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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风神无名

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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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五回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尤氏从惜春处赌气出来,正欲往王夫人处去。跟从的老嬷嬷们因悄悄的
回道:“奶奶且别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作什么
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不便。”尤氏听了道:“昨日听见你爷说,看邸报甄家犯
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老嬷嬷道:“正是呢。
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情也是有的。”
尤氏听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氏这边来了。恰好太医才诊了脉去。李纨近
日也略觉精爽了些,拥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一二人来说些闲话。因见尤氏进
来不似往日和蔼可亲,只呆呆的坐着。李纨因问道:“你过来了这半日,可在别
屋里吃些东西没有?只怕饿了。”命素云瞧有什么新鲜点心拣了来。尤氏忙止道:
“不必,不必。你这一向病着,那里有什么新鲜东西。况且我也不饿。”李纨道:
“昨日他姨娘家送来的好茶面子,倒是对碗来你喝罢。”说毕,便吩咐人去对茶。
尤氏出神无语。跟来的丫头媳妇们因问:“奶奶今日中晌尚未洗脸,这会子趁便
可净一净好?”尤氏点头。李纨忙命素云来取自己的妆奁。素云一面取来,一面
将自己的胭粉拿来,笑道:“我们奶奶就少这个。奶奶不嫌脏,这是我的,能着
用些。”李纨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
幸而是他,若是别人,岂不恼呢。”尤氏笑道:“这又何妨。自来我凡过来,谁
的没使过,今日忽然又嫌脏了?”一面说,一面盘膝坐在炕沿上。银蝶上来忙代
为卸去腕镯戒指,又将一大袱手巾盖在下截,将衣裳护严。小丫鬟炒豆儿捧了一
大盆温水走至尤氏跟前,只弯腰捧着。李纨道:“怎么这样没规矩。”银蝶笑道:
“说一个个没机变的,说一个葫芦就是一个瓢。奶奶不过待咱们宽些,在家里不
管怎样罢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当着亲戚也只随着便了。”尤氏道:
“你随他去罢,横竖洗了就完事了。”炒豆儿忙赶着跪下。尤氏笑道:“我们家
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作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李纨听如此
说,便知他已知道昨夜的事,因笑道:“你这话有因,谁作事究竟够使了?”尤
氏道:“你倒问我!你敢是病着死过去了!”
一语未了,只见人报:“宝姑娘来了。”忙说快请时,宝钗已走进来。尤氏
忙擦脸起身让坐,因问:“怎么一个人忽然走来,别的姊妹都怎么不见?”宝钗
道:“正是我也没有见他们。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两个女人也都
因时症未起炕,别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出去伴着老人家夜里作伴儿。要去回老太
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进来的,所以来告诉
大嫂子一声。”李纨听说,只看着尤氏笑。尤氏也只看着李纨笑。一时尤氏盥沐
已毕,大家吃面茶。李纨因笑道:“既这样,且打发人去请姨娘的安,问是何病。
我也病着,不能亲自来的。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自打发人去到你那里去看屋
子。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宝钗笑道:“落什么不是呢,这
也是通共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
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岂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那里去了?”
宝钗道:“我才打发他们找你们探丫头去了,叫他同到这里来,我也明白告诉他。”
正说着,果然报:“云姑娘和三姑娘来了。”大家让坐已毕,宝钗便说要出
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的,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尤氏
笑道:“这话奇怪,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撵的,
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
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儿是那里
来的晦气,偏都碰着你姊妹们的气头儿上了。”探春道:“谁叫你赶热灶来了!”
因问:“谁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寻思道:“四丫头不犯罗唣你,却是谁呢?”
尤氏只含糊答应。探春知他畏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别装老实了。除了朝廷
治罪,没有砍头的,你不必畏头畏尾。实告诉你罢,我昨日把王善保家那老婆子
打了,我还顶着个罪呢。不过背地里说我些闲话,难道他还打我一顿不成!”宝
钗忙问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怎的抄检,怎的打他,一一说了出来。尤氏见
探春已经说了出来,便把惜春方才之事也说了出来。探春道:“这是他的僻性,
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又告诉他们说:“今日一早不见动静,打听凤
辣子又病了。我就打发我妈妈出去打听王善保家的是怎样。回来告诉我说,王善
保家的挨了一顿打,大太太嗔着他多事。”尤氏李纨道:“这倒也是正理。”探
春冷笑道:“这种掩饰谁不会作,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纨皆默无所答。一时
估着前头用饭,湘云和宝钗回房打点衣衫,不在话下。
尤氏等遂辞了李纨,往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说甄家因何获罪,
如今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等语。贾母听了正不自在,恰好见他姊妹来了,因问:
“从那里来的?可知凤姐妯娌两个的病今日怎样?”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
些。”贾母点头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日赏月是正经。”
王夫人笑道:“都已预备下了。不知老太太拣那里好,只是园里空,夜晚风冷。”
贾母笑道:“多穿两件衣服何妨,那里正是赏月的地方,岂可倒不去的。”说话
之间,早有媳妇丫鬟们抬过饭桌来,王夫人尤氏等忙上来放箸捧饭。贾母见自己
的几色菜已摆完,另有两大捧盒内捧了几色菜来,便知是各房另外孝敬的旧规矩。
贾母因问:“都是些什么?上几次我就吩咐,如今可以把这些蠲了罢,你们还不
听。如今比不得在先辐辏的时光了。”鸳鸯忙道:“我说过几次,都不听,也只
罢了。”王夫人笑道:“不过都是家常东西。今日我吃斋没有别的。那些面筋豆
腐老太太又不大甚爱吃,只拣了一样椒油莼齑酱来。”贾母笑道:“这样正好,
正想这个吃。”鸳鸯听说,便将碟子挪在跟前。宝琴一一的让了,方归坐。贾母
便命探春来同吃。探春也都让过了,便和宝琴对面坐下。待书忙去取了碗来。鸳
鸯又指那几样菜道:“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大老爷送来的。这一碗是鸡
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一面说,一面就只将这碗笋送至桌上。贾母略尝
了两点,便命:“将那两样着人送回去,就说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
自然来要。”媳妇们答应着,仍送过去,不在话下。贾母因问:“有稀饭吃些罢
了。”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
粥送给凤哥儿吃去,”又指着“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
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罢。”尤氏
答应,待贾母漱口洗手毕,贾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说闲话行食。尤氏告坐。探春宝
琴二人也起来了,笑道:“失陪,失陪。”尤氏笑道:“剩我一个人,大排桌的
吃不惯。”贾母笑道:“鸳鸯琥珀来趁势也吃些,又作了陪客。”尤氏笑道:
“好,好,好,我正要说呢。”贾母笑道:“看着多多的人吃饭,最有趣的。”
又指银蝶道:“这孩子也好,也来同你主子一块来吃,等你们离了我,再立规矩
去。”尤氏道:“快过来,不必装假。”贾母负手看着取乐。因见伺候添饭的人
手内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饭,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饭,贾母问道:“你怎么昏了,
盛这个饭来给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饭吃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
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
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
艰难了,所以都可着吃的多少关去,生恐一时短了,买的不顺口。”贾母笑道:
“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众人都笑起来。鸳鸯道:“既这然,
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也是一样,就这样笨。”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了,
也不用取去。”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地下的媳妇们听说,方忙着
取去了。一时王夫人也去用饭,这里尤氏直陪贾母说话取笑。
到起更的时候,贾母说:“黑了,过去罢。”尤氏方告辞出来。走至大门前
上了车,银蝶坐在车沿上。众媳妇放下帘子来,便带着小丫头们先直走过那边大
门口等着去了。因二府之门相隔没有一箭之路,每日家常来往不必定要周备,况
天黑夜晚之间回来的遭数更多,所以老嬷嬷带着小丫头,只几步便走了过来。两
边大门上的人都到东西街口,早把行人断住。尤氏大车上也不用牲口,只用七八
个小厮挽环拽轮,轻轻的便推拽过这边阶矶上来。于是众小厮退过狮子以外,众
嬷嬷打起帘子,银蝶先下来,然后搀下尤氏来。大小七八个灯笼照的十分真切。
尤氏因见两边狮子下放着四五辆大车,便知系来赴赌之人所乘,遂向银蝶众人道:
“你看,坐车的是这样,骑马的还不知有几个呢。马自然在圈里拴着,咱们看不
见。也不知道他娘老子挣下多少钱与他们,这么开心儿。”一面说,一面已到了
厅上。贾蓉之妻带领家下媳妇丫头们,也都秉烛接了出来。尤氏笑道:“成日家
我要偷着瞧瞧他们,也没得便。今儿倒巧,就顺便打他们窗户跟前走过去。”众
媳妇答应着,提灯引路,又有一个先去悄悄的知会伏侍的小厮们不要失惊打怪。
于是尤氏一行人悄悄的来至窗下,只听里面称三赞四,耍笑之音虽多,又兼有恨
五骂六,忿怨之声亦不少。
原来贾珍近因居丧,每不得游顽旷荡,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无聊之极,便
生了个破闷之法。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因说:
“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无裨益,不但不能长进,而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个罚约,
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在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
早饭后来射鹄子。贾珍不肯出名,便命贾蓉作局家。这些来的皆系世袭公子,人
人家道丰富,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荡纨裤。因此大家
议定,每日轮流作晚饭之主,──每日来射,不便独扰贾蓉一人之意。于是天天
宰猪割羊,屠鹅戮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的好厨役好烹炮。不
到半月工夫,贾赦贾政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矣,武事
当亦该习,况在武荫之属。两处遂也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
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
贾珍之志不在此,再过一二日便渐次以歇臂养力为由,晚间或抹抹骨牌,赌
个酒东而已,至后渐次至钱。如今三四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
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夜赌起来。家下人借此各有些进益,巴不得的如此,所以
竟成了势了。外人皆不知一字。近日邢夫人之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故也在其
中。又有薛蟠,头一个惯喜送钱与人的,见此岂不快乐。邢德全虽系邢夫人之胞
弟,却居心行事大不相同。这个邢德全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
使钱,待人无二心,好酒者喜之,不饮者则不去亲近,无论上下主仆皆出自一意,
并无贵贱之分,因此都唤他“傻大舅”。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爷。今日二人皆凑
在一处,都爱“抢新快“爽利,便又会了两家,在外间炕上“抢新快”。别的又
有几家在当地下大桌上打公番。里间又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间伏侍
的小厮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若成丁的男子到不了这里,故尤氏方潜至窗外偷
看。其中有两个十六七岁娈童以备奉酒的,都打扮的粉妆玉琢。今日薛蟠又输了
一张,正没好气,幸而掷第二张完了,算来除翻过来倒反赢了,心中只是兴头起
来。贾珍道:“且打住,吃了东西再来。”因问那两处怎样。里头打天九的,也
作了帐等吃饭。打公番的未清,且不肯吃。于是各不能催,先摆下一大桌,贾珍
陪着吃,命贾蓉落后陪那一起。薛蟠兴头了,便搂着一个娈童吃酒,又命将酒去
敬邢傻舅。傻舅输家,没心绪,吃了两碗,便有些醉意,嗔着两个娈童只赶着赢
家不理输家了,因骂道:“你们这起兔子,就是这样专洑上水。天天在一处,谁
的恩你们不沾,只不过我这一会子输了几两银子,你们就三六九等了。难道从此
以后再没有求着我们的事了!”众人见他带酒,忙说:“很是,很是。果然他们
风俗不好。”因喝命:“快敬酒赔罪。”两个娈童都是演就的局套,忙都跪下奉
酒,说:“我们这行人,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只看一时有钱有势就亲敬,便
是活佛神仙,一时没了钱势了,也不许去理他。况且我们又年轻,又居这个行次,
求舅太爷体恕些我们就过去了。”说着,便举着酒俯膝跪下。邢大舅心内虽软了,
只还故作怒意不理。众人又劝道:“这孩子是实情话。老舅是久惯怜香惜玉的,
如何今日反这样起来?若不吃这酒,他两个怎样起来。”邢大舅已撑不住了,便
说道:“若不是众位说,我再不理。”说着,方接过来一气喝干了。又斟一碗来。
这邢大舅便酒勾往事,醉露真情起来,乃拍案对贾珍叹道:“怨不的他们视钱如
命。多少世宦大家出身的,若提起‘钱势’二字,连骨肉都不认了。老贤甥,昨
日我和你那边的令伯母赌气,你可知道否?”贾珍道:“不曾听见。”邢大舅叹
道:“就为钱这件混帐东西。利害,利害!”贾珍深知他与邢夫人不睦,每遭邢
夫人弃恶,扳出怨言,因劝道:“老舅,你也太散漫些。若只管花去,有多少给
老舅花的。”邢大舅道:“老贤甥,你不知我邢家底里。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
世事不知。他姊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长出阁,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带来。
如今二家姐虽也出阁,他家也甚艰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
王善保家的掌管。我便来要钱,也非要的是你贾府的,我邢家家私也就够我花了。
无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无处诉。”贾珍见他酒后叨叨,恐人听见不雅,连忙
用话解劝。
外面尤氏听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银蝶笑道:“你听见了?这是北院里大太太
的兄弟抱怨他呢。可怜他亲兄弟还是这样说,这就怨不得这些人了。”因还要听
时,正值打公番者也歇住了,要吃酒。因有一个问道:“方才是谁得罪了老舅,
我们竟不曾听明白,且告诉我们评评理。”邢德全见问,便把两个娈童不理输的
只赶赢的话说了一遍。这一个年少的纨裤道:“这样说,原可恼的,怨不得舅太
爷生气。我且问你两个:舅太爷虽然输了,输的不过是银子钱,并没有输丢了鸡
巴,怎就不理他了?”说着,众人大笑起来,连邢德全也喷了一地饭。尤氏在外
面悄悄的啐了一口,骂道:“你听听,这一起子没廉耻的小挨刀的,才丢了脑袋
骨子,就胡唚嚼毛了。再肏攮下黄汤去,还不知唚出些什么来呢。”一面说,
一面便进去卸妆安歇。至四更时,贾珍方散,往佩凤房里去了。
次日起来,就有人回西瓜月饼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贾珍吩咐佩凤道:
“你请你奶奶看着送罢,我还有别的事呢。”佩凤答应去了,回了尤氏,尤氏只
得一一分派遣人送去。一时佩凤又来说:“爷问奶奶,今儿出门不出?说咱们是
孝家,明儿十五过不得节,今儿晚上倒好,可以大家应个景儿,吃些瓜饼酒。”
尤氏道:“我倒不愿出门呢。那边珠大奶奶又病了,凤丫头又睡倒了,我再不过
去,越发没个人了。况且又不得闲,应什么景儿。”佩凤道:“爷说了,今儿已
辞了众人,直等十六才来呢,好歹定要请奶奶吃酒的。”尤氏笑道:“请我,我
没的还席。”佩凤笑着去了,一时又来笑道:“爷说,连晚饭也请奶奶吃,好歹
早些回来,叫我跟了奶奶去呢。”尤氏道:“这样,早饭吃什么?快些吃了,我
好走。”佩凤道:“爷说早饭在外头吃,请奶奶自己吃罢。”尤氏问道:“今日
外头有谁?”佩凤道:“听见说外头有两个南京新来的,倒不知是谁。”说话之
间,贾蓉之妻也梳妆了来见过。少时摆上饭来,尤氏在上,贾蓉之妻在下相陪,
婆媳二人吃毕饭。尤氏便换了衣服,仍过荣府来,至晚方回去。
果然贾珍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余者桌菜及果品之类,不可胜记,就在
会芳园丛绿堂中,屏开孔雀,褥设芙蓉,带领妻子姬妾,先饭后酒,开怀赏月作
乐。将一更时分,真是风清月朗,上下如银。贾珍因要行令,尤氏便叫佩凤等四
个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划拳,饮了一回。贾珍有了几分酒,益发高
兴,便命取了一竿紫竹箫来,命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嗓嫩,真令人魄醉魂
飞。唱罢复又行令。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饮茶,换盏
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悚然疑畏起来。贾珍
忙厉声叱咤,问:“谁在那里?”连问几声,没有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
边家里人也未可知。”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
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
祠堂内槅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
先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贾珍酒已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撑持得住些,心下也
十分疑畏,便大没兴头起来。勉强又坐了一会子,就归房安歇去了。次日一早起
来,乃是十五日,带领众子侄开祠堂行朔望之礼,细查祠内,都仍是照旧好好的,
并无怪异之迹。贾珍自为醉后自怪,也不提此事。礼毕,仍闭上门,看着锁禁起
来。
贾珍夫妻至晚饭后方过荣府来。只见贾赦贾政都在贾母房内坐着说闲话,与
贾母取笑。贾琏、宝玉,贾环,贾兰皆在地下侍立。贾珍来了,都一一见过。说
了两句话后,贾母命坐,贾珍方在近门小杌子上告了坐,警身侧坐。贾母笑问道:
“这两日你宝兄弟的箭如何了?”贾珍忙起身笑道:“大长进了,不但样式好,
而且弓也长了一个力气。”贾母道:“这也够了,且别贪力,仔细努伤。”贾珍
忙答应几个“是”。贾母又道:“你昨日送来的月饼好,西瓜看着好,打开却也
罢了。”贾珍笑道:“月饼是新来的一个专做点心的厨子,我试了试果然好,才
敢做了孝敬。西瓜往年都还可以,不知今年怎么就不好了。”贾政道:“大约今
年雨水太勤之故。”贾母笑道:“此时月已上了,咱们且去上香。”说着,便起
身扶着宝玉的肩,带领众人齐往园中来。
当下园之正门俱已大开,吊着羊角大灯。嘉荫堂前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
风烛,陈献着瓜饼及各色果品。邢夫人等一干女客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
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形状。地下铺着拜毯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毕,于是
大家皆拜过。贾母便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脊上的大厅上去。众
人听说,就忙着在那里去铺设。贾母且在嘉荫堂中吃茶少歇,说些闲话。一时,
人回:“都齐备了。”贾母方扶着人上山来。王夫人等因说:“恐石上苔滑,还
是坐竹椅上去。”贾母道:“天天有人打扫,况且极平稳的宽路,何必不疏散疏
散筋骨。”于是贾赦贾政等在前导引,又是两个老婆子秉着两把羊角手罩,鸳鸯、
琥珀、尤氏等贴身搀扶,邢夫人等在后围随,从下逶迤而上,不过百余步,至山
之峰脊上,便是这座敞厅。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于厅前平台上列下
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作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
中贾母坐下,左垂首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垂首贾政、宝玉、贾环、贾兰,
团团围坐。只坐了半壁,下面还有半壁余空。贾母笑道:“常日倒还不觉人少,
今日看来,还是咱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甚么。想当年过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
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就这样,太少了。待要再叫几个来,他们都是有父母的,
家里去应景,不好来的。如今叫女孩们来坐那边罢。”于是令人向围屏后邢夫人
等席上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请出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坐,先尽他姊妹坐了,
然后在下方依次坐定。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命一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若花
到谁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
于是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只
得饮了酒。众姊妹弟兄皆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倒要
听是何笑话。贾政见贾母喜悦,只得承欢。方欲说时,贾母又笑道:“若说的不
笑了,还要罚。”贾政笑道:“只得一个,说来不笑,也只好受罚了。”因笑道:
“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的。”才说了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从不曾见贾政说过
笑话,所以才笑。贾母笑道:“这必是好的。”贾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多吃
一杯。”贾母笑道:“自然。”贾政又说道:“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
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
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才醒,后悔不及,只得来家赔罪。他老
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未免恶
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
‘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
些作酸呢。’”说的贾母与众人都笑了。贾政忙斟了一杯,送与贾母。贾母笑道:
“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受累。”众人又都笑起来。
于是又击鼓,便从贾政传起,可巧传至宝玉鼓止。宝玉因贾政在坐,自是踧
不安,花偏又在他手内,因想:“说笑话倘或不发笑,又说没口才,连一笑话
不能说,何况是别的,这有不是。若说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惯油嘴贫舌,
更有不是。不如不说的好。”乃起身辞道:“我不能说笑话,求再限别的罢了。”
贾政道:“既这样,限一个‘秋’字,就即景作一首诗。若好,便赏你,若不好,
明日仔细。”贾母忙道:“好好的行令,如何又要作诗?”贾政道:“他能的。”
贾母听说,”既这样就作。”命人取了纸笔来,贾政道:“只不许用那些冰玉晶
银彩光明素等样堆砌字眼,要另出己见,试试你这几年的情思。”宝玉听了,碰
在心坎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与贾政看,道是……贾政看了,点头
不语。贾母见这般,知无甚大不好,便问:“怎么样?”贾政因欲贾母喜悦,便
说:“难为他。只是不肯念书,到底词句不雅。”贾母道:“这就罢了。他能多
大,定要他做才子不成!这就该奖励他,以后越发上心了。”贾政道:“正是。”
因回头命个老嬷嬷出去吩咐书房内的小厮,“把我海南带来的扇子取两把给他。”
宝玉忙拜谢,仍复归座行令。当下贾兰见奖励宝玉,他便出席也做一首递与贾政
看时,写道是……贾政看了喜不自胜,遂并讲与贾母听时,贾母也十分欢喜,也
忙令贾政赏他。于是大家归坐,复行起令来。
这次在贾赦手内住了,只得吃了酒,说笑话。因说道:“一家子一个儿子最
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婆子原不知道
脉理,只说是心火,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
‘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
‘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
众人听说,都笑起来。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
针就好了。”贾赦听说,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贾母疑心,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
以别言解释。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来。
不料这次花却在贾环手里。贾环近日读书稍进,其脾味中不好务正也与宝玉
一样,故每常也好看些诗词,专好奇诡仙鬼一格。今见宝玉作诗受奖,他便技痒,
只当着贾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纸笔来立挥一绝与贾政。贾政
看了,亦觉罕异,只是词句终带着不乐读书之意,遂不悦道:“可见是弟兄了。
发言吐气总属邪派,将来都是不由规矩准绳,一起下流货。妙在古人中有‘二难’,
你两个也可以称‘二难’了。只是你两个的‘难’字,却是作难以教训之‘难’
字讲才好。哥哥是公然以温飞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为曹唐再世了。”说的贾赦
等都笑了。贾赦乃要诗瞧了一遍,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想
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荧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
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
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
侯门的气概。”因回头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
的头,笑道:“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
你袭呢。”贾政听说,忙劝说:“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
说着便斟上酒,又行了一回令。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自然外头还有相公
们候着,也不可轻忽了他们。况且二更多了,你们散了,再让我和姑娘们多乐一
回,好歇着了。”贾赦等听了,方止了令,又大家公进了一杯酒,方带着子侄们
出去了。要知端详,再听下回。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在老顽童处骗取《养蜂秘法》,翻印成《如何饲养文化型蜜蜂》出版被查出偷税漏税,罚款银两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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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贾赦贾政带领贾珍等散去不提。且说贾母这里命将围屏撤去,两席并而
为一。众媳妇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陈设一番。贾母等都添了衣,盥漱吃茶,
方又入坐,团团围绕。贾母看时,宝钗姊妹二人不在坐内,知他们家去圆月去了,
且李纨凤姐二人又病着,少了四个人,便觉冷清了好些。贾母因笑道:“往年你
老爷们不在家,咱们越性请过姨太太来,大家赏月,却十分闹热。忽一时想起你
老爷来,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一处,也都没兴。及至今年你老爷来了,
正该大家团圆取乐,又不便请他们娘儿们来说说笑笑。况且他们今年又添了两口
人,也难丢了他们跑到这里来。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
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说毕,不觉长叹一声,遂命拿大杯来
斟热酒。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团圆,自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儿们虽多,终
不似今年自己骨肉齐全的好。”贾母笑道:“正是为此,所以才高兴拿大杯来吃
酒。你们也换大杯才是。”邢夫人等只得换上大杯来。因夜深体乏,且不能胜酒,
未免都有些倦意,无奈贾母兴犹未阑,只得陪饮。
贾母又命将罽毡铺于阶上,命将月饼西瓜果品等类都叫搬下去,令丫头媳妇
们也都团团围坐赏月。贾母因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
月,不可不闻笛。”因命人将十番上女孩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
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说毕,刚才去吹时,只见跟邢夫人的媳
妇走来向邢夫人前说了两句话。贾母便问:“说什么事?”那媳妇便回说:“方
才大老爷出去,被石头绊了一下,?歪了腿。”贾母听说,忙命两个婆子快看去,
又命邢夫人快去。邢夫人遂告辞起身。贾母便又说:“珍哥媳妇也趁着便就家去
罢,我也就睡了。”尤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贾
母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团圆团圆,如何为我耽搁
了。”尤氏红了脸,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然年轻,已经是
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孝服未满,陪着老太太顽一夜还罢了,
岂有自去团圆的理。”贾母听说,笑道:“这话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未满。可怜
你公公已是二年多了,可是我倒忘了,该罚我一大杯。既这样,你就越性别送,
陪着我罢了。你叫蓉儿媳妇送去,就顺便回去罢。”尤氏说了。蓉妻答应着,送
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门,各自上车回去。不在话下。
这里贾母仍带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只
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
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听约两盏茶时,方
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于是遂又斟上暖酒来。贾母笑道:“果然可听么?”众
人笑道:“实在可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心
胸。”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说着,便将自
己吃的一个内造瓜仁油松穰月饼,又命斟一大杯热酒,送给谱笛之人,慢慢的吃
了再细细的吹一套来。媳妇们答应了,方送去,只见方才瞧贾赦的两个婆子回来
了,说:“右脚面上白肿了些,如今调服了药,疼的好些了,也不甚大关系。”
贾母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因就将方才贾赦的
笑话说与王夫人尤氏等听。王夫人等因笑劝道:“这原是酒后大家说笑,不留心
也是有的,岂有敢说老太太之理。老太太自当解释才是。”只见鸳鸯拿了软巾兜
与大斗篷来,说:“夜深了,恐露水下来,风吹了头,须要添了这个。坐坐也该
歇了。”贾母道:“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因
命再斟酒来。一面戴上兜巾,披了斗篷,大家陪着又饮,说些笑话。只听桂花阴
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
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
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彼此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
转身陪笑,发语解释。又命暖酒,且住了笛。尤氏笑道:“我也就学一个笑话,
说与老太太解解闷。”贾母勉强笑道:“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尤氏乃说道:
“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
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叭。”正说到这里,只见贾母已朦胧双眼,
似有睡去之态。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轻轻的请醒。贾母睁眼笑道:“我不困,
白闭闭眼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王夫人等笑道:“夜已四更了,风露
也大,请老太太安歇罢。明日再赏十六,也不辜负这月色。”贾母道:“那里就
四更了?”王夫人笑道:“实已四更,他们姊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贾母听
说,细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在此。贾母笑道:“也罢。你们也熬不
惯,况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头可怜见的,尚还等着。你也
去罢,我们散了。”说着,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便有预备下的竹椅小轿,便
围着斗篷坐上,两个婆子搭起,众人围随出园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众媳妇收拾杯盘碗盏时,却少了个细茶杯,各处寻觅不见,又问众人:
“必是谁失手打了。撂在那里,告诉我拿了磁瓦去交收是证见,不然又说偷起来。”
众人都说:“没有打了,只怕跟姑娘的人打了,也未可知。你细想想,或问问他
们去。”一语提醒了这管家伙的媳妇,因笑道:“是了,那一会儿记得是翠缕拿
着的。我去问他。”说着便去找时,刚下了甬道,就遇见了紫鹃和翠缕来了。翠
缕便问道:“老太太散了,可知我们姑娘那去了?”这媳妇道:“我来问那一个
茶钟往那里去了,你们倒问我要姑娘。”翠缕笑道:“我因倒茶给姑娘吃的,展
眼回头,就连姑娘也没了。”那媳妇道:“太太才说都睡觉去了。你不知那里顽
去了,还不知道呢。”翠缕向紫鹃道:“断乎没有悄悄的睡去之理,只怕在那里
走了一走。如今见老太太散了,赶过前边送去,也未可知。我们且往前边找找去。
有了姑娘,自然你的茶钟也有了。你明日一早再找,有什么忙的。”媳妇笑道:
“有了下落就不必忙了,明儿就和你要罢。”说毕回去,仍查收家伙。这里紫鹃
和翠缕便往贾母处来。不在话下。
原来黛玉和湘云二人并未去睡觉。只因黛玉见贾府中许多人赏月,贾母犹叹
人少,不似当年热闹,又提宝钗姊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赏月等语,不觉对景感怀,
自去俯栏垂泪。宝玉近因晴雯病势甚重,诸务无心,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他也
便去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着恼,无暇游玩。虽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
甚合。所以只剩了湘云一人宽慰他,因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像自苦。
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可恨宝姐
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
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倒是他们父子叔侄
纵横起来。你可知宋太祖说的好:‘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酣睡。’他们不作,咱
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黛玉见他这般劝慰,不肯负他的豪兴,
因笑道:“你看这里这等人声嘈杂,有何诗兴。”湘云笑道:“这山上赏月虽好,
终不及近水赏月更妙。你知道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里近水一个所在就是凹
晶馆。可知当日盖这园子时就有学问。这山之高处,就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
就叫作凹晶。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
觉新鲜,不落窠臼。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
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这里来;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
往那里去。只是这两个字俗念作‘洼’‘拱’二音,便说俗了,不大见用,只陆
放翁用了一个‘凹’字,说‘古砚微凹聚墨多’,还有人批他俗,岂不可笑。”
林黛玉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赋》,东方朔
《神异经》,以至《画记》上云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不可胜举。只是今人不
知,误作俗字用了。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因他
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这是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
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注了出处,写了这房屋的坐落,一并带进去与大姐姐瞧了。
他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该
就叫他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如今就往
凹晶馆去看看。”
说着,二人便同下了山坡。只一转弯,就是池沿,沿上一带竹栏相接,直通
着那边藕香榭的路径。因这几间就在此山怀抱之中,乃凸碧山庄之退居,因洼而
近水,故颜其额曰“凹晶溪馆”。因此处房宇不多,且又矮小,故只有两个老婆
子上夜。今日打听得凸碧山庄的人应差,与他们无干,这两个老婆子关了月饼果
品并犒赏的酒食来,二人吃得既醉且饱,早已息灯睡了。
黛玉湘云见息了灯,湘云笑道:“倒是他们睡了好。咱们就在这卷棚底下近
水赏月如何?”二人遂在两个湘妃竹墩上坐下。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
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
人神清气净。湘云笑道:“怎得这会子坐上船吃酒倒好。这要是我家里这样,我
就立刻坐船了。”黛玉笑道:“正是古人常说的好,‘事若求全何所乐’。据我
说,这也罢了,偏要坐船起来。”湘云笑道:“得陇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
老人家说的不错。说贫穷之家自为富贵之家事事趁心,告诉他说竟不能遂心,他
们不肯信的;必得亲历其境,他方知觉了。就如咱们两个,虽父母不在,然却也
忝在富贵之乡,只你我竟有许多不遂心的事。”黛玉笑道:“不但你我不能趁心,
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
其心者,同一理也,何况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湘云听说,恐怕黛玉又伤感起
来,忙道:“休说这些闲话,咱们且联诗。”
正说间,只听笛韵悠扬起来。黛玉笑道:“今日老太太、太太高兴了,这笛
子吹的有趣,到是助咱们的兴趣了。咱两个都爱五言,就还是五言排律罢。”湘
云道:“限何韵?”黛玉笑道:“咱们数这个栏杆的直棍,这头到那头为止。他
是第几根就用第几韵。若十六根,便是‘一先’起。这可新鲜?”湘云笑道:这
倒别致。”于是二人起身,便从头数至尽头,止得十三根。湘云道:“偏又是
‘十三元’了。这韵少,作排律只怕牵强不能押韵呢。少不得你先起一句罢了。”
黛玉笑道:“倒要试试咱们谁强谁弱,只是没有纸笔记。”湘云道:“不妨,明
儿再写。只怕这一点聪明还有。”黛玉道:“我先起一句现成的俗语罢。”因念
道:
三五中秋夕,湘云想了一想,道:
清游拟上元。撒天箕斗灿,林黛玉笑道:
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湘云笑道:“这一句‘几处狂飞盏’有些意思。
这倒要对的好呢。”想了一想,笑道:
谁家不启轩。轻寒风剪剪,黛玉道:“对的比我的却好。只是底下这句又说
熟话了,就该加劲说了去才是。”湘云道:“诗多韵险,也要铺陈些才是。纵有
好的,且留在后头。”黛玉笑道:“到后头没有好的,我看你羞不羞。”因联道:
良夜景暄暄。争饼嘲黄发,湘云笑道:“这句不好,是你杜撰,用俗事来难
我了。”黛玉笑道:“我说你不曾见过书呢。吃饼是旧典,唐书唐志你看了来再
说。”湘云笑道:“这也难不倒我,我也有了。”因联道:
分瓜笑绿媛。香新荣玉桂,黛玉笑道:“分瓜可是实实的你杜撰了。”湘云
笑道:“明日咱们对查了出来大家看看,这会子别耽误工夫。”黛玉笑道:“虽
如此,下句也不好,不犯着又用‘玉桂’‘金兰’等字样来塞责。”因联道:
色健茂金萱。蜡烛辉琼宴,湘云笑道:“‘金萱’二字便宜了你,省了多少
力。这样现成的韵被你得了,只是不犯着替他们颂圣去。况且下句你也是塞责了。”
黛玉笑道:“你不说‘玉桂’,我难道强对个‘金萱’么?再也要铺陈些富丽,
方才是即景之实事。”湘云只得又联道:
觥筹乱绮园。分曹尊一令,黛玉笑道:“下句好,只是难对些。”因想了一
想,联道:
射覆听三宣。骰彩红成点,湘云笑道:“‘三宣’有趣,竟化俗成雅了。只
是下句又说上骰子。”少不得联道:
传花鼓滥喧。晴光摇院宇,黛玉笑道:“对的却好。下句又溜了,只管拿些
风月来塞责。”湘云道:“究竟没说到月上,也要点缀点缀,方不落题。”黛玉
道:“且姑存之,明日再斟酌。”因联道:
素彩接乾坤。赏罚无宾主,湘云道:“又说他们作什么,不如说咱们。”只
得联道:
吟诗序仲昆。构思时倚槛,黛玉道:“这可以入上你我了。”因联道:
拟景或依门。酒尽情犹在,湘云说道:“是时侯了。”乃联道:
更残乐已谖。渐闻语笑寂,黛玉说道:“这时侯可知一步难似一步了。”因
联道:
空剩雪霜痕。阶露团朝菌,湘云笑道:“这一句怎么押韵,让我想想。”因
起身负手,想了一想,笑道:“够了,幸而想出一个字来,几乎败了。”因联道:
庭烟敛夕棔。秋湍泻石髓,黛玉听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说:“这促狭鬼,
果然留下好的。这会子才说‘棔’字,亏你想得出。”湘云道:“幸而昨日看
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是何树,因要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如
今俗叫作明开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
竟多。”黛玉笑道:“‘棔’字用在此时更恰,也还罢了。只是‘秋湍’一句
亏你好想。只这一句,别的都要抹倒。我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对一句,只是再不能
似这一句了。”因想了一想,道:
风叶聚云根。宝婺情孤洁,湘云道:“这对的也还好。只是下一句你也溜了,
幸而是景中情,不单用‘宝婺’来塞责。”因联道:
银蟾气吐吞。药经灵兔捣,黛玉不语点头,半日随念道:
人向广寒奔。犯斗邀牛女,湘云也望月点首,联道:
乘槎待帝孙。虚盈轮莫定,黛玉笑道:“又用比兴了。”因联道:
晦朔魄空存。壶漏声将涸,湘云方欲联时,黛玉指池中黑影与湘云看道:
“你看那河里怎么像个人在黑影里去了,敢是个鬼罢?”湘云笑道:“可是又见
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因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
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然一声,却
飞起一个大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来是他,猛然想不到,反
吓了一跳。”湘云笑道:“这个鹤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联道:
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林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足,说:“了不得,
这鹤真是助他的了!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对什么才好?‘影’字只有
一个‘魂’字可对,况且‘寒塘渡鹤’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
我竟要搁笔了。”湘云笑道:“大家细想就有了,不然就放着明日再联也可。”
黛玉只看天,不理他,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说嘴,我也有了,你听听。”
因对道:
冷月葬花魂。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花魂’!”
因又叹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
语。”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下句竟还未得,只为用工在这一句了。”
一语未了,只见栏外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笑道:“好诗,好诗,果然太悲
凉了。不必再往下联,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觉得堆砌牵强。”
二人不防,倒唬了一跳。细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妙玉。二人皆诧异,因问:
“你如何到了这里?”妙玉笑道:“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
来玩赏这清池皓月。顺脚走到这里,忽听见你两个联诗,更觉清雅异常,故此听
住了。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
气数而有,所以我出来止住。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满园的人想俱已睡熟了,
你两个的丫头还不知在那里找你们呢。你们也不怕冷了?快同我来,到我那里去
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黛玉笑道:“谁知道就这个时侯了。”
三人遂一同来至栊翠庵中。只见龛焰犹青,炉香未烬。几个老嬷嬷也都睡了,
只有小丫鬟在蒲团上垂头打盹。妙玉唤他起来,现去烹茶。忽听叩门之声,小丫
鬟忙去开门看时,却是紫鹃翠缕与几个老嬷嬷来找他姊妹两个。进来见他们正吃
茶,因都笑道:“要我们好找,一个园里走遍了,连姨太太那里都找到了。才到
了那山坡底下小亭里找时,可巧那里上夜的正睡醒了。我们问他们,他们说,方
才亭外头棚下两个人说话,后来又添了一个,听见说大家往庵里去。我们就知是
这里了。”妙玉忙命小丫鬟引他们到那边去坐着歇息吃茶。自取了笔砚纸墨出来,
将方才的诗命他二人念着,遂从头写出来。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
“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
烧了;若或可政,即请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评赞。只是这才有
了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续时,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
又恐有玷。”黛玉从没见妙玉作过诗,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
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
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
目无涉了。”二人皆道极是。妙玉遂提笔一挥而就,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
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二人接了看时,
只见他续道: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
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后书:《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
黛玉湘云二人皆赞赏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
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妙玉笑道:“明日再润色。此时想也快天亮了,
到底要歇息歇息才是。”林史二人听说,便起身告辞,带领丫鬟出来。妙玉送至
门外,看他们去远,方掩门进来。不在话下。
这里翠缕向湘云道:“大奶奶那里还有人等着咱们睡去呢。如今还是那里去
好?”湘云笑道:“你顺路告诉他们,叫他们睡罢。我这一去未免惊动病人,不
如闹林姑娘半夜去罢。”说着,大家走至潇湘馆中,有一半人已睡去。二人进去,
方才卸妆宽衣,盥漱已毕,方上床安歇。紫鹃放下绡帐,移灯掩门出去。谁知湘
云有择席之病,虽在枕上,只是睡不着。黛玉又是个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今日
又错过困头,自然也是睡不着。二人在枕上翻来复去。黛玉因问道:“怎么你还
没睡着?”湘云微笑道:“我有择席的病,况且走了困,只好躺躺罢。你怎么也
睡不着?”黛玉叹道:“我这睡不着也并非今日,大约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
十夜满足的。”湘云道:“却是你病的原故,所以盥……”不知下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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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王夫人见中秋已过,凤姐病已比先减了,虽未大愈,可以出入行走得了,
仍命大夫每日诊脉服药,又开了丸药方子来配调经养荣丸。因用上等人参二两,
王夫人取时,翻寻了半日,只向小匣内寻了几枝簪挺粗细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
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须末出来。王夫人焦躁道:“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
再找不着。成日家我说叫你们查一查,都归拢在一处。你们白不听,就随手混撂。
你们不知他的好处,用起来得多少换买来还不中使呢。”彩云道:“想是没了,
就只有这个。上次那边的太太来寻了些去,太太都给过去了。”王夫人道:“没
有的话,你再细找找。”彩云只得又去找,拿了几包药材来说:“我们不认得这
个,请太太自看。除这个再没有了。”王夫人打开看时,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
么药,并没有一枝人参。因一面遣人去问凤姐有无,凤姐来说:“也只有些参膏
芦须。虽有几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还要煎药里用呢。”王夫人听了,只得向
邢夫人那里问去。邢夫人说:“因上次没了,才往这里来寻,早已用完了。”王
夫人没法,只得亲身过来请问贾母。贾母忙命鸳鸯取出当日所余的来,竟还有一
大包,皆有手指头粗细的,遂称二两与王夫人。王夫人出来交与周瑞家的拿去令
小厮送与医生家去,又命将那几包不能辨得的药也带了去,命医生认了,各包记
号了来。
一时,周瑞家的又拿了进来说:“这几包都各包好记上名字了。但这一包人
参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连三十换也不能得这样的了,但年代太陈了。这东西比
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
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倒不拘粗细,好歹再
换些新的倒好。”王夫人听了,低头不语,半日才说:“这可没法了,只好去买
二两来罢。”也无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罢。”因向周瑞家的说:“你就去
说给外头人们,拣好的换二两来。倘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
不必多说。”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时,宝钗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
头卖的人参都没好的。虽有一枝全的,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
掺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铺子里常和参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说了,叫哥
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商议说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不妨咱们
多使几两银子,也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难为你亲自走一
趟更好。”于是宝钗去了,半日回来说:“已遣人去,赶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
早去配也不迟。”王夫人自是喜悦,因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
里有好的,不知给了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求人去了。”说毕长
叹。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
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王夫人点头道:“这话极
是。”
一时宝钗去后,因见无别人在室,遂唤周瑞家的来问前日园中搜检的事情可
得个下落。周瑞家的是已和凤姐等人商议停妥,一字不隐,遂回明王夫人。王夫
人听了,虽惊且怒,却又作难,因思司棋系迎春之人,皆系那边的人,只得令人
去回邢夫人。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边太太嗔着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几个嘴
巴子,如今他也装病在家,不肯出头了。况且又是他外孙女儿,自己打了嘴,他
只好装个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说。如今我们过去回时,恐怕又多心,倒像似咱们
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带过去,一并连赃证与那边太太瞧了,不过打一顿配了
人,再指个丫头来,岂不省事。如今白告诉去,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说
‘既这样你太太就该料理,又来说什么’,岂不反耽搁了。倘那丫头瞅空寻了死,
反不好了。如今看了两三天,人都有个偷懒的时候,倘一时不到,岂不倒弄出事
来。”王夫人想了一想,说:“这也倒是。快办了这一件,再办咱们家的那些妖
精。”
周瑞家的听说,会齐了那几个媳妇,先到迎春房里,回迎春道:“太太们说
了,司棋大了,连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赏了他娘配人,今日叫他出去,另挑
好的与姑娘使。”说着,便命司棋打点走路。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因
前夜已闻得别的丫鬟悄悄的说了原故,虽数年之情难舍,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如
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实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语言迟慢,耳
软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见了这般,知不能免,因哭道:“姑娘好狠心!哄
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周瑞家的等说道:“你还要姑娘留你
不成?便留下,你也难见园里的人了。依我们的好话,快快收了这样子,倒是人
不知鬼不觉的去罢,大家体面些。”迎春含泪道:“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
我还十分说情留下,岂不连我也完了。你瞧入画也是几年的人,怎么说去就去了。
自然不止你两个,想这园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你各
人去罢。”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儿还有打发的人呢,你放心
罢。”司棋无法,只得含泪与迎春磕头,和众姊妹告别,又向迎春耳根说:“好
歹打听我要受罪,替我说个情儿,就是主仆一场!”迎春亦含泪答应:“放心。”
于是周瑞家的人等带了司棋出了院门,又命两个婆子将司棋所有的东西都与
他拿着。走了没几步,后头只见绣桔赶来,一面也擦着泪,一面递与司棋一个绢
包说:“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如今一旦分离,这个与你作个想念罢。”
司棋接了,不觉更哭起来了,又和绣桔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烦,只管催促,
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婶子大娘们,好歹略徇个情儿,如今且歇一
歇,让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辞一辞,也是我们这几年好了一场。”周瑞家的等人
皆各有事务,作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况且又深恨他们素日大样,如今那里有工
夫听他的话,因冷笑道:“我劝你走罢,别拉拉扯扯的了。我们还有正经事呢。
谁是你一个衣包里爬出来的,辞他们作什么,他们看你的笑声还看不了呢。你不
过是挨一会是一会罢了,难道就算了不成!依我说快走罢。”一面说,一面总不
住脚,直带着往后角门出去了。司棋无奈,又不敢再说,只得跟了出来。
可巧正值宝玉从外而入,一见带了司棋出去,又见后面抱着些东西,料着此
去再不能来了。因闻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细问晴雯,又不
说是为何。上日又见入画已去,今又见司棋亦走,不觉如丧魂魄一般,因忙拦住
问道:“那里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宝玉素日行为,又恐劳叨误事,因笑道:
“不干你事,快念书去罢。”宝玉笑道:“好姐姐们,且站一站,我有道理。”
周瑞家的便道:“太太不许少捱一刻,又有什么道理。我们只知遵太太的话,管
不得许多。”司棋见了宝玉,因拉住哭道:“他们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
宝玉不禁也伤心,含泪说道:“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晴雯也病了,如今你又
去。都要去了,这却怎么的好。”周瑞家的发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
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还不
好走。如今和小爷们拉拉扯扯,成个什么体统!”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
棋便出去了。
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已去远,方指着恨道:“奇怪,
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
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
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婆子们笑道:
“还有一句话我们糊涂不解,倒要请问请问。”方欲说时,只见几个老婆子走来,
忙说道:“你们小心,传齐了伺候着。此刻太太亲自来园里,在那里查人呢。只
怕还查到这里来呢。又吩咐快叫怡红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出他
妹妹去。”因笑道:“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
家清净些。”宝玉一闻得王夫人进来清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飞也似的
赶了去,所以这后来趁愿之语竟未得听见。
宝玉及到了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见
宝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
头垢面,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许把他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
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原来王夫
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
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因节间有事,故忍了两日,今日特来
亲自阅人。一则为晴雯犹可,二则因竟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
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因这事更比晴雯一人较甚,乃从袭人起以至
于极小作粗活的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因问:“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
本人不敢答应,老嬷嬷指道:“这一个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生日
的。”王夫人细看了一看,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有几分水秀。视其行止,聪明
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不怕臊的。他背地里
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打谅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道
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
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个四儿见王夫人说着他素日和宝玉的私语,不禁红了
脸,低头垂泪。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来,领出去配人。又问,“谁是耶
律雄奴?”老嬷嬷们便将芳官指出。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
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待出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
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芳官笑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王夫人笑道:“你
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
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你连你干娘
都欺倒了。岂止别人!”因喝命:“唤他干娘来领去,就赏他外头自寻个女婿去
吧。把他的东西一概给他。”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们分的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
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一语传出,这些干娘皆感恩趁
愿不尽,都约齐与王夫人磕头领去。王夫人又满屋里搜检宝玉之物。凡略有眼生
之物,一并命收的收,卷的卷,着人拿到自己房内去了。因说:“这才干净,省
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
我一概不饶。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仍旧
搬出去心净。”说毕,茶也不吃,遂带领众人又往别处去阅人。暂且说不到后文。
如今且说宝玉只当王夫人不过来搜检搜检,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
的来了。所责之事皆系平日之语,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虽心下恨不能一
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
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书,仔细明儿问你。才已发下狠了。”宝玉听如此
说,方回来,一路打算:“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
一面想,一面进来,只见袭人在那里垂泪。且去了第一等的人,岂不伤心,便倒
在床上也哭起来。袭人知他心内别的还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劝
道:“哭也不中用了。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他这一家去,倒心净养
几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
不过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诽言,一时气头上如此罢了。”宝玉哭道:“我究竟不知
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在
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
宝玉道:“这也罢了。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的,这可奇怪。”
袭人道:“你有甚忌讳的,一时高兴了,你就不管有人无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
也曾递过暗号,倒被那别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觉。”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
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
无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顽笑不留心的孟浪去处,怎么太
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宝玉笑道:“你
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还有孟浪该罚
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
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
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他生得比人强,
也没甚妨碍去处。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
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说毕,复又哭起来。袭人细揣此话,好似宝
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劝,因叹道:“天知道罢了。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白
哭一会子也无益。倒是养着精神,等老太太喜欢时,回明白了再要他是正理。”
宝玉冷笑道:“你不必虚宽我的心。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势头去要时,知他的病
等得等不得。他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屈。连我知道他的性格,还
时常冲撞了他。他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
况又是一身重病,里头一肚子的闷气。他又没有亲爷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
哥哥。他这一去,一时也不惯的,那里还等得几日。知道还能见他一面两面不能
了!”说着又越发伤心起来。袭人笑道:“可是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
灯’。我们偶然说一句略妨碍些的话,就说是不利之谈,你如今好好的咒他,是
该的了!他便比别人娇些,也不至这样起来。”宝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
年春天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何兆。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
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因说
道:“我待不说,又撑不住,你太也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岂是你读书的男
人说的。草木怎又关系起人来?若不婆婆妈妈的,真也成了个呆子了。”宝玉叹
道:“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
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
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
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了,枯而复生者几次。这岂不是兆应?小题目比,就
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岂不也有灵验。
所以这海棠亦应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边。”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
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
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
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宝玉听说,忙握他的
嘴,劝道:“这是何苦!一个未清,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的
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
宝玉乃道:“从此休提起,全当他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
也没有见我怎么样,此一理也。如今且说现在的,倒是把他的东西,作瞒上不瞒
下,悄悄的打发人送出去与了他。再或有咱们常时积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他
养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场。”袭人听了,笑道:“你太把我们看的又小器又没
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已将他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总打点下了,
都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妈给他
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他罢。”宝玉听了,感谢不尽。袭人笑道:
“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儿还不会买来不成!”宝玉听他方
才的话,忙陪笑抚慰一时。晚间果密遣宋妈送去。
宝玉将一切人稳住,便独自得便出了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
瞧瞧。先是这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
无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他些钱,那婆子方带了他来。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
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
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
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
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
大,却倒还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成
了房后,谁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却当年流落时,任意吃死酒,家小也
不顾。偏又娶了个多情美色之妻,见他不顾身命,不知风月,一味死吃酒,便不
免有蒹葭倚玉之叹,红颜寂寞之悲。又见他器量宽宏,并无嫉衾妒枕之意,这媳
妇遂恣情纵欲,满宅内便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
若问他夫妻姓甚名谁,便是上回贾琏所接见的多浑虫灯姑娘儿的便是了。目今晴
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
此时多浑虫外头去了,那灯姑娘吃了饭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
房内爬着。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瞭哨,他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
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
伸手轻轻拉他,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病上加
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
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
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
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
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
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
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
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
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
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毕,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
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
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
弄粥’,可见都不错了。”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
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
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
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
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
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
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
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罢。”因与他卸
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
又损好些。”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
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
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
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
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
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一语未了,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
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轻又
俊,敢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说,吓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别大声。他
伏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他。”灯姑娘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
不叫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
怀中。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
只说:“好姐姐,别闹。”灯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风月场
中惯作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讪起来。”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放手,有话
咱们好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灯姑娘笑道:“我早进来了,却叫
婆子去园门等着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
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性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
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
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
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
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唣你。”宝玉听说,才放
下心来,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万照看他两天。我如今去了。”说毕
出来,又告诉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别。晴雯知宝玉难行,遂用
被蒙头,总不理他,宝玉方出来。意欲到芳官四儿处去,无奈天黑,出来了半日,
恐里面人找他不见,又恐生事,遂且进园来了,明日再作计较。因乃至后角门,
小厮正抱铺盖,里边嬷嬷们正查人,若再迟一步也就关了。
宝玉进入园中,且喜无人知道。到了自己房内,告诉袭人只说在薛姨妈家去
的,也就罢了。一时铺床,袭人不得不问今日怎么睡。宝玉道:“不管怎么睡罢
了。”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
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疏远了。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
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们凡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旧症虽
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
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
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他睡。今他去了,袭人只得要问,
因思此任比日间紧要之意。宝玉既答不管怎样,袭人只得还依旧年之例,遂仍将
自己铺盖搬来设于床外。
宝玉发了一晚上呆。及催他睡下,袭人等也都睡后,听着宝玉在枕上长吁短
叹,复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的安顿了,略有齁声。袭人方放心,也就
朦胧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睁开眼连声答应,问作什
么。宝玉因要吃茶。袭人忙下去向盆内蘸过手,从暖壶内倒了半盏茶来吃过。宝
玉乃笑道:“我近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袭人笑道:“他一乍来时你也曾
睡梦中直叫我,半年后才改了。我知道这晴雯人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
的。”说着,大家又卧下。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
从外头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
了。”说毕,翻身便走。宝玉忙叫时,又将袭人叫醒。袭人还只当他惯了口乱叫,
却见宝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袭人笑道:“这是那里的话!你就知道胡
闹,被人听着什么意思。”宝玉那里肯听,恨不得一时亮了就遣人去问信。
及至天亮时,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头立等叫开前角门传王夫人的话:“‘即
时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快来,因今儿有人请老爷寻秋赏桂花,老爷因喜
欢他前儿作得诗好,故此要带他们去。’这都是太太的话,一句别错了。你们快
飞跑告诉他去,立刻叫他快来,老爷在上屋里还等他吃面茶呢。环哥儿已来了。
快跑,快跑。再着一个人去叫兰哥儿,也要这等说。”里面的婆子听一句,应一
句,一面扣扭子,一面开门。一面早有两三个人一行扣衣,一行分头去了。袭人
听得叩院门,便知有事,忙一面命人问时,自己已起来了。听得这话,促人来舀
了面汤,催宝玉起来盥漱。他自去取衣。因思跟贾政出门,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
的新鲜衣履来。只拿那二等成色的来。宝玉此时亦无法,只得忙忙的前来。果然
贾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悦。宝玉忙行了省晨之礼。贾环贾兰二人也都见过宝玉。
贾政命坐吃茶,向环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
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强你们做诗,宝玉须听便助他们两个。”王夫人
等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之喜。
一时侯他父子二人等去了,方欲过贾母这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的干娘走
来,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了出去,他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
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
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
不怕。实在没法,所以来求太太,或者就依他们做尼姑去,或教导他们一顿,赏
给别人作女儿去罢,我们也没这福。”王夫人听了道:“胡说!那里由得他们起
来,佛门也是轻易人进去的!每人打一顿给他们,看还闹不闹了!”当下因八月
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皆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于十五日就留
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心住两日,至今日未回,听得此信,巴不得又拐两
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因都向王夫人道:“咱们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
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虽说佛门轻易难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
立愿,原是一切众生无论鸡犬皆要度他,无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
可以超脱轮回。所以经上现有虎狼蛇虫得道者就不少。如今这两三个姑娘既然无
父无母,家乡又远,他们既经了这富贵,又想从小儿命苦入了这风流行次,将来
知道终身怎么样,所以苦海回头,出家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
限了善念。”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先听彼等之语不肯听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
不过皆系小儿女,一时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今
听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来知会,明日接
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等事,心绪正烦,那
里着意在这些小事上。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作
徒弟去如何?”两个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
人家阴德不小。”说毕,便稽首拜谢。王夫人道:“既这样,你们问他们去。若
果真心,即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罢。”这三个女人听了出去,果然将他三人带
来。王夫人问之再三,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与两个姑子叩了头,又拜辞了王
夫人。王夫人见他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命人取了些东西
来赍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
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心,各自出家去了。再听下回分解。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买通太监进宫偷葵花,转手挣到银两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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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省晨,见贾母喜欢,便
趁便回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
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
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
再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作主放出去了。一则他们都会戏,口里没轻没重,
只会混说,女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二则他们既唱了会子戏,白放了他们,也是
应该的。况丫头们也太多,若说不够使,再挑上几个来也是一样。”贾母听了,
点头道:“这倒是正理,我也正想着如此呢。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
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
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怕他命里
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
就有些调歪。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经验过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
中了他,我便留心。冷眼看去,他色色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若说沉重知大
礼,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袭
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得一二等的了。况且行事大方,心
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
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就悄悄的把他丫头的月分钱止住,我的月分银
子里批出二两银子来给他。不过使他自己知道越发小心学好之意。且不明说者,
一则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又恐说耽误了书,二则宝玉再自为已是跟前的人
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起来。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贾母听了,笑道:
“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
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而且你这不明说与宝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别提这
事,只是心里知道罢了。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不过来,
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
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
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
头错投了胎不成。”说着,大家笑了。王夫人又回今日贾政如何夸奖,又如何带
他们逛去,贾母听了,更加喜悦。
一时,只见迎春妆扮了前来告辞过去。凤姐也来省晨,伺候过早饭,又说笑
了一回。贾母歇晌后,王夫人便唤了凤姐,问他丸药可曾配来。凤姐儿道:“还
不曾呢,如今还是吃汤药。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人见他精神复初,
也就信了。因告诉撵逐晴雯等事,又说:“怎么宝丫头私自回家睡了,你们都不
知道?我前儿顺路都查了一查。谁知兰小子这一个新进来的奶子也十分的妖乔,
我也不喜欢他。我也说与你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罢。况且兰小子也大了,
用不着奶子了。我因问你大嫂子:‘宝丫头出去难道你也不知道不成?’他说是
告诉了他的,不过住两三日,等你姨妈好了就进来。姨妈究竟没甚大病,不过还
是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这去必有原故,敢是有人得罪了他不成?那孩子
心重,亲戚们住一场,别得罪了人,反不好了。”凤姐笑道:“谁可好好的得罪
着他?况且他天天在园里,左不过是他们姊妹那一群人。”王夫人道:“别是宝
玉有嘴无心,傻子似的从没个忌讳,高兴了信嘴胡说也是有的。”凤姐笑道:
“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若说他出去干正经事说正经话去,却像个傻子,若只
叫进来在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头们跟前,他最有尽让,又恐怕得罪了人,
那是再不得有人恼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想必为着前时搜检众丫头的东西的原
故。他自然为信不及园里的人才搜检,他又是亲戚,现也有丫头老婆在内,我们
又不好去搜检,恐我们疑他,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自己遂低头想了一想,便命人请了宝钗来分晰前日的
事以解他疑心,又仍命他进来照旧居住。宝钗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
姨娘有许多的大事,所以不便来说。可巧前日妈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
也病着,我所以趁便出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明讲出情理来,就从
今日辞了好搬东西的。”王夫人凤姐都笑着:“你太固执了。正经再搬进来为是,
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不解了,并没为什么
事我出去。我为的是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而且夜间晚上没有得靠的人,通共只
我一个。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的器皿,
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
不是我撒谎。三则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
住出入的人就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设若从那里生出一件事来,岂不
两碍脸面。而且我进园里来住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皆小,且家里没事,
有在外头的,不如进来姊妹相共,或作针线,或顽笑,皆比在外头闷坐着好,如
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皆有事。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园子也太
大,一时照顾不到,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
我执意辞去,之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些的就减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
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
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凤姐听了这篇话,便向王夫人笑道:“这话竟是,
不必强了。”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便罢了。”
话说之间,只见宝玉等已回来,因说他父亲还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
我们回来了。”王夫人忙问:“今日可有丢了丑?”宝玉笑道:“不但不丢丑,
倒拐了许多东西来。”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内接了东西来。王夫
人一看时,只见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绦环三个。宝
玉说道:“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分。”
说着,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旃檀香小护身佛来,说:“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王
夫人又问在席何人,作何诗词等语毕,只将宝玉一分令人拿着,同宝玉兰环前来
见过贾母。贾母看了,喜欢不尽,不免又问些话。无奈宝玉一心记着晴雯,答应
完了话时,便说骑马颠了,骨头疼。贾母便说:“快回房去换了衣服,疏散疏散
就好了,不许睡倒。”宝玉听了,便忙入园来。
当下麝月秋纹已带了两个丫头来等候,见宝玉辞了贾母出来,秋纹便将笔墨
拿起来,一同随宝玉进园来。宝玉满口里说“好热”,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带,
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麝月拿着,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袄内露出血点般
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手内针线,因叹道:“这条裤子以后收了罢,
真是物件在人去了。”麝月忙也笑道:“这是晴雯的针线。”又叹道:“真真物
在人亡了!”秋纹将麝月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
越显出这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宝玉在前只装听不见,又走了两步,便止
步道:“我要走一走,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还怕什么?还怕丢了
你不成!”因命两个小丫头跟着,“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再来。”宝玉道:“好
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们去了就来。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倒像
摆执事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成个什么样子。”宝玉听见,
正中心怀,便让他两个去了。
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石后,也不怎么样,只问他二人道:“自我去了,
你袭人姐姐打发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妈瞧去了。”
宝玉道:“回来说什么?”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
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分儿了。”
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子说:“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
“还叫谁?”小丫头子道:“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
有听真。”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他糊涂。”
又向宝玉道:“不但我听得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的。”宝玉听说,忙问:
“你怎么又亲自看去?”小丫头道:“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
极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
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拚着
挨一顿打,偷着下去瞧了一瞧。谁知他平生为人聪明,至死不变。他因想着那起
俗人不可说话,所以只闭眼养神,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玉那去
了?’我告诉他实情。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
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完心愿?’他就笑道:‘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
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宝玉
须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该死之人阎王勾取
了过去,是差些小鬼来捉人魂魄。若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钱浇些浆饭,
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多待些个工夫。我这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来召
请,岂可捱得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房里留神看时辰表时,
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这时候倒都对
合。”宝玉忙道:“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个神,
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是作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的
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
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
养的。他说:‘天机不可泄漏。你既这样虔诚,我只告诉你,你只可告诉宝玉一
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机,五雷就来轰顶的。’他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这芙
蓉花的。”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笑道:“此
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虽然超出
苦海,从此不能相见,也免不得伤感思念。”因又想:“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
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常。”
想毕忙至房中,又另穿戴了,只说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园来,往前次之处去,
意为停柩在内。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
王夫人闻知,便命赏了十两烧埋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
死的,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面就雇了人来入殓,抬往城
外化人场上去了。剩的衣履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他兄嫂自收了为后日之计。
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未回。宝玉走来扑了个空。
宝玉自立了半天,别无法儿,只得复身进入园中。待回至房中,甚觉无味,
因乃顺路来找黛玉。偏黛玉不在房中,问其何往,丫鬟们回说:“往宝姑娘那里
去了。”宝玉又至蘅芜苑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一大
惊。忽见个老婆子走来,宝玉忙问这是什么原故。老婆子道:“宝姑娘出去了。
这里交我们看着,还没有搬清楚。我们帮着送了些东西去,这也就完了。你老人
家请出去罢,让我们扫扫灰尘也好,从此你老人家省跑这一处的腿子了。”宝玉
听了,怔了半天,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
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默默出来,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半日无人来
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
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
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等一处,迎春虽尚
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
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
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想毕,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尚未回来。宝
玉想亦当出去候送才是,无奈不忍悲感,还是不去的是,遂又垂头丧气的回来。
正在不知所以之际,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
又得了好题目来了。快走,快走。”宝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到王夫人房中,
他父亲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宝玉至书房中。
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秋之胜,又说:“快散时忽然谈及一事,最是
千古佳谈,‘风流隽逸,忠义慷慨’八字皆备,倒是个好题目,大家要作一首挽
词。”众幕宾听了,都忙请教是系何等妙事。贾政乃道:“当日曾有一位王封曰
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余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
每公余辄开宴连日,令众美女习战斗功拔之事。其姬中有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
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
姽婳将军’。”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讙匼’下加‘将军’二字,
反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也。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贾政笑
道:“这话自然是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众清客都愕然惊问道:“不知
底下有何奇事?”贾政道:“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复又
乌合,抢掠山左一带。恒王意为犬羊之恶,不足大举,因轻骑前剿。不意贼众颇
有诡谲智术,两战不胜,恒王遂为众贼所戮。于是青州城内文武官员,各各皆谓
‘王尚不胜,你我何为!’遂将有献城之举。林四娘得闻凶报,遂集聚众女将,
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其万一。今王既殒身国事,我
意亦当殒身于王。尔等有愿随者,即时同我前往;有不愿者,亦早各散。’众女
将听他这样,都一齐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
众贼不防,也被斩戮了几员首贼。然后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料不能济事,遂
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义
之志。后来报至中都,自天子以至百官,无不惊骇道奇。其后朝中自然又有人去
剿灭,天兵一到,化为乌有,不必深论。只就林四娘一节,众位听了,可羡不可
羡呢?”众幕友都叹道:“实在可羡可奇,实是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
说着,早有人取了笔砚,按贾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
递与贾政看了。贾政道:“不过如此。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着
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请奏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与女妇人等,有
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
听见这新闻,所以都要作一首《姽婳词》,以志其忠义。”众人听了,都又
笑道:“这原该如此。只是更可羡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旷典隆恩,实历代所
不及处,可谓‘圣朝无阙事’,唐朝人预先竟说了,竟应在本朝。如今年代方不
虚此一句。”贾政点头道:“正是。”
说话间,贾环叔侄亦到。贾政命他们看了题目。他两个虽能诗,较腹中之虚
实虽也去宝玉不远,但第一件他两个终是别路,若论举业一道,似高过宝玉,若
论杂学,则远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滞钝,不及宝玉空灵娟逸,每作诗亦如
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涩。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喜
好些杂书,他自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误失之处,拘较不得许多;若只管怕
前怕后起来,纵堆砌成一篇,也觉得甚无趣味。因心里怀着这个念头,每见一题,
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
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
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
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
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
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
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余,怎得亦
同宝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诗,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
闲言少述。且说贾政又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谁先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贾
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多人皆作过几首了,胆量逾壮,今看了题,遂自去思索。一
时,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出神。贾政与
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写道是: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
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真不诬矣。”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
他。”又看贾环的,是首五言律,写道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
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
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众人道:“更佳。倒是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
同。”贾政道:“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众人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
多两岁,在未冠之时如此,用了工夫,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贾政道:
“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过失。”因又问宝玉怎样。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
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
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立身点头拍手道:“我说
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
般,未下剪时,须度其身量。这题目名曰《姽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
长篇歌行方合体的。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
始能近妙。”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
“如此,你念我写。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了!”宝玉只得念
了一句,道是:
恒王好武兼好色,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一幕宾道:“要这样
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存之。”宝玉又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
列阵挽戈为自得。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极妙。
这四句平叙出,也最得体。”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宝玉念
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
‘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
道: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众人听了,便拍手笑道:“益发画出来
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座,见其娇且闻其香否?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
“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待问而可知娇怯之形的了。”贾政道:
“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众人都道:“转‘绦’,‘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荡。
而且这一句也绮靡秀媚的妙。”贾政写了,看道:“这一句不好。已写过‘口舌
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
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
用这些,但这一句底下如何能转至武事?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
“如此,底下一句转煞住,想亦可矣。”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
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余而力不足些。”宝玉
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写了,
看着笑道:“且放着,再续。”宝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气下去了。若使不
得,越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
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不成!”宝玉听说,只得想了一会,便
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鮹。
贾政道:“又一段。底下怎样?”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转的也不板。”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
必另有妙转奇句。”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呢。”宝玉
乃又念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馀意尚傍徨。
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都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
到底不大恳切。”因说:“去罢。”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齐出来,各自回房。
众人皆无别话,不过至晚安歇而已。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然见
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
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到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
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住道:“虽如此,亦不
可太草率,也须得衣冠整齐,奠仪周备,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学那
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
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况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蘋蘩蕴藻之贱,可以羞王公,
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则诔文挽词也须
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
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
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风一洗皆
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
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
《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
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
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
怎得有好诗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竟杜
撰成一篇长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
前序后歌。又备了四样晴雯所喜之物,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
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
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
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
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
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
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
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噫!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
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
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
妪媪咸仰惠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罒孚}罬,薋葹妒
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
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尔樱唇
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
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
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
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
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
不获回生之药。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
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
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
翠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
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
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
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
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
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捉迷屏后,莲瓣
无声;斗草庭前,兰芽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折断
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
犯慈威,复拄杖而遽抛孤柩。及闻槥棺被燹,惭违
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
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
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
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
衷,默默诉凭冷月。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
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君之
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
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
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
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
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
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
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像以降乎泉壤耶?
