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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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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0 22: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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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内篇一
卷二 内篇二
卷三 内篇三
卷四 内篇四
卷五 内篇五
卷六 外篇一
卷七 外篇二
卷八 外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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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06:55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 内篇一

○易教上
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或
曰:《诗》、《书》、《礼》、《乐》、《春秋》,则既闻命矣。《易》以道阴
阳,愿闻所以为政典,而与史同科之义焉。曰:闻诸夫子之言矣。“夫《易》开
物成务,冒天下之道。”“知来藏往,吉凶与民同患。”其道盖包政教典章之所
不及矣。象天法地,“是兴神物,以前民用。”其教盖出政教典章之先矣。《周
官》太卜掌三《易》之法,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周曰《周易》,各有
其象与数,各殊其变与占,不相袭也。然三《易》各有所本,《大传》所谓庖羲、
神农与黄帝、尧、舜,是也。(《归藏》本庖羲,《连山》本神农,《周易》本
黄帝。)由所本而观之,不特三王不相袭,三皇、五帝亦不相沿矣。盖圣人首出
御世,作新视听,神道设教,以弥纶乎礼乐刑政之所不及者,一本天理之自然,
非如后世讬之诡异妖祥,谶纬术数,以愚天下也。
夫子曰:“我观夏道,杞不足徵,吾得夏时焉。我观殷道,宋不足徵,吾得
坤乾焉。”夫夏时,夏正书也。坤乾,《易》类也。夫子憾夏、商之文献无所徵
矣,而坤乾乃与夏正之书同为观於夏、商之所得;则其所以厚民生与利民用者,
盖与治历明时,同为一代之法宪;而非圣人一己之心思,离事物而特著一书,以
谓明道也。夫悬象设教,与治历授时,天道也。《礼》、《乐》、《诗》、《书》,
与刑、政、教、令,人事也。天与人参,王者治世之大权也。韩宣子之聘鲁也,
观书於太史氏,得见《易》象、《春秋》,以为周礼在鲁。夫《春秋》乃周公之
旧典,谓周礼之在鲁可也,《易》象亦称周礼,其为政教典章,切於民用而非一
己空言,自垂昭代而非相沿旧制,则又明矣。夫子曰:“《易》之兴也,其於中
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顾氏炎武尝谓《连山》、《归藏》,不名为
《易》。太卜所谓三《易》,因《周易》而牵连得名。今观八卦起於伏羲,《连
山》作於夏后,而夫子乃谓《易》兴於中古,作《易》之人独指文王,则《连山》
《归藏》不名为“易”,又其徵矣。
或曰:文王拘幽,未尝得位行道,岂得谓之作《易》以垂政典欤?曰:八卦
为三《易》所同,文王自就八卦而系之辞,商道之衰,文王与民同其忧患,故反
覆於处忧患之道,而要於无咎,非创制也。周武既定天下,遂名《周易》,而立
一代之典教,非文王初意所计及也。夫子生不得位,不能创制立法,以前民用;
因见《周易》之於道法,美善无可复加,惧其久而失传,故作《彖》、《象》、
《文言》诸传,以申其义蕴,所谓述而不作;非力有所不能,理势固有所不可也。
后儒拟《易》,则亦妄而不思之甚矣!彼其所谓理与数者,有以出《周易》
之外邪!无以出之,而惟变其象数法式,以示与古不相袭焉,此王者宰制天下,
作新耳目,殆如汉制所谓色黄数五,事与改正朔而易服色者为一例也。扬雄不知
而作,则以九九八十一者,变其八八六十四矣。后代大儒,多称许之,则以其数
通於治历,而蓍揲合其吉凶也。夫数乃古今所共,凡明於历学者,皆可推寻,岂
必《太玄》而始合哉?蓍揲合其吉凶,则又阴阳自然之至理。诚之所至,探筹钻
瓦,皆可以知吉凶;何必支离其文,艰深其字,然后可以知吉凶乎?《元包》妄
讬《归藏》,不足言也。司马《潜虚》,又以五五更其九九,不免贤者之多事矣。
故六经不可拟也。先儒所论仅谓畏先圣而当知严惮耳。此指扬氏《法言》,王氏
《中说》,诚为中其弊矣。若夫六经,皆先王得位行道,经纬世宙之迹,而非讬
於空言。故以夫子之圣,犹且述而不作。如其不知妄作,不特有拟圣之嫌,抑且
蹈於僣窃王章之罪也,可不慎欤!
○易教中
孔仲达曰:“夫《易》者,变化之总名,改换之殊称。”先儒之释《易》义,
未有明通若孔氏者也。得其说而进推之,《易》为王者改制之钜典,事与治历明
时相表里,其义昭然若揭矣。许叔重释“易”文曰:“蜥易,守宫,象形。秘书
说,‘日月为易’,象阴阳也。”《周官》太卜,掌三《易》之法。郑氏注:
“易者,揲蓍变易之数可占者也。”朱子以谓“《易》有交易变易之义”。是皆
因文生解,各就一端而言,非当日所以命《易》之旨也。三《易》之名,虽始於
《周官》,而《连山》、《归藏》,可并名《易》,《易》不可附《连山》、
《归藏》而称为三连三归者,诚以《易》之为义,实该羲、农以来不相沿袭之法
数也。易之初见於文字,则帝典之“平在朔易”也,孔《传》谓岁改易,而周人
即取以名揲卦之书,则王者改制更新之大义,显而可知矣。《大传》曰:“生生
之谓易。”韩康伯谓“阴阳转易,以成化生”。此即朱子交易变易之义所由出也。
三《易》之文虽不传,今观《周官》太卜有其法,《左氏》记占有其辞,则《连
山》、《归藏》,皆有交易变易之义。是羲、农以来,《易》之名虽未立,而
《易》之意已行乎其中矣。上古淳质,文字无多,固有具其实而未著其名者。后
人因以定其名,则彻前后,而皆以是为主义焉,一若其名之向著者,此亦其一端
也。
钦明之为敬也,允塞之为诚也,历象之为历也,(历象之历,作推步解,非
历书之名。)皆先具其实而后著之名也。《易·革·象》曰:“泽中有火,君子
以治历明时。”其《彖》曰:“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历自黄帝以来,代为更变,而夫子乃为取象於泽火,且以天地改时、汤武革命为
革之卦义;则《易》之随时废兴,道岂有异乎?《易》始羲、农,而备於成周;
历始黄帝,而递变於后世;上古详天道,而中古以下详人事之大端也。然卦气之
说,虽创於汉儒,而卦序卦位,则已具函其终始;则疑大挠未造甲子以前,羲农
即以卦画为历象,所谓天人合於一也。《大传》曰:“古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
仰则观象於天,俯则观法於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於
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此黄帝未作干支之前所创造也。
观於羲和分命,则象法文宜,其道无所不备,皆用以为授人时也。是知上古圣人,
开天创制,立法以治天下,作《易》之与造历,同出一源,未可强分孰先孰后。
故《易》曰:“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书》曰:平秩敬授,作讹成易。皆
一理也。
夫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又曰:“吾学周
礼,今用之,吾从周。”学《易》者,所以学周礼也,韩宣子见《易·象》、
《春秋》,以为周礼在鲁。夫子学《易》而志《春秋》,所谓学周礼也。夫子语
颜渊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是斟酌百王,损
益四代,为万世之圭臬也。历象递变,而夫子独取於夏时;筮占不同,而夫子独
取於《周易》。此三代以后,至今循行而不废者也。然三代以后,历显而《易》
微;历存於官守,而《易》流於师传;故儒者敢於拟《易》,而不敢造历也。历
之薄蚀盈亏,有象可验,而《易》之吉凶悔吝,无迹可拘;是以历官不能穿凿於
私智,而《易》师各自为说,不胜纷纷也。故学《易》者,不可以不知天。(观
此,益知《太玄》、《元包》、《潜虚》之属,乃是万无可作之理,其故总缘不
知为王制也。)
○易教下
《易》之象也,《诗》之兴也,变化而不可方物矣。《礼》之官也,《春秋》
之例也,谨严而不可假借矣。夫子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君子
之於六艺,一以贯之,斯可矣。物相杂而为之文,事得比而有其类。知事物名义
之杂出而比处也,非文不足以达之,非类不足以通之;六艺之文,可以一言尽也。
夫象欤,兴欤,例欤,官欤,风马牛之不相及也,其辞可谓文矣,其理则不过曰
通於类也。故学者之要,贵乎知类。
象之所包广矣,非徒《易》而已,六艺莫不兼之,盖道体之将形而未显者也。
雎鸠之於好逑,樛木之於贞淑,甚而熊蛇之於男女,象之通於《诗》也。五行之
徵五事,箕毕之验雨风,甚而傅岩之入梦赉,象之通於《书》也。古官之纪云鸟,
《周官》之法天地四时,以至龙翟章衣,熊虎志射,象之通於《礼》也。歌协阴
阳,舞分文武,以至磬念卦疆,鼓思将帅,象之通於《乐》也。笔削不废灾异,
《左氏》遂广妖祥,象之通於《春秋》也。《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
万事万物,当其自静而动,形迹未彰而象见矣。故道不可见,人求道而恍若有见
者,皆其象也。
有天地自然之象,有人心营构之象。天地自然之象,《说卦》为天为圜诸条,
约略足以尽之。人心营构之象,睽车之载鬼,翰音之登天,意之所至,无不可也。
然而心虚用灵,人累於天地之间,不能不受阴阳之消息,心之营构,则情之变易
为之也。情之变易,感於人世之接构,而乘於阴阳倚伏为之也。是则人心营构之
象,亦出天地自然之象也。
《易》象虽包六艺,与《诗》之比兴,尤为表里。夫《诗》之流别,盛於战
国人文,所谓长於讽喻,不学《诗》,则无以言也。(详《诗教》篇。)然战国
之文,深於比兴,即其深於取象者也。《庄》、《列》之寓言也,则触蛮可以立
国,蕉鹿可以听讼。《离骚》之抒愤也,则帝阙可上九天,鬼情可察九地。他若
纵横驰说之士,飞箝捭阖之流,徙蛇引虎之营谋,桃梗土偶之问答,愈出愈奇,
不可思议。然而指迷从道,固有其功;饰奸售欺,亦受其毒。故人心营构之象,
有吉有凶;宜察天地自然之象,而衷之以理,此《易》教之所以范天下也。
诸子百家,不衷大道,其所以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则以本原所出,皆不
外於《周官》之典守。其支离而不合道者,师失官守,末流之学,各以私意恣其
说尔。非於先王之道,全无所得,而自树一家之学也。至於佛氏之学,来自西域,
毋论彼非世官典守之遗,且亦生於中国,言语不通,没於中国,文字未达也。然
其所言与其文字,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殆较诸子百家为尤盛。反覆审之,而
知其本原出於《易》教也。盖其所谓心性理道,名目有殊,推其义指,初不异於
圣人之言。其异於圣人者,惟舍事物而别见有所谓道尔。至於丈六金身,庄严色
相,以至天堂清明,地狱阴惨,天女散花,夜叉披发,种种诡幻,非人所见,儒
者斥之为妄,不知彼以象教,不啻《易》之龙血玄黄,张弧载鬼。是以阎摩变相,
皆即人心营构之象而言,非彼造作诳诬以惑世也。至於末流失传,凿而实之,夫
妇之愚,偶见形於形凭於声者,而附会出之,遂谓光天之下,别有境焉。儒者又
不察其本末,攘臂以争,愤若不共戴天,而不知非其实也。令彼所学,与夫文字
之所指拟,但切入於人伦之所日用,即圣人之道也。以象为教,非无本也。
《易》象通於《诗》之比兴;《易》辞通於《春秋》之例。严天泽之分则二
多誉,四多惧焉。谨治乱之际,则阳君子,阴小人也。杜微渐之端,姤一阴,
而已惕女壮。临二阳,而即虑八月焉。慎名器之假,五戒阴柔,三多危惕焉。至
於四德尊,元而无异称,亨有小亨,利贞有小利贞,贞有贞吉贞凶,吉有元吉,
悔有悔亡,咎有无咎,一字出入,谨严甚於《春秋》。盖圣人於天人之际,以谓
甚可畏也。《易》以天道而切人事,《春秋》以人事而协天道,其义例之见於文
辞,圣人有戒心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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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教上
《周官》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今存虞、夏、商、周之策而已,五帝仅有
二,而三皇无闻焉。左氏所谓《三坟》、《五典》,今不可知,未知即是其书否
也?以三王之誓、诰、贡、范诸篇,推测三皇诸帝之义例,则上古简质,结绳未
远,文字肇兴,书取足以达微隐通形名而已矣。因事命篇,本无成法,不得如后
史之方圆求备,拘於一定之名义者也。夫子叙而述之,取其疏通知远,足以垂教
矣。世儒不达,以谓史家之初祖,实在《尚书》,因取后代一成之史法,纷纷拟
《书》者,皆妄也。
三代以上之为史,与三代以下之为史,其同异之故可知也。三代以上,记注
有成法,而撰述无定名;三代以下,撰述有定名,而记注无成法。夫记注无成法,
则取材也难;撰述有定名,则成书也易。成书易,则文胜质矣。取材难,则伪乱
真矣。伪乱真而文胜质,史学不亡而亡矣。良史之才,间世一出,补偏救弊,惫
且不支。非后人学识不如前人,《周官》之法亡,而《尚书》之教绝,其势不得
不然也。
《周官》三百六十,具天下之纤析矣,然法具於官,而官守其书。观於六卿
联事之义,而知古人之於典籍,不惮繁复周悉,以为记注之备也。即如六典之文,
繁委如是,太宰掌之,小宰副之,司会、司书、太史又为各掌其贰,则六典之文,
盖五倍其副贰,而存之於掌故焉。其他篇籍,亦当称是。是则一官失其守,一典
出於水火之不虞,他司皆得藉徵於副策。斯非记注之成法,详於后世欤?汉至元
成之间,典籍可谓备矣。然刘氏七略,虽溯六典之流别,亦已不能具其官;而律
令藏於法曹,章程存於故府,朝仪守於太常者,不闻石渠天禄别储副贰,以备校
司之讨论,可谓无成法矣。汉治最为近古,而荒略如此,又何怪乎后世之文章典
故,杂乱而无序也哉?
孟子曰:“王者之迹息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盖言王化
之不行也,推原《春秋》之用也。不知《周官》之法废而《书》亡,《书》亡而
后《春秋》作。则言王章之不立也,可识《春秋》之体也。不知《周官》之法废
而《书》亡哉?盖官礼制密,而后记注有成法;记注有成法,而后撰述可以无定
名。以谓纤悉委备,有司具有成书,而吾特举其重且大者,笔而著之,以示帝王
经世之大略;而典、谟、训、诰、贡、范、官、刑之属,详略去取,惟意所命,
不必著为一定之例焉,斯《尚书》之所以经世也。至官礼废,而记注不足备其全;
《春秋》比事以属辞,而左氏不能不取百司之掌故,与夫百国之宝书,以备其事
之始末,其势有然也。马、班以下,演左氏而益畅其支焉。所谓记注无成法,而
撰述不能不有定名也。故曰:王者迹息而《诗》亡,见《春秋》之用;《周官》
法废而《书》亡,见《春秋》之体也。
《记》曰:“左史记言,右史记动。”其职不见於《周官》,其书不传於后
世,殆礼家之愆文欤?后儒不察,而以《尚书》分属记言,《春秋》分属记事,
则失之甚也。夫《春秋》不能舍传而空存其事目,则左氏所记之言,不啻千万矣。
《尚书》典谟之篇,记事而言亦具焉;训诰之篇,记言而事亦见焉。古人事见於
言,言以为事,未尝分事言为二物也。刘知几以二典、贡、范诸篇之错出,转讥
《尚书》义例之不纯,毋乃因后世之空言,而疑古人之实事乎!《记》曰:“疏
通知远,《书》教也。”岂曰记言之谓哉?
六艺并立,《乐》亡而入於《诗》、《礼》,《书》亡而入於《春秋》,皆
天时人事,不知其然而然也。《春秋》之事,则齐桓、晋文,而宰孔之命齐侯,
王子虎之命晋侯,皆训诰之文也,而左氏附传以翼经;夫子不与《文侯之命》同
著於篇,则《书》入《春秋》之明证也。马迁绍法《春秋》,而删润典谟,以入
纪传;班固承迁有作,而《禹贡》取冠《地理》,《洪范》特志《五行》,而
《书》与《春秋》不得不合为一矣。后儒不察,又谓纪传法《尚书》,而编年法
《春秋》,是与左言右事之强分流别,又何以异哉?
