,先奔入铁槛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气,坐更的闻知,忙喝起众人来。
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
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齐见过。贾珍父子忙按礼换了凶服,在棺前俯
伏,无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少不得减些悲戚,好指挥众人。
因将恩旨备述与众亲友听了。一面先打发贾蓉家中料理停灵之事。
贾蓉得不得一声儿,先骑马飞来至家,忙命前厅收桌椅,下槅扇,挂孝幔子,
门前起鼓手棚牌楼等事。又忙着进来看外祖母两个姨娘。原来尤老安人年高喜睡,
常歪着,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头们作活计,他来了都道烦恼。贾蓉且嘻嘻的望
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红了脸,
骂道:“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
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
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搂头就打,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三姐便
上来撕嘴,又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他
两个又笑了。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
用舌头都舔着吃了。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他
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
贾蓉撇下他姨娘,便抱着丫头们亲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谗他两个。”
丫头们忙推他,恨的骂:“短命鬼儿,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知道的
说是顽,不知道的人,再遇见那脏心烂肺的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吵嚷的那府
里谁不知道,谁不背地里嚼舌说咱们这边乱帐。”贾蓉笑道:“各门另户,谁管
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
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叔还和那小
姨娘不干净呢。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想他的帐。那一件瞒了我!”
贾蓉只管信口开合胡言乱道之间,只见他老娘醒了,请安问好,又说:“难
为老祖宗劳心,又难为两位姨娘受委屈,我们爷儿们感戴不尽。惟有等事完了,
我们合家大小,登门去磕头。”尤老人点头道:“我的儿,倒是你们会说话。亲
戚们原是该的。”又问:“你父亲好?几时得了信赶到的?”贾蓉笑道:“才刚
赶到的,先打发我瞧你老人家来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说着,又和
他二姨挤眼,那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骂:“很会嚼舌头的猴儿崽子,留下我们
给你爹作娘不成!”贾蓉又戏他老娘道:“放心罢,我父亲每日为两位姨娘操心,
要寻两个又有根基又富贵又年青又俏皮的两位姨爹,好聘嫁这二位姨娘的。这几
年总没拣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准了一个。”尤老只当真话,忙问是谁家的,二
姊妹丢了活计,一头笑,一头赶着打。说:“妈别信这雷打的。”连丫头们都说:
“天老爷有眼,仔细雷要紧!”又值人来回话:“事已完了,请哥儿出去看了,
回爷的话去。”那贾蓉方笑嘻嘻的去了。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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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珮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贾蓉见家中诸事已妥,连忙赶至寺中,回明贾珍。于是连夜分派各项执
事人役,并预备一切应用幡杠等物。择于初四日卯时请灵柩进城,一面使人知会
诸位亲友。是日,丧仪焜耀,宾客如云,自铁槛寺至宁府,夹路看的何止数万人。
内中有嗟叹的,也有羡慕的,又有一等半瓶醋的读书人,说是“丧礼与其奢易莫
若俭戚”的,一路纷纷议论不一。至未申时方到,将灵柩停放在正堂之内。供奠
举哀已毕,亲友渐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理迎宾送客等事。近亲只有邢大舅相伴
未去。贾珍贾蓉此时为礼法所拘,不免在灵旁籍草枕块,恨苦居丧。人散后,仍
乘空寻他小姨子们厮混。宝玉亦每日在宁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回园里。凤姐身
体未愈,虽不能时常在此,或遇开坛诵经亲友上祭之日,亦紥挣过来,相帮尤氏
料理。
一日,供毕早饭,因此时天气尚长,贾珍等连日劳倦,不免在灵旁假寐。宝
玉见无客至,遂欲回家看视黛玉,因先回至怡红院中。进入门来,只见院中寂静
无人,有几个老婆子与小丫头们在回廊下取便乘凉,也有睡卧的,也有坐着打盹
的。宝玉也不去惊动。只有四儿看见,连忙上前来打帘子。将掀起时,只见芳官
自内带笑跑出,几乎与宝玉撞个满怀。一见宝玉,方含笑站住,说道:“你怎么
来了?你快与我拦住晴雯,他要打我呢。”一语未了,只听得屋内嘻<口留>哗喇的
乱响,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随后晴雯赶来骂道:“我看你这小蹄子往那里去,
输了不叫打。宝玉不在家,我看你有谁来救你。”宝玉连忙带笑拦住,说道:
“你妹子小,不知怎么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饶他罢。”晴雯也不想宝玉此时
回来,乍一见,不觉好笑,遂笑说道:“芳官竟是个狐狸精变的,竟是会拘神遣
将的符咒也没有这样快。”又笑道:“就是你真请了神来,我也不怕。”遂夺手
仍要捉拿芳官。芳官早已藏在宝玉身后。宝玉遂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携了芳官。
进入屋内。看时,只见西边炕上麝月,秋纹,碧痕,紫绡等正在那里抓子儿赢瓜
子儿呢。却是芳官输与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了出去。晴雯因赶芳官,将怀内
的子儿撒了一地。宝玉欢喜道:“如此长天,我不在家,正恐你们寂寞,吃了饭
睡觉睡出病来,大家寻件事顽笑消遣甚好。”因不见袭人,又问道:“你袭人姐
姐呢?”晴雯道“袭人么。越发道学了,独自个在屋里面壁呢。这好一会我没进
去,不知他作什么呢,一些声气也听不见。你快瞧瞧去罢,或者此时参悟了,也
未可定。”
宝玉听说,一面笑,一面走至里间。只见袭人坐在近窗床上,手中拿着一根
灰色绦子,正在那里打结子呢。见宝玉进来,连忙站起来,笑道:“晴雯这东西
编派我什么呢。我因要赶着打完了这结子,没工夫和他们瞎闹,因哄他们道:
‘你们顽去罢,趁着二爷不在家,我要在这里静坐一坐,养一养神。’他就编派
了我这些混话,什么‘面壁了’‘参禅了’的,等一会我不撕他那嘴。”宝玉笑
着挨近袭人坐下,瞧他打结子,问道:“这么长天,你也该歇息歇息,或和他们
顽笑,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怪热的,打这个那里使?”袭人道:“我见你
带的扇套还是那年东府里蓉大奶奶的事情上作的。那个青东西除族中或亲友家夏
天有丧事方带得着,一年遇着带一两遭,平常又不犯做。如今那府里有事,这是
要过去天天带的,所以我赶着另作一个。等打完了结子,给你换下那旧的来。你
虽然不讲究这个,若叫老太太回来看见,又该说我们躲懒,连你的穿带之物都不
经心了。”宝玉笑道:“这真难为你想的到。只是也不可过于赶,热着了倒是大
事。”说着,芳官早托了一杯凉水内新湃的茶来。因宝玉素昔秉赋柔脆,虽暑月
不敢用冰,只以新汲井水将茶连壶浸在盆内,不时更换,取其凉意而已。宝玉就
芳官手内吃了半盏,遂向袭人道:“我来时已吩咐了茗烟,若珍大哥那边有要紧
的客来时,叫他即刻送信,若无要紧的事,我就不过去了。”说毕,遂出了房门,
又回头向碧痕等道:“如有事往林姑娘处来找我。”于是一径往潇湘馆来看黛玉。
将过了沁芳桥,只见雪雁领着两个老婆子,手中都拿着菱藕瓜果之类。宝玉
忙问雪雁道:“你们姑娘从来不吃这些凉东西的,拿这些瓜果何用?不是要请那
位姑娘奶奶么?”雪雁笑道:“我告诉你,可不许你对姑娘说去。”宝玉点头应
允。雪雁便命两个婆子:“先将瓜果送去交与紫鹃姐姐。他要问我,你就说我做
什么呢,就来。”那婆子答应着去了。雪雁方说道:“我们姑娘这两日方觉身上
好些了。今日饭后,三姑娘来会着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没去。又不知想起了甚
么来,自己伤感了一回,题笔写了好些,不知是诗是词。叫我传瓜果去时,又听
叫紫鹃将屋内摆着的小琴桌上的陈设搬下来,将桌子挪在外间当地,又叫将那龙
文鼒放在桌上,等瓜果来时听用。若说是请人呢,不犯先忙着把个炉摆出来。若
说点香呢,我们姑娘素日屋内除摆新鲜花果木瓜之类,又不大喜熏衣服,就是点
香,亦当点在常坐卧之处。难道是老婆子们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究竟
连我也不知何故。”说毕,便连忙的去了。
宝玉这里不由的低头心内细想道:“据雪雁说来,必有原故。若是同那一位
姊妹们闲坐,亦不必如此先设馔具。或者是姑爹姑妈的忌辰,但我记得每年到此
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馔送去与林妹妹私祭,此时已过。大约必是七月因
为瓜果之节,家家都上秋祭的坟,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
《礼记》:‘春秋荐其时食’之意,也未可定。但我此刻走去,见他伤感,必极
力劝解,又怕他烦恼郁结于心,若不去,又恐他过于伤感,无人劝止。两件皆足
致疾。莫若先到凤姐姐处一看,在彼稍坐即回。如若见林妹妹伤感,再设法开解,
既不至使其过悲,哀痛稍申,亦不至抑郁致病。”想毕,遂出了园门,一径到凤
姐处来。
正有许多执事婆子们回事毕,纷纷散出。凤姐儿正倚着门和平儿说话呢。一
见了宝玉,笑道:“你回来了么。我才吩咐了林之孝家的,叫他使人告诉跟你的
小厮,若没什么事趁便请你回来歇息歇息。再者那里人多,你那里禁得住那些气
味。不想恰好你倒来了。”宝玉笑道:“多谢姐姐记挂。我也因今日没事,又见
姐姐这两日没往那府里去,不知身上可大愈否,所以回来看视看视。”凤姐道:
“左右也不过是这样,三日好两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这些大娘们,
嗳,那一个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拌嘴,连赌博偷盗的事情,都闹出来了
两三件了。虽说有三姑娘帮着办理,他又是个没出阁的姑娘。也有叫他知道得的,
也有往他说不得的事,也只好强紥挣着罢了。总不得心静一会儿。别说想病好,
求其不添,也就罢了。”宝玉道:“虽如此说,姐姐还要保重身体,少操些心才
是。”说毕,又说了些闲话,别了凤姐,一直往园中走来。
进了潇湘馆院门看时,只见炉袅残烟,奠余玉醴。紫鹃正看着人往里搬桌子,
收陈设呢。宝玉便知已经祭完了,走入屋内,只见黛玉面向里歪着,病体恹恹,
大有不胜之态。紫鹃连忙说道:“宝二爷来了。”黛玉方慢慢的起来,含笑让坐。
宝玉道:“妹妹这两天可大好些了?气色倒觉静些,只是为何又伤心了?”黛玉
道:“可是你没的说了,好好的我多早晚又伤心了?”宝玉笑道“妹妹脸上现有
泪痕,如何还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来多病,凡事当各自宽解,不可过作
无益之悲。若作践坏了身子,使我……”说到这里,觉得以下的话有些难说,连
忙咽住。只因他虽说和黛玉一处长大,情投意合,又愿同生死,却只是心中领会,
从来未曾当面说出。况兼黛玉心多,每每说话造次,得罪了他。今日原为的是来
劝解,不想把话又说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恼他。又想一想自
己的心实在的是为好,因而转急为悲,早已滚下泪来。黛玉起先原恼宝玉说话不
论轻重,如今见此光景,心有所感,本来素昔爱哭,此时亦不免无言对泣。
却说紫鹃端了茶来,打谅二人又为何事角口,因说道:“姑娘才身上好些,
宝二爷又来怄气了,到底是怎么样?”宝玉一面拭泪笑道:“谁敢怄妹妹了。”
一面搭讪着起来闲步。只见砚台底下微露一纸角,不禁伸手拿起。黛玉忙要起身
来夺,已被宝玉揣在怀内,笑央道:“好妹妹,赏我看看罢。”黛玉道:“不管
什么,来了就混翻。”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道:“宝兄弟要看什么?”
宝玉因未见上面是何言词,又不知黛玉心中如何,未敢造次回答,却望着黛玉笑。
黛玉一面让宝钗坐,一面笑说道:“我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
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今日饭后无事,因欲择出数人,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
慨,可巧探丫头来会我瞧凤姐姐去,我也身上懒懒的没同他去。才将做了五首,
一时困倦起来,撂在那里,不想二爷来了就瞧见了。其实给他看也倒没有什么,
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写给人看去。”宝玉忙道:“我多早晚给人看来呢。昨日那
把扇子,原是我爱那几首白海棠的诗,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写了,不过为的是拿在
手中看着便易。我岂不知闺阁中诗词字迹是轻易往外传诵不得的。自从你说了,
我总没拿出园子去。”宝钗道:“林妹妹这虑的也是。你既写在扇子上,偶然忘
记了,拿在书房里去被相公们看见了,岂有不问是谁做的呢。倘或传扬开了,反
为不美。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
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
才华的名誉。”因又笑向黛玉道:“拿出来给我看看无妨,只不叫宝兄弟拿出去
就是了。”黛玉笑道:“既如此说,连你也可以不必看了。”又指着宝玉笑道:
“他早已抢了去了。”宝玉听了,方自怀内取出,凑至宝钗身旁,一同细看。只
见写道:
【西施】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虞姬】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明妃】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绿珠】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红拂】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具眼识穷途。
尸居馀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宝玉看了,赞不绝口,又说道:“妹妹这诗恰好只做了五首,何不就命曰《五
美吟》。”于是不容分说,便提笔写在后面。宝钗亦说道:“做诗不论何题,只
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
好诗。即如前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寿的,又有讥汉帝
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纷不一。后来王荆公复有‘意态由来画不成,
当时枉杀毛延寿’,永叔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二诗俱能
各出己见,不与人同。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
仍欲往下说时,只见有人回道:“琏二爷回来了。适才外间传说,往东府里
去了好一会了,想必就回来的。”宝玉听了,连忙起身,迎至大门以内等待。恰
好贾琏自外下马进来。于是宝玉先迎着贾琏跪下,口中给贾母王夫人等请了安。
又给贾琏请了安。二人携手走了进来。只见李纨、凤姐、宝钗、黛玉、迎、探、
惜等早在中堂等候,一一相见已毕。因听贾琏说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一
路身体甚好。今日先打发了我来回家看视,明日五更,仍要出城迎接。”说毕,
众人又问了些路途的景况。因贾琏是远归,遂大家别过,让贾琏回房歇息。一宿
晚景,不必细述。
至次日饭时前后,果见贾母王夫人等到来。众人接见已毕,略坐了一坐,吃
了一杯茶,便领了王夫人等人过宁府中来。只听见里面哭声震天,却是贾赦贾琏
送贾母到家即过这边来了。当下贾母进入里面,早有贾赦贾琏率领族中人哭着迎
了出来。他父子一边一个挽了贾母,走至灵前,又有贾珍贾蓉跪着扑入贾母怀中
痛哭。贾母暮年人,见此光景,亦搂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贾赦贾琏在旁苦劝,方
略略止住。又转至灵右,见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场。哭毕,众人方上
前一一请安问好。贾珍因贾母才回家来,未得歇息,坐在此间,看着未免要伤心,
遂再三求贾母回家,王夫人等亦再三相劝。贾母不得已,方回来了。果然年迈的
人禁不住风霜伤感,至夜间便觉头闷目酸,鼻塞声重。连忙请了医生来诊脉下药,
足足的忙乱了半夜一日。幸而发散的快,未曾传经,至三更天,些须发了点汗,
脉静身凉,大家方放了心。至次日仍服药调理。
又过了数日,乃贾敬送殡之期,贾母犹未大愈,遂留宝玉在家侍奉。凤姐因
未曾甚好,亦未去。其余贾赦,贾琏,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领家人仆妇,都送至
铁槛寺,至晚方回。贾珍尤氏并贾蓉仍在寺中守灵,等过百日后,方扶柩回籍。
家中仍托尤老娘并二姐三姐照管。
却说贾琏素日既闻尤氏姐妹之名,恨无缘得见。近因贾敬停灵在家,每日与
二姐三姐相认已熟,不禁动了垂涎之意。况知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因而
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那三姐却只是淡淡相对,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但只
是眼目众多,无从下手。贾琏又怕贾珍吃醋,不敢轻动,只好二人心领神会而已。
此时出殡以后,贾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带领二姐三姐并几个粗使的丫鬟老婆子
在正室居住外,其余婢妾,都随在寺中。外面仆妇,不过晚间巡更,日间看守门
户。白日无事,亦不进里面去。所以贾琏便欲趁此下手。遂托相伴贾珍为名,亦
在寺中住宿,又时常借着替贾珍料理家务,不时至宁府中来勾搭二姐。
一日,有小管家俞禄来回贾珍道:“前者所用棚杠孝布并请杠人青衣,共使
银一千一百十两,除给银五百两外,仍欠六百零十两。昨日两处买卖人俱来催讨,
小的特来讨爷的示下。”贾珍道:“你且向库上领去就是了,这又何必来问我。”
俞禄道:“昨日已曾上库上去领,但只是老爷宾天以后,各处支领甚多,所剩还
要预备百日道场及庙中用度,此时竟不能发给。所以小的今日特来回爷,或者爷
内库里暂且发给,或者挪借何项,吩咐了小的好办。”贾珍笑道:“你还当是先
呢,有银子放着不使。你无论那里借了给他罢。”俞禄笑回道:“若说一二百,
小的还可以挪借,这五六百,小的一时那里办得来。”贾珍想了一回,向贾蓉道:
“你问你娘去,昨日出殡以后,有江南甄家送来打祭银五百两,未曾交到库上去,
你先要了来,给他去罢。”贾蓉答应了,连忙过这边来回了尤氏,复转来回他父
亲道:“昨日那项银子已使了二百两,下剩的三百两令人送至家中交与老娘收了。”
贾珍道:“既然如此,你就带了他去,向你老娘要了出来交给他。再也瞧瞧家中
有事无事,问你两个姨娘好。下剩的俞禄先借了添上罢。”
贾蓉与俞禄答应了,方欲退出,只见贾琏走了进来。俞禄忙上前请了安。贾
琏便问何事,贾珍一一告诉了。贾琏心中想道:“趁此机会正可至宁府寻二姐。”
一面遂说道:“这有多大事,何必向人借去。昨日我方得了一项银子还没有使呢,
莫若给他添上,岂不省事。”贾珍道:“如此甚好。你就吩咐了蓉儿,一并令他
取去。”贾琏忙道:“这必得我亲身取去。再我这几日没回家了,还要给老太太、
老爷、太太们请请安去。到大哥那边查查家人们有无生事,再也给亲家太太请请
安。”贾珍笑道:“只是又劳动你,我心里倒不安。”贾琏也笑道:“自家兄弟,
这有何妨呢。”贾珍又吩咐贾蓉道:“你跟了你叔叔去,也到那边给老太太,老
爷,太太们请安,说我和你娘都请安,打听打听老太太身上可大安了?还服药呢
没有?”贾蓉一一答应了,跟随贾琏出来,带了几个小厮,骑上马一同进城。
在路叔侄闲话,贾琏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夸说如何标致,如何做人好,
举止大方,言语温柔,无一处不令人可敬可爱,“人人都说你婶子好,据我看那
里及你二姨一零儿呢。”贾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既这么爱他,我给叔叔
作媒,说了做二房,何如?”贾琏笑道:“你这是顽话还是正经话?”贾蓉道:
“我说的是当真的话。”贾琏又笑道:“敢自好呢。只是怕你婶子不依,再也怕
你老娘不愿意。况且我听见说你二姨儿已有了人家了。”贾蓉道:“这都无妨。
我二姨儿三姨儿都不是我老爷养的,原是我老娘带了来的。听见说,我老娘在那
一家时,就把我二姨儿许给皇粮庄头张家,指腹为婚。后来张家遭了官司败落了,
我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来,如今这十数年,两家音信不通。我老娘时常报怨,要
与他家退婚,我父亲也要将二姨转聘。只等有了好人家,不过令人找着张家,给
他十几两银子,写上一张退婚的字儿。想张家穷极了的人,见了银子,有什么不
依的。再他也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怕他不依。又是叔叔这样人说了做二房,
我管保我老娘和我父亲都愿意。倒只是嫂子那里却难。”贾琏听到这里,心花都
开了,那里还有什么话说,只是一味呆笑而已。贾蓉又想了一想,笑道:“叔叔
若有胆量,依我的主意管保无妨,不过多花上几个钱。”贾琏忙道:“有何主意,
快些说来,我没有不依的。”贾蓉道:“叔叔回家,一点声色也别露,等我回明
了我父亲,向我老娘说妥,然后在咱们府后方近左右买上一所房子及应用家伙,
再拨两窝子家人过去伏侍。择了日子,人不知鬼不觉娶了过去,嘱咐家人不许走
漏风声。嫂子在里面住着,深宅大院,那里就得知道了。叔叔两下里住着,过个
一年半载,即或闹出来,不过挨上老爷一顿骂。叔叔只说婶子总不生育,原是为
子嗣起见,所以私自在外面作成此事。就是婶子,见生米做成熟饭,也只得罢了。
再求一求老太太,没有不完的事。”自古道“欲令智昏”,贾琏只顾贪图二姐美
色,听了贾蓉一篇话,遂为计出万全,将现今身上有服,并停妻再娶,严父妒妻
种种不妥之处,皆置之度外了。却不知贾蓉亦非好意,素日因同他姨娘有情,只
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
好去鬼混之意。贾琏那里思想及此,遂向贾蓉致谢道:“好侄儿,你果然能够说
成了,我买两个绝色的丫头谢你。”说着,已至宁府门首。贾蓉说道:“叔叔进
去,向我老娘要出银子来,就交给俞禄罢。我先给老太太请安去。”贾琏含笑点
头道:“老太太跟前别说我和你一同来的。”贾蓉道:“知道。”又附耳向贾琏
道:“今日要遇见二姨,可别性急了,闹出事来,往后倒难办了。”贾琏笑道:
“少胡说,你快去罢。我在这里等你。”于是贾蓉自去给贾母请安。
贾琏进入宁府,早有家人头儿率领家人等请安,一路围随至厅上。贾琏一一
的问了些话,不过塞责而已,便命家人散去,独自往里面走来。原来贾琏贾珍素
日亲密,又是兄弟,本无可避忌之人,自来是不等通报的。于是走至上房,早有
廊下伺侯的老婆子打起帘子,让贾琏进去。贾琏进入房中一看,只见南边炕上只
有尤二姐带着两个丫鬟一处做活,却不见尤老娘与三姐。贾琏忙上前问好相见。
尤二姐含笑让坐,便靠东边排插儿坐下。贾琏仍将上首让与二姐儿,说了几句见
面情儿,便笑问道:“亲家太太和三妹妹那里去了。怎么不见?”尤二姐笑道:
“才有事往后头去了,也就来的。”此时伺候的丫鬟因倒茶去,无人在跟前,贾
琏不住的拿眼瞟着二姐。二姐低了头,只含笑不理。贾琏又不敢造次动手动脚,
因见二姐手中拿着一条拴着荷包的绢子摆弄,便搭讪着往腰里摸了摸,说道:
“槟榔荷包也忘记了带了来,妹妹有槟榔,赏我一口吃。”二姐道:“槟榔倒有,
就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贾琏便笑着欲近身来拿。二姐怕人看见不雅,
便连忙一笑,撂了过来。贾琏接在手中,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
中吃了,又将剩下的都揣了起来。刚要把荷包亲身送过去,只见两个丫鬟倒了茶
来。贾琏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珮解了下来,拴在手
绢上,趁丫鬟回头时,仍撂了过去。二姐亦不去拿,只装看不见,坐着吃茶。只
听后面一阵帘子响,却是尤老娘三姐带着两个小丫鬟自后面走来。贾琏送目与二
姐,令其拾取,这尤二姐亦只是不理。贾琏不知二姐何意,甚是着急,只得迎上
来与尤老娘三姐相见。一面又回头看二姐时,只见二姐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
看一看绢子,已不知那里去了,贾琏方放了心。
于是大家归坐后,叙了些闲话。贾琏说道:“大嫂子说,前日有一包银子交
给亲家太太收起来了,今日因要还人,大哥令我来取。再也看看家里有事无事。”
尤老娘听了,连忙使二姐拿钥匙去取银子。这里贾琏又说道:“我也要给亲家太
太请请安,瞧瞧二位妹妹。亲家太太脸面倒好,只是二位妹妹在我们家里受委屈。”
尤老娘笑道:“咱们都是至亲骨肉,说那里的话。在家里也是住着,在这里也是
住着。不瞒二爷说,我们家里自从先夫去世,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
爷帮助。如今姑爷家里有了这样大事,我们不能别的出力,白看一看家,还有什
么委屈了的呢。”正说着,二姐已取了银子来,交与尤老娘。尤老娘便递与贾琏。
贾琏叫一个小丫头叫了一个老婆子来,吩咐他道:“你把这个交给俞禄,叫他拿
过那边去等我。”老婆子答应了出去。
只听得院内是贾蓉的声音说话。须臾进来,给他老娘姨娘请了安,又向贾琏
笑道:“才刚老爷还问叔叔呢,说是有什么事情要使唤。原要使人到庙里去叫,
我回老爷说叔叔就来。老爷还吩咐我,路上遇着叔叔叫快去呢。”贾琏听了,忙
要起身,又听贾蓉和他老娘说道:“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说的,我父亲要给二姨说
的姨父,就和我这叔叔的面貌身量差不多儿。老太太说好不好?”一面说着,又
悄悄的用手指着贾琏和他二姨努嘴。二姐倒不好意思说什么,只见三姐似笑非笑,
似恼非恼的骂道:“坏透了的小猴儿崽子!没了你娘的说了!多早晚我才撕他那
嘴呢!”一面说着,便赶了过来。贾蓉早笑着跑了出去,贾琏也笑着辞了出来。
走至厅上,又吩咐了家人们不可耍钱吃酒等话。又悄悄的央贾蓉,回去急速和他
父亲说。一面便带了俞禄过来,将银子添足,交给他拿去。一面给贾赦请安,又
给贾母去请安不提。
却说贾蓉见俞禄跟了贾琏去取银子,自己无事,便仍回至里面,和他两个姨
娘嘲戏一回,方起身。至晚到寺,见了贾珍回道:“银子已经交给俞禄了。老太
太已大愈了,如今已经不服药了。”说毕,又趁便将路上贾琏要娶尤二姐做二房
之意说了。又说如何在外面置房子住,不使凤姐知道,“此时总不过为的是子嗣
艰难起见。为的是二姨是见过的,亲上做亲,比别处不知道的人家说了来的好。
所以二叔再三央我对父亲说。”只不说是他自己的主意。贾珍想了想,笑道:
“其实倒也罢了。只不知你二姨心中愿意不愿意。明日你先去和你老娘商量,叫
你老娘问准了你二姨,再作定夺。”于是又教了贾蓉一篇话,便走过来将此事告
诉了尤氏。尤氏却知此事不妥,因而极力劝止。无奈贾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顺
从惯了的,况且他与二姐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他们闹去了。
至次日一早,果然贾蓉复进城来见他老娘,将他父亲之意说了。又添上许多