望繖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旁耶?
驱丰隆以为比从兮,望舒月以离耶?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
问馥郁而薆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
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
籍葳蕤而成坛畸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
文瓟匏以为觯斝兮,漉醁以浮桂醑耶?
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余于尘埃耶?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嗷嗷而何为耶?
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君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
为步幛,列枪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
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
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
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
匪簠匪筥。发轫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
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
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
歔怅望,泣涕傍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筼筜。鸟惊散而
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读毕,遂焚帛奠茗,犹依依不舍。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听山石之
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免一惊。那小鬟回头一看,却是
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唬得
宝玉也忙看时,──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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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回 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宝玉祭完了晴雯,只听花影中有人声,倒唬了一跳。走出来细看,不是
别人,却是林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
了。”宝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蹈于熟滥了,
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的顽意,谁知又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
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
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
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放着现成真事,为什么不用?”
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槅,
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极,是极!
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子说
不出想不出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
当。”说着,又接连说了一二十句“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
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
憾,何况咱们。”宝玉笑道:“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
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越性将‘公子’‘女儿’改
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故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
不可弃此‘茜纱’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
命。’如此一改,虽于我无涉,我也是惬怀的。”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
头,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
算迟。”宝玉听了,忙笑道:“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
并不是我说的。”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
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
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乱
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
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家人来拜允,所以叫你们过去呢。”宝玉拍手
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来了,
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宝玉忙
道:“这里风冷,咱们只顾呆站在这里,快回去罢。”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
了,明儿再见罢。”说着,便自取路去了。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又忽想起来黛
玉无人随伴,忙命小丫头子跟了送回去。自己到了怡红院中,果有王夫人打发老
嬷嬷来,吩咐他明日一早过贾赦那边去,与方才黛玉之言相对。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
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
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
十,且又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因未有室,贾赦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
家当都相称合,遂青目择为东床娇婿。亦曾回明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
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
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
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
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宝玉却从未会过这孙绍祖一面的,次日只得过去聊以塞责。只听见说娶亲的
日子甚急,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又见邢夫人等回了贾母将迎春接出大观园去等
事,越发扫去了兴头,每日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听得说陪四个丫头过
去,更又跌足自叹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
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屏帐翛然,不过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
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
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既领略得如此寥落凄惨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
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宝玉方才吟罢,忽闻背后有人笑道:“你又发什么呆呢?”宝玉回头忙看是
谁,原来是香菱。宝玉便转身笑问道:“我的姐姐,你这会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许多日子也不进来逛逛。”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说道:“我何曾不来。如今你哥哥
回来了,那里比先时自由自在的了。才刚我们奶奶使人找你凤姐姐的,竟没找着,
说往园子里来了。我听见了这信,我就讨了这件差进来找他。遇见他的丫头,说
在稻香村呢。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谁知又遇见了你。我且问你,袭人姐姐这几日
可好?怎么忽然把个晴雯姐姐也没了,到底是什么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
瞧瞧这地方好空落落的。”宝玉应之不迭,又让他同到怡红院去吃茶。香菱道:
“此刻竟不能,等找着琏二奶奶,说完了正经事再来。”宝玉道:“什么正经事
这么忙?”香菱道:“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要紧。”宝玉道:“正是。说
的到底是那一家的?只听见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
后儿又议论王家的。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议
论。”香菱道:“这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别家了。”宝玉忙问:“定了谁家
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门贸易时,在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原
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前日说起来,
你们两府都也知道的。合长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
夏家。’”宝玉笑问道:“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
非常的富贵。其余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
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贡奉,因此才有这个浑号。如今太
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哥儿兄弟,可惜他竟
一门尽绝了。”宝玉忙道:“咱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只是这姑娘可好?你们
大爷怎么就中意了?”香菱笑道:“一则是天缘,二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当年又是通家来往,从小儿都一处厮混过。叙起亲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虽离
开了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的这样,
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得花
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连当铺里老朝奉
伙计们一群人扰了人家三四日,他们还留多住几日,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你哥
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奶奶去求亲。我们奶奶原也是见过这姑娘的,且又
门当户对,也就依了。和这里姨太太凤姑娘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
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
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香菱听
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
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
一面转身走了。
宝玉见他这样,便怅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觉滴下泪
来,只得没精打彩,还入怡红院来。一夜不曾安稳,睡梦之中犹唤晴雯,或魇魔
惊怖,种种不宁。次日便懒进饮食,身体作热。此皆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
别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之所致,兼以风寒外感,故酿成一疾,卧床不起。
贾母听得如此,天天亲来看视。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心中
虽如此,脸上却不露出。只吩咐众奶娘等好生伏侍看守,一日两次带进医生来诊
脉下药。一月之后,方才渐渐的痊愈。贾母命好生保养,过百日方许动荤腥油面
等物,方可出门行走。这一百日内,连院门前皆不许到,只在房中顽笑。四五十
日后,就把他拘约的火星乱迸,那里忍耐得住。虽百般设法,无奈贾母王夫人执
意不从,也只得罢了。因此和那些丫鬟们无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戏。又听得薛蟠
摆酒唱戏,热闹非常,已娶亲入门,闻得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宝
玉恨不得就过去一见才好。再过些时,又闻得迎春出了阁。宝玉思及当时姊妹们
一处,耳鬓厮磨,从今一别,纵得相逢,也必不似先前那等亲密了。眼前又不能
去一望,真令人凄惶迫切之至。少不得潜心忍耐,暂同这些丫鬟们厮闹释闷,幸
免贾政责备逼迫读书之难。这百日内,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和这些丫头们无法
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顽耍出来。如今且不消细说。
且说香菱自那日抢白了宝玉之后,心中自为宝玉有意唐突他,“怨不得我们
宝姑娘不敢亲近,可见我不如宝姑娘远矣;怨不得林姑娘时常和他角口气的痛哭,
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从此倒要远避他才好。”因此,以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
进来。日日忙乱着,薛蟠娶过亲,自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
这样安宁些;二则又闻得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他心中
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过了门,他便十分殷勤小心伏
侍。
原来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
中的邱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只吃亏了一件,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
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皆百依百
随,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
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中时常就和丫鬟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
的。今日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这
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
熟烂,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
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因他家多桂花,
他小名就唤做金桂。他在家时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
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须另唤一名,因想
桂花曾有广寒嫦娥之说,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
薛蟠本是个怜新弃旧的人,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如今得了这样一个妻子,
正在新鲜兴头上,凡事未免尽让他些。那夏金桂见了这般形景,便也试着一步紧
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气概还都相平,至两月之后,便觉薛蟠的气概渐次低矮
了下去。一日薛蟠酒后,不知要行何事,先与金桂商议,金桂执意不从。薛蟠忍
不住便发了几句话,赌气自行了,这金桂便气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汤不进,装起
病来。请医疗治,医生又说“气血相逆,当进宽胸顺气之剂。”薛姨娘恨的骂了
薛蟠一顿,说:“如今娶了亲,眼前抱儿子了,还是这样胡闹。人家凤凰蛋似的,
好容易养了一个女儿,比花朵儿还轻巧,原看的你是个人物,才给你作老婆。你
不说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还是这样胡闹,<口床>嗓了黄
汤,折磨人家。这会子花钱吃药白遭心。”一席话说的薛蟠后悔不迭,反来安慰
金桂。金桂见婆婆如此说丈夫,越发得了意,便装出些张致来,总不理薛蟠。薛
蟠没了主意,惟自怨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才渐渐的哄转过金桂的心来,
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气概又矮了半截下来。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倒,婆婆良
善,也就渐渐的持戈试马起来。先时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
又将至薛宝钗。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
其不可犯,每欲寻隙,又无隙可乘,只得曲意附就。一日金桂无事,因和香菱闲
谈,问香菱家乡父母。香菱皆答忘记,金桂便不悦,说有意欺瞒了他。回问他
“香菱”二字是谁起的名字,香菱便答:“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
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嗳哟,奶奶不知道,我们姑
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欲明后事,且见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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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两声,拍着掌冷笑道:
“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
香菱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
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
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
“依你说,那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香菱说到热闹头上,忘了忌讳,便接口
道:“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花之香可比。”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唤宝蟾者,
忙指着香菱的脸儿说道:“要死,要死!你怎么真叫起姑娘的名字来!”香菱猛
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赔罪说:“一时说顺了嘴,奶奶别计较。”金桂笑道:
“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这个‘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换一个
字,不知你服不服?”香菱忙笑道:“奶奶说那里话,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属奶
奶,何得换一名字反问我服不服,叫我如何当得起。奶奶说那一个字好,就用那
一个。”金桂笑道:“你虽说的是,只怕姑娘多心,说‘我起的名字,反不如你?
你能来了几日,就驳我的回了。’”香菱笑道:“奶奶有所不知,当日买了我来
时,原是老奶奶使唤的,故此姑娘起得名字。后来我自伏侍了爷,就与姑娘无涉
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发不与姑娘相干。况且姑娘又是极明白的人,如何恼得
这些呢。”金桂道:“既这样说,‘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菱角菱花皆盛
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香菱道:“就依奶奶这样罢了。”自此后遂
改了秋字,宝钗亦不在意。
只因薛蟠天性是“得陇望蜀”的,如今得娶了金桂,又见金桂的丫鬟宝蟾有
三分姿色,举止轻浮可爱,便时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宝蟾虽亦解事,只是
怕着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颇觉察其意,想着:“正要摆布
香菱,无处寻隙,如今他既看上了宝蟾,如今且舍出宝蟾去与他,他一定就和香
菱疏远了,我且乘他疏远之时,便摆布了香菱。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处
了。”打定了主意,伺机而发。
这日薛蟠晚间微醺,又命宝蟾倒茶来吃。薛蟠接碗时,故意捏他的手。宝蟾
又乔装躲闪,连忙缩手。两下失误,豁啷一声,茶碗落地,泼了一身一地的茶。
薛蟠不好意思,佯说宝蟾不好生拿着。宝蟾说:“姑爷不好生接。”金桂冷笑道:
“两个人的腔调儿都够使了。别打谅谁是傻子。”薛蟠低头微笑不语,宝蟾红了
脸出去。一时安歇之时,金桂便故意的撵薛蟠别处去睡,“省得你馋痨饿眼。”
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作什么和我说,别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听了,
仗着酒盖脸,便趁势跪在被上拉着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要把宝蟾赏了我,
你要怎样就怎样。你要人脑子也弄来给你。”金桂笑道:“这话好不通。你爱谁,
说明了,就收在房里,省得别人看着不雅。我可要什么呢。”薛蟠得了这话,喜
的称谢不尽,是夜曲尽丈夫之道,奉承金桂。次日也不出门,只在家中厮奈,越
发放大了胆。
至午后,金桂故意出去,让个空儿与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来。宝蟾
心里也知八九,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谁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必在难分
之际,便叫丫头小舍儿过来。原来这小丫头也是金桂从小儿在家使唤的,因他自
幼父母双亡,无人看管,便大家叫他作小舍儿,专作些粗笨的生活。金桂如今有
意独唤他来吩咐道:“你去告诉秋菱,到我屋里将手帕取来,不必说我说的。”
小舍儿听了,一径寻着香菱说:“菱姑娘,奶奶的手帕子忘记在屋里了。你去取
来送上去岂不好?”香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折挫他。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
不暇。听了这话,忙往房里来取。不防正遇见他二人推就之际,一头撞了进去,
自己倒羞的耳面飞红,忙转身回避不迭。那薛蟠自为是过了明路的,除了金桂,
无人可怕,所以连门也不掩,今见香菱撞来,故也略有些惭愧,还不十分在意。
无奈宝蟾素日最是说嘴要强的,今遇见了香菱,便恨无地缝儿可入,忙推开薛蟠,
一径跑了,口内还恨怨不迭,说他强奸力逼等语。薛蟠好容易圈哄的要上手,却
被香菱打散,不免一腔兴头变作了一腔恶怒,都在香菱身上,不容分说,赶出来
啐了两口,骂道:“死娼妇,你这会子作什么来撞尸游魂!”香菱料事不好,三
步两步早已跑了。薛蟠再来找宝蟾,已无踪迹了,于是恨的只骂香菱。至晚饭后,
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时不防水略热了些,烫了脚,便说香菱有意害他,赤条精光
赶着香菱踢打了两下。香菱虽未受过这气苦,既到此时,也说不得了,只好自悲
自怨,各自走开。
彼时金桂已暗和宝蟾说明,今夜令薛蟠和宝蟾在香菱房中去成亲,命香菱过
来陪自己先睡。先是香菱不肯,金桂说他嫌脏了,再必是图安逸,怕夜里劳动伏
侍,又骂说:“你那没见世面的主子,见一个,爱一个,把我的人霸占了去,又
不叫你来。到底是什么主意,想必是逼我死罢了。”薛蟠听了这话,又怕闹黄了
宝蟾之事,忙又赶来骂香菱:“不识抬举!再不去便要打了!”香菱无奈,只得
抱了铺盖来。金桂命他在地下铺睡。香菱无奈,只得依命。刚睡下,便叫倒茶,
一时又叫捶腿,如是一夜七八次,总不使其安逸稳卧片时。那薛蟠得了宝蟾,如
获珍宝,一概都置之不顾。恨的金桂暗暗的发恨道:“且叫你乐这几天,等我慢
慢的摆布了来,那时可别怨我!”一面隐忍,一面设计摆布香菱。
半月光景,忽又装起病来,只说心疼难忍,四肢不能转动。请医疗治不效,
众人都说是香菱气的。闹了两日,忽又从金桂的枕头内抖出纸人来,上面写着金
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并四肢骨节等处。于是众人反乱起来,当作新
闻,先报与薛姨妈。薛姨妈先忙手忙脚的,薛蟠自然更乱起来,立刻要拷打众人。
金桂笑道:“何必冤枉众人,大约是宝蟾的镇魇法儿。”薛蟠道:“他这些时并
没有多空儿在你房里,何苦赖好人。”金桂冷笑道:“除了他还有谁,莫不是我
自己不成!虽有别人,谁可敢进我的房呢。”薛蟠道:“香菱如今是天天跟着你,
他自然知道,先拷问他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问谁,谁肯认?依我说竟
装个不知道,大家丢开手罢了。横竖治死我也没什么要紧,乐得再娶好的。若据
良心上说,左不过你三个多嫌我一个。”说着,一面痛哭起来。薛蟠更被这一席
话激怒,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一径抢步找着香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面打起来,
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香菱叫屈,薛姨妈跑来禁喝说:“不问明白,你就打起人
来了。这丫头伏侍了你这几年,那一点不周到,不尽心?他岂肯如今作这没良心
的事!你且问个清浑皂白,再动粗卤。”金桂听见他婆婆如此说着,怕薛蟠耳软
心活,便益发嚎啕大哭起来,一面又哭喊说:“这半个多月把我的宝蟾霸占了去,
不容他进我的房,唯有秋菱跟着我睡。我要拷问宝蟾,你又护到头里。你这会子
又赌气打他去。治死我,再拣富贵的标致的娶来就是了,何苦作出这些把戏来!”
薛蟠听了这些话,越发着了急。薛姨妈听见金桂句句挟制着儿子,百般恶赖的样
子,十分可恨。无奈儿子偏不硬气,已是被他挟制软惯了。如今又勾搭上了丫头,
被他说霸占了去,他自己反要占温柔让夫之礼。这魇魔法究竟不知谁作的,实是
俗语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此事正是公婆难断床帏事了。因此无法,只得赌
气喝骂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骚狗也比你体面些!谁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
头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说嘴霸占了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也不知谁使的法子,
也不问青红皂白,好歹就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白辜负了我当日
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许打,我立即叫人牙子来卖了他,你就心净了。”说着,
命香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
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薛蟠见母亲动了气,早也低下头
了。金桂听了这话,便隔着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卖人,不必说着一个
扯着一个的。我们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怎么‘拔出肉中刺,眼中钉’?
是谁的钉,谁的刺?但凡多嫌着他,也不肯把我的丫头也收在房里了。”薛姨妈
听说,气的身战气咽道:“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这里说话,媳妇隔着窗子拌嘴。
亏你是旧家人家的女儿!满嘴里大呼小喊,说的是些什么!”薛蟠急的跺脚说:
“罢哟,罢哟!看人听见笑话。”金桂意谓一不作,二不休,越发发泼喊起来了,
说:“我不怕人笑话!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话了!再不然,留下他,
就卖了我。谁还不知道你薛家有钱,行动拿钱垫人,又有好亲戚挟制着别人。你
不趁早施为,还等什么?嫌我不好,谁叫你们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们家作
什么去了!这会子人也来了,金的银的也赔了,略有个眼睛鼻子的也霸占去了,
该挤发我了!”一面哭喊,一面滚揉,自己拍打。薛蟠急的说又不好,劝又不好,
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咳声叹气,抱怨说运气不好。当下薛姨妈早被
薛宝钗劝进去了,只命人来卖香菱。宝钗笑道:“咱们家从来只知买人,并不知
卖人之说。妈可是气的胡涂了,倘或叫人听见,岂不笑话。哥哥嫂子嫌他不好,
留下我使唤,我正也没人使呢。”薛姨妈道:“留着他还是淘气,不如打发了他
倒干净。”宝钗笑道:“他跟着我也是一样,横竖不叫他到前头去。从此断绝了
他那里,也如卖了一般。”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跟前痛哭哀求,只不愿出去,情
愿跟着姑娘,薛姨妈也只得罢了。
自此以后,香菱果跟随宝钗去了,把前面路径竟一心断绝。虽然如此,终不
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本来怯弱,虽在薛蟠房中几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
并无胎孕。今复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
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那时金桂又吵闹了数次,气的薛姨妈母女惟
暗自垂泪,怨命而已。薛蟠虽曾仗着酒胆挺撞过两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递
与他身子随意叫打;这里持刀欲杀时,便伸与他脖项。薛蟠也实不能下手,只得
乱闹了一阵罢了。如今习惯成自然,反使金桂越发长了威风,薛蟠越发软了气骨。
虽是香菱犹在,却亦如不在的一般,虽不能十分畅快,就不觉的碍眼了,且姑置
不究。如此又渐次寻趁宝蟾。宝蟾却不比香菱的情性,最是个烈火干柴,既和薛
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忘在脑后。近见金桂又作践他,他便不肯服低容让半点。
先是一冲一撞的拌嘴,后来金桂气急了,甚至于骂,再至于打。他虽不敢还言还
手,便大撒泼性,拾头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薛蟠
此时一身难以两顾,惟徘徊观望于二者之间,十分闹的无法,便出门躲在外厢。
金桂不发作性气,有时欢喜,便纠聚人来斗纸牌,掷骰子作乐。又生平最喜啃骨
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吃的不奈烦或动了
气,便肆行海骂,说:“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薛家母女总不
去理他。薛蟠亦无别法,惟日夜悔恨不该娶这搅家星罢了,都是一时没了主意。
于是宁荣二宅之人,上上下下,无有不知,无有不叹者。
此时宝玉已过了百日,出门行走。亦曾过来见过金桂,“举止形容也不怪厉,
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这等样情性,可为奇之至极。”
因此心下纳闷。这日与王夫人请安去,又正遇见迎春奶娘来家请安,说起孙绍祖
甚属不端,“姑娘惟有背地里淌眼抹泪的,只要接了来家散诞两日。”王夫人因
说:“我正要这两日接他去,只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所以就忘了。前儿宝玉
去了,回来也曾说过的。明日是个好日子,就接去。”正说着,贾母打发人来找
宝玉,说:“明儿一早往天齐庙还愿。”宝玉如今巴不得各处去逛逛,听见如此,
喜的一夜不曾合眼,盼明不明的。
次日一早,梳洗穿带已毕,随了两三个老嬷嬷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来烧香
还愿。这庙里已是昨日预备停妥的。宝玉天生性怯,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这天
齐庙本系前朝所修,极其宏壮。如今年深岁久,又极其荒凉。里面泥胎塑像皆极
其凶恶,是以忙忙的焚过纸马钱粮,便退至道院歇息。一时吃过饭,众嬷嬷和李
贵等人围随宝玉到处散诞顽耍了一回。宝玉困倦,复回至静室安歇。众嬷嬷生恐
他睡着了,便请当家的老王道士来陪他说话儿。这老王道士专意在江湖上卖药,
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这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备,亦长在宁荣两
宅走动熟惯,都与他起了个浑号,唤他作“王一贴”,言他的膏药灵验,只一贴
百病皆除之意。当下王一贴进来,宝玉正歪在炕上想睡,李贵等正说“哥儿别睡
着了”,厮混着。看见王一贴进来,都笑道:“来的好,来的好。王师父,你极
会说古记的,说一个与我们小爷听听。”王一贴笑道:“正是呢。哥儿别睡,仔
细肚里面筋作怪。”说着,满屋里人都笑了。宝玉也笑着起身整衣。王一贴喝命
徒弟们快泡好酽茶来。茗烟道:“我们爷不吃你的茶,连这屋里坐着还嫌膏药气
息呢。”王一贴笑道:“没当家花花的,膏药从不拿进这屋里来的。知道哥儿今
日必来,头三五天就拿香熏了又熏的。”宝玉道:“可是呢,天天只听见你的膏
药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贴道:“哥儿若问我的膏药,说来话长,其中细理,
一言难尽。共药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际,宾客得宜,温凉兼用,贵贱殊方。内则
调元补气,开胃口,养荣卫,宁神安志,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则和血脉,舒
筋络,出死肌,生新肉,去风散毒。其效如神,贴过的便知。”宝玉道:“我不
信一张膏药就治这些病。我且问你,倒有一种病可也贴的好么?”王一贴道:
“百病千灾,无不立效。若不见效,哥儿只管揪着胡子打我这老脸,拆我这庙何
如?只说出病源来。”宝玉笑道:“你猜,若你猜的着,便贴的好了。”王一贴
听了,寻思一会,笑道:“这倒难猜,只怕膏药有些不灵了。”宝玉命李贵等:
“你们且出去散散。这屋里人多,越发蒸臭了。”李贵等听说,且都出去自便,
只留下茗烟一人。这茗烟手内点着一枝梦甜香,宝玉命他坐在身旁,却倚在他身
上。王一贴心有所动,便笑嘻嘻走近前来,悄悄的说道:“我可猜着了。想是哥
儿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药,可是不是?”话犹未完,茗烟先喝道:
“该死,打嘴!”宝玉犹未解,忙问:“他说什么?”茗烟道:“信他胡说。”
唬的王一贴不敢再问,只说:“哥儿明说了罢。”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女
人的妒病方子没有?”王一贴听说,拍手笑道:“这可罢了。不但说没有方子,
就是听也没有听见过。”宝玉笑道:“这样还算不得什么。”王一贴又忙道:
“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倒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见影的
效验。”宝玉道:“什么汤药,怎么吃法?”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
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
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
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
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
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说着,宝玉茗烟都大笑不止,骂
“油嘴的牛头”。王一贴笑道:“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
你们就值钱。实告你们说,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呢。有
真的,跑到这里来混?”正说着,吉时已到,请宝玉出去焚化钱粮散福。功课完
毕,方进城回家。
那时迎春已来家好半日,孙家的婆娘媳妇等人已待过晚饭,打发回家去了。
迎春方哭哭啼啼的在王夫人房中诉委曲,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
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
又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
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买给
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图上我们的富贵,
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强压我的头,卖了一辈。又不该作了
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一行说,一行哭的呜呜咽咽,连王夫
人并众姊妹无不落泪。王夫人只得用言语解劝说:“已是遇见了这不晓事的人,
可怎么样呢。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不叫作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听,
一心情愿,到底作不好了。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
命就这么不好!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
这么个结果!”王夫人一面解劝,一面问他随意要在那里安歇。迎春道:“乍乍
的离了姊妹们,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记挂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旧房子里住
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还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劝道:
“快休乱说。不过年轻的夫妻们,闲牙斗齿,亦是万万人之常事,何必说这丧话。”
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姊妹们陪伴着解释,又吩咐宝玉:“不许在老
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风声,倘或老太太知道了这些事,都是你说的。”宝玉唯唯的
听命。
迎春是夕仍在旧馆安歇。众姊妹等更加亲热异常。一连住了三日,才往邢夫
人那边去。先辞过贾母及王夫人,然后与众姊妹分别,更皆悲伤不舍。还是王夫
人薛姨妈等安慰劝释,方止住了过那边去。又在邢夫人处住了两日,就有孙绍祖
的人来接去。迎春虽不愿去,无奈惧孙绍祖之恶,只得勉强忍情作辞了。邢夫人
本不在意,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难,只面情塞责而已。终不知端的,且听
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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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钓游鱼 奉严词两番入家塾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且说迎春归去之后,邢夫人像没有这事,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却甚实伤
感,在房中自己叹息了一回。只见宝玉走来请安,看见王夫人脸上似有泪痕,也
不敢坐,只在旁边站着。王夫人叫他坐下,宝玉才捱上炕来,就在王夫人身旁坐
了。王夫人见他呆呆的瞅着,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为什么这样呆
呆的?”宝玉道:“并不为什么,只是昨儿听见二姐姐这种光景,我实在替他受
不得。虽不敢告诉老太太,却这两夜只是睡不着。我想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那
里受得这样的委屈。况且二姐姐是个最懦弱的人,向来不会和人拌嘴,偏偏儿的
遇见这样没人心的东西,竟一点儿不知道女人的苦处。”说着,几乎滴下泪来。
王夫人道:“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俗语说的,‘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去的水’,
叫我能怎么样呢。”宝玉道:“我昨儿夜里倒想了一个主意:咱们索性回明了老
太太,把二姐姐接回来,还叫他紫菱洲住着,仍旧我们姐妹弟兄们一块儿吃,一
块儿顽,省得受孙家那混帐行子的气。等他来接,咱们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
回,咱们留一百回,只说是老太太的主意。这个岂不好呢!”王夫人听了,又好
笑,又好恼,说道:“你又发了呆气了,混说的是什么!大凡做了女孩儿,终久
是要出门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那里顾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运,碰得好就
好,碰得不好也就没法儿。你难道没听见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里个
个都像你大姐姐做娘娘呢。况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妇,孙姑爷也还是年轻的人,各
人有各人的脾气,新来乍到,自然要有些扭别的。过几年大家摸着脾气儿,生儿
长女以后,那就好了。你断断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说起半个字,我知道了是不依你
的。快去干你的去罢,不要在这里混说。”说得宝玉也不敢作声,坐了一回,无
精打彩的出来了。憋着一肚子闷气,无处可泄,走到园中,一径往潇湘馆来。
刚进了门,便放声大哭起来。黛玉正在梳洗才毕,见宝玉这个光景,倒吓了
一跳,问:“是怎么了?和谁怄了气了?”连问几声。宝玉低着头,伏在桌子上,
呜呜咽咽,哭的说不出话来。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着他,一会子问道:“到
底是别人和你怄了气了,还是我得罪了你呢?”宝玉摇手道:“都不是,都不是。”
黛玉道:“那么着为什么这么伤起心来?”宝玉道:“我只想着咱们大家越早些
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没有趣儿!”黛玉听了这话,更觉惊讶,道:“这是什么话,
你真正发了疯了不成!”宝玉道:“也并不是我发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不伤
心。前儿二姐姐回来的样子和那些话,你也都听见看见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
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这般苦楚!还记得咱们初结‘海棠社’的时候,大家
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如今宝姐姐家去了,连香菱也不能过来,二姐姐
又出了门子了,几个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处,弄得这样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诉
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谁知太太不依,倒说我呆、混说,我又不敢言语。这不多
几时,你瞧瞧,园中光景,已经大变了。若再过几年,又不知怎么样了。故此越
想不由人不心里难受起来。”黛玉听了这番言语,把头渐渐的低了下去,身子渐
渐的退至炕上,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便向里躺下去了。
紫鹃刚拿进茶来,见他两个这样,正在纳闷。只见袭人来了,进来看见宝玉,
便道:“二爷在这里呢么,老太太那里叫呢。我估量着二爷就是在这里。”黛玉
听见是袭人,便欠身起来让坐。黛玉的两个眼圈儿已经哭的通红了。宝玉看见道:
“妹妹,我刚才说的不过是些呆话,你也不用伤心。你要想我的话时,身子更要
保重才好。你歇歇儿罢,老太太那边叫我,我看看去就来。”说着,往外走了。
袭人悄问黛玉道:“你两个人又为什么?”黛玉道:“他为他二姐姐伤心;我是
刚才眼睛发痒揉的,并不为什么。”袭人也不言语,忙跟了宝玉出来,各自散了。
宝玉来到贾母那边,贾母却已经歇晌,只得回到怡红院。
到了午后,宝玉睡了中觉起来,甚觉无聊,随手拿了一本书看。袭人见他看
书,忙去沏茶伺候。谁知宝玉拿的那本书却是《古乐府》,随手翻来,正看见曹
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一首,不觉刺心。因放下这一本,又拿一本看时,
却是晋文,翻了几页,忽然把书掩上,托着腮,只管痴痴的坐着。袭人倒了茶来,
见他这般光景便道:“你为什么又不看了?”宝玉也不答言,接过茶来喝了一口,
便放下了。袭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也只管站在旁边呆呆的看着他。忽见宝玉站起
来,嘴里咕咕哝哝的说道:“好一个‘放浪形骸之外’!”袭人听了,又好笑,
又不敢问他,只得劝道:“你若不爱看这些书,不如还到园里逛逛,也省得闷出
毛病来。”那宝玉只管口中答应,只管出着神往外走了。
一时走到沁芳亭,但见萧疏景像,人去房空。又来至蘅芜院,更是香草依然,
门窗掩闭。转过藕香榭来,远远的只见几个人在蓼溆一带栏杆上靠着,有几个小
丫头蹲在地下找东西。宝玉轻轻的走在假山背后听着。只听一个说道:“看他洑
上来不洑上来。”好似李纹的语音。一个笑道:“好,下去了。我知道他不上来
的。”这个却是探春的声音。一个又道:“是了,姐姐你别动,只管等着。他横
竖上来。”一个又说:“上来了。”这两个是李绮邢岫烟的声儿。宝玉忍不住,
拾了一块小砖头儿,往那水里一撂,咕咚一声,四个人都吓了一跳,惊讶道:
“这是谁这么促狭?唬了我们一跳。”宝玉笑着从山子后直跳出来,笑道:“你
们好乐啊,怎么不叫我一声儿?”探春道:“我就知道再不是别人,必是二哥哥
这样淘气。没什么说的,你好好儿的赔我们的鱼罢。刚才一个鱼上来,刚刚儿的
要钓着,叫你唬跑了。”宝玉笑道:“你们在这里顽竟不找我,我还要罚你们呢。”
大家笑了一回。宝玉道:“咱们大家今儿钓鱼占占谁的运气好。看谁钓得着就是
他今年的运气好,钓不着就是他今年运气不好。咱们谁先钓?”探春便让李纹,
李纹不肯。探春笑道:“这样就是我先钓。”回头向宝玉说道:“二哥哥,你再
赶走了我的鱼,我可不依了。”宝玉道:“头里原是我要唬你们顽,这会子你只
管钓罢。”探春把丝绳抛下,没十来句话的工夫,就有一个杨叶窜儿吞着钩子把
漂儿坠下去,探春把竿一挑,往地下一撩,却活迸的。侍书在满地上乱抓,两手
捧着,搁在小磁坛内清水养着。探春把钓竿递与李纹。李纹也把钓竿垂下,但觉
丝儿一动,忙挑起来,却是个空钩子。又垂下去,半晌钩丝一动,又挑起来,还
是空钩子。李纹把那钩子拿上来一瞧,原来往里钩了。李纹笑道:“怪不得钓不
着。”忙叫素云把钩子敲好了,换上新虫子,上边贴好了苇片儿。垂下去一会儿,
见苇片直沉下去,急忙提起来,倒是一个二寸长的鲫瓜儿。李纹笑着道:“宝哥
哥钓罢。”宝玉道:“索性三妹妹和邢妹妹钓了我再钓。”岫烟却不答言。只见
李绮道:“宝哥哥先钓罢。”说着水面上起了一个泡儿。探春道:“不必尽着让
了。你看那鱼都在三妹妹那边呢,还是三妹妹快着钓罢。”李绮笑着接了钓竿儿,
果然沉下去就钓了一个。然后岫烟也钓着了一个,随将竿子仍旧递给探春,探春
才递与宝玉。宝玉道:“我是要做姜太公的。”便走下石矶,坐在池边钓起来,
岂知那水里的鱼看见人影儿,都躲到别处去了。宝玉抡着钓竿等了半天,那钓丝
儿动也不动。刚有一个鱼儿在水边吐沫,宝玉把竿子一幌,又唬走了。急的宝玉
道:“我最是个性儿急的人,他偏性儿慢,这可怎么样呢。好鱼儿,快来罢!你
也成全成全我呢。”说得四人都笑了。一言未了,只见钓丝微微一动。宝玉喜得
满怀,用力往上一兜,把钓竿往石上一碰,折作两段,丝也振断了,钩子也不知
往那里去了。众人越发笑起来。探春道:“再没见像你这样卤人。”
正说着,只见麝月慌慌张张的跑来说:“二爷,老太太醒了,叫你快去呢。”
五个人都唬了一跳。探春便问麝月道:“老太太叫二爷什么事?”麝月道:“我
也不知道。就只听见说是什么闹破了,叫宝玉来问,还要叫琏二奶奶一块儿查问
呢。”吓得宝玉发了一回呆,说道:“不知又是那个丫头遭了瘟了。”探春道:
“不知什么事,二哥哥你快去,有什么信儿,先叫麝月来告诉我们一声儿。”说
着,便同李纹李绮岫烟走了。
宝玉走到贾母房中,只见王夫人陪着贾母摸牌。宝玉看见无事,才把心放下
了一半。贾母见他进来,便问道:“你前年那一次大病的时候,后来亏了一个疯
和尚和个瘸道士治好了的。那会子病里,你觉得是怎么样?”宝玉想了一回,道:
“我记得得病的时候儿,好好的站着,倒像背地里有人把我拦头一棍,疼的眼睛
前头漆黑,看见满屋子里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举棒的恶鬼。躺在炕上,觉得脑
袋上加了几个脑箍似的。以后便疼的任什么不知道了。到好的时候,又记得堂屋
里一片金光直照到我房里来,那些鬼都跑着躲避,便不见了。我的头也不疼了,
心上也就清楚了。”贾母告诉王夫人道:“这个样儿也就差不多了。”
说着凤姐也进来了,见了贾母,又回身见过了王夫人,说道:“老祖宗要问
我什么?”贾母道:“你前年害了邪病,你还记得怎么样?”凤姐儿笑道:“我
也不很记得了。但觉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像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杀人才好,
有什么,拿什么,见什么,杀什么。自己原觉很乏,只是不能住手。”贾母道:
“好的时候还记得么?”凤姐道:“好的时候好像空中有人说了几句话似的,却
不记得说什么来着。”贾母道:“这么看起来竟是他了。他姐儿两个病中的光景
和才说的一样。这老东西竟这样坏心,宝玉枉认了他做干妈。倒是这个和尚道人,
阿弥陀佛,才是救宝玉性命的,只是没有报答他。”凤姐道:“怎么老太太想起
我们的病来呢?”贾母道:“你问你太太去,我懒待说。”王夫人道:“才刚老
爷进来说起宝玉的干妈竟是个混帐东西,邪魔外道的。如今闹破了,被锦衣府拿
住送入刑部监,要问死罪的了,前几天被人告发的。那个人叫做什么潘三保,有
一所房子卖与斜对过当铺里。这房子加了几倍价钱,潘三保还要加,当铺里那里
还肯。潘三保便买嘱了这老东西,因他常到当铺里去,那当铺里人的内眷都与他
好的。他就使了个法儿,叫人家的内人便得了邪病,家翻宅乱起来。他又去说这
个病他能治,就用些神马纸钱烧献了,果然见效。他又向人家内眷们要了十几两
银子。岂知老佛爷有眼,应该败露了。这一天急要回去,掉了一个绢包儿。当铺
里人捡起来一看,里头有许多纸人,还有四丸子很香的香。正诧异着呢,那老东
西倒回来找这绢包儿。这里的人就把他拿住,身边一搜,搜出一个匣子,里面有
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服,光着身子的两个魔王,还有七根朱红绣花针。立
时送到锦衣府去,问出许多官员家大户太太姑娘们的隐情事来。所以知会了营里,
把他家中一抄,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几匣子闹香。炕背后空屋子里挂着一盏七
星灯,灯下有几个草人,有头上戴着脑箍的,有胸前穿着钉子的,有项上拴着锁
子的。柜子里无数纸人儿,底下几篇小帐,上面记着某家验过,应找银若干。得
人家油钱香分也不计其数。凤姐道:“咱们的病,一准是他。我记得咱们病后,
那老妖精向赵姨娘处来过几次,要向赵姨娘讨银子,见了我,便脸上变貌变色,
两眼黧鸡似的。我当初还猜疑了几遍,总不知什么原故。如今说起来,却原来都
是有因的。但只我在这里当家,自然惹人恨怨,怪不得人治我。宝玉可和人有什
么仇呢,忍得下这样毒手。”贾母道:“焉知不因我疼宝玉不疼环儿,竟给你们
种了毒了呢。”王夫人道:“这老货已经问了罪,决不好叫他来对证。没有对证,
赵姨娘那里肯认帐。事情又大,闹出来,外面也不雅,等他自作自受,少不得要
自己败露的。”贾母道:“你这话说的也是,这样事,没有对证,也难作准。只
是佛爷菩萨看的真,他们姐儿两个,如今又比谁不济了呢。罢了,过去的事,凤
哥儿也不必提了。今日你和你太太都在我这边吃了晚饭再过去罢。”遂叫鸳鸯琥
珀等传饭。凤姐赶忙笑道:“怎么老祖宗倒操起心来!”王夫人也笑了。只见外
头几个媳妇伺候。凤姐连忙告诉小丫头子传饭:“我和太太都跟着老太太吃。”
正说着,只见玉钏儿走来对王夫人道:“老爷要找一件什么东西,请太太伺候了
老太太的饭完了自己去找一找呢。”贾母道:“你去罢,保不住你老爷有要紧的
事。”王夫人答应着,便留下凤姐儿伺候,自己退了出来。
回至房中,和贾政说了些闲话,把东西找了出来。贾政便问道:“迎儿已经
回去了,他在孙家怎么样?”王夫人道:“迎丫头一肚子眼泪,说孙姑爷凶横的
了不得。”因把迎春的话述了一遍。贾政叹道:“我原知不是对头,无奈大老爷
已说定了,教我也没法。不过迎丫头受些委屈罢了。”王夫人道:“这还是新媳
妇,只指望他以后好了好。”说着,嗤的一笑。贾政道:“笑什么?”王夫人道:
“我笑宝玉,今儿早起特特的到这屋里来,说的都是些孩子话。”贾政道:“他
说什么?”王夫人把宝玉的言语笑述了一遍。贾政也忍不住的笑,因又说道:
“你提宝玉,我正想起一件事来。这小孩子天天放在园里,也不是事。生女儿不
得济,还是别人家的人;生儿若不济事,关系非浅。前日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
生来,学问人品都是极好的,也是南边人。但我想南边先生性情最是和平,咱们
城里的孩子,个个踢天弄井,鬼聪明倒是有的,可以搪塞就搪塞过去了;胆子又
大,先生再要不肯给没脸,一日哄哥儿似的,没的白耽误了。所以老辈子不肯请
外头的先生,只在本家择出有年纪再有点学问的请来掌家塾。如今儒大太爷虽学
问也只中平,但还弹压的住这些小孩子们,不至以颟顸了事。我想宝玉闲着总不
好,不如仍旧叫他家塾中读书去罢了。”王夫人道:“老爷说的很是。自从老爷
外任去了,他又常病,竟耽搁了好几年。如今且在家学里温习温习,也是好的。”
贾政点头,又说些闲话,不题。
且说宝玉次日起来,梳洗已毕,早有小厮们传进话来说:“老爷叫二爷说话。”
宝玉忙整理了衣服,来至贾政书房中,请了安站着。贾政道:“你近来作些什么
功课?虽有几篇字,也算不得什么。我看你近来的光景,越发比头几年散荡了,
况且每每听见你推病不肯念书。如今可大好了,我还听见你天天在园子里和姊妹
们顽顽笑笑,甚至和那些丫头们混闹,把自己的正经事,总丢在脑袋后头。就是
做得几句诗词,也并不怎么样,有什么稀罕处!比如应试选举,到底以文章为主,
你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儿工夫。我可嘱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许做诗做对的了,单
要习学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无长进,你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你这样
的儿子了。”遂叫李贵来,说:“明儿一早,传焙茗跟了宝玉去收拾应念的书籍,
一齐拿过来我看看,亲自送他到家学里去。”喝命宝玉:“去罢!明日起早来见
我。”宝玉听了,半日竟无一言可答,因回到怡红院来。
袭人正在着急听信,见说取书,倒也欢喜。独是宝玉要人即刻送信与贾母,
欲叫拦阻。贾母得信,便命人叫过宝玉来,告诉他说:“只管放心先去,别叫你
老子生气。有什么难为你,有我呢。”宝玉没法,只得回来嘱咐了丫头们:“明
日早早叫我,老爷要等着送我到家学里去呢。”袭人等答应了,同麝月两个倒替
着醒了一夜。
次日一早,袭人便叫醒宝玉,梳洗了,换了衣服,打发小丫头子传了焙茗在
二门上伺候,拿着书籍等物。袭人又催了两遍,宝玉只得出来过贾政书房中来,
先打听“老爷过来了没有?”书房中小厮答应:“方才一位清客相公请老爷回话,
里边说梳洗呢,命清客相公出去候着去了。”宝玉听了,心里稍稍安顿,连忙到
贾政这边来。恰好贾政着人来叫,宝玉便跟着进去。贾政不免又嘱咐几句话,带
了宝玉上了车,焙茗拿着书籍,一直到家塾中来。
早有人先抢一步回代儒说:“老爷来了。”代儒站起身来,贾政早已走入,
向代儒请了安。代儒拉着手问了好,又问:“老太太近日安么?”宝玉过来也请
了安。贾政站着,请代儒坐了,然后坐下。贾政道:“我今日自己送他来,因要
求托一番。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到底要学个成人的举业,才是终身立身成名之
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们混闹,虽懂得几句诗词,也是胡诌乱道的;就
是好了,也不过是风云月露,与一生的正事毫无关涉。”代儒道:“我看他相貌
也还体面,灵性也还去得,为什么不念书,只是心野贪顽。诗词一道,不是学不
得的,只要发达了以后,再学还不迟呢。”贾政道:“原是如此。目今只求叫他
读书、讲书、作文章。倘或不听教训,还求太爷认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
无实的白耽误了他的一世。”说毕,站起来又作了一个揖,然后说了些闲话,才
辞了出去。代儒送至门首,说:“老太太前替我问好请安罢。”贾政答应着,自
己上车去了。
代儒回身进来,看见宝玉在西南角靠窗户摆着一张花梨小桌,右边堆下两套
旧书,薄薄儿的一本文章,叫焙茗将纸墨笔砚都搁在抽屉里藏着。代儒道:“宝
玉,我听见说你前儿有病,如今可大好了?”宝玉站起来道:“大好了。”代儒
道:“如今论起来,你可也该用功了。你父亲望你成人恳切的很。你且把从前念
过的书,打头儿理一遍。每日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几遍文章就是
了。”宝玉答应了个“是”,回身坐下时,不免四面一看。见昔时金荣辈不见了
几个,又添了几个小学生,都是些粗俗异常的。忽然想起秦钟来,如今没有一个
做得伴说句知心话儿的,心上凄然不乐,却不敢作声,只是闷着看书。代儒告诉
宝玉道:“今日头一天,早些放你家去罢。明日要讲书了。但是你又不是很愚夯
的,明日我倒要你先讲一两章书我听,试试你近来的工课何如,我才晓得你到怎
么个分儿上头。”说得宝玉心中乱跳。欲知明日听解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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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二回 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病潇湘痴魂惊恶梦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宝玉下学回来,见了贾母。贾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马上了笼头了。
去罢,见见你老爷,回来散散儿去罢。”宝玉答应着,去见贾政。贾政道:“这
早晚就下了学了么?师父给你定了工课没有?”宝玉道:“定了。早起理书,饭
后写字,晌午讲书念文章。”贾政听了,点点头儿,因道:“去罢,还到老太太
那边陪着坐坐去。你也该学些人功道理,别一味的贪顽。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学
早些起来。你听见了?”宝玉连忙答应几个“是”,退出来,忙忙又去见王夫人,
又到贾母那边打了个照面儿。
赶着出来,恨不得一走就走到潇湘馆才好。刚进门口,便拍着手笑道:“我
依旧回来了!”猛可里倒唬了黛玉一跳。紫鹃打起帘子,宝玉进来坐下。黛玉道:
“我恍惚听见你念书去了。这么早就回来了?”宝玉道:“嗳呀,了不得!我今
儿不是被老爷叫了念书去了么,心上倒像没有和你们见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
一天,这会子瞧见你们,竟如死而复生的一样,真真古人说‘一日三秋,这话再
不错的。”黛玉道:“你上头去过了没有?”宝玉道:“都去过了。”黛玉道:
“别处呢?”宝玉道:“没有。”黛玉道:“你也该瞧瞧他们去。”宝玉道:
“我这会子懒待动了,只和妹妹坐着说一会子话儿罢。老爷还叫早睡早起,只好
明儿再瞧他们去了。”黛玉道:“你坐坐儿,可是正该歇歇儿去了。”宝玉道:
“我那里是乏,只是闷得慌。这会子咱们坐着才把闷散了,你又催起我来。”黛
玉微微的一笑,因叫紫鹃:“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比
不的头里。”紫鹃笑着答应,去拿茶叶,叫小丫头子沏茶。宝玉接着说道:“还
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
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
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那里是阐
发圣贤的道理。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拗,你这会子还提念
书呢。”黛玉道:“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
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
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
耳,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
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正说着,忽听外面两个人说话,却是秋纹和紫鹃。只听
秋纹道:“袭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里接去,谁知却在这里。”紫鹃道:“我们这
里才沏了茶,索性让他喝了再去。”说着,二人一齐进来。宝玉和秋纹笑道:
“我就过去,又劳动你来找。”秋纹未及答言,只见紫鹃道:“你快喝了茶去罢,
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秋纹啐道:“呸,好混帐丫头!”说的大家都笑了。宝玉
起身才辞了出来。黛玉送到屋门口儿,紫鹃在台阶下站着,宝玉出去,才回房里
来。
却说宝玉回到怡红院中,进了屋子,只见袭人从里间迎出来,便问:“回来
了么?”秋纹应道:“二爷早来了,在林姑娘那边来着。”宝玉道:“今日有事
没有?”袭人道:“事却没有。方才太太叫鸳鸯姐姐来吩咐我们:如今老爷发狠
叫你念书,如有丫鬟们再敢和你顽笑,都要照着晴雯司棋的例办。我想,伏侍你
一场,赚了这些言语,也没什么趣儿。”说着,便伤起心来。宝玉忙道:“好姐
姐,你放心。我只好生念书,太太再不说你们了。我今儿晚上还要看书,明日师
父叫我讲书呢。我要使唤,横竖有麝月秋纹呢,你歇歇去罢。”袭人道:“你要
真肯念书,我们伏侍你也是欢喜的。”宝玉听了,赶忙吃了晚饭,就叫点灯,把
念过的“四书“翻出来。只是从何处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里头似乎明白,
细按起来,却不很明白。看着小注,又看讲章,闹到梆子下来了,自己想道:
“我在诗词上觉得很容易,在这个上头竟没头脑。”便坐着呆呆的呆想。袭人道:
“歇歇罢,做工夫也不在这一时的。”宝玉嘴里只管胡乱答应。麝月袭人才伏侍
他睡下,两个才也睡了。及至睡醒一觉,听得宝玉炕上还是翻来复去。袭人道:
“你还醒着呢么?你倒别混想了,养养神明儿好念书。”宝玉道:“我也是这样
想,只是睡不着。你来给我揭去一层被。”袭人道:“天气不热,别揭罢。”宝
玉道:“我心里烦躁的很。”自把被窝褪下来。袭人忙爬起来按住,把手去他头
上一摸,觉得微微有些发烧。袭人道:“你别动了,有些发烧了。”宝玉道:
“可不是。”袭人道:“这是怎么说呢!”宝玉道:“不怕,是我心烦的原故。
你别吵嚷,省得老爷知道了,必说我装病逃学,不然怎么病的这样巧。明儿好了,
原到学里去就完事了。”袭人也觉得可怜,说道:“我靠着你睡罢。”便和宝玉
捶了一回脊梁,不知不觉大家都睡着了。
直到红日高升,方才起来。宝玉道:“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毕,问了
安,就往学里来了。代儒已经变着脸,说:“怪不得你老爷生气,说你没出息。
第二天你就懒惰,这是什么时候才来!”宝玉把昨儿发烧的话说了一遍,方过去
了,原旧念书。到了下晚,代儒道:“宝玉,有一章书你来讲讲。”宝玉过来一
看,却是“后生可畏”章。宝玉心上说:“这还好,幸亏不是‘学’‘庸’。”
问道:“怎么讲呢?”代儒道:“你把节旨句子细细儿讲来。”宝玉把这章先朗
朗的念了一遍,说:“这章书是圣人劝勉后生,教他及时努力,不要弄到……”
说到这里,抬头向代儒一瞧。代儒觉得了,笑了一笑道:“你只管说,讲书是没
有什么避忌的。《礼记》上说‘临文不讳’,只管说,‘不要弄到’什么?”宝
玉道:“不要弄到老大无成。先将‘可畏’二字激发后生的志气,后把‘不足畏’
二字警惕后生的将来。”说罢,看着代儒。代儒道:“也还罢了。串讲呢?”宝
玉道:“圣人说,人生少时,心思才力,样样聪明能干,实在是可怕的。那里料
得定他后来的日子不像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岁,又到五十岁,既不
能够发达,这种人虽是他后生时像个有用的,到了那个时候,这一辈子就没有人
怕他了。”代儒笑道:“你方才节旨讲的倒清楚,只是句子里有些孩子气。‘无
闻’二字不是不能发达做官的话。‘闻’是实在自己能够明理见道,就不做官也
是有‘闻’了。不然,古圣贤有遁世不见知的,岂不是不做官的人,难道也是
‘无闻’么?‘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与‘焉知’的‘知’字对针,不是
‘怕’的字眼。要从这里看出,方能入细。你懂得不懂得?”宝玉道:“懂得了。”
代儒道:“还有一章,你也讲一讲。”代儒往前揭了一篇,指给宝玉。宝玉看是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宝玉觉得这一章却有些刺心,便陪笑道:“这句话
没有什么讲头。”代儒道:“胡说!譬如场中出了这个题目,也说没有做头么?”