○书教中
《书》无定体,故易失其传;亦惟《书》无定体,故讬之者众。周末文胜,
官礼失其职守,而百家之学,多争讬於三皇五帝之书矣。艺植讬於神农,兵法医
经讬於黄帝,好事之徒,传为《三坟》之逸书而《五典》之别传矣。不知书固出
於依讬,旨亦不尽无所师承,官礼政举而人存,世氏师传之掌故耳。惟“三”
“五”之留遗,多存於《周官》之职守,则外史所掌之书,必其籍之别具,亦如
六典各存其副之制也。左氏之所谓《三坟》、《五典》,或其概而名之,或又别
为一说,未可知也。必欲确指如何为三皇之坟,如何为五帝之典,则凿矣。
《逸周书》七十一篇,多官礼之别记与《春秋》之外篇,殆治《尚书》者杂
取以备经书之旁证耳。刘、班以谓孔子所论百篇之馀,则似逸篇,初与典、谟、
训、诰,同为一书,而孔子为之删彼存此耳。毋论其书文气不类,醇驳互见,即
如《职方》、《时训》诸解,明用经记之文,《太子晋解》,明取春秋时事,其
为外篇别记,不待繁言而决矣。而其中实有典言宝训,识为先王誓诰之遗者,亦
未必非百篇之逸旨,而不可遽为删略之馀也。夫子曰:“信而好古。”先王典诰,
衰周犹有存者,而夫子删之,岂得为好古哉?惟《书》无定体,故《春秋》官礼
之别记外篇,皆得从而附合之,亦可明《书》教之流别矣。
《书》无定体,故附之者杂。后人妄拟《书》以定体,故守之也拘。古人无
空言,安有记言之专书哉?汉儒误信《玉藻》记文,而以《尚书》为记言之专书
焉。於是后人削趾以适屦,转取事文之合者,削其事而辑录其文,以为《尚书》
之续焉;若孔氏《汉、魏尚书》、王氏《续书》之类皆是也。无其实,而但貌古
人之形似,譬如画饼饵之不可以充饥。况《尚书》本不止於记言,则孔衍、王通
之所拟,并古人之形似而不得矣。刘知几尝患史策记事之中,忽间长篇文笔,欲
取君上诏诰,臣工奏章,别为一类,编次纪传史中,略如书志之各为篇目,是刘
亦知《尚书》折而入《春秋》矣。然事言必分为二,则有事言相贯、质与文宣之
际,如别自为篇,则不便省览,如仍然合载,则为例不纯;是以刘氏虽有是说,
后人讫莫之行也。至如论事章疏,本同口奏,辨难书牍,不异面论,次於纪传之
中,事言无所分析,后史恪遵成法可也。乃若扬、马之辞赋,原非政言,严、徐
之上书,亦同献颂,邹阳、枚乘之纵横,杜钦、谷永之附会,本无关於典要,马、
班取表国华,削之则文采灭如,存之则纪传猥滥,斯亦无怪刘君之欲议更张也。
杜氏《通典》为卷二百,而《礼典》乃八门之一,已占百卷,盖其书本官礼
之遗,宜其於礼事加详也。然叙典章制度,不异诸史之文,而礼文疑似,或事变
参差,博士经生,折中详议,或取裁而径行,或中格而未用,入於正文,则繁复
难胜,削而去之,则事理未备;杜氏并为采辑其文,附著礼门之后,凡二十馀卷,
可谓穷天地之际,而通古今之变者矣。史迁之书,盖於《秦纪》之后,存录秦史
原文。惜其义例未广,后人亦不复踵行,斯并记言记事之穷,别有变通之法,后
之君子所宜参取者也。
 滥觞流为江河,事始简而终钜也。东京以还,文胜篇富,史臣不能概见
於纪传,则汇次为《文苑》之篇。文人行业无多,但著官阶贯系,略如《文选》
人名之注,试榜履历之书,本为丽藻篇名,转觉风华消索;则知一代文章之盛,
史文不可得而尽也。萧统《文选》以还,为之者众,今之尤表表者,姚氏之《唐
文粹》,吕氏之《宋文鉴》,苏氏之《元文类》,并欲包括全代,与史相辅,此
则转有似乎言事分书,其实诸选乃是春华,正史其秋实尔。(史与文选,各有言
与事,故仅可分华与实,不可分言与事。)
四部既分,集林大畅。文人当诰,则内制外制之集,自为编矣。宰相论思,
言官白简,卿曹各言识事,阃外料敌善谋,陆贽《奏议》之篇,苏轼进呈之策,
又各著於集矣。萃合则有名臣经济、策府议林,连编累牍,可胜数乎!大抵前人
著录,不外别集总集二条,盖以一人文字观也。其实应隶史部,追源当系《尚书》;
但训诰乃《尚书》之一端,不得如汉人之直以记言之史目《尚书》耳。
名臣章奏,隶於《尚书》,以拟训诰,人所易知。撰辑章奏之人,宜知训诰
之记言,必叙其事,以备所言之本末,故《尚书》无一空言,有言必措诸事也。
后之辑章奏者,但取议论晓畅,情辞慨切,以为章奏之佳也,不备其事之始末。
虽有佳章,将何所用?文人尚华之习见,不可语於经史也。班氏董、贾二传,则
以《春秋》之学为《尚书》也,(即《尚书》折入《春秋》之证也。)其叙贾、
董生平行事,无意求详,前后寂寥数言,不过为政事诸疏、天人三策备始末尔。
(贾、董未必无事可叙,班氏重在疏策,不妨略去一切,但录其言,前后略缀数
语,备本末耳,不似后人作传,必尽生平,斤斤求备。)噫!观史裁者,必知此
意,而始可与言《尚书》、《春秋》之学各有其至当,不似后世类钞徵事,但知
方圆求备而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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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教下
《易》曰:“著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智。”閒尝窃取其义,以概古今之
载籍,撰述欲其圆而神,记注欲其方以智也。夫智以藏往,神以知来,记注欲往
事之不忘,撰述欲来者之兴起,故记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来拟神也。藏往欲其
赅备无遗,故体有一定,而其德为方;知来欲其决择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
为圆。《周官》三百六十,天人官曲之故可谓无不备矣。然诸史皆掌记注,而未
尝有撰述之官;(祝史命告,未尝非撰述,然无撰史之人。如《尚书》誓诰,自
出史职,至於帝典诸篇,并无应撰之官。)则传世行远之业,不可拘於职司,必
待其人而后行;非圣哲神明,深知二帝三王精微之极致,不足以与此。此《尚书》
之所以无定法也。
《尚书》、《春秋》,皆圣人之典也。《尚书》无定法,而《春秋》有成例。
故《书》之支裔,折入《春秋》,而《书》无嗣音。有成例者易循,而无定法者
难继,此人之所知也。然圆神方智,自有载籍以还,二者不偏废也。不能究六艺
之深耳,未有不得其遗意者也。史氏继《春秋》而有作,莫如马、班,马则近於
圆而神,班则近於方以智也。
《尚书》一变而为左氏之《春秋》,《尚书》无成法而左氏有定例,以纬经
也。左氏一变而为史迁之纪传,左氏依年月而迁书分类例,以搜逸也。迁书一变
而为班氏之断代,迁书通变化,而班氏守绳墨,以示包括也。就形貌而言,迁书
远异左氏,而班史近同迁书,盖左氏体直,自为编年之祖,而马、班曲备,皆为
纪传之祖也。推精微而言,则迁书之去左氏也近,而班史之去迁书也远;盖迁书
体圆用神,多得《尚书》之遗;班氏体方用智,多得官礼之意也。
迁书纪、表、书、传,本左氏而略示区分,不甚拘拘於题目也。《伯夷列传》,
乃七十篇之序例,非专为伯夷传也。《屈贾列传》所以恶绛、灌之谗,其叙屈之
文,非为屈氏表忠,乃吊贾之赋也。《仓公》录其医案,《货殖》兼书物产,
《龟策》但言卜筮,亦有因事命篇之意,初不沾沾为一人具始末也。《张耳陈馀》,
因此可以见彼耳。《孟子荀卿》,总括游士著书耳。名姓标题,往往不拘义例,
仅取名篇,譬如《关雎》、《鹿鸣》,所指乃在嘉宾淑女,而或且讥其位置不伦,
(如孟子与三邹子。)或又摘其重复失检,(如子贡已在《弟子传》,又见於
《货殖》。)不知古人著书之旨,而转以后世拘守之成法,反訾古人之变通,亦
知迁书体圆而用神,犹有《尚书》之遗者乎!
迁《史》不可为定法,固《书》因迁之体,而为一成之义例,遂为后世不祧
之宗焉。三代以下,史才不世出,而谨守绳墨,待其人而后行,势之不得不然也。
然而固《书》本撰述而非记注,则於近方近智之中,仍有圆且神者,以为之裁制,
是以能成家,而可以传世行远也。后史失班史之意,而以纪表志传,同於科举之
程式,官府之簿书,则於记注撰述,两无所似,而古人著书之宗旨,不可复言矣。
史不成家,而事文皆晦,而犹拘守成法,以谓其书固祖马而宗班也,而史学之失
传也久矣!
历法久则必差,推步后而愈密,前人所以论司天也。而史学亦复类此。《尚
书》变而为《春秋》,则因事命篇,不为常例者,得从比事属辞为稍密矣。《左》、
《国》变而为纪传,则年经事纬,不能旁通者,得从类别区分为益密矣。纪传行
之千有馀年,学者相承,殆如夏葛冬裘,渴饮饥食,无更易矣。然无别识心裁,
可以传世行远之具;而斤斤如守科举之程式,不敢稍变;如治胥吏之簿书,繁不
可删。以云方智,则冗复疏舛,难为典据;以云圆神,则芜滥浩瀚,不可诵识。
盖族史但知求全於纪表志传之成规,而书为体例所拘,但欲方圆求备,不知纪传
原本《春秋》,《春秋》原合《尚书》之初意也。《易》曰:“穷则变,变则通,
通则久。”纪传实为三代以后之良法,而演习既久,先王之大经大法,转为末世
拘守之纪传所蒙,曷可不思所以变通之道欤?
左氏编年,不能曲分类例,《史》、《汉》纪表传志,所以济类例之穷也。
族史转为类例所拘,以致书繁而事晦;亦犹训诂注疏,所以释经,俗师反溺训诂
注疏而晦经旨也。夫经为解晦,当求无解之初;史为例拘,当求无例之始。例自
《春秋》左氏始也,盍求《尚书》未入《春秋》之初意欤?
神奇化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解《庄》书者,以谓天地自有变化,人则从
而奇腐云耳。事屡变而复初,文饰穷而反质,天下自然之理也。《尚书》圆而神,
其於史也,可谓天之至矣。非其人不行,故折入左氏,而又合流於马、班,盖自
刘知几以还,莫不以谓书教中绝,史官不得衍其绪矣。又自《隋·经籍志》著录,
以纪传为正史,编年为古史,历代依之,遂分正附,莫不甲纪传而乙编年。则马、
班之史,以支子而嗣《春秋》,荀悦、袁宏,且以左氏大宗,而降为旁庶矣。司
马《通鉴》病纪传之分,而合之以编年。袁枢《纪事本末》又病《通鉴》之合,
而分之以事类。按本末之为体也,因事命篇,不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体,天下
经纶,不能网罗隐括,无遗无滥。文省於纪传,事豁於编年,决断去取,体圆用
神,斯真《尚书》之遗也。在袁氏初无其意,且其学亦未足与此,书亦不尽合於
所称。故历代著录诸家,次其书於杂史。自属纂录之家,便观览耳。但即其成法,
沉思冥索,加以神明变化,则古史之原,隐然可见。书有作者甚浅,而观者甚深,
此类是也。故曰:神奇化臭腐,而臭腐复化为神奇,本一理耳。
夫史为记事之书。事万变而不齐,史文屈曲而适如其事,则必因事命篇,不
为常例所拘,而后能起讫自如,无一言之或遗而或溢也。此《尚书》之所以神明
变化,不可方物。降而左氏之传,已不免於以文徇例,理势不得不然也。以上古
神圣之制作,而责於晚近之史官,岂不悬绝欤!不知经不可学而能,意固可师而
仿也。且《尚书》固有不可尽学者也,即《纪事本末》,不过纂录小书,亦不尽
取以为史法,而特以义有所近,不得以辞害意也。斟酌古今之史,而定文质之中,
则师《尚书》之意,而以迁《史》义例,通左氏之裁制焉,所以救纪传之极弊,
非好为更张也。
纪传虽创於史迁,然亦有所受也。观於《太古年纪》、《夏殷春秋》《竹书
纪年》,则本纪编年之例,自文字以来,即有之矣。《尚书》为史文之别具,如
用左氏之例,而合於编年,即传也。以《尚书》之义,为《春秋》之传,则左氏
不致以文徇例,而浮文之刊落者多矣。以《尚书》之义,为迁《史》之传,则八
书三十世家,不必分类,皆可仿左氏而统名曰传。或考典章制作,或叙人事终始,
或究一人之行,(即列传本体。)或合同类之事,或录一时之言,(训诰之类。)
或著一代之文,因事命篇,以纬本纪。则较之左氏翼经,可无局於年月后先之累;
较之迁《史》之分列,可无歧出互见之烦。文省而事益加明,例简而义益加精,
岂非文质之适宜,古今之中道欤?至於人名事类,合於本末之中,难於稽检,则
别编为表,以经纬之;天象地形,舆服仪器,非可本末该之,且亦难以文字著者,
别绘为图,以表明之。盖通《尚书》、《春秋》之本原,而拯马《史》、班《书》
之流弊,其道莫过於此。至於创立新裁,疏别条目,较古今之述作,定一书之规
模,别具《圆通》之篇,此不具言。
邵氏晋涵云:“纪传史裁,参仿袁枢,是貌同心异。以之上接《尚书》家言,
是貌异心同。是篇所推,於六艺为支子,於史学为大宗;於前史为中流砥柱,於
后学为蚕丛开山。”
○诗教上
周衰文弊,六艺道息,而诸子争鸣。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
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故论文於战国,而升降盛衰之故可知也。战国
之文,奇邪错出,而裂於道,人知之;其源皆出於六艺,人不知也。后世之文,
其体皆备於战国,人不知;其源多出於《诗》教,人愈不知也。知文体备於战国,
而始可与论后世之文。知诸家本於六艺,而后可与论战国之文,知战国多出於
《诗》教,而后可与论六艺之文;可与论六艺之文,而后可与离文而见道;可与
离文而见道,而后可与奉道而折诸家之文也。
战国之文,其源皆出於六艺,何谓也?曰:道体无所不该,六艺足以尽之。
诸子之为书,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必有得於道体之一端,而后乃能恣肆其
说,以成一家之言也。所谓一端者,无非六艺之所该,故推之而皆得其所本;非
谓诸子果能服六艺之教,而出辞必衷於是也。《老子》说本阴阳,《庄》、《列》
寓言假象,《易》教也。邹衍侈言天地,关尹推衍五行,《书》教也。管、商法
制,义存政典,《礼》教也。申、韩刑名,旨归赏罚,《春秋》教也。其他杨、
墨、尹文之言,苏、张、孙、吴之术,辨其源委,挹其旨趣,九流之所分部,
《七录》之所叙论,皆於物曲人官,得其一致,而不自知为六典之遗也。
战国之文,既源於六艺,又谓多出於《诗》教,何谓也?曰:战国者,纵横
之世也。纵横之学,本於古者行人之官。观春秋之辞命,列国大夫,聘问诸侯,
出使专对,盖欲文其言以达旨而已。至战国而抵掌揣摩,腾说以取富贵,其辞敷
张而扬厉,变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谓非行人辞命之极也。孔子曰:“诵诗三百,
授之以政,不达;使於四方,不能专对,虽多奚为?”是则比兴之旨,讽谕之义,
固行人之所肄也。纵横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讽也。九
流之学,承官曲於六典,虽或原於《书》、《易》、《春秋》,其质多本於礼教,
为其体之有所该也。及其出而用世,必兼纵横,所以文其质也。古之文质合於一,
至战国而各具之质;当其用也,必兼纵横之辞以文之,周衰文弊之效也。故曰:
战国者,纵横之世也。
后世之文其体皆备於战国,何谓也?曰: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著作衰而辞
章之学兴。文集者,辞章不专家,而萃聚文墨,以为蛇龙之菹也。(详见《文集》
篇。)后贤承而不废者,江河导而其势不容复遏也。经学不专家,而文集有经义;
史学不专家,而文集有传记;立言不专家,(即诸子书也。)而文集有论辨。后
世之文集,舍经义与传记论辨之三体,其馀莫非辞章之属也。而辞章实备於战国,
承其流而代变其体制焉。学者不知,而溯挚虞所裒之《流别》,(挚虞有《文章
流别传》。)甚且以萧梁《文选》,举为辞章之祖也,其亦不知古今流别之义矣。
今即《文选》诸体,以徵战国之赅备。(挚虞《流别》,孔逭《文苑》,今
俱不传,故据《文选》。)京都诸赋,苏、张纵横六国,侈陈形势之遗也。《上
林》、《羽猎》,安陵之从田,龙阳之同钓也。《客难》、《解嘲》,屈原之
《渔父》、《卜居》,庄周之惠施问难也。韩非《储说》,比事徵偶,《连珠》
之所肇也。(前人已有言及之者。)而或以为始於傅毅之徒,(傅玄之言。)非
其质矣。孟子问齐王之大欲,历举轻暧肥甘,声音采色,《七林》之所启也;而
或以为创之枚乘,忘其祖矣。邹阳辨谤於梁王,江淹陈辞於建平,苏秦之自解忠
信而获罪也。《过秦》、《王命》、《六代》、《辨亡》诸论,抑扬往复,诗人
讽谕之旨,孟、荀所以称述先生,儆时君也。(屈原上称帝喾,中述汤、武,下
道齐桓,亦是。)淮南宾客,梁苑辞人,原、尝、申、陵之盛举也。东方、司马,
侍从於西京,徐、陈、应、刘,徵逐於邺下,谈天雕龙之奇观也。遇有升沉,时
有得失,畸才汇於末世,利禄萃其性灵,廊庙山林,江湖魏阙,旷世而相感,不
知悲喜之何从,文人情深於《诗》、《骚》,古今一也。
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其言信而有徵矣。至战国而
著述之事专,何谓也?曰:古未尝有著述之事也,官师守其典章,史臣录其职载。
文字之道,百官以之治,而万民以之察,而其用已备矣。是故圣王书同文以平天