话,说贾琏做人如何好,目今凤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暂且买了房子在
外面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只等凤姐一死,便接了二姨进去做正室。又说他父亲
此时如何聘,贾琏那边如何娶,如何接了你老人家养老,往后三姨也是那边应了
替聘,说得天花乱坠,不由得尤老娘不肯。况且素日全亏贾珍周济,此时又是贾
珍作主替聘,而且妆奁不用自己置买,贾琏又是青年公子,比张华胜强十倍,遂
连忙过来与二姐商议。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当时错
许张华,致使后来终身失所,今见贾琏有情,况是姐夫将他聘嫁,有何不肯,也
便点头依允。当下回复了贾蓉,贾蓉回了他父亲。
次日命人请了贾琏到寺中来,贾珍当面告诉了他尤老娘应允之事。贾琏自是
喜出望外,感谢贾珍贾蓉父子不尽。于是二人商量着,使人看房子打首饰,给二
姐置买妆奁及新房中应用床帐等物。不过几日,早将诸事办妥。已于宁荣街后二
里远近小花枝巷内买定一所房子,共二十余间。又买了两个小丫鬟。贾珍又给了
一房家人,名叫鲍二,夫妻两口,以备二姐过来时伏侍。那鲍二两口子听见这个
巧宗儿,如何不来呢?又使人将张华父子叫来,逼勒着与尤老娘写退婚书。却说
张华之祖,原当皇粮庄头,后来死去。至张华父亲时,仍充此役,因与尤老娘前
夫相好,所以将张华与尤二姐指腹为婚。后来不料遭了官司,败落了家产,弄得
衣食不周,那里还娶得起媳妇呢。尤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来,两家有十数年音信
不通。今被贾府家人唤至,逼他与二姐退婚,心中虽不愿意,无奈惧怕贾珍等势
焰,不敢不依,只得写了一张退婚文约。尤老娘与了二十两银子,两家退亲不提。
这里贾琏等见诸事已妥,遂择了初三黄道吉日,以便迎娶二姐过门。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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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五回 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贾琏贾珍贾蓉等三人商议,事事妥贴,至初二日,先将尤老和三姐送入
新房。尤老一看,虽不似贾蓉口内之言,也十分齐备,母女二人已称了心。鲍二
夫妇见了如一盆火,赶着尤老一口一声唤老娘,又或是老太太,赶着三姐唤三姨,
或是姨娘。至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轿,将二姐抬来。各色香烛纸马,并铺盖以及
酒饭,早已备得十分妥当。一时,贾琏素服坐了小轿而来,拜过天地,焚了纸马。
那尤老见二姐身上头上焕然一新不是在家模样,十分得意。搀入洞房。是夜贾琏
同他颠鸾倒凤,百般恩爱,不消细说。
那贾琏越看越爱,越瞧越喜,不知怎生奉承这二姐,乃命鲍二等人不许提三
说二的,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倒。有时回家中,只说
在东府有事羁绊,凤姐辈因知他和贾珍相得,自然是或有事商议,也不疑心。再
家下人虽多,都不管这些事。便有那游手好闲专打听小事的人,也都去奉承贾琏,
乘机讨些便宜,谁肯去露风。于是贾琏深感贾珍不尽。贾琏一月出五两银子做天
天的供给。若不来时,他母女三人一处吃饭,若贾琏来了,他夫妻二人一处吃,
他母女便回房自吃。贾琏又将自己积年所有的梯己,一并搬了与二姐收着,又将
凤姐素日之为人行事,枕边衾内尽情告诉了他,只等一死,便接他进去。二姐听
了,自是愿意。当下十来个人,倒也过起日子来,十分丰足。
眼见已是两个月光景。这日贾珍在铁槛寺作完佛事,晚间回家时,因与他姨
妹久别,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与不在,小厮回来说不在。贾
珍欢喜,将左右一概先遣回去,只留两个心腹小童牵马。一时,到了新房,已是
掌灯时分,悄悄入去。两个小厮将马拴在圈内,自往下房去听候。
贾珍进来,屋内才点灯,先看过了尤氏母女,然后二姐出见,贾珍仍唤二姨。
大家吃茶,说了一回闲话。贾珍因笑说:“我作的这保山如何?若错过了,打着
灯笼还没处寻,过日你姐姐还备了礼来瞧你们呢。”说话之间,尤二姐已命人预
备下酒馔,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原无避讳。那鲍二来请安,贾珍便说:“你
还是个有良心的小子,所以叫你来伏侍。日后自有大用你之处,不可在外头吃酒
生事。我自然赏你。倘或这里短了什么,你琏二爷事多,那里人杂,你只管去回
我。我们弟兄不比别人。”鲍二答应道:“是,小的知道。若小的不尽心,除非
不要这脑袋了。”贾珍点头说:“要你知道。”当下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知局,
便邀他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也会意,便真个同他
出来只剩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
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
跟的两个小厮都在厨下和鲍二饮酒,鲍二女人上灶。忽见两个丫头也走了来
嘲笑,要吃酒。鲍二因说:“姐儿们不在上头伏侍,也偷来了。一时叫起来没人,
又是事。”他女人骂道:“胡涂浑呛了的忘八!你撞丧那黄汤罢。撞丧碎了,夹
着你那<月尞>子挺你的尸去。叫不叫,与你屄相干!一应有我承当,风雨横竖洒不
着你头上来。”这鲍二原因妻子发迹的,近日越发亏他。自己除赚钱吃酒之外,
一概不管,贾琏等也不肯责备他,故他视妻如母,百依百随,且吃够了便去睡觉。
这里鲍二家的陪着这些丫鬟小厮吃酒,讨他们的好,准备在贾珍前上好。
四人正吃的高兴,忽听扣门之声,鲍二家的忙出来开门,看见是贾琏下马,
问有事无事。鲍二女人便悄悄告他说:“大爷在这里西院里呢。”贾琏听了便回
至卧房。只见尤二姐和他母亲都在房中,见他来了,二人面上便有些讪讪的。贾
琏反推不知,只命:“快拿酒来,咱们吃两杯好睡觉。我今日很乏了。”尤二姐
忙上来陪笑接衣奉茶,问长问短。贾琏喜的心痒难受。一时鲍二家的端上酒来,
二人对饮。他丈母不吃,自回房中睡去了。两个小丫头分了一个过来伏侍。
贾琏的心腹小童隆儿拴马去,见已有了一匹马,细瞧一瞧,知是贾珍的,心
下会意,也来厨下。只见喜儿寿儿两个正在那里坐着吃酒,见他来了,也都会意,
故笑道:“你这会子来的巧。我们因赶不上爷的马,恐怕犯夜,往这里来借宿一
宵的。”隆儿便笑道:“有的是炕,只管睡。我是二爷使我送月银的,交给了奶
奶,我也不回去了。”喜儿便说:“我们吃多了,你来吃一钟。”隆儿才坐下,
端起杯来,忽听马棚内闹将起来。原来二马同槽,不能相容,互相蹶踢起来。隆
儿等慌的忙放下酒杯,出来喝马,好容易喝住,另拴好了,方进来。鲍二家的笑
说:“你三人就在这里罢,茶也现成了,我可去了。”说着,带门出去。这里喜
儿喝了几杯,已是楞子眼了。隆儿寿儿关了门,回头见喜儿直挺挺的仰卧炕上,
二人便推他说:“好兄弟,起来好生睡,只顾你一个人,我们就苦了。”那喜儿
便说道:“咱们今儿可要公公道道的贴一炉子烧饼,要有一个充正经的人,我痛
把你妈一肏。”隆儿寿儿见他醉了,也不必多说,只得吹了灯,将就睡下。
尤二姐听见马闹,心下便不自安,只管用言语混乱贾琏。那贾琏吃了几杯,
春兴发作,便命收了酒果,掩门宽衣。尤二姐只穿着大红小袄,散挽乌云,满脸
春色,比白日更增了颜色。贾琏搂他笑道:“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齐整,如今
我看来,给你拾鞋也不要。”尤二姐道:“我虽标致,却无品行。看来到底是不
标致的好。”贾琏忙问道:“这话如何说?我却不解。”尤二姐滴泪说道:“你
们拿我作愚人待,什么事我不知。我如今和你作了两个月夫妻,日子虽浅,我也
知你不是愚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我终身靠你,岂
敢瞒藏一字。我算是有靠,将来我妹子却如何结果?据我看来,这个形景恐非长
策,要作长久之计方可。”贾琏听了,笑道:“你且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辈。
前事我已尽知,你也不必惊慌。你因妹夫倒是作兄的,自然不好意思,不如我去
破了这例。”说着走了,便至西院中来,只见窗内灯烛辉煌,二人正吃酒取乐。
贾琏便推门进去,笑说:“大爷在这里,兄弟来请安。”贾珍羞的无话,只
得起身让坐。贾琏忙笑道:“何必又作如此景像,咱们弟兄从前是如何样来!大
哥为我操心,我今日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大哥若多心,我意何安。从此以后,
还求大哥如昔方好,不然,兄弟能可绝后,再不敢到此处来了。”说着,便要跪
下。慌的贾珍连忙搀起,只说:“兄弟怎么说,我无不领命。”贾琏忙命人:
“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又拉尤三姐说:“你过来,陪小叔子一杯。”贾
珍笑着说:“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干这钟。”说着,一扬脖。尤三姐站
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见
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
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
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
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
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
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
己绰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说:“我和你
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唬的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
这等无耻老辣。弟兄两个本是风月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闺女一席话说住。
尤三姐一叠声又叫:“将姐姐请来,要乐咱们四个一处同乐。俗语说‘便宜不过
当家’,他们是弟兄,咱们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尤二姐反不好意
思起来。贾珍得便就要一溜,尤三姐那里肯放。贾珍此时方后悔,不承望他是这
种为人,与贾琏反不好轻薄起来。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
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
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
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
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
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
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撒落一阵,
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
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自此后,或略有丫鬟婆娘不到之处,便将贾琏,贾珍,贾蓉三个泼声厉言痛
骂,说他爷儿三个诓骗了他寡妇孤女。贾珍回去之后,以后亦不敢轻易再来,有
时尤三姐自己高了兴悄命小厮来请,方敢去一会,到了这里,也只好随他的便。
谁知这尤三姐天生脾气不堪,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许
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
倒,他以为乐。他母姊二人也十分相劝,他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
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有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
今瞒着他不知,咱们方安。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有干休之理,势必有一场大闹,
不知谁生谁死。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
因此一说,他母女见不听劝,也只得罢了。那尤三姐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
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
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
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
贾琏来了,只在二姐房内,心中也悔上来。无奈二姐倒是个多情人,以为贾
琏是终身之主了,凡事倒还知疼着痒。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
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虽然如今改过,但
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有甚好处也不算了。偏这贾琏又说:“谁
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便如胶授漆,似水
如鱼,一心一计,誓同生死,那里还有凤平二人在意了?二姐在枕边衾内,也常
劝贾琏说:“你和珍大哥商议商议,拣个熟的人,把三丫头聘了罢。留着他不是
常法子,终久要生出事来,怎么处?”贾琏道:“前日我曾回过大哥的,他只是
舍不得。我说‘是块肥羊肉,只是烫的慌,玫瑰花儿可爱,刺大紥手。咱们未必
降的住,正经拣个人聘了罢。’他只意意思思,就丢开手了。你叫我有何法。”
二姐道:“你放心。咱们明日先劝三丫头,他肯了,叫他自己闹去。闹的无法,
少不得聘他。”贾琏听了说:“这话极是。”
至次日,二姐另备了酒,贾琏也不出门,至午间特请他小妹过来,与他母亲
上坐。尤三姐便知其意,酒过三巡,不用姐姐开口,先便滴泪泣道:“姐姐今日
请我,自有一番大礼要说。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从前丑事,
我已尽知,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
自寻归结去,方是正理。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
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
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贾琏笑道:“这也容易。
凭你说是谁就是谁,一应彩礼都有我们置办,母亲也不用操心。”尤三姐泣道:
“姐姐知道,不用我说”贾琏笑问二姐是谁,二姐一时也想不起来。大家想来,
贾琏便道:“定是此人无移了!”便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这人原不差,果然
好眼力。”二姐笑问是谁,贾琏笑道:“别人他如何进得去,一定是宝玉。”二
姐与尤老听了,亦以为然。尤三姐便啐了一口,道:“我们有姊妹十个,也嫁你
弟兄十个不成。难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没了好男子了不成!”众人听了都诧异:
“除去他,还有那一个?”尤三姐笑道:“别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
是了。”
正说着,忽见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走来请贾琏说:“老爷那边紧等着叫爷呢。
小的答应往舅老爷那边去了,小的连忙来请。”贾琏又忙问:“昨日家里没人问?”
兴儿道:“小的回奶奶说,爷在家庙里同珍大爷商议作百日的事,只怕不能来家。”
贾琏忙命拉马,隆儿跟随去了,留下兴儿答应人来事务。
尤二姐拿了两碟菜,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兴儿在炕沿下蹲着吃,一长一短
向他说话儿。问他家里奶奶多大年纪,怎个利害的样子,老太太多大年纪,太太
多大年纪,姑娘几个,各样家常等语。兴儿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头吃,一头将荣
府之事备细告诉他母女。又说:“我是二门上该班的人。我们共是两班,一班四
个,共是八个。这八个人有几个是奶奶的心腹,有几个是爷的心腹。奶奶的心腹
我们不敢惹,爷的心腹奶奶的就敢惹。提起我们奶奶来,心里歹毒,口里尖快。
我们二爷也算是个好的,那里见得他。倒是跟前的平姑娘为人很好,虽然和奶奶
一气,他倒背着奶奶常作些个好事。小的们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
求他去就完了。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他的,只不过
面子情儿怕他。皆因他一时看的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
欢。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他。又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
叫老太太,太太说他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讨好儿。估着有好事,他就
不等别人去说,他先抓尖儿;或有了不好事或他自己错了,他便一缩头推到别人
身上来,他还在旁边拨火儿。如今连他正经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说他‘雀儿拣
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若不是老太太
在头里,早叫过他去了。”尤二姐笑道:“你背着他这等说他,将来你又不知怎
么说我呢。我又差他一层儿,越发有的说了。”兴儿忙跪下说道:“奶奶要这样
说,小的不怕雷打!但凡小的们有造化起来,先娶奶奶时若得了奶奶这样的人,
小的们也少挨些打骂,也少提心吊胆的。如今跟爷的这几个人,谁不背前背后称
扬奶奶圣德怜下。我们商量着叫二爷要出来,情愿来答应奶奶呢。”尤二姐笑道:
“猴儿肏的,还不起来呢。说句顽话,就唬的那样起来。你们作什么来,我还要
找了你奶奶去呢。”兴儿连忙摇手说:“奶奶千万不要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
别见他才好。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
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只怕三姨的这张嘴还说他不过。好,奶奶这样斯文良善人,
那里是他的对手!”尤氏笑道:“我只以礼待他,他敢怎么样!”兴儿道:“不
是小的吃了酒放肆胡说,奶奶便有礼让,他看见奶奶比他标致,又比他得人心,
他怎肯干休善罢?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他有
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二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
处,他还要口里掂十个过子呢,气的平姑娘性子发了,哭闹一阵,说:‘又不是
我自己寻来的,你又浪着劝我,我原不依,你反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样,’他
一般的也罢了,倒央告平姑娘。”尤二姐笑道:“可是扯谎?这样一个夜叉,怎
么反怕屋里的人呢?”兴儿道:“这就是俗语说的‘天下逃不过一个理字去’了。
这平儿是他自幼的丫头,陪了过来一共四个,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这
个心腹。他原为收了屋里,一则显他贤良名儿,二则又叫拴爷的心,好不外头走
邪的。又还有一段因果: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
伏侍的。二爷原有两个,谁知他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别
人虽不好说,自己脸上过不去,所以强逼着平姑娘作了房里人。那平姑娘又是个
正经人,从不把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挑妻窝夫的,倒一味忠心赤胆伏侍他,
才容下了。”
尤二姐笑道:“原来如此。但我听见你们家还有一位寡妇奶奶和几位姑娘。
他这样利害,这些人如何依得?”兴儿拍手笑道:“原来奶奶不知道。我们家这
位寡妇奶奶,他的浑名叫作‘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我们家的规矩又大,寡
妇奶奶们不管事,只宜清净守节。妙在姑娘又多,只把姑娘们交给他,看书写字,
学针线,学道理,这是他的责任。除此问事不知,说事不管。只因这一向他病了,
事多,这大奶奶暂管几日。究竟也无可管,不过是按例而行,不像他多事逞才。
我们大姑娘不用说,但凡不好也没这段大福了。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
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尤氏姊妹忙笑问何意。兴
儿笑道:“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
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四姑娘小,他正经是珍大爷亲妹子,因自幼
无母,老太太命太太抱过来养这么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奶奶不知道,我们家
的姑娘不算,另外有两个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一个是咱们姑太太的
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
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
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薛,叫什么宝钗,竟是雪
堆出来的。每常出门或上车,或一时院子里瞥见一眼,我们鬼使神差,见了他两
个,不敢出气儿。”尤二姐笑道:“你们大家规矩,虽然你们小孩子进的去,然
遇见小姐们,原该远远藏开。”兴儿摇手道:“不是,不是。那正经大礼,自然
远远的藏开,自不必说。就藏开了,自己不敢出气,是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
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了。不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在福州找到唐诗三百首一本,当成辟邪剑谱送给左冷蝉,得到打赏银两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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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鲍二家的打他一下子,笑道:“原有些真的,叫你又编了这混话,越发
没了捆儿。你倒不像跟二爷的人,这些混话倒像是宝玉那边的了。”尤二姐才要
又问,忽见尤三姐笑问道:“可是你们家那宝玉,除了上学,他作些什么?”兴
儿笑道:“姨娘别问他,说起来姨娘也未必信。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
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欢读书。老太太的
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疯疯颠颠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
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是外清而
内浊,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
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有时
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
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
尤三姐笑道:“主子宽了,你们又这样,严了,又抱怨。可知难缠。”尤二姐道:
“我们看他倒好,原来这样。可惜了一个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说,
咱们也不是见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
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
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
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脏,恐怕
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
赶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
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尤二姐听
说,笑道:“依你说,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三姐
见有兴儿,不便说话,只低头磕瓜子。兴儿笑道:“若论模样儿行事为人,倒是
一对好的。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
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
大家正说话,只见隆儿又来了,说:“老爷有事,是件机密大事,要遣二爷往平
安州去,不过三五日就起身,来回也得半月工夫。今日不能来了。请老奶奶早和
二姨定了那事,明日爷来,好作定夺。”说着,带了兴儿回去了。
这里尤二姐命掩了门早睡,盘问他妹子一夜。至次日午后,贾琏方来了。尤
二姐因劝他说:“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来,千万别为我误事。”贾琏道:“也
没甚事,只是偏偏的又出来了一件远差。出了月就起身,得半月工夫才来。”尤
二姐道:“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这里一应不用你记挂。三妹子他从不会朝
更暮改的。他已说了改悔,必是改悔的。他已择定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
贾琏问是谁,尤二姐笑道:“这人此刻不在这里,不知多早才来,也难为他眼力。
自己说了,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
他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贾琏问:“倒底是谁,这样
动他的心?”二姐笑道:“说来话长。五年前我们老娘家里做生日,妈和我们到
那里与老娘拜寿。他家请了一起串客,里头有个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莲,他看上了,
如今要是他才嫁。旧年我们闻得柳湘莲惹了一个祸逃走了,不知可有来了不曾?”