宝玉不得已,讲道:“是圣人看见人不肯好德,见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
是性中本有的东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于那个色呢,虽也是从先天中带来,无
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那里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欲似的。孔子虽
是叹息的话,又是望人回转来的意思。并且见得人就有好德的好得终是浮浅,直
要像色一样的好起来,那才是真好呢。”代儒道:“这也讲的罢了。我有句话问
你:你既懂得圣人的话,为什么正犯着这两件病?我虽不在家中,你们老爷也不
曾告诉我,其实你的毛病我却尽知的。做一个人,怎么不望长进?你这会儿正是
‘后生可畏’的时候,‘有闻’‘不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了。我如今限你一个
月,把念过的旧书全要理清,再念一个月文章。以后我要出题目叫你作文章了。
如若懈怠,我是断乎不依的。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生记
着我的话。”宝玉答应了,也只得天天按着功课干去。不提。
且说宝玉上学之后,怡红院中甚觉清净闲暇。袭人倒可做些活计,拿着针线
要绣个槟榔包儿,想着如今宝玉有了工课,丫头们可也没有饥荒了。早要如此,
晴雯何至弄到没有结果?兔死狐悲,不觉滴下泪来。忽又想到自己终身本不是宝
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宝玉的为人,却还拿得住,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便
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儿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
黛玉无疑了。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想到此际,脸红心热,拿着针不知戳到那里
去了,便把活计放下,走到黛玉处去探探他的口气。
黛玉正在那里看书,见是袭人,欠身让坐。袭人也连忙迎上来问:“姑娘这
几天身子可大好了?”黛玉道:“那里能够,不过略硬朗些。你在家里做什么呢?”
袭人道:“如今宝二爷上了学,房中一点事儿没有,因此来瞧瞧姑娘,说说话儿。”
说着,紫鹃拿茶来。袭人忙站起来道:“妹妹坐着罢。”因又笑道:“我前儿听
见秋纹说,妹妹背地里说我们什么来着。”紫鹃也笑道:“姐姐信他的话!我说
宝二爷上了学,宝姑娘又隔断了,连香菱也不过来,自然是闷的。”袭人道:
“你还提香菱呢,这才苦呢,撞着这位太岁奶奶,难为他怎么过!”把手伸着两
个指头道:“说起来,比他还利害,连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黛玉接着道:
“他也够受了,尤二姑娘怎么死了。”袭人道:“可不是。想来都是一个人,不
过名分里头差些,何苦这样毒?外面名声也不好听。”黛玉从不闻袭人背地里说
人,今听此话有因,便说道:“这也难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
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袭人道:“做了旁边人,心里先怯了,那里倒敢去欺负人
呢。”
说着,只见一个婆子在院里问道:“这里是林姑娘的屋子么?”那位姐姐在
这里呢?”雪雁出来一看,模模糊糊认得是薛姨妈那边的人,便问道:“作什么?”
婆子道:“我们姑娘打发来给这里林姑娘送东西的。”雪雁道:“略等等儿。”
雪雁进来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领他进来。那婆子进来请了安,且不说送什么,只
是觑着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脸上倒不好意思起来,因问道:“宝姑娘叫你来送什
么?”婆子方笑着回道:“我们姑娘叫给姑娘送了一瓶儿蜜饯荔枝来。”回头又
瞧见袭人,便问道:“这位姑娘不是宝二爷屋里的花姑娘么?”袭人笑道:“妈
妈怎么认得我?”婆子笑道:“我们只在太太屋里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门,
所以姑娘们都不大认得。姑娘们碰着到我们那边去,我们都模糊记得。”说着,
将一个瓶儿递给雪雁,又回头看看黛玉,因笑着向袭人道:“怨不得我们太太说
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原来真是天仙似的。”袭人见他说话造次,连
忙岔道:“妈妈,你乏了,坐坐吃茶罢。”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们那里忙呢,
都张罗琴姑娘的事呢。姑娘还有两瓶荔枝,叫给宝二爷送去。”说着,颤颤巍巍
告辞出去。黛玉虽恼这婆子方才冒撞,但因是宝钗使来的,也不好怎么样他。等
他出了屋门,才说一声道:“给你们姑娘道费心。”那老婆子还只管嘴里咕咕哝
哝的说:“这样好模样儿,除了宝玉,什么人擎受的起。”黛玉只装没听见。袭
人笑道:“怎么人到了老来,就是混说白道的,叫人听着又生气,又好笑。”一
时雪雁拿过瓶子来与黛玉看。黛玉道:“我懒待吃,拿了搁起去罢。”又说了一
回话,袭人才去了。
一时晚妆将卸,黛玉进了套间,猛抬头看见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间老婆子
的一番混话,甚是刺心。当此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来。想起自己身上不
牢,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光景,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
意思。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又转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时,
别处定了婚姻,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才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心内一上一
下,辗转缠绵,竟像辘轳一般。叹了一回气,掉了几点泪,无情无绪,和衣倒下。
不知不觉,只见小丫头走来说道:“外面雨村贾老爷请姑娘。”黛玉道:
“我虽跟他读过书,却不比男学生,要见我作什么?况且他和舅舅往来,从未提
起,我也不便见的。”因叫小丫头:“回复‘身上有病不能出来’,与我请安道
谢就是了。”小丫头道:“只怕要与姑娘道喜,南京还有人来接。”说着,又见
凤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都来笑道:“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黛玉
慌道:“你们说什么话?”凤姐道:“你还装什么呆。你难道不知道林姑爷升了
湖北的粮道,娶了一位继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着你撂在这里,不成事体,
因托了贾雨村作媒,将你许了你继母的什么亲戚,还说是续弦,所以着人到这里
来接你回去。大约一到家中就要过去的,都是你继母作主。怕的是道儿上没有照
应,还叫你琏二哥哥送去。”说得黛玉一身冷汗。黛玉又恍惚父亲果在那里做官
的样子,心上急着硬说道:“没有的事,都是凤姐姐混闹。”只见邢夫人向王夫
人使个眼色儿,“他还不信呢,咱们走罢。”黛玉含着泪道:“二位舅母坐坐去。”
众人不言语,都冷笑而去。黛玉此时心中干急,又说不出来,哽哽咽咽。恍惚又
是和贾母在一处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还可救。”于是两腿
跪下去,抱着贾母的腰说道:“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况且有了继
母,又不是我的亲娘。我是情愿跟着老太太一块儿的。”但见老太太呆着脸儿笑
道:“这个不干我事。”黛玉哭道:“老太太,这是什么事呢。”老太太道:
“续弦也好,倒多一副妆奁。”黛玉哭道:“我若在老太太跟前,决不使这里分
外的闲钱,只求老太太救我。”贾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终是要出嫁的,
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终非了局。”黛玉道:“我在这里情愿自己做个奴婢
过活,自做自吃,也是愿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老太太总不言语。黛玉抱着贾
母的腰哭道:“老太太,你向来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紧急的时候怎么
全不管!不要说我是你的外孙女儿,是隔了一层了,我的娘是你的亲生女儿,看
我娘分上,也该护庇些。”说着,撞在怀里痛哭,听见贾母道:“鸳鸯,你来送
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闹乏了。”黛玉情知不是路了,求去无用,不如寻个自
尽,站起来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没有亲娘,便是外祖母与舅母姊妹们,平时何等
待的好,可见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么独不见宝玉?或见一面,看他还有
法儿?”便见宝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说:“妹妹大喜呀。”黛玉听了这一句话,
越发急了,也顾不得什么了,把宝玉紧紧拉住说:“好,宝玉,我今日才知道你
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宝玉道:“我怎么无情无义?你既有了人家儿,咱们各
自干各自的了。”黛玉越听越气,越没了主意,只得拉着宝玉哭道:“好哥哥,
你叫我跟了谁去?”宝玉道:“你要不去,就在这里住着。你原是许了我的,所
以你才到我们这里来。我待你是怎么样的,你也想想。”黛玉恍惚又像果曾许过
宝玉的,心内忽又转悲作喜,问宝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
去不去?”宝玉道:“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着,
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握
着宝玉的心窝,哭道:“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宝玉道:
“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黛玉又颤又哭,又
怕人撞破,抱住宝玉痛哭。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
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拼命放声大哭。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
姑娘,怎么魇住了?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黛玉一翻身,却原来是一场恶梦。
喉间犹是哽咽,心上还是乱跳,枕头上已经湿透,肩背身心,但觉冰冷。想
了一回,“父亲死得久了,与宝玉尚未放定,这是从那里说起?”又想梦中光景,
无倚无靠,再真把宝玉死了,那可怎么样好!一时痛定思痛,神魂俱乱。又哭了
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点儿汗,紥挣起来,把外罩大袄脱了,叫紫鹃盖好了被
窝,又躺下去。翻来复去,那里睡得着。只听得外面淅淅飒飒,又像风声,又像
雨声。又停了一会子,又听得远远的吆呼声儿,却是紫鹃已在那里睡着,鼻息出
入之声。自己紥挣着爬起来,围着被坐了一会。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吹
得寒毛直竖,便又躺下。正要朦胧睡去,听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儿的声儿,
啾啾唧唧,叫个不住。那窗上的纸,隔着屉子,渐渐的透进清光来。
黛玉此时已醒得双眸炯炯,一回儿咳嗽起来,连紫鹃都咳嗽醒了。紫鹃道:
“姑娘,你还没睡着么?又咳嗽起来了,想是着了风了。这会儿窗户纸发清了,
也待好亮起来了。歇歇儿罢,养养神,别尽着想长想短的了。”黛玉道:“我何
尝不要睡,只是睡不着。你睡你的罢。”说了又嗽起来。紫鹃见黛玉这般光景,
心中也自伤感,睡不着了。听见黛玉又嗽,连忙起来,捧着痰盒。这时天已亮了。
黛玉道:“你不睡了么?”紫鹃笑道:“天都亮了,还睡什么呢。”黛玉道:
“既这样,你就把痰盒儿换了罢。”紫鹃答应着,忙出来换了一个痰盒儿,将手
里的这个盒儿放在桌上,开了套间门出来,仍旧带上门,放下撒花软帘,出来叫
醒雪雁。开了屋门去倒那盒子时,只见满盒子痰,痰中好些血星,唬了紫鹃一跳,
不觉失声道:“嗳哟,这还了得!”黛玉里面接着问是什么,紫鹃自知失言,连
忙改说道:“手里一滑,几乎撂了痰盒子。”黛玉道:“不是盒子里的痰有了什
么?”紫鹃道:“没有什么。”说着这句话时,心中一酸,那眼泪直流下来,声
儿早已岔了。黛玉因为喉间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听见紫鹃在外边诧异,这
会子又听见紫鹃说话声音带着悲惨的光景,心中觉了八九分,便叫紫鹃:“进来
罢,外头看凉着。”紫鹃答应了一声,这一声更比头里凄惨,竟是鼻中酸楚之音。
黛玉听了,凉了半截。看紫鹃推门进来时,尚拿手帕拭眼。黛玉道:“大清早起,
好好的为什么哭?”紫鹃勉强笑道:“谁哭来,早起起来眼睛里有些不舒服。姑
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时候更大罢,我听见咳嗽了大半夜。”黛玉道:“可不是,
越要睡,越睡不着。”紫鹃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说,还得自己开解着些。
身子是根本,俗语说的,‘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况这里自老太太、太太
起,那个不疼姑娘。”只这一句话,又勾起黛玉的梦来。觉得心头一撞,眼中一
黑,神色俱变,紫鹃连忙端着痰盒,雪雁捶着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来。痰中
一缕紫血,簌簌乱跳。紫鹃雪雁脸都唬黄了。两个旁边守着,黛玉便昏昏躺下。
紫鹃看着不好,连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
雪雁才出屋门,只见翠缕翠墨两个人笑嘻嘻的走来。翠缕便道:“林姑娘怎
么这早晚还不出门?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
景儿呢。”雪雁连忙摆手儿,翠缕翠墨二人倒都吓了一跳,说:“这是什么原故?”
雪雁将方才的事,一一告诉他二人。二人都吐了吐舌头儿说:“这可不是顽的!
你们怎么不告诉老太太去?这还了得!你们怎么这么糊涂。”雪雁道:“我这里
才要去,你们就来了。”正说着,只听紫鹃叫道:“谁在外头说话?姑娘问呢。”
三个人连忙一齐进来。翠缕翠墨见黛玉盖着被躺在床上,见了他二人便说道:
“谁告诉你们了?你们这样大惊小怪的。”翠墨道:“我们姑娘和云姑娘才都在
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图儿,叫我们来请姑娘来,不知姑娘身上又
欠安了。”黛玉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觉得身子略软些,躺躺儿就起来了。
你们回去告诉三姑娘和云姑娘,饭后若无事,倒是请他们来这里坐坐罢。宝二爷
没到你们那边去?”二人答道:“没有。”翠墨又道:“宝二爷这两天上了学了,
老爷天天要查功课,那里还能像从前那么乱跑呢。”黛玉听了,默然不言。二人
又略站了一回,都悄悄的退出来了。
且说探春湘云正在惜春那边论评惜春所画大观园图,说这个多一点,那个少
一点,这个太疏,那个太密。大家又议着题诗,着人去请黛玉商议。正说着,忽
见翠缕翠墨二人回来,神色匆忙。湘云便先问道:“林姑娘怎么不来?”翠缕道:
“林姑娘昨日夜里又犯了病了,咳嗽了一夜。我们听见雪雁说,吐了一盒子痰血。”
探春听了诧异道:“这话真么?”翠缕道:“怎么不真。”翠墨道:“我们刚才
进去去瞧了瞧,颜色不成颜色,说话儿的气力儿都微了。”湘云道:“不好的这
么着,怎么还能说话呢。”探春道:“怎么你这么糊涂,不能说话不是已经……”
说到这里却咽住了。惜春道:“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
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探春道:“既这么着,
咱们都过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咱们好过去告诉大嫂子回老太太,传大夫进来
瞧瞧,也得个主意。”湘云道:“正是这样。”惜春道:“姐姐们先去,我回来
再过去。”
于是探春湘云扶了小丫头,都到潇湘馆来。进入房中,黛玉见他二人,不免
又伤心起来。因又转念想起梦中,连老太太尚且如此,何况他们。况且我不请他
们,他们还不来呢。心里虽是如此,脸上却碍不过去,只得勉强令紫鹃扶起,口
中让坐。探春湘云都坐在床沿上,一头一个。看了黛玉这般光景,也自伤感。探
春便道:“姐姐怎么身上又不舒服了?”黛玉道:“也没什么要紧,只是身子软
得很。”紫鹃在黛玉身后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儿。湘云到底年轻,性情又兼直爽,
伸手便把痰盒拿起来看。不看则已,看了唬的惊疑不止,说:“这是姐姐吐的?
这还了得!”初时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没细看,此时见湘云这么说,回头看时,
自己早已灰了一半。探春见湘云冒失,连忙解说道:“这不过是肺火上炎,带出
一半点来,也是常事。偏是云丫头,不拘什么,就这样蝎蝎螫螫的!”湘云红了
脸,自悔失言。探春见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烦倦之意,连忙起身说道:“姐姐静
静的养养神罢,我们回来再瞧你。”黛玉道:“累你二位惦着。”探春又嘱咐紫
鹃好生留神伏侍姑娘,紫鹃答应着。探春才要走,只听外面一个人嚷起来。未知
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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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三回 省宫闱贾元妃染恙 闹闺阃薛宝钗吞声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探春湘云才要走时,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
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头混搅!”黛玉听了,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
一手指着窗外,两眼反插上去。原来黛玉住在大观园中,虽靠着贾母疼爱,然在
别人身上,凡事终是寸步留心。听见窗外老婆子这样骂着,在别人呢,一句是贴
不上的,竟像专骂着自己的。自思一个千金小姐,只因没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
这老婆子来这般辱骂,那里委屈得来,因此肝肠崩裂,哭晕去了。紫鹃只是哭叫:
“姑娘怎么样了,快醒转来罢。”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过这口气,还
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
探春会意,开门出去,看见老婆子手中拿着拐棍赶着一个不干不净的毛丫头
道:“我是为照管这园中的花果树木来到这里,你作什么来了!等我家去打你一
个知道。”这丫头扭着头,把一个指头探在嘴里,瞅着老婆子笑。探春骂道:
“你们这些人如今越发没了王法了,这里是你骂人的地方儿吗!”老婆子见是探
春,连忙陪着笑脸儿说道:“刚才是我的外孙女儿,看见我来了他就跟了来。我
怕他闹,所以才吆喝他回去,那里敢在这里骂人呢。”探春道:“不用多说了,
快给我都出去。这里林姑娘身上不大好,还不快去么。”老婆子答应了几个“是”,
说着一扭身去了。那丫头也就跑了。
探春回来,看见湘云拉着黛玉的手只管哭,紫鹃一手抱着黛玉,一手给黛玉
揉胸口,黛玉的眼睛方渐渐的转过来了。探春笑道:“想是听见老婆子的话,你
疑了心了么?”黛玉只摇摇头儿。探春道:“他是骂他外孙女儿,我才刚也听见
了。这种东西说话再没有一点道理的,他们懂得什么避讳。”黛玉听了点点头儿,
拉着探春的手道:“妹妹……”叫了一声,又不言语了。探春又道:“你别心烦。
我来看你是姊妹们应该的,你又少人伏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药,心上把喜欢事儿
想想,能够一天一天的硬朗起来,大家依旧结社做诗,岂不好呢。”湘云道:
“可是三姐姐说的,那么着不乐?”黛玉哽咽道:“你们只顾要我喜欢,可怜我
那里赶得上这日子,只怕不能够了!”探春道:“你这话说的太过了。谁没个病
儿灾儿的,那里就想到这里来了。你好生歇歇儿罢,我们到老太太那边,回来再
看你。你要什么东西,只管叫紫鹃告诉我。”黛玉流泪道:“好妹妹,你到老太
太那里只说我请安,身上略有点不好,不是什么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烦心的。”
探春答应道:“我知道,你只管养着罢。”说着,才同湘云出去了。
这里紫鹃扶着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着旁边,
看着黛玉,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黛玉闭着眼躺了半晌,那里睡得着?觉得
园里头平日只见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听得风声,虫鸣声,鸟语声,人走的脚
步声,又像远远的孩子们啼哭声,一阵一阵的聒噪的烦躁起来,因叫紫鹃放下帐
子来。雪雁捧了一碗燕窝汤递与紫鹃,紫鹃隔着帐子轻轻问道:“姑娘喝一口汤
罢?”黛玉微微应了一声。紫鹃复将汤递给雪雁,自己上来搀扶黛玉坐起,然后
接过汤来,搁在唇边试了一试,一手搂着黛玉肩臂,一手端着汤送到唇边。黛玉
微微睁眼喝了两三口,便摇摇头儿不喝了。紫鹃仍将碗递给雪雁,轻轻扶黛玉睡
下。
静了一时,略觉安顿。只听窗外悄悄问道:“紫鹃妹妹在家么?”雪雁连忙
出来,见是袭人,因悄悄说道:“姐姐屋里坐着。”袭人也便悄悄问道:“姑娘
怎么着?”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诉夜间及方才之事。袭人听了这话,也唬怔了,
因说道:“怪道刚才翠缕到我们那边,说你们姑娘病了,唬的宝二爷连忙打发我
来看看是怎么样。”正说着,只见紫鹃从里间掀起帘子望外看,见袭人,点头儿
叫他。袭人轻轻走过来问道:“姑娘睡着了吗?”紫鹃点点头儿,问道:“姐姐
才听见说了?”袭人也点点头儿,蹙着眉道:“终久怎么样好呢!那一位昨夜也
把我唬了个半死儿。”紫鹃忙问怎么了,袭人道:“昨日晚上睡觉还是好好儿的,
谁知半夜里一叠连声的嚷起心疼来,嘴里胡说白道,只说好像刀子割了去的似的。
直闹到打亮梆子以后才好些了。你说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学,还要请大夫来
吃药呢。”正说着,只听黛玉在帐子里又咳嗽起来。紫鹃连忙过来捧痰盒儿接痰。
黛玉微微睁眼问道:“你和谁说话呢?”紫鹃道:“袭人姐姐来瞧姑娘来了。”
说着,袭人已走到床前。黛玉命紫鹃扶起,一手指着床边,让袭人坐下。袭人侧
身坐了,连忙陪着笑劝道:“姑娘倒还是躺着罢。”黛玉道:“不妨,你们快别
这样大惊小怪的。刚才是说谁半夜里心疼起来?”袭人道:“是宝二爷偶然魇住
了,不是认真怎么样。”黛玉会意,知道是袭人怕自己又悬心的原故,又感激,
又伤心。因趁势问道:“既是魇住了,不听见他还说什么?”袭人道:“也没说
什么。”黛玉点点头儿,迟了半日,叹了一声,才说道:“你们别告诉宝二爷说
我不好,看耽搁了他的工夫,又叫老爷生气。”袭人答应了,又劝道:“姑娘还
是躺躺歇歇罢。”黛玉点头,命紫鹃扶着歪下。袭人不免坐在旁边,又宽慰了几
句,然后告辞,回到怡红院,只说黛玉身上略觉不受用,也没什么大病。宝玉才
放了心。
且说探春湘云出了潇湘馆,一路往贾母这边来。探春因嘱咐湘云道:“妹妹,
回来见了老太太,别像刚才那样冒冒失失的了。”湘云点头笑道:“知道了,我
头里是叫他唬的忘了神了。”说着,已到贾母那边。探春因提起黛玉的病来。贾
母听了自是心烦,因说道:“偏是这两个玉儿多病多灾的。林丫头一来二去的大
了,他这个身子也要紧。我看那孩子太是个心细。”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便向
鸳鸯道:“你告诉他们,明儿大夫来瞧了宝玉,就叫他到林姑娘那屋里去。”鸳
鸯答应着,出来告诉了婆子们,婆子们自去传话。这里探春湘云就跟着贾母吃了
晚饭,然后同回园中去。不提。
到了次日,大夫来了,瞧了宝玉,不过说饮食不调,着了点儿风邪,没大要
紧,疏散疏散就好了。这里王夫人凤姐等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回贾母,一面使人到
潇湘馆告诉说大夫就过来。紫鹃答应了,连忙给黛玉盖好被窝,放下帐子。雪雁
赶着收拾房里的东西。一时贾琏陪着大夫进来了,便说道:“这位老爷是常来的,
姑娘们不用回避。”老婆子打起帘子,贾琏让着进入房中坐下。贾琏道“紫鹃姐
姐,你先把姑娘的病势向王老爷说说。”王大夫道:“且慢说。等我诊了脉,听
我说了看是对不对,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们再告诉我。”紫鹃便向帐中扶出黛
玉的一只手来,搁在迎手上。紫鹃又把镯子连袖子轻轻的搂起,不叫压住了脉息。
那王大夫诊了好一回儿,又换那只手也诊了,便同贾琏出来,到外间屋里坐下,
说道:“六脉皆弦,因平日郁结所致。”说着,紫鹃也出来站在里间门口。那王
大夫便向紫鹃道:“这病时常应得头晕,减饮食,多梦,每到五更,必醒个几次。
即日间听见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动气,且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性情乖诞,其
实因肝阴亏损,心气衰耗,都是这个病在那里作怪。不知是否?”紫鹃点点头儿,
向贾琏道:“说的很是。”王太医道:“既这样就是了。”说毕起身,同贾琏往
外书房去开方子。小厮们早已预备下一张梅红单帖,王太医吃了茶,因提笔先写
道:
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
肝邪偏旺。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
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
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虽有补剂,未可
骤施。姑拟黑逍遥以开其先,复用归肺固金以继其后。不
揣固陋,俟高明裁服。又将七味药与引子写了。贾琏拿来看时,问道:“血
势上冲,柴胡使得么?”王大夫笑道:“二爷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为吐衄所忌。
岂知用鳖血拌炒,非柴胡不足宣少阳甲胆之气。以鳖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
能培养肝阴,制遏邪火。所以《内经》说:‘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鳖
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刘’的法子。”贾琏点头道:“原来是这么着,这就
是了。”王夫人又道:“先请服两剂,再加减或再换方子罢。我还有一点小事,
不能久坐,容日再来请安。”说着,贾琏送了出来,说道:“舍弟的药就是那么
着了?”王大夫道:“宝二爷倒没什么大病,大约再吃一剂就好了。”说着,上
车而去。
这里贾琏一面叫人抓药。一面回到房中告诉凤姐黛玉的病原与大夫用的药,
述了一遍。只见周瑞家的走来回了几件没要紧的事,贾琏听到一半,便说道:
“你回二奶奶罢,我还有事呢。”说着就走了。周瑞家的回完了这件事,又说道:
“我方才到林姑娘那边,看他那个病,竟是不好呢。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摸了
摸身上,只剩得一把骨头。问问他,也没有话说,只是淌眼泪。回来紫鹃告诉我
说:‘姑娘现在病着,要什么自己又不肯要,我打算要问二奶奶那里支用一两个
月的月钱。如今吃药虽是公中的,零用也得几个钱。’我答应了他,替他来回奶
奶。”凤姐低了半日头,说道:“竟这么着罢:我送他几两银子使罢,也不用告
诉林姑娘。这月钱却是不好支的,一个人开了例,要是都支起来,那如何使得呢。
你不记得赵姨娘和三姑娘拌嘴了,也无非为的是月钱。况且近来你也知道,出去
的多,进来的少,总绕不过弯儿来。不知道的,还说我打算的不好;更有那一种
嚼舌根的,说我搬运到娘家去了。周嫂子,你倒是那里经手的人,这个自然还知
道些。”周瑞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这样大门头儿,除了奶奶这样心计儿当
家罢了。别说是女人当不来,就是三头六臂的男人,还撑不住呢。还说这些个混
帐话。”说着,又笑了一声,道:“奶奶还没听见呢,外头的人还更糊涂呢。前
儿周瑞回家来,说起外头的人打谅着咱们府里不知怎么样有钱呢。也有说‘贾府
里的银库几间,金库几间,使的家伙都是金子镶了玉石嵌了的。’也有说‘姑娘
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东西分的了一半子给娘家。前儿贵妃娘娘省亲回来,我
们还亲见他带了几车金银回来,所以家里收拾摆设的水晶宫似的。那日在庙里还
愿,花了几万银子,只算得牛身上拔了一根毛罢咧。’有人还说‘他门前的狮子
只怕还是玉石的呢。园子里还有金麒麟,叫人偷了一个去,如今剩下一个了。家
里的奶奶姑娘不用说,就是屋里使唤的姑娘们,也是一点儿不动,喝酒下棋,弹
琴画画,横竖有伏侍的人呢。单管穿罗罩纱,吃的戴的,都是人家不认得的。那
些哥儿姐儿们更不用说了,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来给他顽。’还有歌儿
呢,说是‘宁国府,荣国府,金银财宝如粪土。吃不穷,穿不穷,算来……’”
说到这里,猛然咽住。原来那时歌儿说道是“算来总是一场空”。这周瑞家的说
溜了嘴,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这话不好,因咽住了。凤姐儿听了,已明白必是句
不好的话了。也不便追问,因说道:“那都没要紧。只是这金麒麟的话从何而来?”
周瑞家的笑道:“就是那庙里的老道士送给宝二爷的小金麒麟儿。后来丢了几天,
亏了史姑娘捡着还了他,外头就造出这个谣言来了。奶奶说这些人可笑不可笑?”
凤姐道:“这些话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的。咱们一日难似一日,外面还是这么
讲究。俗语儿说的,‘人怕出名猪怕壮’,况且又是个虚名儿,终久还不知怎么
样呢。”周瑞家的道:“奶奶虑的也是。只是满城里茶坊酒铺儿以及各胡同儿都
是这样说,并且不是一年了,那里握的住众人的嘴。”凤姐点点头儿,因叫平儿
称了几两银子,递给周瑞家的,道:“你先拿去交给紫鹃,只说我给他添补买东
西的。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别提这月钱的话。他也是个伶透人,自然明白我
的话。我得了空儿,就去瞧姑娘去。”周瑞家的接了银子,答应着自去。不提。
且说贾琏走到外面,只见一个小厮迎上来回道:“大老爷叫二爷说话呢。”
贾琏急忙过来,见了贾赦。贾赦道:“方才风闻宫里头传了一个太医院御医、两
个吏目去看病,想来不是宫女儿下人了。这几天娘娘宫里有什么信儿没有?”贾
琏道:“没有。”贾赦道:“你去问问二老爷和你珍大哥。不然,还该叫人去到
太医院里打听打听才是。”贾琏答应了,一面吩咐人往太医院去,一面连忙去见
贾政贾珍。贾政听了这话,因问道:“是那里来的风声?”贾琏道:“是大老爷
才说的。”贾政道:“你索性和你珍大哥到里头打听打听。”贾琏道:“我已经
打发人往太医院打听去了。”一面说着,一面退出来,去找贾珍。只见贾珍迎面
来了,贾琏忙告诉贾珍。贾珍道:“我正为也听见这话,来回大老爷二老爷去的。”
于是两个人同着来见贾政。贾政道:“如系元妃,少不得终有信的。”说着,贾
赦也过来了。
到了晌午,打听的人尚未回来。门上人进来,回说:“有两个内相在外要见
二位老爷呢。”贾赦道:“请进来。”门上的人领了老公进来。贾赦贾政迎至二
门外,先请了娘娘的安,一面同着进来,走至厅上让了坐。老公道:“前日这里
贵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过旨意,宣召亲丁四人进里头探问。许各带丫头一人,
余皆不用。亲丁男人只许在宫门外递个职名,请安听信,不得擅入。准于明日辰
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贾政贾赦等站着听了旨意,复又坐下,让老公吃茶毕,
老公辞了出去。
贾赦贾政送出大门,回来先禀贾母。贾母道:“亲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们
两位太太了。那一个人呢?”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想了一想,道:“必得是凤
姐儿,他诸事有照应。你们爷儿们各自商量去罢。”贾赦贾政答应了出来,因派
了贾琏贾蓉看家外,凡文字辈至草字辈一应都去。遂吩咐家人预备四乘绿轿,十
余辆大车,明儿黎明伺候。家人答应去了。贾赦贾政又进去回明老太太,辰巳时
进去,申酉时出来,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来收拾进宫。贾母道:“我知
道,你们去罢。”赦政等退出。这里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也都说了一会子元妃
的病,又说了些闲话,才各自散了。
次日黎明,各间屋子丫头们将灯火俱已点齐,太太们各梳洗毕,爷们亦各整
顿好了。一到卯初,林之孝和赖大进来,至二门口回道:“轿车俱已齐备,在门
外伺候着呢。”不一时,贾赦邢夫人也过来了。大家用了早饭。凤姐先扶老太太
出来,众人围随,各带使女一人,缓缓前行。又命李贵等二人先骑马去外宫门接
应,自己家眷随后。文字辈至草字辈各自登车骑马,跟着众家人,一齐去了。贾
琏贾蓉在家中看家。
且说贾家的车辆轿马俱在外西垣门口歇下等着。一回儿,有两个内监出来说:
“贾府省亲的太太奶奶们,着令入宫探问;爷们俱着令内宫门外请安,不得入见。”
门上人叫快进去。贾府中四乘轿子跟着小内监前行,贾家爷们在轿后步行跟着,
令众家人在外等候。走近宫门口,只见几个老公在门上坐着,见他们来了,便站
起来说道:“贾府爷们至此。”贾赦贾政便捱次立定。轿子抬至宫门口,便都出
了轿。早有几个小内监引路,贾母等各有丫头扶着步行。走至元妃寝宫,只见奎
壁辉煌,琉璃照耀。又有两个小宫女儿传谕道:“只用请安,一概仪注都免。”
贾母等谢了恩,来至床前请安毕,元妃都赐了坐。贾母等又告了坐。元妃便向贾
母道:“近日身上可好?”贾母扶着小丫头,颤颤巍巍站起来,答应道:“托娘
娘洪福,起居尚健。”元妃又向邢夫人王夫人问了好,邢王二夫人站着回了话。
元妃又问凤姐家中过的日子若何,凤姐站起来回奏道:“尚可支持。”元妃道:
“这几年来难为你操心。”凤姐正要站起来回奏,只见一个宫女传进许多职名,
请娘娘龙目。元妃看时,就是贾赦贾政等若干人。那元妃看了职名,眼圈儿一红,
止不住流下泪来。宫女儿递过绢子,元妃一面拭泪,一面传谕道:“今日稍安,
令他们外面暂歇。”贾母等站起来,又谢了恩。元妃含泪道:“父女弟兄,反不
如小家子得以常常亲近。”贾母等都忍着泪道:“娘娘不用悲伤,家中已托着娘
娘的福多了。”元妃又问:“宝玉近来若何?”贾母道:“近来颇肯念书。因他
父亲逼得严紧,如今文字也都做上来了。”元妃道:“这样才好。”遂命外宫赐
宴,便有两个宫女儿,四个小太监引了到一座宫里,已摆得齐整,各按坐次坐了。
不必细述。一时吃完了饭,贾母带着他婆媳三人谢过宴,又耽搁了一回。看看已
近酉初,不敢羁留,俱各辞了出来。元妃命宫女儿引道,送至内宫门,门外仍是
四个小太监送出。贾母等依旧坐着轿子出来,贾赦接着,大伙儿一齐回去。到家
又要安排明后日进宫,仍令照应齐集。不题。
且说薛家夏金桂赶了薛蟠出去,日间拌嘴没有对头,秋菱又住在宝钗那边去
了,只剩得宝蟾一人同住。既给与薛蟠作妾,宝蟾的意气又不比从前了。金桂看
去更是一个对头,自己也后悔不来。一日,吃了几杯闷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
宝蟾做个醒酒汤儿,因问着宝蟾道:“大爷前日出门,到底是到那里去?你自然
是知道的了。”宝蟾道:“我那里知道。他在奶奶跟前还不说,谁知道他那些事!”
金桂冷笑道:“如今还有什么奶奶太太的,都是你们的世界了。别人是惹不得的,
有人护庇着,我也不敢去虎头上捉虱子。你还是我的丫头,问你一句话,你就和
我摔脸子,说塞话。你既这么有势力,为什么不把我勒死了,你和秋菱不拘谁做
了奶奶,那不清净了么!偏我又不死,碍着你们的道儿。”宝蟾听了这话,那里
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着金桂道:“奶奶这些闲话只好说给别人听去!我并没
和奶奶说什么。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来拿着我们小软儿出气呢。正经的,奶奶
又装听不见,‘没事人一大堆’了。”说着,便哭天哭地起来。金桂越发性起,
便爬下炕来,要打宝蟾。宝蟾也是夏家的风气,半点儿不让。金桂将桌椅杯盏,
尽行打翻,那宝蟾只管喊冤叫屈,那里理会他半点儿。
岂知薛姨妈在宝钗房中听见如此吵嚷,叫香菱:“你去瞧瞧,且劝劝他。”
宝钗道:“使不得,妈妈别叫他去。他去了岂能劝他,那更是火上浇了油了。”
薛姨妈道:“既这么样,我自己过去。”宝钗道:“依我说妈妈也不用去,由着
他们闹去罢。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了。”薛姨妈道:“这那里还了得!”说着,自
己扶了丫头,往金桂这边来。宝钗只得也跟着过去,又嘱咐香菱道:“你在这里
罢。”
母女同至金桂房门口,听见里头正还嚷哭不止。薛姨妈道:“你们是怎么着,
又这样家翻宅乱起来,这还像个人家儿吗!矮墙浅屋的,难道都不怕亲戚们听见
笑话了么。”金桂屋里接声道:“我倒怕人笑话呢!只是这里扫帚颠倒竖,也没
有主子,也没有奴才,也没有妻,没有妾,是个混帐世界了。我们夏家门子里没
见过这样规矩,实在受不得你们家这样委屈了!”宝钗道:“大嫂子,妈妈因听
见闹得慌,才过来的。就是问的急了些,没有分清‘奶奶’‘宝蟾’两字,也没
有什么。如今且先把事情说开,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也省的妈妈天天为咱们
操心。”那薛姨妈道:“是啊,先把事情说开了,你再问我的不是还不迟呢。”
金桂道:“好姑娘,好姑娘,你是个大贤大德的。你日后必定有个好人家,好女
婿,决不像我这样守活寡,举眼无亲,叫人家骑上头来欺负的。我是个没心眼儿
的人,只求姑娘我说话别往死里挑捡,我从小儿到如今,没有爹娘教导。再者我
们屋里老婆汉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宝钗听了这话,又是羞,
又是气;见他母亲这样光景,又是疼不过。因忍了气说道:“大嫂子,我劝你少
说句儿罢。谁挑捡你?又是谁欺负你?不要说是嫂子,就是秋菱,我也从来没有
加他一点声气儿的。”金桂听了这几句话,更加拍着炕沿大哭起来,说:“我那
里比得秋菱,连他脚底下的泥我还跟不上呢!他是来久了的,知道姑娘的心事,
又会献勤儿;我是新来的,又不会献勤儿,如何拿我比他。何苦来,天下有几个
都是贵妃的命,行点好儿罢!别修的像我嫁个糊涂行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儿的
现了眼了!”薛姨妈听到这里,万分气不过,便站起身来道:“不是我护着自己
的女孩儿,他句句劝你,你却句句怄他。你有什么过不去,不要寻他,勒死我倒
也是希松的。”宝钗忙劝道:“妈妈,你老人家不用动气。咱们既来劝他,自己
生气,倒多了层气。不如且出去,等嫂子歇歇儿再说。”因吩咐宝蟾道:“你可
别再多嘴了。”跟了薛姨妈出得房来。
走过院子里,只见贾母身边的丫头同着秋菱迎面走来。薛姨妈道:“你从那
里来,老太太身上可安?”那丫头道:“老太太身上好,叫来请姨太太安,还谢
谢前儿的荔枝,还给琴姑娘道喜。”宝钗道:“你多早晚来的?”那丫头道:
“来了好一会子了。”薛姨妈料他知道,红着脸说道:“这如今我们家里闹得也
不像个过日子的人家了,叫你们那边听见笑话。”丫头道:“姨太太说那里的话,
谁家没个碟大碗小磕着碰着的呢。那是姨太太多心罢咧。”说着,跟了回到薛姨
妈房中,略坐了一回就去了。宝钗正嘱咐香菱些话,只听薛姨妈忽然叫道:“左
肋疼痛的很。”说着,便向炕上躺下。唬得宝钗香菱二人手足无措。要知后事如
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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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四回 试文字宝玉始提亲 探惊风贾环重结怨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却说薛姨妈一时因被金桂这场气怄得肝气上逆,左肋作痛。宝钗明知是这个
原故,也等不及医生来看,先叫人去买了几钱钩藤来,浓浓的煎了一碗,给他母
亲吃了。又和秋菱给薛姨妈捶腿揉胸,停了一会儿,略觉安顿。这薛姨妈只是又
悲又气,气的是金桂撒泼,悲的是宝钗有涵养,倒觉可怜。宝钗又劝了一回,不
知不觉的睡了一觉,肝气也渐渐平复了。宝钗便说道:“妈妈,你这种闲气不要
放在心上才好。过几天走的动了,乐得往那边老太太姨妈处去说说话儿散散闷也
好。家里横竖有我和秋菱照看着,谅他也不敢怎么样。”薛姨妈点点头道:“过
两日看罢了。”
且说元妃疾愈之后,家中俱各喜欢。过了几日,有几个老公走来,带着东西
银两,宣贵妃娘娘之命,因家中省问勤劳,俱有赏赐。把物件银两一一交代清楚。
贾赦贾政等禀明了贾母,一齐谢恩毕,太监吃了茶去了。大家回到贾母房中,说
笑了一回。外面老婆子传进来说:“小厮们来回道,那边有人请大老爷说要紧的
话呢。”贾母便向贾赦道:“你去罢。”贾赦答应着,退出来自去了。
这里贾母忽然想起,和贾政笑道:“娘娘心里却甚实惦记着宝玉,前儿还特
特的问他来着呢。”贾政陪笑道:“只是宝玉不大肯念书,辜负了娘娘的美意。”
贾母道:“我倒给他上了个好儿,说他近日文章都做上来了。”贾政笑道:“那
里能像老太太的话呢。”
贾母道:“你们时常叫他出去作诗作文,难道他都没作上来么。小孩子家慢
慢的教导他,可是人家说的,‘胖子也不是一口儿吃的’。”贾政听了这话,忙
陪笑道:“老太太说的是。”贾母又道:“提起宝玉,我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
如今他也大了,你们也该留神看一个好孩子给他定下。这也是他终身的大事。也
别论远近亲戚,什么穷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儿好模样儿周正的就好。”
贾政道:“老太太吩咐的很是。但只一件,姑娘也要好,第一要他自己学好才好,
不然不稂不莠的,反倒耽误了人家的女孩儿,岂不可惜。”贾母听了这话,心里
却有些不喜欢,便说道:“论起来,现放着你们作父母的,那里用我去张心。但
只我想宝玉这孩子从小儿跟着我,未免多疼他一点儿,耽误了他成人的正事也是
有的。只是我看他那生来的模样儿也还齐整,心性儿也还实在,未必一定是那种
没出息的,必至遭踏了人家的女孩儿。也不知是我偏心,我看着横竖比环儿略好
些,不知你们看着怎么样。”几句话说得贾政心中甚实不安,连忙陪笑道:“老
太太看的人也多了,既说他好有造化的,想来是不错的。只是儿子望他成人性儿
太急了一点,或者竟和古人的话相反,倒是‘莫知其子之美’了。”一句话把贾
母也怄笑了,众人也都陪着笑了。贾母因说道:“你这会子也有了几岁年纪,又
居着官,自然越历练越老成。”说到这里,回头瞅着邢夫人和王夫人笑道:“想
他那年轻的时侯,那一种古怪脾气,比宝玉还加一倍呢。直等娶了媳妇,才略略
的懂了些人事儿。如今只抱怨宝玉,这会子我看宝玉比他还略体些人情儿呢。”
说的邢夫人王夫人都笑了。因说道:“老太太又说起逗笑儿的话儿来了。”说着,
小丫头子们进来告诉鸳鸯:“请示老太太,晚饭伺侯下了。”贾母便问:“你们
又咕咕唧唧的说什么?”鸳鸯笑着回明了。贾母道:“那么着,你们也都吃饭去
罢,单留凤姐儿和珍哥媳妇跟着我吃罢。”贾政及邢王二夫人都答应着,伺侯摆
上饭来,贾母又催了一遍,才都退出各散。
却说邢夫人自去了。贾政同王夫人进入房中。贾政因提起贾母方才的话来,
说道:“老太太这样疼宝玉,毕竟要他有些实学,日后可以混得功名,才好不枉
老太太疼他一场,也不至糟踏了人家的女儿。”王夫人道:“老爷这话自然是该
当的。”贾政因着个屋里的丫头传出去告诉李贵:“宝玉放学回来,索性吃饭后
再叫他过来,说我还要问他话呢。”李贵答应了“是”。至宝玉放了学刚要过来
请安,只见李贵道:“二爷先不用过去。老爷吩咐了,今日叫二爷吃了饭再过去
呢,听见还有话问二爷呢。”宝玉听了这话,又是一个闷雷。只得见过贾母,便
回园吃饭。三口两口吃完,忙漱了口,便往贾政这边来。
贾政此时在内书房坐着,宝玉进来请了安,一旁侍立。贾政问道:“这几日
我心上有事,也忘了问你。那一日你说你师父叫你讲一个月的书就要给你开笔,
如今算来将两个月了,你到底开了笔了没有?”宝玉道:“才做过三次。师父说
且不必回老爷知道,等好些再回老爷知道罢。因此这两天总没敢回。”贾政道:
“是什么题目?”宝玉道:“一个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个是《人不知而
不愠》,一个是《则归墨》三字。”贾政道:“都有稿儿么?”宝玉道:“都是
做了抄出来师父又改的。”贾政道:“你带了家来了还是在学房里呢?”宝玉道:
“在学房里呢。”贾政道:“叫人取了来我瞧。”宝玉连忙叫人传话与焙茗:
“叫他往学房中去,我书桌子抽屉里有一本薄薄儿竹纸本子,上面写着‘窗课’
两字的就是,快拿来。”一回儿焙茗拿了来递给宝玉。宝玉呈与贾政。贾政翻开
看时,见头一篇写着题目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他原本破的是“圣人有志于
学,幼而已然矣。”代儒却将幼字抹去,明用“十五”。贾政道:“你原本‘幼’
字便扣不清题目了。‘幼’字是从小起至十六以前都是‘幼’。这章书是圣人自
言学问工夫与年俱进的话,所以十五、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俱要明点
出来,才见得到了几时有这么个光景,到了几时又有那么个光景。师父把你‘幼’
字改了‘十五’,便明白了好些。”看到承题,那抹去的原本云:“夫不志于学,
人之常也。”贾政摇头道:“不但是孩子气,可见你本性不是个学者的志气。”
又看后句“圣人十五而志之,不亦难乎”,说道:“这更不成话了。”然后看代
儒的改本云:“夫人孰不学,而志于学者卒鲜。此圣人所为自信于十五时欤。”
便问“改的懂得么?”宝玉答应道:“懂得。”又看第二艺,题目是《人不知而
不愠》,便先看代儒的改本云:“不以不知而愠者,终无改其说乐矣。”方觑着
眼看那抹去的底本,说道:“你是什么?──‘能无愠人之心,纯乎学者也。’
上一句似单做了‘而不愠’三个字的题目,下一句又犯了下文君子的分界。必如
改笔才合题位呢。且下句找清上文,方是书理。须要细心领略。”宝玉答应着。
贾政又往下看,’夫不知,未有不愠者也,而竟不然。是非由说而乐者,曷克臻
此。”原本末句“非纯学者乎。”贾政道:“这也与破题同病的。这改的也罢了,
不过清楚,还说得去。”第三艺是《则归墨》,贾政看了题目,自己扬着头想了
一想,因问宝玉道:“你的书讲到这里了么?”宝玉道:“师父说,《孟子》好
懂些,所以倒先讲《孟子》,大前日才讲完了。如今讲‘上论语’呢。”贾政因
看这个破承倒没大改。破题云:“言于舍杨之外,若别无所归者焉。”贾政道:
“第二句倒难为你。”“夫墨,非欲归者也;而墨之言已半天下矣,则舍杨之外,
欲不归于墨,得乎?”贾政道:“这是你做的么?”宝玉答应道:“是。”贾政
点点头儿,因说道:“这也并没有什么出色处,但初试笔能如此,还算不离。前
年我在任上时,还出过《惟士为能》这个题目。那些童生都读过前人这篇,不能
自出心裁,每多抄袭。你念过没有?”宝玉道:“也念过。”贾政道:“我要你
另换个主意,不许雷同了前人,只做个破题也使得。”宝玉只得答应着,低头搜
索枯肠。贾政背着手,也在门口站着作想。只见一个小小厮往外飞走,看见贾政,
连忙侧身垂手站住。贾政便问道:“作什么?”小厮回道:“老太太那边姨太太
来了,二奶奶传出话来,叫预备饭呢。”贾政听了,也没言语。那小厮自去了。
谁知宝玉自从宝钗搬回家去,十分想念,听见薛姨妈来了,只当宝钗同来,
心中早已忙了,便乍着胆子回道:“破题倒作了一个,但不知是不是。”贾政道:
“你念来我听。”宝玉念道:“天下不皆士也,能无产者亦仅矣。”贾政听了,
点着头道:“也还使得。以后作文,总要把界限分清,把神理想明白了再去动笔。
你来的时侯老太太知道不知道?”宝玉道:“知道的。”贾政道:“既如此,你
还到老太太处去罢。”宝玉答应了个“是”,只得拿捏着慢慢的退出,刚过穿廊
月洞门的影屏,便一溜烟跑到老太太院门口。急得焙茗在后头赶着叫:“看跌倒
了!老爷来了。”宝玉那里听得见。刚进得门来,便听见王夫人、凤姐、探春等
笑语之声。
丫鬟们见宝玉来了,连忙打起帘子,悄悄告诉道:“姨太太在这里呢。”宝
玉赶忙进来给薛姨妈请安,过来才给贾母请了晚安。贾母便问:“你今儿怎么这
早晚才散学?”宝玉悉把贾政看文章并命作破题的话述了一遍。贾母笑容满面。
宝玉因问众人道:“宝姐姐在那里坐着呢?”薛姨妈笑道:“你宝姐姐没过来,
家里和香菱作活呢。”宝玉听了,心中索然,又不好就走。只见说着话儿已摆上
饭来,自然是贾母薛姨妈上坐,探春等陪坐。薛姨妈道:“宝哥儿呢?”贾母忙
笑说道:“宝玉跟着我这边坐罢。”宝玉连忙回道:“头里散学时李贵传老爷的
话,叫吃了饭过去。我赶着要了一碟菜,泡茶吃了一碗饭,就过去了。老太太和
姨妈姐姐们用罢。”贾母道:“既这么着,凤丫头就过来跟着我。你太太才说他
今儿吃斋,叫他们自己吃去罢。”王夫人也道:“你跟着老太太姨太太吃罢,不
用等我,我吃斋呢。”于是凤姐告了坐,丫头安了杯箸,凤姐执壶斟了一巡,才
归坐。
大家吃着酒。贾母便问道:“可是才姨太太提香菱,我听见前儿丫头们说
‘秋菱’,不知是谁,问起来才知道是他。怎么那孩子好好的又改了名字呢?”
薛姨妈满脸飞红,叹了一口气道:“老太太再别提起。自从蟠儿娶了这个不知好
歹的媳妇,成日家咕咕唧唧,如今闹的也不成个人家了。我也说过他几次,他牛
心不听说,我也没那么大精神和他们尽着吵去,只好由他们去。可不是他嫌这丫
头的名儿不好改的。”贾母道:“名儿什么要紧的事呢?”薛姨妈道:“说起来
我也怪臊的,其实老太太这边有什么不知道的。他那里是为这名儿不好,听见说
他因为是宝丫头起的,他才有心要改。”贾母道:“这又是什么原故呢?”薛姨
妈把手绢子不住的檫眼泪,未曾说,又叹了一口气,道:“老太太还不知道呢,
这如今媳妇子专和宝丫头怄气。前日老太太打发人看我去,我们家里正闹呢。”
贾母连忙接着问道:“可是前儿听见姨太太肝气疼,要打发人看去,后来听见说
好了,所以没着人去。依我,劝姨太太竟把他们别放在心上。再者,他们也是新
过门的小夫妻,过些时自然就好了。我看宝丫头性格儿温厚和平,虽然年轻,比
大人还强几倍。前日那小丫头子回来说,我们这边还都赞叹了他一会子。都像宝
丫头那样心胸儿脾气儿,真是百里挑一的。不是我说句冒失话,那给人家做了媳
妇儿,怎么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的不宾服呢。”宝玉头里已经听烦了,推
故要走,及听见这话,又坐了呆呆的往下听。薛姨妈道:“不中用。他虽好,到
底是女孩儿家。养了蟠儿这个糊涂孩子,真真叫我不放心,只怕在外头喝点子酒,
闹出事来。幸亏老太太这里的大爷二爷常和他在一块儿,我还放点儿心。”宝玉
听到这里,便接口道:“姨妈更不用悬心。薛大哥相好的都是些正经买卖大客人,
都是有体面的,那里就闹出事来。”薛姨妈笑道:“依你这样说,我敢只不用操
心了。”说话间,饭已吃完。宝玉先告辞了,晚间还要看书,便各自去了。
这里丫头们刚捧上茶来,只见琥珀走过来向贾母耳朵旁边说了几句,贾母便
向凤姐儿道:“你快去罢,瞧瞧巧姐儿去罢。”凤姐听了,还不知何故,大家也
怔了。琥珀遂过来向凤姐道:“刚才平儿打发小丫头子来回二奶奶,说巧姐身上
不大好,请二奶奶忙着些过来才好呢。”贾母因说道:“你快去罢,姨太太也不
是外人。”凤姐连忙答应,在薛姨妈跟前告了辞。又见王夫人说道:“你先过去,
我就去。小孩子家魂儿还不全呢,别叫丫头们大惊小怪的,屋里的猫儿狗儿,也
叫他们留点神儿。尽着孩子贵气,偏有这些琐碎。”凤姐答应了,然后带了小丫
头回房去了。
这里薛姨妈又问了一回黛玉的病。贾母道:“林丫头那孩子倒罢了,只是心
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结实了。要赌灵性儿,也和宝丫头不差什么;要赌宽厚
待人里头,却不济他宝姐姐有耽待、有尽让了。”薛姨妈又说了两句闲话儿,便
道:“老太太歇着罢。我也要到家里去看看,只剩下宝丫头和香菱了。打那么同
着姨太太看看巧姐儿。”贾母道:“正是。姨太太上年纪的人看看是怎么不好,
说给他们,也得点主意儿。”薛姨妈便告辞,同着王夫人出来,往凤姐院里去了。
却说贾政试了宝玉一番,心里却也喜欢,走向外面和那些门客闲谈。说起方
才的话来,便有新近到来最善大棋的一个王尔调名作梅的说道:“据我们看来,
宝二爷的学问已是大进了。”贾政道:“那有进益,不过略懂得些罢咧,‘学问’
两个字早得很呢。”詹光道:“这是老世翁过谦的话。不但王大兄这般说,就是
我们看,宝二爷必定要高发的。”贾政笑道:“这也是诸位过爱的意思。”那王
尔调又道:“晚生还有一句话,不揣冒昧,和老世翁商议。”贾政道:“什么事?”
王尔调陪笑道:“也是晚生的相与,做过南韶道的张大老爷家有一位小姐,说是
生得德容功貌俱全,此时尚未受聘。他又没有儿子,家资巨万。但是要富贵双全
的人家,女婿又要出众,才肯作亲。晚生来了两个月,瞧着宝二爷的人品学业,
都是必要大成的。老世翁这样门楣,还有何说。若晚生过去,包管一说就成。”
贾政道:“宝玉说亲却也是年纪了,并且老太太常说起。但只张大老爷素来尚未
深悉。”詹光道:“王兄所提张家,晚生却也知道。况和大老爷那边是旧亲,老
世翁一问便知。”贾政想了一回,道:“大老爷那边不曾听得这门亲戚。”詹光
道:“老世翁原来不知,这张府上原和邢舅太爷那边有亲的。”贾政听了,方知
是邢夫人的亲戚。坐了一回,进来了,便要同王夫人说知,转问邢夫人去。谁知
王夫人陪了薛姨妈到凤姐那边看巧姐儿去了。那天已经掌灯时候,薛姨妈去了,
王夫人才过来了。贾政告诉了王尔调和詹光的话,又问巧姐儿怎么了。王夫人道:
“怕是惊风的光景。”贾政道:“不甚利害呀?”王夫人道:“看着是搐风的来
头,只还没搐出来呢。”贾政听了,便不言语,各自安歇,一宿晚景不提。
却说次日邢夫人过贾母这边来请安,王夫人便提起张家的事,一面回贾母,
一面问邢夫人。邢夫人道:“张家虽系老亲,但近年来久已不通音信,不知他家
的姑娘是怎么样的。倒是前日孙亲家太太打发老婆子来问安,却说起张家的事,
说他家有个姑娘,托孙亲家那边有对劲的提一提。听见说只这一个女孩儿,十分
娇养,也识得几个字,见不得大阵仗儿,常在房中不出来的。张大老爷又说,只
有这一个女孩儿,不肯嫁出去,怕人家公婆严,姑娘受不得委屈,必要女婿过门
赘在他家,给他料理些家事。”贾母听到这里,不等说完便道:“这断使不得。
我们宝玉别人伏侍他还不够呢,倒给人家当家去。”邢夫人道:“正是老太太这
个话。”贾母因向王夫人道:“你回来告诉你老爷,就说我的话,这张家的亲事
是作不得的。”王夫人答应了。贾母便问:“你们昨日看巧姐儿怎么样?头里平
儿来回我说很不大好,我也要过去看看呢。”邢王二夫人道:“老太太虽疼他,
他那里耽的住。”贾母道:“却也不止为他,我也要走动走动,活活筋骨儿。”
说着,便吩咐:“你们吃饭去罢,回来同我过去。”邢王二夫人答应着出来,各
自去了。
一时吃了饭,都来陪贾母到凤姐房中。凤姐连忙出来接了进去。贾母便问巧
姐儿到底怎么样。凤姐儿道:“只怕是搐风的来头。”贾母道:“这么着还不请
人赶着瞧!”凤姐道:“已经请去了。”贾母因同邢王二夫人进房来看,只见奶
子抱着,用桃红绫子小绵被儿裹着,脸皮趣青,眉梢鼻翅微有动意。贾母同邢王
二夫人看了看,便出外间坐下。正说间,只见一个小丫头回凤姐道:“老爷打发
人问姐儿怎么样。”凤姐道:“替我回老爷,就说请大夫去了。一会儿开了方子,
就过去回老爷。”贾母忽然想起张家的事来,向王夫人道:“你该就去告诉你老
爷,省得人家去说了回来又驳回。”又问邢夫人道:“你们和张家如今为什么不
走了?”邢夫人因又说:“论起那张家行事,也难和咱们作亲,太啬克,没的玷
辱了宝玉。”凤姐听了这话,已知八九,便问道:“太太不是说宝兄弟的亲事?”