下,未有不用之於政教典章,而以文字为一人之著述者也。(详见外篇《校雠略
·著录先明大道论》。)道不行而师儒立其教,我夫子之所以功贤尧舜也。然而
予欲无言,无行不与,六艺存周公之旧典,夫子未尝著述也。《论语》记夫子之
微言,而曾子子思,俱有述作以垂训,至孟子而其文然后闳肆焉,著述至战国而
始专之明验也。(《论语》记曾子之没,吴起尝师《曾子》,则《曾子》没於战
国初年,而《论语》成於战国之时明矣。)春秋之时,管子尝有书矣,《鬻子》、
《晏子》,后人所讬。然载一时之典章政教,则犹周公之有《官礼》也。记管子
之言行,则习管氏法者所缀辑,而非管仲所著述也。(或谓管仲之书,不当称桓
公之谥,阎氏若璩又谓后人所加,非《管子》之本文,皆不知古人并无私自著书
之事,皆是后人缀辑,详《诸子》篇。)兵家之有《太公阴符》,医家之有《黄
帝素问》,农家之《神农》、《野老》,先儒以谓后人伪撰,而依讬乎古人;其
言似是,而推究其旨,则亦有所未尽也。盖末数小技,造端皆始於圣人,苟无微
言要旨之授受,则不能以利用千古也。三代盛时,各守人官物曲之世氏,是以相
传以口耳,而孔、孟以前,未尝得见其书也。至战国而官守师传之道废,通其学
者,述旧闻而著於竹帛焉。中或不能无得失,要其所自,不容遽昧也。以战国之
人,而述黄、农之说,是以先儒辨之文辞,而断其伪讬也;不知古初无著述,而
战国始以竹帛代口耳。(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及四方之志,与孔子所述六艺旧
典,皆非著述一类,其说已见於前。)实非有所伪讬也。然则著述始专於战国,
盖亦出於势之不得不然矣。著述不能不衍为文辞,而文辞不能不生其好尚。后人
无前人之不得已,而惟以好尚逐於文辞焉,然犹自命为著述,是以战国为文章之
盛,而衰端亦已兆於战国也。
○诗教下
或曰:若是乎三代以后,六艺惟《诗》教为至广也。敢问文章之用,莫盛於
《诗》乎?曰:岂特三代以后为然哉?三代以前,《诗》教未尝不广也。夫子曰:
“不学《诗》,无以言。”古无私门之著述,未尝无达衷之言语也。惟讬於声音,
而不著於文字,故秦人禁《诗》、《书》,《书》阙有间,而《诗》篇无有散失
也。后世竹帛之功,胜於口耳;而古人声音之传,胜於文字;则古今时异,而理
势亦殊也。自古圣王以礼乐治天下,三代文质,出於一也。世之盛也,典章存於
官守,《礼》之质也;情志和於声诗,乐之文也。迨其衰也,典章散,而诸子以
术鸣。故专门治术,皆为《官礼》之变也。情志荡,而处士以横议,故百家驰说,
皆为声《诗》之变也。(名、法、兵、农、阴阳之类,主实用者,谓之专门治术,
其初各有职掌,故归於官,而为礼之变也。谈天、雕龙、坚白、异同之类,主虚
理者,谓之百家驰说。其言不过达其情志,故归於诗,而为乐之变也。)战国之
文章,先王礼乐之变也。(六艺为《官礼》之遗,其说亦详外篇《校雠略》中
《著录先明大道论》。)然而独谓《诗》教广於战国者,专门之业少,而纵横腾
说之言多。后世专门子术之书绝(伪体子书,不足言也。)而文集繁,虽有醇驳
高下之不同,其究不过自抒其情志。故曰:后世之文体,皆备於战国,而《诗》
教於斯可谓极广也。学者诚能博览后世文之集,而想见先王礼乐之初焉,庶几有
立而能言,(学问有主即是立,不尽如朱子所云肌肤筋骸之束而已也。)可以与
闻学《诗》学《礼》之训矣。
学者惟拘声韵为之诗,而不知言情达志,敷陈讽谕,抑扬涵泳之文,皆本於
《诗》教。是以后世文集繁,而纷纭承用之文,相与沿其体,而莫由知其统要也。
至於声韵之文,古人不尽通於《诗》,而后世承用诗赋之属,亦不尽出六艺之教
也,其故亦备於战国。是故明於战国升降之体势,而后礼乐之分可以明,六艺之
教可以别;《七略》九流诸子百家之言,可以导源而濬流;两流、六朝、唐、宋、
元、明之文,可以畦分而塍别;官曲术业,声诗辞说,口耳竹帛之迁变,可坐而
定矣。
演畴皇极,训诰之韵者也,所以便讽诵,志不忘也。六象赞言,《爻》、
《系》之韵者也,所以通卜筮,阐幽玄也。六艺非可皆通於《诗》也,而韵言不
废,则谐音协律,不得专为《诗》教也。传记如《左》、《国》,著说如《老》、
《庄》,文逐声而遂谐,语应节而遽协,岂必合《诗》教之比兴哉?焦贡之《易
林》,史游之《急就》,经部韵言之不涉於《诗》也。《黄庭经》之七言,《参
同契》之断字,子术韵言之不涉於《诗》也。后世杂艺百家,诵拾名数,率用五
言七字,演为歌诀,咸以取便记诵,皆无当於诗人之义也。而文指存乎咏叹,取
义近於比兴,多或滔滔万言,少或寥寥片语,不必谐韵和声,而识者雅赏其为
《风》、《骚》遗范也。故善论文者,贵求作者之意指,而不可拘於形貌也。
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班氏固曰:“赋者古诗之流。”刘氏勰曰:
“六艺附庸,蔚为大国。”盖长言咏叹之一变,而无韵之文可通於诗者,亦於是
而益广也。屈氏二十五篇,刘、班著录,以为《屈原赋》也。《渔父》之辞,未
尝谐韵,而入於赋,则文体承用之流别,不可不知其渐也。文之敷张而扬厉者,
皆赋之变体,不特附庸之为大国,抑亦陈完之后,离去宛邱故都,而大启疆字於
东海之滨也。后世百家杂艺,亦用赋体为拾诵,(窦氏《述书赋》,吴氏《事类
赋》,医家药性赋,星卜命相术业赋之类。)盖与歌诀同出六艺之外矣。然而赋
家者流,犹有诸子之遗意,居然自命一家之言者,其中又各有其宗旨焉。殊非后
世诗赋之流,拘於文而无其质,茫然不可辨其流别也。是以刘、班《诗赋》一略,
区分五类,而屈原、陆贾、荀卿,定为三家之学也。(说详外篇《校雠略》中
《汉志诗赋论》。)马、班二史,於相如、扬雄诸家之著赋,俱详著於列传,自
刘知几以还,从而抵排非笑者,盖不胜其纷纷矣,要皆不为知言也。盖为后世文
苑之权舆,而文苑必致文采之实迹,以视范史而下,标文苑而止叙文人行略者,
为远胜也。然而汉廷之赋,实非苟作,长篇录入於全传,足见其人之极思,殆与
贾疏董策,为用不同,而同主於以文传人也。是则赋家者流,纵横之派别,而兼
诸子之馀风,此其所以异於后世辞章之士也。故论文於战国而下,贵求作者之意
指,而不可拘於形貌也。
论文拘形貌之弊,至后世文集而极矣。盖编次者之无识,亦缘不知古人之流
别,作者之意指,不得不拘貌而论文也。集文虽始於建安,(魏文撰徐、陈、应、
刘文为一集,此文集之始,挚虞《流别集》,犹其后也。)而实盛於齐、梁之际;
古学之不可复,盖至齐梁而后荡然矣。(挚虞《流别集》,乃是后人集前人。人
自为集,自齐之《王文宪集》始而昭明《文选》又为总集之盛矣。)范、陈、晋、
宋诸史所载,文人列传,总其撰著,必云诗、赋、碑、箴、颂、诔若干篇而未尝
云文集若干卷;则古人文字,散著篇籍,而不强以类分可知也。孙武之书,盖有
八十二篇矣,(说详外篇《校雠略》中《汉志兵书论》。)而阖闾以谓“子之十
三篇,吾既得而见”,是始《计》以下十三篇,当日别出独行,而后世始合之明
徵也。韩非之书,今存五十五篇矣。而秦王见其《五蠹》、《孤愤》,恨不得与
同时。是《五蠹》、《孤愤》,当日别出独行,而后世始合之明徵也。《吕氏春
秋》自序,以为良人问十二纪,是八览六论,未尝入序次也。董氏《清明》、
《玉杯》、《竹林》之篇,班固与《繁露》并纪其篇名,是当日诸篇,未入《繁
露》之书也。夫诸子专家之书,指无旁及,而篇次犹不可强绳以类例;况文集所
裒,体制非一,命意各殊,不深求其意指之所出,而欲强以篇题形貌相拘哉!
赋先於诗,骚别於赋,赋有问答发端,误为赋序,前人之议《文选》,犹其
显然者也。若夫《封禅》、《美新》、《典引》,皆颂也。称符命以颂功德,而
别类其体为符命,则王子渊以圣主得贤臣而颂嘉会,亦当别类其体为主臣矣。班
固次韵,乃《汉书》之自序也。其云述《高帝纪》第一,述《陈项传》第一者,
所以自序撰书之本意,史迁有作於先,故己退居於述尔。今於史论之外,别出一
体为史述赞,则迁书自序,所谓作《五帝纪》第一,作《伯夷传》第一者,又当
别出一体为史作赞矣。汉武诏策贤良,即策问也。今以出於帝制,遂於策问之外,
别名曰诏。然则制策之对,当离诸策而别名为表矣。贾谊《过秦》,盖《贾子》
之篇目也。(今传《贾氏新书》,首列《过秦》上下二篇,此后为后人辑定,不
足为据。《汉志》,《贾谊》五十八篇,又赋七篇,此外别无论者,则《过秦》
乃《贾子》篇目明矣。)因陆机《辨亡》之论,规仿《过秦》,遂援左思“著论
准《过秦》”之说,而标体为论矣。(左思著论之说,须活看,不可泥。)魏文
《典论》,盖犹桓子《新论》、王充《论衡》之以论名书耳。《论文》,其篇目
也。今与《六代》、《辨亡》诸篇,同次於论;然则昭明《自序》,所谓“老、
庄之作,管、孟之流,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其例不收诸子篇次者;岂以
有取斯文,即可裁篇题论,而改子为集乎?《七林》之文,皆设问也。今以枚生
发问有七,而遂标为七,则《九歌》、《九章》、《九辨》,亦可标为九乎?
《难蜀父老》,亦设问也。今以篇题为难,而别为难体,则《客难》当与同编,
而《解嘲》当别为嘲体,《宾戏》当别为戏体矣。《文选》者,辞章之圭臬,集
部之准绳,而淆乱芜秽,不可殚诘;则古人流别,作者意指,流览诸集,孰是深
窥而有得者乎?集人之文,尚未得其意指,而自裒所著为文集者,何纷纷耶?若
夫总集别集之类例,编辑撰次之得失,今古详略之攸宜,录选评钞之当否,别有
专篇讨论,不尽述也。

[发帖际遇]: 林风挺身而出,阻止萧峰打“段正淳”,成功挽救阿朱,得到奖励银两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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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06:56 | 显示全部楼层
○经解上
六经不言经,三传不言传,犹人各有我而不容我其我也。依经而有传,对人
而有我,是经传人我之名,起於势之不得已,而非其质本尔也。《易》曰:“上
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夫为治为察,所以
宣幽隐而达形名,布政教而齐法度也,未有以文字为一家私言者也。《易》曰:
“云电屯,君子以经纶。”经纶之言,纲纪世宙之谓也。郑氏注,谓“论撰书礼
乐,施政事。”经之命名,所由昉乎!然犹经纬经纪云尔,未尝明指《诗》、
《书》六艺为经也。三代之衰,治教既分,夫子生於东周,有德无位,惧先圣王
法积道备,至於成周,无以续且继者而至於沦失也,於是取周公之典章,所以体
天人之撰而存治化之迹者,独与其徒,相与申而明之。此六艺之所以虽失官守,
而犹赖有师教也。然夫子之时,犹不名经也。逮夫子既殁,微言绝而大义将乖,
於是弟子门人,各以所见、所闻、所传闻者,或取简毕,或授口耳,录其文而起
义。左氏《春秋》,子夏《丧服》诸篇,皆名为传,而前代逸文,不出於六艺者,
称述皆谓之传,如孟子所对汤武及文王之囿,是也。则因传而有经之名,犹之因
子而立父之号矣。
至於官师既分,处士横议,诸子纷纷,著书立说,而文字始有私家之言,不
尽出於典章政教也。儒家者流,乃尊六艺而奉以为经,则又不独对传为名也。荀
子曰:“夫学始於诵经,终於习礼。”庄子曰:“孔子言治《诗》、《书》、
《礼》、《乐》、《易》、《春秋》六经。”又曰:“繙十二经,以见老子。”
荀庄皆出子夏门人,而所言如是,六经之名,起於孔门弟子亦明矣。
然所指专言六经,则以先王政教典章,纲维天下,故《经解》疏别六经,以
为入国可知其教也。《论语》述夫子之言行,《尔雅》为群经之训诂,《孝经》
则又再传门人之所述,与《缁衣》、《坊》、《表》诸记,相为出入者尔。刘向、
班固之徒,序类有九,而称艺为六,则固以三者为传,而附之於经,所谓离经之
传,不与附经之传相次也。当时诸子著书,往往自分经传,如撰辑《管子》者之
分别经言,《墨子》亦有《经》篇,《韩非》则有《储说》经传,盖亦因时立义,
自以其说相经纬尔,非有所拟而僣其名也。经同尊称,其义亦取综要,非如后世
之严也。圣如夫子,而不必为经。诸子有经,以贯其传,其义各有攸当也。后世
著录之家,因文字之繁多,不尽关於纲纪,於是取先圣之微言,与群经之羽翼,
皆称为经。如《论语》、《孟子》、《孝经》,与夫大小《戴记》之别於《礼》,
《左氏》、《公》、《穀》之别於《春秋》,皆题为经,乃有九经、十经、十三、
十四诸经,以为专部,盖尊经而并及经之支裔也。而儒者著书,始严经名,不敢
触犯,则尊圣教而慎避嫌名,盖犹三代以后,非人主不得称我为朕也。然则今之
所谓经,其强半皆古人之所谓传也。古之所谓经,乃三代盛时,典章法度,见於
政教行事之实,而非圣人有意作为文字以传后世也。
○经解中
事有实据,而理无定形。故夫子之述六经,皆取先王典章,未尝离事而著理。
后儒以圣师言行为世法,则亦命其书为经,此事理之当然也。然而以意尊之,则
可以意僣之矣。盖自官师之分也,官有政,贱者必不敢强干之,以有据也。师有
教,不肖者辄敢纷纷以自命,以无据也。孟子时,以杨、墨为异端矣。杨氏无书,
墨翟之书,初不名经。(虽有《经》篇《经说》,未名全书为经。)而庄子乃云:
“若获、邓陵之属,皆诵《墨经》,则其徒自相崇奉而称经矣。东汉秦景之使天
竺,《四十二章》,皆不名经;(佛经皆中国翻译,竺书无经字。)其后华言译
受,附会称经,则亦文饰之辞矣。《老子》二篇,刘、班著录,初不称经,《隋
志》乃依阮《录》,称《老子经》,意者阮《录》出於梁世,梁武崇尚异教,则
佛老皆列经科,其所仿也。而加以《道德真经》,与《庄子》之加以《南华真经》,
《列子》之加以《冲虚真经》,则开元之玄教设科,附饰文致,又其后而益甚者
也。韩退之曰:“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则名教既殊,又何防於经其所经,
非吾所谓经乎?
若夫国家制度,本为经制。李悝《法经》,后世律令之所权舆;唐人以律设
科,明祖颁示《大诰》,师儒讲习,以为功令,是即《易》取经纶之意,国家训
典,臣民尊奉为经,义不背於古也。孟子曰:“行仁政,必自经界始。”地界言
经,取经纪之意也。是以地理之书,多以经名,《汉志》有《山海经》,《隋志》
乃有《水经》,后代州郡地理,多称图经,义皆本於经界,书亦自存掌故,不与
著述同科,其於六艺之文,固无嫌也。
至於术数诸家,均出圣门制作。周公经理垂典,皆守人官物曲,而不失其传。
及其官司失守,而道散品亡,则有习其说者,相与讲贯而授受,亦犹孔门传习之
出於不得已也。然而口耳之学,不能历久而不差,则著於竹帛,以授之其人,
(说详《诗教上》篇。)亦其理也。是以至战国而羲、农、黄帝之书,一时杂出
焉。其书皆称古圣,如天文之甘、石《星经》,方技之《灵》、《素》、《难经》,
其类实繁,则犹匠祭鲁般,兵祭蚩尤,不必著书者之果为圣人,而习是术者,奉
为依归,则亦不得不尊以为经言者也。
又如《汉志》以后,杂出春秋战国时书,若师旷《禽经》,伯乐《相马》之
经,其类亦繁,不过好事之徒,因其人而附合,或略知其法者,讬古人以鸣高,
亦犹儒者之传梅氏《尚书》,与子夏之《诗大序》也。他若陆氏《茶经》,张氏
《棋经》,酒则有《甘露经》,货则有《相贝经》,是乃以文为谐戏,本无当於
著录之指。譬犹毛颖可以为传,蟹之可以为志,琴之可以为史,荔枝牡丹之可以
为谱耳。此皆若有若无,不足议也。
盖即数者论之,异教之经,如六国之各王其国,不知周天子也。而《春秋》
名分,人具知之,彼亦不能窃而据也。制度之经,时王之法,一道同风,不必皆
以经名,而礼时为大,既为当代臣民,固当率由而不越;即服膺六艺,亦出遵王
制之一端也。术艺之经,则各有其徒,相与守之,固无虞其越畔也。至谐戏而亦
以经名,此赵佗之所谓妄窃帝号,聊以自娱,不妨谐戏置之,六经之道,如日中
天,岂以是为病哉!
○经解下
异学称经以抗六艺,愚也。儒者僣经以拟六艺,妄也。六经初不为尊称,义
取经纶为世法耳,六艺皆周公之政典,故立为经。夫子之圣,非逊周公,而《论
语》诸篇不称经者,以其非政典也。后儒因所尊而尊之,分部隶经,以为传固翼
经者耳。佛老之书,本为一家之言,非有纲纪政事;其徒欲尊其教,自以一家之
言,尊之过於六经,无不可也。强加经名以相拟,何异优伶效楚相哉。亦其愚也。
扬雄、刘歆,儒之通经者也。扬雄《法言》,盖云时人有问,用法应之,抑亦可
矣。乃云象《论语》者,抑何谬邪?虽然,此犹一家之言,其病小也。其大可异
者,作《太玄》以准《易》,人仅知谓僣经尔,不知《易》乃先王政典而非空言,
雄盖蹈於僣窃王章之罪,弗思甚也。(详《易教》篇。)卫氏之《元包》,司马
之《潜虚》,方且拟《玄》而有作,不知《玄》之拟《易》已非也。刘歆为王莽
作《大诰》,其行事之得罪名教,固无可说矣。即拟《尚书》,亦何至此哉?河
汾六籍,或谓好事者之缘饰,王通未必遽如斯妄也。诚使果有其事,则六经奴婢
之诮,犹未得其情矣。奴婢未尝不服劳於主人,王氏六经,服劳於孔氏者,又何
在乎?
束晳之《补笙诗》,皮日休之《补九夏》,白居易之《补汤征》,以为文人
戏谑而不为虐,称为拟作,抑亦可矣。标题曰补,则亦何取辞章家言,以缀《诗》、
《书》之阙邪?