贾琏听了道:“怪道呢!我说是个什么样人,原来是他!果然眼力不错。你不知
道这柳二郎,那样一个标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都无情无义。他
最和宝玉合的来。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见我们的,不知那里去了一向。
后来听见有人说来了,不知是真是假。一问宝玉的小子们就知道了。倘或不来,
他萍踪浪迹,知道几年才来,岂不白耽搁了?”尤二姐道:“我们这三丫头说的
出来,干的出来,他怎样说,只依他便了。”
二人正说之间,只见尤三姐走来说道:“姐夫,你只放心。我们不是那心口
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
只伏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
将一根玉簪,击作两段,“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说着,回房去了,真个竟
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贾琏无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议了一回家务,复回家与
凤姐商议起身之事。一面着人问茗烟,茗烟说:“竟不知道。大约未来,若来了,
必是我知道的。”一面又问他的街坊,也说未来。贾琏只得回复了二姐。至起身
之日已近,前两天便说起身,却先往二姐这边来住两夜,从这里再悄悄长行。果
见小妹竟又换了一个人,又见二姐持家勤慎,自是不消记挂。
是日一早出城,就奔平安州大道,晓行夜住,渴饮饥餐。方走了三日,那日
正走之间,顶头来了一群驮子,内中一伙,主仆十来骑马,走的近来一看,不是
别人,竟是薛蟠和柳湘莲来了。贾琏深为奇怪,忙伸马迎了上来,大家一齐相见,
说些别后寒温,大家便入酒店歇下,叙谈叙谈。贾琏因笑说:“闹过之后,我们
忙着请你两个和解,谁知柳兄踪迹全无。怎么你两个今日倒在一处了?”薛蟠笑
道:“天下竟有这样奇事。我同伙计贩了货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
安。谁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
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谢他又不受,所以我们结
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进京。从此后我们是亲弟亲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
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个姑妈,他去望候望候。我先进京去安置了我的事,
然后给他寻一所宅子,寻一门好亲事,大家过起来。”贾琏听了道:“原来如此,
倒教我们悬了几日心。”因又听道寻亲,又忙说道:“我正有一门好亲事堪配二
弟。”说着,便将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发嫁小姨一节说了出来,只不说尤三姐
自择之语。又嘱薛蟠且不可告诉家里,等生了儿子,自然是知道的。薛蟠听了大
喜,说:“早该如此,这都是舍表妹之过。”湘莲忙笑说:“你又忘情了,还不
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语,便说:“既是这等,这门亲事定要做的。”湘莲道:
“我本有愿,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贵昆仲高谊,顾不得许多了,任凭
裁夺,我无不从命。”贾琏笑道:“如今口说无凭,等柳兄一见,便知我这内娣
的品貌是古今有一无二的了。”湘莲听了大喜,说:“既如此说,等弟探过姑娘,
不过月中就进京的,那时再定如何?”贾琏笑道:“你我一言为定,只是我信不
过柳兄。你乃是萍踪浪迹,倘然淹滞不归,岂不误了人家。须得留一定礼。”湘
莲道:“大丈夫岂有失信之理。小弟素系寒贫,况且客中,何能有定礼。”薛蟠
道:“我这里现成,就备一分二哥带去。”贾琏笑道:“也不用金帛之礼,须是
柳兄亲身自有之物,不论物之贵贱,不过我带去取信耳。”湘莲道:“既如此说,
弟无别物,此剑防身,不能解下。囊中尚有一把鸳鸯剑,乃吾家传代之宝,弟也
不敢擅用,只随身收藏而已。贾兄请拿去为定。弟纵系水流花落之性,然亦断不
舍此剑者。”说毕,解囊出剑,捧与贾琏。贾琏命人收了。大家又饮了几杯,方
各自上马,作别起程。正是:
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且说贾琏一日到了平安州,见了节度,完了公事。因又嘱他十月前后务要还
来一次,贾琏领命。次日连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处探望。谁知贾琏出门之后,
尤二姐操持家务十分谨肃,每日关门閤户,一点外事不闻。他小妹子果是个斩钉
截铁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余,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是夜晚间孤衾独枕,
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这日贾琏进门,
见了这般景况,喜之不尽,深念二姐之德。大家叙些寒温之后,贾琏便将路上相
遇湘莲一事说了出来,又将鸳鸯剑取出,递与三姐。三姐看时,上面龙吞夔护,
珠宝晶荧,将靶一掣,里面却是两把合体的。一把上面錾着一“鸳”字,一把上
面錾着一“鸯”字,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连忙收
了,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贾琏住了两天,回去复了
父命,回家合宅相见。那时凤姐已大愈,出来理事行走了。贾琏又将此事告诉了
贾珍。贾珍因近日又遇了新友,将这事丢过,不在心上,任凭贾琏裁夺,只怕贾
琏独力不加,少不得又给了他三十两银子。贾琏拿来交与二姐预备妆奁。
谁知八月内湘莲方进了京,先来拜见薛姨妈,又遇见薛蝌,方知薛蟠不惯风
霜,不服水土,一进京时便病倒在家,请医调治。听见湘莲来了,请入卧室相见。
薛姨妈也不念旧事,只感新恩,母子们十分称谢。又说起亲事一节,凡一应东西
皆已妥当,只等择日。柳湘莲也感激不尽。
次日又来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湘莲因问贾琏偷娶二房之事,宝玉
笑道:“我听见茗烟一干人说,我却未见,我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见茗烟说,琏
二哥哥着实问你,不知有何话说?”湘莲就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宝玉,宝玉
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
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
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
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
个底里才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
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
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
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
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
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
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
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
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何必再提,这倒是有心了。”湘莲作揖告辞出
来,若去找薛蟠,一则他现卧病,二则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礼。主意已定,
便一径来找贾琏。
贾琏正在新房中,闻得湘莲来了,喜之不禁,忙迎了出来,让到内室与尤老
相见。湘莲只作揖称老伯母,自称晚生,贾琏听了诧异。吃茶之间,湘莲便说:
“客中偶然忙促,谁知家姑母于四月间订了弟妇,使弟无言可回。若从了老兄背
了姑母,似非合理。若系金帛之订,弟不敢索取,但此剑系祖父所遗,请仍赐回
为幸。”贾琏听了,便不自在,还说:“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为定。岂有
婚姻之事,出入随意的?还要斟酌。”湘莲笑道:“虽如此说,弟愿领责领罚,
然此事断不敢从命。”贾琏还要饶舌,湘莲便起身说:“请兄外坐一叙,此处不
便。”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
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
料那贾琏必无法可处,自己岂不无趣。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
一股雌锋隐在肘内,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
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
玉山倾倒再难扶”,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当下唬得众人急救不
迭。尤老一面嚎哭,一面又骂湘莲。贾琏忙揪住湘莲,命人捆了送官。尤二姐忙
止泪反劝贾琏:“你太多事,人家并没威逼他死,是他自寻短见。你便送他到官,
又有何益,反觉生事出丑。不如放他去罢,岂不省事。”贾琏此时也没了主意,
便放了手命湘莲快去。湘莲反不动身,泣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
可敬。”湘莲反扶尸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见入殓,又俯棺大哭一场,方告
辞而去。
出门无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来尤三姐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
自悔不及。正走之间,只见薛蟠的小厮寻他家去,那湘莲只管出神。那小厮带他
到新房之中,十分齐整。忽听环珮叮当,尤三姐从外而入,一手捧着鸳鸯剑,一
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柳湘莲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
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
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说着便走。湘莲不舍,忙欲上来拉住问
时,那尤三姐便说:“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
君两无干涉。”说毕,一阵香风,无踪无影去了。
湘莲警觉,似梦非梦,睁眼看时,那里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
庙,旁边坐着一个跏腿道士捕虱。湘莲便起身稽首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仙名
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
柳湘莲听了,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
随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后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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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七回 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尤三姐自尽之后,尤老娘和二姐儿,贾珍,贾琏等俱不胜悲恸,自不必
说,忙令人盛殓,送往城外埋葬。柳湘莲见尤三姐身亡,痴情眷恋,却被道人数
句冷言打破迷关,竟自截发出家,跟随疯道人飘然而去,不知何往。暂且不表。
且说薛姨妈闻知湘莲已说定了尤三姐为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兴兴要打算
替他买房子,治家伙,择吉迎娶,以报他救命之恩。忽有家中小厮吵嚷“三姐儿
自尽了”,被小丫头们听见,告知薛姨妈。薛姨妈不知为何,心甚叹息。正在猜
疑,宝钗从园里过来,薛姨妈便对宝钗说道:“我的儿,你听见了没有?你珍大
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经许定给你哥哥的义弟柳湘莲了么,不知为什么自
刎了。那柳湘莲也不知往那里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宝钗听了,
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话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
他们前生命定。前日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经死的死了,
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倒是自从哥哥
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计们辛
辛苦苦的,回来几个月了,妈妈和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
别叫人家看着无理似的。”
母女正说话间,见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泪痕。一进门来。便向他母亲拍
手说道:“妈妈可知道柳二哥尤三姐的事么?”薛姨妈说:“我才听见说,正在
这里和你妹妹说这件公案呢。”薛蟠道:“妈妈可听见说柳湘莲跟着一个道士出
了家了么?”薛姨妈道:“这越发奇了。怎么柳相公那样一个年轻的聪明人,一
时糊涂,就跟着道士去了呢。我想你们好了一场,他又无父母兄弟,只身一人在
此,你该各处找找他才是。靠那道士能往那里远去,左不过是在这方近左右的庙
里寺里罢了。”薛蟠说:“何尝不是呢。我一听见这个信儿,就连忙带了小厮们
在各处寻找,连一个影儿也没有。又去问人,都说没看见。”薛姨妈说:“你既
找寻过没有,也算把你作朋友的心尽了。焉知他这一出家不是得了好处去呢。只
是你如今也该张罗张罗买卖,二则把你自己娶媳妇应办的事情,倒早些料理料理。
咱们家没人,俗语说的‘夯雀儿先飞’,省得临时丢三落四的不齐全,令人笑话。
再者你妹妹才说,你也回家半个多月了,想货物也该发完了,同你去的伙计们,
也该摆桌酒给他们道道乏才是。人家陪着你走了二三千里的路程,受了四五个月
的辛苦,而且在路上又替你担了多少的惊怕沉重。”薛蟠听说,便道:“妈妈说
的很是。倒是妹妹想的周到。我也这样想着,只因这些日子为各处发货闹的脑袋
都大了。又为柳二哥的事忙了这几日,反倒落了一个空,白张罗了一会子,倒把
正经事都误了。要不然定了明儿后儿下帖儿请罢。”薛姨妈道:“由你办去罢。”
话犹未了,外面小厮进来回说:“管总的张大爷差人送了两箱子东西来,说
这是爷各自买的,不在货帐里面。本要早送来,因货物箱子压着,没得拿,昨儿
货物发完了,所以今日才送来了。”一面说,一面又见两个小厮搬进了两个夹板
夹的大棕箱。薛蟠一见,说:“嗳哟,可是我怎么就糊涂到这步田地了!特特的
给妈和妹妹带来的东西,都忘了没拿了家里来,还是伙计送了来了。”宝钗说:
“亏你说,还是特特的带来的才放了一二十天,若不是特特的带来,大约要放到
年底下才送来呢。我看你也诸事太不留心了。”薛蟠笑道:“想是在路上叫人把
魂吓掉了,还没归窍呢。”说着大家笑了一回,便向小丫头说:“出去告诉小厮
们,东西收下,叫他们回去罢。”薛姨妈同宝钗因问:“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样
捆着绑着的?”薛蟠便命叫两个小厮进来,解了绳子,去了夹板,开了锁看时,
这一箱都是绸缎绫锦洋货等家常应用之物。薛蟠笑着道:“那一箱是给妹妹带的。”
亲自来开。母女二人看时,却是些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
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筋斗
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又有在虎丘山
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相差。宝钗见了,别的都不理论,倒是薛蟠的
小像,拿着细细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来了。因叫莺儿带着几个老
婆子将这些东西连箱子送到园里去,又和母亲哥哥说了一回闲话儿,才回园里去
了。这里薛姨妈将箱子里的东西取出,一分一分的打点清楚,叫同喜送给贾母并
王夫人等处不提。
且说宝钗到了自己房中,将那些玩意儿一件一件的过了目,除了自己留用之
外,一分一分配合妥当,也有送笔墨纸砚的,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坠的,也有送脂
粉头油的,有单送顽意儿的。只有黛玉的比别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一一打点
完毕,使莺儿同着一个老婆子,跟着送往各处。
这边姊妹诸人都收了东西,赏赐来使,说见面再谢。惟有林黛玉看见他家乡
之物,反自触物伤情,想起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寄居亲戚家中,那里有人也给
我带些土物?想到这里,不觉的又伤起心来了。紫鹃深知黛玉心肠,但也不敢说
破,只在一旁劝道:“姑娘的身子多病,早晚服药,这两日看着比那些日子略好
些。虽说精神长了一点儿,还算不得十分大好。今儿宝姑娘送来的这些东西,可
见宝姑娘素日看得姑娘很重,姑娘看着该喜欢才是,为什么反倒伤起心来。这不
是宝姑娘送东西来倒叫姑娘烦恼了不成?就是宝姑娘听见,反觉脸上不好看。再
者这里老太太们为姑娘的病体,千方百计请好大夫配药诊治,也为是姑娘的病好。
这如今才好些,又这样哭哭啼啼,岂不是自己遭踏了自己身子,叫老太太看着添
了愁烦了么?况且姑娘这病,原是素日忧虑过度,伤了血气。姑娘的千金贵体,
也别自己看轻了。”紫鹃正在这里劝解,只听见小丫头子在院内说:“宝二爷来
了。”紫鹃忙说:“请二爷进来罢。”
只见宝玉进房来了,黛玉让坐毕,宝玉见黛玉泪痕满面,便问:“妹妹,又
是谁气着你了?”黛玉勉强笑道:“谁生什么气。”旁边紫鹃将嘴向床后桌上一
努,宝玉会意,往那里一瞧,见堆着许多东西,就知道是宝钗送来的,便取笑说
道:“那里这些东西,不是妹妹要开杂货铺啊?”黛玉也不答言。紫鹃笑着道:
“二爷还提东西呢。因宝姑娘送了些东西来,姑娘一看就伤起心来了。我正在这
里劝解,恰好二爷来的很巧,替我们劝劝。”宝玉明知黛玉是这个缘故,却也不
敢提头儿,只得笑说道:“你们姑娘的缘故想来不为别的,必是宝姑娘送来的东
西少,所以生气伤心。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叫人往江南去,与你多多的带两
船来,省得你淌眼抹泪的。”黛玉听了这些话,也知宝玉是为自己开心,也不好
推,也不好任,因说道:“我任凭怎么没见世面,也到不了这步田地,因送的东
西少,就生气伤心。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你也忒把人看得小气了。我有我
的缘故,你那里知道。”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宝玉忙走到床前,挨着黛玉坐
下,将那些东西一件一件拿起来摆弄着细瞧,故意问这是什么,叫什么名字;那
是什么做的,这样齐整;这是什么,要他做什么使用。又说这一件可以摆在面前,
又说那一件可以放在条桌上当古董儿倒好呢。一味的将些没要紧的话来厮混。黛
玉见宝玉如此,自己心里倒过不去,便说:“你不用在这里混搅了。咱们到宝姐
姐那边去罢。”宝玉巴不得黛玉出去散散闷,解了悲痛,便道:“宝姐姐送咱们
东西,咱们原该谢谢去。”黛玉道:“自家姊妹,这倒不必。只是到他那边,薛
大哥回来了,必然告诉他些南边的古迹儿,我去听听,只当回了家乡一趟的。”
说着,眼圈儿又红了。宝玉便站着等他。黛玉只得同他出来,往宝钗那里去了。
且说薛蟠听了母亲之言,急下了请帖,办了酒席。次日,请了四位伙计,俱
已到齐,不免说些贩卖帐目发货之事。不一时,上席让坐,薛蟠挨次斟了酒。薛
姨妈又使人出来致意。大家喝着酒说闲话儿。内中一个道:“今日这席上短两个
好朋友。”众人齐问是谁,那人道:“还有谁,就是贾府上的琏二爷和大爷的盟
弟柳二爷。”大家果然都想起来,问着薛蟠道:“怎么不请琏二爷和柳二爷来?”
薛蟠闻言,把眉一皱,叹口气道:“琏二爷又往平安州去了,头两天就起了身的。
那柳二爷竟别提起,真是天下头一件奇事。什么是柳二爷,如今不知那里作柳道
爷去了。”众人都诧异道:“这是怎么说?”薛蟠便把湘莲前后事体说了一遍。
众人听了,越发骇异,因说道:“怪不的前日我们在店里仿仿佛佛也听见人吵嚷
说,有一个道士三言两语把一个人度了去了,又说一阵风刮了去了。只不知是谁。
我们正发货,那里有闲工夫打听这个事去,到如今还是似信不信的。谁知就是柳
二爷呢。早知是他,我们大家也该劝他劝才是。任他怎么着,也不叫他去。”内
中一个道:“别是这么着罢?”众人问怎么样,那人道:“柳二爷那样个伶俐人,
未必是真跟了道士去罢。他原会些武艺,又有力量,或看破那道士的妖术邪法,
特意跟他去,在背地摆布他,也未可知。”薛蟠道:“果然如此倒也罢了。世上
这些妖言惑众的人,怎么没人治他一下子。”众人道:“那时难道你知道了也没
找寻他去?”薛蟠说:“城里城外,那里没有找到?不怕你们笑话,我找不着他,
还哭了一场呢。”言毕,只是长吁短叹无精打彩的,不像往日高兴。众伙计见他
这样光景,自然不便久坐,不过随便喝了几杯酒,吃了饭,大家散了。
且说宝玉同着黛玉到宝钗处来。宝玉见了宝钗,便说道:“大哥哥辛辛苦苦
的带了东西来,姐姐留着使罢,又送我们。”宝钗笑道:“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是远路带来的土物儿,大家看着新鲜些就是了。”黛玉道:“这些东西我们
小时候倒不理会,如今看见,真是新鲜物儿了。”宝钗因笑道:“妹妹知道,这
就是俗语说的‘物离乡贵’,其实可算什么呢。”宝玉听了这话正对了黛玉方才
的心事,连忙拿话岔道:“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时,替我们多带些来。”黛玉瞅
了他一眼,便道:“你要你只管说,不必拉扯上人。姐姐你瞧,宝哥哥不是给姐
姐来道谢,竟又要定下明年的东西来了。”说的宝钗宝玉都笑了。三个人又闲话
了一回,因提起黛玉的病来。宝钗劝了一回,因说道:“妹妹若觉着身子不爽快,
倒要自己勉强紥挣着出来走走逛逛,散散心,比在屋里闷坐着到底好些。我那两
日不是觉着发懒,浑身发热,只是要歪着,也因为时气不好,怕病,因此寻些事
情自己混着。这两日才觉着好些了。”黛玉道:“姐姐说的何尝不是。我也是这
么想着呢。”大家又坐了一会子方散。宝玉仍把黛玉送至潇湘馆门首,才各自回
去了。
且说赵姨娘因见宝钗送了贾环些东西,心中甚是喜欢,想道:“怨不得别人
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他哥哥能带了多少东
西来,他挨门儿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
他都想到了。若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里还肯送我们东西?”
一面想,一面把那些东西翻来覆去的摆弄瞧看一回。忽然想到宝钗系王夫人的亲
戚,为何不到王夫人跟前卖个好儿呢。自己便蝎蝎螫螫的拿着东西,走至王夫人
房中,站在旁边,陪笑说道:“这是宝姑娘才刚给环哥儿的。难为宝姑娘这么年
轻的人,想的这么周到,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又展样,又大方,怎么叫人不敬
服呢。怪不得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家都夸他疼他。我也不敢自专就收起来,特拿来
给太太瞧瞧,太太也喜欢喜欢。”王夫人听了,早知道来意了,又见他说的不伦
不类,也不便不理他,说道:“你自管收了去给环哥顽罢。”赵姨娘来时兴兴头
头,谁知抹了一鼻子灰,满心生气,又不敢露出来,只得讪讪的出来了。到了自
己房中,将东西丢在一边,嘴里咕咕哝哝自言自语道:“这个又算了个什么儿呢。”
一面坐着,各自生了一回闷气。
却说莺儿带着老婆子们送东西回来,回复了宝钗,将众人道谢的话并赏赐的
银钱都回完了,那老婆子便出去了。莺儿走近前来一步,挨着宝钗悄悄的说道:
“刚才我到琏二奶奶那边,看见二奶奶一脸的怒气。我送下东西出来时,悄悄的
问小红,说刚才二奶奶从老太太屋里回来,不似往日欢天喜地的,叫了平儿去,
唧唧咕咕的不知说说些什么。看那个光景,倒像有什么大事的似的。姑娘没听见
那边老太太有什么事?”宝钗听了,也自己纳闷,想不出凤姐是为什么有气,便
道:“各人家有各人的事,咱们那里管得。你去倒茶去罢。”莺儿于是出来,自
去倒茶不提。
且说宝玉送了黛玉回来,想着黛玉的孤苦,不免也替他伤感起来。因要将这
话告诉袭人,进来时却只有麝月秋纹在房中。因问:“你袭人姐姐那里去了?”
麝月道:“左不过在这几个院里,那里就丢了他。一时不见,就这样找。”宝玉
笑着道:“不是怕丢了他。因我方才到林姑娘那边,见林姑娘又正伤心呢。问起
来却是为宝姐姐送了他东西,他看见是他家乡的土物,不免对景伤情。我要告诉
你袭人姐姐,叫他闲时过去劝劝。”正说着,晴雯进来了,因问宝玉道:“你回
来了,你又要叫劝谁?”宝玉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晴雯道:“袭人姐姐才出去,
听见他说要到琏二奶奶那边去。保不住还到林姑娘那里。”宝玉听了,便不言语。
秋纹倒了茶来,宝玉漱了一口,递给小丫头子,心中着实不自在,就随便歪在床
上。
却说袭人因宝玉出门,自己作了回活计,忽想起凤姐身上不好,这几日也没
有过去看看,况闻贾琏出门,正好大家说说话儿。便告诉晴雯:“好生在屋里,
别都出去了,叫宝玉回来抓不着人。”晴雯道:“嗳哟,这屋里单你一个人记挂
着他,我们都是白闲着混饭吃的。”袭人笑着,也不答言,就走了。
刚来到沁芳桥畔,那时正是夏末秋初,池中莲藕新残相间,红绿离披。袭人
走着,沿堤看顽了一回。猛抬头看见那边葡萄架底下有人拿着掸子在那里掸什么
呢,走到跟前,却是老祝妈。那老婆子见了袭人,便笑嘻嘻的迎上来,说道:
“姑娘怎么今日得工夫出来逛逛?”袭人道:“可不是。我要到琏二奶奶家瞧瞧
去。你在这里做什么呢?”那婆子道:“我在这里赶蜜蜂儿。今年三伏里雨水少,
这果子树上都有虫子,把果子吃的疤瘌流星的掉了好些下来。姑娘还不知道呢,
这马蜂最可恶的,一嘟噜上只咬破三两个儿,那破的水滴到好的上头,连这一嘟
噜都是要烂的。姑娘你瞧,咱们说话的空儿没赶,就落上许多了。”袭人道:
“你就是不住手的赶,也赶不了许多。你倒是告诉买办,叫他多多做些小冷布口
袋儿,一嘟噜套上一个,又透风,又不遭塌。”婆子笑道:“倒是姑娘说的是。
我今年才管上,那里知道这个巧法儿呢。”因又笑着说道:“今年果子虽遭踏了
些,味儿倒好,不信摘一个姑娘尝尝。”袭人正色道:“这那里使得。不但没熟
吃不得,就是熟了,上头还没有供鲜,咱们倒先吃了。你是府里使老了的,难道
连这个规矩都不懂了。”老祝忙笑道:“姑娘说得是。我见姑娘很喜欢,我才敢
这么说,可就把规矩错了,我可是老糊涂了。”袭人道:“这也没有什么。只是
你们有年纪的老奶奶们,别先领着头儿这么着就好了。”说着遂一径出了园门,
来到凤姐这边。
一到院里,只听凤姐说道:“天理良心,我在这屋里熬的越发成了贼了。”
袭人听见这话,知道有原故了,又不好回来,又不好进去,遂把脚步放重些,隔
着窗子问道:“平姐姐在家里呢么?”平儿忙答应着迎出来。袭人便问:“二奶
奶也在家里呢么,身上可大安了?”说着,已走进来。凤姐装着在床上歪着呢,
见袭人进来,也笑着站起来,说:“好些了,叫你惦着。怎么这几日不过我们这
边坐坐?”袭人道:“奶奶身上欠安,本该天天过来请安才是。但只怕奶奶身上
不爽快,倒要静静儿的歇歇儿,我们来了,倒吵的奶奶烦。”凤姐笑道:“烦是
没的话。倒是宝兄弟屋里虽然人多,也就靠着你一个照看他,也实在的离不开。
我常听见平儿告诉我,说你背地里还惦着我,常常问我。这就是你尽心了。”一
面说着,叫平儿挪了张杌子放在床旁边,让袭人坐下。丰儿端进茶来,袭人欠身
道:“妹妹坐着罢。”一面说闲话儿。只见一个小丫头子在外间屋里悄悄的和平
儿说:“旺儿来了。在二门上伺候着呢。”又听见平儿也悄悄的道:“知道了。
叫他先去,回来再来,别在门口儿站着。”袭人知他们有事,又说了两句话,便
起身要走。凤姐道:“闲来坐坐,说说话儿,我倒开心。”因命平儿:“送送你
妹妹。”平儿答应着送出来。只见两三个小丫头子,都在那里屏声息气齐齐的伺
候着。袭人不知何事,便自去了。
却说平儿送出袭人,进来回道:“旺儿才来了,因袭人在这里我叫他先到外
头等等儿,这会子还是立刻叫他呢,还是等着?请奶奶的示下。”凤姐道:“叫
他来。”平儿忙叫小丫头去传旺儿进来。这里凤姐又问平儿:“你到底是怎么听
见说的?”平儿道:“就是头里那小丫头子的话。他说他在二门里头听见外头两
个小厮说:‘这个新二奶奶比咱们旧二奶奶还俊呢,脾气儿也好。’不知是旺儿
是谁,吆喝了两个一顿,说:‘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还不快悄悄儿的呢,叫里
头知道了,把你的舌头还割了呢。’”平儿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进来回说:
“旺儿在外头伺候着呢。”凤姐听了,冷笑了一声说:“叫他进来。”那小丫头
出来说:“奶奶叫呢。”旺儿连忙答应着进来。旺儿请了安,在外间门口垂手侍
立。凤姐儿道:“你过来,我问你话。”旺儿才走到里间门旁站着。凤姐儿道:
“你二爷在外头弄了人,你知道不知道?”旺儿又打着千儿回道:“奴才天天在
二门上听差事,如何能知道二爷外头的事呢。”凤姐冷笑道:“你自然不知道。
你要知道,你怎么拦人呢。”旺儿见这话,知道刚才的话已经走了风了,料着瞒
不过,便又跪回道:“奴才实在不知。就是头里兴儿和喜儿两个人在那里混说,
奴才吆喝了他们两句。内中深情底里奴才不知道,不敢妄回。求奶奶问兴儿,他
是长跟二爷出门的。”凤姐听了,下死劲啐了一口,骂道:“你们这一起没良心
的混帐忘八崽子!都是一条藤儿,打量我不知道呢。先去给我把兴儿那个忘八崽
子叫了来,你也不许走。问明白了他,回来再问你。好,好,好,这才是我使出
来的好人呢!”那旺儿只得连声答应几个是,磕了个头爬起来出去,去叫兴儿。
却说兴儿正在帐房儿里和小厮们玩呢,听见说二奶奶叫,先唬了一跳,却也
想不到是这件事发作了,连忙跟着旺儿进来。旺儿先进去,回说:“兴儿来了。”
凤姐儿厉声道:“叫他!”那兴儿听见这个声音儿,早已没了主意了,只得乍着
胆子进来。凤姐儿一见,便说:“好小子啊!你和你爷办的好事啊!你只实说罢!”
兴儿一闻此言,又看见凤姐儿气色及两边丫头们的光景,早唬软了,不觉跪下,
只是磕头。凤姐儿道:“论起这事来,我也听见说不与你相干。但只你不早来回
我知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实说了,我还饶你,再有一字虚言,你先摸摸
你腔子上几个脑袋瓜子!”兴儿战兢兢的朝上磕头道:“奶奶问的是什么事,奴
才同爷办坏了?”凤姐听了,一腔火都发作起来,喝命:“打嘴巴!”旺儿过来
才要打时,凤姐儿骂道:“什么糊涂忘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吗!一会子
你再各人打你那嘴巴子还不迟呢。”那兴儿真个自己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十几个嘴
巴。凤姐儿喝声“站住”,问道:“你二爷外头娶了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事,你
大概不知道啊。”兴儿见说出这件事来,越发着了慌,连忙把帽子抓下来在砖地
上咕咚咕咚碰的头山响,口里说道:“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个字儿的
谎。”凤姐道:“快说!”兴儿直蹶蹶的跪起来回道,“这事头里奴才也不知道。
就是这一天,东府里大老爷送了殡,俞禄往珍大爷庙里去领银子。二爷同着蓉哥
儿到了东府里,道儿上爷儿两个说起珍大奶奶那边的二位姨奶奶来。二爷夸他好,
蓉哥儿哄着二爷,说把二姨奶奶说给二爷。”凤姐听到这里,使劲啐道:“呸,
没脸的忘八蛋!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姨奶奶!”兴儿忙又磕头说:“奴才该死!”
往上瞅着,不敢言语。凤姐儿道:“完了吗?怎么不说了?”兴儿方才又回道:
“奶奶恕奴才,奴才才敢回。”凤姐啐道:“放你妈的屁,这还什么恕不恕了。
你好生给我往下说,好多着呢。”兴儿又回道:“二爷听见这个话就喜欢了。后
来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就弄真了。”凤姐微微冷笑道:“这个自然么,你可那里知
道呢!你知道的只怕都烦了呢。是了,说底下的罢!”兴儿回道:“后来就是蓉
哥儿给二爷找了房子。”凤姐忙问道:“如今房子在那里?”兴儿道:“就在府
后头。”凤姐儿道:“哦。”回头瞅着平儿道:“咱们都是死人哪。你听听!”
平儿也不敢作声。兴儿又回道:“珍大爷那边给了张家不知多少银子,那张家就
不问了。”凤姐道:“这里头怎么又扯拉上什么张家李家咧呢?”兴儿回道:
“奶奶不知道,这二奶奶……”刚说到这里,又自己打了个嘴巴,把凤姐儿倒怄
笑了。两边的丫头也都抿嘴儿笑。兴儿想了想,说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
凤姐儿接着道:“怎么样?快说呀。”兴儿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原来从小儿
有人家的,姓张,叫什么张华,如今穷的待好讨饭。珍大爷许了他银子,他就退
了亲了。”凤姐儿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儿,回头便望丫头们说道:“你们都听见
了?小忘八崽子,头里他还说不知道呢!”兴儿又回道:“后来二爷才叫人裱糊
了房子,娶过来了。”凤姐道:“打那里娶过来的?”兴儿回道:“就在他老娘
家抬过来的。”凤姐道:“好罢咧。”又问:“没人送亲么?”兴儿道:“就是
蓉哥儿。还有几个丫头老婆子们,没别人。”凤姐道:“你大奶奶没来吗?”兴
儿道:“过了两天,大奶奶才拿了些东西来瞧的。”凤姐儿笑了一笑,回头向平
儿道:“怪道那两天二爷称赞大奶奶不离嘴呢。”掉过脸来又问兴儿,“谁服侍
呢?自然是你了。”兴儿赶着碰头不言语。凤姐又问,“前头那些日子说给那府
里办事,想来办的就是这个了。”兴儿回道:“也有办事的时候,也有往新房子
里去的时候。”凤姐又问道:“谁和他住着呢。”兴儿道:“他母亲和他妹子。
昨儿他妹子各人抹了脖子了。”凤姐道:“这又为什么?”兴儿随将柳湘莲的事
说了一遍。凤姐道:“这个人还算造化高,省了当那出名儿的忘八。”因又问道:
“没了别的事了么?”兴儿道:“别的事奴才不知道。奴才刚才说的字字是实话,
一字虚假,奶奶问出来只管打死奴才,奴才也无怨的。”凤姐低了一回头,便又
指着兴儿说道:“你这个猴儿崽子就该打死。这有什么瞒着我的?你想着瞒了我,
就在你那糊涂爷跟前讨了好儿了,你新奶奶好疼你。我不看你刚才还有点怕惧儿,
不敢撒谎,我把你的腿不给你砸折了呢。”说着喝声“起去。”兴儿磕了个头,
才爬起来,退到外间门口,不敢就走。凤姐道:“过来,我还有话呢。”兴儿赶
忙垂手敬听。凤姐道:“你忙什么,新奶奶等着赏你什么呢?”兴儿也不敢抬头。
凤姐道:“你从今日不许过去。我什么时候叫你,你什么时候到。迟一步儿,你
试试!出去罢。”兴儿忙答应几个“是”,退出门来。凤姐又叫道:“兴儿!”