邢夫人道:“可不是么。”贾母接着因把刚才的话告诉凤姐。凤姐笑道:“不是
我当着老祖宗太太们跟前说句大胆的话,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
贾母笑问道:“在那里?”凤姐道:“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
么忘了?”贾母笑了一笑,因说:“昨日你姑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提?”凤姐
道:“老祖宗和太太们在前头,那里有我们小孩子家说话的地方儿。况且姨妈过
来瞧老祖宗,怎么提这些个,这也得太太们过去求亲才是。”贾母笑了,邢王二
夫人也都笑了。贾母因道:“可是我背晦了。”
说着人回:“大夫来了。”贾母便坐在外间,邢王二夫人略避。那大夫同贾
琏进来,给贾母请了安,方进房中。看了出来,站在地下躬身回贾母道:“妞儿
一半是内热,一半是惊风。须先用一剂发散风痰药,还要用四神散才好,因病势
来得不轻。如今的牛黄都是假的,要找真牛黄方用得。”贾母道了乏,那大夫同
贾琏出去开了方子,去了。凤姐道:“人参家里常有,这牛黄倒怕未必有,外头
买去,只是要真的才好。”王夫人道:“等我打发人到姨太太那边去找找。他家
蟠儿是向与那些西客们做买卖,或者有真的也未可知。我叫人去问问。”正说话
间,众姊妹都来瞧来了,坐了一回,也都跟着贾母等去了。
这里煎了药给巧姐儿灌了下去,只听喀的一声,连药带痰都吐出来,凤姐才
略放了一点儿心。只见王夫人那边的小丫头拿着一点儿的小红纸包儿说道:“二
奶奶,牛黄有了。太太说了,叫二奶奶亲自把分两对准了呢。”凤姐答应着接过
来,便叫平儿配齐了真珠、冰片、朱砂,快熬起来。自己用戥子按方称了,搀在
里面,等巧姐儿醒了好给他吃。只见贾环掀帘进来说:“二姐姐,你们巧姐儿怎
么了?妈叫我来瞧瞧他。”凤姐见了他母子便嫌,说:“好些了。你回去说,叫
你们姨娘想着。”那贾环口里答应,只管各处瞧看。看了一回,便问凤姐儿道:
“你这里听的说有牛黄,不知牛黄是怎么个样儿,给我瞧瞧呢。”凤姐道:“你
别在这里闹了,妞儿才好些。那牛黄都煎上了。”贾环听了,便去伸手拿那铞子
瞧时,岂知措手不及,沸的一声,铞子倒了,火已泼灭了一半。贾环见不是事,
自觉没趣,连忙跑了。凤姐急的火星直爆,骂道:“真真那一世的对头冤家!你
何苦来还来使促狭!从前你妈要想害我,如今又来害妞儿。我和你几辈子的仇呢!”
一面骂平儿不照应。正骂着,只见丫头来找贾环。凤姐道:“你去告诉赵姨娘,
说他操心也太苦了。巧姐儿死定了,不用他惦着了!”平儿急忙在那里配药再熬,
那丫头摸不着头脑,便悄悄问平儿道:“二奶奶为什么生气?”平儿将环哥弄倒
药铞子说了一遍。丫头道:“怪不得他不敢回来,躲了别处去了。这环哥儿明日
还不知怎么样呢。平姐姐,我替你收拾罢。”平儿说:“这倒不消。幸亏牛黄还
有一点,如今配好了,你去罢。”丫头道:“我一准回去告诉赵姨奶奶,也省得
他天天说嘴。”
丫头回去果然告诉了赵姨娘。赵姨娘气的叫:“快找环儿!”环儿在外间屋
子里躲着,被丫头找了来。赵姨娘便骂道:“你这个下作种子!你为什么弄洒了
人家的药,招的人家咒骂。我原叫你去问一声,不用进去,你偏进去,又不就走,
还要虎头上捉虱子。你看我回了老爷,打你不打!”这里赵姨娘正说着,只听贾
环在外间屋子里更说出些惊心动魄的话来。未知何言,下回分解。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暑假期间在洛阳绿竹巷参加《任盈盈琴箫兴趣班》,学习中级课程,报名费银两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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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回 贾存周报升郎中任 薛文起复惹放流刑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赵姨娘正在屋里抱怨贾环,只听贾环在外间屋里发话道:“我不过弄倒
了药铞子,洒了一点子药,那丫头子又没就死了,值的他也骂我,你也骂我,赖
我心坏,把我往死里糟踏。等着我明儿还要那小丫头子的命呢,看你们怎么着!
只叫他们隄防着就是了。”那赵姨娘赶忙从里间出来,握住他的嘴说道:“你
还只管信口胡唚,还叫人家先要了我的命呢!”娘儿两个吵了一回。赵姨娘听
见凤姐的话,越想越气,也不着人来安慰凤姐一声儿。过了几天,巧姐儿也好了。
因此两边结怨比从前更加一层了。
一日林之孝进来回道:“今日是北静郡王生日,请老爷的示下。”贾政吩咐
道:“只按向年旧例办了,回大老爷知道,送去就是了。”林之孝答应了,自去
办理。不一时,贾赦过来同贾政商议,带了贾珍、贾琏、宝玉去与北静王拜寿。
别人还不理论,惟有宝玉素日仰慕北静王的容貌威仪,巴不得常见才好,遂连忙
换了衣服,跟着来到北府。贾赦贾政递了职名候谕。不多时,里面出来了一个太
监,手里掐着数珠儿,见了贾赦贾政,笑嘻嘻的说道:“二位老爷好?”贾赦贾
政也都赶忙问好。他兄弟三人也过来问了好。那太监道:“王爷叫请进去呢。”
于是爷儿五个跟着那太监进入府中,过了两层门,转过一层殿去,里面方是内宫
门。刚到门前,大家站住,那太监先进去回王爷去了。这里门上小太监都迎着问
了好。一时那太监出来,说了个“请“字,爷儿五个肃敬跟入。只见北静郡王穿
着礼服,已迎到殿门廊下。贾赦贾政先上来请安,捱次便是珍、琏、宝玉请安。
那北静郡王单拉着宝玉道:“我久不见你,很惦记你。”因又笑问道:“你那块
玉儿好?”宝玉躬着身打着一半千儿回道:“蒙王爷福庇,都好。”北静王道:
“今日你来,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吃的,倒是大家说说话儿罢。”说着,几个老
公打起帘子,北静王说“请”,自己却先进去,然后贾赦等都躬着身跟进去。先
是贾赦请北静王受礼,北静王也说了两句谦辞,那贾赦早已跪下,次及贾政等捱
次行礼,自不必说。
那贾赦等复肃敬退出。北静王吩咐太监等让在众戚旧一处好生款待,却单留
宝玉在这里说话儿,又赏了坐。宝玉又磕头谢了恩,在挨门边绣墩上侧坐,说了
一回读书作文诸事。北静王甚加爱惜,又赏了茶,因说道:“昨儿巡抚吴大人来
陛见,说起令尊翁前任学政时,秉公办事,凡属生童,俱心服之至。他陛见时,
万岁爷也曾问过,他也十分保举,可知是令尊翁的喜兆。”宝玉连忙站起,听毕
这一段话,才回启道:“此是王爷的恩典,吴大人的盛情。”正说着,小太监进
来回道:“外面诸位大人老爷都在前殿谢王爷赏宴。”说着,呈上谢宴并请午安
的帖子来。北静王略看了一看,仍递给小太监,笑了一笑说道:“知道了,劳动
他们。”那小太监又回道:“这贾宝玉王爷单赏的饭预备了。”北静王便命那太
监带了宝玉到一所极小巧精致的院里,派人陪着吃了饭,又过来谢了恩。北静王
又说了些好话儿,忽然笑说道:“我前次见你那块玉倒有趣儿,回来说了个式样,
叫他们也作了一块来。今日你来得正好,就给你带回去顽罢。”因命小太监取来,
亲手递给宝玉。宝玉接过来捧着,又谢了,然后退出。北静王又命两个小太监跟
出来,才同着贾赦等回来了。贾赦便各自回院里去。
这里贾政带着他三人回来见过贾母,请过了安,说了一回府里遇见的人。宝
玉又回了贾政吴大人陛见保举的话。贾政道:“这吴大人本来咱们相好,也是我
辈中人,还倒是有骨气的。”又说了几句闲话儿,贾母便叫“歇着去罢。”贾政
退出,珍、琏、宝玉都跟到门口。贾政道:“你们都回去陪老太太坐着去罢。”
说着,便回房去。刚坐了一坐,只见一个小丫头回道:“外面林之孝请老爷回话。”
说着,递上个红单帖来,写着吴巡抚的名字。贾政知是来拜,便叫小丫头叫林之
孝进来。贾政出至廊檐下。林之孝进来回道:“今日巡抚吴大人来拜,奴才回了
去了。再奴才还听见说,现今工部出了一个郎中缺,外头人和部里都吵嚷是老爷
拟正呢。”贾政道:“瞧罢咧。”林之孝又回了几句话,才出去了。
且说珍、琏、宝玉三人回去,独有宝玉到贾母那边,一面述说北静王待他的
光景,并拿出那块玉来。大家看着笑了一回。贾母因命人:“给他收起去罢,别
丢了。”因问:“你那块玉好生带着罢?别闹混了。”宝玉在项上摘了下来,说:
“这不是我那一块玉,那里就掉了呢。比起来,两块玉差远着呢,那里混得过。
我正要告诉老太太,前儿晚上我睡的时候把玉摘下来挂在帐子里,他竟放起光来
了,满帐子都是红的。”贾母说道:“又胡说了,帐子的檐子是红的,火光照着,
自然红是有的。”宝玉道:“不是。那时候灯已灭了,屋里都漆黑的了,还看得
见他呢。”邢王二夫人抿着嘴笑。凤姐道:“这是喜信发动了。”宝玉道:“什
么喜信?”贾母道:“你不懂得。今儿个闹了一天,你去歇歇儿去罢,别在这里
说呆话了。”宝玉又站了一回儿,才回园中去了。
这里贾母问道:“正是。你们去看薛姨妈说起这事没有?”王夫人道:“本
来就要去看的,因凤丫头为巧姐儿病着,耽搁了两天,今日才去的。这事我们都
告诉了,姨妈倒也十分愿意,只说蟠儿这时侯不在家,目今他父亲没了,只得和
他商量商量再办。”贾母道:“这也是情理的话。既这么样,大家先别提起,等
姨太太那边商量定了再说。”
不说贾母处谈论亲事,且说宝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诉袭人道:“老太太与凤
姐姐方才说话含含糊糊,不知是什么意思。”袭人想了想,笑了一笑道:“这个
我也猜不着。但只刚才说这些话时,林姑娘在跟前没有?”宝玉道:“林姑娘才
病起来,这些时何曾到老太太那边去呢。”正说着,只听外间屋里麝月与秋纹拌
嘴。袭人道:“你两个又闹什么?”麝月道:“我们两个斗牌,他赢了我的钱他
拿了去,他输了钱就不肯拿出来。这也罢了,他倒把我的钱都抢了去了。”宝玉
笑道:“几个钱什么要紧,傻丫头,不许闹了。”说的两个人都咕嘟着嘴坐着去
了。这里袭人打发宝玉睡下。不提。
却说袭人听了宝玉方才的话,也明知是给宝玉提亲的事。因恐宝玉每有痴想,
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话来,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却也是头一件关切
的事。夜间躺着想了个主意,不如去见见紫鹃,看他有什么动静,自然就知道了。
次日一早起来,打发宝玉上了学,自己梳洗了,便慢慢的去到潇湘馆来。只见紫
鹃正在那里掐花儿呢,见袭人进来,便笑嘻嘻的道:“姐姐屋里坐着。”袭人道:
“坐着,妹妹掐花儿呢吗?姑娘呢?”紫鹃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着温药呢。”
紫鹃一面说着,一面同袭人进来。见了黛玉正在那里拿着一本书看。袭人陪着笑
道:“姑娘怨不得劳神,起来就看书。我们宝二爷念书若能像姑娘这样,岂不好
了呢。”黛玉笑着把书放下。雪雁已拿着个小茶盘里托着一钟药,一钟水,小丫
头在后面捧着痰盒漱盂进来。原来袭人来时要探探口气,坐了一回,无处入话,
又想着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着了他倒是不好,又坐了坐,搭讪着辞了
出来了。
将到怡红院门口,只见两个人在那里站着呢。袭人不便往前走,那一个早看
见了,连忙跑过来。袭人一看,却是锄药,因问“你作什么?”锄药道:“刚才
芸二爷来了,拿了个帖儿,说给咱们宝二爷瞧的,在这里候信。”袭人道:“宝
二爷天天上学,你难道不知道,还候什么信呢。”锄药笑道:“我告诉他了。他
叫告诉姑娘,听姑娘的信呢。”袭人正要说话,只见那一个也慢慢的蹭了过来,
细看时,就是贾芸,溜溜湫湫往这边来了。袭人见是贾芸,连忙向锄药道:“你
告诉说知道了,回来给宝二爷瞧罢。”那贾芸原要过来和袭人说话,无非亲近之
意,又不敢造次,只得慢慢踱来。相离不远,不想袭人说出这话,自己也不好再
往前走,只好站住。这里袭人已掉背脸往回里去了。贾芸只得怏怏而回,同锄药
出去了。
晚间宝玉回房,袭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芸二爷来了。”宝玉道:“作什
么?”袭人道:“他还有个帖儿呢。”宝玉道:“在那里?拿来我看看。”麝月
便走去在里间屋里书槅子上头拿了来。宝玉接过看时,上面皮儿上写着“叔父大
人安禀”。宝玉道:“这孩子怎么又不认我作父亲了?”袭人道:“怎么?”宝
玉道:“前年他送我白海棠时称我作‘父亲大人’今日这帖子封皮上写着‘叔父’,
可不是又不认了么。”袭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么大了,倒认
你这么大儿的作父亲,可不是他不害臊?你正经连个──”刚说到这里,脸一红,
微微的一笑。宝玉也觉得了,便道:“这倒难讲。俗语说:‘和尚无儿,孝子多
着呢。’只是我看着他还伶俐得人心儿,才这么着;他不愿意,我还不希罕呢。”
说着,一面拆那帖儿。袭人也笑道:“那小芸二爷也有些鬼鬼头头的。什么时候
又要看人,什么时侯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个心术不正的货。”宝玉只顾拆开
看那字儿,也不理会袭人这些话。袭人见他看那帖儿,皱一回眉,又笑一笑儿,
又摇摇头儿,后来光景竟大不耐烦起来。袭人等他看完了,问道:“是什么事情?”
宝玉也不答言,把那帖子已经撕作几段。袭人见这般光景,也不便再问,便问宝
玉吃了饭还看书不看。宝玉道:“可笑芸儿这孩子竟这样的混帐。”袭人见他所
答非所问,便微微的笑着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宝玉道:“问他作什么,咱
们吃饭罢。吃了饭歇着罢,心里闹的怪烦的。”说着叫小丫头子点了一个火儿来,
把那撕的帖儿烧了。
一时小丫头们摆上饭来。宝玉只是怔怔的坐着,袭人连哄带怄催着吃了一口
儿饭,便搁下了,仍是闷闷的歪在床上。一时间,忽然掉下泪来。此时袭人麝月
都摸不着头脑。麝月道:“好好儿的,这又是为什么?都是什么芸儿雨儿的,不
知什么事弄了这么个浪帖子来,惹的这么傻了的似的,哭一会子,笑一会子。要
天长日久闹起这闷葫芦来,可叫人怎么受呢。”说着,竟伤起心来。袭人旁边由
不得要笑,便劝道:“好妹妹,你也别怄人了。他一个人就够受了,你又这么着。
他那帖子上的事难道与你相干?”麝月道:“你混说起来了。知道他帖儿上写的
是什么混帐话,你混往人身上扯。要那么说,他帖儿上只怕倒与你相干呢。”袭
人还未答言,只听宝玉在床上噗哧的一声笑了,爬起来抖了抖衣裳,说:“咱们
睡觉罢,别闹了。明日我还起早念书呢。”说着便躺下睡了。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起来梳洗了,便往家塾里去。走出院门,忽然想起,叫焙茗略等,
急忙转身回来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应着出来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宝玉道:“今日芸儿要来了,告诉他别在这里闹,再闹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爷去了。”
麝月答应了,宝玉才转身去了。刚往外走着,只见贾芸慌慌张张往里来,看见宝
玉连忙请安,说:“叔叔大喜了。”那宝玉估量着是昨日那件事,便说道:“你
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心里有事没事,只管来搅。”贾芸陪笑道:“叔叔不信只管
瞧去,人都来了,在咱们大门口呢。”宝玉越发急了,说:“这是那里的话!”
正说着,只听外边一片声嚷起来。贾芸道:“叔叔听这不是?”宝玉越发心里狐
疑起来,只听一个人嚷道:“你们这些人好没规矩,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在这里
混嚷。”那人答道:“谁叫老爷升了官呢,怎么不叫我们来吵喜呢。别人家盼着
吵还不能呢。”宝玉听了,才知道是贾政升了郎中了,人来报喜的。心中自是甚
喜。连忙要走时,贾芸赶着说道:“叔叔乐不乐?叔叔的亲事要再成了,不用说
是两层喜了。”宝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呸!没趣儿的东西!还不快走呢。”
贾芸把脸红了道:“这有什么的,我看你老人家就不──”宝玉沉着脸道:“就
不什么?”贾芸未及说完,也不敢言语了。
宝玉连忙来到家塾中,只见代儒笑着说道:“我才刚听见你老爷升了。你今
日还来了么?”宝玉陪笑道:“过来见了太爷,好到老爷那边去。”代儒道:
“今日不必来了,放你一天假罢。可不许回园子里顽去。你年纪不小了,虽不能
办事,也当跟着你大哥他们学学才是。”宝玉答应着回来。刚走到二门口,只见
李贵走来迎着,旁边站住笑道:“二爷来了么,奴才才要到学里请去。”宝玉笑
道:“谁说的?”李贵道:“老太太才打发人到院里去找二爷,那边的姑娘们说
二爷学里去了。刚才老太太打发人出来叫奴才去给二爷告几天假,听说还要唱戏
贺喜呢,二爷就来了。”说着,宝玉自己进去。进了二门,只见满院里丫头老婆
都是笑容满面,见他来了,笑道:“二爷这早晚才来,还不快进去给老太太道喜
去呢。”
宝玉笑着进了房门,只见黛玉挨着贾母左边坐着呢,右边是湘云。地下邢王
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纨、凤姐、李纹、李绮、邢岫烟一干姐妹,都在屋里,
只不见宝钗、宝琴、迎春三人。宝玉此时喜的无话可说,忙给贾母道了喜,又给
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见了众姐妹,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身体可大好了?”黛
玉也微笑道:“大好了。听见说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么?”宝玉道:“可不
是,我那日夜里忽然心里疼起来,这几天刚好些就上学去了,也没能过去看妹妹。”
黛玉不等他说完,早扭过头和探春说话去了。凤姐在地下站着笑道:“你两个那
里像天天在一处的,倒像是客一般,有这些套话,可是人说的‘相敬如宾’了。”
说的大家一笑。林黛玉满脸飞红,又不好说,又不好不说,迟了一回儿,才说道:
“你懂得什么?”众人越发笑了。凤姐一时回过味来,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
要拿话岔时,只见宝玉忽然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芸儿这种冒失鬼。”说了
一句,方想起来,便不言语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来,说:“这从那里说起。”
黛玉也摸不着头脑,也跟着讪讪的笑。宝玉无可搭讪,因又说道:“可是刚才我
听见有人要送戏,说是几儿?”大家都瞅着他笑。凤姐儿道:“你在外头听见,
你来告诉我们。你这会子问谁呢?”宝玉得便说道:“我外头再去问问去。”贾
母道:“别跑到外头去,头一件看报喜的笑话,第二件你老子今日大喜,回来碰
见你,又该生气了。”宝玉答应了个“是”,才出来了。
这里贾母因问凤姐谁说送戏的话,凤姐道:“说是舅太爷那边说,后儿日子
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戏儿给老太太、老爷、太太贺喜。”因又笑着说道:“不但
日子好,还是好日子呢。”说着这话,却瞅着黛玉笑。黛玉也微笑。王夫人因道:
“可是呢,后日还是外甥女儿的好日子呢。”贾母想了一想,也笑道:“可见我
如今老了,什么事都糊涂了。亏了有我这凤丫头是我个‘给事中’。既这么着,
很好,他舅舅家给他们贺喜,你舅舅家就给你做生日,岂不好呢。”说的大家都
笑起来,说道:“老祖宗说句话儿都是上篇上论的,怎么怨得有这么大福气呢。”
说着,宝玉进来,听见这些话,越发乐的手舞足蹈了。一时,大家都在贾母这边
吃饭,甚热闹,自不必说。饭后,那贾政谢恩回来,给宗祠里磕了头,便来给贾
母磕头,站着说了几句话,便出去拜客去了。这里接连着亲戚族中的人来来去去,
闹闹穰穰,车马填门,貂蝉满座,真是:
花到正开蜂蝶闹,月逢十足海天宽。
如此两日,已是庆贺之期。这日一早,王子腾和亲戚家已送过一班戏来,就
在贾母正厅前搭起行台。外头爷们都穿着公服陪侍,亲戚来贺的约有十余桌酒。
里面为着是新戏,又见贾母高兴,便将琉璃戏屏隔在后厦,里面也摆下酒席。上
首薛姨妈一桌,是王夫人宝琴陪着;对面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烟陪着;下面
尚空两桌,贾母叫他们快来;一回儿,只见凤姐领着众丫头,都簇拥着林黛玉来
了。黛玉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带笑的出来见了众人。
湘云、李纹、李纨都让他上首座,黛玉只是不肯。贾母笑道:“今日你坐了罢。”
薛姨妈站起来问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么?”贾母笑道:“是他的生日。”
薛姨妈道:“咳,我倒忘了。”走过来说道:“恕我健忘,回来叫宝琴过来拜姐
姐的寿。”黛玉笑说“不敢”。大家坐了。那黛玉留神一看,独不见宝钗,便问
道:“宝姐姐可好么?为什么不过来?”薛姨妈道:“他原该来的,只因无人看
家,所以不来。”黛玉红着脸微笑道:“姨妈那里又添了大嫂子,怎么倒用宝姐
姐看起家来?大约是他怕人多热闹,懒待来罢。我倒怪想他的。”薛姨妈笑道:
“难得你惦记他。他也常想你们姊妹们,过一天我叫他来,大家叙叙。”
说着,丫头们下来斟酒上菜,外面已开戏了。出场自然是一两出吉庆戏文,
乃至第三出,只见金童玉女,旗幡宝幢,引着一个霓裳羽衣的小旦,头上披着一
条黑帕,唱了一回儿进去了。众皆不识,听见外面人说:“这是新打的《蕊珠记》
里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堕落人寰,几乎给人为配,幸亏观音点化,
他就未嫁而逝,此时升引月宫。不听见曲里头唱的‘人间只道风情好,那知道秋
月春花容易抛,几乎不把广寒宫忘却了!’“第四出是《吃糠》,第五出是达摩
带着徒弟过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楼,好不热闹。
众人正在高兴时,忽见薛家的人满头汗闯进来,向薛蝌说道:“二爷快回去,
并里头回明太太也请速回去,家中有要事。”薛蝌道:“什么事?”家人道:
“家去说罢。”薛蝌也不及告辞就走了。薛姨妈见里头丫头传进话去,更骇得面
如土色,即忙起身,带着宝琴,别了一声,即刻上车回去了。弄得内外愕然。贾
母道:“咱们这里打发人跟过去听听,到底是什么事,大家都关切的。”众人答
应了个“是”。
不说贾府依旧唱戏,单说薛姨妈回去,只见有两个衙役站在二门口,几个当
铺里伙计陪着,说:“太太回来自有道理。”正说着,薛姨妈已进来了。那衙役
们见跟从着许多男妇簇拥着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之母。看见这个势派,也不
敢怎么,只得垂手侍立,让薛姨妈进去了。
那薛姨妈走到厅房后面,早听见有人大哭,却是金桂。薛姨妈赶忙走来,只
见宝钗迎出来,满面泪痕,见了薛姨妈,便道:“妈妈听了先别着急,办事要紧。”
薛姨妈同着宝钗进了屋子,因为头里进门时已经走着听见家人说了,吓的战战兢
兢的了,一面哭着,因问:“到底是和谁?”只见家人回道:“太太此时且不必
问那些底细,凭他是谁,打死了总是要偿命的,且商量怎么办才好。”薛姨妈哭
着出来道:“还有什么商议?”家人道:“依小的们的主见,今夜打点银两同着
二爷赶去和大爷见了面,就在那里访一个有斟酌的刀笔先生,许他些银子,先把
死罪撕掳开,回来再求贾府去上司衙门说情。还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几两
银子来打发了他们。我们好赶着办事。”薛姨妈道:“你们找着那家子,许他发
送银子,再给他些养济银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缓了。”宝钗在帘内说道:“妈
妈,使不得。这些事越给钱越闹的凶,倒是刚才小厮说的话是。”薛姨妈又哭道:
“我也不要命了,赶到那里见他一面,同他死在一处就完了。”宝钗急的一面劝,
一面在帘子里叫人“快同二爷办去罢。”丫头们搀进薛姨妈来。薛蝌才往外走,
宝钗道:“有什么信打发人即刻寄了来,你们只管在外头照料。”薛蝌答应着去
了。
这宝钗方劝薛姨妈,那里金桂趁空儿抓住香菱,又和他嚷道:“平常你们只
管夸他们家里打死了人一点事也没有,就进京来了的,如今撺掇的真打死人了。
平日里只讲有钱有势有好亲戚,这时侯我看着也是唬的慌手慌脚的了。大爷明儿
有个好歹儿不能回来时,你们各自干你们的去了,撂下我一个人受罪!”说着,
又大哭起来。这里薛姨妈听见,越发气的发昏。宝钗急的没法。正闹着,只见贾
府中王夫人早打发大丫头过来打听来了。宝钗虽心知自己是贾府的人了,一则尚
未提明,二则事急之时,只得向那大丫头道:“此时事情头尾尚未明白,就只听
见说我哥哥在外头打死了人被县里拿了去了,也不知怎么定罪呢。刚才二爷才去
打听去了,一半日得了准信,赶着就给那边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谢太太惦记
着,底下我们还有多少仰仗那边爷们的地方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薛姨妈和
宝钗在家抓摸不着。
过了两日,只见小厮回来,拿了一封书交给小丫头拿进来。宝钗拆开看时,
书内写着:
大哥人命是误伤,不是故杀。今早用蝌出名补了一张
呈纸进去,尚未批出。大哥前头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纸批准
后再录一堂,能够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向当铺内再
取银五百两来使用。千万莫迟。并请太太放心。余事问小厮。宝钗看了,一
一念给薛姨妈听了。薛姨妈拭着眼泪说道:“这么看起来,竟是死活不定了。”
宝钗道:“妈妈先别伤心,等着叫进小厮来问明了再说。”一面打发小丫头把小
厮叫进来。薛姨妈便问小厮道:“你把大爷的事细说与我听听。”小厮道:“我
那一天晚上听见大爷和二爷说的,把我唬糊涂了。”未知小厮说出什么话来,下
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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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六回 受私贿老官翻案牍 寄闲情淑女解琴书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薛姨妈听了薛蝌的来书,因叫进小厮问道:“你听见你大爷说,到底是
怎么就把人打死了呢?”小厮道:“小的也没听真切。那一日大爷告诉二爷说。”
说着回头看了一看,见无人,才说道:“大爷说自从家里闹的特利害,大爷也没
心肠了,所以要到南边置货去。这日想着约一个人同行,这人在咱们这城南二百
多地住。大爷找他去了,遇见在先和大爷好的那个蒋玉菡带着些小戏子进城。大
爷同他在个铺子里吃饭喝酒,因为这当槽儿的尽着拿眼瞟蒋玉菡,大爷就有了气
了。后来蒋玉菡走了。第二天,大爷就请找的那个人喝酒,酒后想起头一天的事
来,叫那当槽儿的换酒,那当槽儿的来迟了,大爷就骂起来了。那个人不依,大
爷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谁知那个人也是个泼皮,便把头伸过来叫大爷打。大爷
拿碗就砸他的脑袋一下,他就冒了血了,躺在地下,头里还骂,后头就不言语了。”
薛姨妈道:“怎么也没人劝劝吗?”那小厮道:“这个没听见大爷说,小的不敢
妄言。”薛姨妈道:“你先去歇歇罢。”小厮答应出来。这里薛姨妈自来见王夫
人,托王夫人转求贾政。贾政问了前后,也只好含糊应了,只说等薛蝌递了呈子,
看他本县怎么批了再作道理。
这里薛姨妈又在当铺里兑了银子,叫小厮赶着去了。三日后果有回信。薛姨
妈接着了,即叫小丫头告诉宝钗,连忙过来看了。只见书上写道:
带去银两做了衙门上下使费。哥哥在监也不大吃苦,
请太太放心。独是这里的人很刁,尸亲见证都不依,连哥哥
请的那个朋友也帮着他们。我与李祥两个俱系生地生人,
幸找着一个好先生,许他银子,才讨个主意,说是须得拉扯
着同哥哥喝酒的吴良,弄人保出他来,许他银两,叫他撕
掳。他若不依,便说张三是他打死,明推在异乡人身上,他
吃不住,就好办了。我依着他,果然吴良出来。现在买嘱尸
亲见证,又做了一张呈子。前日递的,今日批来,请看呈
底便知。因又念呈底道:
具呈人某,呈为兄遭飞祸代伸冤抑事。窃生胞兄薛蟠,
本籍南京,寄寓西京。于某年月日备本往南贸易。去未数
日,家奴送信回家,说遭人命。生即奔宪治,知兄误伤张
姓,及至囹圄。据兄泣告,实与张姓素不相认,并无仇隙。
偶因换酒角口,生兄将酒泼地,恰值张三低头拾物,一时失
手,酒碗误碰囟门身死。蒙恩拘讯,兄惧受刑,承认斗殴致
死。仰蒙宪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
诉辩,有干例禁。生念手足,冒死代呈,伏乞宪慈恩准,提证
质讯,开恩莫大。生等举家仰戴鸿仁,永永无既矣。激切
上呈。批的是:
尸场检验,证据确凿。且并未用刑,尔兄自认斗杀,招
供在案。今尔远来,并非目睹,何得捏词妄控。理应治罪,
姑念为兄情切,且恕。不准。薛姨妈听到那里,说道:“这不是救不过来了
么。这怎么好呢!”宝钗道:“二哥的书还没看完,后面还有呢。”因又念道:
“有要紧的问来使便知。”薛姨妈便问来人,因说道:“县里早知我们的家当充
足,须得在京里谋干得大情,再送一分大礼,还可以复审,从轻定案。太太此时
必得快办,再迟了就怕大爷要受苦了。”
薛姨妈听了,叫小厮自去,即刻又到贾府与王夫人说明原故,恳求贾政。贾
政只肯托人与知县说情,不肯提及银物。薛姨妈恐不中用,求凤姐与贾琏说了,
花上几千银子,才把知县买通。薛蝌那里也便弄通了。然后知县挂牌坐堂,传齐
了一干邻保证见尸亲人等,监里提出薛蟠。刑房书吏俱一一点名。知县便叫地保
对明初供,又叫尸亲张王氏并尸叔张二问话。张王氏哭禀道:“小的的男人是张
大,南乡里住,十八年前死了。大儿子二儿子也都死了,光留下这个死的儿子叫
张三,今年二十三岁,还没有娶女人呢。为小人家里穷,没得养活,在李家店里
做当槽儿的。那一天晌午,李家店里打发人来叫俺,说‘你儿子叫人打死了。’
我的青天老爷,小的就唬死了。跑到那里,看见我儿子头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气
儿,问他话也说不出来,不多一会儿就死了。小人就要揪住这个小杂种拼命。”
众衙役吆喝一声。张王氏便磕头道:“求青天老爷伸冤,小人就只这一个儿子了。”
知县便叫下去,又叫李家店的人问道:“那张三是你店内佣工的么?”那李二回
道:“不是佣工,是做当槽儿的。”知县道:“那日尸场上你说张三是薛蟠将碗
砸死的,你亲眼见的么。”李二说道:“小的在柜上,听见说客房里要酒。不多
一回,便听见说‘不好了,打伤了。’小的跑进去,只见张三躺在地下,也不能
言语。小的便喊禀地保,一面报他母亲去了。他们到底怎样打的,实在不知道,
求太爷问那喝酒的便知道了。”知县喝道:“初审口供,你是亲见的,怎么如今
说没有见?”李二道:“小的前日唬昏了乱说。”衙役又吆喝了一声。知县便叫
吴良问道:“你是同在一处喝酒的么?薛蟠怎么打的,据实供来。”吴良说:
“小的那日在家,这个薛大爷叫我喝酒。他嫌酒不好要换,张三不肯。薛大爷生
气把酒向他脸上泼去,不晓得怎么样就碰在那脑袋上了。这是亲眼见的。”知县
道:“胡说。前日尸场上薛蟠自己认拿碗砸死的,你说你亲眼见的,怎么今日的
供不对?掌嘴。”衙役答应着要打,吴良求着说:“薛蟠实没有与张三打架,酒
碗失手碰在脑袋上的。求老爷问薛蟠便是恩典了。”知县叫提薛蟠,问道:“你
与张三到底有什么仇隙?毕竟是如何死的,实供上来。”薛蟠道:“求太老爷开
恩,小的实没有打他。为他不肯换酒,故拿酒泼他,不想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在
他的脑袋上。小的即忙掩他的血,那里知道再掩不住,血淌多了,过一回就死了。
前日尸场上怕太老爷要打,所以说是拿碗砸他的。只求太爷开恩。”知县便喝道:
“好个糊涂东西!本县问你怎么砸他的,你便供说恼他不换酒才砸的,今日又供
是失手碰的。”知县假作声势,要打要夹,薛蟠一口咬定。知县叫仵作将前日尸
场填写伤痕据实报来。仵作禀报说:“前日验得张三尸身无伤,惟囟门有磁器伤
长一寸七分,深五分,皮开,囟门骨脆裂破三分。实系磕碰伤。”知县查对尸格
相符,早知书吏改轻,也不驳诘,胡乱便叫画供。张王氏哭喊道:“青天老爷!
前日听见还有多少伤,怎么今日都没有了?”知县道:“这妇人胡说,现有尸格,
你不知道么。”叫尸叔张二便问道:“你侄儿身死,你知道有几处伤?”张二忙
供道:“脑袋上一伤。”知县道:“可又来。”叫书吏将尸格给张王氏瞧去,并
叫地保尸叔指明与他瞧,现有尸场亲押证见俱供并未打架,不为斗殴。只依误伤
吩咐画供。将薛蟠监禁候详,余令原保领出,退堂。张王氏哭着乱嚷,知县叫众
衙役撵他出去。张二也劝张王氏道:“实在误伤,怎么赖人。现在太老爷断明,
不要胡闹了。”薛蝌在外打听明白,心内喜欢,便差人回家送信。等批详回来,
便好打点赎罪,且住着等信。只听路上三三两两传说,有个贵妃薨了,皇上辍朝
三日。这里离陵寝不远,知县办差垫道,一时料着不得闲,住在这里无益,不如
到监告诉哥哥安心等着,“我回家去,过几日再来。”薛蟠也怕母亲痛苦,带信
说:“我无事,必须衙门再使费几次,便可回家了。只是不要可惜银钱。”
薛蝌留下李祥在此照料,一径回家,见了薛姨妈,陈说知县怎样徇情,怎样
审断,终定了误伤,将来尸亲那里再花些银子,一准赎罪,便没事了。薛姨妈听
说,暂且放心,说:“正盼你来家中照应。贾府里本该谢去,况且周贵妃薨了,
他们天天进去,家里空落落的。我想着要去替姨太太那边照应照应作伴儿,只是
咱们家又没人。你这来的正好。”薛蝌道:“我在外头原听见说是贾妃薨了,这
么才赶回来的。我们元妃好好儿的,怎么说死了?”薛姨妈道:“上年原病过一
次,也就好了。这回又没听见元妃有什么病。只闻那府里头几天老太太不大受用,
合上眼便看见元妃娘娘。众人都不放心,直至打听起来,又没有什么事。到了大
前儿晚上,老太太亲口说是‘怎么元妃独自一个人到我这里?’众人只道是病中
想的话,总不信。老太太又说:‘你们不信,元妃还与我说是荣华易尽,须要退
步抽身。’众人都说:‘谁不想到?这是有年纪的人思前想后的心事。’所以也
不当件事。恰好第二天早起,里头吵嚷出来说娘娘病重,宣各诰命进去请安。他
们就惊疑的了不得,赶着进去。他们还没有出来,我们家里已听见周贵妃薨逝了。
你想外头的讹言,家里的疑心,恰碰在一处,可奇不奇!”宝钗道:“不但是外
头的讹言舛错,便在家里的,一听见‘娘娘’两个字,也就都忙了,过后才明白。
这两天那府里这些丫头婆子来说,他们早知道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说:‘你们
那里拿得定呢?’他说道:‘前几年正月,外省荐了一个算命的,说是很准。那
老太太叫人将元妃八字夹在丫头们八字里头,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独说这正月初
一日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时辰错了,不然真是个贵人,也不能在这府中。老爷和
众人说,不管他错不错,照八字算去。那先生便说,甲申年正月丙寅这四个字内
有伤官败财,惟申字内有正官禄马,这就是家里养不住的,也不见什么好。这日
子是乙卯,初春木旺,虽是比肩,那里知道愈比愈好,就像那个好木料,愈经斫
削,才成大器。独喜得时上什么辛金为贵,什么巳中正官禄马独旺,这叫作飞天
禄马格。又说什么日禄归时,贵重的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贵受椒房之宠。这位
姑娘若是时辰准了,定是一位主子娘娘。这不是算准了么!我们还记得说,可惜
荣华不久,只怕遇着寅年卯月,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
玲珑剔透,本质就不坚了。他们把这些话都忘记了,只管瞎忙。我才想起来告诉
我们大奶奶,今年那里是寅年卯月呢。”宝钗尚未说完,薛蝌急道:“且不要管
人家的事,既有这样个神仙算命的,我想哥哥今年什么恶星照命,遭这么横祸,
快开八字与我给他算去,看有妨碍么。”宝钗道:“他是外省来的,不知如今在
京不在了。”
说着,便打点薛姨妈往贾府去。到了那里,只有李纨探春等在家接着,便问
道:“大爷的事怎么样了?”薛姨妈道:“等详上司才定,看来也到不了死罪了。”
这才大家放心。探春便道:“昨晚太太想着说,上回家里有事,全仗姨太太照应,
如今自己有事,也难提了。心里只是不放心。”薛姨妈道:“我在家里也是难过。
只是你大哥遭了事,你二兄弟又办事去了,家里你姐姐一个人,中什么用?况且
我们媳妇儿又是个不大晓事的,所以不能脱身过来。目今那里知县也正为预备周
贵妃的差事,不得了结案件,所以你二兄弟回来了,我才得过来看看。”李纨便
道:“请姨太太这里住几天更好。”薛姨妈点头道:“我也要在这边给你们姐妹
们作作伴儿,就只你宝妹妹冷静些。”惜春道:“姨妈要惦着,为什么不把宝姐
姐也请过来?”薛姨妈笑着说道:“使不得。”惜春道:“怎么使不得?他先怎
么住着来呢?”李纨道:“你不懂的,人家家里如今有事,怎么来呢。”惜春也
信以为实,不便再问。
正说着,贾母等回来。见了薛姨妈,也顾不得问好,便问薛蟠的事。薛姨妈
细述了一遍。宝玉在旁听见什么蒋玉菡一段,当着众人不问,心里打量是“他既
回了京,怎么不来瞧我?”又见宝钗也不过来,不知是怎么个原故。心内正自呆
呆的想呢,恰好黛玉也来请安。宝玉稍觉心里喜欢,便把想宝钗来的念头打断,
同着姊妹们在老太太那里吃了晚饭。大家散了,薛姨妈将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间屋
里。
宝玉回到自己房中,换了衣服,忽然想起蒋玉菡给的汗巾,便向袭人道:
“你那一年没有系的那条红汗巾子还有没有?”袭人道:“我搁着呢。问他做什
么?”宝玉道:“我白问问。”袭人道:“你没有听见,薛大爷相与这些混帐人,
所以闹到人命关天。你还提那些作什么?有这样白操心,倒不如静静儿的念念书,
把这些个没要紧的事撂开了也好。”宝玉道:“我并不闹什么,偶然想起,有也
罢,没也罢,我白问一声,你们就有这些话。”袭人笑道:“并不是我多话。一
个人知书达理,就该往上巴结才是。就是心爱的人来了,也叫他瞧着喜欢尊敬啊。”
宝玉被袭人一提,便说:“了不得,方才我在老太太那边,看见人多,没有与林
妹妹说话。他也不曾理我,散的时候他先走了,此时必在屋里。我去就来。”说
着就走。袭人道:“快些回来罢,这都是我提头儿,倒招起你的高兴来了。”
宝玉也不答言,低着头,一径走到潇湘馆来。只见黛玉靠在桌上看书。宝玉
走到跟前,笑说道:“妹妹早回来了。”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还在那里
做什么!”宝玉一面笑说:“他们人多说话,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没有和你说话。”
一面瞧着黛玉看的那本书。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
“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中间又添个“五”字,也
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看着又奇
怪,又纳闷,便说:“妹妹近日愈发进了,看起天书来了。”黛玉嗤的一声笑道:
“好个念书的人,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宝玉道:“琴谱怎么不知道,为什么
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得。妹妹你认得么?”黛玉道:“不认得瞧他做什么?”宝
玉道:“我不信,从没有听见你会抚琴。我们书房里挂着好几张,前年来了一个
清客先生叫做什么嵇好古,老爷烦他抚了一曲。他取下琴来说,都使不得,还说:
‘老先生若高兴,改日携琴来请教。’想是我们老爷也不懂,他便不来了。怎么
你有本事藏着?”黛玉道:“我何尝真会呢。前日身上略觉舒服,在大书架上翻
书,看有一套琴谱,甚有雅趣,上头讲的琴理甚通,手法说的也明白,真是古人
静心养性的工夫。我在扬州也听得讲究过,也曾学过,只是不弄了,就没有了。
这果真是‘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前日看这几篇没有曲文,只有操名。我又到
别处找了一本有曲文的来看着,才有意思。究竟怎么弹得好,实在也难。书上说
的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一操便知其为文王;高山流水,
得遇知音。”说到这里,眼皮儿微微一动,慢慢的低下头去。宝玉正听得高兴,
便道:“好妹妹,你才说的实在有趣,只是我才见上头的字都不认得,你教我几
个呢。”黛玉道:“不用教的,一说便可以知道的。”宝玉道:“我是个糊涂人,
得教我那个‘大’字加一勾,中间一个‘五’字的。”黛玉笑道:“这‘大’字
‘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钩五弦。并不
是一个字,乃是一声,是极容易的。还有吟、揉、绰、注、撞、走、飞、推等法,
是讲究手法的。”宝玉乐得手舞足蹈的说:“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们何不学
起来。”黛玉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
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
巅上,或是水涯上。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
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
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
这琴。还有一层,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
或深衣,要如古人的像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然后盥了手,焚上香,方才将身
就在榻边,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儿,对着自己的当心,两手方从容
抬起,这才心身俱正。还要知道轻重疾徐,卷舒自若,体态尊重方好。”宝玉道:
“我们学着顽,若这么讲究起来,那就难了。”
两个人正说着,只见紫鹃进来,看见宝玉笑说道:“宝二爷,今日这样高兴。”
宝玉笑道:“听见妹妹讲究的叫人顿开茅塞,所以越听越爱听。”紫鹃道:“不
是这个高兴,说的是二爷到我们这边来的话。”宝玉道:“先时妹妹身上不舒服,
我怕闹的他烦。再者我又上学,因此显着就疏远了似的。”紫鹃不等说完,便道:
“姑娘也是才好,二爷既这么说,坐坐也该让姑娘歇歇儿了,别叫姑娘只是讲究
劳神了。”宝玉笑道:“可是我只顾爱听,也就忘了妹妹劳神了。”黛玉笑道:
“说这些倒也开心,也没有什么劳神的。只是怕我只管说,你只管不懂呢。”宝
玉道:“横竖慢慢的自然明白了。”说着,便站起来道:“当真的妹妹歇歇儿罢。
明儿我告诉三妹妹和四妹妹去,叫他们都学起来,让我听。”黛玉笑道:“你也
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学会了抚起来,你不懂,可不是对──“黛玉说到那里,想
起心上的事,便缩住口,不肯往下说了。宝玉便笑道:“只要你们能弹,我便爱
听,也不管牛不牛的了。”黛玉红了脸一笑,紫鹃雪雁也都笑了。
于是走出门来,只见秋纹带着小丫头捧着一小盆兰花来说:“太太那边有人
送了四盆兰花来,因里头有事没有空儿顽他,叫给二爷一盆,林姑娘一盆。”黛
玉看时,却有几枝双朵儿的,心中忽然一动,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的呆看。
那宝玉此时却一心只在琴上,便说:“妹妹有了兰花,就可以做《猗兰操》了。”
黛玉听了,心里反不舒服。回到房中,看着花,想到“草木当春,花鲜叶茂,想
我年纪尚小,便像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随愿,或者渐渐的好来,不然,只恐似那
花柳残春,怎禁得风催雨送。”想到那里,不禁又滴下泪来。紫鹃在旁看见这般
光景,却想不出原故来。方才宝玉在这里那么高兴,如今好好的看花,怎么又伤
起心来。正愁着没法儿解,只见宝钗那边打发人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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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七回 感深秋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火入邪魔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却说黛玉叫进宝钗家的女人来,问了好,呈上书子。黛玉叫他去喝茶,便将
宝钗来书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妹伶仃,萱亲衰迈。兼之
猇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
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回忆
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
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遗芳,如吾
两人也。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
意耳。
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独
处离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无以解忧兮,我心咻
咻。一解。
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干。何去何从兮,失
我故欢。静言思之兮恻肺肝!二解。
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鳞甲潜伏兮,羽毛何长!搔
首问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三解。
银河耿耿兮寒气侵,月色横斜兮玉漏沉。忧心炳炳
兮发我哀吟,吟复吟兮寄我知音。四解。黛玉看了,不胜伤感。又想:“宝
姐姐不寄与别人,单寄与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正在沉吟,只听见外面
有人说道:“林姐姐在家里呢么?”黛玉一面把宝钗的书叠起,口内便答应道:
“是谁?”正问着,早见几个人进来,却是探春、湘云、李纹、李绮。彼此问了
好,雪雁倒上茶来,大家喝了,说些闲话。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诗来,黛玉便道:
“宝姐姐自从挪出去,来了两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来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终
久还来我们这里不来。”探春微笑道:“怎么不来,横竖要来的。如今是他们尊
嫂有些脾气,姨妈上了年纪的人,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宝姐姐照料一切,
那里还比得先前有工夫呢。”正说着,忽听得唿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
打在窗纸上。停了一回儿,又透过一阵清香来。众人闻着,都说道:“这是何处
来的香风?这像什么香?”黛玉道:“好像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终不
脱南边人的话,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
怎么不竟说是桂花香只说似乎像呢。”湘云道:“三姐姐,你也别说。你可记得
‘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边,正是晚桂开的时候了。你只没有见过罢了,
等你明日到南边去的时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探春笑道:“我有什么事到南
边去?况且这个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们说嘴。”李纹李绮只抿着嘴儿笑。黛
玉道:“妹妹,这可说不齐。俗语说,‘人是地行仙’,今日在这里,明日就不
知在那里。譬如我,原是南边人,怎么到了这里呢?”湘云拍着手笑道:“今儿
三姐姐可叫林姐姐问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边人到这里,就是我们这几个人就不
同。也有本来是北边的;也有根子是南边,生长在北边的,也有生长在南边,到
这北边的,今儿大家都凑在一处。可见人总有一个定数,大凡地和人总是各自有
缘分的。”众人听了都点头,探春也只是笑。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儿,大家散出。
黛玉送到门口,大家都说:“你身上才好些,别出来了,看着了风。”
于是黛玉一面说着话儿,一面站在门口又与四人殷勤了几句,便看着他们出
院去了。进来坐着,看看已是林鸟归山,夕阳西坠。因史湘云说起南边的话,便
想着“父母若在,南边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不
少下人伏侍,诸事可以任意,言语亦可不避。香车画舫,红杏青帘,惟我独尊。
今日寄人篱下,纵有许多照应,自己无处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么罪孽,今
生这样孤凄。真是李后主说的‘此间日中只以眼泪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
不觉神往那里去了。
紫鹃走来,看见这样光景,想着必是因刚才说起南边北边的话来,一时触着
黛玉的心事了,便问道:“姑娘们来说了半天话,想来姑娘又劳了神了。刚才我
叫雪雁告诉厨房里给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汤,加了一点儿虾米儿,配了点青笋
紫菜。姑娘想着好么?”黛玉道:“也罢了。”紫鹃道:“还熬了一点江米粥。”
黛玉点点头儿,又说道:“那粥该你们两个自己熬了,不用他们厨房里熬才是。”
紫鹃道:“我也怕厨房里弄的不干净,我们各自熬呢。就是那汤,我也告诉雪雁
和柳嫂儿说了,要弄干净着。柳嫂儿说了,他打点妥当,拿到他屋里叫他们五儿
瞅着炖呢。”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肮赃,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备,
都是人家。这会子又汤儿粥儿的调度,未免惹人厌烦。”说着,眼圈儿又红了。
紫鹃道:“姑娘这话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又是老太太心坎儿上
的。别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讨好儿还不能呢,那里有抱怨的。”黛玉点点头儿,因
又问道:“你才说的五儿,不是那日和宝二爷那边的芳官在一处的那个女孩儿?”
紫鹃道:“就是他。”黛玉道:“不听见说要进来么?”紫鹃道:“可不是,因
为病了一场,后来好了才要进来,正是晴雯他们闹出事来的时候,也就耽搁住了。”
黛玉道:“我看那丫头倒也还头脸儿干净。”说着,外头婆子送了汤来。雪雁出
来接时,那婆子说道:“柳嫂儿叫回姑娘,这是他们五儿作的,没敢在大厨房里
作,怕姑娘嫌肮赃。”雪雁答应着接了进来。黛玉在屋里已听见了,吩咐雪雁告
诉那老婆子回去说,叫他费心。雪雁出来说了,老婆子自去。这里雪雁将黛玉的
碗箸安放在小几儿上,因问黛玉道:“还有咱们南来的五香大头菜,拌些麻油醋
可好么?”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赘了。”一面盛上粥来,黛玉吃了半碗,
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就搁下了。两个丫鬟撤了下来,拭净了小几端下去,又换
上一张常放的小几。黛玉漱了口,盥了手,便道:“紫鹃,添了香了没有?”紫
鹃道:“就添去。”黛玉道:“你们就把那汤和粥吃了罢,味儿还好,且是干净。
待我自己添香罢。”两个人答应了,在外间自吃去了。
这里黛玉添了香,自己坐着。才要拿本书看,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
东边,穿过树枝,都在那里唏<口留>哗喇不住的响。一回儿,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
叮当当的乱敲起来。一时雪雁先吃完了,进来伺候。黛玉便问道:“天气冷了,
我前日叫你们把那些小毛儿衣服晾晾,可曾晾过没有?”雪雁道:“都晾过了。”
黛玉道:“你拿一件来我披披。”雪雁走去将一包小毛衣服抱来,打开毡包,给
黛玉自拣。只见内中夹着个绢包儿,黛玉伸手拿起打开看时,却是宝玉病时送来
的旧手帕,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里头却包着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并宝玉
通灵玉上的穗子。原来晾衣服时从箱中捡出,紫鹃恐怕遗失了,遂夹在这毡包里
的。这黛玉不看则已,看了时也不说穿那一件衣服,手里只拿着那两方手帕,呆
呆的看那旧诗。看了一回,不觉的簌簌泪下。紫鹃刚从外间进来,只见雪雁正捧
着一毡包衣裳在旁边呆立,小几上却搁着剪破的香囊,两三截儿扇袋和那铰折了
的穗子,黛玉手中自拿着两方旧帕,上边写着字迹,在那里对着滴泪。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紫鹃见了这样,知是他触物伤情,感怀旧事,料道劝也无益,只得笑着道:
“姑娘还看那些东西作什么,那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好了,一时恼
了,闹出来的笑话儿。要像如今这样斯抬斯敬,那里能把这些东西白遭塌了呢。”
紫鹃这话原给黛玉开心,不料这几句话更提起黛玉初来时和宝玉的旧事来,一发
珠泪连绵起来。紫鹃又劝道:“雪雁这里等着呢,姑娘披上一件罢。”那黛玉才
把手帕撂下。紫鹃连忙拾起,将香袋等物包起拿开。这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
己闷闷的走到外间来坐下。回头看见案上宝钗的诗启尚未收好,又拿出来瞧了两
遍,叹道:“境遇不同,伤心则一。不免也赋四章,翻入琴谱,可弹可歌,明日
写出来寄去,以当和作。”便叫雪雁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四叠。
又将琴谱翻出,借他《猗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与自己做的配齐了,然
后写出,以备送与宝钗。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将自己带来的短琴拿出,调上弦,又
操演了指法。黛玉本是个绝顶聪明人,又在南边学过几时,虽是手生,到底一理
就熟。抚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鹃收拾睡觉。不题。
却说宝玉这日起来梳洗了,带着焙茗正往书房中来,只见墨雨笑嘻嘻的跑来
迎头说道:“二爷今日便宜了,太爷不在书房里,都放了学了。”宝玉道:“当
真的么?”墨雨道:“二爷不信,那不是三爷和兰哥儿来了。”宝玉看时,只见
贾环贾兰跟着小厮们,两个笑嘻的嘴里咭咭呱呱不知说些什么,迎头来了。见了
宝玉,都垂手站住。宝玉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就回来了?”贾环道:“今日太
爷有事,说是放一天学,明儿再去呢。”宝玉听了,方回身到贾母贾政处去禀明
了,然后回到怡红院中。袭人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宝玉告诉了他,只坐了
一坐儿,便往外走。袭人道:“往那里去,这样忙法?就放了学,依我说也该养
养神儿了。”宝玉站住脚,低了头,说道:“你的话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学,
还不散散去,你也该可怜我些儿了。”袭人见说的可怜,笑道:“由爷去罢。”
正说着,端了饭来。宝玉也没法儿,只得且吃饭,三口两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
一溜烟往黛玉房中去了。
走到门口,只见雪雁在院中晾绢子呢。宝玉因问:“姑娘吃了饭了么?”雪
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懒待吃饭。这时候打盹儿呢。二爷且到别处走走,回
来再来罢。”宝玉只得回来。
无处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几天没见,便信步走到蓼风轩来。刚到窗下,
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宝玉打谅他也睡午觉,不便进去。才要走时,只听屋里微
微一响,不知何声。宝玉站住再听,半日又拍的一响。宝玉还未听出,只见一个
人道:“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那里你不应么?”宝玉方知是下大棋,但只急
切听不出这个人的语音是谁。底下方听见惜春道:“怕什么,你这么一吃我,我
这么一应,你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还缓着一着儿呢,终久连得上。”那一个
又道:“我要这么一吃呢?”惜春道:“阿嗄,还有一着‘反扑’在里头呢!我
倒没防备。”宝玉听了,听那一个声音很熟,却不是他们姊妹。料着惜春屋里也
没外人,轻轻的掀帘进去。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那栊翠庵的槛外人妙玉。这宝玉
见是妙玉,不敢惊动。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际,也没理会。宝玉却站在旁边看
他两个的手段。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春道:“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么?”惜
春道:“怎么不要。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妙玉道:“且别说满话,
试试看。”惜春道:“我便打了起来,看你怎么样。”妙玉却微微笑着,把边上
子一接,却搭转一吃,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笑着说道:“这叫做‘倒
脱靴势’。”
惜春尚未答言,宝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两个人都唬了一大跳。惜
春道:“你这是怎么说,进来也不言语,这么使促狭唬人。你多早晚进来的?”
宝玉道:“我头里就进来了,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说着,一面与
妙玉施礼,一面又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
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
“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
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
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讪讪的旁边坐了。惜春还要下子,
妙玉半日说道:“再下罢。”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问着宝玉道:
“你从何处来?”宝玉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道:“或是妙玉
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妙玉微微一笑,自和惜春说话。惜春也笑道:
“二哥哥,这什么难答的,你没的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
脸红了,见了生人的似的。”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
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因站起来说道:“我来得久了,要回庵里去
了。”惜春知妙玉为人,也不深留,送出门口。妙玉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
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宝玉道:“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
妙玉道:“不敢,二爷前请。”
于是二人别了惜春,离了蓼风轩,弯弯曲曲,走近潇湘馆,忽听得叮咚之声。
妙玉道:“那里的琴声?”宝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里抚琴呢。”妙玉道:
“原来他也会这个,怎么素日不听见提起?”宝玉悉把黛玉的事述了一遍,因说:
“咱们去看他。”妙玉道:“从古只有听琴,再没有‘看琴’的。”宝玉笑道:
“我原说我是个俗人。”说着,二人走至潇湘馆外,在山子石坐着静听,甚觉音
调清切。只听得低吟道: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
倚栏杆兮涕沾襟。歇了一回,听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
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刚才‘侵’字韵是第一
叠,如今‘阳’字韵是第二叠了。咱们再听。”里边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
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妙玉道:“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宝玉道:
“我虽不懂得,但听他音调,也觉得过悲了。”里头又调了一回弦。妙玉道:
“君弦太高了,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里边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妙玉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徵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
宝玉道:“太过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君弦蹦的
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妙玉道:“日后自知,
你也不必多说。”竟自走了。弄得宝玉满肚疑团,没精打彩的归至怡红院中,不
表。
单说妙玉归去,早有道婆接着,掩了庵门,坐了一回,把“禅门日诵”念了
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命道婆自去歇着,自己的禅床靠背俱已整齐,
屏息垂帘,跏趺坐下,断除妄想,趋向真如。坐到三更过后,听得屋上骨噜噜
一片瓦响,妙玉恐有贼来,下了禅床,出到前轩,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那
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那
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慑心神,走进禅房,
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
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
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早惊醒了庵中
女尼道婆等众,都拿火来照看。只见妙玉两手撒开,口中流沫。急叫醒时,只见
眼睛直竖,两颧鲜红,骂道:“我是有菩萨保佑,你们这些强徒敢要怎么样!”