至《孝经》,虽名为经,其实传也。儒者重夫子之遗言,则附之经部矣。马
融诚有志於劝忠,自以马氏之说,援经徵传,纵横反复,极其言之所至可也。必
标《忠经》,亦已异矣。乃至分章十八,引《风》缀《雅》,一一效之,何殊张
载之《拟四愁》,《七林》之仿《七发》哉!诚哉非马氏之书,俗儒所依讬也。
宋氏之《女孝经》,郑氏之《女论语》,以谓女子有才,嘉尚其志可也。但彼如
欲明女教,自以其意立说可矣。假设班氏惠姬,与诸女相问答,则是将以书为训
典,而先自讬於子虚、亡是之流,使人何所适从?彼意取其似经传耳,夫经岂可
似哉?经求其似,则诨骗有卦,(见《辍耕录》。)鞾始收声,有《月令》矣。
(皆谐谑事。)
若夫屈原抒愤,有辞二十五篇,刘、班著录,概称之曰《屈原赋》矣。乃王
逸作《注》,《离骚》之篇,已有经名。王氏释经为径,亦不解题为经者,始谁
氏也。至宋人注屈,乃云“一本《九歌》以下有传字”,虽不知称名所始,要亦
依经而立传名,不当自宋始也。夫屈子赋,固以《离骚》为重,史迁以下,至取
《骚》以名其全书,今犹是也。然诸篇之旨,本无分别,惟因首篇取重,而强分
经传,欲同正《雅》为经,变《雅》为传之例;是《孟子》七篇,当分《梁惠王》
经,与《公孙》、《滕文》诸传矣。
夫子之作《春秋》,庄生以谓议而不断,盖其义寓於其事其文,不自为赏罚
也。汉魏而下,仿《春秋》者,盖亦多矣。其间或得或失,更仆不能悉数。后之
论者,至以迁、固而下,拟之《尚书》;诸家编年,拟之《春秋》。不知迁、固
本纪,本为《春秋》家学,书志表传,殆犹《左》、《国》内外之与为终始发明
耳。诸家《阳秋》,先后杂出,或用其名而变其体,(《十六国春秋》之类。)
或避其名而拟其实,(《通鉴纲目》之类。)要皆不知迁、固之书,本绍《春秋》
之学,并非取法《尚书》者也。故明於《春秋》之义者,但当较正迁、固以下其
文其事之中,其义固何如耳。若欲萃聚其事,以年分编,则荀悦、袁宏之例具在,
未尝不可法也。必欲於纪传编年之外,别为《春秋》,则亦王氏《元经》之续耳。
夫异端抗经,不足道也。儒者服习六经,而不知经之不可以拟,则浅之乎为儒者
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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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内篇二

○原道上
道之大原出於天,天固谆谆然命之乎?曰:天地之前,则吾不得而知也。天
地生人,斯有道矣,而未形也。三人居室,而道形矣,犹未著也。人有什伍而至
百千,一室所不能容,部别班分,而道著矣。仁义忠孝之名,刑政礼乐之制,皆
其不得已而后起者也。
人生有道,人不自知;三人居室,则必朝暮启闭其门户,饔飧取给於樵汲,
既非一身,则必有分任者矣。或各司其事,或番易其班,所谓不得不然之势也,
而均平秩序之义出矣。又恐交委而互争焉,则必推年之长者持其平,亦不得不然
之势也,而长幼尊尊之别形矣。至於什伍千百,部别班分,亦必各长其什伍,而
积至於千百,则人众而赖於幹济,必推才之杰者理其繁,势纷而须於率俾,必推
德之懋者司其化,是亦不得不然之势也;而作君作师,画野分州,井田封建学校
之意著矣。故道者,非圣人智力之所能为,皆其事势自然,渐形渐著,不得已而
出之,故曰天也。
《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是未有人而道已具也。继之者善,成之者
性。是天著於人,而理附於气。故可形其形而名其名者,皆道之故,而非道也。
道者,万事万物之所以然,而非万事万物之当然也。人可得而见者,则其当然而
已矣。人之初生,至於什伍千百,以及作君作师,分州画野,盖必有所需而后从
而给之,有所郁而后从而宣之,有所弊而后而救之。羲、农、轩、颛之制作,初
意不过如是尔。法积美备,至唐、虞而尽善焉,殷因夏监,至成周而无憾焉。譬
如滥觞积而渐为江河,培塿积而至於山岳,亦其理势之自然;而非尧、舜之圣,
过乎羲、轩,文、武之神,胜於禹、汤也。后圣法前圣,非法前圣也,法其道之
渐形而渐著者也。三皇无为而自化,五帝开物而成务,三王立制而垂法,后人见
为治化不同有如是尔。当日圣人创制,则犹暑之必须为葛,寒之必须为裘,而非
有所容心,以谓吾必如是而后可以异於圣人,吾必如是而后可以齐名前圣也。此
皆一阴一阳往复循环所必至,而非可即是以为一阴一阳之道也。一阴一阳往复循
环者,犹车轮也。圣人创制,一似暑葛寒裘,犹轨辙也。
道有自然,圣人有不得不然,其事同乎?曰:不同。道无所为而自然,圣人
有所见而不得不然也。圣人有所见,故不得不然;众人无所见,则不知其然而然。
孰为近道?曰:不知其然而然,即道也。非无所见也,不可见也。不得不然者,
圣人所以合乎道,非可即以为道也。圣人求道,道无可见,即众人之不知其然而
然,圣人所藉以见道者也。故不知其然而然,一阴一阳之迹也。学於圣人,斯为
贤人。学於贤人,斯为君子。学於众人,斯为圣人。非众可学也,求道必於一阴
一阳之迹也。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迹既多而穷变通久之理亦大备。
周公以天纵生知之圣,而适当积古留传,道法大备之时,是以经纶制作,集千古
之大成,则亦时会使然,非周公之圣智能使之然也。盖自古圣人,皆学於众人之
不知其然而然,而周公又遍阅於自古圣人之不得不然,而知其然也。周公固天纵
生知之圣矣,此非周公智力所能也,时会使然也。譬如春夏秋冬,各主一时,而
冬令告一岁之成,亦其时会使然,而非冬令胜於三时也。故创制显庸之圣,千古
所同也。集大成者,周公所独也。时会适当时而然,周公亦不自知其然也。
孟子曰:“孔子之谓集大成。”今言集大成者为周公,毋乃悖於孟子之指欤?
曰:集之为言,萃众之所有而一之也。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皆圣人
而得天子之位,经纶治化,一出於道体之适然。周公成文、武之德,适当帝全王
备,殷因夏监,至於无可复加之际,故得藉为制作典章,而以周道集古圣之成,
斯乃所谓集大成也。孔子有德无位,即无从得制作之权,不得列於一成,安有大
成可集乎?非孔子之圣,逊於周公也,时会使然也。孟子所谓集大成者者,乃对
伯夷、伊尹、柳下惠而言之也。恐学者疑孔子之圣,与三子同,无所取譬,譬於
作乐之大成也。故孔子大成之说,可以对三子,而不可以尽孔子也。以之尽孔子,
反小孔子矣。何也?周公集羲、轩、尧、舜以来之大成,周公固学於历圣而集之,
无历圣之道法,则固无以成其周公也。孔子非集伯夷、尹、惠之大成,孔子固未
尝学於伯夷、尹、惠,且无伯夷、尹、惠之行事,岂将无以成其孔子乎?夫孟子
之言,各有所当而已矣,岂可以文害意乎?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今人皆嗤党人不知孔子矣;
抑知孔子果成何名乎?以谓天纵生知之圣,不可言思拟议,而为一定之名也,於
是援天与神,以为圣不可知而已矣。斯其所见,何以异於党人乎?天地之大,可
一言尽。孔子虽大,不过天地,独不可以一言尽乎?或问何以一言尽之,则曰:
学周公而已矣。周公之外,别无所学乎?曰:非有学而孔子有所不至;周公既集
群圣之成,则周公之外,更无所谓学也。周公集群圣之大成,孔子学而尽周公之
道,斯一言也,足以蔽孔子之全体矣。“祖述尧、舜”,周公之志也。“宪章文、
武”,周公之业也。一则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再则曰:“甚矣吾衰,
不复梦见周公。”又曰:“吾学《周礼》,今用之。”又曰:“郁郁乎文哉!吾
从周。”哀公问政,则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或问“仲尼焉学?”子
贡以谓“文、武之道,未坠於地”。“述而不作”,周公之旧典也。“好古敏求”,
周公之遗籍也。党人生同时而不知,乃谓无所成名,亦非全无所见矣。后人观载
籍,而不知夫子之所学,是不如党人所见矣。而犹嗤党人为不知,奚翅百步之笑
五十步乎?故自古圣人,其圣虽同,而其所以为圣,不必尽同,时会使然也。惟
孔子与周公,俱生法积道备无可复加之后,周公集其成以行其道,孔子尽其道以
明其教,符节吻合,如出於一人,不复更有毫末异同之致也。然则欲尊孔子者,
安在援天与神,而为恍惚难凭之说哉?
或曰:孔子既与周公同道矣,周公集大成,而孔子独非大成欤?曰:孔子之
大成,亦非孟子所谓也。盖与周公同其集羲、农、轩、顼、唐、虞、三代之成,
而非集夷、尹、柳下之成也。盖君师分而治教不能合於一,气数之出於天者也。
周公集治统之成,而孔子明立教之极,皆事理之不得不然,而非圣人异於前人,
此道法之出於天者也。故隋唐以前,学校并祀周、孔,以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
师,盖言制作之为圣,而立教之为师。故孟子曰:“周公、仲尼之道一也。”然
则周公、孔子,以时会而立统宗之极,圣人固藉时会欤?宰我以谓夫子“贤於尧、
舜”,子贡以谓“生民未有如天子”,有若以夫子较古圣人,则谓“出类拔萃”,
三子皆舍周公,独尊孔氏。朱子以谓事功有异,是也。然而治见实事,教则垂空
言矣。后人因三子之言,而盛推孔子,过於尧、舜,因之崇性命而薄事功,於是
千圣之经纶,不足当儒生之坐论矣。(伊川论禹、稷、颜子,谓禹、稷较颜子为
粗。朱子又以二程与颜、孟切比长短。盖门户之见,贤者不免,古今之通患。)
夫尊夫子者,莫若切近人情。不知其实,而但务推崇,则玄之又玄,圣人一神天
之通号耳,世教何补焉?故周、孔不可优劣也,尘垢秕糠,陶铸尧、舜,庄生且
谓寓言,曾儒者而袭其说欤?故欲知道者,必先知周、孔之所以为周、孔。
○原道中
韩退之曰:“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
故其说长。”夫说长者,道之所由明,而说长者,亦即道之所由晦也。夫子明教
於万世,夫子未尝自为说也。表章六籍,存周公之旧典,故曰:“述而不作,信
而好古。”又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子所雅言,《诗》、
《书》执《礼》”,所谓明先王之道以导之也。非夫子推尊先王,意存谦牧而不
自作也,夫子本无可作也。有德无位,即无制作之权。空言不可以教人,所谓无
徵不信也。教之为事,羲、轩以来,盖已有之。观《易·大传》之所称述,则知
圣人即身示法,因事立教,而未尝於敷政出治之外,别有所谓教法也。虞廷之教,
则有专官矣;司徒之所敬敷,典乐之所咨命;以至学校之设,通於四代;司成师
保之职,详於周官。然既列於有司,则肄业存於掌故,其所习者,修齐治平之道,
而所师者,守官典法之人。治教无二,官师合一,岂有空言以存其私说哉?儒家
者流,尊奉孔子,若将私为儒者之宗师,则亦不知孔子矣。孔子立人道之极,岂
有意於立儒道之极耶?儒也者,贤士不遇明良之盛,不得位而大行,於是守先王
之道,以待后之学者,出於势之无可如何尔。人道所当为者,广矣,大矣。岂当
身皆无所遇,而必出於守先待后,不复涉於人世哉?学《易》原於羲画,不必同
其卉服野处也。观《书》始於虞典,不必同其呼天号泣也。以为所处之境,各有
不同也。然则学夫子者,岂曰屏弃事功,预期道不行而垂其教邪?
《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不离器,犹影不离形。
后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经,以谓六经载道之书也,而不知六经皆器也。《易》之
为书,所以开物成务,掌於《春官》太卜,则固有官守而列於掌故矣。《书》在
外史,《诗》领大师,《礼》自宗伯,乐有司成,《春秋》各有国史。三代以前,
《诗》、《书》六艺,未尝不以教人,不如后世尊奉六经,别为儒学一门,而专
称为载道之书者。盖以学者所习,不出官司典守,国家政教;而其为用,亦不出
於人伦日用之常,是以但见其为不得不然之事耳,未尝别见所载之道也。夫子述
六经以训后世,亦谓先圣先王之道不可见,六经即其器之可见者也。后人不见先
王,当据可守之器而思不可见之道。故表章先王政教,与夫官司典守以示人,而
不自著为说,以致离器言道也。夫子自述《春秋》之所以作,则云:“我欲讬之
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则政教典章,人伦日用之外,更无别出著述
之道,亦已明矣。秦人禁偶语《诗》、《书》,而云“欲学法令,以吏为师”。
夫秦之悖於古者,禁《诗》、《书》耳。至云学法令者,以吏为师,则亦道器合
一,而官师治教,未尝分歧为二之至理也。其后治学既分,不能合一,天也。官
司守一时之掌故,经师传授受之章句,亦事之出於不得不然者也。然而历代相传,
不废儒业,为其所守先王之道也。而儒家者流,守其六籍,以谓是特载道之书耳。
夫天下岂有离器言道,离形存影者哉?彼舍天下事物、人伦日用,而守六籍以言
道,则固不可与言夫道矣。
《易》曰:“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矣。然
而不知道而道存,见谓道而道亡。大道之隐也,不隐於庸愚,而隐於贤智之伦者
纷纷有见也。盖官师治教合,而天下聪明范於一,故即器存道,而人心无越思。
官师治教分,而聪明才智,不入於范围,则一阴一阳,入於受性之偏,而各以所
见为固然,亦势也。夫礼司乐职,各守专官,虽有离娄之明,师旷之聪,不能不
赴范而就律也。今云官守失传,而吾以道德明其教,则人人皆自以为道德矣。故
夫子述而不作,而表章六艺,以存周公旧典也,不敢舍器而言道也。而诸子纷纷,
则已言道矣。庄生譬之为耳目口鼻,司马谈别之为六家,刘向区之为九流。皆自
以为至极,而思以其道易天下者也。由君子观之,皆仁智之见而谓之,而非道之
果若是易也。夫道因器而显,不因人而名也。自人有谓道者,而道始因人而异其
名矣。仁见谓仁,智见谓智,是也。人自率道而行,道非人之所能据而有也。自
人各谓其道,而各行其所谓,而道始得为人所有矣。墨者之道,许子之道,其类
皆是也。夫道自形於三人居室,而大备於周公、孔子,历圣未尝别以道名者,盖
犹一门之内,不自标其姓氏也。至百家杂出而言道,而儒者不得不自尊其所出矣。
一则曰尧、舜之道,再则曰周公、仲尼之道,故韩退之谓“道与德为虚位”也。
夫“道与德为虚位”者,道与德之衰也。
○原道下
人之萃处也,因宾而立主之名。言之庞出也,因非而立是之名。自诸子之纷
纷言道,而为道病焉,儒家者流,乃尊尧、舜、周、孔之道,以为吾道矣。道本
无吾,而人自吾之,以谓庶几别於非道之道也。而不知各吾其吾,犹三军之众,
可称我军,对敌国而我之也;非临敌国,三军又各有其我也。夫六艺者,圣人即
器而存道;而三家之《易》,四氏之《诗》,攻且习者,不胜其入主而出奴也。
不知古人於六艺,被服如衣食,人人习之为固然,未尝专门以名家者也。后儒但
即一经之隅曲,而终身殚竭其精力,犹恐不得一当焉,是岂古今人不相及哉?其
势有然也。古者道寓於器,官师合一,学士所肄,非国家之典章,即有司之故事,
耳目习而无事深求,故其得之易也。后儒即器求道,有师无官,事出传闻,而非
目见,文须训故而非质言,是以得之难也。夫六艺并重,非可止守一经也;经旨
闳深,非可限於隅曲也;而诸儒专攻一经之隅曲,必倍古人兼通六艺之功能,则
去圣久远,於事固无足怪也。但既竭其心思耳目之智力,则必於中独见天地之高
深,因谓天地之大,人莫我尚也,亦人之情也。而不知特为一经之隅曲,未足窥
古人之全体也。训诂章句,疏解义理,考求名物,皆不足以言道也。取三者而兼
用之,则以萃聚之力,补遥溯之功,或可庶几耳。而经师先已不能无牴牾,传其
学者,又复各分其门户,不啻儒墨之辨焉;则因宾定主,而又有主中之宾,因非
立是,而又有是中之非,门径愈歧,而大道愈隐矣。
“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夫文字之
用,为治为察,古人未尝取以为著述也。以文字为著述,起於官师之分职,治教
之分途也。夫子曰:“予欲无言。”欲无言者,不能不有所言也。孟子曰:“予
岂好辨哉?予不得已也。”后世载笔之士,作为文章,将以信今而传后,其亦尚
念欲无言之旨,与夫不得已之情,庶几哉言出於我,而所以为言,初非由我也。
夫道备於六经,义蕴之匿於前者,章句训诂足以发明之。事变之出於后者,六经
不能言,固贵约六经之旨,而随时撰述以究大道也。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
立言,立言与立功相准。盖必有所需而后从而给之,有所郁而后从而宣之,有所
弊而后从而救之,而非徒夸声音采色,以为一己之名也。《易》曰:“神以知来,
智以藏往。”知来,阳也。藏往,阴也。一阴一阳,道也。文章之用,或以述事,
或以明理。事逆已往,阴也。理阐方来,阳也。其至焉者,则述事而理以昭焉,
言理而事以范焉,则主适不偏,而文乃衷於道矣。迁、固之史,董、韩之文,庶
几哉有所不得已於言者乎?不知其故,而但溺文辞,其人不足道已。即为高论者,
以谓文贵明道,何取声情色采以为愉悦,亦非知道之言也。夫无为之治而奏薰风,
灵台之功而乐钟鼓,以及弹琴遇文,风雩言志,则帝王致治,贤圣功修,未尝无
悦目娱心之适;而谓文章之用,必无咏叹抑扬之致哉?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盖夫子所言,无非性与天道,而未尝表而著之曰,此性此天道也。故不曰性与天
道,不可得闻;而曰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也。所言无非性与天道,而不明著此
性与天道者,恐人舍器而求道也。夏礼能言,殷礼能言,皆曰“无徵不信”。则
夫子所言,必取徵於事物,而非徒讬空言,以为明道也。曾子真积力久,则曰:
“一以贯之。”子贡多学而识,则曰:“一以贯之。”非真积力久,与多学而识,
则固无所据为一之贯也。训诂名物,将以求古圣之迹也,而侈记诵者,如货殖之
市矣。撰述文辞,欲以阐古圣之心也,而溺光采者,如玩好之弄矣。异端曲学,
道其所道,而德其所德,固不足为斯道之得失也。记诵之学,文辞之才,不能不
以斯道为宗主,而市且弄者之纷纷忘所自也。宋儒起而争之,以谓是皆溺於器而
不知道也。夫溺於器而不知道者,亦即器而示之以道,斯可矣。而其弊也,则欲
使人舍器而言道。夫子教人博学於文,而宋儒则曰:“玩物而丧志。”曾子教人
辞远鄙倍,而宋儒则曰:“工文则害道。”夫宋儒之言,岂非末流良药石哉?然
药石所以攻脏腑之疾耳。宋儒之意,似见疾在脏腑,遂欲并脏腑而去之。将求性
天,乃薄记诵而厌辞章,何以异乎?然其析理之精,践履之笃,汉唐之儒,未之
闻也。孟子曰:“义理之悦我心,独刍豢之悦我口。”义理不可空言也,博学以
实之,文章以达之,三者合於一,庶几哉周、孔之道虽远,不啻累译而通矣。顾
经师互诋,文人相轻,而性理诸儒,又有朱、陆之同异,从朱从陆者之交攻,而
言学问与文章者,又逐风气而不悟,庄生所谓“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悲
夫!