兴儿赶忙答应回来。凤姐道:“快出去告诉你二爷去,是不是啊?”兴儿回道:
“奴才不敢。”凤姐道:“你出去提一个字儿,隄防你的皮!”兴儿连忙答应
着才出去了。凤姐又叫:“旺儿呢?”旺儿连忙答应着过来。凤姐把眼直瞪瞪的
瞅了两三句话的工夫,才说道:“好旺儿,很好,去罢!外头有人提一个字儿,
全在你身上。”旺儿答应着也出去了。
凤姐便叫倒茶。小丫头子们会意,都出去了。这里凤姐才和平儿说:“你都
听见了?这才好呢。”平儿也不敢答言,只好陪笑儿。凤姐越想越气,歪在枕上
只是出神,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叫:“平儿来。”平儿连忙答应过来。
凤姐道:“我想这件事竟该这么着才好。也不必等你二爷回来再商量了。”未知
凤姐如何办理,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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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贾琏起身去后,偏值平安节度巡边在外,约一个月方回。贾琏未得确信,
只得住在下处等候。及至回来相见,将事办妥,回程已是将两个月的限了。
谁知凤姐心下早已算定,只待贾琏前脚走了,回来便传各色匠役,收拾东厢
房三间,照依自己正室一样装饰陈设。至十四日便回明贾母王夫人,说十五日一
早要到姑子庙进香去。只带了平儿、丰儿、周瑞媳妇、旺儿媳妇四人,未曾上车,
便将原故告诉了众人。又吩咐众男人,素衣素盖,一径前来。
兴儿引路,一直到了二姐门前扣门。鲍二家的开了。兴儿笑说:“快回二奶
奶去,大奶奶来了。”鲍二家的听了这句,顶梁骨走了真魂,忙飞进报与尤二姐。
尤二姐虽也一惊,但已来了,只得以礼相见,于是忙整衣迎了出来。至门前,凤
姐方下车进来。尤二姐一看,只见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
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
若九秋之菊。周瑞旺儿二女人搀入院来。尤二姐陪笑忙迎上来万福,张口便叫:
“姐姐下降,不曾远接,望恕仓促之罪。”说着便福了下来。凤姐忙陪笑还礼不
迭。二人携手同入室中。
凤姐上座,尤二姐命丫鬟拿褥子来便行礼,说:“奴家年轻,一从到了这里
之事,皆系家母和家姐商议主张。今日有幸相会,若姐姐不弃奴家寒微,凡事求
姐姐的指示教训。奴亦倾心吐胆,只伏侍姐姐。”说着,便行下礼去。凤姐儿忙
下座以礼相还,口内忙说:“皆因奴家妇人之见,一味劝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
卧柳,恐惹父母担忧。此皆是你我之痴心,怎奈二爷错会奴意。眠花宿柳之事瞒
奴或可,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礼,亦不曾对奴说。奴亦曾劝二爷早行此
礼,以备生育。不想二爷反以奴为那等嫉妒之妇,私自行此大事,并不说知。使
奴有冤难诉,惟天地可表。前于十日之先奴已风闻,恐二爷不乐,遂不敢先说。
今可巧远行在外,故奴家亲自拜见过,还求姐姐下体奴心,起动大驾,挪至家中。
你我姊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谏劝二爷,慎重世务,保养身体,方是大礼。若姐
姐在外,奴在内,虽愚贱不堪相伴,奴心又何安。再者,使外人闻知,亦甚不雅
观。二爷之名也要紧,倒是谈论奴家,奴亦不怨。所以今生今世奴之名节全在姐
姐身上。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日持家太严,背后加减些言语,自是常
情。姐姐乃何等样人物,岂可信真。若我实有不好之处,上头三层公婆,中有无
数姊妹妯娌,况贾府世代名家,岂容我到今日。今日二爷私娶姐姐在外,若别人
则怒,我则以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我今来求姐
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
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不但那起小人见了,自悔从前错认了我,就是二爷来
家一见,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从前
之名一洗无余了。若姐姐不随奴去,奴亦情愿在此相陪。奴愿作妹子,每日伏侍
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
死也愿意。”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尤二姐见了这般,也不免滴下泪来。
二人对见了礼,分序座下。平儿忙也上来要见礼。尤二姐见他打扮不凡,举
止品貌不俗,料定是平儿,连忙亲身挽住,只叫“妹子快休如此,你我是一样的
人。”凤姐忙也起身笑说:“折死他了!妹子只管受礼,他原是咱们的丫头。以
后快别如此。”说着,又命周瑞家的从包袱里取出四匹上色尺头,四对金珠簪环
为拜礼。尤二姐忙拜受了。二人吃茶,对诉已往之事。凤姐口内全是自怨自错,
“怨不得别人,如今只求姐姐疼我”等语。尤二姐见了这般,便认他作是个极好
的人,小人不遂心诽谤主子亦是常理,故倾心吐胆,叙了一回,竟把凤姐认为知
己。又见周瑞等媳妇在旁边称扬凤姐素日许多善政,只是吃亏心太痴了,惹人怨,
又说“已经预备了房屋,奶奶进去一看便知。”尤氏心中早已要进去同住方好,
今又见如此,岂有不允之理,便说:“原该跟了姐姐去,只是这里怎样?”凤姐
儿道:“这有何难,姐姐的箱笼细软只管着小厮搬了进去。这些粗笨货要他无用,
还叫人看着。姐姐说谁妥当就叫谁在这里。”尤二姐忙说:“今日既遇见姐姐,
这一进去,凡事只凭姐姐料理。我也来的日子浅,也不曾当过家,世事不明白,
如何敢作主。这几件箱笼拿进去罢。我也没有什么东西,那也不过是二爷的。”
凤姐听了,便命周瑞家的记清,好生看管着抬到东厢房去。于是催着尤二姐穿戴
了,二人携手上车,又同坐一处,又悄悄的告诉他:“我们家的规矩大。这事老
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二爷孝中娶你,管把他打死了。如今且别见老太太,太太。
我们有一个花园子极大,姊妹住着,容易没人去的。你这一去且在园里住两天,
等我设个法子回明白了,那时再见方妥。”尤二姐道:“任凭姐姐裁处。”那些
跟车的小厮们皆是预先说明的,如今不去大门,只奔后门而来。
下了车,赶散众人。凤姐便带尤氏进了大观园的后门,来到李纨处相见了。
彼时大观园中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见凤姐带了进来,引动多人来看问。
尤二姐一一见过。众人见他标致和悦,无不称扬。凤姐一一的吩咐了众人:“都
不许在外走了风声,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叫你们死。”园中婆子丫鬟都素
惧凤姐的,又系贾琏国孝家孝中所行之事,知道关系非常,都不管这事。凤姐悄
悄的求李纨收养几日,“等回明了,我们自然过去的。”李纨见凤姐那边已收拾
房屋,况在服中,不好倡扬,自是正理,只得收下权住。凤姐又变法将他的丫头
一概退出,又将自己的一个丫头送他使唤。暗暗吩咐园中媳妇们:“好生照看着
他。若有走失逃亡,一概和你们算帐。”自己又去暗中行事。合家之人都暗暗纳
罕的说:“看他如何这等贤惠起来了。”
那尤二姐得了这个所在,又见园中姊妹各各相好,倒也安心乐业的自为得其
所矣。谁知三日之后,丫头善姐便有些不服使唤起来。尤二姐因说:“没了头油
了,你去回声大奶奶拿些来。”善姐便道:“二奶奶,你怎么不知好歹没眼色。
我们奶奶天天承应了老太太,又要承应这边太太那边太太。这些妯娌姊妹,上下
几百男女,天天起来,都等他的话。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
五十件。外头的从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客礼,家里又有这些亲友
的调度。银子上千钱上万,一日都从他一个手一个心一个口里调度,那里为这点
子小事去烦琐他。我劝你能着些儿罢。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这是他亘古少
有一个贤良人才这样待你,若差些儿的人,听见了这话,吵嚷起来,把你丢在外,
死不死,生不生,你又敢怎样呢!”一席话,说的尤氏垂了头,自为有这一说,
少不得将就些罢了。那善姐渐渐连饭也怕端来与他吃,或早一顿,或晚一顿,所
拿来之物,皆是剩的。尤二姐说过两次,他反先乱叫起来。尤二姐又怕人笑他不
安分,少不得忍着。隔上五日八日见凤姐一面,那凤姐却是和容悦色,满嘴里姐
姐不离口。又说:“倘有下人不到之处,你降不住他们,只管告诉我,我打他们。”
又骂丫头媳妇说:“我深知你们,软的欺,硬的怕,背开我的眼,还怕谁。倘或
二奶奶告诉我一个不字,我要你们的命。尤氏见他这般的好心,思想“既有他,
何必我又多事。下人不知好歹,也是常情。我若告了,他们受了委屈,反叫人说
我不贤良。”因此反替他们遮掩。
凤姐一面使旺儿在外打听细事,这尤二姐之事皆已深知。原来已有了婆家的,
女婿现在才十九岁,成日在外嫖赌,不理生业,家私花尽,父亲撵他出来,现在
赌钱厂存身。父亲得了尤婆十两银子退了亲的,这女婿尚不知道。原来这小伙子
名叫张华。凤姐都一一尽知原委,便封了二十两银子与旺儿,悄悄命他将张华勾
来养活,着他写一张状子,只管往有司衙门中告去,就告琏二爷“国孝家孝之中,
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等语。这张华也深知利害,先不敢
造次。旺儿回了凤姐,凤姐气的骂:“癞狗扶不上墙的种子。你细细的说给他,
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若告大了,我这里自然
能够平息的。”旺儿领命,只得细说与张华。凤姐又吩咐旺儿:“他若告了你,
你就和他对词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自有道理。”旺儿听了有他做主,
便又命张华状子上添上自己,说:“你只告我来往过付,一应调唆二爷做的。”
张华便得了主意,和旺儿商议定了,写了一纸状子,次日便往都察院喊了冤。
察院坐堂看状,见是告贾琏的事,上面有家人旺儿一人,只得遣人去贾府传
旺儿来对词。青衣不敢擅入,只命人带信。那旺儿正等着此事,不用人带信,早
在这条街上等候。见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动众位兄弟,必是兄弟的事犯
了。说不得,快来套上。”众青衣不敢,只说:“你老去罢,别闹了。”于是来
至堂前跪了。察院命将状子与他看。旺儿故意看了一遍,碰头说道:“这事小的
尽知,小的主人实有此事。但这张华素与小的有仇,故意攀扯小的在内。其中还
有别人,求老爷再问。”张华碰头说:“虽还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只告他
下人。”旺儿故意急的说:“糊涂东西,还不快说出来!这是朝廷公堂之上,凭
是主子,也要说出来。”张华便说出贾蓉来。察院听了无法,只得去传贾蓉。凤
姐又差了庆儿暗中打听,告了起来,便忙将王信唤来,告诉他此事,命他托察院
只虚张声势警唬而已,又拿了三百银子与他去打点。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第,安
了根子。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赃银。次日回堂,只说张华无赖,因拖欠了贾府
银两,枉捏虚词,诬赖良人。都察院又素与王子腾相好,王信也只到家说了一声,
况是贾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传贾蓉对词。
且说贾蓉等正忙着贾珍之事,忽有人来报信,说有人告你们如此如此,这般
这般,快作道理。贾蓉慌了,忙来回贾珍。贾珍说:“我防了这一着,只亏他大
胆子。”即刻封了二百银子着人去打点察院,又命家人去对词。正商议之间,人
报:“西府二奶奶来了。”贾珍听了这个,倒吃了一惊,忙要同贾蓉藏躲。不想
凤姐进来了,说:“好大哥哥,带着兄弟们干的好事!”贾蓉忙请安,凤姐拉了
他就进来。贾珍还笑说:“好生伺候你姑娘,吩咐他们杀牲口备饭。”说了,忙
命备马,躲往别处去了。
这里凤姐儿带着贾蓉走来上房,尤氏正迎了出来,见凤姐气色不善,忙笑说:
“什么事这等忙?”凤姐照脸一口吐沫啐道:“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
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你就愿意给,也要三
媒六证,大家说明,成个体统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重在
身,就把个人送来了。这会子被人家告我们,我又是个没脚蟹,连官场中都知道
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来了你家,干错了什么不是,你这等害
我?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话在你心里,使你们做这圈套,要挤我出去。如今咱
们两个一同去见官,分证明白。回来咱们公同请了合族中人,大家觌面说个明白。
给我休书,我就走路。”一面说,一面大哭,拉着尤氏,只要去见官。急的贾蓉
跪在地下碰头,只求“姑娘婶子息怒。”凤姐儿一面又骂贾蓉:“天雷劈脑子五
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
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还敢来
劝我!”哭骂着扬手就打。贾蓉忙磕头有声说:“婶子别动气,仔细手,让我自
己打。婶子别动气。”说着,自己举手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一顿嘴巴子,又自己问
着自己说:“以后可再顾三不顾四的混管闲事了?以后还单听叔叔的话不听婶子
的话了?”众人又是劝,又要笑,又不敢笑。
凤姐儿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大放悲声,只说:“给你兄弟娶亲我不恼。
为什么使他违旨背亲,将混帐名儿给我背着?咱们只去见官,省得捕快皂隶来。
再者咱们只过去见了老太太,太太和众族人,大家公议了,我既不贤良,又不容
丈夫娶亲买妾,只给我一纸休书,我即刻就走。你妹妹我也亲身接来家,生怕老
太太,太太生气,也不敢回,现在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住在园里。我这里赶着收
拾房子,一样和我的道理,只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说接过来大家安分守己的,我
也不提旧事了。谁知又有了人家的。不知你们干的什么事,我一概又不知道。如
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纵然我出去见官,也丢的是你贾家的脸,少不得偷把太太
的五百两银子去打点。如今把我的人还锁在那里。”说了又哭,哭了又骂,后来
放声大哭起祖宗爹妈来,又要寻死撞头。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衣服上全是
眼泪鼻涕,并无别语,只骂贾蓉:“孽障种子!和你老子作的好事!我就说不好
的。”凤姐儿听说,哭着两手搬着尤氏的脸紧对相问道:“你发昏了?你的嘴里
难道有茄子塞着?不然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去?你若告诉了
我,这会子平安不了?怎得经官动府,闹到这步田地,你这会子还怨他们。自古
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
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总
是他们也不怕你,也不听你。”说着啐了几口。尤氏也哭道:“何曾不是这样。
你不信问问跟的人,我何曾不劝的,也得他们听。叫我怎么样呢,怨不得妹妹生
气,我只好听着罢了。”
众姬妾丫鬟媳妇已是乌压压跪了一地,陪笑求说:“二奶奶最圣明的。虽是
我们奶奶的不是,奶奶也作践的够了。当着奴才们,奶奶们素日何等的好来,如
今还求奶奶给留脸。”说着,捧上茶来。凤姐也摔了,一面止了哭挽头发,又哭
骂贾蓉:“出去请大哥哥来。我对面问他,亲大爷的孝才五七,侄儿娶亲,这个
礼我竟不知道。我问问,也好学着日后教导子侄的。”贾蓉只跪着磕头,说:
“这事原不与父母相干,都是儿子一时吃了屎,调唆叔叔作的。我父亲也并不知
道。如今我父亲正要商量接太爷出殡,婶子若闹起来,儿子也是个死。只求婶子
责罚儿子,儿子谨领。这官司还求婶子料理,儿子竟不能干这大事。婶子是何等
样人,岂不知俗语说的‘胳膊只折在袖子里’。儿子糊涂死了,既作了不肖的事,
就同那猫儿狗儿一般。婶子既教训,就不和儿子一般见识的,少不得还要婶子费
心费力将外头的压住了才好。原是婶子有这个不肖的儿子,既惹了祸,少不得委
屈,还要疼儿子。”说着,又磕头不绝。
凤姐见他母子这般,也再难往前施展了,只得又转过了一副形容言谈来,与
尤氏反陪礼说:“我是年轻不知事的人,一听见有人告诉了,把我吓昏了,不知
方才怎样得罪了嫂子。可是蓉儿说的‘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少不得嫂子要体
谅我。还要嫂子转替哥哥说了,先把这官司按下去才好。”尤氏贾蓉一齐都说:
“婶子放心,横竖一点儿连累不着叔叔。婶子方才说用过了五百两银子,少不得
我娘儿们打点五百两银子与婶子送过去,好补上的,不然岂有反教婶子又添上亏
空之名,越发我们该死了。但还有一件,老太太,太太们跟前婶子还要周全方便,
别提这些话方好。”凤姐儿又冷笑道:“你们饶压着我的头干了事,这会子反哄
着我替你们周全。我虽然是个呆子,也呆不到如此。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丈夫,嫂
子既怕他绝后,我岂不更比嫂子更怕绝后。嫂子的令妹就是我的妹子一样。我一
听见这话,连夜喜欢的连觉也睡不成,赶着传人收拾了屋子,就要接进来同住。
倒是奴才小人的见识,他们倒说:‘奶奶太好性了。若是我们的主意,先回了老
太太,太太看是怎样,再收拾房子去接也不迟。’我听了这话,教我要打要骂的,
才不言语。谁知偏不称我的意,偏打我的嘴,半空里又跑出一个张华来告了一状。
我听见了,吓的两夜没合眼儿,又不敢声张,只得求人去打听这张华是什么人,
这样大胆。打听了两日,谁知是个无赖的花子。我年轻不知事,反笑了,说:
‘他告什么?’倒是小子们说:‘原是二奶奶许了他的。他如今正是急了,冻死
饿死也是个死,现在有这个理他抓着,纵然死了,死的倒比冻死饿死还值些。怎
么怨的他告呢。这事原是爷做的太急了。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
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俗语说:“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穷
疯了的人,什么事作不出来,况且他又拿着这满理,不告等请不成。’嫂子说,
我便是个韩信张良,听了这话,也把智谋吓回去了。你兄弟又不在家,又没个商
议,少不得拿钱去垫补,谁知越使钱越被人拿住了刀靶,越发来讹。我是耗子尾
上长疮,──多少脓血儿。所以又急又气,少不得来找嫂子。”贾氏贾蓉不等说
完,都说:“不必操心,自然要料理的。”贾蓉又道:“那张华不过是穷急,故
舍了命才告。咱们如今想了一个法儿,竟许他些银子,只叫他应了妄告不实之罪,
咱们替他打点完了官司。他出来时再给他些个银子就完了。”凤姐儿笑道:“好
孩子,怨不得你顾一不顾二的作这些事出来。原来你竟糊涂。若你说得这话,他
暂且依了,且打出官司来又得了银子,眼前自然了事。这些人既是无赖之徒,银
子到手一旦光了,他又寻事故讹诈。倘又叨登起来这事,咱们虽不怕,也终担心。
搁不住他说既没毛病为什么反给他银子,终久是不了之局。”贾蓉原是个明白人,
听如此一说,便笑道:“我还有个主意,‘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这事还
得我了才好。如今我竟去问张华个主意,或是他定要人,或是他愿意了事得钱再
娶。他若说一定要人,少不得我去劝我二姨,叫他出来仍嫁他去,若说要钱,我
们这里少不得给他。”凤姐儿忙道:“虽如此说,我断舍不得你姨娘出去,我也
断不肯使他去。好侄儿,你若疼我,只能可多给他钱为是。”贾蓉深知凤姐口虽
如此,心却是巴不得只要本人出来,他却做贤良人。如今怎说怎依。凤姐儿欢喜
了,又说:“外头好处了,家里终久怎么样?你也同我过去回明才是。”尤氏又
慌了,拉凤姐讨主意如何撒谎才好。凤姐冷笑道:“既没这本事,谁叫你干这事
了。这会子又这个腔儿,我又看不上。待要不出个主意,我又是个心慈面软的人,
凭人撮弄我,我还是一片痴心。说不得让我应起来。如今你们只别露面,我只领
了你妹妹去与老太太,太太们磕头,只说原系你妹妹,我看上了很好。正因我不
大生长,原说买两个人放在屋里的,今既见你妹妹很好,而又是亲上做亲的,我
愿意娶来做二房。皆因家中父母姊妹新近一概死了,日子又艰难,不能度日,若
等百日之后,无奈无家无业,实难等得。我的主意接了进来,已经厢房收拾了出
来暂且住着,等满了服再圆房。仗着我不怕臊的脸,死活赖去,有了不是,也寻
不着你们了。你们母子想想,可使得?”尤氏贾蓉一齐笑说:“到底是婶子宽洪
大量,足智多谋。等事妥了,少不得我们娘儿们过去拜谢。”尤氏忙命丫鬟们伏
侍凤姐梳妆洗脸,又摆酒饭,亲自递酒拣菜。
凤姐也不多坐,执意就走了。进园中将此事告诉与尤二姐,又说我怎么操心
打听,又怎么设法子,须得如此如此方救下众人无罪,少不得我去拆开这鱼头,
大家才好。不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被发现和仪琳一起偷西瓜,赔了银两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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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觉大限吞生金自逝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尤二姐听了,又感谢不尽,只得跟了他来。尤氏那边怎好不过来的,少
不得也过来跟着凤姐去回,方是大礼。凤姐笑说:“你只别说话,等我去说。”
尤氏道:“这个自然。但一有个不是,是往你身上推的。”说着,大家先来至贾
母房中。
正值贾母和园中姊妹们说笑解闷,忽见凤姐带了一个标致小媳妇进来,忙觑
着眼看,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好可怜见的。”凤姐上来笑道:“老祖宗倒细
细的看看,好不好?”说着,忙拉二姐说:“这是太婆婆,快磕头。”二姐忙行
了大礼,展拜起来。又指着众姊妹说:这是某人某人,你先认了,太太瞧过了再
见礼。二姐听了,一一又从新故意的问过,垂头站在旁边。贾母上下瞧了一遍,
因又笑问:“你姓什么?今年十几了?”凤姐忙又笑说:“老祖宗且别问,只说
比我俊不俊。”贾母又戴了眼镜,命鸳鸯琥珀:“把那孩子拉过来,我瞧瞧肉皮
儿。”众人都抿嘴儿笑着,只得推他上去。贾母细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
手来我瞧瞧。”鸳鸯又揭起裙子来。贾母瞧毕,摘下眼镜来,笑说道:“更是个
齐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凤姐听说,笑着忙跪下,将尤氏那边所编之话,一
五一十细细的说了一遍,“少不得老祖宗发慈心,先许他进来,住一年后再圆房。”
贾母听了道:“这有什么不是。既你这样贤良,很好。只是一年后方可圆得房。”
凤姐听了,叩头起来,又求贾母着两个女人一同带去见太太们,说是老祖宗的主
意。贾母依允,遂使二人带去见了邢夫人等。王夫人正因他风声不雅,深为忧虑,
见他今行此事,岂有不乐之理。于是尤二姐自此见了天日,挪到厢房住居。
凤姐一面使人暗暗调唆张华,只叫他要原妻,这里还有许多赔送外,还给他
银子安家过活。张华原无胆无心告贾家的,后来又见贾蓉打发人来对词,那人原
说的:“张华先退了亲。我们皆是亲戚。接到家里住着是真,并无娶嫁之说。皆
因张华拖欠了我们的债务,追索不与,方诬赖小的主人那些个。”察院都和贾王
两处有瓜葛,况又受了贿,只说张华无赖,以穷讹诈,状子也不收,打了一顿赶
出来。庆儿在外替他打点,也没打重。又调唆张华:“亲原是你家定的,你只要
亲事,官必还断给你。”于是又告。王信那边又透了消息与察院,察院便批:
“张华所欠贾宅之银,令其限内按数交还,其所定之亲,仍令其有力时娶回。”
又传了他父亲来当堂批准。他父亲亦系庆儿说明,乐得人财两进,便去贾家领人。
凤姐儿一面吓的来回贾母,说如此这般,都是珍大嫂子干事不明,并没和那
家退准,惹人告了,如此官断。贾母听了,忙唤了尤氏过来,说他作事不妥,
“既是你妹子从小曾与人指腹为婚,又没退断,使人混告了。”尤氏听了,只得
说:“他连银子都收了,怎么没准。”凤姐在旁又说:“张华的口供上现说不曾
见银子,也没见人去。他老子说:‘原是亲家母说过一次,并没应准。亲家母死
了,你们就接进去作二房。’如此没有对证,只好由他去混说。幸而琏二爷不在
家,没曾圆房,这还无妨。只是人已来了,怎好送回去,岂不伤脸。”贾母道:
“又没圆房,没的强占人家有夫之人,名声也不好,不如送给他去。那里寻不出
好人来。”尤二姐听了,又回贾母说:“我母亲实于某年月日给了他十两银子退
准的。他因穷急了告,又翻了口。我姐姐原没错办。”贾母听了,便说:“可见
刁民难惹。既这样,凤丫头去料理料理。”凤姐听了无法,只得应着。回来只命
人去找贾蓉。贾蓉深知凤姐之意,若要使张华领回,成何体统,便回了贾珍,暗
暗遣人去说张华:“你如今既有许多银子,何必定要原人。若只管执定主意,岂
不怕爷们一怒,寻出个由头,你死无葬身之地。你有了银子,回家去什么好人寻
不出来。你若走时,还赏你些路费。”张华听了,心中想了一想,这倒是好主意,
和父亲商议已定,约共也得了有百金,父子次日起个五更,回原籍去了。
贾蓉打听得真了,来回了贾母凤姐,说:“张华父子妄告不实,惧罪逃走,
官府亦知此情,也不追究,大事完毕。”凤姐听了,心中一想:若必定着张华带
回二姐去,未免贾琏回来再花几个钱包占住,不怕张华不依。还是二姐不去,自
己相伴着还妥当,且再作道理。只是张华此去不知何往,他倘或再将此事告诉了
别人,或日后再寻出这由头来翻案,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原先不该如此将刀靶
付与外人去的。因此悔之不迭,复又想了一条主意出来,悄命旺儿遣人寻着了他,
或说他作贼,和他打官司将他治死,或暗中使人算计,务将张华治死,方剪草除
根,保住自己的名誉。旺儿领命出来,回家细想: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作,
人命关天,非同儿戏,我且哄过他去,再作道理。因此在外躲了几日,回来告诉
凤姐,只说张华是有了几两银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
人打闷棍打死了。他老子唬死在店房,在那里验尸掩埋。凤姐听了不信,说:
“你要扯谎,我再使人打听出来敲你的牙!”自此方丢过不究。凤姐和尤二姐和
美非常,更比亲姊亲妹还胜十倍。
那贾琏一日事毕回来,先到了新房中,已竟悄悄的封锁,只有一个看房子的
老头儿。贾琏问他原故,老头子细说原委,贾琏只在镫中跌足。少不得来见贾赦
与邢夫人,将所完之事回明。贾赦十分欢喜,说他中用,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又
将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鬟名唤秋桐者,赏他为妾。贾琏叩头领去,喜之不尽。见
了贾母和家中人,回来见凤姐,未免脸上有些愧色。谁知凤姐儿他反不似往日容
颜,同尤二姐一同出迎,叙了寒温。贾琏将秋桐之事说了,未免脸上有些得意之
色,骄矜之容。凤姐听了,忙命两个媳妇坐车在那边接了来。心中一刺未除,又
平空添了一刺,说不得且吞声忍气,将好颜面换出来遮掩。一面又命摆酒接风,
一面带了秋桐来见贾母与王夫人等。贾琏心中也暗暗的纳罕。
那日已是腊月十二日,贾珍起身,先拜了宗祠,然后过来辞拜贾母等人。和
族中人直送到洒泪亭方回,独贾琏贾蓉二人送出三日三夜方回。一路上贾珍命他
好生收心治家等语,二人口内答应,也说些大礼套话,不必烦叙。
且说凤姐在家,外面待尤二姐自不必说得,只是心中又怀别意。无人处只和
尤二姐说:“妹妹的声名很不好听,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说妹妹在家做
女孩儿就不干净,又和姐夫有些首尾,‘没人要的了你拣了来,还不休了再寻好
的。’我听见这话,气得倒仰,查是谁说的,又查不出来。这日久天长,这些个
奴才们跟前,怎么说嘴。我反弄了个鱼头来拆。”说了两遍,自己又气病了,茶
饭也不吃,除了平儿,众丫头媳妇无不言三语四,指桑说槐,暗相讥刺。秋桐自