众人都唬的没了主意,都说道:“我们在这里呢,快醒转来罢。”妙玉道:“我
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罢。”道婆道:“这里就是你住的房子。”
说着,又叫别的女尼忙向观音前祷告,求了签,翻开签书看时,是触犯了西南角
上的阴人。就有一个说:“是了。大观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有人住,阴气是有的。”
一面弄汤弄水的在那里忙乱。那女尼原是自南边带来的,伏侍妙玉自然比别人尽
心,围着妙玉,坐在禅床上。妙玉回头道:“你是谁?”女尼道:“是我。”妙
玉仔细瞧了一瞧,道:“原来是你。”便抱住那女尼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说道:
“你是我的妈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那女尼一面唤醒他,一面给他揉着。
道婆倒上茶来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
女尼便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脉,也有说是思虑伤脾的,也有说是热入血室的,
也有说是邪祟触犯的,也有说是内外感冒的,终无定论。后请得一个大夫来看了,
问:“曾打坐过没有?”道婆说道:“向来打坐的。”大夫道:“这病可是昨夜
忽然来的么?”道婆道:“是。”大夫道:“这是走魔入火的原故。”众人问:
“有碍没有?”大夫道:“幸亏打坐不久,魔还入得浅,可以有救。”写了降伏
心火的药,吃了一剂,稍稍平复些。外面那些游头浪子听见了,便造作许多谣言
说:“这样年纪,那里忍得住。况且又是很风流的人品,很乖觉的性灵,以后不
知飞在谁手里,便宜谁去呢。”过了几日,妙玉病虽略好,神思未复,终有些恍
惚。
一日惜春正坐着,彩屏忽然进来回道:“姑娘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惜春
道:“他有什么事?”彩屏道:“我昨日听见邢姑娘和大奶奶那里说呢。他自从
那日和姑娘下棋回去,夜间忽然中了邪,嘴里乱嚷说强盗来抢他来了,到如今还
没好。姑娘你说这不是奇事吗。”惜春听了,默默无语,因想:“妙玉虽然洁净,
毕竟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时,那有邪魔缠扰,
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想到这里,蓦与神会,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
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占毕,即命丫头焚香。自己静坐了一回,又翻开
那棋谱来,把孔融王积薪等所著看了几篇。内中“荷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
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杀角势”一时也难会难记,独看到“八龙走马“,觉得甚
有意思。正在那里作想,只听见外面一个人走进院来,连叫彩屏。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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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八回 博庭欢宝玉赞孤儿 正家法贾珍鞭悍仆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却说惜春正在那里揣摩棋谱,忽听院内有人叫彩屏,不是别人却是鸳鸯的声
儿。彩屏出去,同着鸳鸯进来。那鸳鸯却带着一个小丫头,提了一个小黄绢包儿。
惜春笑问道:“什么事?”鸳鸯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岁,是个暗九。许下
一场九昼夜的功德,发心要写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刚经》。这已发出外面人
写了。但是俗说《金刚经》就像那道家的符壳,《心经》才算是符胆。故此《金
刚经》内必要插着《心经》,更有功德。老太太因《心经》是更要紧的,观自在
又是女菩萨,所以要几个亲丁奶奶姑娘们写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诚,又洁
净。咱们家中除了二奶奶,头一宗他当家没有空儿,二宗他也写不上来,其余会
写字的,不论写得多少,连东府珍大奶奶姨娘们都分了去,本家里头自不用说。”
惜春听了,点头道:“别的我做不来,若要写经,我最信心的。你搁下喝茶罢。”
鸳鸯才将那小包儿搁在桌上,同惜春坐下。彩屏倒了一钟茶来。惜春笑问道:
“你写不写?”鸳鸯道:“姑娘又说笑话了。那几年还好,这三四年来姑娘见我
还拿了拿笔儿么。”惜春道:“这却是有功德的。”鸳鸯道:“我也有一件事:
向来服侍老太太安歇后,自己念上米佛,已经念了三年多了。我把这个米收好,
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时候,我将他衬在里头供佛施食,也是我一点诚心。”惜春道:
“这样说来,老太太做了观音,你就是龙女了。”鸳鸯道:“那里跟得上这个分
儿。却是除了老太太,别的也服侍不来,不晓得前世什么缘分儿。”说着要走,
叫小丫头把小绢包打开,拿出来道:“这素纸一紥是写《心经》的。”又拿起一
子儿藏香道:“这是叫写经时点着写的。”惜春都应了。
鸳鸯遂辞了出来,同小丫头来至贾母房中,回了一遍。看见贾母与李纨打双
陆,鸳鸯旁边瞧着。李纨的骰子好,掷下去把老太太的锤打下了好几个去。鸳鸯
抿着嘴儿笑。忽见宝玉进来,手中提了两个细蔑丝的小笼子,笼内有几个蝈蝈儿,
说道:“我听说老太太夜里睡不着,我给老太太留下解解闷。”贾母笑道:“你
别瞅着你老子不在家,你只管淘气。”宝玉笑道:“我没有淘气。”贾母道:
“你没淘气,不在学房里念书,为什么又弄这个东西呢。”宝玉道:“不是我自
己弄的。今儿因师父叫环儿和兰儿对对子,环儿对不来,我悄悄的告诉了他。他
说了,师父喜欢,夸了他两句。他感激我的情,买了来孝敬我的。我才拿了来孝
敬老太太的。”贾母道:“他没有天天念书么,为什么对不上来?对不上来就叫
你儒大爷爷打他的嘴巴子,看他臊不臊。你也够受了,不记得你老子在家时,一
叫做诗做词,唬的倒像个小鬼儿似的,这会子又说嘴了。那环儿小子更没出息,
求人替做了,就变着方法儿打点人。这么点子孩子就闹鬼闹神的,也不害臊,赶
大了还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呢。”说的满屋子人都笑了。贾母又问道:“兰小子呢,
做上来了没有?这该环儿替他了,他又比他小了。是不是?”宝玉笑道:“他倒
没有,却是自己对的。”贾母道:“我不信,不然就也是你闹了鬼了。如今你还
了得,‘羊群里跑出骆驼来了,就只你大。’你又会做文章了。”宝玉笑道:
“实在是他作的。师父还夸他明儿一定大有出息呢。老太太不信,就打发人叫了
他来亲自试试,老太太就知道了。”贾母道:“果然这么着我才喜欢。我不过怕
你撒谎。既是他做的,这孩子明儿大概还有一点儿出息。”因看着李纨,又想起
贾珠来,“这也不枉你大哥哥死了,你大嫂子拉扯他一场,日后也替你大哥哥顶
门壮户。”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李纨听了这话,却也动心,只是贾母已经
伤心,自己连忙忍住泪笑劝道:“这是老祖宗的余德,我们托着老祖宗的福罢咧。
只要他应得了老祖宗的话,就是我们的造化了。老祖宗看着也喜欢,怎么倒伤起
心来呢。”因又回头向宝玉道:“宝叔叔明儿别这么夸他,他多大孩子,知道什
么。你不过是爱惜他的意思,他那里懂得,一来二去,眼大心肥,那里还能够有
长进呢。”贾母道:“你嫂子这也说的是。就只他还太小呢,也别逼<木靠>紧了他。
小孩子胆儿小,一时逼急了,弄出点子毛病来,书倒念不成,把你的工夫都白糟
踏了。”贾母说到这里,李纨却忍不住扑簌簌掉下泪来,连忙擦了。
只见贾环贾兰也都进来给贾母请了安。贾兰又见过他母亲,然后过来在贾母
旁边侍立。贾母道:“我刚才听见你叔叔说你对的好对子,师父夸你来着。”贾
兰也不言语,只管抿着嘴儿笑。鸳鸯过来说道:“请示老太太,晚饭伺候下了。”
贾母道:“请你姨太太去罢。”琥珀接着便叫人去王夫人那边请薛姨妈。这里宝
玉贾环退出。素云和小丫头们过来把双陆收起。李纨尚等着伺候贾母的晚饭,贾
兰便跟着他母亲站着。贾母道:“你们娘儿两个跟着我吃罢。”李纨答应了。一
时摆上饭来,丫鬟回来禀道:“太太叫回老太太,姨太太这几天浮来暂去,不能
过来回老太太,今日饭后家去了。”于是贾母叫贾兰在身旁边坐下,大家吃饭,
不必细述。
却说贾母刚吃完了饭,盥漱了,歪在床上说闲话儿。只见小丫头子告诉琥珀,
琥珀过来回贾母道:“东府大爷请晚安来了。”贾母道:“你们告诉他,如今他
办理家务乏乏的,叫他歇着去罢。我知道了。”小丫头告诉老婆子们,老婆子才
告诉贾珍。贾珍然后退出。
到了次日,贾珍过来料理诸事。门上小厮陆续回了几件事,又一个小厮回道:
“庄头送果子来了。”贾珍道:“单子呢?”那小厮连忙呈上。贾珍看时,上面
写着不过是时鲜果品,还夹带菜蔬野味若干在内。贾珍看完,问向来经管的是谁。
门上的回道:“是周瑞。”便叫周瑞:“照帐点清,送往里头交代。等我把来帐
抄下一个底子,留着好对。”又叫“告诉厨房,把下菜中添几宗给送果子的来人,
照常赏饭给钱。”周瑞答应了。一面叫人搬至凤姐儿院子里去,又把庄上的帐同
果子交代明白。出去了一回儿,又进来回贾珍道:“才刚来的果子,大爷曾点过
数目没有?”贾珍道:“我那里有工夫点这个呢。给了你帐,你照帐点就是了。”
周瑞道:“小的曾点过,也没有少,也不能多出来。大爷既留下底子,再叫送果
子来的人问问,他这帐是真的假的。”贾珍道:“这是怎么说,不过是几个果子
罢咧,有什么要紧。我又没有疑你。”说着,只见鲍二走来,磕了一个头,说道:
“求大爷原旧放小的在外头伺候罢。”贾珍道:“你们这又是怎么着?”鲍二道:
“奴才在这里又说不上话来。”贾珍道:“谁叫你说话。”鲍二道:“何苦来,
在这里作眼睛珠儿。”周瑞接口道:“奴才在这里经管地租庄子,银钱出入每年
也有三五十万来往,老爷太太奶奶们从没有说过话的,何况这些零星东西。若照
鲍二说起来,爷们家里的田地房产都被奴才们弄完了。”贾珍想道:“必是鲍二
在这里拌嘴,不如叫他出去。”因向鲍二说道:“快滚罢。”又告诉周瑞说:
“你也不用说了,你干你的事罢。”二人各自散了。
贾珍正在厢房里歇着,听见门上闹的翻江搅海。叫人去查问,回来说道:
“鲍二和周瑞的干儿子打架。”贾珍道:“周瑞的干儿子是谁?”门上的回道:
“他叫何三,本来是个没味儿的,天天在家里喝酒闹事,常来门上坐着。听见鲍
二与周瑞拌嘴,他就插在里头。”贾珍道:“这却可恶。把鲍二和那个什么何几
给我一块儿捆起来!周瑞呢?”门上的回道:“打架时他先走了。”贾珍道:
“给我拿了来!这还了得了!”众人答应了。正嚷着,贾琏也回来了,贾珍便告
诉了一遍。贾琏道:“这还了得!”又添了人去拿周瑞。周瑞知道躲不过,也找
到了。贾珍便叫都捆上。贾琏便向周瑞道:“你们前头的话也不要紧,大爷说开
了,很是了。为什么外头又打架!你们打架已经使不得,又弄个野杂种什么何三
来闹,你不压伏压伏他们,倒竟走了。”就把周瑞踢了几脚。贾珍道:“单打周
瑞不中用。”喝命人把鲍二和何三各人打了五十鞭子,撵了出去,方和贾琏两个
商量正事。下人背地里便生出许多议论来:也有说贾珍护短的;也有说不会调停
的;也有说他本不是好人,前儿尤家姊妹弄出许多丑事来,那鲍二不是他调停着
二爷叫了来的吗,这会子又嫌鲍二不济事,必是鲍二的女人伏侍不到了。人多嘴
杂,纷纷不一。
却说贾政自从在工部掌印,家人中尽有发财的。那贾芸听见了,也要插手弄
一点事儿,便在外头说了几个工头,讲了成数,便买了些时新绣货,要走凤姐儿
门子。凤姐正在房中听见丫头们说:“大爷二爷都生了气,在外头打人呢。”凤
姐听了,不知何故,正要叫人去问问,只见贾琏已进来了,把外面的事告诉了一
遍。凤姐道:“事情虽不要紧,但这风俗儿断不可长。此刻还算咱们家里正旺的
时候儿,他们就敢打架。以后小辈儿们当了家,他们越发难制伏了。前年我在东
府里,亲眼见过焦大吃的烂醉,躺在台阶子底下骂人,不管上上下下一混汤子的
混骂。他虽是有过功的人,到底主子奴才的名分,也要存点儿体统才好。珍大奶
奶不是我说是个老实头,个个人都叫他养得无法无天的。如今又弄出一个什么鲍
二,我还听见是你和珍大爷得用的人,为什么今儿又打他呢?”贾琏听了这话刺
心,便觉讪讪的,拿话来支开,借有事,说着就走了。
小红进来回道:“芸二爷在外头要见奶奶。”凤姐一想,”他又来做什么?”
便道:“叫他进来罢。”小红出来,瞅着贾芸微微一笑。贾芸赶忙凑近一步问道:
“姑娘替我回了没有?”小红红了脸,说道:“我就是见二爷的事多。”贾芸道:
“何曾有多少事能到里头来劳动姑娘呢。就是那一年姑娘在宝二叔房里,我才和
姑娘──”小红怕人撞见,不等说完,赶忙问道:“那年我换给二爷的一块绢子,
二爷见了没有?”那贾芸听了这句话,喜的心花俱开,才要说话,只见一个小丫
头从里面出来,贾芸连忙同着小红往里走。两个人一左一右,相离不远,贾芸悄
悄的道:“回来我出来还是你送出我来,我告诉你还有笑话儿呢。”小红听了,
把脸飞红,瞅了贾芸一眼,也不答言。同他到了凤姐门口,自己先进去回了,然
后出来,掀起帘子点手儿,口中却故意说道:“奶奶请芸二爷进来呢。”
贾芸笑了一笑,跟着他走进房来,见了凤姐儿,请了安,并说:“母亲叫问
好。”凤姐也问了他母亲好。凤姐道:“你来有什么事?”贾芸道:“侄儿从前
承婶娘疼爱,心上时刻想着,总过意不去。欲要孝敬婶娘,又怕婶娘多想。如今
重阳时候,略备了一点儿东西。婶娘这里那一件没有,不过是侄儿一点孝心。只
怕婶娘不肯赏脸。”凤姐儿笑道:“有话坐下说。”贾芸才侧身坐了,连忙将东
西捧着搁在旁边桌上。凤姐又道:“你不是什么有余的人,何苦又去花钱。我又
不等着使。你今日来意是怎么个想头儿,你倒是实说。”贾芸道:“并没有别的
想头儿,不过感念婶娘的恩惠,过意不去罢咧。”说着微微的笑了。凤姐道:
“不是这么说。你手里窄,我很知道,我何苦白白儿使你的。你要我收下这个东
西,须先和我说明白了。要是这么含着骨头露着肉的,我倒不收。”贾芸没法儿,
只得站起来陪着笑儿说道:“并不是有什么妄想。前几日听见老爷总办陵工,侄
儿有几个朋友办过好些工程,极妥当的,要求婶娘在老爷跟前提一提。办得一两
种,侄儿再忘不了婶娘的恩典。若是家里用得着,侄儿也能给婶娘出力。”凤姐
道:“若是别的我却可以作主。至于衙门里的事,上头呢,都是堂官司员定的;
底下呢,都是那些书办衙役们办的。别人只怕插不上手。连自己的家人,也不过
跟着老爷伏侍伏侍。就是你二叔去,亦只是为的是各自家里的事,他也并不能搀
越公事。论家事,这里是踩一头儿橇一头儿的,连珍大爷还弹压不住,你的年纪
儿又轻,辈数儿又小,那里缠的清这些人呢。况且衙门里头的事差不多儿也要完
了,不过吃饭瞎跑。你在家里什么事作不得,难道没了这碗饭吃不成。我这是实
在话,你自己回去想想就知道了。你的情意我已经领了,把东西快拿回去,是那
里弄来的,仍旧给人家送了去罢。”正说着,只见奶妈子一大起带了巧姐儿进来。
那巧姐儿身上穿得锦团花簇,手里拿着好些顽意儿,笑嘻嘻走到凤姐身边学舌。
贾芸一见,便站起来笑盈盈的赶着说道:“这就是大妹妹么?你要什么好东西不
要?”那巧姐儿便哑的一声哭了。贾芸连忙退下。凤姐道:“乖乖不怕。”连忙
将巧姐揽在怀里道:“这是你芸大哥哥,怎么认起生来了。”贾芸道:“妹妹生
得好相貌,将来又是个有大造化的。”那巧姐儿回头把贾芸一瞧,又哭起来,叠
连几次。贾芸看这光景坐不住,便起身告辞要走。凤姐道:“你把东西带了去罢。”
贾芸道:“这一点子婶娘还不赏脸?”凤姐道:“你不带去,我便叫人送到你家
去。芸哥儿,你不要这么样,你又不是外人,我这里有机会,少不得打发人去叫
你,没有事也没法儿,不在乎这些东东西西上的。”贾芸看见凤姐执意不受,只
得红着脸道:“既这么着,我再找得用的东西来孝敬婶娘罢。”凤姐儿便叫小红
拿了东西,跟着贾芸送出来。
贾芸走着,一面心中想道:“人说二奶奶利害,果然利害。一点儿都不漏缝,
真正斩钉截铁,怪不得没有后世。这巧姐儿更怪,见了我好像前世的冤家似的。
真正晦气,白闹了这么一天。”小红见贾芸没得彩头,也不高兴,拿着东西跟出
来。贾芸接过来,打开包儿拣了两件,悄悄的递给小红。小红不接,嘴里说道:
“二爷别这么着,看奶奶知道了,大家倒不好看。”贾芸道:“你好生收着罢,
怕什么,那里就知道了呢。你若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了。”小红微微一笑,才接
过来,说道:“谁要你这些东西,算什么呢。”说了这句话,把脸又飞红了。贾
芸也笑道:“我也不是为东西,况且那东西也算不了什么。”说着话儿,两个已
走到二门口。贾芸把下剩的仍旧揣在怀内。小红催着贾芸道:“你先去罢,有什
么事情,只管来找我。我今日在这院里了,又不隔手。”贾芸点点头儿,说道:
“二奶奶太利害,我可惜不能长来。刚才我说的话,你横竖心里明白,得了空儿
再告诉你罢。”小红满脸羞红,说道:“你去罢,明儿也长来走走。谁叫你和他
生疏呢。”贾芸道:“知道了。”贾芸说着出了院门。这里小红站在门口,怔怔
的看他去远了,才回来了。
却说凤姐在房中吩咐预备晚饭,因又问道:“你们熬了粥了没有?”丫鬟们
连忙去问,回来回道:“预备了。”凤姐道:“你们把那南边来的糟东西弄一两
碟来罢。”秋桐答应了,叫丫头们伺候。平儿走来笑道:“我倒忘了,今儿晌午
奶奶在上头老太太那边的时候,水月庵的师父打发人来,要向奶奶讨两瓶南小菜,
还要支用几个月的月银,说是身上不受用。我问那道婆来着:‘师父怎么不受用?’
他说:‘四五天了,前儿夜里因那些小沙弥小道士里头有几个女孩子睡觉没有吹
灯,他说了几次不听。那一夜看见他们三更以后灯还点着呢,他便叫他们吹灯,
个个都睡着了,没有人答应,只得自己亲自起来给他们吹灭了。回到炕上,只见
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坐在炕上。他赶着问是谁,那里把一根绳子往他脖子上一
套,他便叫起人来。众人听见,点上灯火一齐赶来,已经躺在地下,满口吐白沫
子,幸亏救醒了。此时还不能吃东西,所以叫来寻些小菜儿的。’我因奶奶不在
房中,不便给他。我说:‘奶奶此时没有空儿,在上头呢,回来告诉。’便打发
他回去了。才刚听见说起南菜,方想起来了,不然就忘了。”凤姐听了,呆了一
呆,说道:“南菜不是还有呢,叫人送些去就是了。那银子过一天叫芹哥来领就
是了。”又见小红进来回道:“才刚二爷差人来,说是今晚城外有事,不能回来,
先通知一声。”凤姐道:“是了。”
说着,只听见小丫头从后面喘吁吁的嚷着直跑到院子里来,外面平儿接着,
还有几个丫头们,咕咕唧唧的说话。凤姐道:“你们说什么呢?”平儿道:“小
丫头子有些胆怯,说鬼话。”凤姐叫那一个小丫头进来,问道:“什么鬼话?”
那丫头道:“我才刚到后边去叫打杂儿的添煤,只听得三间空屋子里哗喇哗喇的
响,我还道是猫儿耗子,又听得嗳的一声,像个人出气儿的似的。我害怕,就跑
回来了。”凤姐骂道:“胡说!我这里断不兴说神说鬼,我从来不信这些个话。
快滚出去罢。”那小丫头出去了。凤姐便叫彩明将一天零碎日用帐对过一遍,时
已将近二更。大家又歇了一回,略说些闲话,遂叫各人安歇去罢。凤姐也睡下了。
将近三更,凤姐似睡不睡,觉得身上寒毛一乍,自己惊醒了,越躺着越发起
渗来,因叫平儿秋桐过来作伴。二人也不解何意。那秋桐本来不顺凤姐,后来贾
琏因尤二姐之事不大爱惜他了,凤姐又笼络他,如今倒也安静,只是心里比平儿
差多了,外面情儿。今见凤姐不受用,只得端上茶来。凤姐喝了一口,道:“难
为你,睡去罢,只留平儿在这里就够了。”秋桐却要献勤儿,因说道:“奶奶睡
不着,倒是我们两个轮流坐坐也使得。”凤姐一面说,一面睡着了。平儿秋桐看
见凤姐已睡,只听得远远的鸡叫了,二人方都穿着衣服略躺了一躺,就天亮了,
连忙起来伏侍凤姐梳洗。凤姐因夜中之事,心神恍惚不宁,只是一味要强,仍然
紥挣起来。正坐着纳闷,忽听个小丫头子在院里问道:“平姑娘在屋里么?”平
儿答应了一声,那小丫头掀起帘子进来,却是王夫人打发过来来找贾琏,说:
“外头有人回要紧的官事。老爷才出了门,太太叫快请二爷过去呢。”凤姐听见
唬了一跳。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在丽春院喝酒,发现了强盗茅十八,被抢银两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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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词 蛇影杯弓颦卿绝粒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却说凤姐正自起来纳闷,忽听见小丫头这话,又唬了一跳,连忙问道:“什
么官事?”小丫头道:“也不知道。刚才二门上小厮回进来,回老爷有要紧的官
事,所以太太叫我请二爷来了。”凤姐听是工部里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因
说道:“你回去回太太,就说二爷昨日晚上出城有事,没有回来。打发人先回珍
大爷去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一时贾珍过来见了部里的人,问明了,进来见了王夫人,回道:“部中来报,
昨日总河奏到河南一带决了河口,湮没了几府州县。又要开销国帑,修理城工。
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里特来报知老爷的。”说完退出,及贾政回家来
回明。从此直到冬间,贾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门里。宝玉的工课也渐渐松了,只
是怕贾政觉察出来,不敢不常在学房里去念书,连黛玉处也不敢常去。
那时已到十月中旬,宝玉起来要往学房中去。这日天气陡寒,只见袭人早已
打点出一包衣服,向宝玉道:“今日天气很冷,早晚宁使暖些。”说着,把衣服
拿出来给宝玉挑了一件穿。又包了一件,叫小丫头拿出交给焙茗,嘱咐道:“天
气凉,二爷要换时,好生预备着。”焙茗答应了,抱着毡包,跟着宝玉自去。宝
玉到了学房中,做了自己的工课,忽听得纸窗呼喇喇一派风声。代儒道:“天气
又发冷。”把风门推开一看,只见西北上一层层的黑云渐渐往东南扑上来。焙茗
走进来回宝玉道:“二爷,天气冷了,再添些衣服罢。”宝玉点点头儿。只见焙
茗拿进一件衣服来,宝玉不看则已,看了时神已痴了。那些小学生都巴着眼瞧,
却原是晴雯所补的那件雀金裘。宝玉道:“怎么拿这一件来!是谁给你的?”焙
茗道:“是里头姑娘们包出来的。”宝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
罢。”代儒只当宝玉可惜这件衣服,却也心里喜他知道俭省。焙茗道:“二爷穿
上罢,着了凉,又是奴才的不是了。二爷只当疼奴才罢。”宝玉无奈,只得穿上,
呆呆的对着书坐着。代儒也只当他看书,不甚理会。晚间放学时,宝玉便往代儒
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来上年纪的人,也不过伴着几个孩子解闷儿,时常也八病
九痛的,乐得去一个少操一日心。况且明知贾政事忙,贾母溺爱,便点点头儿。
宝玉一径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也是这样说,自然没有不信的,略坐一坐
便回园中去了。见了袭人等,也不似往日有说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袭人道:
“晚饭预备下了,这会儿吃还是等一等儿?”宝玉道:“我不吃了,心里不舒服。
你们吃去罢。”袭人道:“那么着你也该把这件衣服换下来了,那个东西那里禁
得住揉搓。”宝玉道:“不用换。”袭人道:“倒也不但是娇嫩物儿,你瞧瞧那
上头的针线也不该这么糟蹋他呀。”宝玉听了这话,正碰在他心坎儿上,叹了一
口气道:“那么着,你就收起来给我包好了,我也总不穿他了。”说着,站起来
脱下。袭人才过来接时,宝玉已经自己叠起。袭人道:“二爷怎么今日这样勤谨
起来了?”宝玉也不答言,叠好了,便问:“包这个的包袱呢?”麝月连忙递过
来,让他自己包好,回头却和袭人挤着眼儿笑。宝玉也不理会,自己坐着,无精
打彩,猛听架上钟响,自己低头看了看表,针已指到酉初二刻了。一时小丫头点
上灯来。袭人道:“你不吃饭,喝一口粥儿罢。别净饿着,看仔细饿上虚火来,
那又是我们的累赘了。”宝玉摇摇头儿,说:“不大饿,强吃了倒不受用。”袭
人道:“既这么着,就索性早些歇着罢。”于是袭人麝月铺设好了,宝玉也就歇
下,翻来复去只睡不着,将及黎明,反朦胧睡去,不一顿饭时,早又醒了。
此时袭人麝月也都起来。袭人道:“昨夜听着你翻腾到五更多,我也不敢问
你。后来我就睡着了,不知到底你睡着了没有?”宝玉道:“也睡了一睡,不知
怎么就醒了。”袭人道:“你没有什么不受用?”宝玉道:“没有,只是心上发
烦。”袭人道:“今日学房里去不去?”宝玉道:“我昨儿已经告了一天假了,
今儿我要想园里逛一天,散散心,只是怕冷。你叫他们收拾一间房子,备下一炉
香,搁下纸墨笔砚。你们只管干你们的,我自己静坐半天才好。别叫他们来搅我。”
麝月接着道:“二爷要静静儿的用工夫,谁敢来搅。”袭人道:“这么着很好,
也省得着了凉。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散。”因又问:“你既懒待吃饭,今日吃什
么?早说好传给厨房里去。”宝玉道:“还是随便罢,不必闹的大惊小怪的。倒
是要几个果子搁在那屋里,借点果子香。”袭人道:“那个屋里好?别的都不大
干净,只有晴雯起先住的那一间,因一向无人,还干净,就是清冷些。”宝玉道:
“不妨,把火盆挪过去就是了。”袭人答应了。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端了一
个茶盘儿,一个碗,一双牙箸,递给麝月道:“这是刚才花姑娘要的,厨房里老
婆子送了来了。”麝月接了一看,却是一碗燕窝汤,便问袭人道:“这是姐姐要
的么?”袭人笑道:“昨夜二爷没吃饭,又翻腾了一夜,想来今日早起心里必是
发空的,所以我告诉小丫头们叫厨房里作了这个来的。”袭人一面叫小丫头放桌
儿,麝月打发宝玉喝了,漱了口。只见秋纹走来说道:“那屋里已经收拾妥了,
但等着一时炭劲过了,二爷再进去罢。”宝玉点头,只是一腔心事,懒怠说话。
一时小丫头来请,说笔砚都安放妥当了。宝玉道:“知道了。”又一个小丫头回
道:“早饭得了。二爷在那里吃?”宝玉道:“就拿了来罢,不必累赘了。”小
丫头答应了自去。一时端上饭来,宝玉笑了一笑,向袭人麝月道:“我心里闷得
很,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不如你们两个同我一块儿吃,或者吃的香甜,我也
多吃些。”麝月笑道:“这是二爷的高兴,我们可不敢。”袭人道:“其实也使
得,我们一处喝酒,也不止今日。只是偶然替你解闷儿还使得,若认真这样,还
有什么规矩体统呢。”说着三人坐下。宝玉在上首,袭人麝月两个打横陪着。吃
了饭,小丫头端上漱口茶,两个看着撤了下去。宝玉因端着茶,默默如有所思,
又坐了一坐,便问道:“那屋里收拾妥了么?”麝月道:“头里就回过了,这回
子又问。”
宝玉略坐了一坐,便过这间屋子来,亲自点了一炷香,摆上些果品,便叫人
出去,关上了门。外面袭人等都静悄无声。宝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红笺出来,
口中祝了几句,便提起笔来写道:
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其词云: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
时休。孰与话轻柔?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像更无
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写毕,就在香上点个火焚化了。静
静儿等着,直待一炷香点尽了,才开门出来。袭人道:“怎么出来了?想来又闷
的慌了。”
宝玉笑了一笑,假说道:“我原是心里烦,才找个地方儿静坐坐儿。这会子
好了,还要外头走走去呢。”说着,一径出来,到了潇湘馆中,在院里问道:
“林妹妹在家里呢么?”紫鹃接应道:“是谁?”掀帘看时,笑道:“原来是宝
二爷。姑娘在屋里呢,请二爷到屋里坐着。”宝玉同着紫鹃走进来。黛玉却在里
间呢,说道:“紫鹃,请二爷屋里坐罢。”宝玉走到里间门口,看见新写的一付
紫墨色泥金云龙笺的小对,上写着:“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宝玉看了,
笑了一笑,走入门去,笑问道:“妹妹做什么呢?”黛玉站起来迎了两步,笑着
让道:“请坐。我在这里写经,只剩得两行了,等写完了再说话儿。”因叫雪雁
倒茶。宝玉道:“你别动,只管写。”说着,一面看见中间挂着一幅单条,上面
画着一个嫦娥,带着一个侍者;又一个女仙,也有一个侍者,捧着一个长长儿的
衣囊似的,二人身边略有些云护,别无点缀,全仿李龙眠白描笔意,上有“斗寒
图”三字,用八分书写着。宝玉道:“妹妹这幅《斗寒图》可是新挂上的?”黛
玉道:“可不是。昨日他们收拾屋子,我想起来,拿出来叫他们挂上的。”宝玉
道:“是什么出处?”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还要问人。”宝玉笑道:
“我一时想不起,妹妹告诉我罢。”黛玉道:“岂不闻‘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
霜里斗婵娟’。”宝玉道:“是啊。这个实在新奇雅致,却好此时拿出来挂。”
说着,又东瞧瞧,西走走。
雪雁沏了茶来,宝玉吃着。又等了一会子,黛玉经才写完,站起来道:“简
慢了。”宝玉笑道:“妹妹还是这么客气。”但见黛玉身上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
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别无花朵;腰下系
着杨妃色绣花绵裙。真比如:
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宝玉因问道:“妹妹这两日弹琴来着没
有?”黛玉道:“两日没弹了。因为写字已经觉得手冷,那里还去弹琴。”宝玉
道:“不弹也罢了。我想琴虽是清高之品,却不是好东西,从没有弹琴里弹出富
贵寿考来的,只有弹出忧思怨乱来的。再者弹琴也得心里记谱,未免费心。依我
说,妹妹身子又单弱,不操这心也罢了。”黛玉抿着嘴儿笑。宝玉指着壁上道:
“这张琴可就是么?怎么这么短?”黛玉笑道:“这张琴不是短,因我小时学抚
的时候别的琴都够不着,因此特地做起来的。虽不是焦尾枯桐,这鹤山凤尾还配
得齐整,龙池雁足高下还相宜。你看这断纹不是牛旄似的么,所以音韵也还清越。”
宝玉道:“妹妹这几天来做诗没有?”黛玉道:“自结社以后没大作。”宝玉笑
道:“你别瞒我,我听见你吟的什么‘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你搁在琴
里觉得音响分外的响亮。有的没有?”黛玉道:“你怎么听见了?”宝玉道:
“我那一天从蓼风轩来听见的,又恐怕打断你的清韵,所以静听了一会就走了。
我正要问你:前路是平韵,到末了儿忽转了仄韵,是个什么意思?”黛玉道:
“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里就到那里,原没有一定的。”宝玉道:“原来如
此。可惜我不知音,枉听了一会子。”黛玉道:“古来知音人能有几个?”宝玉
听了。又觉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里像有许多话,却
再无可讲的。黛玉因方才的话也是冲口而出,此时回想,觉得太冷淡些,也就无
话。宝玉一发打量黛玉设疑,遂讪讪的站起来说道:“妹妹坐着罢。我还要到三
妹妹那里瞧瞧去呢。”黛玉道:“你若是见了三妹妹,替我问候一声罢。”宝玉
答应着便出来了。
黛玉送至屋门口,自己回来闷闷的坐着,心里想道:“宝玉近来说话半吐半
吞,忽冷忽热,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正想着,紫鹃走来道:“姑娘,经不写
了?我把笔砚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写了,收起去罢。”说着,自己走到里
间屋里床上歪着,慢慢的细想。紫鹃进来问道:“姑娘喝碗茶罢?”黛玉道:
“不喝呢。我略歪歪儿,你们自己去罢。”
紫鹃答应着出来,只见雪雁一个人在那里发呆。紫鹃走到他跟前问道:“你
这会子也有了什么心事了么?”雪雁只顾发呆,倒被他唬了一跳,因说道:“你
别嚷,今日我听见了一句话,我告诉你听,奇不奇。你可别言语。”说着,往屋
里努嘴儿。因自己先行,点着头儿叫紫鹃同他出来,到门外平台底下,悄悄儿的
道:“姐姐你听见了么?宝玉定了亲了!”紫鹃听见,唬了一跳,说道:“这是
那里来的话?只怕不真罢。”雪雁道:“怎么不真,别人大概都知道,就只咱们
没听见。”紫鹃道:“你是那里听来的?”雪雁道:“我听见侍书说的,是个什
么知府家,家资也好,人才也好。”紫鹃正听时,只听得黛玉咳嗽了一声,似乎
起来的光景。紫鹃恐怕他出来听见,便拉了雪雁摇摇手儿,往里望望,不见动静,
才又悄悄儿的问道:“他到底怎么说来?”雪雁道:“前儿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
里去道谢吗,三姑娘不在屋里,只有侍书在那里。大家坐着,无意中说起宝二爷
的淘气来,他说宝二爷怎么好,只会顽儿,全不像大人的样子,已经说亲了,还
是这么呆头呆脑。我问他定了没有,他说是定了,是个什么王大爷做媒的。那王
大爷是东府里的亲戚,所以也不用打听,一说就成了。”紫鹃侧着头想了一想,
“这句话奇!”又问道:“怎么家里没有人说起?”雪雁道:“侍书也说的是老
太太的意思。若一说起,恐怕宝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侍书告诉了我,又叮
嘱千万不可露风,说出来只道是我多嘴。”把手往里一指,“所以他面前也不提。
今日是你问起,我不犯瞒你。”
正说到这里,只听鹦鹉叫唤,学着说:“姑娘回来了,快倒茶来!”倒把紫
鹃雪雁吓了一跳,回头并不见有人,便骂了鹦鹉一声,走进屋内。只见黛玉喘吁
吁的刚坐在椅子上,紫鹃搭讪着问茶问水。黛玉问道:“你们两个那里去了?再
叫不出一个人来。”说着便走到炕边,将身子一歪,仍旧倒在炕上,往里躺下,
叫把帐子撩下。紫鹃雪雁答应出去。他两个心里疑惑方才的话只怕被他听了去了,
只好大家不提。谁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窃听了紫鹃雪雁的话,虽不很明白,已听
得了七八分,如同将身撂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应了前日梦中之谶,千愁
万恨,堆上心来。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了意外的事情,那时反倒
无趣。又想到自己没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踏起来,一年
半载,少不得身登清净。打定了主意,被也不盖,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装睡。紫
鹃和雪雁来伺候几次,不见动静,又不好叫唤。晚饭都不吃。点灯已后,紫鹃掀
开帐子,见已睡著了,被窝都蹬在脚后。怕他着了凉,轻轻儿拿来盖上。黛玉也
不动,单待他出去,仍然褪下。那紫鹃只管问雪雁:“今儿的话到底是真的是假
的?”雪雁道:“怎么不真。”紫鹃道:“侍书怎么知道的?”雪雁道:“是小
红那里听来的。”紫鹃道:“头里咱们说话,只怕姑娘听见了,你看刚才的神情,
大有原故。今日以后,咱们倒别提这件事了。”说着,两个人也收拾要睡。紫鹃
进来看时,只见黛玉被窝又蹬下来,复又给他轻轻盖上。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黛玉清早起来,也不叫人,独自一个呆呆的坐着。紫鹃醒来,看见黛
玉已起,便惊问道:“姑娘怎么这么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
得早。”紫鹃连忙起来,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
看。看了一回,那泪珠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正是:
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紫鹃在旁也不敢劝,只怕倒把闲话勾引旧恨来。迟了好一会,黛玉才随便梳
洗了,那眼中泪渍终是不干。又自坐了一会,叫紫鹃道:“你把藏香点上。”紫
鹃道:“姑娘,你睡也没睡得几时,如何点香?不是要写经?”黛玉点点头儿。
紫鹃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这会子又写经,只怕太劳神了罢。”黛玉道:
“不怕,早完了早好。况且我也并不是为经,倒借着写字解解闷儿。以后你们见
了我的字迹,就算见了我的面儿了。”说着,那泪直流下来。紫鹃听了这话,不
但不能再劝,连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泪来。
原来黛玉立定主意,自此已后,有意糟踏身子,茶饭无心,每日渐减下来。
宝玉下学时,也常抽空问候,只是黛玉虽有万千言语,自知年纪已大,又不便似
小时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满腔心事,只是说不出来。宝玉欲将实言安慰,又恐黛
玉生嗔,反添病症。两个人见了面,只得用浮言劝慰,真真是亲极反疏了。那黛
玉虽有贾母王夫人等怜恤,不过请医调治,只说黛玉常病,那里知他的心病。紫
鹃等虽知其意,也不敢说。从此一天一天的减,到半月之后,肠胃日薄,一日果
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间听见的话,都似宝玉娶亲的话,看见怡红院中的人,
无论上下,也像宝玉娶亲的光景。薛姨妈来看,黛玉不见宝钗,越发起疑心,索
性不要人来看望,也不肯吃药,只要速死。睡梦之中,常听见有人叫宝二奶奶的。
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恹恹一息,垂毙殆尽。未知黛
玉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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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回 失绵衣贫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惊叵测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却说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后,渐渐不支,一日竟至绝粒。从前十几天内,贾母
等轮流看望,他有时还说几句话;这两日索性不大言语。心里虽有时昏晕,却也
有时清楚。贾母等见他这病不似无因而起,也将紫鹃雪雁盘问过两次,两个那里
敢说。便是紫鹃欲向侍书打听消息,又怕越闹越真,黛玉更死得快了,所以见了
侍书,毫不提起。那雪雁是他传话弄出这样缘故来,此时恨不得长出百十个嘴来
说“我没说”,自然更不敢提起。到了这一天黛玉绝粒之日,紫鹃料无指望了,
守着哭了会子,因出来偷向雪雁道:“你进屋里来好好儿的守着他。我去回老太
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这个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雪雁答应,紫鹃自去。
这里雪雁正在屋里伴着黛玉,见他昏昏沉沉,小孩子家那里见过这个样儿,
只打谅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鹃一时回来才好。正怕着,
只听窗外脚步走响,雪雁知是紫鹃回来,才放下心了,连忙站起来掀着里间帘子
等他。只见外面帘子响处,进来了一个人,却是侍书。那侍书是探春打发来看黛
玉的,见雪雁在那里掀着帘子,便问道:“姑娘怎么样?”雪雁点点头儿叫他进
来。侍书跟进来,见紫鹃不在屋里,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残喘微延,唬的惊疑不
止,因问:“紫鹃姐姐呢?”雪雁道:“告诉上屋里去了。”那雪雁此时只打谅
黛玉心中一无所知了,又见紫鹃不在面前,因悄悄的拉了侍书的手问道:“你前
日告诉我说的什么王大爷给这里宝二爷说了亲,是真话么?”侍书道::怎么不
真。”雪雁道:“多早晚放定的?”侍书道:“那里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诉
你时,是我听见小红说的。后来我到二奶奶那边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说呢,说
那都是门客们借着这个事讨老爷的喜欢,往后好拉拢的意思。别说大太太说不好,
就是大太太愿意,说那姑娘好,那大太太眼里看的出什么人来!再者老太太心里
早有了人了,就在咱们园子里的。大太太那里摸的着底呢。老太太不过因老爷的
话,不得不问问罢咧。又听见二奶奶说,宝玉的事,老太太总是要亲上作亲的,
凭谁来说亲,横竖不中用。”雪雁听到这里,也忘了神了,因说道:“这是怎么
说,白白的送了我们这一位的命了!”侍书道:“这是从那里说起?”雪雁道:
“你还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紫鹃姐姐说来着,这一位听见了,就弄到这步田
地了。”侍书道:“你悄悄儿的说罢,看仔细他听见了。”雪雁道:“人事都不
省了,瞧瞧罢,左不过在这一两天了。”正说着,只见紫鹃掀帘进来说:“这还
了得!你们有什么话,还不出去说,还在这里说。索性逼死他就完了。”侍书道:
“我不信有这样奇事。”紫鹃道:“好姐姐,不是我说,你又该恼了。你懂得什
么呢!懂得也不传这些舌了。”
这里三个人正说着,只听黛玉忽然又嗽了一声。紫鹃连忙跑到炕沿前站着,
侍书雪雁也都不言语了。紫鹃弯着腰,在黛玉身后轻轻问道:“姑娘喝口水罢。”
黛玉微微答应了一声。雪雁连忙倒了半钟滚白水,紫鹃接了托着,侍书也走近前
来。紫鹃和他摇头儿,不叫他说话,侍书只得咽住了。站了一回,黛玉又嗽了一
声。紫鹃趁势问道:“姑娘喝水呀?”黛玉又微微应了一声,那头似有欲抬之意,
那里抬得起。紫鹃爬上炕去,爬在黛玉旁边,端着水试了冷热,送到唇边,扶了
黛玉的头,就到碗边,喝了一口。紫鹃才要拿时,黛玉意思还要喝一口,紫鹃便
托着那碗不动。黛玉又喝了一口,摇摇头儿不喝了,喘了一口气,仍旧躺下。半
日,微微睁眼说道:“刚才说话不是侍书么?”紫鹃答应道:“是。”侍书尚未
出去,因连忙过来问候。黛玉睁眼看了,点点头儿,又歇了一歇,说道:“回去
问你姑娘好罢。”侍书见这番光景,只当黛玉嫌烦,只得悄悄的退出去了。
原来那黛玉虽则病势沉重,心里却还明白。起先侍书雪雁说话时,他也模糊
听见了一半句,却只作不知,也因实无精神答理。及听了雪雁侍书的话,才明白
过前头的事情原是议而未成的,又兼侍书说是凤姐说的,老太太的主意亲上作亲,
又是园中住着的,非自己而谁?因此一想,阴极阳生,心神顿觉清爽许多,所以
才喝了两口水,又要想问侍书的话。恰好贾母、王夫人、李纨、凤姐听见紫鹃之
言,都赶着来看。黛玉心中疑团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寻死之意了。虽身体软弱,
精神短少,却也勉强答应一两句了。凤姐因叫过紫鹃问道:“姑娘也不至这样,
这是怎么说,你这样唬人。”紫鹃道:“实在头里看着不好,才敢去告诉的,回
来见姑娘竟好了许多,也就怪了。”贾母笑道:“你也别怪他,他懂得什么。看
见不好就言语,这倒是他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懒脚懒就好。”说了一回,
贾母等料着无妨,也就去了。正是:
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是系铃人。
不言黛玉病渐减退,且说雪雁紫鹃背地里都念佛。雪雁向紫鹃说道:“亏他
好了,只是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紫鹃道:“病的倒不怪,就只好的奇怪。
想来宝玉和姑娘必是姻缘,人家说的‘好事多磨’,又说道‘是姻缘棒打不回’。
这样看起来,人心天意,他们两个竟是天配的了。再者,你想那一年我说了林姑
娘要回南去,把宝玉没急死了,闹得家翻宅乱。如今一句话,又把这一个弄得死
去活来。可不说的三生石上百年前结下的么。”说着,两个悄悄的抿着嘴笑了一
回。雪雁又道:“幸亏好了。咱们明儿再别说了,就是宝玉娶了别的人家儿的姑
娘,我亲见他在那里结亲,我也再不露一句话了。”紫鹃笑道:“这就是了。”
不但紫鹃和雪雁在私下里讲究,就是众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
得奇怪,三三两两,唧唧哝哝议论着。不多几时,连凤姐儿也知道了,邢王二夫
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贾母略猜着了八九。
那时正值邢王二夫人凤姐等在贾母房中说闲话,说起黛玉的病来。贾母道:
“我正要告诉你们,宝玉和林丫头是从小儿在一处的,我只说小孩子们,怕什么?
以后时常听得林丫头忽然病,忽然好,都为有了些知觉了。所以我想他们若尽着
搁在一块儿,毕竟不成体统。你们怎么说?”王夫人听了,便呆了一呆,只得答
应道:“林姑娘是个有心计儿的。至于宝玉,呆头呆恼,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
外面,却还都是个小孩儿形像。此时若忽然或把那一个分出园外,不是倒露了什
么痕迹了么。古来说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老太太想,倒是赶着把他们
的事办办也罢了。”贾母皱了一皱眉,说道:“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
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
只有宝丫头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样。但林姑娘
也得给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那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宝玉
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事了。”贾母道:“自然先给宝玉
娶了亲,然后给林丫头说人家,再没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况且林丫头年纪到
底比宝玉小两岁。依你们这样说,倒是宝玉定亲的话不许叫他知道倒罢了。”凤
姐便吩咐众丫头们道:“你们听见了,宝二爷定亲的话,不许混吵嚷。若有多嘴
的,提防着他的皮。”贾母又向凤姐道:“凤哥儿,你如今自从身上不大好,也
不大管园里的事了。我告诉你,须得经点儿心。不但这个,就像前年那些人喝酒
耍钱,都不是事。你还精细些,少不得多分点心儿,严紧严紧他们才好。况且我
看他们也就只还服你。”凤姐答应了。娘儿们又说了一回话,方各自散了。
从此凤姐常到园中照料。一日,刚走进大观园,到了紫菱洲畔,只听见一个
老婆子在那里嚷。凤姐走到跟前,那婆子才瞧见了,早垂手侍立,口里请了安。
凤姐道:“你在这里闹什么?”婆子道:“蒙奶奶们派我在这里看守花果,我也
没有差错,不料邢姑娘的丫头说我们是贼。”凤姐道:“为什么呢?”婆子道:
“昨儿我们家的黑儿跟着我到这里顽了一回,他不知道,又往邢姑娘那边去瞧了
一瞧,我就叫他回去了。今儿早起听见他们丫头说丢了东西了。我问他丢了什么,
他就问起我来了。”凤姐道:“问了你一声,也犯不着生气呀。”婆子道:“这
里园子到底是奶奶家里的,并不是他们家里的。我们都是奶奶派的,贼名儿怎么
敢认呢。”凤姐照脸啐了一口,厉声道:“你少在我跟前唠唠叨叨的!你在这里
照看,姑娘丢了东西,你们就该问哪,怎么说出这些没道理的话来。把老林叫了
来,撵出他去。”丫头们答应了。只见邢岫烟赶忙出来,迎着凤姐陪笑道:“这
使不得,没有的事,事情早过去了。”凤姐道:“姑娘,不是这个话。倒不讲事
情,这名分上太岂有此理了。”岫烟见婆子跪在地下告饶,便忙请凤姐到里边去
坐。凤姐道:“他们这种人我知道,他除了我,其余都没上没下的了。”岫烟再
三替他讨饶,只说自己的丫头不好。凤姐道:“我看着邢姑娘的分上,饶你这一
次。”婆子才起来,磕了头,又给岫烟磕了头,才出去了。
这里二人让了坐。凤姐笑问道:“你丢了什么东西了?”岫烟笑道:“没有
什么要紧的,是一件红小袄儿,已经旧了的。我原叫他们找,找不着就罢了。这
小丫头不懂事,问了那婆子一声,那婆子自然不依了。这都是小丫头糊涂不懂事,
我也骂了几句,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了。”凤姐把岫烟内外一瞧,看见虽有些
皮绵衣服,已是半新不旧的,未必能暖和。他的被窝多半是薄的。至于房中桌上
摆设的东西,就是老太太拿来的,却一些不动,收拾的干干净净。凤姐心上便很
爱敬他,说道:“一件衣服原不要紧,这时候冷,又是贴身的,怎么就不问一声
儿呢。这撒野的奴才了不得了!”说了一回,凤姐出来,各处去坐了一坐,就回
去了。到了自己房中,叫平儿取了一件大红洋绉的小袄儿,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斗
珠儿的小皮袄,一条宝蓝盘锦镶花绵裙,一件佛青银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那时岫烟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场,虽有凤姐来压住,心上终是不安。想起
“许多姊妹们在这里,没有一个下人敢得罪他的,独自我这里,他们言三语四,
刚刚凤姐来碰见。”想来想去,终是没意思,又说不出来。正在吞声饮泣,看见
凤姐那边的丰儿送衣服过来。岫烟一看,决不肯受。丰儿道:“奶奶吩咐我说,
姑娘要嫌是旧衣裳,将来送新的来。”岫烟笑谢道:“承奶奶的好意,只是因我
丢了衣服,他就拿来,我断不敢受。你拿回去千万谢你们奶奶,承你奶奶的情,
我算领了。”倒拿个荷包给了丰儿。那丰儿只得拿了去了。不多时,又见平儿同
着丰儿过来,岫烟忙迎着问了好,让了坐。平儿笑说道:“我们奶奶说,姑娘特
外道的了不得。”岫烟道:“不是外道,实在不过意。”平儿道:“奶奶说,姑
娘要不收这衣裳,不是嫌太旧,就是瞧不起我们奶奶。刚才说了,我要拿回去,
奶奶不依我呢。”岫烟红着脸笑谢道:“这样说了,叫我不敢不收。”又让了一
回茶。
平儿同丰儿回去,将到凤姐那边,碰见薛家差来的一个老婆子,接着问好。
平儿便问道:“你那里来的?”婆子道:“那边太太姑娘叫我来请各位太太、奶
奶、姑娘们的安。我才刚在奶奶前问起姑娘来,说姑娘到园中去了。可是从邢姑
娘那里来么?”平儿道:“你怎么知道?”婆子道:“方才听见说。真真的二奶
奶和姑娘们的行事叫人感念。”平儿笑了一笑说:“你回来坐着罢。”婆子道:
“我还有事,改日再过来瞧姑娘罢。”说着走了。平儿回来,回复了凤姐。不在
话下。
且说薛姨妈家中被金桂搅得翻江倒海,看见婆子回来,述起岫烟的事,宝钗
母女二人不免滴下泪来。宝钗道:“都为哥哥不在家,所以叫邢姑娘多吃几天苦。
如今还亏凤姐姐不错。咱们底下也得留心,到底是咱们家里人。”说着,只见薛
蝌进来说道:“大哥哥这几年在外头相与的都是些什么人,连一个正经的也没有,
来一起子,都是些狐群狗党。我看他们那里是不放心,不过将来探探消息儿罢咧。
这两天都被我干出去了。以后吩咐了门上,不许传进这种人来。”薛姨妈道:
“又是蒋玉菡那些人哪?”薛蝌道:“蒋玉菡却倒没来,倒是别人。”薛姨妈听
了薛蝌的话,不觉又伤心起来,说道:“我虽有儿,如今就像没有的了,就是上
司准了,也是个废人。你虽是我侄儿,我看你还比你哥哥明白些,我这后辈子全
靠你了。你自己从今更要学好。再者,你聘下的媳妇儿,家道不比往时了。人家
的女孩儿出门子不是容易,再没别的想头,只盼着女婿能干,他就有日子过了。
若邢丫头也像这个东西,”说着把手往里头一指,道:“我也不说了。邢丫头实
在是个有廉耻有心计儿的,又守得贫,耐得富。只是等咱们的事情过去了,早些
把你们的正经事完结了,也了我一宗心事。”薛蝌道:“琴妹妹还没有出门子,
这倒是太太烦心的一件事。至于这个,可算什么呢。”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
薛蝌回到自己房中,吃了晚饭,想起邢岫烟住在贾府园中,终是寄人篱下,
况且又穷,日用起居,不想可知。况兼当初一路同来,模样儿性格儿都知道的。
可知天意不均:如夏金桂这种人,偏教他有钱,娇养得这般泼辣;邢岫烟这种人,
偏教他这样受苦。阎王判命的时候,不知如何判法的。想到闷来也想吟诗一首,
写出来出出胸中的闷气。又苦自己没有工夫,只得混写道:
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
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写毕看了一回,意欲拿来粘在壁上,又
不好意思。自己沉吟道:“不要被人看见笑话。”又念了一遍,道:“管他呢,
左右粘上自己看着解闷儿罢。”又看了一回,到底不好,拿来夹在书里。又想自
己年纪可也不小了,家中又碰见这样飞灾横祸,不知何日了局,致使幽闺弱质,
弄得这般凄凉寂寞。
正在那里想时,只见宝蟾推门进来,拿着一个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薛蝌
站起来让坐。宝蟾笑着向薛蝌道:“这是四碟果子,一小壶儿酒,大奶奶叫给二
爷送来的。”薛蝌陪笑道:“大奶奶费心。但是叫小丫头们送来就完了,怎么又
劳动姐姐呢。”宝蟾道:“好说。自家人,二爷何必说这些套话。再者我们大爷
这件事,实在叫二爷操心,大奶奶久已要亲自弄点什么儿谢二爷,又怕别人多心。
二爷是知道的,咱们家里都是言合意不合,送点子东西没要紧,倒没的惹人七嘴
八舌的讲究。所以今日些微的弄了一两样果子,一壶酒,叫我亲自悄悄儿的送来。”
说着,又笑瞅了薛蝌一眼,道:“明儿二爷再别说这些话,叫人听着怪不好意思
的。我们不过也是底下的人,伏侍的着大爷就伏侍的着二爷,这有何妨呢。”薛
蝌一则秉性忠厚,二则到底年轻,只是向来不见金桂和宝蟾如此相待,心中想到
刚才宝蟾说为薛蟠之事也是情理,因说道:“果子留下罢,这个酒儿,姐姐只管
拿回去。我向来的酒上实在很有限,挤住了偶然喝一钟,平日无事是不能喝的。
难道大奶奶和姐姐还不知道么。”宝蟾道:“别的我作得主,独这一件事,我可
不敢应。大奶奶的脾气儿,二爷是知道的,我拿回去,不说二爷不喝,倒要说我
不尽心了。”薛蝌没法,只得留下。宝蟾方才要走,又到门口往外看看,回过头
来向着薛蝌一笑,又用手指着里面说道:“他还只怕要来亲自给你道乏呢。”薛
蝌不知何意,反倒讪讪的起来,因说道:“姐姐替我谢大奶奶罢。天气寒,看凉
着。再者,自己叔嫂,也不必拘这些个礼。”宝蟾也不答言,笑着走了。
薛蝌始而以为金桂为薛蟠之事,或者真是不过意,备此酒果给自己道乏,也
是有的。及见了宝蟾这种鬼鬼祟祟不尴不尬的光景,也觉了几分。却自己回心一
想:“他到底是嫂子的名分,那里就有别的讲究了呢。或者宝蟾不老成,自己不
好意思怎么样,却指着金桂的名儿,也未可知。然而到底是哥哥的屋里人,也不
好。”忽又一转念:“那金桂素性为人毫无闺阁理法,况且有时高兴,打扮得妖
调非常,自以为美,又焉知不是怀着坏心呢?不然,就是他和琴妹妹也有了什么
不对的地方儿,所以设下这个毒法儿,要把我拉在浑水里,弄一个不清不白的名
儿,也未可知。”想到这里,索性倒怕起来。正在不得主意的时候,忽听窗外扑
哧的笑了一声,把薛蝌倒唬了一跳。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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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一回 纵淫心宝蟾工设计 布疑阵宝玉妄谈禅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薛蝌正在狐疑,忽听窗外一笑,唬了一跳,心中想道:“不是宝蟾,定
是金桂。只不理他们,看他们有什么法儿。”听了半日,却又寂然无声。自己也
不敢吃那酒果。掩上房门,刚要脱衣时,只听见窗纸上微微一响。薛蝌此时被宝
蟾鬼混了一阵,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知是如何是可。听见窗纸微响,细看时,又
无动静,自己反倒疑心起来,掩了怀,坐在灯前,呆呆的细想;又把那果子拿了
一块,翻来覆去的细看。猛回头,看见窗上纸湿了一块,走过来觑着眼看时,冷
不防外面往里一吹,把薛蝌唬了一大跳。听得吱吱的笑声,薛蝌连忙把灯吹灭了,
屏息而卧。只听外面一个人说道:“二爷为什么不喝酒吃果子,就睡了?”这句
话仍是宝蟾的语音。薛蝌只不作声装睡。又隔有两句话时,又听得外面似有恨声
道:“天下那里有这样没造化的人。”薛蝌听了是宝蟾又似是金桂的语音。这才
知道他们原来是这一番意思,翻来覆去,直到五更后才睡着了。
刚到天明,早有人来扣门。薛蝌忙问是谁,外面也不答应。薛蝌只得起来,
开了门看时,却是宝蟾,拢着头发,掩着怀,穿一件片锦边琵琶襟小紧身,上面
系一条松花绿半新的汗巾,下面并未穿裙,正露着石榴红洒花夹裤,一双新绣红
鞋。原来宝蟾尚未梳洗,恐怕人见,赶早来取家伙。薛蝌见他这样打扮便走进来,
心中又是一动,只得陪笑问道:“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宝蟾把脸红着,并不
答言,只管把果子折在一个碟子里,端着就走。薛蝌见他这般,知是昨晚的原故,
心里想道:“这也罢了。倒是他们恼了,索性死了心,也省得来缠。”于是把心
放下,唤人舀水洗脸。自己打算在家里静坐两天,一则养养心神,二则出去怕人
找他。原来和薛蟠好的那些人因见薛家无人,只有薛蝌在那里办事,年纪又轻,
便生许多觊觎之心。也有想插在里头做跑腿的;也有能做状子的,认得一二个书
役的,要给他上下打点的;甚至有叫他在内趁钱的;也有造作谣言恐吓的:种种
不一。薛蝌见了这些人,远远躲避,又不敢面辞,恐怕激出意外之变,只好藏在
家中,听候传详。不提。
且说金桂昨夜打发宝蟾送了些酒果去探探薛蝌的消息,宝蟾回来将薛蝌的光
景一一的说了。金桂见事有些不大投机,便怕白闹一场,反被宝蟾瞧不起,欲把
两三句话遮饰改过口来,又可惜了这个人,心里倒没了主意,怔怔的坐着。那知
宝蟾亦知薛蟠难以回家,正欲寻个头路,因怕金桂拿他,所以不敢透漏。今见金
桂所为先已开了端了,他便乐得借风使船,先弄薛蝌到手,不怕金桂不依,所以
用言挑拨。见薛蝌似非无情,又不甚兜揽,一时也不敢造次,后来见薛蝌吹灯自
睡,大觉扫兴,回来告诉金桂,看金桂有甚方法,再作道理。及见金桂怔怔的,
似乎无技可施,他也只得陪金桂收拾睡了。夜里那里睡得着,翻来覆去,想出一
个法子来:不如明儿一早起来,先去取了家伙,却自己换上一两件动人的衣服,
也不梳洗,越显出一番娇媚来。只看薛蝌的神情,自己反倒装出一番恼意,索性
不理他。那薛蝌若有悔心,自然移船泊岸,不愁不先到手。及至见了薛蝌,仍是
昨晚这般光景,并无邪僻之意,自己只得以假为真,端了碟子回来,却故意留下
酒壶,以为再来搭转之地。只见金桂问道:“你拿东西去有人碰见么?”宝蟾道:
“没有。”“二爷也没问你什么?”宝蟾道:“也没有。”金桂因一夜不曾睡着,
也想不出一个法子来,只得回思道:“若作此事,别人可瞒,宝蟾如何能瞒?不
如我分惠于他,他自然没有不尽心的。我又不能自去,少不得要他作脚,倒不如
和他商量一个稳便主意。”因带笑说道:“你看二爷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宝
蟾道:“倒像个糊涂人。”金桂听了笑道:“你如何说起爷们来了。”宝蟾也笑
道:“他辜负奶奶的心,我就说得他。”金桂道:“他怎么辜负我的心,你倒得
说说。”宝蟾道:“奶奶给他好东西吃,他倒不吃,这不是辜负奶奶的心么。”
说着,却把眼溜着金桂一笑。金桂道:“你别胡想。我给他送东西,为大爷的事
不辞劳苦,我所以敬他;又怕人说瞎话,所以问你。你这些话向我说,我不懂是
什么意思。”宝蟾笑道:“奶奶别多心,我是跟奶奶的,还有两个心么。但是事
情要密些,倘或声张起来,不是顽的。”金桂也觉得脸飞红了,因说道:“你这
个丫头就不是个好货!想来你心里看上了,却拿我作筏子,是不是呢?”宝蟾道:
“只是奶奶那么想罢咧,我倒是替奶奶难受。奶奶要真瞧二爷好,我倒有个主意。
奶奶想,那个耗子不偷油呢,他也不过怕事情不密,大家闹出乱子来不好看。依
我想,奶奶且别性急,时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备的去处张罗张罗。他是个小叔子,
又没娶媳妇儿,奶奶就多尽点心儿和他贴个好儿,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过几天
他感奶奶的情,他自然要谢候奶奶。那时奶奶再备点东西儿在咱们屋里,我帮着
奶奶灌醉了他,怕跑了他?他要不应,咱们索性闹起来,就说他调戏奶奶。他害
怕,他自然得顺着咱们的手儿。他再不应,他也不是人,咱们也不至白丢了脸面。
奶奶想怎么样?”金桂听了这话,两颧早已红晕了,笑骂道:“小蹄子,你倒偷
过多少汉子的似的,怪不得大爷在家时离不开你。”宝蟾把嘴一撇,笑说道:
“罢哟,人家倒替奶奶拉纤,奶奶倒往我们说这个话咧。”从此金桂一心笼络薛
蝌,倒无心混闹了。家中也少觉安静。
当日宝蟾自去取了酒壶,仍是稳稳重重一脸的正气。薛蝌偷眼看了,反倒后
悔,疑心或者是自己错想了他们,也未可知。果然如此,倒辜负了他这一番美意,
保不住日后倒要和自己也闹起来,岂非自惹的呢。过了两天,甚觉安静。薛蝌遇
见宝蟾,宝蟾便低头走了,连眼皮儿也不抬;遇见金桂,金桂却一盆火儿的赶着。
薛蝌见这般光景,反倒过意不去。这且不表。
且说宝钗母女觉得金桂几天安静,待人忽亲热起来,一家子都为罕事。薛姨
妈十分欢喜,想到必是薛蟠娶这媳妇时冲犯了什么,才败坏了这几年。目今闹出
这样事来,亏得家里有钱,贾府出力,方才有了指望。媳妇儿忽然安静起来,或
者是蟠儿转过运气来了,也未可知,于是自己心里倒以为希有之奇。这日饭后扶
了同贵过来,到金桂房里瞧瞧。走到院中,只听一个男人和金桂说话。同贵知机,
便说道:“大奶奶,老太太过来了。”说着已到门口。只见一个人影儿在房门后
一躲,薛姨妈一吓,倒退了出来。金桂道:“太太请里头坐。没有外人,他就是
我的过继兄弟,本住在屯里,不惯见人,因没有见过太太。今儿才来,还没去请
太太的安。”薛姨妈道:“既是舅爷,不妨见见。”金桂叫兄弟出来,见了薛姨
妈,作了一个揖,问了好。薛姨妈也问了好,坐下叙起话来。薛姨妈道:“舅爷
上京几时了?”那夏三道:“前月我妈没有人管家,把我过继来的。前日才进京,
今日来瞧姐姐。”薛姨妈看那人不尴尬,于是略坐坐儿,便起身道:“舅爷坐着
罢。”回头向金桂道:“舅爷头上末下的来,留在咱们这里吃了饭再去罢。”金
桂答应着,薛姨妈自去了。金桂见婆婆去了,便向夏三道:“你坐着,今日可是
过了明路的了,省得我们二爷查考你。我今日还叫你买些东西,只别叫众人看见。”
夏三道:“这个交给我就完了。你要什么,只要有钱,我就买得来。”金桂道:
“且别说嘴,你买上了当,我可不收。”说着,二人又笑了一回,然后金桂陪夏
三吃了晚饭,又告诉他买的东西,又嘱咐一回,夏三自去。从此夏三往来不绝。
虽有个年老的门上人,知是舅爷,也不常回,从此生出无限风波,这是后话。不
表。
一日薛蟠有信寄回,薛姨妈打开叫宝钗看时,上写:
男在县里也不受苦,母亲放心。但昨日县里书办说,府
里已经准详,想是我们的情到了。岂知府里详上去,道里反
驳下来。亏得县里主文相公好,即刻做了回文顶上去了。那
道里却把知县申饬。现在道里要亲提,若一上去,又要吃苦。
必是道里没有托到。母亲见字,快快托人求道爷去。还叫
兄弟快来,不然就要解道。银子短不得。火速,火速。薛姨妈听了,又哭了
一场,自不必说。薛蝌一面劝慰,一面说道:“事不宜迟。”薛姨妈没法,只得
叫薛蝌到县照料,命人即便收拾行李,兑了银子,家人李祥本在那里照应的,薛
蝌又同了一个当中伙计连夜起程。
那时手忙脚乱,虽有下人办理,宝钗又恐他们思想不到,亲来帮着,直闹至
四更才歇。到底富家女子娇养惯的,心上又急,又苦劳了一会,晚上就发烧。到
了明日,汤水都吃不下。莺儿去回了薛姨妈。薛姨妈急来看时,只见宝钗满面通
红,身如燔灼,话都不说。薛姨妈慌了手脚,便哭得死去活来。宝琴扶着劝薛姨
妈。秋菱也泪如泉涌,只管叫着。宝钗不能说话,手也不能摇动,眼干鼻塞。叫
人请医调治,渐渐苏醒回来。薛姨妈等大家略略放心。早惊动荣宁两府的人,先
是凤姐打发人送十香返魂丹来,随后王夫人又送至宝丹来。贾母邢王二夫人以及
尤氏等都打发丫头来问候,却都不叫宝玉知道。一连治了七八天,终不见效,还
是他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三丸,才得病好。后来宝玉也知道了,因病好了,没
有瞧去。
那时薛蝌又有信回来,薛姨妈看了,怕宝钗耽忧,也不叫他知道。自己来求
王夫人,并述了一会子宝钗的病。薛姨妈去后,王夫人又求贾政。贾政道:“此
事上头可托,底下难托,必须打点才好。”王夫人又提起宝钗的事来,因说道:
“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也该早些娶了过来才是,别叫他糟踏坏了身
子。”贾政道:“我也是这么想。但是他家乱忙,况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经年近
岁逼,不无各自要料理些家务。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过礼,过了老太太的生日,
就定日子娶。你把这番话先告诉薛姨太太。”王夫人答应了。
到了明日,王夫人将贾政的话向薛姨妈述了。薛姨妈想着也是。到了饭后,
王夫人陪着来到贾母房中,大家让了坐。贾母道:“姨太太才过来?”薛姨妈道:
“还是昨儿过来的。因为晚了,没得过来给老太太请安。”王夫人便把贾政昨夜
所说的话向贾母述了一遍,贾母甚喜。说着,宝玉进来了。贾母便问道:“吃了
饭了没有?”宝玉道:“才打学房里回来,吃了要往学房里去,先见见老太太。
又听见说姨妈来了,过来给姨妈请请安。”因问:“宝姐姐可大好了?”薛姨妈
笑道:“好了。”原来方才大家正说着,见宝玉进来,都煞住了。宝玉坐了坐,
见薛姨妈情形不似从前亲热,“虽是此刻没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语。”满
腹猜疑,自往学中去了。
晚间回来,都见过了,便往潇湘馆来。掀帘进去,紫鹃接着,见里间屋内无
人,宝玉道:“姑娘那里去了?”紫鹃道:“上屋里去了。知道姨太太过来,姑
娘请安去了。二爷没有到上屋里去么?”宝玉道:“我去了来的,没有见你姑娘。”
紫鹃道:“这也奇了。”宝玉问:“姑娘到底那里去了?”紫鹃道:“不定。”
宝玉往外便走。刚出屋门,只见黛玉带着雪雁,冉冉而来。宝玉道:“妹妹回来
了。”缩身退步进来。
黛玉进来,走入里间屋内,便请宝玉里头坐。紫鹃拿了一件外罩换上,然后
坐下,问道:“你上去看见姨妈没有?”宝玉道:“见过了。”黛玉道:“姨妈
说起我没有?”宝玉道:“不但没有说起你,连见了我也不像先时亲热。今日我
问起宝姐姐病来,他不过笑了一笑,并不答言。难道怪我这两天没有去瞧他么。”
黛玉笑了一笑道:“你去瞧过没有?”宝玉道:“头几天不知道;这两天知道了,
也没有去。”黛玉道:“可不是。”宝玉道:“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也不叫我
去,老爷又不叫我去,我如何敢去。若是像从前这扇小门走得通的时候,要我一
天瞧他十趟也不难。如今把门堵了,要打前头过去,自然不便了。”黛玉道:
“他那里知道这个原故。”宝玉道:“宝姐姐为人是最体谅我的。”黛玉道:
“你不要自己打错了主意。若论宝姐姐,更不体谅,又不是姨妈病,是宝姐姐病。
向来在园中,做诗赏花饮酒,何等热闹,如今隔开了,你看见他家里有事了,他
病到那步田地,你像没事人一般,他怎么不恼呢。”宝玉道:“这样难道宝姐姐
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道:“他和你好不好我却不知,我也不过是照理而论。”
宝玉听了,瞪着眼呆了半晌。黛玉看见宝玉这样光景,也不睬他,只是自己叫人
添了香,又翻出书来细看了一会。只见宝玉把眉一皱,把脚一跺道:“我想这个
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
人;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
才刚我说的都是顽话,你不过是看见姨妈没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宝姐姐身上去?