邵氏晋涵曰:“是篇初出,传稿京师,同人素爱章氏文者皆不满意,谓蹈宋
人语录习气,不免陈腐取憎,与其平日为文不类,至有移书相规诫者。余谛审之,
谓朱少白(名锡庚。)曰:此乃明其《通义》所著一切,创言别论,皆出自然,
无矫强耳。语虽浑成,意多精湛,未可议也。”
族子廷枫曰:“叔父《通义》,平日脍炙人口,岂尽得其心哉?不过清言高
论,类多新奇可喜,或资为掌中之谈助耳。不知叔父尝自恨其名隽过多,失古意
也。是篇题目,虽似迂阔,而意义实多创辟。如云道始三人居室,而君师政教,
皆出乎天;贤智学於圣人;圣人学於百姓;集大成者,为周公而非孔子,学者不
可妄分周孔;学孔子者,不当先以垂教万世为心;孔子之大,学周礼一言,可以
蔽其全体;皆乍闻至奇,深思至确,《通义》以前,从未经人道过,岂得谓陈腐
耶?诸君当日诋为陈腐,恐是读得题目太熟,未尝详察其文字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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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06:57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学上
《易》曰:“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学也者,效法之谓也。道也者,
成象之谓也。夫子曰:“下学而上达。”盖言学於形下之器,而自达於形上之道
也。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希贤希圣,则有其理矣。“上天之载,无声无臭”,
圣如何而希天哉?盖天之生人,莫不赋之以仁义礼智之性,天德也;莫不纳之於
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伦,天位也。以天德而修天位,虽事物未交隐微之地,
已有适当其可,而无过与不及之准焉,所谓成象也。平日体其象,事至物交,一
如其准以赴之,所谓效法也。此圣人之希天也,此圣人之下学上达也。伊尹曰:
“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后,使先觉觉后觉也。”人生禀气不齐,固有不能
自知适当其可之准者,则先知先觉之人,从而指示之,所谓教也。教也者,教人
自知适当其可之准,非教之舍己而从我也。故士希贤,贤希胜,希其效法於成象,
而非舍己之固有而希之也。然则何以使知适当其可之准欤?何以使知成象而效法
之欤?则必观於生民以来,备天德之纯,而造天位之极者,求其前言往行,所以
处夫穷变通久者而多识之,而后有以自得所谓成象者,而善其效法也。故效法者,
必见於行事。《诗》、《书》诵读,所以求效法之资,而非可即为效法也。然古
人不以行事为学,而以《诗》、《书》诵读为学者,何邪?盖谓不格物而致知,
则不可以诚意,行则如其知而出之也。故以诵读为学者,推教者之所及而言之,
非谓此外无学也。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夫
子斥以为佞者,盖以子羔为宰,不若是说,非谓学必专於诵读也。专於诵读而言
学,世儒之陋也。
○原学中
古人之学,不遗事物,盖亦治教未分,官师合一,而后为之较易也。司徒敷
五教,典乐教胄子,以及三代之学校,皆见於制度。彼时从事於学者,入而申其
占毕,出而即见政教典章之行事,是以学皆信而有徵,而非空言相为授受也。然
而其知易入,其行难副,则从古已然矣。尧之斥共工也,则曰:“静言庸违。”
夫静而能言,则非不学者也。试之於事而有违,则与效法於成象者异矣。传说之
启高宗也,则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高宗旧学於甘盘,久劳於外,岂不
学者哉?未试於事,则恐行之而未孚也。又曰:“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於古
训乃有获。”说虽出於古文,其言要必有所受也。夫求多闻而实之以建事,则所
谓学古训者,非徒诵说,亦可见矣。夫治教一而官师未分,求知易而实行已难矣;
何况官师分,而学者所肄,皆为前人陈迹哉?夫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
学则殆。”又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夫思
亦学者之事也,而别思於学,若谓思不可以言学者,盖谓必习於事,而后可以言
学,此则夫子诲人知行合一之道也。诸子百家之言,起於徒思而不学也。是以其
旨皆有所承禀,而不能无敝耳。刘歆所谓某家者流,其源出於古者某官之掌,其
流而为某家之学,其失而为某事之弊。夫某官之掌,即先王之典章法度也。流为
某家之学,则官守失传,而各以思之所至,自为流别也。失为某事之弊,则极思
而未习於事,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不能知其行之有病也。是以三代之隆,
学出於一,所谓学者,皆言人之功也。统言之,十年曰幼学,是也。析言之,则
十三学乐,二十学礼,是也。国家因人功力之名,而名其制度,则曰乡学国学,
学则三代共之,是也。未有以学属乎人,而区为品诣之名者。官师分而诸子百家
之言起,於是学始因人品诣以名矣,所谓某甲家之学,某乙家之学,是也。学因
人而异名,学斯舛矣。是非行之过而至於此也,出於思之过也。故夫子言学思偏
废之弊,即继之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夫异端之起,皆思之过,而不习
於事者也。
○原学下
诸子百家之患,起於思而不学;世儒之患,起於学而不思;盖官师分而学不
同於古人也。后王以谓儒术不可废,故立博士,置弟子,而设科取士,以为诵法
先王者劝焉。盖其始也,以利禄劝儒术,而其究也,以儒术徇利禄,斯固不足言
也。而儒宗硕师,由此辈出,则亦不可谓非朝廷风教之所植也。夫人之情,不能
无所歆而动,既已为之,则思力致其实,而求副乎名。中人以上,可以勉而企焉
者也。学校科举,奔走千百才俊,岂无什一出於中人以上者哉?去古久远,不能
学古人之所学,则既以诵习儒业,即为学之究竟矣。而攻取之难,势亦倍於古人,
故於专门攻习儒业者,苟果有以自见,而非一切庸俗所可几,吾无责焉耳。学博
者长於考索,岂非道中之实积,而骛於博者,终身敝精劳神以徇之,不思博之何
所取也?才雄者健於属文,岂非道体之发挥?而擅於文者,终身苦心焦思以构之,
不思文之何所用也?言义理者似能思矣,而不知义理虚悬而无薄,则义理亦无当
於道矣。此皆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也。程子曰:“凡事思所以然,天下第一学
问。”人亦盍求所以然者思之乎?天下不能无风气,风气不能无循环,一阴一阳
之道,见於气数者然也。所贵君子之学术,为能持世而救偏,一阴一阳之道,宜
於调剂者然也。风气之开也,必有所以取;学问文辞与义理,所以不无偏重畸轻
之故也。风气之成也,必有所以敝;人情趋时而好名,徇末而不知本也。是故开
者虽不免於偏,必取其精者,为新气之迎;敝者纵名为正,必袭其伪者,为末流
之讬;此亦自然之势也。而世之言学者,不知持风气,而惟知徇风气,且谓非是
不足邀誉焉,则亦弗思而已矣。
○博约上
沈枫墀以书问学,自愧通人广坐,不能与之问答。余报之以学在自立,人所
能者,我不必以不能愧也。因取譬於货殖,居布帛者,不必与知粟菽,藏药饵者,
不必与闻金珠;患己不能自成家耳。譬市布而或阙於衣材,售药而或欠於方剂,
则不可也。或曰:此即苏子瞻之教人读《汉书》法也,今学者多知之矣。余曰:
言相似而不同,失之毫釐,则谬以千里矣。或问苏君曰:“公之博赡,亦可学乎?”
苏君曰:“可,吾尝读《汉书》矣,凡数过而尽之。如兵、农、礼、乐,每过皆
作一意求之,久之而后贯彻。”因取譬於市货,意谓货出无穷,而操贾有尽,不
可不知所择云尔。学者多诵苏氏之言,以为良法,不知此特寻常摘句,如近人之
纂类策括者尔。问者但求博赡,固无深意。苏氏答之,亦不过经生决科之业,今
人稍留意於应举业者,多能为之,未可进言於学问也。而学者以为良法,则知学
者鲜矣。夫学必有所专,苏氏之意,将以班书为学欤?则终身不能竟其业也,岂
数过可得而尽乎?将以所求之礼、乐、兵、农为学欤?则每类各有高深,又岂一
过所能尽一类哉?就苏氏之所喻,比於操贾求货,则每过作一意求,是欲初出市
金珠,再出市布帛,至於米粟药饵,以次类求矣。如欲求而尽其类欤?虽陶朱、
猗顿之富,莫能给其贾也。如约略其贾,而每种姑少收之,则是一无所成其居积
也。苏氏之言,进退皆无所据,而今学者方奔走苏氏之不暇,则以苏氏之言,以
求学问则不足,以务举业则有馀也。举业比户皆知诵习,未有能如苏氏之所为者,
偶一见之,则固矫矫流俗之中,人亦相与望而畏之;而其人因以自命,以谓是学
问,非举业也,而不知其非也。苏氏之学,出於纵横。其所长者,揣摩世务,切
实近於有用,而所凭以发挥者,乃策论也。策对必有条目,论锋必援故实,苟非
专门夙学,必须按册而稽,诚得如苏氏之所以读《汉书》者尝致力焉,则亦可以
应猝备求,无难事矣。韩昌黎曰:“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钩玄
提要,千古以为美谈;而韩氏所自为玄要之言,不但今不可见,抑且当日绝无流
传,亦必寻章摘句,取备临文摭拾者耳。而人乃欲仿钩玄提要之意而为撰述,是
亦以苏氏类求,误为学问,可例观也。或曰:如子所言,韩、苏不足法欤?曰:
韩、苏用其功力,以为文辞助尔,非以此谓学也。
○博约中
或曰:举业所以觇人之学问也。举业而与学问科殊,末流之失耳。苟有所备
以俟举,即《记》之所谓博学强识以待问也,宁得不谓之学问欤?余曰:博学强
识,儒之所有事也。以谓自立之基,不在是矣。学贵博而能约,未有不博而能约
者也。以言陋儒荒俚,学一先生之言以自封域,不得谓专家也。然亦未有不约而
能博者也。以言俗儒记诵漫漶,至於无极,妄求遍物,而不知尧、舜之知所不能
也。博学强识,自可以待问耳,不知约守,而只为待问设焉,则无问者,儒将无
学乎?且问者固将闻吾名而求吾实也;名有由立,非专门成学不可也,故未有不
专而可成学者也。或曰:苏氏之类求,韩氏之钩玄提要,皆待问之学也,子谓不
足以成家矣。王伯厚氏搜罗摘抉,穷幽极微;其於经、传、子、史,名物制数,
贯串旁骛,实能讨先儒所未备。其所纂辑诸书,至今学者资衣被焉,岂可以待问
之学而忽之哉?答曰:王伯厚氏,盖因名而求实者也。昔人谓韩昌黎因文而见道,
既见道,则超乎文矣。王氏因待问而求学,既知学,则超乎待问矣。然王氏诸书,
谓之纂辑可也,谓之著述,则不可也,谓之学者求知之功力可也,谓之成家之学
术,则未可也。今之博雅君子,疲精劳神於经传子史,而终身无得於学者,正坐
宗仰王氏,而误执求知之功力,以为学即在是尔。学与功力,实相似而不同。学
不可以骤几,人当致攻乎功力则可耳。指功力以谓学,是犹指秫黍以谓酒也。
夫学有天性焉,读书服古之中,有入识最初,而终身不可变易者是也。学又
有至情焉,读书服古之中,有欣慨会心,而忽焉不知歌泣何从者是也。功力有馀,
而性情不足,未可谓学问也。性情自有,而不以功力深之,所谓有美质而未学者
也。夫子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不知孰为功力,孰为性
情。斯固学之究竟,夫子何以致是?则曰:“好古敏以求之者也。”今之俗儒,
且憾不见夫子未修之《春秋》,又憾戴公得《商颂》,而不存七篇之阙目,以谓
高情胜致,至相赞叹。充其僻见,且似夫子删修,不如王伯厚之善搜遗逸焉。盖
逐於时趋,而误以擘绩补苴谓足尽天地之能事也。幸而生后世也,如生秦火未毁
以前,典籍具存,无事补辑,彼将无所用其学矣。
○博约下
或曰:子言学术,功力必兼性情,为学之方,不立规矩,但令学者自认资之
所近与力能勉者,而施其功力,殆即王氏良知之遗意也。夫古者教学,自数与方
名,诵诗舞勺,各有一定之程,不问人之资近与否,力能勉否。而子乃谓人各有
能有所不能,不相强也,岂古今人有异教与?答曰:今人不学,不能同於古人,
非才不相及也,势使然也。自官师分,而教法不合於一,学者各以己之所能私相
授受,其不同者一也。且官师既分,则肄习惟资简策,道不著於器物,事不守於
职业,其不同者二也。故学失师所师承,六书九数,古人幼学,皆已明习,而后
世老师宿儒,专门名家,殚毕生精力求之,犹不能尽合於古,其不同者三也。天
时人事,今古不可强同,非人智力所能为也。然而六经大义,昭如日星,三代损
益,可推百世。高明者由大略而功求,沉潜者循度数而徐达。资之近而力能勉者,
人人所有,则人人可自得也,岂可执定格以相强欤?王氏致良知之说,即孟子之
遗言也。良知曰致,则固不遗功力矣。朱子欲人因所发而遂明,孟子所谓察识其
端而扩充之,胥是道也。而世儒言学,辄以良知为讳,无亦惩於末流之失,而谓
宗指果异於古所云乎?