为系贾赦之赐,无人僣他的,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岂肯容他。张口是“先
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也来要我的强。”凤姐听了暗乐,尤二姐听了暗愧暗怒
暗气。凤姐既装病,便不和尤二姐吃饭了。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饭到他房中去吃,
那茶饭都系不堪之物。平儿看不过,自拿了钱出来弄菜与他吃,或是有时只说和
他园中去顽,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与他吃,也无人敢回凤姐。只有秋桐一时撞
见了,便去说舌告诉凤姐说:“奶奶的名声,生是平儿弄坏了的。这样好菜好饭
浪着不吃,却往园里去偷吃。”凤姐听了,骂平儿说:“人家养猫拿耗子,我的
猫只倒咬鸡。”平儿不敢多说,自此也要远着了。又暗恨秋桐,难以出口。
园中姊妹和李纨迎春惜春等人,皆为凤姐是好意,然宝黛一干人暗为二姐担
心。虽都不便多事,惟见二姐可怜,常来了,倒还都悯恤他。每日常无人处说起
话来,尤二姐便淌眼抹泪,又不敢抱怨。凤姐儿又并无露出一点坏形来。贾琏来
家时,见了凤姐贤良,也便不留心。况素习以来因贾赦姬妾丫鬟最多,贾琏每怀
不轨之心,只未敢下手。如这秋桐辈等人,皆是恨老爷年迈昏愦,贪多嚼不烂,
没的留下这些人作什么,因此除了几个知礼有耻的,余者或有与二门上小幺儿们
嘲戏的。甚至于与贾琏眉来眼去相偷期的,只惧贾赦之威,未曾到手。这秋桐便
和贾琏有旧,从未来过一次。今日天缘凑巧,竟赏了他,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
胶投漆,燕尔新婚,连日那里拆的开。那贾琏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
秋桐一人是命。凤姐虽恨秋桐,且喜借他先可发脱二姐,自己且抽头,用“借剑
杀人”之法,“坐山观虎斗”,等秋桐杀了尤二姐,自己再杀秋桐。主意已定,
没人处常又私劝秋桐说:“你年轻不知事。他现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儿上的人,
我还让他三分,你去硬碰他,岂不是自寻其死?”那秋桐听了这话,越发恼了,
天天大口乱骂说:“奶奶是软弱人,那等贤惠,我却做不来。奶奶把素日的威风
怎都没了。奶奶宽洪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让我和他这淫妇做一回,他
才知道。”凤姐儿在屋里,只装不敢出声儿。气的尤二姐在房里哭泣,饭也不吃,
又不敢告诉贾琏。次日贾母见他眼红红的肿了,问他,又不敢说。秋桐正是抓乖
卖俏之时,他便悄悄的告诉贾母王夫人等说:“专会作死,好好的成天家号丧,
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他好和二爷一心一计的过。”贾母听了便说:“人
太生娇俏了,可知心就嫉妒。凤丫头倒好意待他,他倒这样争锋吃醋的。可是个
贱骨头。”因此渐次便不大喜欢。众人见贾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踏践起来,弄得
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还是亏了平儿,时常背着凤姐,看他这般,与他
排解排解。
那尤二姐原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如何经得这般磨折,不过受了一个
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夜来合上眼,
只见他小妹子手捧鸳鸯宝剑前来说:“姐姐,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终吃了这亏。
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狡,他发恨定要弄你一死方罢。若妹子
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即进来时,亦不容他这样。此亦系理数应然,你我生前
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
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则白白的丧命,且无人怜惜。”尤二姐泣道:“妹
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生杀戮之冤。随我去忍耐。若
天见怜,使我好了,岂不两全。”小妹笑道:“姐姐,你终是个痴人。自古‘天
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
乱,天怎容你安生。”尤二姐泣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奴亦无怨。”
小妹听了,长叹而去。尤二姐惊醒,却是一梦。等贾琏来看时,因无人在侧,便
泣说:“我这病便不能好了。我来了半年,腹中也有身孕,但不能预知男女。倘
天见怜,生了下来还可,若不然,我这命就不保,何况于他。”贾琏亦泣说:
“你只放心,我请明人来医治。”于是出去即刻请医生。
谁知王太医亦谋干了军前效力,回来好讨荫封的。小厮们走去,便请了个姓
胡的太医,名叫君荣。进来诊脉看了,说是经水不调,全要大补。贾琏便说:
“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作呕酸,恐是胎气。”胡君荣听了,复又命老婆子们
请出手来再看看。尤二姐少不得又从帐内伸出手来。胡君荣又诊了半日,说:
“若论胎气,肝脉自应洪大。然木盛则生火,经水不调亦皆因由肝木所致。医生
要大胆,须得请奶奶将金面略露露,医生观观气色,方敢下药。”贾琏无法,只
得命将帐子掀起一缝,尤二姐露出脸来。胡君荣一见,魂魄如飞上九天,通身麻
木,一无所知。一时掩了帐子,贾琏就陪他出来,问是如何。胡太医道:“不是
胎气,只是迂血凝结。如今只以下迂血通经脉要紧。”于是写了一方,作辞而去。
贾琏命人送了药礼,抓了药来,调服下去。只半夜,尤二姐腹痛不止,谁知竟将
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来。于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过去。贾琏闻知,大骂
胡君荣。一面再遣人去请医调治,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荣。胡君荣听了,早已卷
包逃走。这里太医便说:“本来气血生成亏弱,受胎以来,想是着了些气恼,郁
结于中。这位先生擅用虎狼之剂,如今大人元气十分伤其八九,一时难保就愈。
煎丸二药并行,还要一些闲言闲事不闻,庶可望好。”说毕而去。急的贾琏查是
谁请了姓胡的来,一时查了出来,便打了半死。
凤姐比贾琏更急十倍,只说:“咱们命中无子,好容易有了一个,又遇见这
样没本事的大夫。”于是天地前烧香礼拜,自己通陈祷告说:“我或有病,只求
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长斋念佛。”贾琏众人见了,无
不称赞。贾琏与秋桐在一处时,凤姐又做汤做水的着人送与二姐。又骂平儿不是
个有福的,“也和我一样。我因多病了,你却无病也不见怀胎。如今二奶奶这样,
都因咱们无福,或犯了什么,冲的他这样。”因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
回来又说:“系属兔的阴人冲犯。”大家算将起来,只有秋桐一人属兔,说他冲
的。秋桐近见贾琏请医治药,打人骂狗,为尤二姐十分尽心,他心中早浸了一缸
醋在内了。今又听见如此说他冲了,凤姐儿又劝他说:“你暂且别处去躲几个月
再来。”秋桐便气的哭骂道:“理那起瞎肏的混咬舌根!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
怎么就冲了他!好个爱八哥儿,在外头什么人不见,偏来了就有人冲了。白眉赤
脸,那里来的孩子?他不过指着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纵有孩子,也不
知姓张姓王。奶奶希罕那杂种羔子,我不喜欢!老了谁不成?谁不会养!一年半
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骂的众人又要笑,又不敢笑。可巧邢夫
人过来请安,秋桐便哭告邢夫人说:“二爷奶奶要撵我回去,我没了安身之处,
太太好歹开恩。”邢夫人听说,慌的数落凤姐儿一阵,又骂贾琏:“不知好歹的
种子,凭他怎不好,是你父亲给的。为个外头来的撵他,连老子都没了。你要撵
他,你不如还你父亲去倒好。”说着,赌气去了。秋桐更又得意,越性走到他窗
户根底下大哭大骂起来。尤二姐听了,不免更添烦恼。
晚间,贾琏在秋桐房中歇了,凤姐已睡,平儿过来瞧他,又悄悄劝他:“好
生养病,不要理那畜生。”尤二姐拉他哭道:“姐姐,我从到了这里,多亏姐姐
照应。为我,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闲气。我若逃的出命来,我必答报姐姐的恩德,
只怕我逃不出命来,也只好等来生罢。”平儿也不禁滴泪说道:“想来都是我坑
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从没瞒他的话。既听见你在外头,岂有不告诉他的。谁
知生出这些个事来。”尤二姐忙道:“姐姐这话错了。若姐姐便不告诉他,他岂
有打听不出来的,不过是姐姐说的在先。况且我也要一心进来,方成个体统,与
姐姐何干。”二人哭了一回,平儿又嘱咐了几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
这里尤二姐心下自思:“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
况胎已打下,无可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常听见人说,
生金子可以坠死,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想毕,拃挣起来,打开箱子,找
出一块生金,也不知多重,恨命含泪便吞入口中,几次狠命直脖,方咽了下去。
于是赶忙将衣服首饰穿戴齐整,上炕躺下了。当下人不知,鬼不觉。到第二日早
晨,丫鬟媳妇们见他不叫人,乐得且自己去梳洗。凤姐便和秋桐都上去了。平儿
看不过,说丫头们:“你们就只配没人心的打着骂着使也罢了,一个病人,也不
知可怜可怜。他虽好性儿,你们也该拿出个样儿来,别太过逾了,墙倒众人推。”
丫鬟听了,急推房门进来看时,却穿戴的齐齐整整,死在炕上。于是方吓慌了,
喊叫起来。平儿进来看了,不禁大哭。众人虽素习惧怕凤姐,然想尤二姐实在温
和怜下,比凤姐原强,如今死去,谁不伤心落泪,只不敢与凤姐看见。
当下合宅皆知。贾琏进来,搂尸大哭不止。凤姐也假意哭:“狠心的妹妹!
你怎么丢下我去了,辜负了我的心!”尤氏贾蓉等也来哭了一场,劝住贾琏。贾
琏便回了王夫人,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铁槛寺去,王夫人依允。贾琏忙命
人去开了梨香院的门,收拾出正房来停灵。贾琏嫌后门出灵不像,便对着梨香院
的正墙上通街现开了一个大门。两边搭棚,安坛场做佛事。用软榻铺了锦缎衾褥,
将二姐抬上榻去,用衾单盖了。八个小厮和几个媳妇围随,从内子墙一带抬往梨
香院来。那里已请下天文生预备,揭起衾单一看,只见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
着还美貌。贾琏又搂着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贾蓉
忙上来劝:“叔叔解着些儿,我这个姨娘自己没福。”说着,又向南指大观园的
界墙,贾琏会意,只悄悄跌脚说:“我忽略了,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天
文生回说:“奶奶卒于今日正卯时,五日出不得,或是三日,或是七日方可。明
日寅时入殓大吉。”贾琏道:“三日断乎使不得,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
小丧不敢多停,等到外头,还放五七,做大道场才掩灵。明年往南去下葬。”天
文生应诺,写了殃榜而去。宝玉已早过来陪哭一场。众族中人也都来了。
贾琏忙进去找凤姐,要银子治办棺椁丧礼。凤姐见抬了出去,推有病,回:
“老太太,太太说我病着,忌三房,不许我去。”因此也不出来穿孝,且往大观
园中来。绕过群山,至北界墙根下往外听,隐隐绰绰听了一言半语,回来又回贾
母说如此这般。贾母道:“信他胡说,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一撒,也认真的
开丧破土起来。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之分,停五七日抬出来,或一烧或乱葬
地上埋了完事。”凤姐笑道:“可是这话。我又不敢劝他。”正说着,丫鬟来请
凤姐,说:“二爷等民只得来了,便问他“什么银子?家里近来艰难,你还不知
道?咱们的月例,一月赶不上一月,鸡儿吃了过年粮。昨儿我把两个金项圈当了
三百银子,你还做梦呢。这里还有二三十两银子,你要就拿去。”说着,命平儿
拿了出来,递与贾琏,指着贾母有话,又去了。恨的贾琏没话可说,只得开了尤
氏箱柜,去拿自己的梯己。及开了箱柜,一滴无存,只有些拆簪烂花并几件半新
不旧的绸绢衣裳,都是尤二姐素习所穿的,不禁又伤心哭了起来。自己用个包袱
一齐包了,也不命小厮丫鬟来拿,便自己提着来烧。
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偷了出来,到厢房拉住
贾琏,悄递与他说:“你只别作声才好,你要哭,外头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
来点眼。”贾琏听说,便说:“你说的是。”接了银子,又将一条裙子递与平儿,
说:“这是他家常穿的,你好生替我收着,作个念心儿。”平儿只得掩了,自己
收去。贾琏拿了银子与众人,走来命人先去买板。好的又贵,中的又不要。贾琏
骑马自去要瞧,至晚间果抬了一副好板进来,价银五百两赊着,连夜赶造。一面
分派了人口穿孝守灵,晚来也不进去,只在这里伴宿。正是──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去辽东拜祭胡一刀,碰到胡斐,传授刀法,增加声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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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贾琏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贾母唤了他去,吩
咐不许送往家庙中。贾琏无法,只得又和时觉说了,就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穴,
破土埋葬。那日送殡,只不过族中人与王信夫妇,尤氏婆媳而已。凤姐一应不管,
只凭他自去办理。
因又年近岁逼,诸务猬集不算外,又有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名单子来,共有八
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们好求指配。凤姐看
了,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议,虽有几个应该发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
第一个鸳鸯发誓不去。自那日之后,一向未和宝玉说话,也不盛妆浓饰。众人见
他志坚,也不好相强。第二个琥珀,又有病,这次不能了。彩云因近日和贾环分
崩,也染了无医之症。只有凤姐儿和李纨房中粗使的大丫鬟出去了,其余年纪未
足。令他们外头自娶去了。
原来这一向因凤姐病了,李纨探春料理家务不得闲暇,接着过年过节,出来
许多杂事,竟将诗社搁起。如今仲春天气,虽得了工夫,争奈宝玉因冷遁了柳湘
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
不了一重添。弄得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疾。慌的袭人等又不敢回贾
母,只百般逗他顽笑。
这日清晨方醒,只听外间房内咭咭呱呱笑声不断。袭人因笑说:“你快出去
解救,晴雯和麝月两个人按住温都里那膈肢呢。”宝玉听了,忙披上灰鼠袄子出
来一瞧,只见他三人被褥尚未叠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葱绿院绸小袄,红
小衣红睡鞋,披着头发,骑在雄奴身上。麝月是红绫抹胸,披着一身旧衣,在那
里抓雄奴的肋肢。雄奴却仰在炕上,穿着撒花紧身儿,红裤绿袜,两脚乱蹬,笑
的喘不过气来。宝玉忙上前笑说:“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等我助力。”说着,
也上床来膈肢晴雯。晴雯触痒,笑的忙丢下雄奴,和宝玉对抓。雄奴趁势又将晴
雯按倒,向他肋下抓动。袭人笑说:“仔细冻着了。”看他四人裹在一处倒好笑。
忽有李纨打发碧月来说:“昨儿晚上奶奶在这里把块手帕子忘了,不知可在
这里?”小燕说:“有,有,有,我在地下拾了起来,不知是那一位的,才洗了
出来晾着,还未干呢。”碧月见他四人乱滚,因笑道:“倒是这里热闹,大清早
起就咭咭呱呱的顽到一处。”宝玉笑道:“你们那里人也不少,怎么不顽?”碧
月道:“我们奶奶不顽,把两个姨娘和琴姑娘也宾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
太前头去了,更寂寞了。两个姨娘今年过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
你瞧宝姑娘那里,出去了一个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个云姑娘落了单。”
正说着,只见湘云又打发了翠缕来说:“请二爷快出去瞧好诗。”宝玉听了,
忙问:“那里的好诗?”翠缕笑道:“姑娘们都在沁芳亭上,你去了便知。”宝
玉听了,忙梳洗了出来,果见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里,手里拿
着一篇诗看。见他来时,都笑说:“这会子还不起来,咱们的诗社散了一年,也
没有人作兴。如今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正该鼓舞另立起来才好。”湘云笑
道:“一起诗社时是秋天,就不应发达。如今却好万物逢春,皆主生盛。况这首
桃花诗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宝玉听着,点头说:“很好。”且忙着
要诗看。众人都又说:“咱们此时就访稻香老农去,大家议定好起的。”说着,
一齐起来,都往稻香村来。宝玉一壁走,一壁看那纸上写着《桃花行》一篇,曰: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宝玉看了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下泪来,又怕众人
看见,又忙自己擦了。因问:“你们怎么得来?”宝琴笑道:“你猜是谁做的?”
宝玉笑道:“自然是潇湘子稿。”宝琴笑道:“现是我作的呢。”宝玉笑道:
“我不信。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蘅芜之体,所以不信。”宝钗笑道:“所以你
不通。难道杜工部首首只作‘丛菊两开他日泪’之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红绽雨
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之媚语。”宝玉笑道:“固然如此说。但我知道姐
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语句,妹妹虽有此才,是断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
离丧,作此哀音。”众人听说,都笑了。
已至稻香村中,将诗与李纨看了,自不必说称赏不已。说起诗社,大家议定:
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为“桃花社”,林黛玉就为社主。
明日饭后,齐集潇湘馆。因又大家拟题。黛玉便说:“大家就要桃花诗一百韵。”
宝钗道:“使不得。从来桃花诗最多,纵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这一首古风。须
得再拟。”正说着,人回:“舅太太来了。姑娘出去请安。”因此大家都往前头
来见王子腾的夫人,陪着说话。吃饭毕,又陪入园中来,各处游顽一遍。至晚饭
后掌灯方去。
次日乃是探春的寿日,元春早打发了两个小太监送了几件顽器。合家皆有寿
仪,自不必说。饭后,探春换了礼服,各处行礼。黛玉笑向众人道:“我这一社
开的又不巧了,偏忘了这两日是他的生日。虽不摆酒唱戏的,少不得都要陪他在
老太太、太太跟前顽笑一日,如何能得闲空儿。”因此改至初五。
这日众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毕,便有贾政书信到了。宝玉请安,将请贾母的
安禀拆开念与贾母听,上面不过是请安的话,说六月中准进京等语。其余家信事
务之帖,自有贾琏和王夫人开读。众人听说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尽。偏生近日
王子腾之女许与保宁侯之子为妻,择日于五月初十日过门,凤姐儿又忙着张罗,
常三五日不在家。这日王子腾的夫人又来接凤姐儿,一并请众甥男甥女闲乐一日。
贾母和王夫人命宝玉、探春、林黛玉、宝钗四人同凤姐去。众人不敢违拗,只得
回房去另妆饰了起来。五人作辞,去了一日,掌灯方回。
宝玉进入怡红院,歇了半刻,袭人便乘机见景劝他收一收心,闲时把书理一
理预备着。宝玉屈指算一算说:“还早呢。”袭人道:“书是第一件,字是第二
件。到那时你纵有了书,你的字写的在那里呢?”宝玉笑道:“我时常也有写的
好些,难道都没收着?”袭人道:“何曾没收着。你昨儿不在家,我就拿出来共
算,数了一数,才有五六十篇。这三四年的工夫,难道只有这几张字不成。依我
说,从明日起,把别的心全收了起来,天天快临几张字补上。虽不能按日都有,
也要大概看得过去。”宝玉听了,忙的自己又亲检了一遍,实在搪塞不去,便说:
“明日为始,一天写一百字才好。”说话时大家安下。
至次日起来梳洗了,便在窗下研墨,恭楷临帖。贾母因不见他,只当病了,
忙使人来问。宝玉方去请安,便说写字之故,先将早起清晨的工夫尽了出来,再
作别的,因此出来迟了。贾母听了,便十分欢喜,吩咐他:“以后只管写字念书,
不用出来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宝玉听说,便往王夫人房中来说明。王
夫人便说:“临阵磨枪,也不中用。有这会子着急,天天写写念念,有多少完不
了的。这一赶,又赶出病来才罢。”宝玉回说不妨事。这里贾母也说怕急出病来。
探春宝钗等都笑说:“老太太不用急。书虽替他不得,字却替得的。我们每人每
日临一篇给他,搪塞过这一步就完了。一则老爷到家不生气,二则他也急不出病
来。”贾母听说,喜之不尽。
原来林黛玉闻得贾政回家,必问宝玉的功课,宝玉肯分心,恐临期吃了亏。
因此自己只装作不耐烦,把诗社便不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探春宝钗二人每
日也临一篇楷书字与宝玉,宝玉自己每日也加工,或写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
旬,便将字又集凑出许多来。这日正算,再得五十篇,也就混的过了。谁知紫鹃
走来,送了一卷东西与宝玉,拆开看时,却是一色老油竹纸上临的钟王蝇头小楷,
字迹且与自己十分相似。喜的宝玉和紫鹃作了一个揖,又亲自来道谢。史湘云宝
琴二人亦皆临了几篇相送。凑成虽不足功课,亦足搪塞了。宝玉放了心,于是将
所应读之书,又温理过几遍。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带海啸,又遭踏了几处
生民。地方官题本奏闻,奉旨就着贾政顺路查看赈济回来。如此算去,至冬底方
回。宝玉听了,便把书字又搁过一边,仍是照旧游荡。
时值暮春之际,史湘云无聊,因见柳花飘舞,便偶成一小令,调寄《如梦令》,
其词曰:
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啼燕妒。且住,且住!莫
使春光别去。自己作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条纸儿写好,与宝钗看了,又来找黛
玉。黛玉看毕,笑道:“好,也新鲜有趣。我却不能。”湘云笑道:“咱们这几
社总没有填词。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词,改个样儿,岂不新鲜些。”黛玉听了,偶
然兴动,便说:“这话说的极是。我如今便请他们去。”说着,一面吩咐预备了
几色果点之类,一面就打发人分头去请众人。这里他二人便拟了柳絮之题,又限
出几个调来,写了绾在壁上。
众人来看时,以柳絮为题,限各色小调。又都看了史湘云的,称赏了一回。
宝玉笑道:“这词上我们平常,少不得也要胡诌起来。”于是大家拈阄,宝钗便
拈得了《临江仙》,宝琴拈得《西江月》,探春拈得了《南柯子》,黛玉拈得了
《唐多令》,宝玉拈得了《蝶恋花》。紫鹃炷了一支梦甜香,大家思索起来。一
时黛玉有了,写完。接着宝琴宝钗都有了。他三人写完,互相看时,宝钗便笑道:
“我先瞧完了你们的,再看我的。”探春笑道:“嗳呀,今儿这香怎么这样快,
已剩了三分了。我才有了半首。”因又问宝玉可有了。宝玉虽作了些,只是自己
嫌不好,又都抹了,要另作,回头看香,已将烬了。李纨笑道:“这算输了。蕉
丫头的半首且写出来。”探春听说,忙写了出来。众人看时,上面却只半首《南
柯子》,写道是: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南北各分离。李纨笑道:
“这也却好作,何不续上?”宝玉见香没了,情愿认负,不肯勉强塞责,将笔搁
下,来瞧这半首。见没完时,反倒动了兴开了机,乃提笔续道是: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众人笑
道:“正经你分内的又不能,这却偏有了。纵然好,也不算得。”说着,看黛玉
的《唐多令》:
粉堕百花州,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求。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
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
忍淹留。众人看了,俱点头感叹,说:“太作悲了,好是固然好的。”因又看宝
琴的是《西江月》: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几处落红
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众人都笑说:“到底是
他的声调壮。‘几处’‘谁家’两句最妙。”宝钗笑道:“终不免过于丧败。我
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
落套。所以我诌了一首来,未必合你们的意思。”众人笑道:“不要太谦。我们
且赏鉴,自然是好的。”因看这一首《临江仙》道是: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湘云先笑道:“好一个‘东风卷得均匀’!
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又看底下道:
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
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
翻得好气力,自然是这首为尊。缠绵悲戚,让潇湘妃子;情致妩媚,却是枕霞;
小薛与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罚的。”宝琴笑道:“我们自然受罚,但不知付白卷
子的又怎么罚?”李纨道:“不要忙,这定要重重罚他。下次为例。”
一语未了,只听窗外竹子上一声响,恰似窗屉子倒了一般,众人唬了一跳。
丫鬟们出去瞧时,帘外丫鬟嚷道:“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竹梢上了。”众丫鬟笑
道:“好一个齐整风筝!不知是谁家放断了绳,拿下他来。”宝玉等听了,也都
出来看时,宝玉笑道:“我认得这风筝。这是大老爷那院里娇红姑娘放的,拿下
来给他送过去罢。”紫鹃笑道:“难道天下没有一样的风筝,单他有这个不成?