姨妈过来原为他的官司事情心绪不宁,那里还来应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乱
想,钻入魔道里去了。”宝玉豁然开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灵比我竟
强远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气的时候,你和我说过几句禅语,我实在对不上来。我
虽丈六金身,还借你一茎所化。”黛玉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
何回答?”宝玉盘着腿,合着手,闭着眼,嘘着嘴道:“讲来。”黛玉道:“宝
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
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
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
“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
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
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
道:“有如三宝。”黛玉低头不语。
只听见檐外老鸹呱呱的叫了几声,便飞向东南上去,宝玉道:“不知主何吉
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鸟声中。”忽见秋纹走来说道:“请二爷回
去。老爷叫人到园里来问过,说二爷打学里回来了没有。袭人姐姐只说已经来了。
快去罢。”吓得宝玉站起身来往外忙走,黛玉也不敢相留。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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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回 评女传巧姐慕贤良 玩母珠贾政参聚散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宝玉从潇湘馆出来,连忙问秋纹道:“老爷叫我作什么?”秋纹笑道:
“没有叫,袭人姐姐叫我请二爷,我怕你不来,才哄你的。”宝玉听了才把心放
下,因说:“你们请我也罢了,何苦来唬我。”说着,回到怡红院内。袭人便问
道:“你这好半天到那里去了?”宝玉道:“在林姑娘那边,说起薛姨妈宝姐姐
的事来,便坐住了。”袭人又问道:“说些什么?”宝玉将打禅语的话述了一遍。
袭人道:“你们再没个计较,正经说些家常闲话儿,或讲究些诗句,也是好的,
怎么又说到禅语上了。又不是和尚。”宝玉道:“你不知道,我们有我们的禅机,
别人是插不下嘴去的。”袭人笑道:“你们参禅参翻了,又叫我们跟着打闷葫芦
了。”宝玉道:“头里我也年纪小,他也孩子气,所以我说了不留神的话,他就
恼了。如今我也留神,他也没有恼的了。只是他近来不常过来,我又念书,偶然
到一处,好像生疏了似的。”袭人道:“原该这么着才是。都长了几岁年纪了,
怎么好意思还像小孩子时候的样子。”宝玉点头道:“我也知道。如今且不用说
那个。我问你,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什么来着没有?”袭人道:“没有说什么。”
宝玉道:“必是老太太忘了。明儿不是十一月初一日么,年年老太太那里必是个
老规矩,要办消寒会,齐打伙儿坐下喝酒说笑。我今日已经在学房里告了假了,
这会子没有信儿,明儿可是去不去呢?若去了呢,白白的告了假;若不去,老爷
知道了又说我偷懒。”袭人道:“据我说,你竟是去的是。才念的好些儿了,又
想歇着。依我说也该上紧些才好。昨儿听见太太说,兰哥儿念书真好,他打学房
里回来,还各自念书作文章,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才睡。你比他大多了,又是
叔叔,倘或赶不上他,又叫老太太生气。倒不如明儿早起去罢。”麝月道:“这
样冷天,已经告了假又去,倒叫学房里说:既这么着就不该告假呀,显见的是告
谎假脱滑儿。依我说落得歇一天。就是老太太忘记了,咱们这里就不消寒了么,
咱们也闹个会儿不好么。”袭人道:“都是你起头儿,二爷更不肯去了。”麝月
道:“我也是乐一天是一天,比不得你要好名儿,使唤一个月再多得二两银子!”
袭人啐道:“小蹄子,人家说正经话,你又来胡拉混扯的了。”麝月道:“我倒
不是混拉扯,我是为你。”袭人道:“为我什么?”麝月道:“二爷上学去了,
你又该咕嘟着嘴想着,巴不得二爷早一刻儿回来,就有说有笑的了。这会儿又假
撇清,何苦呢!我都看见了。”
袭人正要骂他,只见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道:“老太太说了,叫二爷明儿
不用上学去呢。明儿请了姨太太来给他解闷,只怕姑娘们都来,家里的史姑娘、
邢姑娘、李姑娘们都请了,明儿来赴什么消寒会呢。”宝玉没有听完便喜欢道:
“可不是,老太太最高兴的,明日不上学是过了明路的了。”袭人也便不言语了。
那丫头回去。宝玉认真念了几天书,巴不得顽这一天。又听见薛姨妈过来,想着
“宝姐姐自然也来”。心里喜欢,便说:“快睡罢,明日早些起来。”于是一夜
无话。
到了次日,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里请了安,又到贾政王夫人那里请了安,回
明了老太太今儿不叫上学,贾政也没言语,便慢慢退出来,走了几步便一溜烟跑
到贾母房中。见众人都没来,只有凤姐那边的奶妈子带了巧姐儿,跟着几个小丫
头过来,给老太太请了安,说:“我妈妈先叫我来请安,陪着老太太说说话儿。
妈妈回来就来。”贾母笑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来了,等他们总不来,只有
你二叔叔来了。”那奶妈子便说:“姑娘给你二叔叔请安。”宝玉也问了一声
“妞妞好?”巧姐儿道:“我昨夜听见我妈妈说,要请二叔叔去说话。”宝玉道:
“说什么呢?”巧姐儿道:“我妈妈说,跟着李妈认了几年字,不知道我认得不
认得。我说都认得,我认给妈妈瞧。妈妈说我瞎认,不信,说我一天尽子顽,那
里认得。我瞧着那些字也不要紧,就是那《女孝经》也是容易念的。妈妈说我哄
他,要请二叔叔得空儿的时候给我理理。”贾母听了,笑道:“好孩子,你妈妈
是不认得字的,所以说你哄他。明儿叫你二叔叔理给他瞧瞧,他就信了。”宝玉
道:“你认了多少字了?”巧姐儿道:“认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经》,
半个月头里又上了《列女传》。”宝玉道:“你念了懂得吗?你要不懂,我倒是
讲讲这个你听罢。”贾母道:“做叔叔的也该讲究给侄女听听。”宝玉道:“那
文王后妃是不必说了,想来是知道的。那姜后脱簪待罪,齐国的无盐虽丑,能安
邦定国,是后妃里头的贤能的。若说有才的,是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谢道
韫诸人。孟光的荆钗布裙,鲍宣妻的提瓮出汲,陶侃母的截发留宾,还有画荻教
子的,这是不厌贫的。那苦的里头,有乐昌公主破镜重圆,苏蕙的回文感主。那
孝的是更多了,木兰代父从军,曹娥投水寻父的尸首等类也多,我也说不得许多。
那个曹氏的引刀割鼻,是魏国的故事。那守节的更多了,只好慢慢的讲。若是那
些艳的,王嫱、西子、樊素、小蛮、绛仙等。妒的是秃妾发、怨洛神等类,也少。
文君、红拂是女中的……”贾母听到这里,说:“够了,不用说了。你讲的太多,
他那里还记得呢。”巧姐儿道:“二叔叔才说的,也有念过的,也有没念过的。
念过的二叔叔一讲,我更知道了好些。”宝玉道:“那字是自然认得的了,不用
再理。明儿我还上学去呢。”巧姐儿道:“我还听见我妈妈昨儿说,我们家的小
红头里是二叔叔那里的,我妈妈要了来,还没有补上人呢。我妈妈想着要把什么
柳家的五儿补上,不知二叔叔要不要。”宝玉听了更喜欢,笑着道:“你听你妈
妈的话!要补谁就补谁罢咧,又问什么要不要呢。”因又向贾母笑道:“我瞧大
妞妞这个小模样儿,又有这个聪明儿,只怕将来比凤姐姐还强呢,又比他认的字。”
贾母道:“女孩儿家认得字呢也好,只是女工针黹倒是要紧的。”巧姐儿道:
“我也跟着刘妈妈学着做呢,什么紥花儿咧、拉锁子,我虽弄不好,却也学着会
做几针儿。”贾母道:“咱们这样人家固然不仗着自己做,但只到底知道些,日
后才不受人家的拿捏。”巧姐儿答应着“是”,还要宝玉解说《列女传》,见宝
玉呆呆的,也不敢再说。
你道宝玉呆的是什么?只因柳五儿要进怡红院,头一次是他病了不能进来,
第二次王夫人撵了晴雯,大凡有些姿色的,都不敢挑。后来又在吴贵家看晴雯去,
五儿跟着他妈给晴雯送东西去,见了一面,更觉娇娜妩媚。今日亏得凤姐想着,
叫他补入小红的窝儿,竟是喜出望外了。所以呆呆的想他。
贾母等着那些人,见这时候还不来,又叫丫头去请。回来李纨同着他妹子,
探春、惜春、史湘云、黛玉都来了,大家请了贾母的安。众人厮见。独有薛姨妈
未到,贾母又叫请去。果然姨妈带着宝琴过来。宝玉请了安,问了好。只不见宝
钗邢岫烟二人。黛玉便问起“宝姐姐为何不来?”薛姨妈假说身上不好。邢岫烟
知道薛姨妈在坐,所以不来。宝玉虽见宝钗不来,心中纳闷,因黛玉来了,便把
想宝钗的心暂且搁开。不多时,邢王二夫人也来了。凤姐听见婆婆们先到了,自
己不好落后,只得打发平儿先来告假,说是正要过来,因身上发热,过一回儿就
来。贾母道:“既是身上不好,不来也罢。咱们这时候很该吃饭了。”丫头们把
火盆往后挪了一挪儿,就在贾母榻前一溜摆下两桌,大家序次坐下。吃了饭,依
旧围炉闲谈,不须多赘。
且说凤姐因何不来?头里为着倒比邢王二夫人迟了,不好意思;后来旺儿家
的来回说:“迎姑娘那里打发人来请奶奶安,还说并没有到上头,只到奶奶这里
来。”凤姐听了纳闷,不知又是什么事,便叫那人进来,问:“姑娘在家好?”
那人道:“有什么好的,奴才并不是姑娘打发来的,实在是司棋的母亲央我来求
奶奶的。”凤姐道:“司棋已经出去了,为什么来求我?”那人道:“自从司棋
出去,终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来了,他母亲见了,恨得什么似的,说他害
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语。谁知司棋听见了,急忙出来老着脸和
他母亲道:‘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如今他来了,妈要打他,不如
勒死了我。’他母亲骂他:‘不害臊的东西,你心里要怎么样?’司棋说道:
‘一个女人配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失
身给别人的。我恨他为什么这样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要逃。就是他一
辈子不来了,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拼着一死的。今儿他来
了,妈问他怎么样。若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
里,我跟到那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他妈气得了不得,便哭着骂着说:
‘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怎么着。’那知道那司棋这东西糊涂,便一
头撞在墙上,把脑袋撞破,鲜血直流,竟死了。他妈哭着救不过来,便要叫那小
子偿命。他表兄说道:‘你们不用着急。我在外头原发了财,因想着他才回来的,
心也算是真了。你们若不信,只管瞧。’说着,打怀里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饰来。
他妈妈看见了便心软了,说:‘你既有心,为什么总不言语?’他外甥道:‘大
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若说有钱,他便是贪图银钱了。如今他只为人,就是难
得的。我把金珠给你们,我去买棺盛殓他。’那司棋的母亲接了东西,也不顾女
孩儿了,便由着外甥去。那里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的母亲看见
诧异,说:‘怎么棺材要两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装不下,得两口才好。’
司棋的母亲见他外甥又不哭,只当是他心疼的傻了。岂知他忙着把司棋收拾了,
也不啼哭,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的母亲懊
悔起来,倒哭得了不得。如今坊上知道了,要报官。他急了,央我来求奶奶说个
人情,他再过来给奶奶磕头。”凤姐听了,诧异道:“那有这样傻丫头,偏偏的
就碰见这个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东西来,他心里没事人似的,敢只是
这么个烈性孩子。论起来,我也没这么大工夫管他这些闲事,但只你才说的叫人
听着怪可怜见儿的。也罢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和你二爷说,打发旺儿给他撕掳
就是了。”凤姐打发那人去了,才过贾母这边来。不提。
且说贾政这日正与詹光下大棋,通局的输赢也差不多,单为着一只角儿死活
未分,在那里打劫。门上的小厮进来回道:“外面冯大爷要见老爷。”贾政道:
“请进来。”小厮出去请了,冯紫英走进门来。贾政即忙迎着。冯紫英进来,在
书房中坐下,见是下棋,便道:“只管下棋,我来观局。”詹光笑道:“晚生的
棋是不堪瞧的。”冯紫英道:“好说,请下罢。”贾政道:“有什么事么?”冯
紫英道:“没有什么话。老伯只管下棋,我也学几着儿。”贾政向詹光道:“冯
大爷是我们相好的,既没事,我们索性下完了这一局再说话儿。冯大爷在旁边瞧
着。”冯紫英道:“下采不下采?”詹光道:“下采的。”冯紫英道:“下采的
是不好多嘴的。”贾政道:“多嘴也不妨,横竖他输了十来两银子,终久是不拿
出来的。往后只好罚他做东便了。”詹光笑道:“这倒使得。”冯紫英道:“老
伯和詹公对下么?”贾政笑道:“从前对下,他输了;如今让他两个子儿,他又
输了。时常还要悔几着,不叫他悔他就急了。”詹光也笑道:“没有的事。”贾
政道:“你试试瞧。”大家一面说笑,一面下完了。做起棋来,詹光还了棋头,
输了七个子儿。冯紫英道:“这盘终吃亏在打劫里头。老伯劫少,就便宜了。”
贾政对冯紫英道:“有罪,有罪。咱们说话儿罢。”冯紫英道:“小侄与老
伯久不见面,一来会会,二来因广西的同知进来引见,带了四种洋货,可以做得
贡的。一件是围屏,有二十四扇炁子,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间虽说不是玉,却是
绝好的硝子石,石上镂出山水人物楼台花鸟等物。一扇上有五六十个人,都是宫
妆的女子,名为《汉宫春晓》。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刻得又清楚又细腻。
点缀布置都是好的。我想尊府大观园中正厅上却可用得着。还有一个钟表,有三
尺多高,也是一个小童儿拿着时辰牌,到了什么时候他就报什么时辰。里头也有
些人在那里打十番的。这是两件重笨的,却还没有拿来。现在我带在这里两件却
有些意思儿。”就在身边拿出一个锦匣子,见几重白绵裹着,揭开了绵子,第一
层是一个玻璃盒子,里头金托子大红绉绸托底,上放着一颗桂圆大的珠子,光华
耀目。冯紫英道:“据说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个盘儿来。詹光即忙端过一
个黑漆茶盘,道:“使得么?”冯紫英道:“使得。”便又向怀里掏出一个白绢
包儿,将包儿里的珠子都倒在盘子里散着,把那颗母珠搁在中间,将盘置于桌上。
看见那些小珠子儿滴溜滴溜滚到大珠身边来,一回儿把这颗大珠子抬高了,别处
的小珠子一颗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詹光道:“这也奇怪。”贾政道:“这是
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那冯紫英又回头看着他跟来的小厮道:
“那个匣子呢?”那小厮赶忙捧过一个花梨木匣子来。大家打开看时,原来匣内
衬着虎纹锦,锦上叠着一束蓝纱。詹光道:“这是什么东西?”冯紫英道:“这
叫做鲛绡帐。”在匣子里拿出来时,叠得长不满五寸,厚不上半寸,冯紫英一层
一层的打开,打到十来层,已经桌上铺不下了。冯紫英道:“你看里头还有两折,
必得高屋里去才张得下。这就是鲛丝所织,暑热天气张在堂屋里头,苍蝇蚊子一
个不能进来,又轻又亮。”贾政道:“不用全打开,怕叠起来倒费事。”詹光便
与冯紫英一层一层折好收拾。冯紫英道:“这四件东西价儿也不很贵,两万银他
就卖。母珠一万,鲛绡帐五千,《汉宫春晓》与自鸣钟五千。”贾政道:“那里
买得起。”冯紫英道:“你们是个国戚,难道宫里头用不着么?”贾政道:“用
得着的很多,只是那里有这些银子。等我叫人拿进去给老太太瞧瞧。”冯紫英道:
“很是。”
贾政便着人叫贾琏把这两件东西送到老太太那边去,并叫人请了邢王二夫人
凤姐儿都来瞧着,又把两件东西一一试过。贾琏道:“他还有两件:一件是围屏。
一件是乐钟。共总要卖二万银子呢。”凤姐儿接着道:“东西自然是好的,但是
那里有这些闲钱。咱们又不比外任督抚要办贡。我已经想了好些年了,像咱们这
种人家,必得置些不动摇的根基才好,或是祭地,或是义庄,再置些坟屋。往后
子孙遇见不得意的事,还是点儿底子,不到一败涂地。我的意思是这样,不知老
太太、老爷、太太们怎么样。若是外头老爷们要买,只管买。”贾母与众人都说:
“这话说的倒也是。”贾琏道:“还了他罢。原是老爷叫我送给老太太瞧,为的
是宫里好进。谁说买来搁在家里?老太太还没开口,你便说了一大些丧气话!”
说着,便把两件东西拿了出去,告诉了贾政,说老太太不要。便与冯紫英道:
“这两件东西好可好,就只没银子。我替你留心,有要买的人,我便送信给你去。”
冯紫英只得收拾好,坐下说些闲话,没有兴头,就要起身。贾政道:“你在我这
里吃了晚饭去罢。”冯紫英道:“罢了,来了就叨扰老伯吗!”贾政道:“说那
里的话。”正说着,人回:“大老爷来了。”贾赦早已进来。彼此相见,叙些寒
温。不一时摆上酒来,肴馔罗列,大家喝着酒。至四五巡后,说起洋货的话,冯
紫英道:“这种货本是难消的,除非要像尊府这种人家,还可消得,其余就难了。”
贾政道:“这也不见得。”贾赦道:“我们家里也比不得从前了,这回儿也不过
是个空门面。”冯紫英又问:“东府珍大爷可好么?我前儿见他,说起家常话儿
来,提到他令郎续娶的媳妇,远不及头里那位秦氏奶奶了。如今后娶的到底是那
一家的,我也没有问起。”贾政道:“我们这个侄孙媳妇儿,也是这里大家,从
前做过京畿道的胡老爷的女孩儿。”紫英道:“胡道长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家教
上也不怎么样。也罢了,只要姑娘好就好。”
贾琏道:“听得内阁里人说起,贾雨村又要升了。”贾政道:“这也好,不
知准不准。”贾琏道:“大约有意思的了。”冯紫英道:“我今儿从吏部里来,
也听见这样说。雨村老先生是贵本家不是?”贾政道:“是。”冯紫英道:“是
有服的还是无服的?”贾政道:“说也话长。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人,流寓到苏
州,甚不得意。有个甄士隐和他相好,时常周济他。以后中了进士,得了榜下知
县,便娶了甄家的丫头。如今的太太不是正配。岂知甄士隐弄到零落不堪,没有
找处。雨村革了职以后,那时还与我家并未相识,只因舍妹丈林如海林公在扬州
巡盐的时候,请他在家做西席,外甥女儿是他的学生。因他有起复的信要进京来,
恰好外甥女儿要上来探亲,林姑老爷便托他照应上来的,还有一封荐书,托我吹
嘘吹嘘。那时看他不错,大家常会。岂知雨村也奇,我家世袭起,从代字辈下来,
宁荣两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觉得亲热了。”因又笑说
道:“几年门子也会钻了。由知府推升转了御史,不过几年,升了吏部侍郎,署
兵部尚书。为着一件事降了三级,如今又要升了。”冯紫英道:“人世的荣枯,
仕途的得失,终属难定。”贾政道:“像雨村算便宜的了。还有我们差不多的人
家就是甄家,从前一样功勋,一样的世袭,一样的起居,我们也是时常往来。不
多几年,他们进京来差人到我这里请安,还很热闹。一回儿抄了原籍的家财,至
今杳无音信,不知他近况若何,心下也着实惦记。看了这样,你想做官的怕不怕?”
贾赦道:“咱们家是最没有事的。”冯紫英道:“果然,尊府是不怕的。一则里
头有贵妃照应,二则故旧好亲戚多,三则你家自老太太起至于少爷们,没有一个
刁钻刻薄的。”贾政道:“虽无刁钻刻薄,却没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税,
那里当得起。”贾赦道:“咱们不用说这些话,大家吃酒罢。”大家又喝了几杯,
摆上饭来。吃毕,喝茶。冯家的小厮走来轻轻的向紫英说了一句,冯紫英便要告
辞了。贾赦贾政道:“你说什么?”小厮道:“外面下雪,早已下了梆子了。”
贾政叫人看时,已是雪深一寸多了。贾政道:“那两件东西你收拾好了么?”冯
紫英道:“收好了。若尊府要用,价钱还自然让些。”贾政道:“我留神就是了。”
紫英道:“我再听信罢。天气冷,请罢,别送了。”贾赦贾政便命贾琏送了出去。
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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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三回 甄家仆投靠贾家门 水月庵掀翻风月案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却说冯紫英去后,贾政叫门上人来吩咐道:“今儿临安伯那里来请吃酒,知
道是什么事?”门上的人道:“奴才曾问过,并没有什么喜庆事。不过南安王府
里到了一班小戏子,都说是个名班。伯爷高兴,唱两天戏请相好的老爷们瞧瞧,
热闹热闹。大约不用送礼的。”说着,贾赦过来问道:“明儿二老爷去不去?”
贾政道:“承他亲热,怎么好不去的。”说着,门上进来回道:“衙门里书办来
请老爷明日上衙门,有堂派的事,必得早些去。”贾政道:“知道了。”说着,
只见两个管屯里地租子的家人走来,请了安,磕了头,旁边站着。贾政道:“你
们是郝家庄的?”两个答应了一声。贾政也不往下问,竟与贾赦各自说了一回话
儿散了。家人等秉着手灯送过贾赦去。
这里贾琏便叫那管租的人道:“说你的。”那人说道:“十月里的租子奴才
已经赶上来了,原是明儿可到。谁知京外拿车,把车上的东西不由分说都掀在地
下。奴才告诉他说是府里收租子的车,不是买卖车。他更不管这些。奴才叫车夫
只管拉着走,几个衙役就把车夫混打了一顿,硬扯了两辆车去了。奴才所以先来
回报,求爷打发个人到衙门里去要了来才好。再者,也整治整治这些无法无天的
差役才好。爷还不知道呢,更可怜的是那买卖车,客商的东西全不顾,掀下来赶
着就走。那些赶车的但说句话,打的头破血出的。”贾琏听了,骂道:“这个还
了得!”立刻写了一个帖儿,叫家人:“拿去向拿车的衙门里要车去,并车上东
西。若少了一件,是不依的。快叫周瑞。”周瑞不在家。又叫旺儿,旺儿晌午出
去了,还没有回来。贾琏道:“这些忘八羔子,一个都不在家!他们终年家吃粮
不管事。”因吩咐小厮们:“快给我找去。”说着,也回到自己屋里睡下。不提。
且说临安伯第二天又打发人来请。贾政告诉贾赦道:“我是衙门里有事,琏
儿要在家等候拿车的事情,也不能去,倒是大老爷带宝玉应酬一天也罢了。”贾
赦点头道:“也使得。”贾政遣人去叫宝玉,说“今儿跟大爷到临安伯那里听戏
去。”宝玉喜欢的了不得,便换上衣服,带了焙茗、扫红、锄药三个小子出来,
见了贾赦,请了安,上了车,来到临安伯府里。门上人回进去,一会子出来说:
“老爷请。”于是贾赦带着宝玉走入院内,只见宾客喧阗。贾赦宝玉见了临安伯,
又与众宾客都见过了礼。大家坐着说笑了一回。只见一个掌班的拿着一本戏单,
一个牙笏,向上打了一个千儿,说道:“求各位老爷赏戏。”先从尊位点起,挨
至贾赦,也点了一出。那人回头见了宝玉,便不向别处去,竟抢步上来打个千儿
道:“求二爷赏两出。”宝玉一见那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鲜润如出水芙蕖,
飘扬似临风玉树。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蒋玉菡。前日听得他带了小戏儿进京,也
没有到自己那里。此时见了,又不好站起来,只得笑道:“你多早晚来的?”蒋
玉菡把手在自己身子上一指,笑道:“怎么二爷不知道么?”宝玉因众人在坐,
也难说话,只得胡乱点了一出。蒋玉菡去了,便有几个议论道:“此人是谁?”
有的说:“他向来是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年纪也大了,就在府里掌班。
头里也改过小生。他也攒了好几个钱,家里已经有两三个铺子,只是不肯放下本
业,原旧领班。”有的说:“想必成了家了。”有的说:“亲还没有定。他倒拿
定一个主意,说是人生配偶关系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闹得的,不论尊卑贵贱,
总要配的上他的才能。所以到如今还并没娶亲。”宝玉暗忖度道:“不知日后谁
家的女孩儿嫁他。要嫁着这样的人材儿,也算是不辜负了。”那时开了戏,也有
昆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梆子腔,做得热闹。
过了晌午,便摆开桌子吃酒。又看了一回,贾赦便欲起身。临安伯过来留道:
“天色尚早,听见说蒋玉菡还有一出《占花魁》,他们顶好的首戏。”宝玉听了,
巴不得贾赦不走。于是贾赦又坐了一会。果然蒋玉菡扮着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后神
情,把这一种怜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极情尽致。以后对饮对唱,缠绵缱绻。宝玉
这时不看花魁,只把两只眼睛独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蒋玉菡声音响亮,口齿清
楚,按腔落板,宝玉的神魂都唱了进去了。直等这出戏进场后,更知蒋玉菡极是
情种,非寻常戏子可比。因想着《乐记》上说的是“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
文谓之音。”所以知声,知音,知乐,有许多讲究。声音之原,不可不察。诗词
一道,但能传情,不能入骨,自后想要讲究讲究音律。宝玉想出了神,忽见贾赦
起身,主人不及相留。宝玉没法,只得跟了回来。到了家中,贾赦自回那边去了,
宝玉来见贾政。
贾政才下衙门,正向贾琏问起拿车之事。贾琏道:“今儿门人拿帖儿去,知
县不在家。他的门上说了:这是本官不知道的,并无牌票出去拿车,都是那些混
帐东西在外头撒野挤讹头。既是老爷府里的,我便立刻叫人去追办,包管明儿连
车连东西一并送来,如有半点差迟,再行禀过本官,重重处治。此刻本官不在家,
求这里老爷看破些,可以不用本官知道更好。”贾政道:“既无官票,到底是何
等样人在那里作怪?”贾琏道:“老爷不知,外头都是这样。想来明儿必定送来
的。”贾琏说完下来,宝玉上去见了。贾政问了几句,便叫他往老太太那里去。
贾琏因为昨夜叫空了家人,出来传唤,那起人多已伺候齐全。贾琏骂了一顿,
叫大管家赖升:“将各行档的花名册子拿来,你去查点查点。写一张谕帖,叫那
些人知道:若有并未告假,私自出去,传唤不到,贻误公事的,立刻给我打了撵
出去!”赖升连忙答应了几个“是”,出来吩咐了一回。家人各自留意。
过不几时,忽见有一个人头上载着毡帽,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衣裳,脚下穿着
一双撒鞋,走到门上向众人作了个揖。众人拿眼上上下下打谅了他一番,便问他
是那里来的。那人道:“我自南边甄府中来的。并有家老爷手书一封,求这里的
爷们呈上尊老爷。”众人听见他是甄府来的,才站起来让他坐下道:“你乏了,
且坐坐,我们给你回就是了。”门上一面进来回明贾政,呈上来书。贾政拆书看
时,上写着:
世交夙好,气谊素敦。遥仰襜帷,不胜依切。弟因菲材获谴,自分万死难偿,
幸邀宽宥,待罪边隅,迄今门户凋零,家人星散。所有奴子包勇,向曾使用,虽
无奇技,人尚悫实。倘使得备奔走,糊口有资,屋乌之爱,感佩无涯矣。专此奉
达,余容再叙。不宣。贾政看完,笑道:“这里正因人多,甄家倒荐人来,又不
好却的。”吩咐门上:“叫他见我。且留他住下,因材使用便了。”门上出去,
带进人来。见贾政便磕了三个头,起来道:“家老爷请老爷安。”自己又打个千
儿说:“包勇请老爷安。”贾政回问了甄老爷的好,便把他上下一瞧。但见包勇
身长五尺有零,肩背宽肥,浓眉爆眼,磕额长髯,气色粗黑,垂着手站着。便问
道:“你是向来在甄家的,还是住过几年的?”包勇道:“小的向在甄家的。”
贾政道:“你如今为什么要出来呢?”包勇道:“小的原不肯出来。只是家爷再
四叫小的出来,说是别处你不肯去,这里老爷家里只当原在自己家里一样的,所
以小的来的。”贾政道:“你们老爷不该有这事情,弄到这样的田地。”包勇道:
“小的本不敢说,我们老爷只是太好了,一味的真心待人,反倒招出事来。”贾
政道:“真心是最好的了。”包勇道:“因为太真了,人人都不喜欢,讨人厌烦
是有的。”贾政笑了一笑道:“既这样,皇天自然不负他的。”包勇还要说时,
贾政又问道:“我听见说你们家的哥儿不是也叫宝玉么?”包勇道:“是。”贾
政道:“他还肯向上巴结么?”包勇道:“老爷若问我们哥儿,倒是一段奇事。
哥儿的脾气也和我家老爷一个样子,也是一味的诚实。从小儿只管和那些姐妹们
在一处顽,老爷太太也狠打过几次,他只是不改。那一年太太进京的时候儿,哥
儿大病了一场,已经死了半日,把老爷几乎急死,装裹都预备了。幸喜后来好了,
嘴里说道,走到一座牌楼那里,见了一个姑娘领着他到了一座庙里,见了好些柜
子,里头见了好些册子。又到屋里,见了无数女子,说是多变了鬼怪似的,也有
变做骷髅儿的。他吓急了,便哭喊起来。老爷知他醒过来了,连忙调治,渐渐的
好了。老爷仍叫他在姐妹们一处顽去,他竟改了脾气了,好着时候的顽意儿一概
都不要了,惟有念书为事。就有什么人来引诱他,他也全不动心。如今渐渐的能
够帮着老爷料理些家务了。”贾政默然想了一回,道:“你去歇歇去罢。等这里
用着你时,自然派你一个行次儿。”包勇答应着退下来,跟着这里人出去歇息。
不提。
一日贾政早起刚要上衙门,看见门上那些人在那里交头接耳,好像要使贾政
知道的似的,又不好明回,只管咕咕唧唧的说话。贾政叫上来问道:“你们有什
么事,这么鬼鬼祟祟的?”门上的人回道:“奴才们不敢说。”贾政道:“有什
么事不敢说的?”门上的人道:“奴才今儿起来开门出去,见门上贴着一张白纸,
上写着许多不成事体的字。”贾政道:“那里有这样的事,写的是什么?”门上
的人道:“是水月庵里的腌脏话。”贾政道:“拿给我瞧。”门上的人道:“奴
才本要揭下来,谁知他贴得结实,揭不下来,只得一面抄一面洗。刚才李德揭了
一张给奴才瞧,就是那门上贴的话。奴才们不敢隐瞒。”说着呈上那帖儿。贾政
接来看时,上面写着:
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
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
不肖子弟来办事,荣国府内出新闻。贾政看了,气得头昏目晕,赶着叫门上
的人不许声张,悄悄叫人往宁荣两府靠近的夹道子墙壁上再去找寻。随即叫人去
唤贾琏出来。
贾琏即忙赶至。贾政忙问道:“水月庵中寄居的那些女尼女道,向来你也查
考查考过没有?”贾琏道:“没有。一向都是芹儿在那里照管。”贾政道:“你
知道芹儿照管得来照管不来?”贾琏道:“老爷既这么说,想来芹儿必有不妥当
的地方儿。”贾政叹道:“你瞧瞧这个帖儿写的是什么。”贾琏一看,道:“有
这样事么。”正说着,只见贾蓉走来,拿着一封书子,写着“二老爷密启”。打
开看时,也是无头榜一张,与门上所贴的话相同。贾政道:“快叫赖大带了三四
辆车子到水月庵里去,把那些女尼女道士一齐拉回来。不许泄漏,只说里头传唤。”
赖大领命去了。
且说水月庵中小女尼女道士等初到庵中,沙弥与道士原系老尼收管,日间教
他些经忏。以后元妃不用,也便习学得懒怠了。那些女孩子们年纪渐渐的大了,
都也有个知觉了。更兼贾芹也是风流人物,打量芳官等出家只是小孩子性儿,便
去招惹他们。那知芳官竟是真心,不能上手,便把这心肠移到女尼女道士身上。
因那小沙弥中有个名叫沁香的和女道士中有个叫做鹤仙的,长得都甚妖娆,贾芹
便和这两个人勾搭上了。闲时便学些丝弦,唱个曲儿。那时正当十月中旬,贾芹
给庵中那些人领了月例银子,便想起法儿来,告诉众人道:“我为你们领月钱不
能进城,又只得在这里歇着。怪冷的,怎么样?我今儿带些果子酒,大家吃着乐
一夜好不好?”那些女孩子都高兴,便摆起桌子,连本庵的女尼也叫了来,惟有
芳官不来。贾芹喝了几杯,便说道要行令。沁香等道:“我们都不会,到不如
搳拳罢。谁输了喝一杯,岂不爽快。”本庵的女尼道:“这天刚过晌午,混嚷
混喝的不像。且先喝几盅,爱散的先散去,谁爱陪芹大爷的,回来晚上尽子喝去,
我也不管。”
正说着,只见道婆急忙进来说:“快散了罢,府里赖大爷来了。”众女尼忙
乱收拾,便叫贾芹躲开。贾芹因多喝了几杯,便道:“我是送月钱来的,怕什么!”
话犹未完,已见赖大进来,见这般样子,心里大怒。为的是贾政吩咐不许声张,
只得含糊装笑道:“芹大爷也在这里呢么。”贾芹连忙站起来道:“赖大爷,你
来作什么?”赖大说:“大爷在这里更好。快快叫沙弥道士收拾上车进城,宫里
传呢。”贾芹等不知原故,还要细问。赖大说:“天已不早了,快快的好赶进城。”
众女孩子只得一齐上车,赖大骑着大走骡押着赶进城。不题。
却说贾政知道这事,气得衙门也不能上了,独坐在内书房叹气。贾琏也不敢
走开。忽见门上的进来禀道:“衙门里今夜该班是张老爷,因张老爷病了,有知
会来请老爷补一班。”贾政正等赖大回来要办贾芹,此时又要该班,心里纳闷,
也不言语。贾琏走上去说道:“赖大是饭后出去的,水月庵离城二十来里,就赶
进城也得二更天。今日又是老爷的帮班,请老爷只管去。赖大来了,叫他押着,
也别声张,等明儿老爷回来再发落。倘或芹儿来了,也不用说明,看他明儿见了
老爷怎么样说。”贾政听来有理,只得上班去了。
贾琏抽空才要回到自己房中,一面走着,心里抱怨凤姐出的主意,欲要埋怨,
因他病着,只得隐忍,慢慢的走着。且说那些下人一人传十传到里头。先是平儿
知道,即忙告诉凤姐。凤姐因那一夜不好,恹恹的总没精神,正是惦记铁槛寺的
事情。听说外头贴了匿名揭帖的一句话,吓了一跳,忙问贴的是什么。平儿随口
答应,不留神就错说了道:“没要紧,是馒头庵里的事情。”凤姐本是心虚,听
见馒头庵的事情,这一唬直唬怔了,一句话没说出来,急火上攻,眼前发晕,咳
嗽了一阵,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平儿慌了,说道:“水月庵里不过是女沙
弥女道士的事,奶奶着什么急。”凤姐听是水月庵,才定了定神,说道:“呸,
糊涂东西,到底是水月庵呢,是馒头庵?”平儿笑道:“是我头里错听了是馒头
庵,后来听见不是馒头庵,是水月庵。我刚才也就说溜了嘴,说成馒头庵了。”
凤姐道:“我就知道是水月庵,那馒头庵与我什么相干。原是这水月庵是我叫芹
儿管的,大约克扣了月钱。”平儿道:“我听着不像月钱的事,还有些腌脏话呢。”
凤姐道:“我更不管那个。你二爷那里去了?”平儿说:“听见老爷生气,他不
敢走开。我听见事情不好,我吩咐这些人不许吵嚷,不知太太们知道了么。但听
见说老爷叫赖大拿这些女孩子去了。且叫个人前头打听打听。奶奶现在病着,依
我竟先别管他们的闲事。”正说着,只见贾琏进来。凤姐欲待问他,见贾琏一脸
的怒气,暂且装作不知。贾琏饭没吃完,旺儿来说:“外头请爷呢,赖大回来了。”
贾琏道:“芹儿来了没有?”旺儿道:“也来了。”贾琏便道:“你去告诉赖大,
说老爷上班儿去了。把这些个女孩子暂且收在园里,明日等老爷回来送进宫去。
只叫芹儿在内书房等着我。”旺儿去了。
贾芹走进书房,只见那些下人指指点点,不知说什么。看起这个样儿来,不
像宫里要人。想着问人,又问不出来。正在心里疑惑,只见贾琏走出来。贾芹便
请了安,垂手侍立,说道:“不知道娘娘宫里即刻传那些孩子们做什么,叫侄儿
好赶。幸喜侄儿今儿送月钱去还没有走,便同着赖大来了。二叔想来是知道的。”
贾琏道:“我知道什么!你才是明白的呢。”贾芹摸不着头脑儿,也不敢再问。
贾琏道:“你干得好事,把老爷都气坏了。”贾芹道:“侄儿没有干什么。庵里
月钱是月月给的,孩子们经忏是不忘记的。”贾琏见他不知,又是平素常在一处
顽笑的,便叹口气道:“打嘴的东西,你各自去瞧瞧罢!”便从靴掖儿里头拿出
那个揭帖来,扔与他瞧。贾芹拾来一看,吓的面如土色,说道:“这是谁干的!
我并没得罪人,为什么这么坑我!我一月送钱去,只走一趟,并没有这些事。若
是老爷回来打着问我,侄儿便死了。我母亲知道,更要打死。”说着,见没人在
旁边,便跪下去说道:“好叔叔,救我一救儿罢!”说着,只管磕头,满眼泪流。
贾琏想道:“老爷最恼这些,要是问准了有这些事,这场气也不小。闹出去也不
好听,又长那个贴帖儿的人的志气了。将来咱们的事多着呢。倒不如趁着老爷上
班儿,和赖大商量着,若混过去,就可以没事了。现在没有对证。”想定主意,
便说:“你别瞒我,你干的鬼鬼祟祟的事,你打谅我都不知道呢。若要完事,就
是老爷打着问你,你一口咬定没有才好。没脸的,起去罢!”叫人去唤赖大。
不多时,赖大来了。贾琏便与他商量。赖大说:“这芹大爷本来闹的不像了。
奴才今儿到庵里的时候,他们正在那里喝酒呢。帖儿上的话是一定有的。”贾琏
道:“芹儿你听,赖大还赖你不成。”贾芹此时红涨了脸,一句也不敢言语。还
是贾琏拉着赖大,央他:“护庇护庇罢,只说是芹哥儿在家里找来的。你带了他
去,只说没有见我。明日你求老爷也不用问那些女孩子了,竟是叫了媒人来,领
了去一卖完事。果然娘娘再要的时候儿咱们再买。”赖大想来,闹也无益,且名
声不好,就应了。贾琏叫贾芹:“跟了赖大爷去罢,听着他教你。你就跟着他。”
说罢,贾芹又磕了一个头,跟着赖大出去。到了没人的地方儿,又给赖大磕头。
赖大说:“我的小爷,你太闹的不像了。不知得罪了谁,闹出这个乱儿。你想想
谁和你不对罢。”贾芹想了一想,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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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贾母赏花妖 失宝玉通灵知奇祸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赖大带了贾芹出来,一宿无话,静候贾政回来。单是那些女尼女道重进
园来,都喜欢的了不得,欲要到各处逛逛,明日预备进宫。不料赖大便吩咐了看
院的婆子并小厮看守,惟给了些饮食,却是一步不准走开。那些女孩子摸不着头
脑,只得坐着等到天亮。园里各处的丫头虽都知道拉进女尼们来预备宫里使唤,
却也不能深知原委。
到了明日早起,贾政正要下班,因堂上发下两省城工估销册子立刻要查核,
一时不能回家,便叫人告诉贾琏说:“赖大回来,你务必查问明白。该如何办就
如何办了,不必等我。”贾琏奉命,先替芹儿喜欢,又想道:若是办得一点影儿
都没有,又恐贾政生疑,“不如回明二太太讨个主意办去,便是不合老爷的心,
我也不至甚担干系。”主意定了,进内去见王夫人,陈说:“昨日老爷见了揭帖
生气,把芹儿和女尼女道等都叫进府来查办。今日老爷没空问这种不成体统的事,
叫我来回太太,该怎么便怎么样。我所以来请示太太,这件事如何办理?”王夫
人听了,诧异道:“这是怎么说!若是芹儿这么样起来,这还成咱们家的人了么!
但只这个贴帖儿的也可恶,这些话可是混嚼说得的么。你到底问了芹儿有这件事
没有呢?”贾琏道:“刚才也问过了。太太想,别说他干了没有,就是干了,一
个人干了混帐事也肯应承么?但只我想芹儿也不敢行此事,知道那些女孩子都是
娘娘一时要叫的,倘或闹出事来,怎么样呢?依侄儿的主见,要问也不难,若问
出来,太太怎么个办法呢?”王夫人道:“如今那些女孩子在那里?”贾琏道:
“都在园里锁着呢。”王夫人道:“姑娘们知道不知道?”贾琏道:“大约姑娘
们也都知道是预备宫里头的话,外头并没提起别的来。”王夫人道:“很是。这
些东西一刻也是留不得的。头里我原要打发他们去来着,都是你们说留着好,如
今不是弄出事来了么。你竟叫赖大那些人带去,细细的问他的本家有人没有,将
文书查出,花上几十两银子,雇只船,派个妥当人送到本地,一概连文书发还了,
也落得无事。若是为着一两个不好,个个都押着他们还俗,那又太造孽了。若在
这里发给官媒,虽然我们不要身价,他们弄去卖钱,那里顾人的死活呢。芹儿呢,
你便狠狠的说他一顿。除了祭祀喜庆,无事叫他不用到这里来,看仔细碰在老爷
气头儿上,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并说与帐房儿里,把这一项钱粮档子销了。
还打发个人到水月庵,说老爷的谕:除了上坟烧纸,若有本家爷们到他那里去,
不许接待。若再有一点不好风声,连老姑子一并撵出去。”
贾琏一一答应了,出去将王夫人的话告诉赖大,说:“是太太主意,叫你这
么办去。办完了,告诉我去回太太。你快办去罢。回来老爷来,你也按着太太的
话回去。”赖大听说,便道:“我们太太真正是个佛心。这班东西着人送回去。
既是太太好心,不得不挑个好人。芹哥儿竟交给二爷开发了罢。那个贴帖儿的,
奴才想法儿查出来,重重的收拾他才好。”贾琏点头说:“是了。”即刻将贾芹
发落。赖大也赶着把女尼等领出,按着主意办去了。晚上贾政回家,贾琏赖大回
明贾政。贾政本是省事的人,听了也便撂开手了。独有那些无赖之徒,听得贾府
发出二十四个女孩子出来,那个不想。究竟那些人能够回家不能,未知着落,亦
难虚拟。
且说紫鹃因黛玉渐好,园中无事,听见女尼等预备宫内使唤,不知何事,便
到贾母那边打听打听,恰遇着鸳鸯下来,闲着坐下说闲话儿,提起女尼的事。鸳
鸯诧异道:“我并没有听见,回来问问二奶奶就知道了。”正说着,只见傅试家
两个女人过来请贾母的安,鸳鸯要陪了上去。那两个女人因贾母正睡晌觉,就与
鸳鸯说了一声儿回去了。紫鹃问:“这是谁家差来的?”鸳鸯道:“好讨人嫌。
家里有了一个女孩儿生得好些,便献宝的似的,常常在老太太面前夸他家姑娘长
得怎么好,心地怎么好,礼貌上又能,说话儿又简绝,做活计儿手儿又巧,会写
会算,尊长上头最孝敬的,就是待下人也是极和平的。来了就编这么一大套,常
常说给老太太听。我听着很烦。这几个老婆子真讨人嫌。我们老太太偏爱听那些
个话。老太太也罢了,还有宝玉,素常见了老婆子便很厌烦的,偏见了他们家的
老婆子便不厌烦。你说奇不奇!前儿还来说,他们姑娘现有多少人家儿来求亲,
他们老爷总不肯应,心里只要和咱们这种人家作亲才肯。一回夸奖,一回奉承,
把老太太的心都说活了。”紫鹃听了一呆,便假意道:“若老太太喜欢,为什么
不就给宝玉定了呢?”鸳鸯正要说出原故,听见上头说:“老太太醒了。”鸳鸯
赶着上去。
紫鹃只得起身出来,回到园里。一头走,一头想道:“天下莫非只有一个宝
玉,你也想他,我也想他。我们家的那一位越发痴心起来了,看他的那个神情儿,
是一定在宝玉身上的了。三番五次的病,可不是为着这个是什么!这家里金的银
的还闹不清,若添了一个什么傅姑娘,更了不得了。我看宝玉的心也在我们那一
位的身上,听着鸳鸯的说话竟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这不是我们姑娘白操了心了吗?”
紫鹃本是想着黛玉,往下一想,连自己也不得主意了,不免掉下泪来。要想叫黛
玉不用瞎操心呢,又恐怕他烦恼;若是看着他这样,又可怜见儿的。左思右想,
一时烦躁起来,自己啐自己道:“你替人耽什么忧!就是林姑娘真配了宝玉,他
的那性情儿也是难伏侍的。宝玉性情虽好,又是贪多嚼不烂的。我倒劝人不必瞎
操心,我自己才是瞎操心呢。从今以后,我尽我的心伏侍姑娘,其余的事全不管!”
这么一想,心里倒觉清净。回到潇湘馆来,见黛玉独自一人坐在炕上,理从前做
过的诗文词稿。抬头见紫鹃来,便问:“你到那里去了?”紫鹃道:“我今儿瞧
了瞧姐妹们去。”黛玉道:“敢是找袭人姐姐去么?”紫鹃道:“我找他做什么。”
黛玉一想这话,怎么顺嘴说了出来,反觉不好意思,便啐道:“你找谁与我什么
相干!倒茶去罢。”
紫鹃也心里暗笑,出来倒茶。只听见园里的一叠声乱嚷,不知何故,一面倒
茶,一面叫人去打听。回来说道:“怡红院里的海棠本来萎了几棵,也没人去浇
灌他。昨日宝玉走去,瞧见枝头上好像有了骨朵儿似的。人都不信,没有理他。
忽然今日开得很好的海棠花,众人诧异,都争着去看。连老太太、太太都哄动了
来瞧花儿呢,所以大奶奶叫人收拾园里败叶枯枝,这些人在那里传唤。”黛玉也
听见了,知道老太太来,便更了衣,叫雪雁去打听,“若是老太太来了,即来告
诉我。”雪雁去不多时,便跑来说:“老太太、太太好些人都来了,请姑娘就去
罢。”黛玉略自照了一照镜子,掠了一掠鬓发,便扶着紫鹃到怡红院来。
已见老太太坐在宝玉常卧的榻上,黛玉便说道:“请老太太安。”退后,便
见了邢王二夫人,回来与李纨、探春、惜春、邢岫烟彼此问了好。只有凤姐因病
未来;史湘云因他叔叔调任回京,接了家去;薛宝琴跟他姐姐家去住了;李家姐
妹因见园内多事,李婶娘带了在外居住:所以黛玉今日见的只有数人。大家说笑
了一回,讲究这花开得古怪。贾母道:“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
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这花开因为和暖是有的。”王夫
人道:“老太太见的多,说得是。也不为奇。”邢夫人道:“我听见这花已经萎
了一年,怎么这回不应时候儿开了,必有个原故。”李纨笑道:“老太太与太太
说得都是。据我的糊涂想头,必是宝玉有喜事来了,此花先来报信。”探春虽不
言语,心内想:“此花必非好兆。大凡顺者昌,逆者亡。草木知运,不时而发,
必是妖孽。”只不好说出来。独有黛玉听说是喜事,心里触动,便高兴说道:
“当初田家有荆树一棵,三个弟兄因分了家,那荆树便枯了。后来感动了他弟兄
们仍旧在一处,那荆树也就荣了。可知草木也随人的。如今二哥哥认真念书,舅
舅喜欢,那棵树也就发了。”贾母王夫人听了喜欢,便说:“林姑娘比方得有理,
很有意思。”
正说着,贾赦、贾政、贾环、贾兰都进来看花。贾赦便说:“据我的主意,
把他砍去,必是花妖作怪。”贾政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用砍他,随他
去就是了。”贾母听见,便说:“谁在这里混说!人家有喜事好处,什么怪不怪
的。若有好事,你们享去;若是不好,我一个人当去。你们不许混说。”贾政听
了,不敢言语,讪讪的同贾赦等走了出来。
那贾母高兴,叫人传话到厨房里,快快预备酒席,大家赏花。叫:“宝玉、
环儿、兰儿各人做一首诗志喜。林姑娘的病才好,不要他费心,若高兴,给你们
改改。”对着李纨道:“你们都陪我喝酒。”李纨答应了“是”,便笑对探春笑
道:“都是你闹的。”探春道:“饶不叫我们做诗,怎么我们闹的。”李纨道:
“海棠社不是你起的么,如今那棵海棠也要来入社了。”大家听着都笑了。一时
摆上酒菜,一面喝着,彼此都要讨老太太的欢喜,大家说些兴头话。宝玉上来,
斟了酒,便立成了四句诗,写出来念与贾母听道:
海棠何事忽摧隤,今日繁花为底开?