或曰:孟子所谓扩充,固得仁、义、礼、智之全体也。子乃欲人自识所长,
遂以专其门而名其家,且戒人之旁骛焉,岂所语於通方之道欤?答曰:言不可以
若是其几也。道欲通方,而业须专一,其说并行而不悖也。圣门身通六艺者七十
二人,然自颜、曾、赐、商,所由不能一辙。再传而后,荀卿言《礼》,孟子长
於《诗》、《书》,或疏或密,途径不同,而同归於道也。后儒途径所由寄,则
或於义理,或於制数,或於文辞,三者其大较矣。三者致其一,不能不缓其二,
理势然也。知其所致为道之一端,而不以所缓之二为可忽,则於斯道不远矣。徇
於一偏,而谓天下莫能尚,则出奴入主,交相胜负,所谓物而不化者也。是以学
必求其心得,业必贵於专精,类必要於扩充,道必抵於全量,性情喻於忧喜愤乐,
理势达於穷变通久,博而不杂,约而不漏,庶几学术醇固,而於守先待后之道,
如或将见之矣。
○言公上
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於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志期於道,言以
明志,文以足言。其道果明於天下,而所志无不申,不必其言之果为我有也。
《虞书》曰:“敷奏以言,明试以功。”此以言语观人之始也。必於试功而庸服,
则所贵不在言辞也。誓诰之体,言之成文者也。苟足立政而敷治,君臣未尝分居
立言之功也。周公曰:“王若曰多方。”诰四国之文也。说者以为周公将王之命,
不知斯言固本於周公,成王允而行之,是即成王之言也。盖圣臣为贤主立言,是
谓贤能任圣,是亦圣人之治也。曾氏巩曰:“典谟载尧、舜功绩,并其精微之意
而亦载之,是岂寻常所及哉?当时史臣载笔,亦皆圣人之徒也。”由是观之,贤
臣为圣主述事,是谓贤能知圣,是亦圣人之言也。文与道为一贯,言与事为同条,
犹八音相须而乐和,不可分属一器之良也。五味相调而鼎和,不可标识一物之甘
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於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
司马迁曰:“《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所为作也。”是则男女慕悦之辞,
思君怀友之所讬也。征夫离妇之怨,忠国忧时之所寄也。必泥其辞,而为其人之
质言,则《鸱鸮》实鸟之哀音,何怪鲋鱼忿诮於庄周,《苌楚》乐草之无家,何
怪雌风慨叹於宋玉哉?夫诗人之旨,温柔而敦厚,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
之者足戒,舒其所愤懑,而有裨於风教之万一焉,是其所志也。因是以为名,则
是争於艺术之工巧,古人无是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於文辞,
而私据为己有也。
夫子曰:“述而不作。”六艺皆周公之旧典,夫子无所事作也。《论语》则
记夫子之言矣。“不恒其德”,证义巫医,未尝明著《易》文也。“不忮不求”
之美季路,“诚不以富”之叹夷齐,未尝言出於《诗》也。“允执厥中”之述尧
言,“玄牡昭告”之述汤誓,未尝言出於《书》也。(《墨子》引《汤誓》。)
《论语》记夫子之微言,而《诗》、《书》初无识别,盖亦述作无殊之旨也。
(王伯厚常据古书出孔子前者,考证《论语》所记夫子之言,多有所本。古书或
有伪讬,不尽可凭,要之古人引用成说,不甚拘别。)夫子之言,见於诸家之称
述,(诸家不无真伪之参,而子思、孟子之书,所引精粹之言,亦多出於《论语》
所不载。)而《论语》未尝兼收,盖亦详略互讬之旨也。夫六艺为文字之权舆,
《论语》为圣言之薈粹,创新述故,未尝有所庸心,盖取足以明道而立教,而圣
作明述,未尝分居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其文辞,
而私据为己有也。
周衰文弊,诸子争鸣,盖在夫子既殁,微言绝而大义之已乖也。然而诸子思
以其学易天下,固将以其所谓道者,争天下之莫可加,而语言文字,未尝私其所
出也。先民旧章,存录而不为识别者,《幼官》、《弟子》之篇,《月令》、
《土方》之训是也。(《管子·地圆》,《淮南·地形》,皆土训之遗。)辑其
言行,不必尽其身所论述者,管仲之述其身死后事,韩非之载其李斯《驳议》是
也。《庄子.让王》、《渔父》之篇,苏氏谓之伪讬;非伪讬也,为庄氏之学者
所附益尔。《晏子春秋》,柳氏以谓墨者之言。非以晏子为墨,为墨学者述晏子
事,以名其书,犹孟子之《告子》、《万章》名其篇也。《吕氏春秋》,先儒与
《淮南鸿烈》之解同称,盖谓集众宾客而为之,不能自命专家,斯固然矣。然吕
氏、淮南,未尝以集众为讳,如后世之掩人所长以为己有也。二家固以裁定之权,
自命家言,故其宗旨,未尝不约於一律,(吕氏将为一代之典要,刘安讬於道家
之支流。)斯又出於宾客之所不与也。诸子之奋起,由於道术既裂,而各以聪明
才力之所偏,每有得於大道之一端,而遂欲以之易天下。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
理者,故将推衍其学术,而传之其徒焉。苟足显其术而立其宗,而援述於前,与
附衍於后者,未尝分居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其文
辞,而私据为己有也。
夫子因鲁史而作《春秋》,孟子曰:“其事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
自谓窃取其义焉耳。载笔之士,有志《春秋》之业,固将惟义之求,其事与文,
所以藉为存义之资也。世之讥史迁者,责其裁裂《尚书》、《左氏》、《国语》、
《国策》之文,以谓割裂而无当,(出苏明允《史论》。)世之讥班固者,责其
孝武以前之袭迁书,以谓盗袭而无耻,(出郑渔仲《通志》。)此则全不通乎文
理之论也。迁史断始五帝,沿及三代、周、秦,使舍《尚书》、《左》、《国》,
岂将为凭虚、亡是之作赋乎?必谓《左》、《国》而下,为迁所自撰,则陆贾之
《楚汉春秋》,高祖孝文之《传》,皆迁之所采摭,其书后世不传,而徒以所见
之《尚书》、《左》、《国》,怪其割裂焉,可谓知一十而不知二五者矣。固书
断自西京一代,使孝武以前,不用迁史,岂将为经生决科之同题而异文乎?必谓
孝武以后,为固之自撰,则冯商、扬雄之纪,刘歆、贾护之书,皆固之所原本,
其书后人不见,而徒以所见之迁史,怪其盗袭焉,可谓知白出而不知黑入者矣。
以载言为翻空欤?扬、马词赋,尤空而无实者也。马、班不为文苑传,藉是以存
风流文采焉,乃述事之大者也。以叙事为徵实欤?年表传目,尤实而无文者也。
《屈贾》、《孟荀》、《老庄申韩》之标目,《同姓侯王》、《异姓侯王》之分
表,初无发明,而仅存题目,褒贬之意,默寓其中,乃立言之大者也。作史贵知
其意,非同於掌故,仅求事文之末也。夫子曰:“我欲讬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
之深切著明也。”此则史氏之宗旨也。苟足取其义而明其志,而事次文篇,未尝
分居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其文辞,而私据为己有
也。
汉初经师,抱残守缺,以其毕生之精力,发明前圣之绪言,师授渊源,等於
宗支谱系;观弟子之术业,而师承之传授,不啻凫鹄黑白之不可相淆焉,学者不
可不尽其心也。公、穀之於《春秋》,后人以谓假设问答以阐其旨尔。不知古人
先有口耳之授,而后著之竹帛焉,非如后人作经义,苟欲名家,必以著述为功也。
商瞿受《易》於夫子,其后五传而至田何。施、孟、梁邱,皆田何之弟子也。然
自田何而上,未尝有书,则三家之《易》,著於《艺文》,皆悉本於田何以上口
耳之学也。是知古人不著书,其言未尝不传也。治韩《诗》者,不杂齐、鲁,传
伏《书》者,不知孔学;诸学章句训诂,有专书矣。门人弟子,据引称述,杂见
传纪章表者,不尽出於所传之书也,而宗旨卒亦不背乎师说。则诸儒著述成书之
外,别有微言绪论,口授其徒,而学者神明其意,推衍变化,著於文辞,不复辨
为师之所诏,与夫徒之所衍也。而人之观之者,亦以其人而定为其家之学,不复
辨其孰为师说,孰为徒说也。盖取足以通其经而传其学,而口耳竹帛,未尝分居
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於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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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06:57 | 显示全部楼层
○言公中
呜呼!世教之衰也,道不足而争於文,则言可得而私矣;实不充而争於名,
则文可得而矜矣。言可得而私,文可得而矜,则争心起而道术裂矣。古人之言,
欲以喻世;而后人之言,欲以欺世。非心安於欺世也,有所私而矜焉,不得不如
是也。古人之言,欲以淑人;后人之言,欲以炫己。非古人不欲炫,而后人偏欲
炫也,有所不足与不充焉,不得不如是也。孟子曰:“矢人岂不仁於函人哉?操
术不可不慎也。”古人立言处其易,后人立言处其难。何以明之哉?古人所欲通
者,道也。不得已而有言,譬如喜於中而不得不笑,疾被体而不能不呻,岂有计
於工拙敏钝,而勉强为之效法哉?若夫道之所在,学以趋之,学之所在,类以聚
之,古人有言,先得我心之同然者,即我之言也。何也?其道同也。传之其人,
能得我说而变通者,即我之言也。何也?其道同也。穷毕生之学问思辨於一定之
道,而上通千古同道之人以为之藉,下俟千古同道之人以为之辅,其立言也,不
易然哉?惟夫不师之智,务为无实之文,则不喜而强为笑貌,无病而故为呻吟,
已不胜其劳困矣;而况挟恐见破之私意,窃据自擅之虚名,前无所藉,后无所援,
处势孤危而不可安也,岂不难哉?夫外饰之言,与中出之言,其难易之数可知也。
不欲争名之言,与必欲争名之言,其难易之数,又可知也。通古今前后,而相与
公之之言,与私据独得,必欲己出之言,其难易之数,又可知也。立言之士,将
有志於道,而从其公而易者欤?抑徒竞於文,而从其私而难者欤?公私难易之间,
必有辨矣。呜呼!安得知言之士,而与之勉进於道哉?
古未有窃人之言以为己有者,伯宗梁山之对,既受无后之诮,而且得蔽贤之
罪矣。古未有窃人之文以为己有者,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既思
欺君,而且以谗友矣。窃人之美,等於窃财之盗,老氏言之断断如也。其弊由於
自私其才智,而不知归公於道也。向令伯宗荐辇者之贤,而用缟素哭祠之成说,
是即伯宗兴邦之言也,功不止於梁山之事也。上官大夫善屈平而赞助所为宪令焉,
是即上官造楚之言也,功不止於宪令之善也。韩琦为相,而欧阳修为翰林学士。
或谓韩公无文章,韩谓“琦相而用修为学士,天下文章,孰大於琦?”呜呼!若
韩氏者,可谓知古人言公之旨矣。
窃人之所言,以为己有者,好名为甚,而争功次之。功欺一时,而名欺千古
也。以己之所作,伪讬古人者,奸利为甚,而好事次之;好事则罪尽於一身,奸
利则效尤而蔽风俗矣。齐邱窃《化书》於谭峭,郭象窃《庄》注於向秀,君子以
谓儇薄无行矣。作者如有知,但欲其说显白於天下,而不必明之自我也。然而不
能不恫心於窃之者,盖穿窬胠箧之智,必有窜易更张以就其掩著,而因以失其
本指也。刘炫之《连山》,梅赜之《古文尚书》,应诏入献,将以求禄利也。侮
圣人之言,而窃比河间、河内之蒐讨,君子以为罪不胜诛矣。夫坟典既亡,而作
伪者之搜辑补苴,(如古文之采辑逸书,散见於记传者,几无遗漏。)亦未必无
什一之存也。然而不能不深恶於作伪者,遗篇逸句,附於阙文,而其义犹存;附
会成书,而其义遂亡也。向令易作伪之心力,而以采辑补缀为己功,则功岂下於
河间之《礼》,河内之《书》哉?(王伯厚之《三家诗考》,吴草庐之《逸礼》,
生於宋、元之间,去古浸远,而尚有功於经学。六朝古书不甚散亡,其为功,较
之后人,必更易为力,惜乎计不出此,反藉以作伪。)郭象《秋水》、《达生》
之解义,非无精言名理可以为向之亚也;向令推阐其旨,与秀之所注,相辅而行,
观者亦不辨其孰向孰郭也,岂至遽等穿窬之术哉?不知言公之旨,而欲自私自利
以为功,大道隐而心术不可复问矣。
学者莫不有志於不朽,而抑知不朽固自有道乎?言公於世,则书有时而亡,
其学不至遽绝也。盖学成其家,而流衍者长,观者考求而能识别也。孔氏古文虽
亡,而史迁问故於安国,今迁书具存,而孔氏之《书》,未尽亡也。韩氏之《诗》
虽亡,而许慎治《诗》兼韩氏;今《说文》具存,而韩婴之《诗》,未尽亡也。
刘向《洪范五行传》,与《七略别录》虽亡,而班固史学出刘歆;(歆之《汉记》,
《汉书》所本。)今《五行》、《艺文》二志具存,而刘氏之学未亡也。亦有后
学讬之前修者,褚少孙之藉灵於马迁,裴松之之依光於陈寿,非缘附骥,其力不
足自存也。又有道同术近,其书不幸亡逸,藉同道以存者,《列子》残阙,半述
於庄生,杨朱书亡,多存於《韩子》;盖庄、列同出於道家,而杨朱为我,其术
自近名法也。又有才智自骋,未足名家,有道获亲,幸存斧琢之质者,告子杞柳
湍水之辨,藉孟子而获传;惠施白马三足之谈,因庄生而遂显;虽为射者之鹄,
亦见不羁之才,非同泯泯也。又有琐细之言,初无高论,而幸入会心,竟垂经训。
孺子濯足之歌,通於家国;时俗苗硕之谚,证於身心。其喻理者,即浅可深;而
获存者,无俗非雅也。凡若此者,非必古人易而后人难也,古人巧而后人拙也,
古人是而后人非也,名实之势殊,公私之情异,而有意於言与无意於言者,不可
同日语也。故曰:无意於文而文存,有意於文而文亡。
今有细民之讼,两造具辞,有司受之,必据其辞而赏罚其直枉焉。所具之辞,
岂必乡曲细民能自撰哉?而曲直赏罚,不加为之辞者,而加之讼者,重其言之之
意,而言固不必计其所出也。墓田陇亩,祠庙宗支,履勘碑碣,不择鄙野,以谓
较论曲直,舍是莫由得其要焉。岂无三代钟鼎,秦、汉石刻,款识奇古,文字雅
奥,为后世所不可得者哉?取辨其事,虽庸而不可废;无当於事,虽奇而不足争
也。然则后之学者,求工於文字之末,而欲据为一己之私者,其亦不足与议於道
矣。
或曰:指远辞文,《大传》之训也。辞远鄙倍,贤达之言也。“言之不文,
行之不远”,辞之不可以已也。今曰求工於文字之末者非也,其何以为立言之则
欤?曰:非此之谓也。《易》曰:“修辞立其诚。”诚不必於圣人至诚之极致,
始足当於修辞之立也。学者有事於文辞,毋论辞之如何,其持之必有其故,而初
非徒为文具者,皆诚也。有其故,而修辞以副焉,是其求工於是者,所以求达其
诚也。“《易》奇而法,《诗》正而葩”,“《易》以道阴阳”,《诗》以道性
情也。其所以修而为奇与葩者,则固以谓不如是,则不能以显阴阳之理与性情之
发也。故曰:非求工也。无其实而有其文,即六艺之辞,犹无所取,而况其他哉?
文,虚器也;道,实指也。文欲其工,犹弓矢欲其良也。弓矢可以御寇,亦
可以为寇,非关弓矢之良与不良也。文可以明道,亦可以叛道,非关文之工与不
工也。陈琳为袁绍草檄,声曹操之罪状,辞采未尝不壮烈也。他日见操,自比矢
之不得不应弦焉。使为曹操檄袁绍,其工亦必犹是尔。然则徒善文辞,而无当於
道,譬彼舟车之良,洵便於乘者矣,适燕与粤,未可知也。
圣人之言,贤人述之,而或失其指。贤人之言,常人述之,而或失其指。人
心不同,如其面焉。而曰言讬於公,不必尽出於己者,何也?盖谓道同而德合,
其究终不至於背驰也。且赋诗断章,不啻若自其口出,而本指有所不拘也。引言
互辨,与其言意或相反,而古人并存不废也。前人有言,后人援以取重焉,是同
古人於己也。前人有言,后人从而扩充焉,是以己附古人也。仁者见仁,知者见
知,言之从同而异,从异而同者,殆如秋禽之毛,不可遍举也。是以后人述前人,
而不废前人之旧也。以为并存於天壤,而是非失得,自听知者之别择,乃其所以
为公也。君子恶夫盗人之言,而遽铲去其迹,以遂掩著之私也。若夫前人已失其
传,不得已而取裁后人之论述,是乃无可如何,譬失祀者,得其族属而主之,亦
可通其魂魄尔。非喻言公之旨,不足以知之。
○言公下
於是泛滥文林,回翔艺苑;离形得似,弛羁脱韅;上窥作者之指,下挹时
流之撰。口耳之学既微,竹帛之功斯显。窟巢讬足,遂启璇雕;毛叶御寒,终开
组纂。名言忘於太初,流别生於近晚。譬彼觱沸酌於觞窦,斯褰裳以厉津;隄
防拯於横流,必方舟而济乱。推言公之宗旨,得吾道之一贯。惟日用而不知,鸮
炙忘乎飞弹。试一揽夫沿流,蔚春畦之葱蒨。
若乃九重高拱,六合同风。王言纶綍,元气寰中。秉钧燮鼎之臣,襄谟殿柏;
珥笔执简之士,承旨宸枫。於是西掖挥麻,北门视草。天风四方,渊雷八表。敷
洋溢之德音,述忧勤之怀抱。崇文则山《韶》海《濩》,厉武则泰秣汃驱。敷
政则云龙就律,恤灾则鸠鹄回腴。斯并石室金縢,史宬尊藏掌故;而缥函缃轴,
学士辑为家书。左史右史之纪,王者无私,内制外制之集,词臣非擅。虽木天清
閟,公言自有专官;而竹簟茅檐,存互何妨於外传也。(制诰之公。)
至於右文稽古,购典延英。鸾台述史,虎观谈经。议簧校帜,六天、五帝、
三统、九畴之论,专家互执;《礼》仇《书》讼,齐言、鲁故、孔壁、梁坟之说,
称制以平。《正义》定著乎一家,《晋史》约删以百卷。六百年之解诂章疏,
(《五经正义》,取两汉六朝专家之说而定於一。)十八家之编年纪传。(《晋
史》一十八家。)譬彼漳分江合,济伏何横,淮申沔曲,汩兮朝宗於谷王;翡翠
空青,蔚蓝芝紫,水碧砂丹,烂兮章施於采绚。凡以统车书而一视听,齐钧律而
抑邪滥。虽统名乎敕定,实举职於儒臣。领袖崇班,表进勒名首简;群工集事,
一时姓氏俱湮。盖新庙献功,岂计众匠奔趋,而将作用纪?明禋成礼,何论庖人
治俎,而尸祝辞陈!(馆局之公。)
尔其三台八座,百职庶司,节镇统部,郡县分治。罗群星於秋旻,茁百谷於
东菑。簿书稠匝,卷牒纷披。文昌武库,礼司乐署之灿烂,若辐凑而运轴於车轮;