我不管,我且拿起来。”探春道:“紫鹃也学小气了。你们一般的也有,这会子
拾人走了的,也不怕忌讳。”黛玉笑道:“可是呢,知道是谁放晦气的,快掉出
去罢。把咱们的拿出来,咱们也放晦气。”紫鹃听了,赶着命小丫头们将这风筝
送出与园门上值日的婆子去了,倘有人来找,好与他们去的。
这里小丫头们听见放风筝,巴不得七手八脚都忙着拿出个美人风筝来。也有
搬高凳去的,也有捆剪子股的,也有拔籰子的。宝钗等都立在院门前,命丫
头们在院外敞地下放去。宝琴笑道:“你这个不大好看,不如三姐姐的那一个软
翅子大凤凰好。”宝钗笑道:“果然。”因回头向翠墨笑道:“你把你们的拿来
也放放。”翠墨笑嘻嘻的果然也取去了。宝玉又兴头起来,也打发个小丫头子家
去,说:“把昨儿赖大娘送我的那个大鱼取来。”小丫头子去了半天,空手回来,
笑道:“晴姑娘昨儿放走了。”宝玉道:“我还没放一遭儿呢。”探春笑道:
“横竖是给你放晦气罢了。”宝玉道:“也罢。再把那个大螃蟹拿来罢。”丫头
去了,同了几个人扛了一个美人并籰子来,说道:“袭姑娘说,昨儿把螃蟹
给了三爷了。这一个是林大娘才送来的,放这一个罢。”宝玉细看了一回,只见
这美人做的十分精致。心中欢喜,便命叫放起来。此时探春的也取了来,翠墨带
着几个小丫头子们在那边山坡上已放了起来。宝琴也命人将自己的一个大红蝙蝠
也取来。宝钗也高兴,也取了一个来,却是一连七个大雁的,都放起来。独有宝
玉的美人放不起去。宝玉说丫头们不会放,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便落下来了。
急的宝玉头上出汗,众人又笑。宝玉恨的掷在地下,指着风筝道:“若不是个美
人,我一顿脚跺个稀烂。”黛玉笑道:“那是顶线不好,拿出去另使人打了顶线
就好了。”宝玉一面使人拿去打顶线,一面又取一个来放。大家都仰面而看,天
上这几个风筝都起在半空中去了。
一时丫鬟们又拿了许多各式各样的送饭的来,顽了一回。紫鹃笑道:“这一
回的劲大,姑娘来放罢。”黛玉听说,用手帕垫着手,顿了一顿,果然风紧力大,
接过籰子来,随着风筝的势将籰子一松,只听一阵豁刺刺响,登时籰
子线尽。黛玉因让众人来放。众人都笑道:“各人都有,你先请罢。”黛玉笑道:
“这一放虽有趣,只是不忍。”李纨道:“放风筝图的是这一乐,所以又说放晦
气,你更该多放些,把你这病根儿都带了去就好了。”紫鹃笑道:“我们姑娘越
发小气了。那一年不放几个子,今忽然又心疼了。姑娘不放,等我放。”说着便
向雪雁手中接过一把西洋小银剪子来,齐籰子根下寸丝不留,咯登一声铰断,
笑道:“这一去把病根儿可都带了去了。”那风筝飘飘摇摇,只管往后退了去,
一时只有鸡蛋大小,展眼只剩了一点黑星,再展眼便不见了。众人皆仰面睃眼说:
“有趣,有趣。”宝玉道:“可惜不知落在那里去了。若落在有人烟处,被小孩
子得了还好,若落在荒郊野外无人烟处,我替他寂寞。想起来把我这个放去,教
他两个作伴儿罢。”于是也用剪子剪断,照先放去。探春正要剪自己的凤凰,见
天上也有一个凤凰,因道:“这也不知是谁家的。”众人皆笑说:“且别剪你的,
看他倒像要来绞的样儿。”说着,只见那凤凰渐逼近来,遂与这凤凰绞在一处。
众人方要往下收线,那一家也要收线,正不开交,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
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众人笑道:“这一个也来绞了。且别收,
让他三个绞在一处倒有趣呢。”说着,那喜字果然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三下
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众人拍手哄然一笑,说:
“倒有趣,可不知那喜字是谁家的,忒促狭了些。”黛玉说:“我的风筝也放去
了,我也乏了,我也要歇歇去了。”宝钗说:“且等我们放了去,大家好散。”
说着,看姊妹都放去了,大家方散。黛玉回房歪着养乏。要知端的,下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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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贾政回京之后,诸事完毕,赐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渐老,事重身衰,
又近因在外几年,骨肉离异,今得晏然复聚于庭室,自觉喜幸不尽。一应大小事
务一概益发付于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或日间在里面母子
夫妻共叙天伦庭闱之乐。
因今岁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之庆,又因亲友全来,恐筵宴排设不开,便早
同贾赦及贾珍贾琏等商议,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荣宁两处齐开
筵宴,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荣国府中单请堂客,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并嘉荫堂
等几处大地方来作退居。二十八日请皇亲附马王公诸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夫人
等,二十九日便是阁下都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
及堂客。初一日是贾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贾政,初三日是贾珍贾琏,初四日是贾
府中合族长幼大小共凑的家宴。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凑一日。
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
金玉环四个,帑银五百两。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只,伽南珠
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余者自亲王
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之家凡所来往者,莫不有礼,不能胜记。堂屋内设下大桌
案,铺了红毡,将凡所有精细之物都摆上,请贾母过目。贾母先一二日还高兴过
来瞧瞧,后来烦了,也不过目,只说:“叫凤丫头收了,改日闷了再瞧。”
至二十八日,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耧鼓乐之音,通
衢越巷。宁府中本日只有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并几个世交公
侯应袭,荣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并几位世交公侯诰命。贾母等皆是按品大
妆迎接。大家厮见,先请入大观园内嘉荫堂,茶毕更衣,方出至荣庆堂上拜寿入
席。大家谦逊半日,方才入席。上面两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叙,便是众公侯
诰命。左边下手一席,陪客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一席,方是贾
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
立。林之孝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都在竹帘外面侍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带领几个
丫鬟在围屏后侍候呼唤。凡跟来的人,早又有人别处管待去了。一时台上参了场,
台下一色十二个未留发的小厮侍候。须臾,一小厮捧了戏单至阶下,先递与回事
的媳妇。这媳妇接了,才递与林之孝家的,用一小茶盘托上,挨身入帘来递与尤
氏的侍妾佩凤。佩凤接了才奉与尤氏。尤氏托着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谦让了一回,
点了一出吉庆戏文,然后又谦让了一回,北静王妃也点了一出。众人又让了一回,
命随便拣好的唱罢了。少时,菜已四献,汤始一道,跟来各家的放了赏。大家便
更衣复入园来,另献好茶。
南安太妃因问宝玉,贾母笑道:“今日几处庙里念‘保安延寿经’,他跪经
去了。”又问众小姐们,贾母笑道:“他们姊妹们病的病,弱的弱,见人腼腆,
所以叫他们给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戏子,传了一班在那边厅上陪着他姨娘家
姊妹们也看戏呢。”南安太妃笑道:“既这样,叫人请来。”贾母回头命凤姐儿
去把史,薛,林带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凤姐答应了,来至贾母这
边,只见他姊妹们正吃果子看戏,宝玉也才从庙里跪经回来。凤姐儿说了话。宝
钗姊妹与黛玉探春湘云五人来至园中,大家见了,不过请安问好让坐等事。众人
中也有见过的,还有一两家不曾见过的,都齐声夸赞不绝。其中湘云最熟,南安
太妃因笑道:“你在这里,听见我来了还不出来,还只等请去。我明儿和你叔叔
算帐。”因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宝钗,问几岁了,又连声夸赞。因又松了他
两个,又拉着黛玉宝琴,也着实细看,极夸一回。又笑道:“都是好的,你不知
叫我夸那一个的是。”早有人将备用礼物打点出五分来:金玉戒指各五个,腕香
珠五串。南安太妃笑道:“你们姊妹们别笑话,留着赏丫头们罢。”五人忙拜谢
过。北静王妃也有五样礼物,余者不必细说。
吃了茶,园中略逛了一逛,贾母等因又让入席。南安太妃便告辞,说身上不
快,“今日若不来,实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别了。”贾母等听说,也不
便强留,大家又让了一回,送至园门,坐轿而去。接着北静王妃略坐一坐也就告
辞了。余者也有终席的,也有不终席的。
贾母劳乏了一日,次日便不会人,一应都是邢夫人王夫人管待。有那些世家
子弟拜寿的,只到厅上行礼,贾赦,贾政,贾珍等还礼管待,至宁府坐席。不在
话下。
这几日,尤氏晚间也不回那府里去,白日间待客,晚间在园内李氏房中歇宿。
这日晚间伏侍过贾母晚饭后,贾母因说:“你们也乏了,我也乏了,早些寻一点
子吃的歇歇去。明儿还要起早闹呢。”尤氏答应着退了出来,到凤姐儿房里来吃
饭。凤姐儿在楼上看着人收送礼的新围屏,只有平儿在房里与凤姐儿叠衣服。尤
氏因问:“你们奶奶吃了饭了没有?”平儿笑道:“吃饭岂不请奶奶去的。”尤
氏笑道:“既这样,我别处找吃的去。饿的我受不得了。”说着,就走。平儿忙
笑道:“奶奶请回来。这里有点心,且点补一点儿,回来再吃饭。”尤氏笑道:
“你们忙的这样,我园里和他姊妹们闹去。”一面说,一面就走。平儿留不住,
只得罢了。
且说尤氏一径来至园中,只见园中正门与各处角门仍未关,犹吊着各色彩灯,
因回头命小丫头叫该班的女人。那丫鬟走入班房中,竟没一个人影,回来回了尤
氏。尤氏便命传管家的女人。这丫头应了便出去,到二门外鹿顶内,乃是管事的
女人议事取齐之所。到了这里,只有两个婆子分菜果呢。因问:“那一位奶奶在
这里?东府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话吩咐。”这两个婆子只顾分菜果,又听见是
东府里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说:“管家奶奶们才散了。”小丫头道:
“散了,你们家里传他去。”婆子道:“我们只管看屋子,不管传人。姑娘要传
人再派传人的去。”小丫头听了道:“嗳呀,嗳呀,这可反了!怎么你们不传去?
你哄那新来了的,怎么哄起我来了!素日你们不传谁传去!这会子打听了梯己信
儿,或是赏了那位管家奶奶的东西,你们争着狗颠儿似的传去的,不知谁是谁呢。
琏二奶奶要传,你们可也这么回?”这两个婆子一则吃了酒,二则被这丫头揭挑
着弊病,便羞激怒了,因回口道:“扯你的臊!我们的事,传不传不与你相干!
你不用揭挑我们,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边管家爷们跟前比我们还更会溜呢。
什么‘清水下杂面你吃我也见’的事,各家门,另家户,你有本事,排场你们那
边人去。我们这边,你们还早些呢!”丫头听了,气白了脸,因说道:“好,好,
这话说的好!”一面转身进来回话。
尤氏已早入园来,因遇见了袭人,宝琴,湘云三人同着地藏庵的两个姑子正
说故事顽笑,尤氏因说饿了,先到怡红院,袭人装了几样荤素点心出来与尤氏吃。
两个姑子,宝琴,湘云等都吃茶,仍说故事。那小丫头子一径找了来,气狠狠的
把方才的话都说了出来。尤氏听了,冷笑道:“这是两个什么人?”两个姑子并
宝琴湘云等听了,生怕尤氏生气,忙劝说:“没有的事,必是这一个听错了。”
两个姑子笑推这丫头道:“你这孩子好性气,那糊涂老嬷嬷们的话,你也不该来
回才是。咱们奶奶万金之躯,劳乏了几日,黄汤辣水没吃,咱们哄他欢喜一会还
不得一半儿,说这些话做什么。”袭人也忙笑拉出他去,说:“好妹子,你且出
去歇歇,我打发人叫他们去。”尤氏道:“你不要叫人,你去就叫这两个婆子来,
到那边把他们家的凤儿叫来。”袭人笑道:“我请去。”尤氏道:“偏不要你去。”
两个姑子忙立起身来,笑道:“奶奶素日宽洪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气,
岂不惹人谈论。”宝琴湘云二人也都笑劝。尤氏道:“不为老太太的千秋,我断
不依。且放着就是了。”
说话之间,袭人早又遣了一个丫头去到园门外找人,可巧遇见周瑞家的,这
小丫头子就把这话告诉周瑞家的。周瑞家的虽不管事,因他素日仗着是王夫人的
陪房,原有些体面,心性乖滑,专管各处献勤讨好,所以各处房里的主人都喜欢
他。他今日听了这话,忙的便跑入怡红院来,一面飞走,一面口内说:“气坏了
奶奶了,可了不得!我们家里,如今惯的太不堪了。偏生我不在跟前,若在跟前,
且打给他们几个耳刮子,再等过了这几日算帐。”尤氏见了他,也便笑道:“周
姐姐你来,有个理你说说。这早晚门还大开着,明灯蜡烛,出入的人又杂,倘有
不防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该班的人吹灯关门。谁知一个人芽儿也没有。”周
瑞家的道:“这还了得!前儿二奶奶还吩咐了他们,说这几日事多人杂,一晚就
关门吹灯,不是园里人不许放进去。今儿就没了人。这事过了这几日,必要打几
个才好。”尤氏又说小丫头子的话。周瑞家的道:“奶奶不要生气,等过了事,
我告诉管事的打他个臭死。只问他们,谁叫他们说这‘各家门各家户’的话!我
已经叫他们吹了灯,关上正门和角门子。”正乱着,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请吃饭。
尤氏道:“我也不饿了,才吃了几个饽饽,请你奶奶自吃罢。”
一时周瑞家的得便出去,便把方才的事回了凤姐,又说:“这两个婆婆就是
管家奶奶,时常我们和他说话,都似狠虫一般。奶奶若不戒饬,大奶奶脸上过不
去。”凤姐道:“既这么着,记上两个人的名字,等过了这几日,捆了送到那府
里凭大嫂子开发,或是打几下子,或是开恩饶了他们,随他去就是了,什么大事。”
周瑞家的听了,巴不得一声儿,素日因与这几个人不睦,出来了便命一个小厮到
林之孝家传凤姐的话,立刻叫林之孝家的进来见大奶奶,一面又传人立刻捆起这
两个婆子来,交到马圈里派人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有什么事,此时已经点灯,忙坐车进来,先见凤姐。至二门
上传进话去,丫头们出来说:“奶奶才歇了。大奶奶在园里,叫大娘见了大奶奶
就是了。”林之孝家的只得进园来到稻香村,丫鬟们回进去,尤氏听了反过意不
去,忙唤进他来,因笑向他道:“我不过为找人找不着因问你,你既去了,也不
是什么大事,谁又把你叫进来,倒要你白跑一遭。不大的事,已经撒开手了。”
林之孝家的也笑道:“二奶奶打发人传我,说奶奶有话吩咐。”尤氏笑道:“这
是那里的话,只当你没去,白问你。这是谁又多事告诉了凤丫头,大约周姐姐说
的。家去歇着罢,没有什么大事。”李纨又要说原故,尤氏反拦住了。
林之孝家的见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园去。可巧遇见赵姨娘,姨娘因笑道:
“嗳哟哟,我的嫂子!这会子还不家去歇歇,还跑些什么?”林之孝家的便笑说
何曾不家去的,如此这般进来了。又是个齐头故事。赵姨娘原是好察听这些事的,
且素日又与管事的女人们扳厚,互相连络,好作首尾。方才之事,已竟闻得八九,
听林之孝家的如此说,便恁般如此告诉了林之孝家的一遍,林之孝家的听了,笑
道:“原来是这事,也值一个屁!开恩呢,就不理论,心窄些儿,也不过打几下
子就完了。”赵姨娘道:“我的嫂子,事虽不大,可见他们太张狂了些。巴巴的
传进你来,明明戏弄你,顽算你。快歇歇去,明儿还有事呢,也不留你吃茶去。”
说毕,林之孝家的出来,到了侧门前,就有方才两个婆子的女儿上来哭着求
情。林之孝家的笑道:“你这孩子好糊涂,谁叫你娘吃酒混说了,惹出事来,连
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发人捆他,连我还有不是呢。我替谁讨请去。”这两个小
丫头子才七八岁,原不识事,只管哭啼求告。缠的林之孝家的没法,因说道:
“糊涂东西!你放着门路不去,却缠我来。你姐姐现给了那边太太作陪房费大娘
的儿子,你走过去告诉你姐姐,叫亲家娘和太太一说,什么完不了的事!”一语
提醒了一个,那一个还求。林之孝家的啐道:“糊涂攮的!他过去一说,自然都
完了。没有个单放了他妈,又只打你妈的理。”说毕,上车去了。
这一个小丫头果然过来告诉了他姐姐,和费婆子说了。这费婆子原是邢夫人
的陪房,起先也曾兴过时,只因贾母近来不大作兴邢夫人,所以连这边的人也减
了威势。凡贾政这边有些体面的人,那边各各皆虎视耽耽。这费婆子常倚老卖老,
仗着邢夫人,常吃些酒,嘴里胡骂乱怨的出气。如今贾母庆寿这样大事,干看着
人家逞才卖技办事,呼幺喝六弄手脚,心中早已不自在,指鸡骂狗,闲言闲语的
乱闹。这边的人也不和他较量。如今听了周瑞家的捆了他亲家,越发火上浇油,
仗着酒兴,指着隔断的墙大骂了一阵,便走上来求邢夫人,说他亲家并没什么不
是,“不过和那府里的大奶奶的小丫头白斗了两句话,周瑞家的便调唆了咱家二
奶奶捆到马圈里,等过了这两日还要打。求太太──我那亲家娘也是七八十岁的
老婆子──和二奶奶说声,饶他这一次罢。”邢夫人自为要鸳鸯之后讨了没意思,
后来见贾母越发冷淡了他,凤姐的体面反胜自己,且前日南安太妃来了,要见他
姊妹,贾母又只令探春出来,迎春竟似有如无,自己心内早已怨忿不乐,只是使
不出来。又值这一干小人在侧,他们心内嫉妒挟怨之事不敢施展,便背地里造言
生事,调拨主人。先不过是告那边的奴才,后来渐次告到凤姐“只哄着老太太喜
欢了他好就中作威作福,辖治着琏二爷,调唆二太太,把这边的正经太太倒不放
在心上。”后来又告到王夫人,说:“老太太不喜欢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奶
奶调唆的。”邢夫人纵是铁心铜胆的人,妇女家终不免生些嫌隙之心,近日因此
着实恶绝凤姐。今听了如此一篇话,也不说长短。
至次日一早,见过贾母,众族人都到齐,坐席开戏。贾母高兴,又见今日无
远亲,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辈,只便衣常妆出来,堂上受礼。当中独设一榻,引枕
靠背脚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后左右,皆是一色的小矮凳,宝钗、宝琴、
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姊妹等围绕。因贾<王扁>之母也带了女儿喜鸾,贾
琼之母也带了女儿四姐儿,还有几房的孙女儿,大小共有二十来个。贾母独见喜
鸾和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喜欢,便命他两个也过来榻前同
坐。宝玉却在榻上脚下与贾母捶腿。首席便是薛姨妈,下边两溜皆顺着房头辈数
下去。帘外两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礼,后方是
男客行礼。贾母歪在榻上,只命人说“免了罢”,早已都行完了。然后赖大等带
领众人,从仪门直跪至大厅上,磕头礼毕,又是众家下媳妇,然后各房的丫鬟,
足闹了两三顿饭时。然后又抬了许多雀笼来,在当院中放了生。贾赦等焚过了天
地寿星纸,方开戏饮酒。直到歇了中台,贾母方进来歇息,命他们取便,因命凤
姐儿留下喜鸾四姐儿顽两日再去。凤姐儿出来便和他母亲说,他两个母亲素日都
承凤姐的照顾,也巴不得一声儿。他两个也愿意在园内顽耍,至晚便不回家了。
邢夫人直至晚间散时,当着许多人陪笑和凤姐求情说:“我听见昨儿晚上二
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
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
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说毕,上车去了。凤
姐听了这话,又当着许多人,又羞又气,一时抓寻不着头脑,憋得脸紫涨,回头
向赖大家的等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昨儿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里的大嫂子,
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尽让他发放,并不为得罪了我。这又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
王夫人因问为什么事,凤姐儿笑将昨日的事说了。尤氏也笑道:“连我并不知道。
你原也太多事了。”凤姐儿道:“我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开发,不过是个
礼。就如我在你那里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来尽我。凭他是什么好奴才,到
底错不过这个礼去。这又不知谁过去没的献勤儿,这也当一件事情去说。”王夫
人道:“你太太说的是。就是珍哥儿媳妇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
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凤姐由不
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灰心转悲,滚下泪来。因赌气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觉。
偏是贾母打发了琥珀来叫立等说话。琥珀见了,诧异道:“好好的,这是什么原
故?那里立等你呢。”凤姐听了,忙擦干了泪,洗面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过来。
贾母因问道:“前儿这些人家送礼来的共有几家有围屏?”凤姐儿道:“共
有十六家有围屏,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内中只有江南甄家一架大屏十二
扇,大红缎子缂丝‘满床笏’,一面是泥金‘百寿图’的,是头等的。还有粤海
将军邬家一架玻璃的还罢了。”贾母道:“既这样,这两架别动,好生搁着,我
要送人的。”凤姐儿答应了。鸳鸯忽过来向凤姐儿面上只管瞧,引的贾母问说:
“你不认得他?只管瞧什么。”鸳鸯笑道:“怎么他的眼肿肿的,所以我诧异,
只管看。”贾母听说,便叫进前来,也觑着眼看。凤姐笑道:“才觉的一阵痒痒,
揉肿了些。”鸳鸯笑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了不成?”凤姐道:“谁敢给我气
受,便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的。”贾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
晚饭,你在这里打发我吃,剩下的你就和珍儿媳妇吃了。你两个在这里帮着两个
师傅替我拣佛豆儿,你们也积积寿,前儿你姊妹们和宝玉都拣了,如今也叫你们
拣拣,别说我偏心。”说话时,先摆上一桌素的来。两个姑子吃了,然后才摆上
荤的,贾母吃毕,抬出外间。尤氏凤姐儿二人正吃,贾母又叫把喜鸾四姐儿二人
也叫来,跟他二人吃毕,洗了手,点上香,捧过一升豆子来。两个姑子先念了佛
偈,然后一个一个的拣在一个簸箩内,每拣一个,念一声佛。明日煮熟了,令人
在十字街结寿缘。贾母歪着听两个姑子又说些佛家的因果善事。
鸳鸯早已听见琥珀说凤姐哭之事,又和平儿前打听得原故。晚间人散时,便
回说:“二奶奶还是哭的,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贾母因问为什么
原故,鸳鸯便将原故说了。贾母道:“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
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
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子,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儿没脸罢了。”正说着,只见宝琴
等进来,也就不说了。
贾母因问:“你在那里来。”宝琴道:“在园里林姐姐屋里大家说话的。”
贾母忽想起一事来,忙唤一个老婆子来,吩咐他:“到园里各处女人们跟前嘱咐
嘱咐,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
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他两个
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婆子应了方要走时,鸳鸯道:
“我说去罢。他们那里听他的话。”说着,便一径往园子来。
先到稻香村中,李纨与尤氏都不在这里。问丫鬟们,说“都在三姑娘那里呢。”
鸳鸯回身又来至晓翠堂,果见那园中人都在那里说笑。见他来了,都笑说:“你
这会子又跑来做什么?”又让他坐。鸳鸯笑道:“不许我也逛逛么?”于是把方
才的话说了一遍。李纨忙起身听了,就叫人把各处的头儿唤了一个来。令他们传
与诸人知道。不在话下。这里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的到,实在我们年轻力
壮的人捆上十个也赶不上。”李纨道:“凤丫头仗着鬼聪明儿,还离脚踪儿不远。
咱们是不能的了。”鸳鸯道:“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他也可怜见儿的。
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
而言之,为人是难作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
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如今咱们家里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
下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
背地里咬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
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
地里怨言还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是不好。这可笑不可
笑?”探春笑道:“糊涂人多,那里较量得许多。我说倒不如小人家人少,虽然
寒素些,倒是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多,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
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宝玉道:
“谁都像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俗事,只管安富
尊荣才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该应浊闹的。”尤氏道:“谁都像你,真是一
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姊妹们顽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还是这样,
一点后事也不虑。”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
什么后事不后事。”李纨等都笑道:“这可又是胡说。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
老在这里,难道他姊妹们都不出门的?”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说他是假长了
一个胎子,究竟是个又傻又呆的。”宝玉笑道:“人事莫定,知道谁死谁活。倘
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众人不等说完,便说:
“可是又疯了,别和他说话才好。若和他说话,不是呆话就是疯话。”喜鸾因笑
道:“二哥哥,你别这样说,等这里姐姐们果然都出了阁,横竖老太太,太太也
寂寞,我来和你作伴儿。”李纨尤氏等都笑道:“姑娘也别说呆话,难道你是不
出门的?这话哄谁。”说的喜鸾低了头。当下已是起更时分,大家各自归房安歇,
众人都且不提。
且说鸳鸯一径回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闩。此时园内无人
来往,只有该班的房内灯光掩映,微月半天。鸳鸯又不曾有个作伴的,也不曾提
灯笼,独自一个,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
路,寻微草处,行至一湖山石后大桂树阴下来。刚转过石后,只听一阵衣衫响,
吓了一惊不小。定睛一看,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他来了,便想往石后树丛藏
躲。鸳鸯眼尖,趁月色见准一个穿红裙子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
的司棋。鸳鸯只当他和别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恐吓着
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
头了,没个黑家白日的只是顽不够。”这本是鸳鸯的戏语,叫他出来。谁知他贼
人胆虚,只当鸳鸯已看见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起来使众人知觉更不好,且素日
鸳鸯又和自己亲厚不比别人,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
说:“好姐姐,千万别嚷!”鸳鸯反不知因何,忙拉他起来,笑问道:“这是怎
么说?”司棋满脸红胀,又流下泪来。鸳鸯再一回想,那一个人影恍惚像个小厮,
心下便猜疑了八九,自己反羞的面红耳赤,又怕起来。因定了一会,忙悄问:
“那个是谁?”司棋复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鸳鸯啐了一口,道:“要死,
要死。”司棋又回头悄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
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爬出来,磕头如捣蒜。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
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紧!”鸳鸯道:“你放心,
我横竖不告诉一个人就是了。”一语未了,只听角门上有人说道:“金姑娘已出
去了,角门上锁罢。”鸳鸯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脱身,听见如此说,便接声道:
“我在这里有事,且略住手,我出来了。”司棋听了,只得松手让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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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二回 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来旺妇倚势霸成亲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且说鸳鸯出了角门,脸上犹红,心内突突的,真是意外之事。因想这事非常,
若说出来,奸盗相连,关系人命,还保不住带累了旁人。横竖与自己无干,且藏
在心内,不说与一人知道。回房复了贾母的命,大家安息。从此凡晚间便不大往
园中来。因思园中尚有这样奇事,何况别处,因此连别处也不大轻走动了。
原来那司棋因从小儿和他姑表兄弟在一处顽笑起住时,小儿戏言,便都订下
将来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的品貌风流,常时司棋回家时,二人眉来
眼去,旧情不忘,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从,二人便设法彼此里外买嘱
园内老婆子们留门看道,今日趁乱方初次入港。虽未成双,却也海誓山盟,私传
表记,已有无限风情了。忽被鸳鸯惊散,那小厮早穿花度柳,从角门出去了。司
棋一夜不曾睡着,又后悔不来。至次日见了鸳鸯,自是脸上一红一白,百般过不
去。心内怀着鬼胎,茶饭无心,起坐恍惚。挨了两日,竟不听见有动静,方略放
下了心。这日晚间,忽有个婆子来悄告诉他道:“你兄弟竟逃走了,三四天没归
家。如今打发人四处找他呢。”司棋听了,气个倒仰,因思道:“纵是闹了出来,
也该死在一处。他自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没情意的。”因此又添了一
层气。次日便觉心内不快,百般支持不住,一头睡倒,恹恹的成了大病。
鸳鸯闻知那边无故走了一个小厮,园内司棋又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
二人惧罪之故,“生怕我说出来,方吓到这样。”因此自己反过意不去,指着来
望候司棋,支出人去,反自己立身发誓,与司棋说:“我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
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糟踏了小命儿。”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
姐,咱们从小儿耳鬓厮磨,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我也不敢待慢了你。如今我虽
一着走错,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
给我一日,我的病好之后,把你立个长生牌位,我天天焚香礼拜,保佑你一生福
寿双全。我若死了时,变驴变狗报答你。再俗语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
筵席。’再过三二年,咱们都是要离这里的。俗语又说,‘浮萍尚有相逢日,人
岂全无见面时。’倘或日后咱们遇见了,那时我又怎么报你的德行。”一面说,
一面哭。这一席话反把鸳鸯说的心酸,也哭起来了。因点头道:“正是这话。我
又不是管事的人,何苦我坏你的声名,我白去献勤。况且这事我自己也不便开口
向人说。你只放心。从此养好了,可要安分守己,再不许胡行乱作了。”司棋在
枕上点首不绝。
鸳鸯又安慰了他一番,方出来。因知贾琏不在家中,又因这两日凤姐儿声色
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样,因顺路也来望候。因进入凤姐院门,二门上的人见是
他来,便立身待他进去。鸳鸯刚至堂屋中,只见平儿从里间出来,见了他来,忙
上来悄声笑道:“才吃了一口饭歇了午睡,你且这屋里略坐坐。”鸳鸯听了,只
得同平儿到东边房里来。小丫头倒了茶来。鸳鸯因悄问:“你奶奶这两日是怎么
了?我看他懒懒的。”平儿见问,因房内无人,便叹道:“他这懒懒的也不止今
日了,这有一月之前便是这样。又兼这几日忙乱了几天,又受了些闲气,从新又
勾起来。这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便露出马脚来了。”鸳鸯忙道:
“既这样,怎么不早请大夫来治?”平儿叹道:“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他的脾
气的。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过,白问了一声身上觉怎么样,他就动了气,
反说我咒他病了。饶这样,天天还是察三访四,自己再不肯看破些且养身子。”
鸳鸯道:“虽然如此,到底该请大夫来瞧瞧是什么病,也都好放心。”平儿道:
“我的姐姐,说起病来,据我看也不是什么小症候。”鸳鸯忙道:“是什么病呢?”