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贾环也写了来念道:
草木逢春当茁芽,海棠未发候偏差。
人间奇事知多少,冬月开花独我家。贾兰恭楷誊正,呈与贾母,贾母命李纨
念道:
烟凝媚色春前萎,霜浥微红雪后开。
莫道此花知识浅,欣荣预佐合欢杯。贾母听毕,便说:“我不大懂诗,听去
倒是兰儿的好,环儿做得不好。都上来吃饭罢。”宝玉看见贾母喜欢,更是兴头。
因想起:“晴雯死的那年海棠死的,今日海棠复荣,我们院内这些人自然都好。
但是晴雯不能像花的死而复生了。”顿觉转喜为悲。忽又想起前日巧姐提凤姐要
把五儿补入,或此花为他而开,也未可知,却又转悲为喜,依旧说笑。
贾母还坐了半天,然后扶了珍珠回去了。王夫人等跟着过来。只见平儿笑嘻
嘻的迎上来说:“我们奶奶知道老太太在这里赏花,自己不得来,叫奴才来伏侍
老太太、太太们,还有两匹红送给宝二爷包裹这花,当作贺礼。”袭人过来接了,
呈与贾母看。贾母笑道:“偏是凤丫头行出点事儿来,叫人看着又体面,又新鲜,
很有趣儿。”袭人笑着向平儿道:“回去替宝二爷给二奶奶道谢。要有喜大家喜。”
贾母听了笑道:“嗳哟,我还忘了呢,凤丫头虽病着,还是他想得到,送得也巧。”
一面说着,众人就随着去了。平儿私与袭人道:“奶奶说,这花开得奇怪,叫你
铰块红绸子挂挂,便应在喜事上去了。以后也不必只管当作奇事混说。”袭人点
头答应,送了平儿出去。不题。
且说那日宝玉本来穿着一裹圆的皮袄在家歇息,因见花开,只管出来看一回,
赏一回,叹一回,爱一回的,心中无数悲喜离合,都弄到这株花上去了。忽然听
说贾母要来,便去换了一件狐腋箭袖,罩一件元狐腿外褂,出来迎接贾母。匆匆
穿换,未将通灵宝玉挂上。及至后来贾母去了,仍旧换衣。袭人见宝玉脖子上没
有挂着,便问:“那块玉呢?”宝玉道:“才刚忙乱换衣,摘下来放在炕桌上,
我没有带。”袭人回看桌上并没有玉,便向各处找寻,踪影全无,吓得袭人满身
冷汗。宝玉道:“不用着急,少不得在屋里的。问他们就知道了。”袭人当作麝
月等藏起吓他顽,便向麝月等笑着说道:“小蹄子们,顽呢到底有个顽法。把这
件东西藏在那里了?别真弄丢了,那可就大家活不成了。”麝月等都正色道:
“这是那里的话!顽是顽笑是笑,这个事非同儿戏,你可别混说。你自己昏了心
了,想想罢,想想搁在那里了。这会子又混赖人了。”袭人见他这般光景,不像
是顽话,便着急道:“皇天菩萨小祖宗,到底你摆在那里去了?”宝玉道:“我
记得明明放在炕桌上的,你们到底找啊。”袭人、麝月、秋纹等也不敢叫人知道,
大家偷偷儿的各处搜寻。闹了大半天,毫无影响,甚至翻箱倒笼,实在没处去找,
便疑到方才这些人进来,不知谁捡了去了。袭人说道:“进来的谁不知道这玉是
性命似的东西呢,谁敢捡了去呢。你们好歹先别声张,快到各处问去。若有姐妹
们捡着吓我们顽呢,你们给他磕头要了回来;若是小丫头偷了去,问出来也不回
上头,不论把什么送给他换了出来都使得的。这可不是小事,真要丢了这个,比
丢了宝二爷的还利害呢。”麝月秋纹刚要往外走,袭人又赶出来嘱咐道:“头里
在这里吃饭的倒先别问去,找不成再惹出些风波来,更不好了。”麝月等依言分
头各处追问,人人不晓,个个惊疑。麝月等回来,俱目瞪口呆,面面相窥。宝玉
也吓怔了。袭人急的只是干哭。找是没处找,回又不敢回,怡红院里的人吓得个
个像木雕泥塑一般。
大家正在发呆,只见各处知道的都来了。探春叫把园门关上,先命个老婆子
带着两个丫头,再往各处去寻去;一面又叫告诉众人:若谁找出来,重重的赏银。
大家头宗要脱干系,二宗听见重赏,不顾命的混找了一遍,甚至于茅厮里都找到。
谁知那块玉竟像绣花针儿一般,找了一天,总无影响。李纨急了,说:“这件事
不是顽的,我要说句无礼的话了。”众人道:“什么呢?”李纨道:“事情到了
这里,也顾不得了。现在园里除了宝玉,都是女人,要求各位姐姐、妹妹、姑娘
都要叫跟来的丫头脱了衣服,大家搜一搜。若没有,再叫丫头们去搜那些老婆子
并粗使的丫头。”大家说道:“这话也说的有理。现在人多手乱,鱼龙混杂,倒
是这么一来,你们也洗洗清。”探春独不言语。那些丫头们也都愿意洗净自己。
先是平儿起,平儿说道:“打我先搜起。”于是各人自己解怀,李纨一气儿混搜。
探春嗔着李纨道:“大嫂子,你也学那起不成材料的样子来了。那个人既偷了去,
还肯藏在身上?况且这件东西在家里是宝,到了外头,不知道的是废物,偷他做
什么?我想来必是有人使促狭。”众人听说,又见环儿不在这里,昨儿是他满屋
里乱跑,都疑到他身上,只是不肯说出来。探春又道:“使促狭的只有环儿。你
们叫个人去悄悄的叫了他来,背地里哄着他,叫他拿出来,然后吓着他,叫他不
要声张。这就完了。”大家点头称是。
李纨便向平儿道:“这件事还是得你去才弄得明白。”平儿答应,就赶着去
了。不多时同了环儿来了。众人假意装出没事的样子,叫人沏了碗茶搁在里间屋
里,众人故意搭讪走开。原叫平儿哄他,平儿便笑着向环儿道:“你二哥哥的玉
丢了,你瞧见了没有?”贾环便急得紫涨了脸,瞪着眼说道:“人家丢了东西,
你怎么又叫我来查问,疑我。我是犯过案的贼么!”平儿见这样子,倒不敢再问,
便又陪笑道:“不是这么说,怕三爷要拿了去吓他们,所以白问问瞧见了没有,
好叫他们找。”贾环道:“他的玉在他身上,看见不看见该问他,怎么问我。捧
着他的人多着咧!得了什么不来问我,丢了东西就来问我!”说着,起身就走。
众人不好拦他。这里宝玉倒急了,说道:“都是这劳什子闹事,我也不要他了。
你们也不用闹了。环儿一去,必是嚷得满院里都知道了,这可不是闹事了么。”
袭人等急得又哭道:“小祖宗,你看这玉丢了没要紧,若是上头知道了,我们这
些人就要粉身碎骨了!”说着,便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更加伤感,明知此事掩饰不来,只得要商议定了话,回来好回贾母诸人。
宝玉道:“你们竟也不用商议,硬说我砸了就完了。”平儿道:“我的爷,好轻
巧话儿!上头要问为什么砸的呢,他们也是个死啊。倘或要起砸破的碴儿来,那
又怎么样呢?”宝玉道:“不然便说我前日出门丢了。”众人一想,这句话倒还
混得过去,但是这两天又没上学,又没往别处去。宝玉道:“怎么没有,大前儿
还到南安王府里听戏去了呢,便说那日丢的。”探春道:“那也不妥。既是前儿
丢的,为什么当日不来回。”众人正在胡思乱想,要装点撒谎,只听得赵姨娘的
声儿哭着喊着走来说:“你们丢了东西自己不找,怎么叫人背地里拷问环儿。我
把环儿带了来,索性交给你们这一起洑上水的,该杀该剐,随你们罢。”说着,
将环儿一推说:“你是个贼,快快的招罢!”气得环儿也哭喊起来。
李纨正要劝解,丫头来说:“太太来了。”袭人等此时无地可容,宝玉等赶
忙出来迎接。赵姨娘暂且也不敢作声,跟了出来。王夫人见众人都有惊惶之色,
才信方才听见的话,便道:“那块玉真丢了么?”众人都不敢作声,王夫人走进
屋里坐下,便叫袭人。慌得袭人连忙跪下,含泪要禀。王夫人道:“你起来,快
快叫人细细找去,一忙乱倒不好了。”袭人哽咽难言。宝玉生恐袭人真告诉出来,
便说道:“太太,这事不与袭人相干。是我前日到南安王府那里听戏,在路上丢
了。”王夫人道:“为什么那日不找?”宝玉道:“我怕他们知道,没有告诉他
们。我叫焙茗等在外头各处找过的。”王夫人道:“胡说!如今脱换衣服不是袭
人他们伏侍的么。大凡哥儿出门回来,手巾荷包短了,还要问个明白,何况这块
玉不见了,便不问的么!”宝玉无言可答。赵姨娘听见,便得意了,忙接过口道:
“外头丢了东西,也赖环儿!”话未说完,被王夫人喝道:“这里说这个,你且
说那些没要紧的话!”赵姨娘便不敢言语了。还是李纨探春从实的告诉了王夫人
一遍,王夫人也急得泪如雨下,索性要回明贾母,去问邢夫人那边跟来的这些人
去。
凤姐病中也听见宝玉失玉,知道王夫人过来,料躲不住,便扶了丰儿来到园
里。正值王夫人起身要走,凤姐娇怯怯的说:“请太太安。”宝玉等过来问了凤
姐好。王夫人因说道:“你也听见了么,这可不是奇事吗?刚才眼错不见就丢了,
再找不着。你去想想,打从老太太那边丫头起至你们平儿,谁的手不稳,谁的心
促狭。我要回了老太太,认真的查出来才好。不然是断了宝玉的命根子了。”凤
姐回道:“咱们家人多手杂,自古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里保得住谁是
好的。但是一吵嚷已经都知道了,偷玉的人若叫太太查出来,明知是死无葬身之
地,他着了急,反要毁坏了灭口,那时可怎么处呢。据我的糊涂想头,只说宝玉
本不爱他,撂丢了,也没有什么要紧。只要大家严密些,别叫老太太老爷知道。
这么说了,暗暗的派人去各处察访,哄骗出来,那时玉也可得,罪名也好定。不
知太太心里怎么样?”王夫人迟了半日,才说道:“你这话虽也有理,但只是老
爷跟前怎么瞒的过呢。”便叫环儿过来道:“你二哥哥的玉丢了,白问了你一句,
怎么你就乱嚷。若是嚷破了,人家把那个毁坏了,我看你活得活不得!”贾环吓
得哭道:“我再不敢嚷了。”赵姨娘听了,那里还敢言语。王夫人便吩咐众人道:
“想来自然有没找到的地方儿,好端端的在家里的,还怕他飞到那里去不成。只
是不许声张。限袭人三天内给我找出来,要是三天找不着,只怕也瞒不住,大家
那就不用过安静日子了。”说着,便叫凤姐儿跟到邢夫人那边商议踩缉。不题。
这里李纨等纷纷议论,便传唤看园子的一干人来,叫把园门锁上,快传林之
孝家的来,悄悄儿的告诉了他,叫他吩咐前后门上,三天之内,不论男女下人从
里头可以走动,要出时一概不许放出,只说里头丢了东西,待这件东西有了着落,
然后放人出来。林之孝家的答应了“是”,因说:“前儿奴才家里也丢了一件不
要紧的东西,林之孝必要明白,上街去找了一个测字的,那人叫做什么刘铁嘴,
测了一个字,说的很明白,回来依旧一找便找着了。”袭人听见,便央及林家的
道:“好林奶奶,出去快求林大爷替我们问问去。”那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出去了。
邢岫烟道:“若说那外头测字打卦的,是不中用的。我在南边闻妙玉能扶乩,何
不烦他问一问。况且我听见说这块玉原有仙机,想来问得出来。”众人都诧异道:
“咱们常见的,从没有听他说起。”麝月便忙问岫烟道:“想来别人求他是不肯
的,好姑娘,我给姑娘磕个头,求姑娘就去,若问出来了,我一辈子总不忘你的
恩。”说着,赶忙就要磕下头去,岫烟连忙拦住。黛玉等也都怂恿着岫烟速往栊
翠庵去。一面林之孝家的进来说道:“姑娘们大喜。林之孝测了字回来说,这玉
是丢不了的,将来横竖有人送还来的。”众人听了,也都半信半疑,惟有袭人麝
月喜欢的了不得。探春便问:“测的是什么字?”林之孝家的道:“他的话多,
奴才也学不上来,记得是拈了个赏人东西的‘赏’字。那刘铁嘴也不问,便说:
‘丢了东西不是?’“李纨道:“这就算好。”林之孝家的道:“他还说,‘赏’
字上头一个‘小’字,底下一个‘口’字,这件东西很可嘴里放得,必是个珠子
宝石。”众人听了,夸赞道:“真是神仙。往下怎么说?”林之孝家的道:“他
说底下‘贝’字,拆开不成一个‘见’字,可不是‘不见’了?因上头拆了‘当’
字,叫快到当铺里找去。‘赏’字加一‘人’字,可不是‘偿’字?只要找着当
铺就有人,有了人便赎了来,可不是偿还了吗。”众人道:“既这么着,就先往
左近找起,横竖几个当铺都找遍了,少不得就有了。咱们有了东西,再问人就容
易了。”李纨道:“只要东西,那怕不问人都使得。林嫂子,烦你就把测字的话
快去告诉二奶奶,回了太太,先叫太太放心。就叫二奶奶快派人查去。”林家的
答应了便走。
众人略安了一点儿神,呆呆的等岫烟回来。正呆等,只见跟宝玉的焙茗在门
外招手儿,叫小丫头子快出来。那小丫头赶忙的出去了。焙茗便说道:“你快进
去告诉我们二爷和里头太太奶奶姑娘们天大喜事。”那小丫头子道:“你快说罢,
怎么这么累赘。”焙茗笑着拍手道:“我告诉姑娘,姑娘进去回了,咱们两个人
都得赏钱呢。你打量什么,宝二爷的那块玉呀,我得了准信来了。”未知如何,
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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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五回 因讹成实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宝玉疯颠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焙茗在门口和小丫头子说宝玉的玉有了,那小丫头急忙回来告诉宝玉。
众人听了,都推着宝玉出去问他,众人在廊下听着。宝玉也觉放心,便走到门口
问道:“你那里得了?快拿来。”焙茗道:“拿是拿不来的,还得托人做保去呢。”
宝玉道:“你快说是怎么得的,我好叫人取去。”焙茗道:“我在外头知道林爷
爷去测字,我就跟了去。我听见说在当铺里找,我没等他说完,便跑到几个当铺
里去。我比给他们瞧,有一家便说有。我说给我罢,那铺子里要票子。我说当多
少钱,他说三百钱的也有,五百钱的也有。前儿有一个人拿这么一块玉当了三百
钱去,今儿又有人也拿了一块玉当了五百钱去。”宝玉不等说完,便道:“你快
拿三百五百钱去取了来,我们挑着看是不是。”里头袭人便啐道:“二爷不用理
他。我小时候儿听见我哥哥常说,有些人卖那些小玉儿,没钱用便去当。想来是
家家当铺里有的。”众人正在听得诧异,被袭人一说,想了一想,倒大家笑起来,
说:“快叫二爷进来罢,不用理那糊涂东西了。他说的那些玉,想来不是正经东
西。”
宝玉正笑着,只见岫烟来了。原来岫烟走到栊翠庵见了妙玉,不及闲话,便
求妙玉扶乩。妙玉冷笑几声,说道:“我与姑娘来往,为的是姑娘不是势利场中
的人。今日怎么听了那里的谣言,过来缠我。况且我并不晓得什么叫扶乩。”说
着,将要不理。岫烟懊悔此来,知他脾气是这么着的,“一时我已说出,不好白
回去,又不好与他质证他会扶乩的话。”只得陪着笑将袭人等性命关系的话说了
一遍,见妙玉略有活动,便起身拜了几拜。妙玉叹道:“何必为人作嫁。但是我
进京以来,素无人知,今日你来破例,恐将来缠绕不休。”岫烟道:“我也一时
不忍,知你必是慈悲的。便是将来他人求你,愿不愿在你,谁敢相强。”妙玉笑
了一笑,叫道婆焚香,在箱子里找出沙盘乩架,书了符,命岫烟行礼,祝告毕,
起来同妙玉扶着乩。不多时,只见那仙乩疾书道:
噫!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寻,山万
重,入我门来一笑逢。书毕,停了乩。岫烟便问请是何仙,妙玉道:“请的
是拐仙。”岫烟录了出来,请教妙玉解识。妙玉道:“这个可不能,连我也不懂。
你快拿去,他们的聪明人多着哩。”岫烟只得回来。进入院中,各人都问怎么样
了。岫烟不及细说,便将所录乩语递与李纨。众姊妹及宝玉争看,都解的是:
“一时要找是找不着的,然而丢是丢不了的,不知几时不找便出来了。但是青埂
峰不知在那里?”李纨道:“这是仙机隐语。咱们家里那里跑出青埂峰来,必是
谁怕查出,撂在有松树的山子石底下,也未可定。独是‘入我门来’这句,到底
是入谁的门呢?”黛玉道:“不知请的是谁!”岫烟道:“拐仙。”探春道:
“若是仙家的门,便难入了。”
袭人心里着忙,便捕风捉影的混找,没一块石底下不找到,只是没有。回到
院中,宝玉也不问有无,只管傻笑。麝月着急道:“小祖宗!你到底是那里丢的,
说明了,我们就是受罪也在明处啊。”宝玉笑道:“我说外头丢的,你们又不依。
你如今问我,我知道么!”李纨探春道:“今儿从早起闹起,已到三更来的天了。
你瞧林妹妹已经掌不住,各自去了。我们也该歇歇儿了,明儿再闹罢。”说着,
大家散去。宝玉即便睡下。可怜袭人等哭一回,想一回,一夜无眠。暂且不提。
且说黛玉先自回去,想起金石的旧话来,反自喜欢,心里说道:“和尚道士
的话真个信不得。果真金玉有缘,宝玉如何能把这玉丢了呢。或者因我之事,拆
散他们的金玉,也未可知。”想了半天,更觉安心,把这一天的劳乏竟不理会,
重新倒看起书来。紫鹃倒觉身倦,连催黛玉睡下。黛玉虽躺下,又想到海棠花上,
说“这块玉原是胎里带来的,非比寻常之物,来去自有关系。若是这花主好事呢,
不该失了这玉呀?看来此花开的不祥,莫非他有不吉之事?”不觉又伤起心来。
又转想到喜事上头,此花又似应开,此玉又似应失,如此一悲一喜,直想到五更,
方睡着。
次日,王夫人等早派人到当铺里去查问,凤姐暗中设法找寻。一连闹了几天,
总无下落。还喜贾母贾政未知。袭人等每日提心吊胆,宝玉也好几天不上学,只
是怔怔的,不言不语,没心没绪的。王夫人只知他因失玉而起,也不大着意。那
日正在纳闷,忽见贾琏进来请安,嘻嘻的笑道:“今日听得军机贾雨村打发人来
告诉二老爷说,舅太爷升了内阁大学士,奉旨来京,已定明年正月二十日宣麻。
有三百里的文书去了,想舅太爷昼夜趱行,半个多月就要到了。侄儿特来回太太
知道。”王夫人听说,便欢喜非常。正想娘家人少,薛姨妈家又衰败了,兄弟又
在外任,照应不着。今日忽听兄弟拜相回京,王家荣耀,将来宝玉都有倚靠,便
把失玉的心又略放开些了。天天专望兄弟来京。
忽一天,贾政进来,满脸泪痕,喘吁吁的说道:“你快去禀知老太太,即刻
进宫。不用多人的,是你伏侍进去。因娘娘忽得暴病,现在太监在外立等,他说
太医院已经奏明痰厥,不能医治。”王夫人听说,便大哭起来。贾政道:“这不
是哭的时候,快快去请老太太,说得宽缓些,不要吓坏了老人家。”贾政说着,
出来吩咐家人伺候。王夫人收了泪,去请贾母,只说元妃有病,进去请安。贾母
念佛道:“怎么又病了!前番吓的我了不得,后来又打听错了。这回情愿再错了
也罢。”王夫人一面回答,一面催鸳鸯等开箱取衣饰穿戴起来。王夫人赶着回到
自己房中,也穿戴好了,过来伺候。一时出厅上轿进宫。不题。
且说元春自选了凤藻宫后,圣眷隆重,身体发福,未免举动费力。每日起居
劳乏,时发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宫,偶沾寒气,勾起旧病。不料此回甚属利害,
竟至痰气壅塞,四肢厥冷。一面奏明,即召太医调治。岂知汤药不进,连用通关
之剂,并不见效。内官忧虑,奏请预办后事。所以传旨命贾氏椒房进见。贾母王
夫人遵旨进宫,见元妃痰塞口涎,不能言语,见了贾母,只有悲泣之状,却少眼
泪。贾母进前请安,奏些宽慰的话。少时贾政等职名递进,宫嫔传奏,元妃目不
能顾,渐渐脸色改变。内宫太监即要奏闻,恐派各妃看视,椒房姻戚未便久羁,
请在外宫伺候。贾母王夫人怎忍便离,无奈国家制度,只得下来,又不敢啼哭,
惟有心内悲感。朝门内官员有信。不多时,只见太监出来,立传钦天监。贾母便
知不好,尚未敢动。稍刻,小太监传谕出来说:“贾娘娘薨逝。”是年甲寅年十
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岁。贾
母含悲起身,只得出宫上轿回家。贾政等亦已得信,一路悲戚。到家中,邢夫人、
李纨、凤姐、宝玉等出厅分东西迎着贾母请了安,并贾政王夫人请安,大家哭泣。
不题。
次日早起,凡有品级的,按贵妃丧礼,进内请安哭临。贾政又是工部,虽按
照仪注办理,未免堂上又要周旋他些,同事又要请教他,所以两头更忙,非比从
前太后与周妃的丧事了。但元妃并无所出,惟谥曰“贤淑贵妃”。此是王家制度,
不必多赘。只讲贾府中男女天天进宫,忙的了不得。幸喜凤姐儿近日身子好些,
还得出来照应家事,又要预备王子腾进京接风贺喜。凤姐胞兄王仁知道叔叔入了
内阁,仍带家眷来京。凤姐心里喜欢,便有些心病,有这些娘家的人,也便撂开,
所以身子倒觉比前好了些。王夫人看见凤姐照旧办事,又把担子卸了一半,又眼
见兄弟来京,诸事放心,倒觉安静些。
独有宝玉原是无职之人,又不念书,代儒学里知他家里有事,也不来管他;
贾政正忙,自然没有空儿查他。想来宝玉趁此机会,竟可与姊妹们天天畅乐,不
料他自失了玉后,终日懒怠走动,说话也糊涂了。并贾母等出门回来,有人叫他
去请安,便去;没人叫他,他也不动。袭人等怀着鬼胎,又不敢去招惹他,恐他
生气。每天茶饭,端到面前便吃,不来也不要。袭人看这光景不像是有气,竟像
是有病的。袭人偷着空儿到潇湘馆告诉紫鹃,说是“二爷这么着,求姑娘给他开
导开导。”紫鹃虽即告诉黛玉,只因黛玉想着亲事上头一定是自己了,如今见了
他,反觉不好意思:“若是他来呢,原是小时在一处的,也难不理他;若说我去
找他,断断使不得。”所以黛玉不肯过来。袭人又背地里去告诉探春。那知探春
心里明明知道海棠开得怪异,“宝玉”失的更奇,接连着元妃姐姐薨逝,谅家道
不祥,日日愁闷,那有心肠去劝宝玉。况兄妹们男女有别,只好过来一两次。宝
玉又终是懒懒的,所以也不大常来。
宝钗也知失玉。因薛姨妈那日应了宝玉的亲事,回去便告诉了宝钗。薛姨妈
还说:“虽是你姨妈说了,我还没有应准,说等你哥哥回来再定。你愿意不愿意?”
宝钗反正色的对母亲道:“妈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如
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做主的,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起我来?”所以薛姨妈
更爱惜他,说他虽是从小娇养惯的,却也生来的贞静,因此在他面前,反不提起
宝玉了。宝钗自从听此一说,把“宝玉”两个字自然更不提起了。如今虽然听见
失了玉,心里也甚惊疑,倒不好问,只得听旁人说去,竟像不与自己相干的。只
有薛姨妈打发丫头过来了好几次问信。因他自己的儿子薛蟠的事焦心,只等哥哥
进京便好为他出脱罪名;又知元妃已薨,虽然贾府忙乱,却得凤姐好了,出来理
家,也把贾家的事撂开了。只苦了袭人,虽然在宝玉跟前低声下气的伏侍劝慰,
宝玉竟是不懂,袭人只有暗暗的着急而已。
过了几日,元妃停灵寝庙,贾母等送殡去了几天。岂知宝玉一日呆似一日,
也不发烧,也不疼痛,只是吃不像吃,睡不像睡,甚至说话都无头绪。那袭人麝
月等一发慌了,回过凤姐几次。凤姐不时过来,起先道是找不着玉生气,如今看
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有日日请医调治。煎药吃了好几剂,只有添病的,没有减
病的。及至问他那里不舒服,宝玉也不说出来。
直至元妃事毕,贾母惦记宝玉,亲自到园看视。王夫人也随过来。袭人等忙
叫宝玉接去请安。宝玉虽说是病,每日原起来行动,今日叫他接贾母去,他依然
仍是请安,惟是袭人在旁扶着指教。贾母看了,便道:“我的儿,我打谅你怎么
病着,故此过来瞧你。今你依旧的模样儿,我的心放了好些。”王夫人也自然是
宽心的。但宝玉并不回答,只管嘻嘻的笑。贾母等进屋坐下,问他的话,袭人教
一句,他说一句,大不似往常,直是一个傻子似的。贾母愈看愈疑,便说:“我
才进来看时,不见有什么病,如今细细一瞧,这病果然不轻,竟是神魂失散的样
子。到底因什么起的呢?”王夫人知事难瞒,又瞧瞧袭人怪可怜的样子,只得便
依着宝玉先前的话,将那往南安王府里去听戏时丢了这块玉的话,悄悄的告诉了
一遍。心里也彷徨的很,生恐贾母着急,并说:“现在着人在四下里找寻,求签
问卦,都说在当铺里找,少不得找着的。”贾母听了,急得站起来,眼泪直流,
说道:“这件玉如何是丢得的!你们忒不懂事了,难道老爷也是撂开手的不成!”
王夫人知贾母生气,叫袭人等跪下,自己敛容低首回说:“媳妇恐老太太着急老
爷生气,都没敢回。”贾母咳道:“这是宝玉的命根子。因丢了,所以他是这么
失魂丧魄的。还了得!况是这玉满城里都知道,谁捡了去便叫你们找出来么!叫
人快快请老爷,我与他说。”那时吓得王夫人袭人等俱哀告道:“老太太这一生
气,回来老爷更了不得了。现在宝玉病着,交给我们尽命的找来就是了。”贾母
道:“你们怕老爷生气,有我呢。”便叫麝月传人去请,不一时传进话来,说:
“老爷谢客去了。”贾母道:“不用他也使得。你们便说我说的话,暂且也不用
责罚下人,我便叫琏儿来写出赏格,悬在前日经过的地方,便说有人捡得送来者,
情愿送银一万两,如有知人捡得送信找得者,送银五千两。如真有了,不可吝惜
银子。这么一找,少不得就找出来了。若是靠着咱们家几个人找,就找一辈子,
也不能得。”王夫人也不敢直言。贾母传话告诉贾琏,叫他速办去了。贾母便叫
人:“将宝玉动用之物都搬到我那里去,只派袭人秋纹跟过来,余者仍留园内看
屋子。”宝玉听了,终不言语,只是傻笑。
贾母便携了宝玉起身,袭人等搀扶出园。回到自己房中,叫王夫人坐下,看
人收拾里间屋内安置,便对王夫人道:“你知道我的意思么?我为的园里人少,
怡红院里的花树忽萎忽开,有些奇怪。头里仗着一块玉能除邪祟,如今此玉丢了,
生恐邪气易侵,故我带他过来一块儿住着。这几天也不用叫他出去,大夫来就在
这里瞧。”王夫人听说,便接口道:“老太太想的自然是。如今宝玉同着老太太
住了,老太太福气大,不论什么都压住了。”贾母道:“什么福气,不过我屋里
干净些,经卷也多,都可以念念定定心神。你问宝玉好不好?”那宝玉见问,只
是笑。袭人叫他说“好”,宝玉也就说“好”。王夫人见了这般光景,未免落泪,
在贾母这里,不敢出声。贾母知王夫人着急,便说道:“你回去罢,这里有我调
停他。晚上老爷回来,告诉他不必见我,不许言语就是了。”王夫人去后,贾母
叫鸳鸯找些安神定魄的药,按方吃了。不题。
且说贾政当晚回家,在车内听见道儿上人说道:“人要发财也容易的很。”
那个问道:“怎么见得?”这个人又道:“今日听见荣府里丢了什么哥儿的玉了,
贴着招帖儿,上头写着玉的大小式样颜色,说有人捡了送去,就给一万两银子;
送信的还给五千呢。”贾政虽未听得如此真切,心里诧异,急忙赶回,便叫门上
的人问起那事来。门上的人禀道:“奴才头里也不知道,今儿晌午琏二爷传出老
太太的话,叫人去贴帖儿,才知道的。”贾政便叹气道:“家道该衰,偏生养这
么一个孽障!才养他的时候满街的谣言,隔了十几年略好了些,这会子又大张晓
谕的找玉,成何道理!”说着,忙走进里头去问王夫人。王夫人便一五一十的告
诉。贾政知是老太太的主意,又不敢违拗,只抱怨王夫人几句。又走出来,叫瞒
着老太太,背地里揭了这个帖儿下来。岂知早有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揭了去了。
过了些时,竟有人到荣府门上,口称送玉来。家内人们听见,喜欢的了不得,
便说:“拿来,我给你回去。”那人便怀内掏出赏格来,指给门上人瞧,“这不
是你府上的帖子么,写明送玉来的给银一万两。二太爷,你们这会子瞧我穷,回
来我得了银子,就是个财主了。别这么待理不理的。”门上听他话头来得硬,说
道:“你到底略给我瞧一瞧,我好给你回去。”那人初倒不肯,后来听人说得有
理,便掏出那玉,托在掌中一扬说:“这是不是?”众家人原是在外服役,只知
有玉,也不常见,今日才看见这玉的模样儿了。急忙跑到里头,抢头报似的。那
日贾政贾赦出门,只有贾琏在家。众人回明,贾琏还细问真不真。门上人口称:
“亲眼见过,只是不给奴才,要见主子,一手交银,一手交玉。”贾琏却也喜欢,
忙去禀知王夫人,即便回明贾母。把个袭人乐得合掌念佛。贾母并不改口,一叠
连声:“快叫琏儿请那人到书房内坐下,将玉取来一看,即便送银。”贾琏依言,
请那人进来当客待他,用好言道谢:“要借这玉送到里头,本人见了,谢银分厘
不短。”那人只得将一个红绸子包儿送过去。贾琏打开一看,可不是那一块晶莹
美玉吗。贾琏素昔原不理论,今日倒要看看,看了半日,上面的字也仿佛认得出
来,什么“除邪祟“等字。贾琏看了,喜之不胜,便叫家人伺候,忙忙的送与贾
母王夫人认去。
这会子惊动了合家的人,都等着争看。凤姐见贾琏进来,便劈手夺去,不敢
先看,送到贾母手里。贾琏笑道:“你这么一点儿事还不叫我献功呢。”贾母打
开看时,只见那玉比先前昏暗了好些。一面擦摸,鸳鸯拿上眼镜儿来,戴着一瞧,
说:“奇怪,这块玉倒是的,怎么把头里的宝色都没了呢?”王夫人看了一会子,
也认不出,便叫凤姐过来看。凤姐看了道:“像倒像,只是颜色不大对。不如叫
宝兄弟自己一看就知道了。”袭人在旁也看着未必是那一块,只是盼得的心盛,
也不敢说出不像来。凤姐于是从贾母手中接过来,同着袭人拿来给宝玉瞧。这时
宝玉正睡着才醒。凤姐告诉道:“你的玉有了。”宝玉睡眼朦胧,接在手里也没
瞧,便往地上一撂道:“你们又来哄我了。”说着只是冷笑。凤姐连忙拾起来,
道:“这也奇了,怎么你没瞧就知道呢。”宝玉也不答言,只管笑。王夫人也进
屋里来了,见他这样,便道:“这不用说了。他那玉原是胎里带来的一种古怪东
西,自然他有道理。想来这个必是人见了帖儿照样做的。”大家此时恍然大悟。
贾琏在外间屋里听见这话,便说道:“既不是,快拿来给我问问他去,人家这样
事,他敢来鬼混。”贾母喝住道:“琏儿,拿了去给他,叫他去罢。那也是穷极
了的人没法儿了,所以见我们家有这样事,他便想着赚几个钱也是有的。如今白
白的花了钱弄了这个东西,又叫咱们认出来了。依着我不要难为他,把这玉还他,
说不是我们的,赏给他几两银子。外头的人知道了,才肯有信儿就送来呢。若是
难为了这一个人,就有真的,人家也不敢拿来了。”贾琏答应出去。那人还等着
呢,半日不见人来,正在那里心里发虚,只见贾琏气忿走出来了。未知何如,下
回分解。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暑假期间在洛阳绿竹巷参加《任盈盈琴箫兴趣班》,恭喜你学会了《笑傲江湖》,增加声望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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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回 瞒消息凤姐设奇谋 泄机关颦儿迷本性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贾琏拿了那块假玉忿忿走出,到了书房。那个人看见贾琏的气色不好,
心里先发了虚了,连忙站起来迎着。刚要说话,只见贾琏冷笑道:“好大胆,我
把你这个混帐东西!这里是什么地方儿,你敢来掉鬼!”回头便问:“小厮们呢?”
外头轰雷一般几个小厮齐声答应。贾琏道:“取绳子去捆起他来。等老爷回来问
明了,把他送到衙门里去。”众小厮又一齐答应“预备着呢。”嘴里虽如此,却
不动身。那人先自唬的手足无措,见这般势派,知道难逃公道,只得跪下给贾琏
碰头,口口声声只叫:“老太爷别生气。是我一时穷极无奈,才想出这个没脸的
营生来。那玉是我借钱做的,我也不敢要了,只得孝敬府里的哥儿顽罢。”说毕,
又连连磕头。贾琏啐道:“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这府里希罕你的那朽不了的
浪东西!”正闹着,只见赖大进来,陪着笑向贾琏道:“二爷别生气了。靠他算
个什么东西,饶了他,叫他滚出去罢。”贾琏道:“实在可恶。”赖大贾琏作好
作歹,众人在外头都说道:“糊涂狗攮的,还不给爷和赖大爷磕头呢。快快的滚
罢,还等窝心脚呢!”那人赶忙磕了两个头,抱头鼠窜而去。从此街上闹动了
“贾宝玉弄出‘假宝玉’来。
且说贾政那日拜客回来,众人因为灯节底下,恐怕贾政生气,已过去的事了,
便也都不肯回。只因元妃的事忙碌了好些时,近日宝玉又病着,虽有旧例家宴,
大家无兴,也无有可记之事。到了正月十七日,王夫人正盼王子腾来京,只见凤
姐进来回说“今日二爷在外听得有人传说,我们家大老爷赶着进京,离城只二百
多里地,在路上没了。太太听见了没有?”王夫人吃惊道:“我没有听见,老爷
昨晚也没有说起,到底在那里听见的?”凤姐道:“说是在枢密张老爷家听见的。”
王夫人怔了半天,那眼泪早流下来了,因拭泪说道:“回来再叫琏儿索性打听明
白了来告诉我。”凤姐答应去了。王夫人不免暗里落泪,悲女哭弟,又为宝玉耽
忧。如此连三接二,都是不随意的事,那里搁得住,便有些心口疼痛起来。又加
贾琏打听明白了来说道:“舅太爷是赶路劳乏,偶然感冒风寒,到了十里屯地方,
延医调治。无奈这个地方没有名医,误用了药,一剂就死了。但不知家眷可到了
那里没有?”王夫人听了,一阵心酸,便心口疼得坐不住,叫彩云等扶了上炕,
还紥挣着叫贾琏去回了贾政,“即速收拾行装迎到那里,帮着料理完毕,既刻回
来告诉我们。好叫你媳妇儿放心。”贾琏不敢违拗,只得辞了贾政起身。贾政早
已知道,心里很不受用;又知宝玉失玉以后神志惛愦,医药无效;又值王夫人
心疼。那年正值京察,工部将贾政保列一等。二月,吏部带领引见。皇上念贾政
勤俭谨慎,即放了江西粮道。即日谢恩,已奏明起程日期。虽有众亲朋贺喜,贾
政也无心应酬,只念家中人口不宁,又不敢耽延在家。正在无计可施,只听见贾
母那边叫“请老爷。”
贾政即忙进去,看见王夫人带着病也在那里。便向贾母请了安。贾母叫他坐
下,便说:“你不日就要赴任,我有多少话与你说,不知你听不听?”说着,掉
下泪来。贾政忙站起来说道:“老太太有话只管吩咐,儿子怎敢不遵命呢。”贾
母咽哽着说道:“我今年八十一岁的人了,你又要做外任去,偏有你大哥在家,
你又不能告亲老。你这一去了,我所疼的只有宝玉,偏偏的又病得糊涂,还不知
道怎么样呢。我昨日叫赖升媳妇出去叫人给宝玉算算命,这先生算得好灵,说要
娶了金命的人帮扶他,必要冲冲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我知道你不信那些话,
所以教你来商量。你的媳妇也在这里。你们两个也商量商量,还是要宝玉好呢,
还是随他去呢?”贾政陪笑说道:“老太太当初疼儿子这么疼的,难道做儿子的
就不疼自己的儿子不成么。只为宝玉不上进,所以时常恨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
钢的意思。老太太既要给他成家,这也是该当的,岂有逆着老太太不疼他的理。
如今宝玉病着,儿子也是不放心。因老太太不叫他见我,所以儿子也不敢言语。
我到底瞧瞧宝玉是个什么病。”王夫人见贾政说着也有些眼圈儿红,知道心里是
疼的,便叫袭人扶了宝玉来。宝玉见了他父亲,袭人叫他请安,他便请了个安。
贾政见他脸面很瘦,目光无神,大有疯傻之状,便叫人扶了进去,便想到:“自
己也是望六的人了,如今又放外任,不知道几年回来。倘或这孩子果然不好,一
则年老无嗣,虽说有孙子,到底隔了一层;二则老太太最疼的是宝玉,若有差错,
可不是我的罪名更重了。”瞧瞧王夫人,一包眼泪,又想到他身上,复站起来说:
“老太太这么大年纪,想法儿疼孙子,做儿子的还敢违拗?老太太主意该怎么便
怎么就是了。但只姨太太那边不知说明白了没有?”王夫人便道:“姨太太是早
应了的。只为蟠儿的事没有结案,所以这些时总没提起。”贾政又道:“这就是
第一层的难处。他哥哥在监里,妹子怎么出嫁。况且贵妃的事虽不禁婚嫁,宝玉
应照已出嫁的姐姐有九个月的功服,此时也难娶亲。再者我的起身日期已经奏明,
不敢耽搁,这几天怎么办呢?”贾母想了一想:“说的果然不错。若是等这几件
事过去,他父亲又走了。倘或这病一天重似一天,怎么好?只可越些礼办了才好。”
想定主意,便说道:“你若给他办呢,我自然有个道理,包管都碍不着。姨太太
那边我和你媳妇亲自过去求他。蟠儿那里我央蝌儿去告诉他,说是要救宝玉的命,
诸事将就,自然应的。若说服里娶亲,当真使不得。况且宝玉病着,也不可教他
成亲,不过是冲冲喜,我们两家愿意,孩子们又有金玉的道理,婚是不用合的了。
即挑了好日子,按着咱们家分儿过了礼。赶着挑个娶亲日子,一概鼓乐不用,倒
按宫里的样子,用十二对提灯,一乘八人轿子抬了来,照南边规矩拜了堂,一样
坐床撒帐,可不是算娶了亲了么。宝丫头心地明白,是不用虑的。内中又有袭人,
也还是个妥妥当当的孩子。再有个明白人常劝他更好。他又和宝丫头合的来。再
者姨太太曾说,宝丫头的金锁也有个和尚说过,只等有玉的便是婚姻,焉知宝丫
头过来,不因金锁倒招出他那块玉来,也定不得。从此一天好似一天,岂不是大
家的造化。这会子只要立刻收拾屋子,铺排起来。这屋子是要你派的。一概亲友
不请,也不排筵席,待宝玉好了,过了功服,然后再摆席请人。这么着都赶的上。
你也看见了他们小两口的事,也好放心的去。”贾政听了,原不愿意,只是贾母
做主,不敢违命,勉强陪笑说道:“老太太想的极是,也很妥当。只是要吩咐家
下众人,不许吵嚷得里外皆知,这要耽不是的。姨太太那边,只怕不肯;若是果
真应了,也只好按着老太太的主意办去。”贾母道:“姨太太那里有我呢。你去
吧。”贾政答应出来,心中好不自在。因赴任事多,部里领凭,亲友们荐人,种
种应酬不绝,竟把宝玉的事,听凭贾母交与王夫人凤姐儿了。惟将荣禧堂后身王
夫人内屋旁边一大跨所二十余间房屋指与宝玉,余者一概不管。贾母定了主意叫
人告诉他去,贾政只说很好,此是后话。
且说宝玉见过贾政,袭人扶回里间炕上。因贾政在外,无人敢与宝玉说话,
宝玉便昏昏沉沉的睡去。贾母与贾政所说的话,宝玉一句也没有听见。袭人等却
静静儿的听得明白。头里虽也听得些风声,到底影响,只不见宝钗过来,却也有
些信真。今日听了这些话,心里方才水落归漕,倒也喜欢。心里想道:“果然上
头的眼力不错,这才配得是。我也造化。若他来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担子。但是
这一位的心理只有一个林姑娘,幸亏他没有听见,若知道了,又不知要闹到什么
分儿了。”袭人想到这里,转喜为悲,心想:“这件事怎么好?老太太、太太那
里知道他们心里的事。一时高兴说给他知道,原想要他病好。若是他仍似前的心
事,初见林姑娘便要摔玉砸玉;况且那年夏天在园里把我当作林姑娘,说了好些
私心话;后来因为紫鹃说了句顽话儿,便哭得死去活来。若是如今和他说要娶宝
姑娘,竟把林姑娘撂开,除非是他人事不知还可,若稍明白些,只怕不但不能冲
喜,竟是催命了!我再不把话说明,那不是一害三个人了么。”袭人想定主意,
待等贾政出去,叫秋纹照看着宝玉,便从里间出来,走到王夫人身旁,悄悄的请
了王夫人到贾母后身屋里去说话。贾母只道是宝玉有话,也不理会,还在那里打
算怎么过礼,怎么娶亲。
那袭人同了王夫人到了后间,便跪下哭了。王夫人不知何意,把手拉着他说: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说?有什么委屈起来说。”袭人道:“这话奴才是不该说
的,这会子因为没有法儿了。”王夫人道:“你慢慢说。”袭人道:“宝玉的亲
事老太太、太太已定了宝姑娘了,自然是极好的一件事。只是奴才想着,太太看
去宝玉和宝姑娘好,还是和林姑娘好呢?”王夫人道:“他两个因从小儿在一处,
所以宝玉和林姑娘又好些。”袭人道:“不是好些。”便将宝玉素与黛玉这些光
景一一的说了,还说:“这些事都是太太亲眼见的。独是夏天的话我从没敢和别
人说。”王夫人拉着袭人道:“我看外面儿已瞧出几分来了。你今儿一说,更加
是了。但是刚才老爷说的话想必都听见了,你看他的神情儿怎么样?”袭人道:
“如今宝玉若有人和他说话他就笑,没人和他说话他就睡。所以头里的话却倒都
没听见。”王夫人道:“倒是这件事叫人怎么样呢?”袭人道:“奴才说是说了,
还得太太告诉老太太,想个万全的主意才好。”王夫人便道:“既这么着,你去
干你的,这时候满屋子的人,暂且不用提起,等我瞅空儿回明老太太,再作道理。”
说着,仍到贾母跟前。
贾母正在那里和凤姐儿商议,见王夫人进来,便问道:“袭人丫头说什么?
这么鬼鬼祟祟的。”王夫人趁问,便将宝玉的心事,细细回明贾母。贾母听了,
半日没言语。王夫人和凤姐也都不再说了。只见贾母叹道:“别的事都好说。林
丫头倒没有什么;若宝玉真是这样,这可叫人作了难了。”只见凤姐想了一想,
因说道:“难倒不难,只是我想了个主意,不知姑妈肯不肯。”王夫人道:“你
有主意只管说给老太太听,大家娘儿们商量着办罢了。”凤姐道:“依我想,这
件事只有一个掉包儿的法子。”贾母道:“怎么掉包儿?”凤姐道:“如今不管
宝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起来,说是老爷做主,将林姑娘配了他了。瞧他的
神情儿怎么样。要是他全不管,这个包儿也就不用掉了。若是他有些喜欢的意思,
这事却要大费周折呢。”王夫人道:“就算他喜欢,你怎么样办法呢?”凤姐走
到王夫人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王夫人点了几点头儿,笑了一笑说道:
“也罢了。”贾母便问道:“你娘儿两个捣鬼,到底告诉我是怎么着呀?”凤姐
恐贾母不懂,露泄机关,便也向耳边轻轻的告诉了一遍。贾母果真一时不懂,凤
姐笑着又说了几句。贾母笑道:“这么着也好,可就只忒苦了宝丫头了。倘或吵
嚷出来,林丫头又怎么样呢?”凤姐道:“这个话原只说给宝玉听,外头一概不
许提起,有谁知道呢。”
正说间,丫头传进话来说:“琏二爷回来了。”王夫人恐贾母问及,使个眼
色与凤姐。凤姐便迎着贾琏努了个嘴儿,同到王夫人屋里等着去了。一回儿王夫
人进来,已见凤姐哭的两眼通红。贾琏请了安,将到十里屯料理王子腾的丧事的
话说了一遍,便说:“有恩旨赏了内阁的职衔,谥了文勤公,命本宗扶柩回籍,
着沿途地方官员照料。昨日起身,连家眷回南去了。舅太太叫我回来请安问好,
说如今想不到不能进京,有多少话不能说。听见我大舅子要进京,若是路上遇见
了,便叫他来到咱们这里细细的说。”王夫人听毕,其悲痛自不必言。凤姐劝慰
了一番,“请太太略歇一歇,晚上来再商量宝玉的事罢。”说毕,同了贾琏回到
自己房中,告诉了贾琏,叫他派人收拾新房。不题。
一日,黛玉早饭后带着紫鹃到贾母这边来,一则请安,二则也为自己散散闷。
出了潇湘馆,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忘了手绢子来,因叫紫鹃回去取来,自己却慢
慢的走着等他。刚走到沁芳桥那边山石背后,当日同宝玉葬花之处,忽听一个人
呜呜咽咽在那里哭。黛玉煞住脚听时,又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也听不出哭着叨叨
的是些什么话。心里甚是疑惑,便慢慢的走去。及到了跟前,却见一个浓眉大眼
的丫头在那里哭呢。黛玉未见他时,还只疑府里这些大丫头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
所以来这里发泄发泄;及至见了这个丫头,却又好笑,因想到:这种蠢货有什么
情种,自然是那屋里作粗活的丫头受了大女孩子的气了。细瞧了一瞧,却不认得。
那丫头见黛玉来了,便也不敢再哭,站起来拭眼泪。黛玉问道:“你好好的为什
么在这里伤心?”那丫头听了这话,又流泪道:“林姑娘你评评这个理。他们说
话我又不知道,我就说错了一句话,我姐姐也不犯就打我呀。”黛玉听了,不懂
他说的是什么,因笑问道:“你姐姐是那一个?”那丫头道:“就是珍珠姐姐。”
黛玉听了,才知道他是贾母屋里的,因又问:“你叫什么?”那丫头道:“我叫
傻大姐儿。”黛玉笑了一笑,又问:“你姐姐为什么打你?你说错了什么话了?”
那丫头道:“为什么呢,就是为我们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黛玉听了这一句,
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略定了定神,便叫了这丫头“你跟了我这里来。”那
丫头跟着黛玉到那畸角儿上葬桃花的去处,那里背静。黛玉因问道:“宝二爷娶
宝姑娘,他为什么打你呢?”傻大姐道:“我们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了,因
为我们老爷要起身,说就赶着往姨太太商量把宝姑娘娶过来罢。头一宗,给宝二
爷冲什么喜,第二宗──”说到这里,又瞅着黛玉笑了一笑,才说道:“赶着办
了,还要给林姑娘说婆婆家呢。”黛玉已经听呆了。这丫头只管说道:“我又不
知道他们怎么商量的,不叫人吵嚷,怕宝姑娘听见害臊。我白和宝二爷屋里的袭
人姐姐说了一句:‘咱们明儿更热闹了,又是宝姑娘,又是宝二奶奶,这可怎么
叫呢!’林姑娘你说我这话害着珍珠姐姐什么了吗,他走过来就打了我一个嘴巴,
说我混说,不遵上头的话,要撵出我去。我知道上头为什么不叫言语呢,你们又
没告诉我,就打我。”说着,又哭起来。
那黛玉此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说不
上什么味儿来了。停了一会儿,颤巍巍的说道:“你别混说了。你再混说,叫人
听见又要打你了。你去罢。”说着,自己移身要回潇湘馆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
重的,两只脚却像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来。走了
半天,还没到沁芳桥畔,原来脚下软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着脚从那边
绕过来,更添了两箭地的路。这时刚到沁芳桥畔,却又不知不觉的顺着堤往回里
走起来。紫鹃取了绢子来,却不见黛玉。正在那里看时,只见黛玉颜色雪白,身
子恍恍荡荡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里东转西转。又见一个丫头往前头走了,离
的远,也看不出是那一个来。心中惊疑不定,只得赶过来轻轻的问道:“姑娘怎
么又回去?是要往那里去?”黛玉也只模糊听见,随口应道:“我问问宝玉去!”
紫鹃听了,摸不着头脑,只得搀着他到贾母这边来。
黛玉走到贾母门口,心里微觉明晰,回头看见紫鹃搀着自己,便站住了问道:
“你作什么来的?”紫鹃陪笑道:“我找了绢子来了。头里见姑娘在桥那边呢,
我赶着过来问姑娘,姑娘没理会。”黛玉笑道:“我打量你来瞧宝二爷来了呢,
不然怎么往这里走呢。”紫鹃见他心里迷惑,便知黛玉必是听见那丫头什么话了,
惟有点头微笑而已。只是心里怕他见了宝玉,那一个已经是疯疯傻傻,这一个又
这样恍恍惚惚,一时说出些不大体统的话来,那时如何是好?心里虽如此想,却
也不敢违拗,只得搀他进去。那黛玉却又奇怪了,这时不似先前那样软了,也不
用紫鹃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却是寂然无声。因贾母在屋里歇中觉,丫头
们也有脱滑顽去的,也有打盹儿的,也有在那里伺候老太太的。倒是袭人听见帘
子响,从屋里出来一看,见是黛玉,便让道:“姑娘屋里坐罢。”黛玉笑着道:
“宝二爷在家么?”袭人不知底里,刚要答言,只见紫鹃在黛玉身后和他努嘴儿,
指着黛玉,又摇摇手儿。袭人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语。黛玉却也不理会,自己走
进房来。看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瞅着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
下,却也瞅着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
起来。袭人看见这番光景,心里大不得主意,只是没法儿。忽然听着黛玉说道:
“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紫鹃两个吓得
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傻笑起来。袭人见了这样,
知道黛玉此时心中迷惑不减于宝玉,因悄和紫鹃说道:“姑娘才好了,我叫秋纹
妹妹同着你搀回姑娘歇歇去罢。”因回头向秋纹道:“你和紫鹃姐姐送林姑娘去
罢,你可别混说话。”秋纹笑着,也不言语,便来同着紫鹃搀起黛玉。
那黛玉也就起来,瞅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
去歇歇罢。”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
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紫鹃秋纹后面赶忙跟
着走。黛玉出了贾母院门,只管一直走去。紫鹃连忙搀住叫道:“姑娘往这么来。”
黛玉仍是笑着随了往潇湘馆来。离门口不远,紫鹃道:“阿弥陀佛,可到了家了!”