甲兵犴讼,钱货农田之条理,若棋置而列枰以方罫。雁行进蓝田之牒,准令式而
文行;牛耳招平原之徒,奉故事而画诺。是则命笔为刀,称书曰隶。遣言出自胥
徒,得失归乎长吏。盖百官治而万民察,所以易结绳而为书契。昧者徒争於末流,
知者乃通其初意。(文移之公。)
若夫侯王将相,岳牧群公。铃閤启事,戟门治戎。称崇高之富贵,具文武之
威风。则有书记翩翩,风流名士,幕府宾客,文学掾史。鹞击海滨,仲连飞书於
沙漠;鹰扬河朔,孔璋驰檄於当涂。王粲慷慨而依刘,赋传荆阙;班固倜傥以从
窦,铭勒狼居。刍毁涂摧,死魄感惠连之吊;莺啼花发,生魂归希范之书。斯或
精诚贯金石之坚,忠烈奋风云之气。输情则青草春生,腾说则黄涛夏沸。感幽则
山鬼夜啼,显明则海灵朝霁。并能追杳入冥,传心达志。变化从人,曲屈如意。
盖利禄之途既广,则揣摩之功微至。中晚文人之集,强半捉刀之技。既合驭而和
鸾,岂分途而争帜?(书记之公。)
盖闻富贵愿足,则慕神仙。黄白之术既绌,文章之尚斯专。度生人之不朽,
久视弗若名传;既惩愚而显智,遂以后而胜前。则有爵擅七貂,抑或户封十万,
当退食之委蛇,或休沐之闲宴。耻汩没於世荣,乃雅羡乎述赞。於是西园集雅,
东阁宾儒,列铅置椠,纷墨披朱。求艺林之胜事,遂合力而并图。或抱荆山之璞,
或矜隋侯之珠,或宝燕市之石,或滥齐门之竽;皆怀私而自媚,视匠指而奔趋。
既取多而用闳,譬峙粮而聚稾。藉大力以赅存,供善学之搜讨。立功固等乎立言,
何尝少谢於专家之独造也哉?(募集之公。)
至如《诗》、《骚》体变,乐府登场。《朱鹭》、《悲翁》,《上邪》《如
张》之篇题,学士无徵於诠解;呼豨、瑟二,存吾、几令之音拍,工师惟记乎铿
锵。则有拟议形容,敷陈推表。好事者为之说辞,伤心人别有怀抱。金羁白马,
酒市钗楼,年少之乐也;关山杨柳,行李风烟,离别之情也。草蒨禽肥,马骄弓
逸,游猎之快也;陇水呜咽,塞日昏黄,征戍之行也。或以感愤而申征夫之怨,
或以悒郁而抒去妾之悲;或以旷怀而恢游宴之兴,或以古意而讬艳冶之词。盖传
者未达其旨,遂谓《子夜》乃女子之号,《木兰》为自叙之诗。苟不背於六艺之
比兴,作者岂欲以名姓而自私。(乐府之公。)
别有辞人点窜,略仿史删。(因袭成文,或稍加点窜,惟史家义例有然。诗
文集中,本无此例。间有同此例者,大有神奇臭腐之别,不可不辨。)凤困荆墟,
悲迷阳於南国;(庄子改《凤兮歌》。)《鹿鸣》萍野,诵宵《雅》於《东山》。
(魏武用《小雅》诗。)女萝薜荔,陌上演山鬼之辞;绮纻流黄,狭斜袭妇艳之
故。(乐府《陌上桑》与《三妇艳》之辞也。)梁人改《陇头》之歌,(增减古
辞为之。)韩公删《月蚀》之句,(删改卢仝之诗。)岂惟义取断章,不异宾筵
奏赋。(歌古人诗,见己意也。)以至河分罔势,乃联春草青痕;(宋诗僧用唐
句。)积雨空林,爰入水田白鹭。譬之古方今效,神加减於刀圭;赵壁汉师,变
旌旗於节度。艺林自有雅裁,条举难穷其数者也。苟为不然,效出於尤。仿《同
谷》之七歌,(宋后诗人颇多。)拟河间之《四秋》,(傅玄、张载,尚且为之,
大可骇怪。)非由中以出话,如随声而助讴。直是孩提学语,良为有识所羞者矣。
(点窜之公。)
又有诗人流别,怀抱不同。变韵言兮裁文体,拟古事兮达私衷。旨原诸子之
寓辞,文人沿袭而成风;后人不得其所自,因疑作伪而相攻。盖伤心故国,斯传
塞外之书;(李陵《答苏武书》,自刘知几以后,众口一辞,以为伪作。以理推
之,伪者何所取乎?当是南北朝时,有南人羁北,而事类李陵,不忍明言者,拟
此书以见志耳。)灰志功名,乃讬河边之喻;(世传鬼谷子《与苏秦张仪书》,
言河边之树,处非其地,故招剪伐,讬喻以招二子归隐,疑亦功高自危之人所讬
言也。)读者以意逆志,不异骚人之赋。(出之本人,其意反浅,出之拟作,其
意甚深,同於骚也。)其后词科取士,用拟文为掌故。庄严则诏诰章表,威猛则
文檄露布。作颂准於王褒,著论裁於贾傅。兹乃为矩为规,亦趋亦步。庶几他有
心而予忖,亦足阐幽微而互著。(拟文之公。)
又如文人假设,变化不拘。《诗》通比兴,《易》拟象初。庄入巫咸之座,
屈造詹尹之庐。楚太子疾,有客来吴。乌有、子虚之徒,争谈於较猎;凭虚、安
处之属,讲议於京都。《解嘲》、《客难》、《宾戏》之篇衍其绪,镜机、玄微、
冲漠之类濬其途。此则寓言十九,诡说万殊者也。乃其因事著称,缘人生义。譬
若酒袭杜康之名,钱用邓通之字。空槐落火,桓温发叹於仲文之迁;(庾信《枯
树赋》所借用者。其实殷仲文迁东阳,在桓温久卒之后。)素月流天,王粲抽毫
於应、刘之逝。(谢庄《月赋》所借用者,其实王粲卒於应、刘之前。)斯则善
愁即为宋玉,岂必楚廷?旷达自是刘伶,何论晋世?善读古人之书,尤贵心知其
意。愚者介介而争,古人不以为异也已。(假设之公。)
及夫经生制举,演义为文;虽源出於训故,实解主於餐新。截经书兮命题,
制变化兮由人。长或连篇累章,短或片言只字。脱增减兮毫釐,即步移兮景徒。
为圣贤兮立言,或庸愚兮申志。并欲描情摩态,设身处地。或语全而意半,或神
到而形未,如云去而尚留,如马跃而未逝。纵收俄顷之间,刻画几希之际。水平
剂量,何足喻其充周;历算交躔,曾莫名其微至。《易》奇《诗》正,《礼》节
乐和,以至《左》夸《庄》肆,屈幽《史》洁之文理,无所不包;天人性命,经
济宏通,以及儒纷墨俭,名釽法深之学术,无乎不备。惟制颁於功令,而义得
於师承。严民生之三事,约智力於规绳。守共由之义法,申各尽之精能。体会为
言,曾何嫌乎拟圣;因心作则,岂必纵己说而成名。(制义之公。)
凡此区分类别,鳞次部周。夭华媚春,硕果酣秋。极浅深之殊致,标左右之
分流。其匿也几括,其争也寇雠。其同也交誉,其异也互纠。其合也沾沾而自喜,
其违也耿耿而孤忧。孰鸿鹄而高举,孰鷃鹊而啁啾?孰梧桐於高冈,孰茅苇於平
洲,众自是而人非,喜伐异而党俦。饮齐井而相捽,曾不知伏泉之在幽。由大道
而下览夫群言,奚翅激、謞、叱、吸、叫、嚎、穾、咬之殊声,而酝酿於
鼻、口、耳、枅、圈、臼、洼、污之异窍。厉风济而为虚,知所据而有者,一
土囊之噫啸。能者无所竞其名,黠者无所事其剽。覈者无所恃其辨,夸者无所争
其耀。识言公之微旨,庶自得於道妙。(或疑著述不当入辞赋,不知著述之体,
初无避就,荀卿有《赋篇》矣,但无实之辞赋,自不宜溷著述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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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内篇三

○史德
才、学、识三者,得一不易,而兼三尤难,千古多文人而少良史,职是故也。
昔者刘氏之玄,盖以是说谓足尽其理矣。虽然,史所贵者义也,而所具者事也,
所凭者文也。孟子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义则夫子自谓窃取之矣。”
非识无以断其义,非才无以善其文,非学无以练其事,三者固各有所近也,其中
固有似之而非者也。记诵以为学也,辞采以为才也,击断以为识也,非良史之才、
学、识也。虽刘氏之所谓才、学、识,犹未足以尽其理也。夫刘氏以谓有学无识,
如愚估操金,不解贸化。推此说以证刘氏之指,不过欲於记诵之间,知所决择,
以成文理耳。故曰:古人史取成家,退处士而进奸雄,排死节而饰主阙,亦曰一
家之道然也。此犹文士之识,非史识也。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谓著
书者之心术也。夫秽史者所以自秽,谤书者所以自谤,素行为人所羞,文辞何足
取重。魏收之矫诬,沈约之阴恶,读其书者,先不信其人,其患未至於甚也。所
患夫心术者,谓其有君子之心,而所养未底於粹也。夫有君子之心,而所养未粹,
大贤以下,所不能免也。此而犹患於心术,自非夫子之《春秋》,不足当也。以
此责人,不亦难乎?是亦不然也。盖欲为良史者,当慎辨於天人之际,尽其天而
不益以人也。尽其天而不益以人,虽未能至,苟允知之,亦足以称著述者之心术
矣。而文史之儒,竞言才、学、识,而不知辨心术以议史德,乌乎可哉?
夫是尧、舜而非桀、纣,人皆能言矣。崇王道而斥霸功,又儒者之习故矣。
至於善善而恶恶,褒正而嫉邪,凡欲讬文辞以不朽者,莫不有是心也。然而心术
不可不虑者,则以天与人参,其端甚微,非是区区之明所可恃也。夫史所载者事
也,事必藉文而传,故良史莫不工文,而不知文又患於为事役也。盖事不能无得
失是非,一有得失是非,则出入予夺相奋摩矣。奋摩不已,而气积焉。事不能无
盛衰消息,一有盛衰消息,则往复凭吊生流连矣。流连不已,而情深焉。凡文不
足以动人,所以动人者,气也。凡文不足以入人,所以入人者,情也。气积而文
昌,情深而文挚;气昌而情挚,天下之至文也。然而其中有天有人,不可不辨也。
气得阳刚,而情合阴柔。人丽阴阳之间,不能离焉者也。气合於理,天也;气能
违理以自用,人也。情本於性,天也;情能汩性以自恣,人也。史之义出於天,
而史之文,不能不藉人力以成之。人有阴阳之患,而史文即忤於大道之公,其所
感召者微也。夫文非气不立,而气贵於平。人之气,燕居莫不平也。因事生感,
而气失则宕,气失则激,气失则骄,毗於阳矣。文非情不深,而情贵於正。人之
情,虚置无不正也。因事生感,而情失则流,情失则溺,情失则偏,毗於阴矣。
阴阳伏沴之患,乘於血气而入於心知,其中默运潜移,似公而实逞於私,似天而
实蔽於人,发为文辞,至於害义而违道,其人犹不自知也。故曰心术不可不慎也。
夫气胜而情偏,犹曰动於天而参於人也。才艺之士,则又溺於文辞,以为观
美之具焉,而不知其不可也。史之赖於文也,犹衣之需乎采,食之需乎味也。采
之不能无华朴,味之不能无浓淡,势也。华朴争而不能无邪色,浓淡争而不能无
奇味。邪色害目,奇味爽口,起於华朴浓淡之争也。文辞有工拙,而族史方且以
是为竞焉,是舍本而逐末矣。以此为文,未有见其至者。以此为史,岂可与闻古
人大体乎?
韩氏愈曰:“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仁者情之普,义者气之遂也。程子尝
谓:“有《关雎》、《麟趾》之意,而后可以行《周官》之法度。”吾则以谓通
六艺比兴之旨,而后可以讲春王正月之书。盖言心术贵於养也。史迁百三十篇,
《报任安书》,所谓“究天地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自序以谓“绍
名世,正《易传》,本《诗》、《书》《礼》乐之际”,其本旨也。所云发愤著
书,不过叙述穷愁,而假以为辞耳。后人泥於发愤之说,遂谓百三十篇,皆为怨
诽所激发,王允亦斥其言为谤书。於是后世论文,以史迁为讥谤之能事,以微文
为史职之大权,或从羡慕而仿效为之;是直以乱臣贼子之居心,而妄附《春秋》
之笔削,不亦悖乎!今观迁所著书,如《封禅》之惑於鬼神,《平准》之算及商
贩,孝武之秕政也。后世观於相如之文,桓宽之论,何尝待史迁而后著哉?《游
侠》、《货殖》诸篇,不能无所感慨,贤者好奇,亦洵有之。馀皆经纬古今,折
衷六艺,何尝敢於讪上哉?朱子尝言,《离骚》不甚怨君,后人附会有过。吾则
以谓史迁未敢谤主,读者之心自不平耳。夫以一身坎轲,怨诽及於君父,且欲以
是邀千古之名,此乃愚不安分,名教中之罪人,天理所诛,又何著述之可传乎?
夫《骚》与《史》,千古之至文也。其文之所以至者,皆抗怀於三代之英,而经
纬乎天人之际者也。所遇皆穷,固不能无感慨。而不学无识者流,且谓诽君谤主,
不妨尊为文辞之宗焉,大义何由得明,心术何由得正乎?夫子曰:“《诗》可以
兴。”说者以谓兴起好善恶恶之心也。好善恶恶之心,惧其似之而非,故贵平日
有所养也。《骚》与《史》,皆深於《诗》者也。言婉多风,皆不背於名教,而
梏於文者不辨也。故曰必通六艺比兴之旨,而后可以讲春王正月之书。
○史释
或问《周官》府史之史,与内史、外史、太史、小史、御史之史,有异义乎?
曰:无异义也。府史之史,庶人在官供书役者,今之所谓书吏是也。五史,则卿、
大夫、士为之,所掌图书、纪载、命令、法式之事,今之所谓内阁六科、翰林中
书之属是也。官役之分,高下之隔,流别之判,如霄壤矣。然而无异义者,则皆
守掌故,而以法存先王之道也。
史守掌故而不知择,犹府守库藏而不知计也。先王以谓太宰制国用,司会质
岁之成,皆有调剂盈虚、均平秩序之义,非有道德贤能之选,不能任也,故任之
以卿士、大夫之重。若夫守库藏者,出纳不敢自专,庶人在官,足以供使而不乏
矣。然而卿士、大夫,讨论国计,得其远大,若问库藏之纤悉,必曰府也。
五史之於文字,犹太宰司会之於财货也。典、谟、训、诰,曾氏以谓“唐、
虞、三代之盛,载笔而纪,亦皆圣人之徒”,其见可谓卓矣。五史以卿士、大夫
之选,推论精微;史则守其文诰、图籍、章程、故事,而不敢自专;然而问掌故
之委折,必曰史也。
夫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先王道法,非有二也,卿士、大夫
能论其道,而府史仅守其法;人之知识,有可使能与不可使能尔。非府史所守之
外,别有先王之道也。夫子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曾子乃曰:“君子
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非曾子之言异於夫子也,夫子推其道,
曾子恐人泥其法也。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於地,在人。夫子焉不学,亦何
常师之有?”“入太庙,每事问。”则有司贱役,巫祝百工,皆夫子之所师矣。
问礼问官,岂非学於掌故者哉?故道不可以空铨,文不可以空著。三代以前未尝
以道名教,而道无不存者,无空理也。三代以前未尝以文为著作,而文为后世不
可及者,无空言也。盖自官师治教分,而文字始有私门之著述,於是文章学问,
乃与官司掌故为分途,而立教者可得离法而言道体矣。《易》曰:“苟非其人,
道不虚行。”学者崇奉六经,以谓圣人立言以垂教,不知三代盛时,各守专官之
掌故,而非圣人有意作为文章也。
《传》曰:“礼,时为大。”又曰:“书同文”。盖言贵时王之制度也。学
者但诵先圣遗言,而不达时王之制度,是以文为鞶帨絺绣之玩,而学为斗奇射覆
之资,不复计其实用也。故道隐而难知,士大夫之学问文章,未必足备国家之用
也。法显而易守,书吏所存之掌故,实国家之制度所存,亦即尧、舜以来,因革
损益之实迹也。故无志於学则已,君子苟有志於学,则必求当代典章,以切於人
伦日用;必求官司掌故,而通於经术精微;则学为实事,而文非空言,所谓有体
必有用也。不知当代而言好古,不通掌故而言经术,则鞶帨之文,射覆之学,虽
极精能,其无当於实用也审矣。
孟子曰:“力能举百钧,而不足举一羽。明足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
难其所易,而易其所难,谓失权度之宜也。学者昧今而博古,荒掌故而通经术,
是能胜《周官》卿士之所难,而不知求府史之所易也。故舍器而求道,舍今而求
古,舍人伦日用而求学问精微,皆不知府史之史通於五史之义者也。
以吏为师,三代之旧法也。秦人之悖於古者,禁《诗》、《书》而仅以法律
为师耳。三代盛时,天下之学,无不以吏为师。《周官》三百六十,天人之学备
矣。其守官举职,而不坠天工者,皆天下之师资也。东周以还,君师政教不合於
一,於是人之学术,不尽出於官司之典守。秦人以吏为师,始复古制。而人乃狃
於所习,转以秦人为非耳。秦之悖於古者多矣,犹有合於古者,以吏为师也。
孔子曰:“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烖及其身者也。”李斯请禁《诗》、
《书》,以谓儒者是古而非今,其言若相近,而其意乃大悖。后之君子,不可不
察也。夫三王不袭礼,五帝不沿乐。不知礼时为大,而动言好古,必非真知古制
者也。是不守法之乱民也,故夫子恶之。若夫殷因夏礼,百世可知。损益虽曰随
时,未有薄尧、舜,而诋斥禹、汤、文、武、周公而可以为治者。李斯请禁《诗》、
《书》,君子以谓愚之首也。后世之去唐、虞、三代,则更远矣。要其一朝典制,
可以垂奕世而致一时之治平者,未有不於古先圣王之道,得其仿佛者也。故当代
典章,官司掌故,未有不可通於《诗》、《书》六艺之所垂。而学者昧於知时,
动矜博古,譬如考西陵之蚕桑,讲神农之树艺,以谓可御饥寒而不须衣食也。
○史注
昔夫子之作《春秋》也,笔削既具,复以微言大义,口授其徒。三传之作,
因得各据闻见,推阐经蕴,於是《春秋》以明。诸子百家,既著其说,亦有其徒
相与守之,然后其说显於天下。至於史事,则古人以业世其家,学者就其家以传
业。(孔子问礼,必於柱下史。)盖以域中三大,非取备於一人之手,程功於翰
墨之林者也。史迁著百三十篇,(《汉书》为《太史公》,《隋志》始曰《史记》。)
乃云:“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其后外孙杨惲,始布其书。班固《汉书》,自
固卒后,一时学者,未能通晓。马融乃伏阁下,从其女弟受业,然后其学始显。
夫马、班之书,今人见之悉矣,而当日传之必以其人,受读必有所自者,古人专
门之学,必有法外传心,笔削之功所不及,则口授其徒,而相与传习其业,以垂
永久也。迁书自裴骃为注,固书自应劭作解,其后为之注者,犹若干家,则皆阐
其家学者也。
魏、晋以来,著作纷纷,前无师承,后无从学。且其为文也,体既滥漫,绝
无古人笔削谨严之义;旨复浅近,亦无古人隐微难喻之故;自可随其诣力,孤行
於世耳。至於史籍之掌,代有其人,而古学失传,史存具体。惟於文诰案牍之类
次,月日记注之先后,不胜扰扰,而文亦繁芜复沓,尽失迁、固之旧也。是岂尽
作者才力之不逮,抑史无注例,其势不得不日趋於繁富也。古人一书,而传者数
家。后代数人,而共成一书。夫传者广,则简尽微显之法存。作者多,则牴牾复
沓之弊出。复流而日忘其源,古学如何得复,而史策何从得简乎?是以《唐书》
倍汉,《宋史》倍唐,检阅者不胜其劳,传习之业,安得不亡?