平儿见问,又往前凑了一凑,向耳边说道:“只从上月行了经之后,这一个月竟
沥沥淅淅的没有止住。这可是大病不是?”鸳鸯听了,忙答道:“嗳哟!依你这
话,这可不成了血山崩了。”平儿忙啐了一口,又悄笑道:“你女孩儿家,这是
怎么说的,倒会咒人呢。”鸳鸯见说,不禁红了脸,又悄笑道:“究竟我也不知
什么是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这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病,
因无心听见妈和亲家妈说,我还纳闷,后来也是听见妈细说原故,才明白了一二
分。”平儿笑道:“你该知道的,我竟也忘了。”
二人正说着,只见小丫头进来向平儿道:“方才朱大娘又来了。我们回了他
奶奶才歇午觉,他往太太上头去了。”平儿听了点头。鸳鸯问:“那一个朱大娘?”
平儿道:“就是官媒婆那朱嫂子。因有什么孙大人家来和咱们求亲,所以他这两
日天天弄个帖子来赖死赖活。”一语未了,小丫头跑来说:“二爷进来了。”说
话之间,贾琏已走至堂屋门,口内唤平儿。平儿答应着才迎出去,贾琏已找至这
间房内来。至门前,忽见鸳鸯坐在炕上,便煞住脚,笑道:“鸳鸯姐姐,今儿贵
脚踏贱地。”鸳鸯只坐着,笑道:“来请爷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
觉的睡觉。”贾琏笑道:“姐姐一年到头辛苦伏侍老太太,我还没看你去,那里
还敢劳动来看我们。正是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为穿着这袍子热,先来换
了夹袍子再过去找姐姐,不想天可怜,省我走这一趟,姐姐先在这里等我了。”
一面说,一面在椅上坐下。鸳鸯因问:“又有什么说的?”贾琏未语先笑道:
“因有一件事,我竟忘了,只怕姐姐还记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个外路和
尚来孝敬一个蜡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了。因前日老太太
生日,我看古董帐上还有这一笔,却不知此时这件东西着落何方。古董房里的人
也回过我两次,等我问准了好注上一笔。所以我问姐姐,如今还是老太太摆着呢,
还是交到谁手里去了呢?”鸳鸯听说,便道:“老太太摆了几日厌烦了,就给了
你们奶奶。你这会子又问我来。我连日子还记得,还是我打发了老王家的送来的。
你忘了,或是问你们奶奶和平儿。”平儿正拿衣服,听见如此说,忙出来回说:
“交过来了,现在楼上放着呢。奶奶已经打发过人出去说过给了这屋里,他们发
昏,没记上,又来叨登这些没要紧的事。”贾琏听说,笑道:“既然给了你奶奶,
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就昧下了。”平儿道:“奶奶告诉二爷,二爷还要送人,奶
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这会子自己忘了,倒说我们昧下。那是什么好东西,什
么没有的物儿。比那强十倍的东西也没昧下一遭,这会子爱上那不值钱的!”贾
琏垂头含笑想了一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涂了!丢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
不像先了。”鸳鸯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杯酒,
那里清楚的许多。”一面说,一面就起身要去。
贾琏忙也立身说道:“好姐姐,再坐一坐,兄弟还有事相求。”说着便骂小
丫头:“怎么不沏好茶来!快拿干净盖碗,把昨儿进上的新茶沏一碗来。”说着
向鸳鸯道:“这两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
通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
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
‘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
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
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
么想来。”贾琏笑道:“不是我扯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的起千数
两银子的,只是他们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若和他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
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一语未了,忽有贾母那边的小丫头
子忙忙走来找鸳鸯,说:“老太太找姐姐半日,我们那里没找到,却在这里。”
鸳鸯听说,忙的且去见贾母。
贾琏见他去了,只得回来瞧凤姐。谁知凤姐已醒了,听他和鸳鸯借当,自己
不便答话,只躺在榻上。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因问道:“他可应准了?”
贾琏笑道:“虽然未应准,却有几分成手,须得你晚上再和他一说,就十成了。”
凤姐笑道:“我不管这事。倘或说准了,这会子说得好听,到有了钱的时节,你
就丢在脖子后头,谁去和你打饥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这几年的脸面
都丢了。”贾琏笑道:“好人,你若说定了,我谢你如何?”凤姐笑道:“你说,
谢我什么?”贾琏笑道:“你说要什么就给你什么。”平儿一旁笑道:“奶奶倒
不要谢的。昨儿正说,要作一件什么事,恰少一二百银子使,不如借了来,奶奶
拿一二百银子,岂不两全其美。”凤姐笑道:“幸亏提起我来,就是这样也罢。”
贾琏笑道“你们太也狠了。你们这会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
只怕也难不倒。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真真
了不得。”凤姐听了,翻身起来说:“我有三千五万,不是赚的你的。如今里里
外外上上下下背着我嚼说我的不少,就差你来说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
我们王家可那里来的钱,都是你们贾家赚的。别叫我恶心了。你们看着你家什么
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说出来的话也不怕
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
的。”贾琏笑道:“说句顽话就急了。这有什么这样的,要使一二百两银子值什
么,多的没有,这还有,先拿进来,你使了再说,如何?”凤姐道:“我又不等
着衔口垫背,忙了什么。”贾琏道:“何苦来,不犯着这样肝火盛。”凤姐听了,
又自笑起来,“不是我着急,你说的话戳人的心。我因为我想着后日是尤二姐的
周年,我们好了一场,虽不能别的,到底给他上个坟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他
虽没留下个男女,也要‘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才是。”一语倒把贾琏说没了
话,低头打算了半晌,方道:“难为你想的周全,我竟忘了。既是后日才用,若
明日得了这个,你随便使多少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见旺儿媳妇走进来。凤姐便问:“可成了没有?”旺儿媳妇道:
“竟不中用。我说须得奶奶作主就成了。”贾琏便问:“又是什么事?”凤姐儿
见问,便说道:“不是什么大事。旺儿有个小子,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得女人,
因要求太太房里的彩霞,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就没有计较得。前日太太见彩霞
大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他出去了,给他老子娘随便自己拣女婿
去罢。因此旺儿媳妇来求我。我想他两家也就算门当户对的,一说去自然成的,
谁知他这会子来了,说不中用。”贾琏道:“这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着呢。”
旺儿家的陪笑道:“爷虽如此说,连他家还看不起我们,别人越发看不起我们了。
好容易相看准一个媳妇,我只说求爷奶奶的恩典,替作成了。奶奶又说他必肯的,
我就烦了人走过去试一试,谁知白讨了没趣。若论那孩子倒好,据我素日私意儿
试他,他心里没有甚说的,只是他老子娘两个老东西太心高了些。”一语戳动了
凤姐和贾琏,凤姐因见贾琏在此,且不作一声,只看贾琏的光景。贾琏心中有事,
那里把这点子事放在心里。待要不管,只是看着他是凤姐儿的陪房,且又素日出
过力的,脸上实在过不去,因说道:“什么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
我明儿作媒打发两个有体面的人,一面说,一面带着定礼去,就说我的主意。他
十分不依,叫他来见我。”旺儿家的看着凤姐,凤姐便扭嘴儿。旺儿家的会意,
忙爬下就给贾琏磕头谢恩。贾琏忙道:“你只给你姑娘磕头。我虽如此说了这样
行,到底也得你姑娘打发个人叫他女人上来,和他好说更好些。虽然他们必依,
然这事也不可霸道了。”凤姐忙道:“连你还这样开恩操心呢,我倒反袖手旁观
不成。旺儿家你听见,说了这事,你也忙忙的给我完了事来。说给你男人,外头
所有的帐,一概赶今年年底下收了进来,少一个钱我也不依的。我的名声不好,
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旺儿媳妇笑道:“奶奶也太胆小了。谁敢议论奶
奶,若收了时,公道说,我们倒还省些事,不大得罪人。”凤姐冷笑道:“我也
是一场痴心白使了。我真个的还等钱作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
这屋里有的没的,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
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窑里
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帐破落户的名儿。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我比谁不会
花钱,咱们以后就坐着花,到多早晚是多早晚。这不是样儿:前儿老太太生日,
太太急了两个月,想不出法儿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
锡家伙四五箱子,拿去弄了三百银子,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我是你们知
道的,那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没有半个月,大事小事倒有十来件,
白填在里头。今儿外头也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明儿再过
一年,各人搜寻到头面衣服,可就好了!”旺儿媳妇笑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
头面衣服折变了不够过一辈子的,只是不肯罢了。”凤姐道:“不是我说没了能
奈的话,要像这样,我竟不能了。昨晚上忽然作了一个梦,说来也可笑,梦见一
个人,虽然面善,却又不知名姓,找我。问他作什么,他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
匹锦。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给他,他就
上来夺。正夺着,就醒了。”旺儿家的笑道:“这是奶奶的日间操心,常应候宫
里的事。”
一语未了,人回:“夏太府打发了一个小内监来说话。”贾琏听了,忙皱眉
道:“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搬够了。”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若
是小事罢了,若是大事,我自有话回他。”贾琏便躲入内套间去。这里凤姐命人
带进小太监来,让他椅子上坐了吃茶,因问何事。那小太监便说:“夏爷爷因今
儿偶见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里,有现成的银子
暂借一二百,过一两日就送过来。”凤姐儿听了,笑道:“什么是送过来,有的
是银子,只管先兑了去。改日等我们短了,再借去也是一样。”小太监道:“夏
爷爷还说了,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齐都送
过来。”凤姐笑道:“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得提在心上。我说一句话,不怕
他多心,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还了多少了。只怕没有,若有,只管拿去。”
因叫旺儿媳妇来,“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两来。”旺儿媳妇会意,因笑道:
“我才因别处支不动,才来和奶奶支的。”凤姐道:“你们只会里头来要钱,叫
你们外头算去就不能了。”说着叫平儿,“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
百两银子。”平儿答应了,去半日,果然拿了一个锦盒子来,里面两个锦袱包着。
打开时,一个金累丝攒珠的,那珍珠都有莲子大小,一个点翠嵌宝石的。两个都
与宫中之物不离上下。一时拿去,果然拿了四百两银子来。凤姐命与小太监打叠
起一半,那一半命人与了旺儿媳妇,命他拿去办八月中秋的节。那小太监便告辞
了,凤姐命人替他拿着银子,送出大门去了。这里贾琏出来笑道:“这一起外祟
何日是了!”凤姐笑道:“刚说着,就来了一股子。”贾琏道:“昨儿周太监来,
张口一千两。我略应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之处不少。这会子再发个
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一面说,一面平儿伏侍凤姐另洗了面,更衣往贾母处去
伺候晚饭。
这里贾琏出来,刚至外书房,忽见林之孝走来。贾琏因问何事。林之孝说道:
“方才听得雨村降了,却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贾琏道:“真不真,他那
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林之
孝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
时常来往,那个不知。”贾琏道:“横竖不和他谋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听真
了,是为什么。”林之孝答应了,却不动身,坐在下面椅子上,且说些闲话。因
又说起家道艰难,便趁势又说:“人口太重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
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二则家
里一年也省些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
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
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况且里头的女孩子们一
半都太大了,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不又孳生出人来。”贾琏道:“我也
这样想着,只是老爷才回家来,多少大事未回,那里议到这个上头。前儿官媒拿
了个庚帖来求亲,太太还说老爷才来家,每日欢天喜地的说骨肉完聚,忽然就提
起这事,恐老爷又伤心,所以且不叫提这事。”林之孝道:“这也是正理,太太
想的周到。”贾琏道:“正是,提起这话我想起了一件事来。我们旺儿的小子要
说太太房里的彩霞。他昨儿求我,我想什么大事,不管谁去说一声去。这会子有
谁闲着,我打发个人去说一声,就说我的话。”林之孝听了,只得应着,半晌笑
道:“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儿子虽然年轻,在外头吃酒赌钱,
无所不至。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那孩子这几年我虽没见,
听得越发出挑的好了,何苦来白糟踏一个人。”贾琏道:“他小儿子原会吃酒,
不成人?”林之孝冷笑道:“岂只吃酒赌钱,在外头无所不为。我们看他是奶奶
的人,也只见一半不见一半罢了。”贾琏道:“我竟不知道这些事。既这样,那
里还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林之孝笑道:“何必
在这一时。那是错也等他再生事,我们自然回爷处治。如今且恕他。”贾琏不语,
一时林之孝出去。
晚间凤姐已命人唤了彩霞之母来说媒。那彩霞之母满心纵不愿意,见凤姐亲
自和他说,何等体面,便心不由意的满口应了出去。今凤姐问贾琏可说了没有,
贾琏因说:“我原要说的,打听得他小儿子大不成人,故还不曾说。若果然不成
人,且管教他两日,再给他老婆不迟。”凤姐听说,便说:“你听见谁说他不成
人?”贾琏道:“不过是家里的人,还有谁。”凤姐笑道:“我们王家的人,连
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我才已竟和他母亲说了,他娘已经欢天喜地应
了,难道又叫进他来不要了不成?”贾琏道:“既你说了,又何必退,明儿说给
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这里说话不提。
且说彩霞因前日出去,等父母择人,心中虽是与贾环有旧,尚未作准。今日
又见旺儿每每来求亲,早闻得旺儿之子酗酒赌博,而且容颜丑陋,一技不知,自
此心中越发懊恼。生恐旺儿仗凤姐之势,一时作成,终身为患,不免心中急躁。
遂至晚间悄命他妹子小霞进二门来找赵姨娘,问了端的。赵姨娘素日深与彩霞契
合,巴不得与了贾环,方有个膀臂,不承望王夫人又放了出去。每唆贾环去讨,
一则贾环羞口难开,二则贾环也不大甚在意,不过是个丫头,他去了,将来自然
还有,遂迁延住不说,意思便丢开。无奈赵姨娘又不舍,又见他妹子来问,是晚
得空,便先求了贾政。贾政因说道:“且忙什么,等他们再念一二年书再放人不
迟。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与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
们误了书,所以再等一二年。”赵姨娘道:“宝玉已有了二年了,老爷还不知道?”
贾政听了忙问道:“谁给的?”赵姨娘方欲说话,只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
大家吃了一惊不小。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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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三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那赵姨娘和贾政说话,忽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忙问时,原来是外
间窗屉不曾扣好,塌了屈戍了吊下来。赵姨娘骂了丫头几句,自己带领丫鬟上好,
方进来打发贾政安歇。不在话下。
却说怡红院中宝玉正才睡下,丫鬟们正欲各散安歇,忽听有人击院门。老婆
子开了门,见是赵姨娘房内的丫鬟名唤小鹊的。问他什么事,小鹊不答,直往房
内来找宝玉。只见宝玉才睡下,晴雯等犹在床边坐着,大家顽笑,见他来了,都
问:“什么事,这时候又跑了来作什么?”小鹊笑向宝玉道:“我来告诉你一个
信儿。方才我们奶奶这般如此在老爷前说了。你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说着回
身就去了。袭人命留他吃茶,因怕关门,遂一直去了。
这里宝玉听了,便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咒一般,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
起来。想来想去,别无他法,且理熟了书预备明儿盘考。口内不舛错,便有他事,
也可搪塞一半。想罢,忙披衣起来要读书。心中又自后悔,这些日子只说不提了,
偏又丢生,早知该天天好歹温习些的。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内现可背诵的,不过
只有“学”“庸”“二论”是带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
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经来,
因近来作诗,常把《诗经》读些,虽不甚精阐,还可塞责。别的虽不记得,素日
贾政也幸未吩咐过读的,纵不知,也还不妨。至于古文,这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
篇,连“左传”“国策”“公羊”“谷粱”汉唐等文,不过几十篇,这几年竟未
曾温得半篇片语,虽闲时也曾遍阅,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下苦工夫,如
何记得。这是断难塞责的。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
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身时选了百
十篇命他读的,不过偶因见其中或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致、或流
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一读之,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
篇潜心玩索。如今若温习这个,又恐明日盘诘那个;若温习那个,又恐盘驳这个。
况一夜之功,亦不能全然温习。因此越添了焦燥。自己读书不致紧要,却带累着
一房丫鬟们皆不能睡。袭人麝月晴雯等几个大的是不用说,在旁剪烛斟茶,那些
小的,都困眼朦胧,前仰后合起来。晴雯因骂道:“什么蹄子们,一个个黑日白
夜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腔调来了。再这样,我拿针戳给你
们两下子!”
话犹未了,只听外间咕咚一声,急忙看时,原来是一个小丫头子坐着打盹,
一头撞到壁上了,从梦中惊醒,恰正是晴雯说这话之时,他怔怔的只当是晴雯打
了他一下,遂哭央说:“好姐姐,我再不敢了。”众人都发起笑来。宝玉忙劝道:
“饶他去罢,原该叫他们都睡去才是。你们也该替换着睡去。”袭人忙道:“小
祖宗,你只顾你的罢。通共这一夜的功夫,你把心暂且用在这几本书上,等过了
这一关,由你再张罗别的去,也不算误了什么。”宝玉听他说的恳切,只得又读。
读了没有几句,麝月又斟了一杯茶来润舌,宝玉接茶吃了。因见麝月只穿着短袄,
解了裙子,宝玉道:“夜静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麝月笑指着书道:
“你暂且把我们忘了,把心且略对着他些罢。”
话犹未了,只听金星玻璃从后房门跑进来,口内喊说:“不好了,一个人从
墙上跳下来了!”众人听说,忙问在那里,即喝起人来,各处寻找。晴雯因见宝
玉读书苦恼,劳费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当,心下正要替宝玉想出一个主意来
脱此难,正好忽然逢此一惊,即便生计,向宝玉道:“趁这个机会快装病,只说
唬着了。”此话正中宝玉心怀,因而遂传起上夜人等来,打着灯笼,各处搜寻,
并无踪迹,都说:“小姑娘们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风摇的树枝儿,错认作人了。”
晴雯便道:“别放诌屁!你们查的不严,怕得不是,还拿这话来支吾。才刚并不
是一个人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有事,大家亲见的。如今宝玉唬的颜色都变了,
满身发热,我如今还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药去。太太问起来,是要回明白的,难道
依你说就罢了不成。”众人听了,吓的不敢则声,只得又各处去找。晴雯和玻璃
二人果出去要药,故意闹的众人皆知宝玉吓着了。王夫人听了,忙命人来看视给
药,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细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门外邻园墙上夜的小厮们。于是园
内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至五更天,就传管家男女,命仔细查一查,拷问内外
上夜男女等人。
贾母闻知宝玉被吓,细问原由,不敢再隐,只得回明。贾母道:“我必料到
有此事。如今各处上夜都不小心,还是小事,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知。”当下
邢夫人并尤氏等都过来请安,凤姐及李纨姊妹等皆陪侍,听贾母如此说,都默无
所答。独探春出位笑道:“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内的人比先放肆了许多。
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
牌,小小的顽意,不过为熬困。近来渐次发诞,竟开了赌局,甚至有头家局主,
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之事。”贾母听了,忙说:
“你既知道,为何不早回我们来?”探春道:“我因想着太太事多,且连日不自
在,所以没回。只告诉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们,戒饬过几次,近日好些。”贾母
忙道:“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自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
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
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
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
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探春听说,便默然归坐。凤姐虽未大愈,精
神因此比常稍减,今见贾母如此说,便忙道:“偏生我又病了。”遂回头命人速
传林之孝家的等总理家事四个媳妇到来,当着贾母申饬了一顿。贾母命即刻查了
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
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谁敢狥私,忙至园内传齐人,一一盘查。虽不
免大家赖一回,终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通共二
十多人,都带来见贾母,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贾母先问大头家名姓和钱之多少。
原来这三个大头家,一个就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就是园内厨房内柳家媳
妇之妹,一个就是迎春之乳母。这是三个为首的,余者不能多记。贾母便命将骰
子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
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又将林之孝家的申
饬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见他的亲戚又与他打嘴,自己也觉没趣。迎春在坐,也觉
没意思。黛玉,宝钗,探春等见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伤其类的意思,遂都起
身笑向贾母讨情说:“这个妈妈素日原不顽的,不知怎么也偶然高兴。求看二姐
姐面上,饶他这次罢。”贾母道:“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
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
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
我自有道理。”宝钗等听说,只得罢了。
一时贾母歇晌,大家散出,都知贾母今日生气,皆不敢各散回家,只得在此
暂候。尤氏便往凤姐处来闲话了一回,因他也不自在,只得往园内寻众姑嫂闲谈。
邢夫人在王夫人处坐了一回,也就往园内散散心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贾母房内
的小丫头子名唤傻大姐的笑嘻嘻走来,手内拿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低头一壁瞧
着,一壁只管走,不防迎头撞见邢夫人,抬头看见,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说:
“这痴丫头,又得了个什么狗不识儿这么欢喜?拿来我瞧瞧。”原来这傻大姐年
方十四五岁,是新挑上来的与贾母这边提水桶扫院子专作粗活的一个丫头。只因
他生得体肥面阔,两只大脚作粗活简捷爽利,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行事出言,
常在规矩之外。贾母因喜欢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发笑,便起名为“呆大
姐”,常闷来便引他取笑一回,毫无避忌,因此又叫他作“痴丫头”。他纵有失
礼之处,见贾母喜欢他,众人也就不去苛责。这丫头也得了这个力,若贾母不唤
他时,便入园内来顽耍。今日正在园内掏促织,忽在山石背后得了一个五彩绣香
囊,其华丽精致,固是可爱,但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一面却是两个人赤条条
的盘踞相抱,一面是几个字。这痴丫头原不认得是春意,便心下盘算:“敢是两
个妖精打架?不然必是两口子相打。”左右猜解不来,正要拿去与贾母看,是以
笑嘻嘻的一壁看,一壁走,忽见了邢夫人如此说,便笑道:“太太真个说的巧,
真个是狗不识呢。太太请瞧一瞧。”说着,便送过去。邢夫人接来一看,吓得连
忙死紧攥住,忙问“你是那里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织儿在山石上拣的。”
邢夫人道:“快休告诉一人。这不是好东西,连你也要打死。皆因你素日是傻子,
以后再别提起了。”这傻大姐听了,反吓的黄了脸,说:“再不敢了。”磕了个
头,呆呆而去。邢夫人回头看时,都是些女孩儿,不便递与,自己便塞在袖内,
心内十分罕异,揣摩此物从何而至,且不形于声色,且来至迎春室中。
迎春正因他乳母获罪,自觉无趣,心中不自在,忽报母亲来了,遂接入内室。
奉茶毕,邢夫人因说道:“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妈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如
今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迎春低着头弄衣带,半
晌答道:“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无法。况且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
说他的。”邢夫人道:“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
小姐的身分来。他敢不从,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么意思。
再者,只他去放头儿,还恐怕他巧言花语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履作本钱,你这心
活面软,未必不周接他些。若被他骗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
迎春不语,只低头弄衣带。邢夫人见他这般,因冷笑道:“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
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
个妹子,全不在意。但凡是我身上掉下来的,又有一话说,──只好凭他们罢了。
况且你又不是我养的,你虽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瞻
顾些,也免别人笑话。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
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
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谁
知竟不然,这可不是异事。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
议论为高。”旁边伺侯的媳妇们便趁机道:“我们的姑娘老实仁德,那里像他们
三姑娘伶牙俐齿,会要姊妹们的强。他们明知姐姐这样,他竟不顾恤一点儿。”
邢夫人道:“连他哥哥嫂子还如是,别人又作什么呢。”一言未了,人回:“琏
二奶奶来了。”邢夫人听了,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他自去养病,我这里
不用他伺候。”接着又有探事的小丫头来报说:“老太太醒了。”邢夫人方起身
前边来。迎春送至院外方回。
绣桔因说道:“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丝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
回了姑娘,姑娘竟不问一声儿。我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银子放头儿的,姑娘不
信,只说司棋收着呢。问司棋,司棋虽病着,心里却明白。我去问他,他说没有
收起来,还在书架上匣内暂放着,预备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该问老奶
奶一声,只是脸软怕人恼。如今竟怕无着,明儿要都戴时,独咱们不戴,是何意
思呢。”迎春道:“何用问,自然是他拿去暂时借一肩儿。我只说他悄悄的拿了
出去,不过一时半晌,仍旧悄悄的送来就完了,谁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闹出来,
问他想也无益。”绣桔道:“何曾是忘记!他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这样。
如今我有个主意:我竟走到二奶奶房里将此事回了他,或他着人去要,或他省事
拿几吊钱来替他赔补。如何?”迎春忙道:“罢,罢,罢,省些事罢。宁可没有
了,又何必生事。”绣桔道:“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
还骗了去呢,我竟去的是。”说着便走。迎春便不言语,只好由他。
谁知迎春乳母子媳王住儿媳妇正因他婆婆得了罪,来求迎春去讨情,听他们
正说金凤一事,且不进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们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见绣桔
立意去回凤姐,估着这事脱不去的,且又有求迎春之事,只得进来,陪笑先向绣
桔说:“姑娘,你别去生事。姑娘的金丝凤,原是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输了几
个钱,没的捞梢,所以暂借了去。原说一日半晌就赎的,因总未捞过本儿来,就
迟住了。可巧今儿又不知是谁走了风声,弄出事来。虽然这样,到底主子的东西,
我们不敢迟误下,终久是要赎的。如今还要求姑娘看从小儿吃奶的情常,往老太
太那边去讨个情面,救出他老人家来才好。”迎春先便说道:“好嫂子,你趁早
儿打了这妄想,要等我去说情儿,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方才连宝姐姐林妹妹大
伙儿说情,老太太还不依,何况是我一个人。我自己愧还愧不来,反去讨臊去。”
绣桔便说:“赎金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绞在一处说。难道姑娘不去说
情,你就不赎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凤来再说。”王住儿家的听见迎春如此拒绝
他,绣桔的话又锋利无可回答,一时脸上过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儿,乃向
绣桔发话道:“姑娘,你别太仗势了。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子不仗着主
子哥儿多得些益,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许你们偷偷摸摸的哄骗了去。
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与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
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常时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谁
又要去?不过大家将就些罢了。算到今日,少说些也有三十两了。我们这一向的
钱,岂不白填了限呢。”绣桔不待说完,便啐了一口,道:“作什么的白填了三
十两,我且和你算算帐,姑娘要了些什么东西?”迎春听见这媳妇发邢夫人之私
意,忙止道:“罢,罢,罢。你不能拿了金凤来,不必牵三扯四乱嚷。我也不要
那凤了。便是太太们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的,出去歇息歇息倒
好。”一面叫绣桔倒茶来。绣桔又气又急,因说道:“姑娘虽不怕,我们是作什
么的,把姑娘的东西丢了。他倒赖说姑娘使了他们的钱,这如今竟要准折起来。
倘或太太问姑娘为什么使了这些钱,敢是我们就中取势了?这还了得!”一行说,
一行就哭了。司棋听不过,只得勉强过来,帮着绣桔问着那媳妇。迎春劝止不住,
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来看。
三人正没开交,可巧宝钗,黛玉,宝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约
来安慰他。走至院中,听得两三个人较口。探春从纱窗内一看,只见迎春倚在床
上看书,若有不闻之状。探春也笑了。小丫鬟们忙打起帘子,报道:“姑娘们来
了。”迎春方放下书起身。那媳妇见有人来,且又有探春在内,不劝而自止了,
遂趁便要去。探春坐下,便问:“才刚谁在这里说话?倒像拌嘴似的。”迎春笑
道:“没有说什么,左不过是他们小题大作罢了。何必问他。”探春笑道:“我
才听见什么‘金凤’,又是什么‘没有钱只和我们奴才要’,谁和奴才要钱了?