只这一句话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未知
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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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黛玉到潇湘馆门口,紫鹃说了一句话,更动了心,一时吐出血来,几乎
晕倒。亏了还同着秋纹,两个人挽扶着黛玉到屋里来。那时秋纹去后,紫鹃雪雁
守着,见他渐渐苏醒过来,问紫鹃道:“你们守着哭什么?”紫鹃见他说话明白,
倒放了心了,因说:“姑娘刚才打老太太那边回来,身上觉着不大好,唬的我们
没了主意,所以哭了。”黛玉笑道:“我那里就能够死呢。”这一句话没完,又
喘成一处。原来黛玉因今日听得宝玉宝钗的事情,这本是他数年的心病,一时急
怒,所以迷惑了本性。及至回来吐了这一口血,心中却渐渐的明白过来,把头里
的事一字也不记得了。这会子见紫鹃哭,方模糊想起傻大姐的话来,此时反不伤
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债。这里紫鹃雪雁只得守着,想要告诉人去,怕又像上次
招得凤姐儿说他们失惊打怪的。
那知秋纹回去,神情慌遽。正值贾母睡起中觉来,看见这般光景,便问怎么
了。秋纹吓的连忙把刚才的事回了一遍。贾母大惊说:“这还了得!”连忙着人
叫了王夫人凤姐过来,告诉了他婆媳两个。凤姐道:“我都嘱咐到了,这是什么
人走了风呢。这不更是一件难事了吗。贾母道:“且别管那些,先瞧瞧去是怎么
样了。”说着便起身带着王夫人凤姐等过来看视。见黛玉颜色如雪,并无一点血
色,神气昏沉,气息微细。半日又咳嗽了一阵,丫头递了痰盒,吐出都是痰中带
血的。大家都慌了。只见黛玉微微睁眼,看见贾母在他旁边,便喘吁吁的说道:
“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贾母一闻此言,十分难受,便道:“好孩子,你养
着罢,不怕的。”黛玉微微一笑,把眼又闭上了。外面丫头进来回凤姐道:“大
夫来了。”于是大家略避。王大夫同着贾琏进来,诊了脉,说道:“尚不妨事。
这是郁气伤肝,肝不藏血,所以神气不定。如今要用敛阴止血的药,方可望好。”
王大夫说完,同着贾琏出去开方取药去了。
贾母看黛玉神气不好,便出来告诉凤姐等道:“我看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
他,只怕难好。你们也该替他预备预备,冲一冲。或者好了,岂不是大家省心。
就是怎么样,也不至临时忙乱。咱们家里这两天正有事呢。”凤姐儿答应了。贾
母又问了紫鹃一回,到底不知是那个说的。贾母心里只是纳闷,因说:“孩子们
从小儿在一处儿顽,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
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
白疼了他了。你们说了,我倒有些不放心。”因回到房中,又叫袭人来问。袭人
仍将前日回王夫人的话并方才黛玉的光景述了一遍。贾母道:“我方才看他却还
不至糊涂,这个理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
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若是这个病,
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凤姐道:“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张心,横竖
有他二哥哥天天同着大夫瞧看。倒是姑妈那边的事要紧。今日早起听见说,房子
不差什么就妥当了,竟是老太太、太太到姑妈那边,我也跟了去,商量商量。就
只一件,姑妈家里有宝妹妹在那里,难以说话,不如索性请姑妈晚上过来,咱们
一夜都说结了,就好办了。”贾母王夫人都道:“你说的是。今日晚了,明日饭
后咱们娘儿们就过去。”说着,贾母用了晚饭。凤姐同王夫人各自归房。不提。
且说次日凤姐吃了早饭过来,便要试试宝玉,走进里间说道:“宝兄弟大喜,
老爷已择了吉日要给你娶亲了。你喜欢不喜欢?”宝玉听了,只管瞅着凤姐笑,
微微的点点头儿。凤姐笑道:“给你娶林妹妹过来好不好?”宝玉却大笑起来。
凤姐看着,也断不透他是明白是糊涂,因又问道:“老爷说你好了才给你娶林妹
妹呢,若还是这么傻,便不给你娶了。”宝玉忽然正色道:“我不傻,你才傻呢。”
说着,便站起来说:“我去瞧瞧林妹妹,叫他放心。”凤姐忙扶住了,说:“林
妹妹早知道了。他如今要做新媳妇了,自然害羞,不肯见你的。”宝玉道:“娶
过来他到底是见我不见?”凤姐又好笑,又着忙,心里想:“袭人的话不差。提
了林妹妹,虽说仍旧说些疯话,却觉得明白些。若真明白了,将来不是林妹妹,
打破了这个灯虎儿,那饥荒才难打呢。”便忍笑说道:“你好好儿的便见你,若
是疯疯颠颠的,他就不见你了。”宝玉说道:“我有一个心,前儿已交给林妹妹
了。他要过来,横竖给我带来,还放在我肚子里头。”凤姐听着竟是疯话,便出
来看着贾母笑。贾母听了,又是笑,又是疼,便说道:“我早听见了。如今且不
用理他,叫袭人好好的安慰他。咱们走罢。”
说着王夫人也来。大家到了薛姨妈那里,只说惦记着这边的事来瞧瞧。薛姨
妈感激不尽,说些薛蟠的话。喝了茶,薛姨妈才要人告诉宝钗,凤姐连忙拦住说:
“姑妈不必告诉宝妹妹。”又向薛姨妈陪笑说道:“老太太此来,一则为瞧姑妈,
二则也有句要紧的话特请姑妈到那边商议。”薛姨妈听了,点点头儿说:“是了。”
于是大家又说些闲话便回来了。
当晚薛姨妈果然过来,见过了贾母,到王夫人屋里来,不免说起王子腾来,
大家落了一回泪。薛姨妈便问道:“刚才我到老太太那里,宝哥儿出来请安还好
好儿的,不过略瘦些,怎么你们说得很利害?”凤姐便道:“其实也不怎么样,
只是老太太悬心。目今老爷又要起身外任去,不知几年才来。老太太的意思,头
一件叫老爷看着宝兄弟成了家也放心,二则也给宝兄弟冲冲喜,借大妹妹的金琐
压压邪气,只怕就好了。”薛姨妈心里也愿意,只虑着宝钗委屈,便道:“也使
得,只是大家还要从长计较计较才好。”王夫人便按着凤姐的话和薛姨妈说,只
说:“姨太太这会子家里没人,不如把装奁一概蠲免。明日就打发蝌儿去告诉蟠
儿,一面这里过门,一面给他变法儿撕掳官事。”并不提宝玉的心事,又说:
“姨太太,既作了亲,娶过来早早好一天,大家早放一天心。”正说着,只见贾
母差鸳鸯过来候信。薛姨妈虽恐宝钗委屈,然也没法儿,又见这般光景,只得满
口应承。鸳鸯回去回了贾母。贾母也甚喜欢,又叫鸳鸯过来求薛姨妈和宝钗说明
原故,不叫他受委屈。薛姨妈也答应了。便议定凤姐夫妇作媒人。大家散了。王
夫人姊妹不免又叙了半夜话儿。
次日,薛姨妈回家将这边的话细细的告诉了宝钗,还说:“我已经应承了。”
宝钗始则低头不语,后来便自垂泪。薛姨妈用好言劝慰解释了好些话。宝钗自回
房内,宝琴随去解闷。薛姨妈才告诉了薛蝌,叫他明日起身,“一则打听审详的
事,二则告诉你哥哥一个信儿,你即便回来。”
薛蝌去了四日,便回来回复薛姨妈道:“哥哥的事上司已经准了误杀,一过
堂就要题本了,叫咱们预备赎罪的银子。妹妹的事,说‘妈妈做主很好的,赶着
办又省了好些银子,叫妈妈不用等我,该怎么着就怎么办罢。’“薛姨妈听了,
一则薛蟠可以回家,二则完了宝钗的事,心里安放了好些。便是看着宝钗心里好
像不愿意似的,“虽是这样,他是女儿家,素来也孝顺守礼的人,知我应了,他
也没得说的。”便叫薛蝌:“办泥金庚帖,填上八字,即叫人送到琏二爷那边去。
还问了过礼的日子来,你好预备。本来咱们不惊动亲友,哥哥的朋友是你说的
‘都是混帐人’,亲戚呢,就是贾王两家,如今贾家是男家,王家无人在京里。
史姑娘放定的事,他家没有请咱们,咱们也不用通知。倒是把张德辉请了来,托
他照料些,他上几岁年纪的人,到底懂事。”薛蝌领命,叫人送帖过去。
次日贾琏过来,见了薛姨妈,请了安,便说:“明日就是上好的日子,今日
过来回姨太太,就是明日过礼罢。只求姨太太不要挑饬就是了。”说着,捧过通
书来。薛姨妈也谦逊了几句,点头应允。贾琏赶着回去回明贾政。贾政便道:
“你回老太太说,既不叫亲友们知道,诸事宁可简便些。若是东西上,请老太太
瞧了就是了,不必告诉我。”贾琏答应,进内将话回明贾母。
这里王夫人叫了凤姐命人将过礼的物件都送与贾母过目,并叫袭人告诉宝玉。
那宝玉又嘻嘻的笑道:“这里送到园里,回来园里又送到这里。咱们的人送,咱
们的人收,何苦来呢。”贾母王夫人听了,都喜欢道:“说他糊涂,他今日怎么
这么明白呢。”鸳鸯等忍不住好笑,只得上来一件一件的点明给贾母瞧,说:
“这是金项圈,这是金珠首饰,共八十件。这是妆蟒四十匹。这是各色绸缎一百
二十匹。这是四季的衣服共一百二十件。外面也没有预备羊酒,这是折羊酒的银
子。”贾母看了都说“好”,轻轻的与凤姐说道:“你去告诉姨太太,说:不是
虚礼,求姨太太等蟠儿出来慢慢的叫人给他妹妹做来就是了。那好日子的被褥还
是咱们这里代办了罢。”凤姐答应了,出来叫贾琏先过去,又叫周瑞旺儿等,吩
咐他们:“不必走大门,只从园里从前开的便门内送去,我也就过去。这门离潇
湘馆还远,倘别处的人见了,嘱咐他们不用在潇湘馆里提起。”众人答应着送礼
而去。宝玉认以为真,心里大乐,精神便觉得好些,只是语言总有些疯傻。那过
礼的回来都不提名说姓,因此上下人等虽都知道,只因凤姐吩咐,都不敢走漏风
声。
且说黛玉虽然服药,这病日重一日。紫鹃等在旁苦劝,说道:“事情到了这
个分儿,不得不说了。姑娘的心事,我们也都知道。至于意外之事是再没有的。
姑娘不信,只拿宝玉的身子说起,这样大病,怎么做得亲呢。姑娘别听瞎话,自
己安心保重才好。”黛玉微笑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数声,吐出好些血来。紫
鹃等看去,只有一息奄奄,明知劝不过来,惟有守着流泪,天天三四趟去告诉贾
母。鸳鸯测度贾母近日比前疼黛玉的心差了些,所以不常去回。况贾母这几日的
心都在宝钗宝玉身上,不见黛玉的信儿也不大提起,只请太医调治罢了。
黛玉向来病着,自贾母起,直到姊妹们的下人,常来问候。今见贾府中上下
人等都不过来,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人。自料万无生理,
因紥挣着向紫鹃说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这几年,
我拿你就当我的亲妹妹。”说到这里,气又接不上来。紫鹃听了,一阵心酸,早
哭得说不出话来。迟了半日,黛玉又一面喘一面说道:“紫鹃妹妹,我躺着不受
用,你扶起我来靠着坐坐才好。”紫鹃道:“姑娘的身上不大好,起来又要抖搂
着了。”黛玉听了,闭上眼不言语了。一时又要起来。紫鹃没法,只得同雪雁把
他扶起,两边用软枕靠住,自己却倚在旁边。
黛玉那里坐得住,下身自觉硌的疼,狠命的撑着,叫过雪雁来道:“我的诗
本子。”说着又喘。雪雁料是要他前日所理的诗稿,因找来送到黛玉跟前。黛玉
点点头儿,又抬眼看那箱子。雪雁不解,只是发怔。黛玉气的两眼直瞪,又咳嗽
起来,又吐了一口血。雪雁连忙回身取了水来,黛玉漱了,吐在盒内。紫鹃用绢
子给他拭了嘴。黛玉便拿那绢子指着箱子,又喘成一处,说不上来,闭了眼。紫
鹃道:“姑娘歪歪儿罢。”黛玉又摇摇头儿。紫鹃料是要绢子,便叫雪雁开箱,
拿出一块白绫绢子来。黛玉瞧了,撂在一边,使劲说道:“有字的。”紫鹃这才
明白过来,要那块题诗的旧帕,只得叫雪雁拿出来递给黛玉。紫鹃劝道:“姑娘
歇歇罢,何苦又劳神,等好了再瞧罢。”只见黛玉接到手里,也不瞧诗,紥挣着
伸出那只手来狠命的撕那绢子,却是只有打颤的分儿,那里撕得动。紫鹃早已知
他是恨宝玉,却也不敢说破,只说:“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气!”黛玉点点头儿,
掖在袖里,便叫雪雁点灯。雪雁答应,连忙点上灯来。
黛玉瞧瞧,又闭了眼坐着,喘了一会子,又道:“笼上火盆。”紫鹃打谅他
冷。因说道:“姑娘躺下,多盖一件罢。那炭气只怕耽不住。”黛玉又摇头儿。
雪雁只得笼上,搁在地下火盆架上。黛玉点头,意思叫挪到炕上来。雪雁只得端
上来,出去拿那张火盆炕桌。那黛玉却又把身子欠起,紫鹃只得两只手来扶着他。
黛玉这才将方才的绢子拿在手中,瞅着那火点点头儿,往上一撂。紫鹃唬了一跳,
欲要抢时,两只手却不敢动。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桌子,此时那绢子已经烧着了。
紫鹃劝道:“姑娘这是怎么说呢。”黛玉只作不闻,回手又把那诗稿拿起来,瞧
了瞧又撂下了。紫鹃怕他也要烧,连忙将身倚住黛玉,腾出手来拿时,黛玉又早
拾起,撂在火上。此时紫鹃却够不着,干急。雪雁正拿进桌子来,看见黛玉一撂,
不知何物,赶忙抢时,那纸沾火就着,如何能够少待,早已烘烘的着了。雪雁也
顾不得烧手,从火里抓起来撂在地下乱踩,却已烧得所余无几了。那黛玉把眼一
闭,往后一仰,几乎不曾把紫鹃压倒。紫鹃连忙叫雪雁上来将黛玉扶着放倒,心
里突突的乱跳。欲要叫人时,天又晚了;欲不叫人时,自己同着雪雁和鹦哥等几
个小丫头,又怕一时有什么原故。好容易熬了一夜。
到了次日早起,觉黛玉又缓过一点儿来。饭后,忽然又嗽又吐,又紧起来。
紫鹃看着不祥了,连忙将雪雁等都叫进来看守,自己却来回贾母。那知到了贾母
上房,静悄悄的,只有两三个老妈妈和几个做粗活的丫头在那里看屋子呢。紫鹃
因问道:“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说不知道。紫鹃听这话诧异,遂到宝玉屋里去
看,竟也无人。遂问屋里的丫头,也说不知。紫鹃已知八九,“但这些人怎么竟
这样狠毒冷淡!”又想到黛玉这几天竟连一个人问的也没有,越想越悲,索性激
起一腔闷气来,一扭身便出来了。自己想了一想,“今日倒要看看宝玉是何形状!
看他见了我怎么样过的去!那一年我说了一句谎话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
这件事来!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齿的!”一面走,一面想,
早已来到怡红院。只见院门虚掩,里面却又寂静的很。紫鹃忽然想到:“他要娶
亲,自然是有新屋子的,但不知他这新屋子在何处?”
正在那里徘徊瞻顾,看见墨雨飞跑,紫鹃便叫住他。墨雨过来笑嘻嘻的道:
“姐姐在这里做什么?”紫鹃道:“我听见宝二爷娶亲,我要来看看热闹儿。谁
知不在这里,也不知是几儿。”墨雨悄悄的道:“我这话只告诉姐姐,你可别告
诉雪雁他们。上头吩咐了,连你们都不叫知道呢。就是今日夜里娶,那里是在这
里,老爷派琏二爷另收拾了房子了。”说着又问:“姐姐有什么事么?”紫鹃道:
“没什么事,你去罢。”墨雨仍旧飞跑去了。紫鹃自己也发了一回呆,忽然想起
黛玉来,这时候还不知是死是活。因两泪汪汪,咬着牙发狠道:“宝玉,我看他
明儿死了,你算是躲的过不见了!你过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儿,拿什么脸来见我!”
一面哭,一面走,呜呜咽咽的自回去了。
还未到潇湘馆,只见两个小丫头在门里往外探头探脑的,一眼看见紫鹃,那
一个便嚷道:“那不是紫鹃姐姐来了吗。”紫鹃知道不好了,连忙摆手儿不叫嚷,
赶忙进去看时,只见黛玉肝火上炎,两颧红赤。紫鹃觉得不妥,叫了黛玉的奶妈
王奶奶来。一看,他便大哭起来。这紫鹃因王奶妈有些年纪,可以仗个胆儿,谁
知竟是个没主意的人,反倒把紫鹃弄得心里七上八下。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便命
小丫头急忙去请。你道是谁,原来紫鹃想起李宫裁是个孀居,今日宝玉结亲,他
自然回避。况且园中诸事向系李纨料理,所以打发人去请他。
李纨正在那里给贾兰改诗,冒冒失失的见一个丫头进来回说:“大奶奶,只
怕林姑娘好不了,那里都哭呢。”李纨听了,吓了一大跳,也来不及问了,连忙
站起身来便走,素云碧月跟着,一头走着,一头落泪,想着:“姐妹在一处一场,
更兼他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双,惟有青女素娥可以仿佛一二,竟这样小小的年
纪,就作了北邙乡女!偏偏凤姐想出一条偷梁换柱之计,自己也不好过潇湘馆来,
竟未能少尽姊妹之情。真真可怜可叹。”一头想着,已走到潇湘馆的门口。里面
却又寂然无声,李纨倒着起忙来,想来必是已死,都哭过了,那衣衾未知装裹妥
当了没有?连忙三步两步走进屋子来。
里间门口一个小丫头已经看见,便说:“大奶奶来了。”紫鹃忙往外走,和
李纨走了个对脸。李纨忙问:“怎么样?”紫鹃欲说话时,惟有喉中哽咽的分儿,
却一字说不出。那眼泪一似断线珍珠一般,只将一只手回过去指着黛玉。李纨看
了紫鹃这般光景,更觉心酸,也不再问,连忙走过来。看时,那黛玉已不能言。
李纨轻轻叫了两声,黛玉却还微微的开眼,似有知识之状,但只眼皮嘴唇微有动
意,口内尚有出入之息,却要一句话一点泪也没有了。李纨回身见紫鹃不在跟前,
便问雪雁。雪雁道:“他在外头屋里呢。”李纨连忙出来,只见紫鹃在外间空床
上躺着,颜色青黄,闭了眼只管流泪,那鼻涕眼泪把一个砌花锦边的褥子已湿了
碗大的一片。李纨连忙唤他,那紫鹃才慢慢的睁开眼欠起身来。李纨道:“傻丫
头,这是什么时候,且只顾哭你的!林姑娘的衣衾还不拿出来给他换上,还等多
早晚呢。难道他个女孩儿家,你还叫他赤身露体精着来光着去吗!”紫鹃听了这
句话,一发止不住痛哭起来。李纨一面也哭,一面着急,一面拭泪,一面拍着紫
鹃的肩膀说:“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乱了,快着收拾他的东西罢,再迟一会
子就了不得了。”
正闹着,外边一个人慌慌张张跑进来,倒把李纨唬了一跳,看时却是平儿。
跑进来看见这样,只是呆磕磕的发怔。李纨道:“你这会子不在那边,做什么来
了?”说着,林之孝家的也进来了。平儿道:“奶奶不放心,叫来瞧瞧。既有大
奶奶在这里,我们奶奶就只顾那一头儿了。”李纨点点头儿。平儿道:“我也见
见林姑娘。”说着,一面往里走,一面早已流下泪来。这里李纨因和林之孝家的
道:“你来的正好,快出去瞧瞧去。告诉管事的预备林姑娘的后事。妥当了叫他
来回我,不用到那边去。”林之孝家的答应了,还站着。李纨道:“还有什么话
呢?”林之孝家的道:“刚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边用紫鹃姑娘使唤使唤
呢。”李纨还未答言,只见紫鹃道:“林奶奶,你先请罢。等着人死了我们自然
是出去的,那里用这么……”说到这里却又不好说了,因又改说道:“况且我们
在这里守着病人,身上也不洁净。林姑娘还有气儿呢,不时的叫我。”李纨在旁
解说道:“当真这林姑娘和这丫头也是前世的缘法儿。倒是雪雁是他南边带来的,
他倒不理会。惟有紫鹃,我看他两个一时也离不开。”林之孝家的头里听了紫鹃
的话,未免不受用,被李纨这番一说,却也没的说,又见紫鹃哭得泪人一般,只
好瞅着他微微的笑,因又说道:“紫鹃姑娘这些闲话倒不要紧,只是他却说得,
我可怎么回老太太呢。况且这话是告诉得二奶奶的吗!”
正说着,平儿擦着眼泪出来道:“告诉二奶奶什么事?”林之孝家的将方才
的话说了一遍。平儿低了一回头,说:“这么着罢,就叫雪姑娘去罢。”李纨道:
“他使得吗?”平儿走到李纨耳边说了几句,李纨点点头儿道:“既是这么着,
就叫雪雁过去也是一样的。”林之孝家的因问平儿道:“雪姑娘使得吗?”平儿
道:“使得,都是一样。”林家的道:“那么姑娘就快叫雪姑娘跟了我去。我先
去回了老太太和二奶奶去,这可是大奶奶和姑娘的主意。回来姑娘再各自回二奶
奶去。”李纨道:“是了。你这么大年纪,连这么点子事还不耽呢。”林家的笑
道:“不是不耽,头一宗这件事老太太和二奶奶办的,我们都不能很明白;再者
又有大奶奶和平姑娘呢。”说着,平儿已叫了雪雁出来。原来雪雁因这几日嫌他
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便也把心冷淡了。况且听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叫,也不敢不去。
连忙收拾了头,平儿叫他换了新鲜衣服。跟着林家的去了。随后平儿又和李纨说
了几句话。李纨又嘱咐平儿打那么催着林之孝家的叫他男人快办了来。平儿答应
着出来,转了个弯子,看见林家的带着雪雁在前头走呢,赶忙叫住道:“我带了
他去罢,你先告诉林大爷办林姑娘的东西去罢。奶奶那里我替回就是了。”那林
家的答应着去了。这里平儿带了雪雁到了新房子里,回明了自去办事。
却说雪雁看见这般光景,想起他家姑娘,也未免伤心,只是在贾母凤姐跟前
不敢露出。因又想道:“也不知用我作什么,我且瞧瞧。宝玉一日家和我们姑娘
好的蜜里调油,这时候总不见面了,也不知是真病假病。怕我们姑娘不依,他假
说丢了玉,装出傻子样儿来,叫我们姑娘寒了心。他好娶宝姑娘的意思。我看看
他去,看他见了我傻不傻。莫不成今儿还装傻么!”一面想着,已溜到里间屋子
门口,偷偷儿的瞧。这时宝玉虽因失玉昏愦,但只听见娶了黛玉为妻,真乃是从
古至今天上人间第一件畅心满意的事了,那身子顿觉健旺起来,──只不过不似
从前那般灵透,所以凤姐的妙计百发百中──巴不得即见黛玉,盼到今日完姻,
真乐得手舞足蹈,虽有几句傻话,却与病时光景大相悬绝了。雪雁看了,又是生
气又是伤心,他那里晓得宝玉的心事,便各自走开。
这里宝玉便叫袭人快快给他装新,坐在王夫人屋里。看见凤姐尤氏忙忙碌碌,
再盼不到吉时,只管问袭人道:“林妹妹打园里来,为什么这么费事,还不来?”
袭人忍着笑道:“等好时辰。”回来又听见凤姐与王夫人道:“虽然有服,外头
不用鼓乐,咱们南边规矩要拜堂的,冷清清使不得。我传了家内学过音乐管过戏
子的那些女人来吹打,热闹些。”王夫人点头说:“使得。”
一时大轿从大门进来,家里细乐迎出去,十二对宫灯,排着进来,倒也新鲜
雅致。傧相请了新人出轿。宝玉见新人蒙着盖头,喜娘披着红扶着。下首扶新人
的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雪雁。宝玉看见雪雁,犹想:“因何紫鹃不来,倒是他呢?”
又想道:“是了,雪雁原是他南边家里带来的,紫鹃仍是我们家的,自然不必带
来。”因此见了雪雁竟如见了黛玉的一般欢喜。傧相赞礼拜了天地。请出贾母受
了四拜,后请贾政夫妇登堂,行礼毕,送入洞房。还有坐床撒帐等事,俱是按金
陵旧例。贾政原为贾母作主,不敢违拗,不信冲喜之说。那知今日宝玉居然像个
好人一般,贾政见了,倒也喜欢,那新人坐了床便要揭起盖头的,凤姐早已防备,
故请贾母王夫人等进去照应。
宝玉此时到底有些傻气,便走到新人跟前说道:“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
见了,盖着这劳什子做什么!”欲待要揭去,反把贾母急出一身冷汗来。宝玉又
转念一想道:“林妹妹是爱生气的,不可造次。”又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
只得上前揭了。喜娘接去盖头,雪雁走开,莺儿等上来伺候。宝玉睁眼一看,好
像宝钗,心里不信,自己一手持灯,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宝钗么!只见他盛
妆艳服,丰肩忄耎体,鬟低鬓軃,眼息微,真是荷粉露垂,杏花烟润了。宝玉
发了一回怔,又见莺儿立在旁边,不见了雪雁。宝玉此时心无主意,自己反以为
是梦中了,呆呆的只管站着。众人接过灯去,扶了宝玉仍旧坐下,两眼直视,半
语全无。贾母恐他病发,亲自扶他上床。凤姐尤氏请了宝钗进入里间床上坐下,
宝钗此时自然是低头不语。宝玉定了一回神,见贾母王夫人坐在那边,便轻轻的
叫袭人道:“我是在那里呢?这不是做梦么?”袭人道:“你今日好日子,什么
梦不梦的混说。老爷可在外头呢。”宝玉悄悄儿的拿手指着道:“坐在那里这一
位美人儿是谁?”袭人握了自己的嘴,笑的说不出话来,歇了半日才说道:“是
新娶的二奶奶。”众人也都回过头去,忍不住的笑。宝玉又道:“好糊涂,你说
二奶奶到底是谁?”袭人道:“宝姑娘。”宝玉道:“林姑娘呢?”袭人道:
“老爷作主娶的是宝姑娘,怎么混说起林姑娘来。”宝玉道:“我才刚看见林姑
娘了么,还有雪雁呢,怎么说没有。你们这都是做什么顽呢?”凤姐便走上来轻
轻的说道:“宝姑娘在屋里坐着呢。别混说,回来得罪了他,老太太不依的。”
宝玉听了,这会子糊涂更利害了。本来原有昏愦的病,加以今夜神出鬼没,更叫
他不得主意,便也不顾别的了,口口声声只要找林妹妹去。贾母等上前安慰,无
奈他只是不懂。又有宝钗在内,又不好明说。知宝玉旧病复发,也不讲明,只得
满屋里点起安息香来,定住他的神魂,扶他睡下。众人鸦雀无闻,停了片时,宝
玉便昏沉睡去。贾母等才得略略放心,只好坐以待旦,叫凤姐去请宝钗安歇。宝
钗置若罔闻,也便和衣在内暂歇。贾政在外,未知内里原由,只就方才眼见的光
景想来,心下倒放宽了。恰是明日就是起程的吉日,略歇了一歇,众人贺喜送行。
贾母见宝玉睡着,也回房去暂歇。
次早,贾政辞了宗祠,过来拜别贾母,禀称:“不孝远离,惟愿老太太顺时
颐养。儿子一到任所,即修禀请安,不必挂念。宝玉的事,已经依了老太太完结,
只求老太太训诲。”贾母恐贾政在路不放心,并不将宝玉复病的话说起,只说:
“我有一句话,宝玉昨夜完姻,并不是同房。今日你起身,必该叫他远送才是。
他因病冲喜,如今才好些,又是昨日一天劳乏,出来恐怕着了风。故此问你,你
叫他送呢,我即刻去叫他;你若疼他,我就叫人带了他来,你见见,叫他给你磕
头就算了。”贾政道:“叫他送什么,只要他从此以后认真念书,比送我还喜欢
呢。”贾母听了,又放了一条心,便叫贾政坐着,叫鸳鸯去如此如此,带了宝玉,
叫袭人跟着来。鸳鸯去了不多一会,果然宝玉来了,仍是叫他行礼。宝玉见了父
亲,神志略敛些,片时清楚,也没什么大差。贾政吩咐了几句,宝玉答应了。贾
政叫人扶他回去了,自己回到王夫人房中,又切实的叫王夫人管教儿子,断不可
如前娇纵。明年乡试,务必叫他下场。王夫人一一的听了,也没提起别的。即忙
命人扶了宝钗过来,行了新妇送行之礼,也不出房。其余内眷俱送至二门而回。
贾珍等也受了一番训饬。大家举酒送行,一班子弟及晚辈亲友,直送至十里长亭
而别。
不言贾政起程赴任。且说宝玉回来,旧病陡发,更加昏愦,连饮食也不能进
了。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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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八回 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病神瑛泪洒相思地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宝玉见了贾政,回至房中,更觉头昏脑闷,懒待动弹,连饭也没吃,便
昏沉睡去。仍旧延医诊治,服药不效,索性连人也认不明白了。大家扶着他坐起
来,还是像个好人。一连闹了几天,那日恰是回九之期,若不过去,薛姨妈脸上
过不去,若说去呢,宝玉这般光景。贾母明知是为黛玉而起,欲要告诉明白,又
恐气急生变。宝钗是新媳妇,又难劝慰,必得姨妈过来才好。若不回九,姨妈嗔
怪。便与王夫人凤姐商议道:“我看宝玉竟是魂不守舍,起动是不怕的。用两乘
小轿叫人扶着从园里过去,应了回九的吉期,以后请姨妈过来安慰宝钗,咱们一
心一意的调治宝玉,可不两全?”王夫人答应了,即刻预备。幸亏宝钗是新媳妇,
宝玉是个疯傻的,由人掇弄过去了。宝钗也明知其事,心里只怨母亲办得糊涂,
事已至此,不肯多言。独有薛姨妈看见宝玉这般光景,心里懊悔,只得草草完事。
到家,宝玉越加沉重,次日连起坐都不能了。日重一日,甚至汤水不进。薛
姨妈等忙了手脚,各处遍请名医,皆不识病源。只有城外破寺中住着个穷医,姓
毕,别号知庵的,诊得病源是悲喜激射,冷暖失调,饮食失时,忧忿滞中,正气
壅闭;此内伤外感之症。于是度量用药,至晚服了,二更后果然省些人事,便要
水喝。贾母王夫人等才放了心,请了薛姨妈带了宝钗都到贾母那里暂且歇息。
宝玉片时清楚,自料难保,见诸人散后,房中只有袭人,因唤袭人至跟前,
拉着手哭道:“我问你,宝姐姐怎么来的?我记得老爷给我娶了林妹妹过来,怎
么被宝姐姐赶了去了?他为什么霸占住在这里?我要说呢,又恐怕得罪了他。你
们听见林妹妹哭得怎么样了?”袭人不敢明说,只得说道:“林姑娘病着呢。”
宝玉又道:“我瞧瞧他去。”说着,要起来。岂知连日饮食不进,身子那能动转,
便哭道:“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里的话,只求你回明老太太:横竖林妹妹也是
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两处两个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发难张罗。不如腾一
处空房子,趁早将我同林妹妹两个抬在那里,活着也好一处医治伏侍,死了也好
一处停放。你依我这话,不枉了几年的情分。”袭人听了这些话,便哭的哽嗓气
噎。宝钗恰好同了莺儿过来,也听见了,便说道:“你放着病不保养,何苦说这
些不吉利的话。老太太才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来。老太太一生疼你一个,如今
八十多岁的人了,虽不图你的封诰,将来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着乐一天,也不
枉了老人家的苦心。太太更是不必说了,一生的心血精神,抚养了你这一个儿子,
若是半途死了,太太将来怎么样呢。我虽是命薄,也不至于此。据此三件看来,
你便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所以你是不得死的。只管安稳着,养个四五天后,
风邪散了,太和正气一足,自然这些邪病都没有了。”宝玉听了,竟是无言可答,
半晌方才嘻嘻的笑道:“你是好些时不和我说话了,这会子说这些大道理的话给
谁听?”宝钗听了这话,便又说道:“实告诉你说罢,那两日你不知人事的时候,
林妹妹已经亡故了。”宝玉忽然坐起来,大声诧异道:“果真死了吗?”宝钗道:
“果真死了。岂有红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姐妹和睦,你听见
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诉你。”宝玉听了,不禁放声大哭,倒在床上。
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见眼前好像有人走来,宝玉
茫然问道:“借问此是何处?”那人道:“此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
宝玉道:“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那人道:“故人是谁?”
宝玉道:“姑苏林黛玉。”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魂无
魄,何处寻访!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为气,生前聚之,死则散焉。常人尚
无可寻访,何况林黛玉呢。汝快回去罢。”宝玉听了,呆了半晌道:“既云死者
散也,又如何有这个阴司呢?”那人冷笑道:“那阴司说有便有,说无就无。皆
为世俗溺于生死之说,设言以警世,便道上天深怒愚人,或不守分安常,或生禄
未终自行夭折,或嗜淫欲尚气逞凶无故自陨者,特设此地狱,囚其魂魄,受无边
的苦,以偿生前之罪。汝寻黛玉,是无故自陷也。且黛玉已归太虚幻境,汝若有
心寻访,潜心修养,自然有时相见。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阴司,除
父母外,欲图一见黛玉,终不能矣。”那人说毕,袖中取出一石,向宝玉心口掷
来。宝玉听了这话,又被这石子打着心窝,吓的即欲回家,只恨迷了道路。
正在踌躇,忽听那边有人唤他。回首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贾母、王夫人、
宝钗、袭人等围绕哭泣叫着。自己仍旧躺在床上。见案上红灯,窗前皓月,依然
锦锈丛中,繁华世界。定神一想,原来竟是一场大梦。浑身冷汗,觉得心内清爽。
仔细一想,真正无可奈何,不过长叹数声而已。宝钗早知黛玉已死,因贾母等不
许众人告诉宝玉知道,恐添病难治。自己却深知宝玉之病实因黛玉而起,失玉次
之,故趁势说明,使其一痛决绝,神魂归一,庶可疗治。贾母王夫人等不知宝钗
的用意,深怪他造次。后来见宝玉醒了过来,方才放心。立即到外书房请了毕大
夫进来诊视。那大夫进来诊了脉,便道:“奇怪,这回脉气沉静,神安郁散,明
日进调理的药,就可以望好了。”说着出去。众人各自安心散去。
袭人起初深怨宝钗不该告诉,惟是口中不好说出。莺儿背地也说宝钗道:
“姑娘忒性急了。”宝钗道:“你知道什么好歹,横竖有我呢。”那宝钗任人诽
谤,并不介意,只窥察宝玉心病,暗下针砭。一日,宝玉渐觉神志安定,虽一时
想起黛玉,尚有糊涂。更有袭人缓缓的将“老爷选定的宝姑娘为人和厚;嫌林姑
娘秉性古怪,原恐早夭;老太太恐你不知好歹,病中着急,所以叫雪雁过来哄你”
的话时常劝解。宝玉终是心酸落泪。欲待寻死,又想着梦中之言,又恐老太太、
太太生气,又不能撩开。又想黛玉已死,宝钗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缘有
定,自己也解了好些。宝钗看来不妨大事,于是自己心也安了,只在贾母王夫人
等前尽行过家庭之礼后,便设法以释宝玉之忧。宝玉虽不能时常坐起,亦常见宝
钗坐在床前,禁不住生来旧病。宝钗每以正言劝解,以“养身要紧,你我既为夫
妇,岂在一时”之语安慰他。那宝玉心里虽不顺遂,无奈日里贾母王夫人及薛姨
妈等轮流相伴,夜间宝钗独去安寝,贾母又派人服侍,只得安心静养。又见宝钗
举动温柔,也就渐渐的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在宝钗身上,此是后话。
却说宝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昏晕过去,却心头口中一丝微气不断,
把个李纨和紫鹃哭的死去活来。到了晚间,黛玉却又缓过来了,微微睁开眼,似
有要水要汤的光景。此时雪雁已去,只有紫鹃和李纨在旁。紫鹃便端了一盏桂圆
汤和的梨汁,用小银匙灌了两三匙。黛玉闭着眼静养了一会子,觉得心里似明似
暗的。此时李纨见黛玉略缓,明知是回光返照的光景,却料着还有一半天耐头,
自己回到稻香村料理了一回事情。
这里黛玉睁开眼一看,只有紫鹃和奶妈并几个小丫头在那里,便一手攥了紫
鹃的手,使着劲说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伏侍我几年,我原指望咱们两个
总在一处。不想我……”说着,又喘了一会子,闭了眼歇着。紫鹃见他攥着不肯
松手,自己也不敢挪动,看他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只当还可以回转,听了这话,
又寒了半截。半天,黛玉又说道:“妹妹,我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
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说到这里又闭了眼不言语了。那手却渐渐紧了,喘成
一处,只是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的很了。
紫鹃忙了,连忙叫人请李纨,可巧探春来了。紫鹃见了,忙悄悄的说道:
“三姑娘,瞧瞧林姑娘罢。”说着,泪如雨下。探春过来,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经
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探春紫鹃正哭着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李纨赶忙进来
了。三个人才见了,不及说话。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
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紫鹃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
身子便渐渐的冷了。探春李纨叫人乱着拢头穿衣,只见黛玉两眼一翻,呜呼,香
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紫鹃等都大哭起来。李纨探春
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怜,也便伤心痛哭。因潇湘馆离新房子甚远,所以
那边并没听见。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
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
一时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将黛玉停放毕,派人看守,等明早去回凤姐。
凤姐因见贾母王夫人等忙乱,贾政起身,又为宝玉惛愦更甚,正在着急异
常之时,若是又将黛玉的凶信一回,恐贾母王夫人愁苦交加,急出病来,只得亲
自到园。到了潇湘馆内,也不免哭了一场。见了李纨探春,知道诸事齐备,便说:
“很好。只是刚才你们为什么不言语,叫我着急?”探春道:“刚才送老爷,怎
么说呢。”凤姐道:“还倒是你们两个可怜他些。这么着,我还得那边去招呼那
个冤家呢。但是这件事好累坠,若是今日不回,使不得;若回了,恐怕老太太搁
不住。”李纨道:“你去见机行事,得回再回方好。”凤姐点头,忙忙的去了。
凤姐到了宝玉那里,听见大夫说不妨事,贾母王夫人略觉放心,凤姐便背了
宝玉,缓缓的将黛玉的事回明了。贾母王夫人听得都唬了一大跳。贾母眼泪交流
说道:“是我弄坏了他了。但只是这个丫头也忒傻气!”说着,便要到园里去哭
他一场,又惦记着宝玉,两头难顾。王夫人等含悲共劝贾母不必过去,“老太太
身子要紧。”贾母无奈,只得叫王夫人自去。又说:“你替我告诉他的阴灵;
‘并不是我忍心不来送你,只为有个亲疏。你是我的外孙女儿,是亲的了,若与
宝玉比起来,可是宝玉比你更亲些。倘宝玉有些不好,我怎么见他父亲呢。’”
说着,又哭起来。王夫人劝道:“林姑娘是老太太最疼的,但只寿夭有定。如今
已经死了,无可尽心,只是葬礼上要上等的发送。一则可以少尽咱们的心,二则
就是姑太太和外甥女儿的阴灵儿,也可以少安了。”贾母听到这里,越发痛哭起
来。凤姐恐怕老人家伤感太过,明仗着宝玉心中不甚明白,便偷偷的使人来撒个
谎儿哄老太太道:“宝玉那里找老太太呢。”贾母听见,才止住泪问道:“不是
又有什么缘故?”凤姐陪笑道:“没什么缘故,他大约是想老太太的意思。”贾
母连忙扶了珍珠儿,凤姐也跟着过来。
走至半路,正遇王夫人过来,一一回明了贾母。贾母自然又是哀痛的,只因
要到宝玉那边,只得忍泪含悲的说道:“既这么着,我也不过去了。由你们办罢,
我看着心里也难受,只别委屈了他就是了。”王夫人凤姐一一答应了。贾母才过
宝玉这边来,见了宝玉,因问:“你做什么找我?”宝玉笑道:“我昨日晚上看
见林妹妹来了,他说要回南去。我想没人留的住,还得老太太给我留一留他。”
贾母听着,说:“使得,只管放心罢。”袭人因扶宝玉躺下。
贾母出来到宝钗这边来。那时宝钗尚未回九,所以每每见了人倒有些含羞之
意。这一天见贾母满面泪痕,递了茶,贾母叫他坐下。宝钗侧身陪着坐了,才问
道:“听得林妹妹病了,不知他可好些了?”贾母听了这话,那眼泪止不住流下
来,因说道:“我的儿,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宝玉。都是因你林妹妹,才叫你
受了多少委屈。你如今作媳妇了,我才告诉你。这如今你林妹妹没了两三天了,
就是娶你的那个时辰死的。如今宝玉这一番病还是为着这个,你们先都在园子里,
自然也都是明白的。”宝钗把脸飞红了,想到黛玉之死,又不免落下泪来。贾母
又说了一回话去了。自此宝钗千回万转,想了一个主意,只不肯造次,所以过了
回九才想出这个法子来。如今果然好些,然后大家说话才不至似前留神。
独是宝玉虽然病势一天好似一天,他的痴心总不能解,必要亲去哭他一场。
贾母等知他病未除根,不许他胡思乱想,怎奈他郁闷难堪,病多反复。倒是大夫
看出心病,索性叫他开散了,再用药调理,倒可好得快些。宝玉听说,立刻要往
潇湘馆来。贾母等只得叫人抬了竹椅子过来,扶宝玉坐上。贾母王夫人即便先行。
到了潇湘馆内,一见黛玉灵柩,贾母已哭得泪干气绝。凤姐等再三劝住。王夫人
也哭了一场。李纨便请贾母王夫人在里间歇着,犹自落泪。
宝玉一到,想起未病之先来到这里,今日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想起从
前何等亲密,今日死别,怎不更加伤感。众人原恐宝玉病后过哀,都来解劝,宝
玉已经哭得死去活来,大家搀扶歇息。其余随来的,如宝钗,俱极痛哭。独是宝
玉必要叫紫鹃来见,问明姑娘临死有何话说。紫鹃本来深恨宝玉,见如此,心里
已回过来些,又见贾母王夫人都在这里,不敢洒落宝玉,便将林姑娘怎么复病,
怎么烧毁帕子,焚化诗稿,并将临死说的话,一一的都告诉了。宝玉又哭得气噎
喉干。探春趁便又将黛玉临终嘱咐带柩回南的话也说了一遍。贾母王夫人又哭起
来。多亏凤姐能言劝慰,略略止些,便请贾母等回去。宝玉那里肯舍,无奈贾母
逼着,只得勉强回房。
贾母有了年纪的人,打从宝玉病起,日夜不宁,今又大痛一阵,已觉头晕身
热。虽是不放心惦着宝玉,却也挣紥不住,回到自己房中睡下。王夫人更加心痛
难禁,也便回去,派了彩云帮着袭人照应,并说:“宝玉若再悲戚,速来告诉我
们。”宝钗是知宝玉一时必不能舍,也不相劝,只用讽刺的话说他。宝玉倒恐宝
钗多心,也便饮泣收心。歇了一夜,倒也安稳。明日一早,众人都来瞧他,但觉
气虚身弱,心病倒觉去了几分。于是加意调养,渐渐的好起来。贾母幸不成病,
惟是王夫人心痛未痊。那日薛姨妈过来探望,看见宝玉精神略好,也就放心,暂
且住下。
一日,贾母特请薛姨妈过去商量说:“宝玉的命都亏姨太太救的,如今想来
不妨了,独委屈了你的姑娘。如今宝玉调养百日,身体复旧,又过了娘娘的功服,
正好圆房。要求姨太太作主,另择个上好的吉日。”薛姨妈便道:“老太太主意
很好,何必问我。宝丫头虽生的粗笨,心里却还是极明白的。他的性情老太太素
日是知道的。但愿他们两口儿言和意顺,从此老太太也省好些心,我姐姐也安慰
些,我也放了心了。老太太便定个日子。还通知亲戚不用呢?”贾母道:“宝玉
和你们姑娘生来第一件大事,况且费了多少周折,如今才得安逸,必要大家热闹
几天。亲戚都要请的。一来酬愿,二则咱们吃杯喜酒,也不枉我老人家操了好些
心。”薛姨妈听说,自然也是喜欢的,便将要办妆奁的话也说了一番。贾母道:
“咱们亲上做亲,我想也不必这些。若说动用的,他屋里已经满了。必定宝丫头
他心爱的要你几件,姨太太就拿了来。我看宝丫头也不是多心的人,不比的我那
外孙女儿的脾气,所以他不得长寿。”说着,连薛姨妈也便落泪。恰好凤姐进来,
笑道:“老太太姑妈又想着什么了?”薛姨妈道:“我和老太太说起你林妹妹来,
所以伤心。”凤姐笑道:“老太太和姑妈且别伤心,我刚才听了个笑话儿来了,
意思说给老太太和姑妈听。”贾母拭了拭眼泪,微笑道:“你又不知要编派谁呢,
你说来我和姨太太听听。说不笑我们可不依。”只见那凤姐未从张口,先用两只
手比着,笑弯了腰了。未知他说出些什么来,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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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2: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恶奴同破例 阅邸报老舅自担惊
书名:红楼梦    作者:曹雪芹、高鹗

话说凤姐见贾母和薛姨妈为黛玉伤心,便说:“有个笑话儿说给老太太和姑
妈听”,未从开口,先自笑了,因说道:“老太太和姑妈打谅是那里的笑话儿?
就是咱们家的那二位新姑爷新媳妇啊。”贾母道:“怎么了?”凤姐拿手比着道:
“一个这么坐着,一个这么站着。一个这么扭过去,一个这么转过来。一个又…
…”说到这里,贾母已经大笑起来,说道:“你好生说罢,倒不是他们两口儿,
你倒把人怄的受不得了。”薛姨妈也笑道:“你往下直说罢,不用比了。”凤姐
才说道:“刚才我到宝兄弟屋里,我看见好几个人笑。我只道是谁,巴着窗户眼
儿一瞧,原来宝妹妹坐在炕沿上,宝兄弟站在地下。宝兄弟拉着宝妹妹的袖子,
口口声声只叫:‘宝姐姐,你为什么不会说话了?你这么说一句话,我的病包管
全好。’宝妹妹却扭着头只管躲。宝兄弟却作了一个揖,上前又拉宝妹妹的衣服。
宝妹妹急得一扯,宝兄弟自然病后是脚软的,索性一扑,扑在宝妹妹身上了。宝
妹妹急得红了脸,说道:‘你越发比先不尊重了。’“说到这里,贾母和薛姨妈
都笑起来。凤姐又道:“宝兄弟便立起身来笑道:‘亏了跌了这一交,好容易才
跌出你的话来了。’”薛姨妈笑道:“这是宝丫头古怪。这有什么的,既作了两
口儿,说说笑笑的怕什么。他没见他琏二哥和你。”凤姐儿笑道:“这是怎么说
呢,我饶说笑话给姑妈解闷儿,姑妈反倒拿我打起卦来了。”贾母也笑道:“要
这么着才好。夫妻固然要和气,也得有个分寸儿。我爱宝丫头就在这尊重上头。
只是我愁着宝玉还是那么傻头傻脑的,这么说起来,比头里竟明白多了。你再说
说,还有什么笑话儿没有?”凤姐道:“明儿宝玉圆了房,亲家太太抱了外孙子,
那时侯不更是笑话儿了么。”贾母笑道:“猴儿,我在这里同着姨太太想你林妹
妹,你来怄个笑儿还罢了,怎么臊起皮来了。你不叫我们想你林妹妹,你不用太
高兴了,你林妹妹恨你,将来不要独自一个到园里去,隄防他拉着你不依。”
凤姐笑道:“他倒不怨我。他临死咬牙切齿倒恨着宝玉呢。”贾母薛姨妈听着,
还道是顽话儿,也不理会,便道:“你别胡拉扯了。你去叫外头挑个很好的日子
给你宝兄弟圆了房儿罢。”凤姐去了,择了吉日,重新摆酒唱戏请亲友。这不在
话下。
却说宝玉虽然病好复原,宝钗有时高兴翻书观看,谈论起来,宝玉所有眼前
常见的尚可记忆,若论灵机,大不似从前活变了,连他自己也不解,宝钗明知是
通灵失去,所以如此。倒是袭人时常说他:“你何故把从前的灵机都忘了?那些
旧毛病忘了才好,为什么你的脾气还觉照旧,在道理上更糊涂了呢?”宝玉听了
并不生气,反是嘻嘻的笑。有时宝玉顺性胡闹,多亏宝钗劝说,诸事略觉收敛些。
袭人倒可少费些唇舌,惟知悉心伏侍。别的丫头素仰宝钗贞静和平,各人心服,
无不安静。只有宝玉到底是爱动不爱静的,时常要到园里去逛。贾母等一则怕他
招受寒暑,二则恐他睹景伤情,虽黛玉之柩已寄放城外庵中,然而潇湘馆依然人
亡屋在,不免勾起旧病来,所以也不使他去。况且亲戚姊妹们,薛宝琴已回到薛
姨妈那边去了;史湘云因史侯回京,也接了家去了,又有了出嫁的日子,所以不
大常来,只有宝玉娶亲那一日与吃喜酒这天来过两次,也只在贾母那边住下,为
着宝玉已经娶过亲的人,又想自己就要出嫁的,也不肯如从前的诙谐谈笑,就是
有时过来,也只和宝钗说话,见了宝玉不过问好而已;那邢岫烟却是因迎春出嫁
之后便随着邢夫人过去;李家姊妹也另住在外,即同着李婶娘过来,亦不过到太
太们与姐妹们处请安问好,即回到李纨那里略住一两天就去了:所以园内的只有
李纨、探春、惜春了。贾母还要将李纨等挪进来,为着元妃薨后,家中事情接二
连三,也无暇及此。现今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园里尚可住得,等到秋天再挪。此
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政带了几个在京请的幕友,晓行夜宿,一日到了本省,见过上司,即
到任拜印受事,便查盘各属州县粮米仓库。贾政向来作京官,只晓得郎中事务都
是一景儿的事情,就是外任,原是学差,也无关于吏治上。所以外省州县折收粮
米勒索乡愚这些弊端,虽也听见别人讲究,却未尝身亲其事。只有一心做好官,
便与幕宾商议出示严禁,并谕以一经查出,必定详参揭报。初到之时,果然胥吏
畏惧,便百计钻营,偏遇贾政这般古执。那些家人跟了这位老爷在都中一无出息,
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任,便在京指着在外发财的名头向人借贷,做衣裳装体面,
心里想着,到了任,银钱是容易的了。不想这位老爷呆性发作,认真要查办起来,
州县馈送一概不受。门房签押等人心里盘算道:“我们再挨半个月,衣服也要当
完了。债又逼起来,那可怎么样好呢。眼见得白花花的银子,只是不能到手。”
那些长随也道:“你们爷们到底还没花什么本钱来的。我们才冤,花了若干的银
子打了个门子,来了一个多月,连半个钱也没见过。想来跟这个主儿是不能捞本
儿的了。明儿我们齐打伙儿告假去。”次日果然聚齐,都来告假。贾政不知就里,
便说:“要来也是你们,要去也是你们。既嫌这里不好,就都请便。”那些长随
怨声载道而去。
只剩下些家人,又商议道:“他们可去的去了,我们去不了的,到底想个法
儿才好。”内中有一个管门的叫李十儿,便说:“你们这些没能耐的东西,着什
么忙!我见这长字号儿的在这里,不犯给他出头。如今都饿跑了,瞧瞧你十太爷
的本领,少不得本主儿依我。只是要你们齐心,打伙儿弄几个钱回家受用,若不
随我,我也不管了,横竖拚得过你们。”众人都说:“好十爷,你还主儿信得过。
若你不管,我们实在是死症了。”李十儿道:“不要我出了头得了银钱,又说我
得了大分儿了。窝儿里反起来,大家没意思。”众人道:“你万安,没有的事。
就没有多少,也强似我们腰里掏钱。”
正说着,只见粮房书办走来找周二爷。李十儿坐在椅子上,跷着一只腿,挺
着腰说道:“找他做什么?”书办便垂手陪着笑说道:“本官到了一个多月的任,
这些州县太爷见得本官的告示利害,知道不好说话,到了这时侯都没有开仓。若
是过了漕,你们太爷们来做什么的。”李十儿道:“你别混说。老爷是有根蒂的,
说到那里是要办到那里。这两天原要行文催兑,因我说了缓几天才歇的。你到底
找我们周二爷做什么?”书办道:“原为打听催文的事,没有别的。”李十儿道:
“越发胡说,方才我说催文,你就信嘴胡诌。可别鬼鬼祟祟来讲什么帐,我叫本
官打了你,退你。”书办道:“我在衙门内已经三代了。外头也有些体面,家里
还过得,就规规矩矩伺侯本官升了还能够,不像那些等米下锅的。”说着,回了
一声“二太爷,我走了。”李十儿便站起,堆着笑说:“这么不禁顽,几句话就
脸急了。”书办道:“不是我脸急,若再说什么,岂不带累了二太爷的清名呢。”
李十儿过来拉着书办的手说:“你贵姓啊?”书办道:“不敢,我姓詹,单名是
个‘会’字,从小儿也在京里混了几年。”李十儿道:“詹先生,我是久闻你的
名的。我们兄弟们是一样的,有什么话晚上到这里咱们说一说。”书办也说:
“谁不知道李十太爷是能事的,把我一诈就吓毛了。”大家笑着走开。那晚便与
书办咕唧了半夜,第二天拿话去探贾政,被贾政痛骂了一顿。
隔一天拜客,里头吩咐伺侯,外头答应了。停了一会子,打点已经三下了,
大堂上没有人接鼓。好容易叫个人来打了鼓。贾政踱出暖阁,站班喝道的衙役只
有一个。贾政也不查问,在墀下上了轿,等轿夫又等了好一回。来齐了,抬出衙
门,那个炮只响得一声,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个打鼓,一个吹号筒。贾政便也生
气说:“往常还好,怎么今儿不齐集至此。”抬头看那执事,却是搀前落后。勉
强拜客回来,便传误班的要打,有的说因没有帽子误的,有的说是号衣当了误的,
又有的说是三天没吃饭抬不动。贾政生气,打了一两个也就罢了。隔一天,管厨
房的上来要钱,贾政带来银两付了。
以后便觉样样不如意,比在京的时侯倒不便了好些。无奈,便唤李十儿问道:
“我跟来这些人怎样都变了?你也管管。现在带来银两早使没有了,藩库俸银尚
早,该打发京里取去。”李十儿禀道:“奴才那一天不说他们,不知道怎么样这
些人都是没精打彩的,叫奴才也没法儿。老爷说家里取银子,取多少?现在打听
节度衙门这几天有生日,别的府道老爷都上千上万的送了,我们到底送多少呢?”
贾政道:“为什么不早说?”李十儿说:“老爷最圣明的。我们新来乍到,又不
与别位老爷很来往,谁肯送信。巴不得老爷不去,便好想老爷的美缺。”贾政道:
“胡说,我这官是皇上放的,不与节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李十儿笑着回
道:“老爷说的也不错。京里离这里很远,凡百的事都是节度奏闻。他说好便好,
说不好便吃不住。到得明白,已经迟了。就是老太太、太太们,那个不愿意老爷
在外头烈烈轰轰的做官呢。”贾政听了这话,也自然心里明白,道:“我正要问
你,为什么都说起来?”李十儿回说:“奴才本不敢说。老爷既问到这里,若不
说是奴才没良心,若说了少不得老爷又生气。”贾政道:“只要说得在理。”李
十儿说道:“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那个不想发财?俱要养
家活口。自从老爷到了任,并没见为国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载道。”贾政道:
“民间有什么话?”李十儿道:“百姓说,凡有新到任的老爷,告示出得愈利害,
愈是想钱的法儿。州县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银子。收粮的时侯,衙门里便说新道
爷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钱,这一留难叨蹬,那些乡民心里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
所以那些人不说老爷好,反说不谙民情。便是本家大人是老爷最相好的,他不多
几年已巴到极顶的分儿,也只为识时达务能够上和下睦罢了。”贾政听到这话,
道:“胡说,我就不识时务吗?若是上和下睦,叫我与他们猫鼠同眠吗。”李十
儿回说道:“奴才为着这点忠心儿掩不住,才这么说。若是老爷就是这样做去,
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时侯,老爷又说奴才没良心,有什么话不告诉老爷了。”贾
政道:“依你怎么做才好?”李十儿道:“也没有别的。趁着老爷的精神年纪,
里头的照应,老太太的硬朗,为顾着自己就是了。不然到不了一年,老爷家里的
钱也都贴补完了,还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都说老爷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钱
藏着受用。倘遇著一两件为难的事,谁肯帮着老爷?那时办也办不清,悔也悔不
及。”贾政道:“据你一说,是叫我做贪官吗?送了命还不要紧,必定将祖父的
功勋抹了才是?”李十儿回禀道:“老爷极圣明的人,没看见旧年犯事的几位老
爷吗?这几位都与老爷相好,老爷常说是个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里!现有几位
亲戚,老爷向来说他们不好的,如今升的升,迁的迁。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老
爷要知道,民也要顾,官也要顾。若是依着老爷不准州县得一个大钱,外头这些
差使谁办。只要老爷外面还是这样清名声原好,里头的委屈只要奴才办去,关碍
不着老爷的。奴才跟主儿一场,到底也要掏出忠心来。”贾政被李十儿一番言语,
说得心无主见,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说着,便踱
了进去。
李十儿便自己做起威福,钩连内外一气的哄着贾政办事,反觉得事事周到,
件件随心。所以贾政不但不疑,反多相信。便有几处揭报,上司见贾政古朴忠厚,
也不查察。惟是幕友们耳目最长,见得如此,得便用言规谏,无奈贾政不信,也
有辞去的,也有与贾政相好在内维持的。于是漕务事毕,尚无陨越。
一日,贾政无事,在书房中看书。签押上呈进一封书子,外面官封上开着:
“镇守海门等处总制公文一角,飞递江西粮道衙门。”贾政拆封看时,只见上写
道:
金陵契好,桑梓情深。昨岁供职来都,窃喜常依座
右。仰蒙雅爱,许结朱陈,至今佩德勿谖。祗因调任海疆,
未敢造次奉求,衷怀歉仄,自叹无缘。今幸棨戟遥临,快
慰平生之愿。正申燕贺,先蒙翰教,边帐光生,武夫额
手。虽隔重洋,尚叨樾荫。想蒙不弃卑寒,希望茑萝之附。小儿已承青盼,
淑媛素仰芳仪。如蒙践诺,即遣冰
人。途路虽遥,一水可通。不敢云百辆之迎,敬备仙舟以
俟。兹修寸幅,恭贺升祺,并求金允。临颖不胜待命之至。世弟周琼顿首。
贾政看了,心想:“儿女姻缘果然有一定的。旧年因见
他就了京职,又是同乡的人,素来相好,又见那孩子长得好,在席间原提起这件
事。因未说定,也没有与他们说起。后来他调了海疆,大家也不说了。不料我今
升任至此,他写书来问。我看起门户却也相当,与探春到也相配。但是我并未带
家眷,只可写字与他商议。”正在踌躇,只见门上传进一角文书,是议取到省会
议事件。贾政只得收拾上省,侯节度派委。
一日在公馆闲坐,见桌上堆着一堆字纸,贾政一一看去,见刑部一本:“为
报明事,会看得金陵籍行商薛蟠──”贾政便吃惊道:“了不得,已经提本了!”
随用心看下去,是“薛蟠殴伤张三身死,串嘱尸证捏供误杀一案。”贾政一拍桌
道:“完了!”只得又看;底下是:
据京营节度使咨称:缘薛蟠籍隶金陵,行过太平县,
在李家店歇宿,与店内当槽之张三素不相认,于某年月日薛
蟠令店主备酒邀请太平县民吴良同饮,令当槽张三取酒。因
酒不甘,薛蟠令换好酒。张三因称酒已沽定难换。薛蟠因
伊倔强,将酒照脸泼去,不期去势甚猛,恰值张三低头拾箸,
一时失手,将酒碗掷在张三囟门,皮破血出,逾时殒命。李
店主趋救不及,随向张三之母告知。伊母张王氏往看,见已
身死,随喊禀地保赴县呈报。前署县诣验,仵作将骨破一寸
三分及腰眼一伤,漏报填格,详府审转。看得薛蟠实系泼酒
失手,掷碗误伤张三身死,将薛蟠照过失杀人,准斗杀罪收
赎等因前来。臣等细阅各犯证尸亲前后供词不符,且查《斗
杀律》注云:“相争为斗,相打为殴。必实无争斗情形,邂逅
身死,方可以过失杀定拟。”应令该节度审明实情,妥拟具
题。今据该节度疏称:薛蟠因张三不肯换酒,醉后拉着张三
右手,先殴腰眼一拳。张三被殴回骂,薛蟠将碗掷出,致伤囟
门深重,骨碎脑破,立时殒命。是张三之死实由薛蟠以酒碗
砸伤深重致死,自应以薛蟠拟抵。将薛蟠依《斗杀律》拟绞
监侯,吴良拟以杖徒。承审不实之府州县应请……
以下注着“此稿未完”。贾政因薛姨妈之托曾托过知县,若请旨革审起来,
牵连着自己,好不放心。即将下一本开看,偏又不是。只好翻来复去将报看完,
终没有接这一本的。心中狐疑不定,更加害怕起来。
正在纳闷,只见李十儿进来:“请老爷到官厅伺侯去,大人衙门已经打了二
鼓了。”贾政只是发怔,没有听见。李十儿又请了一遍。贾政道:“这便怎么处?”
李十儿道:“老爷有什么心事?”贾政将看报之事说了一遍。李十儿道:“老爷
放心。若是部里这么办了,还算便宜薛大爷呢。奴才在京的时侯听见,薛大爷在
店里叫了好些媳妇,都喝醉了生事,直把个当槽儿的活活打死的。奴才听见不但
是托了知县,还求琏二爷去花了好些钱各衙门打通了才提的。不知道怎么部里没
有弄明白。如今就是闹破了,也是官官相护的,不过认个承审不实革职处分罢,
那里还肯认得银子听情呢。老爷不用想,等奴才再打听罢。不要误了上司的事。”
贾政道:“你们那里知道,只可惜那知县听了一个情,把这个官都丢了,还不知
道有罪没有呢。”李十儿道:“如今想他也无益,外头伺侯着好半天了,请老爷
就去罢。”贾政不知节度传办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发帖际遇]: 风神无名买通太监进宫旅游,花费银两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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