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了不成?难道姐姐不是和我们一样有月钱的,一样有用度不
成?”司棋绣桔道:“姑娘说的是了。姑娘们都是一样的,那一位姑娘的钱不是
由着奶奶妈妈们使,连我们也不知道怎么是算帐,不过要东西只说得一声儿。如
今他偏要说姑娘使过了头儿,他赔出许多来了。究竟姑娘何曾和他要什么了。”
探春笑道:“姐姐既没有和他要,必定是我们或者和他们要了不成!你叫他进来,
我倒要问问他。”迎春笑道:“这话又可笑。你们又无沾碍,何得带累于他。”
探春笑道:“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他说姐姐就
是说我。我那边的人有怨我的,姐姐听见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咱们是主子,自
然不理论那些钱财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但不知金累丝凤因
何又夹在里头?”那王住儿媳妇生恐绣桔等告出他来,遂忙进来用话掩饰。探春
深知其意,因笑道:“你们所以糊涂。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求二奶奶,
把方才的钱尚未散人的拿出些来赎取了就完了。比不得没闹出来,大家都藏着留
脸面,如今既是没了脸,趁此时纵有十个罪,也只一人受罚,没有砍两颗头的理。
你依我,竟是和二奶奶说说。在这里大声小气,如何使得。”这媳妇被探春说出
真病,也无可赖了,只不敢往凤姐处自首。探春笑道:“我不听见便罢,既听见,
少不得替你们分解分解。”谁知探春早使个眼色与待书出去了。
这里正说话,忽见平儿进来。宝琴拍手笑说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
符术?”黛玉笑道:“这倒不是道家玄术,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
脱如狡兔’,出其不备之妙策也。”二人取笑。宝钗便使眼色与二人,令其不可,
遂以别话岔开。探春见平儿来了,遂问:“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
事都不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的委曲。”平儿忙道:“姑娘怎么委曲?谁敢给姑
娘气受,姑娘快吩咐我。”当时住儿媳妇儿方慌了手脚,遂上来赶着平儿叫“姑
娘坐下,让我说原故请听。”平儿正色道:“姑娘这里说话,也有你我混插口的
礼!你但凡知礼,只该在外头伺候。不叫你进不来的地方,几曾有外头的媳妇子
们无故到姑娘们房里来的例。”绣桔道:“你不知我们这屋里是没礼的,谁爱来
就来。”平儿道:“都是你们的不是。姑娘好性儿,你们就该打出去,然后再回
太太去才是。”王住儿媳妇见平儿出了言,红了脸方退出去。探春接着道:“我
且告诉你,若是别人得罪了我,倒还罢了。如今那住儿媳妇和他婆婆仗着是妈妈,
又瞅着二姐姐好性儿,如此这般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而且还捏造假帐妙算,威
逼着还要去讨情,和这两个丫头在卧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辖治,所以我
看不过,才请你来问一声:还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还是谁主使他如此,
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儿忙陪笑道:“姑娘怎么今日
说这话出来?我们奶奶如何当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语说的,‘物伤其类’,
‘齿竭唇亡’,我自然有些惊心。”平儿道:“若论此事,还不是大事,极好处
置。但他现是姑娘的奶嫂,据姑娘怎么样为是?”当下迎春只和宝钗阅“感应篇”
故事,究竟连探春之语亦不曾闻得,忽见平儿如此说,乃笑道:“问我,我也没
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
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问,我可以隐瞒遮
饰过去,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
少不得直说。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
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
“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
又如何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况我哉。”一语未
了,只见又有一个人进来。正不知道是那个,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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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四回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平儿听迎春说了正自好笑,忽见宝玉也来了。原来管厨房柳家媳妇之妹,
也因放头开赌得了不是。这园中有素与柳家不睦的,便又告出柳家来,说他和他
妹子是伙计,虽然他妹子出名,其实赚了钱两个人平分。因此凤姐要治柳家之罪。
那柳家的因得此信,便慌了手脚,因思素与怡红院人最为深厚,故走来悄悄的央
求晴雯金星玻璃等人。金星玻璃告诉了宝玉。宝玉因思内中迎春之乳母也现有此
罪,不若来约同迎春讨情,比自己独去单为柳家说情又更妥当,故此前来。忽见
许多人在此,见他来时,都问:“你的病可好了?跑来作什么?”宝玉不便说出
讨情一事,只说:“来看二姐姐。”当下众人也不在意,且说些闲话。平儿便出
去办累丝金凤一事。那王住儿媳妇紧跟在后,口内百般央求,只说:“姑娘好歹
口内超生,我横竖去赎了来。”平儿笑道:“你迟也赎,早也赎,既有今日,何
必当初。你的意思得过去就过去了。既是这样,我也不好意思告人,趁早去赎了
来交与我送去,我一字不提。”王住儿媳妇听说,方放下心来,就拜谢,又说:
“姑娘自去贵干,我赶晚拿了来,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平儿道:“赶
晚不来,可别怨我。”说毕,二人方分路各自散了。
平儿到房,凤姐问他:“三姑娘叫你作什么?”平儿笑道:“三姑娘怕奶奶
生气,叫我劝着奶奶些,问奶奶这两天可吃些什么。”凤姐笑道:“倒是他还记
挂着我。刚才又出来了一件事:有人来告柳二媳妇和他妹子通同开局,凡妹子所
为,都是他作主。我想,你素日肯劝我‘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就可闲一时心,
自己保养保养也是好的。我因听不进去,果然应了些,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自
己反赚了一场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随他们闹去罢,横竖还有许多人呢。我白操
一会子心,倒惹的万人咒骂。我且养病要紧,便是好了,我也作个好好先生,得
乐且乐,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凭他们去罢。所以我只答应着知道了,白不在我
心上。”平儿笑道:“奶奶果然如此,便是我们的造化。”
一语未了,只见贾琏进来,拍手叹气道:“好好的又生事前儿我和鸳鸯借当,
那边太太怎么知道了。才刚太太叫过我去,叫我不管那里先迁挪二百银子,做八
月十五日节间使用。我回没处迁挪。太太就说:‘你没有钱就有地方迁挪,我白
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说没地方。前儿一千银子的当是那里的?连老太太
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子二百银子,你就这样。幸亏我没和别人说去。’
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来要寻事奈何人。”凤姐儿道:“那日并没一个外人,
谁走了这个消息。”平儿听了,也细想那日有谁在此,想了半日,笑道:“是了。
那日说话时没一个外人,但晚上送东西来的时节,老太太那边傻大姐的娘也可巧
来送浆洗衣服。他在下房里坐了一会子,见一大箱子东西,自然要问,必是小丫
头们不知道,说了出来,也未可知。”因此便唤了几个小丫头来问,那日谁告诉
呆大姐的娘。众小丫头慌了,都跪下赌咒发誓,说:“自来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有人凡问什么,都答应不知道。这事如何敢多说。”凤姐详情说:“他们必不敢,
倒别委屈了他们。如今且把这事靠后,且把太太打发了去要紧。宁可咱们短些,
又别讨没意思。”因叫平儿:“把我的金项圈拿来,且去暂押二百银子来送去完
事。”贾琏道:“越性多押二百,咱们也要使呢。”凤姐道:“很不必,我没处
使钱。这一去还不知指那一项赎呢。”平儿拿去,吩咐一个人唤了旺儿媳妇来领
去,不一时拿了银子来。贾琏亲自送去,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和平儿猜疑,终是谁人走的风声,竟拟不出人来。凤姐儿又道:
“知道这事还是小事,怕的是小人趁便又造非言,生出别的事来。当紧那边正和
鸳鸯结下仇了,如今听得他私自借给琏二爷东西,那起小人眼馋肚饱,连没缝儿
的鸡蛋还要下蛆呢,如今有了这个因由,恐怕又造出些没天理的话来也定不得。
在你琏二爷还无妨,只是鸳鸯正经女儿,带累了他受屈,岂不是咱们的过失。”
平儿笑道:“这也无妨。鸳鸯借东西看的是奶奶,并不为的是二爷。一则鸳鸯虽
应名是他私情,其实他是回过老太太的。老太太因怕孙男弟女多,这个也借,那
个也要,到跟前撒个娇儿,和谁要去,因此只装不知道。纵闹了出来,究竟那也
无碍。”凤姐儿道:“理固如此。只是你我是知道的,那不知道的,焉得不生疑
呢。”
一语未了,人报:“太太来了。”凤姐听了诧异,不知为何事亲来,与平儿
等忙迎出来。只见王夫人气色更变,只带一个贴己的小丫头走来,一语不发,走
至里间坐下。凤姐忙奉茶,因陪笑问道:“太太今日高兴,到这里逛逛。”王夫
人喝命:“平儿出去!”平儿见了这般,着慌不知怎么样了,忙应了一声,带着
众小丫头一齐出去,在房门外站住,越性将房门掩了,自己坐在台矶上,所有的
人,一个不许进去。凤姐也着了慌,不知有何等事。只见王夫人含着泪,从袖内
掷出一个香袋子来,说:“你瞧。”凤姐忙拾起一看,见是十锦春意香袋,也吓
了一跳,忙问:“太太从那里得来?”王夫人见问,越发泪如雨下,颤声说道:
“我从那里得来!我天天坐在井里,拿你当个细心人,所以我才偷个空儿。谁知
你也和我一样。这样的东西大天白日明摆在园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拾着,
不亏你婆婆遇见,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问你,这个东西如何遗在那里
来?”凤姐听得,也更了颜色,忙问:“太太怎知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叹说
道:“你反问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们小夫小妻,余者老婆子们,要这个何用?
再女孩子们是从那里得来?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你们又和气。
当作一件顽意儿,年轻人儿女闺房私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幸而园内上下人还
不解事,尚未拣得。倘或丫头们拣着,你姊妹看见,这还了得。不然有那小丫头
们拣着,出去说是园内拣着的,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凤姐听说,
又急又愧,登时紫涨了面皮,便依炕沿双膝跪下,也含泪诉道:“太太说的固然
有理,我也不敢辩我并无这样的东西。但其中还要求太太细详其理:那香袋是外
头雇工仿着内工绣的,带子穗子一概是市卖货。我便年轻不尊重些,也不要这劳
什子,自然都是好的,此其一。二者这东西也不是常带着的,我纵有,也只好在
家里,焉肯带在身上各处去?况且又在园里去,个个姊妹我们都肯拉拉扯扯,倘
或露出来,不但在姊妹前,就是奴才看见,我有什么意思?我虽年轻不尊重,亦
不能糊涂至此。三则论主子内我是年轻媳妇,算起奴才来,比我更年轻的又不止
一个人了。况且他们也常进园,晚间各人家去,焉知不是他们身上的?四则除我
常在园里之外,还有那边太太常带过几个小姨娘来,如嫣红翠云等人,皆系年轻
侍妾,他们更该有这个了。还有那边珍大嫂子,他不算甚老外,他也常带过佩凤
等人来,焉知又不是他们的?五则园内丫头太多,保的住个个都是正经的不成?
也有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或者一时半刻人查问不到偷着出去,或借着因由同
二门上小幺儿们打牙犯嘴,外头得了来的,也未可知。如今不但我没此事,就连
平儿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请细想。”王夫人听了这一席话大近情理,因叹道:
“你起来。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轻薄至此,不过我气急了,拿了话
激你。但如今却怎么处?你婆婆才打发人封了这个给我瞧,说是前日从傻大姐手
里得的,把我气了个死。”凤姐道:“太太快别生气。若被众人觉察了,保不定
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静气暗暗访察,才得确实,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
这叫作‘胳膊折在袖内’。如今惟有趁着赌钱的因由革了许多的人这空儿,把周
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贴近不能走话的人安插在园里,以查赌为由。再如今他
们的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闹出事来,反悔之不及。如
今若无故裁革,不但姑娘们委屈烦恼,就连太太和我也过不去。不如趁此机会,
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得住没
有别的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这话如何?”王夫人叹道:“你说的何
尝不是,但从公细想,你这几个姊妹也甚可怜了。也不用远比,只说如今你林妹
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
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通共每人只有两三
个丫头像个人样,余者纵有四五个小丫头子,竟是庙里的小鬼。如今还要裁革了
去,不但于我心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虽然艰难,难不至此。我虽没受过
大荣华富贵,比你们是强的。如今我宁可省些,别委屈了他们。以后要省俭先从
我来倒使的。如今且叫人传了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他们快快暗地访拿这事
要紧。”凤姐听了,即唤平儿进来吩咐出去。
一时,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现在五家陪房
进来,余者皆在南方各有执事。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
善保家的走来,方才正是他送香囊来的。王夫人向来看视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
原无二意,今见他来打听此事,十分关切,便向他说:“你去回了太太,也进园
内照管照管,不比别人又强些。”这王善保家正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们不大趋
奉他,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
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正撞在心坎上,说:“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话,论理
这事该早严紧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像受了封诰似的。
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的丫头们,
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王夫人道:“这也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头
原比别的娇贵些。你们该劝他们。连主子们的姑娘不教导尚且不堪,何况他们。”
王善保家的道:“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
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
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
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
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
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
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坎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凤姐道:
“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论举止言语,他原有些轻薄。
方才太太说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王善保家的便道:
“不用这样,此刻不难叫了他来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
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若有这个,他自不敢来见我的。我一生最嫌这
样人,况且又出来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
因叫自己的丫头来,吩咐他到园里去,“只说我说有话问他们,留下袭人麝月伏
侍宝玉不必来,有一个晴雯最伶俐,叫他即刻快来。你不许和他说什么。”
小丫头子答应了,走入怡红院,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睡中觉才起来,正发
闷,听如此说,只得随了他来。素日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趫妆艳饰语薄言轻
者,故晴雯不敢出头。今因连日不自在,并没十分妆饰,自为无碍。及到了凤姐
房中,王夫人一见他钗軃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而且形容面貌恰
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
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个美人!
真像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
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异,
便知有人暗算了他。虽然着恼,只不敢作声。他本是个聪敏过顶的人,见问宝玉
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实话对,只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
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王夫人道:“这就该打嘴!你难道
是死人,要你们作什么!”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
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我原回过我笨,
不能伏侍。老太太骂了我,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我听了
这话才去的。不过十天半个月之内,宝玉闷了大家顽一会子就散了。至于宝玉饮
食起坐,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又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
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从此后我留心就
是了。”王夫人信以为实了,忙说:“阿弥陀佛!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
劳你费心。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因向王善保家
的道:“你们进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许他在宝玉房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
再处治他。”喝声“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
妆扮!”晴雯只得出来,这气非同小可,一出门便拿手帕子握着脸,一头走,一
头哭,直哭到园门内去。
这里王夫人向凤姐等自怨道:“这几年我越发精神短了,照顾不到。这样妖
精似的东西竟没看见。只怕这样的还有,明日倒得查查。”凤姐见王夫人盛怒之
际,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调唆着邢夫人生事,纵有千百样言词,
此刻也不敢说,只低头答应着。王善保家的道:“太太请养息身体要紧,这些小
事只交与奴才。如今要查这个主儿也极容易,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
通风,我们竟给他们个猛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房里搜寻。想来谁有这个,
断不单只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东西。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他的。”
王夫人道:“这话倒是。若不如此,断不能清的清白的白。”因问凤姐如何。凤
姐只得答应说:“太太说的是,就行罢了。”王夫人道:“这主意很是,不然一
年也查不出来。”于是大家商议已定。
至晚饭后,待贾母安寝了,宝钗等入园时,王善保家的便请了凤姐一并入园,
喝命将角门皆上锁,便从上夜的婆子处抄检起,不过抄检出些多余攒下蜡烛灯油
等物。王善保家的道:“这也是赃,不许动,等明儿回过太太再动。”于是先就
到怡红院中,喝命关门。当下宝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见这一干人来,不知为何
直扑了丫头们的房门去,因迎出凤姐来,问是何故。凤姐道:“丢了一件要紧的
东西,因大家混赖,恐怕有丫头们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一面说,一
面坐下吃茶。王善保家的等搜了一回,又细问这几个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
自打开。袭人因见晴雯这样,知道必有异事,又见这番抄检,只得自己先出来打
开了箱子并匣子,任其搜检一番,不过是平常动用之物。随放下又搜别人的,挨
次都一一搜过。到了晴雯的箱子,因问:“是谁的,怎不开了让搜?”袭人等方
欲代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
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看了一看,
也无甚私弊之物。回了凤姐,要往别处去。凤姐儿道:“你们可细细的查,若这
一番查不出来,难回话的。”众人都道:“都细翻看了,没什么差错东西。虽有
几样男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东西,想是宝玉的旧物件,没甚关系的。”凤姐听
了,笑道:“既如此咱们就走,再瞧别处去。”
说着,一径出来,因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要抄检
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检抄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这
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凤姐点头道:“我也这样说呢。”一头说,一头
到了潇湘馆内。黛玉已睡了,忽报这些人来,也不知为甚事。才要起来,只见凤
姐已走进来,忙按住他不许起来,只说:“睡罢,我们就走。”这边且说些闲话。
那个王善保家的带了众人到丫鬟房中,也一一开箱倒笼抄检了一番。因从紫鹃房
中抄出两副宝玉常换下来的寄名符儿,一副束带上的披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套
内有扇子。打开看时皆是宝玉往年往日手内曾拿过的。王善保家的自为得了意,
遂忙请凤姐过来验视,又说:“这些东西从那里来的?”凤姐笑道:“宝玉和他
们从小儿在一处混了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这也不算什么罕事,撂下再
往别处去是正经。”紫鹃笑道:“直到如今,我们两下里的东西也算不清。要问
这一个,连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了。”王善保家的听凤姐如此说,也只得罢
了。
又到探春院内,谁知早有人报与探春了。探春也就猜着必有原故,所以引出
这等丑态来,遂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众人来了。探春故问何事。凤姐笑道:
“因丢了一件东西,连日访察不出人来,恐怕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越性大
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倒是洗净他们的好法子。”探春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
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有偷了来的
都交给我藏着呢。”说着便命丫头们把箱柜一齐打开,将镜奁、妆盒、衾袱、衣
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请凤姐去抄阅。凤姐陪笑道:“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
来,妹妹别错怪我。何必生气。”因命丫鬟们快快关上。平儿丰儿等忙着替待书
等关的关,收的收。探春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
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
一线他们也没的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
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
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
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
不觉流下泪来。凤姐只看着众媳妇们。周瑞家的便道:“既是女孩子的东西全在
这里,奶奶且请到别处去罢,也让姑娘好安寝。”凤姐便起身告辞。探春道:
“可细细的搜明白了?若明日再来,我就不依了。”凤姐笑道:“既然丫头们的
东西都在这里,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倒乖。连我的包袱都打开
了,还说没翻。明日敢说我护着丫头们,不许你们翻了。你趁早说明,若还要翻,
不妨再翻一遍。”凤姐知道探春素日与众不同的,只得陪笑道:“我已经连你的
东西都搜查明白了。”探春又问众人:“你们也都搜明白了不曾?”周瑞家的等
都陪笑说:“都翻明白了。”那王善保家的本是个心内没成算的人,素日虽闻探
春的名,那是为众人没眼力没胆量罢了,那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
庶出,他敢怎么。他自恃是邢夫人陪房,连王夫人尚另眼相看,何况别个。今见
探春如此,他只当是探春认真单恼凤姐,与他们无干。他便要趁势作脸献好,因
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
没有什么。”凤姐见他这样,忙说:“妈妈走罢,别疯疯颠颠的。”一语未了,
只听“拍”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家的问
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
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
谅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他,就错了主意!你搜检东西我不
恼,你不该拿我取笑。”说着,便亲自解衣卸裙,拉着凤姐儿细细的翻。又说:
“省得叫奴才来翻我身上。”凤姐平儿等忙与探春束裙整袂,口内喝着王善保家
的说:“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颠颠起来。前儿把太太也冲撞了。快出去,不要提
起了。”又劝探春休得生气。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气性,早一头碰死了!不
然岂许奴才来我身上翻贼赃了。明儿一早,我先回过老太太、太太,然后过去给
大娘陪礼,该怎么,我就领。”那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意思,在窗外只说:“罢
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还
要他做什么!”探春喝命丫鬟道:“你们听他说的这话,还等我和他对嘴去不成。”
待书等听说,便出去说道:“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舍不
得去。”凤姐笑道:“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道:“我们作
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这还算笨的,背地里就只不会调唆主子。”平儿
忙也陪笑解劝,一面又拉了待书进来。周瑞家的等人劝了一番。凤姐直待伏侍探
春睡下,方带着人往对过暖香坞来。
彼时李纨犹病在床上,他与惜春是紧邻,又与探春相近,故顺路先到这两处。
因李纨才吃了药睡着,不好惊动,只到丫鬟们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也没有什么
东西,遂到惜春房中来。因惜春年少,尚未识事,吓的不知当有什么事,故凤姐
也少不得安慰他。谁知竟在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又
有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入画也黄了脸。因问是那里来的,入画
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因我们老子娘都在南方,如
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要吃酒赌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又花了,所
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烦了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的。”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
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带他出去打罢,我
听不惯的。”凤姐笑道:“这话若果真呢,也倒可恕,只是不该私自传送进来。
这个可以传递,什么不可以传递。这倒是传递人的不是了。若这话不真,倘是偷
来的,你可就别想活了。”入画跪着哭道:“我不敢扯谎。奶奶只管明日问我们
奶奶和大爷去,若说不是赏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无怨。”凤姐道:“这
个自然要问的,只是真赏的也有不是。谁许你私自传送东西的!你且说是谁作接
应,我便饶你。下次万万不可。”惜春道:“嫂子别饶他这次方可。这里人多,
若不拿一个人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他,我也不依。”
凤姐道:“素日我看他还好。谁没一个错,只这一次。二次犯下,二罪俱罚。但
不知传递是谁。”惜春道:“若说传递,再无别个,必是后门上的张妈。他常肯
和这些丫头们鬼鬼祟祟的,这些丫头们也都肯照顾他。”凤姐听说,便命人记下,
将东西且交给周瑞家的暂拿着,等明日对明再议。于是别了惜春,方往迎春房内
来。
迎春已经睡着了,丫鬟们也才要睡,众人叩门半日才开。凤姐吩咐:“不必
惊动小姐。”遂往丫鬟们房里来。因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儿,凤姐倒要看看王
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他搜检。先从别人箱子搜起,皆无别物。及到了司棋
箱子中搜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才要盖箱时,周瑞家的
道:“且住,这是什么?”说着,便伸手掣出一双男子的锦带袜并一双缎鞋来。
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面有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儿。一总递与凤姐。
凤姐因当家理事,每每看开帖并帐目,也颇识得几个字了。便看那帖子是大红双
喜笺帖,上面写道:“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
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
倒比来家得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
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凤姐看罢,不怒而反乐。别人并不识
字。王家的素日并不知道他姑表姊弟有这一节风流故事,见了这鞋袜,心内已是
有些毛病,又见有一红帖,凤姐又看着笑,他便说道:“必是他们胡写的帐目,
不成个字,所以奶奶见笑。”凤姐笑道:“正是这个帐竟算不过来。你是司棋的
老娘,他的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见问的奇怪,只得勉强
告道:“司棋的姑妈给了潘家,所以他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
他表弟。”凤姐笑道:“这就是了。”因道:“我念给你听听。”说着从头念了
一遍,大家都唬了一跳。这王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错儿,不想反拿住了他外孙女
儿,又气又臊。周瑞家的四人又都问着他:“你老可听见了?明明白白,再没的
话说了。如今据你老人家,该怎么样?”这王家的只恨没地缝儿钻进去。凤姐只
瞅着他嘻嘻的笑,向周瑞家的笑道:“这倒也好。不用你们作老娘的操一点儿心,
他鸦雀不闻的给你们弄了一个好女婿来,大家倒省心。”周瑞家的也笑着凑趣儿。
王家的气无处泄,便自己回手打着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
孽了!说嘴打嘴,现世现报在人眼里。”众人见这般,俱笑个不住,又半劝半讽
的。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料此时夜深,且不
必盘问,只怕他夜间自愧去寻拙志,遂唤两个婆子监守起他来。带了人,拿了赃
证回来,且自安歇,等待明日料理。谁知到夜里又连起来几次,下面淋血不止。
至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起来发晕,遂撑不住。请太医来,诊脉毕,遂
立药案云:“看得少奶奶系心气不足,虚火乘脾,皆由忧劳所伤,以致嗜卧好眠,
胃虚土弱,不思饮食。今聊用升阳养荣之剂。”写毕,遂开了几样药名,不过是
人参、当归、黄芪等类之剂。一时退去,有老嬷嬷们拿了方子回过王夫人,不免
又添一番愁闷,遂将司棋等事暂未理。
可巧这日尤氏来看凤姐,坐了一回,到园中去又看过李纨。才要望候众姊妹
们去,忽见惜春遣人来请,尤氏遂到了他房中来。惜春便将昨晚之事细细告诉与
尤氏,又命将入画的东西一概要来与尤氏过目。尤氏道:“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
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竟成了私盐了。”因骂入画“糊涂脂油蒙了心的。”
惜春道:“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
去见人。昨儿我立逼着凤姐姐带了他去,他只不肯。我想,他原是那边的人,凤
姐姐不带他去,也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过去,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
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入画听说,又跪下哭求,说:“再不敢了。只
求姑娘看从小儿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处罢。”尤氏和奶娘等人也都十分分解,
说他“不过一时糊涂了,下次再不敢的。他从小儿伏侍你一场,到底留着他为是。”
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任人怎说,他只以
为丢了他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更又说的好:“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
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
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尤氏道:“谁议论什么?又有什
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
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
非,成个什么人了!还有一句话: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
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
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尤氏听了,又气又
好笑,因向地下众人道:“怪道人人都说这四丫头年轻糊涂,我只不信。你们听
才一篇话,无原无故,又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虽然是小孩子的话,却又能寒
人的心。”众嬷嬷笑道:“姑娘年轻,奶奶自然要吃些亏的。”惜春冷笑道:
“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几个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着明
白人,倒说我年轻糊涂。”尤氏道:“你是状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个才子。我
们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何如?”惜春道:“状元榜眼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
可知他们也有不能了悟的。”尤氏笑道:“你倒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作大和
尚了,又讲起了悟来了。”惜春道:“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尤氏道:
“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道:“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
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尤氏心
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激射,只是在惜春分上不
好发作,忍耐了大半。今见惜春又说这句,因按捺不住,因问惜春道:“怎么就
带累了你了?你的丫头的不是,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了意,
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
名。即刻就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惜春道:“若果然
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清净。”尤氏也不答话,一径往前边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

[发帖际遇]: 参与红花会陈家洛的计划:行动失败,遭清廷缉捕损失银两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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