夫同闻而异述者,见崎而分道也。源正而流别者,历久而失真也。九师之
《易》,四氏之《诗》,师儒林立,传授已不胜其纷纷。士生三古而后,能自得
於古人,勒成一家之作,方且徬徨乎两间,孤立无徒,而欲抱此区区之学,待发
挥於子长之外孙,孟坚之女弟,必不得之数也。太史《自叙》之作,其自注之权
舆乎?明述作之本旨,见去取之从来,已似恐后人不知其所云,而特笔以标之。
所谓不离古文,乃考信六艺云云者,皆百三十篇之宗旨,或殿卷末,或冠篇端,
未尝不反复自明也。班《书》年表十篇,与《地理》、《艺文》二志皆自注,则
又大纲细目之规矩也。其陈、范二史,尚有松之、章怀为之注。至席惠明注《秦
记》,刘孝标注《世说新语》,则杂史支流,犹有子注,是六朝史学家法未亡之
一验也。自后史权既散,纪传浩繁,惟徐氏《五代史注》,亦已简略,尚存饩羊
於一线。而唐、宋诸家,则茫乎其不知涯涘焉。宋范冲修《神宗实录》,别为
《考异》五卷,以发明其义。是知后无可代之人,而自为之解。当与《通鉴举要》、
《考异》之属,同为近代之良法也。
刘氏《史通》,画补注之例为三条,其所谓小书人物之《三辅决录》、《华
阳士女》,与所谓史臣自刊之《洛阳伽蓝》《关东风俗》者,虽名为二品,实则
一例。皆近世议史诸家之不可不亟复者也。惟所谓思广异闻之松之《三国》、刘
昭《后汉》一条,则史家之旧法,与《索隐》、《正义》之流,大同而小异者也。
夫文史之籍,日以繁滋,一编刊定,则徵材所取之书,不数十年,尝失亡其
十之五六,宋、元修史之成规,可覆按焉。使自注之例得行,则因援引所及,而
得存先世藏书之大概,因以校正艺文著录之得失,是亦史法之一助也。且人心日
漓,风气日变,缺文之义不闻,而附会之习,且愈出而愈工焉。在官修书,惟冀
塞责,私门著述,敬饰浮名,或剽窃成书,或因陋就简。使其术稍黠,皆可愚一
时之耳目,而著作之道益衰。诚得自注以标所去取,则闻见之广狭,功力之疏密,
心术之诚伪,灼然可见於开卷之顷,而风气可以渐复於质古,是又为益之尤大者
也。然则考之往代,家法既如彼;揆之后世,系重又如此;夫翰墨省於前,而功
效多於旧,孰有加於自注也哉?
○传记
传记之书,其流已久,盖与六艺先后杂出。古人文无定体,经史亦无分科。
《春秋》三家之传,各记所闻,依经起义,虽谓之记可也。经《礼》二戴之记,
各传其说,附经而行,虽谓之传可也。其后支分派别,至於近代,始以录人物者,
区为之传;叙事迹者,区为之记。盖亦以集部繁兴,人自生其分别,不知其然而
然,遂若天经地义之不可移易。此类甚多,学者生於后世,苟无伤於义理,从众
可也。然如虞预《妒记》、《襄阳耆旧记》之类,叙人何尝不称记?《龟策》、
《西域》诸传,述事何尝不称传?大抵为典为经,皆是有德有位,纲纪人伦之所
制作,今之六艺是也。夫子有德无位,则述而不作,故《论语》、《孝经》,皆
为传而非经,而《易·系》亦止称为《大传》。其后悉列为经,诸儒尊夫子之文,
而使之有以别於后儒之传记尔。周末儒者,及於汉初,皆知著述之事,不可自命
经纶,蹈於妄作;又自以立说,当禀圣经以为宗主,遂以所见所闻,各笔於书而
为传记。若二《礼》诸记、《诗》、《书》、《易》、《春秋》诸传是也。盖皆
依经起义,其实各自为书,与后世笺注自不同也。后世专门学衰,集体日盛,叙
人述事,各有散篇,亦取传记为名,附於古人传记专家之义尔。明自嘉靖而后,
论文各分门户,其有好为高论者,辄言传乃史职,身非史官,岂可为人作传?世
之无定识而强解事者,群焉和之,以谓於古未之前闻。夫后世文字,於古无有,
而相率而为之者,集部纷纷,大率皆是。若传则本非史家所创,马、班以前,早
有其文。(孟子答苑囿汤、武之事,皆曰:“於传有之。”彼时并未有纪传之史,
岂史官之文乎!)今必以为不居史职,不宜为传,试问传记有何分别?不为经师,
又岂宜更为记耶?记无所嫌,而传为厉禁,则是重史而轻经也。文章宗旨,著述
体裁,称为例义。今之作家,昧焉而不察者多矣。独於此等无可疑者,辄为无理
之拘牵。殆如村俚巫妪,妄说阴阳禁忌,愚民举措为难矣。明末之人,思而不学,
其为瞽说,可胜唾哉!今之论文章者,乃又学而不思,反袭其说,以矜有识,是
为古所愚也。
辨职之言,尤为不明事理。如通行传记,尽人可为,自无论经师与史官矣。
必拘拘於正史列传,而始可为传,则虽身居史职,苟非专撰一史,又岂可别自为
私传耶?若但为应人之请,便与撰传,无以异於世人所撰。惟他人不居是官,例
不得为,己居其官,即可为之,一似官府文书之须印信者然;是将以史官为胥吏,
而以应人之传,为倚官府而舞文之具也,说尤不可通矣。道听之徒,乃谓此言出
大兴朱先生,不知此乃明末之矫论,持门户以攻王、李者也。
朱先生尝言:“见生之人,不当作传。”自是正理。但观於古人,则不尽然。
按《三国志》庞淯母赵娥,为父报仇杀人,注引皇甫《烈女传》云:“故黄门
侍郎安定梁宽为其作传。”是生存之人,古人未尝不为立传。李翱撰《杨烈妇传》,
彼时杨尚生存。恐古人似此者不乏。盖包举一生而为之传,《史》、《汉》列传
体也。随举一事而为之传,《左氏》传经体也。朱先生言,乃专指列传一体尔。
邵念鲁与家太詹,尝辨古人之撰私传,曰:“子独不闻邓禹之传,范氏固有
本欤?”按此不特范氏,陈寿《三国志》,裴注引东京、魏、晋诸家私传相证明
者,凡数十家。即见於隋、唐《经籍》、《艺文志》者,如《东方朔传》、《陆
先生传》之类,亦不一而足,事固不待辨也。彼挟兔园之册,但见昭明《文选》、
唐宋八家鲜入此体,遂谓天下之书,不复可旁证尔。
往者聘撰《湖北通志》,因恃督府深知,遂用别识心裁,勒为三家之学。人
物一门,全用正史列传之例,撰述为篇。而隋、唐以前,史传昭著,无可参互详
略施笔削者,则但揭姓名,为《人物表》。(说详本篇《序例》。)其诸史本传,
悉入《文徵》,以备案检。(所谓三家之学,《文徵》以拟《文选》。)其於撰
述义例,精而当矣。时有佥人,穷於宦拙,求余荐入书局,无功冒餐给矣。值督
府左迁,小人涎利构谗,群刺蜂起,当事惑之,檄委其人校正。余方恃其由余荐
也,而不虞其背德反噬,昧其平昔所服膺者,而作诪张以罔上也。(别有专篇辨
例。)乃曰《文徵》例仿《文选》、《文苑》,《文选》、《文苑》本无传体。
因举《何蕃》、《李赤》、《毛颖》、《宋清》诸传,出於游戏投赠,不可入正
传也。上官乃亟赞其有学识也,而又阴主其说,匿不使余知也。噫!《文苑英华》
有传五卷,盖七百九十有二,至於七百九十有六,其中正传之体,公卿则有兵部
尚书梁公李岘,节钺则有东川节度卢坦,(皆李华撰传。)文学如陈子昂,(卢
藏用撰传。)节操如李绅,(沈亚之撰传。)贞烈如杨妇、(李翱。)窦女,
(杜牧。)合於史家正传例者,凡十馀篇,而谓《文苑》无正传体,真丧心矣!
宋人编辑《文苑》,类例固有未尽,然非佥人所能知也。即传体之所采,盖
有排丽如碑志者,(庾信《邱乃敷敦崇传》之类。)自述非正体者,(《陆文学
自传》之类。)立言有寄托者,(《王承福传》之类。)借名存讽刺者,(《宋
清传》之类。)投赠类序引者,(《强居士传》之类。)俳谐为游戏者,(《毛
颖传》之类。)亦次於诸正传中;不如李汉集韩氏文,以《何蕃传》入杂著,以
《毛颖传》入杂文,义例乃皎然矣。

[发帖际遇]: 林风去长白山捉火蟾,送给韦一笑,得感谢费银两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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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固
辨论乌乎起?起於是非之心也。是非之心乌乎起?起於嫌介疑似之间也。乌
乎极?极於是尧非桀也。世无辨尧、桀之是非,世无辨天地之高卑也。目力尽於
秋毫,耳力穷乎穴蚁。能见泰山,不为明目,能闻雷霆,不为聪耳。故尧、桀者,
是非之名,而非所以辨是非也。嫌介疑似,未若尧、桀之分也。推之而无不若尧、
桀之分,起於是非之微,而极於辨论之精也。故尧、桀者,辨论所极;而是非者,
隐微之所发端也。
隐微之创见,辨者矜而宝之矣。推之不至乎尧、桀,无为贵创见焉。推之既
至乎尧、桀,人亦将与固有之尧、桀而安之也。故创得之是非,终於无所见是非
也。
尧、桀无推者也。积古今之是非而安之如尧、桀者,皆积古今人所创见之隐
微而推极之者也。安於推极之是非者,不知是非之所在也。不知是非之所在者,
非竟忘是非也,以谓固然而不足致吾意焉尔。
触乎其类而动乎其思,於是有见所谓诚然者,非其所非而是其所是,矜而宝
之,以谓隐微之创见也。推而合之,比而同之,致乎其极,乃即向者安於固然之
尧、桀也。向也不知所以,而今知其所以,故其所见有以异於向者之所见,而其
所云实不异於向之所云也。故於是非而不致其思者,所矜之创见,皆其平而无足
奇者也。
酤家酿酒而酸,大书酒酸减直於门,以冀速售也。有不知书者,入饮其酒而
酸,以谓主人未之知也。既去而遗其物,主家追而纳之,又谓主人之厚己也。屏
人语曰:“君家之酒酸矣,盍减直而急售?”主人闻之而哑然也。故於是非而不
致其思者,所矜之创见,乃告主家之酒酸也。
尧、桀固无庸辨矣。然被尧之仁,必有几,几於不能言尧者,乃真是尧之人
也。遇桀之暴,必有几,几於不能数桀者,乃真非桀之人也。千古固然之尧、桀,
犹推始於几,几不能言与数者,而后定尧、桀之固然也。故真知是非者,不能遽
言是非也。真知是尧非桀者,其学在是非之先,不在是尧非桀也。
是尧而非桀,贵王而贱霸,尊周、孔而斥异端,正程、朱而偏陆、王,吾不
谓其不然也;习固然而言之易者,吾知其非真知也。
○朱陆
天人性命之理,经传备矣。经传非一人之言,而宗旨未尝不一者,其理著於
事物,而不讬於空言也。师儒释理以示后学,惟著之於事物,则无门户之争矣。
理,譬则水也。事物,譬则器也。器有大小浅深,水如量以注之,无盈缺也。今
欲以水注器者,姑置其器,而论水之挹注盈虚,与夫量空测实之理,争辨穷年,
未有已也,而器固已无用矣。
子夏之门人,问交於子张。治学分而师儒尊知以行闻,自非夫子,其势不能
不分也。高明沉潜之殊致,譬则寒暑昼夜,知其意者,交相为功,不知其意,交
相为厉也。宋儒有朱、陆,千古不可合之同异,亦千古不可无之同异也。末流无
识,争相诟詈,与夫勉为解纷,调停两可,皆多事也。然谓朱子偏於道问学,故
为陆氏之学者,攻朱氏之近於支离;谓陆氏之偏於尊德性,故为朱氏之学者,攻
陆氏之流於虚无;各以所畸重者,争其门户,是亦人情之常也。但既自承朱氏之
授受,而攻陆、王,必且博学多闻,通经服古,若西山、鹤山、东发、伯厚诸公
之勤业,然后充其所见,当以空言德性为虚无也。今攻陆王之学者,不出博洽之
儒,而出荒俚无稽之学究,则其所攻,与其所业相反也。问其何为不学问,则曰
支离也。诘其何为守专陋,则曰性命也。是攻陆、王者,未尝得朱之近似,即伪
陆、王以攻真陆、王也,是亦可谓不自度矣。
荀子曰:“辨生於末学。”朱、陆本不同,又况后学之哓哓乎?但门户既分,
则欲攻朱者,必窃陆、王之形似;欲攻陆、王,必窃朱子之形似。朱之形似必繁
密,陆、王形似必空灵,一定之理也。而自来门户之交攻,俱是专己守残,束书
不观,而高谈性天之流也。则自命陆、王以攻朱者,固伪陆、王;即自命朱氏以
攻陆、王者,亦伪陆、王,不得号为伪朱也。同一门户,而陆、王有伪,朱无伪
者,空言易,而实学难也。黄、蔡、真、魏,皆承朱子而务为实学,则自无暇及
於门户异同之见,亦自不致随於消长盛衰之风气也。是则朱子之流别,优於陆、
王也。然而伪陆、王之冒於朱学者,犹且引以为同道焉,吾恐朱氏之徒,叱而不
受矣。
传言有美疢,亦有药石焉。陆、王之攻朱,足以相成而不足以相病。伪陆、
王之自谓学朱而奉朱,朱学之忧也。盖性命、事功、学问、文章,合而为一,朱
子之学也。求一贯於多学而识,而约礼於博文,是本末之兼该也。诸经解义不能
无得失,训诂考订不能无疏舛,是何伤於大礼哉?且传其学者,如黄、蔡、真、
魏,皆通经服古,躬行实践之醇儒,其於朱子有所失,亦不曲从而附会,是亦足
以立教矣。乃有崇性命而薄事功,弃置一切学问文章,而守一二章句集注之宗旨,
因而斥陆讥王,愤若不共戴天,以谓得朱之传授,是以通贯古今、经纬世宙之朱
子,而为村陋无闻、傲狠自是之朱子也。且解义不能无得失,考订不能无疏舛,
自获麟绝笔以来,未有免焉者也。今得陆、王之伪,而自命学朱者,乃曰:墨守
朱子,虽知有毒,犹不可不食。又曰:朱子实兼孔子与颜、曾、孟子之所长。噫!
其言之是非,毋庸辨矣。朱子有知,忧当何如邪?
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气。”不动心者,不求
义之所安,此千古墨守之权舆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能充之以义理,而又
不受人之善,此墨守之似告子也。然而藉人之是非以为是非,不如告子之自得矣。
藉人之是非以为是非,如佣力佐斗,知争胜而不知所以争也。故攻人则不遗
馀力,而诘其所奉者之得失为何如,则未能悉也。故曰:明知有毒,而不可不服
也。
末流失其本,朱子之流别,以为优於陆、王矣。然则承朱氏之俎豆,必无失
者乎?曰:奚为而无也。今人有薄朱氏之学者,即朱氏之数传而后起者也。其与
朱氏为难,学百倍於陆、王之末流,思更深於朱门之从学,充其所极,朱子不免
先贤之畏后生矣。然究其承学,实自朱子数传之后起也,其人亦不自知也。而世
之号为通人达士者,亦几几乎褰裳以从矣。有识者观之,齐人之饮井相捽也。性
命之说,易入虚无。朱子求一贯於多学而识,寓约礼於博文,其事繁而密,其功
实而难;虽朱子之所求,未敢必谓无失也。然沿其学者,一传而为勉斋、九峰,
再传而为西山、鹤山、东发、厚斋,三传而为仁山、白云,四传而为潜溪、义乌,
五传而为宁人、百诗,则皆服古通经,学求其是,而非专己守残,空言性命之流
也。自是以外,文则入於辞章,学则流於博雅,求其宗旨之所在,或有不自知者
矣。生乎今世,因闻宁人、百诗之风,上溯古今作述,有以心知其意,此则通经
服古之绪,又嗣其音矣。无如其人慧过於识而气荡乎志,反为朱子诟病焉,则亦
忘其所自矣。夫实学求是,与空谈性天不同科也。考古易差,解经易失,如天象
之难以一端尽也。历象之学,后人必胜前人,势使然也。因后人之密而贬羲、和,
不知即羲、和之遗法也。今承朱氏数传之后,所见出於前人,不知即是前人之遗
绪,是以后历而贬羲、和也。盖其所见,能过前人者,慧有馀也。抑亦后起之智
虑所应尔也,不知即是前人遗蕴者,识不足也。其初意未必遂然,其言足以慑一
世之通人达士,而从其井捽者,气所荡也。其后亦遂居之不疑者,志为气所动也。
攻陆、王者,出伪陆、王,其学猥陋,不足为陆、王病也。贬朱者之即出朱学,
其力深沉,不以源流互质,言行交推;世有好学而无真识者,鲜不从风而靡矣。
古人著於竹帛,皆其宣於口耳之言也。言一成而人之观者,千百其意焉,故
不免於有向而有背。今之黠者则不然,以其所长,有以动天下之知者矣。知其所
短,不可以欺也,则似有不屑焉。徙泽之蛇,且以小者神君焉。其遇可以知而不
必且为知者,则略其所长,以为未可与言也;而又饰所短,以为无所不能也。雷
电以神之,鬼神以幽之,键箧以固之,标帜以巿之,於是前无古人,而后无来者
矣。天下知者少,而不必且为知者之多也;知者一定不易,而不必且为知者之千
变无穷也;故以笔信知者,而以舌愚不必深知者,天下由是靡然相从矣。夫略所
短而取其长,遗书具存,强半皆当遵从而不废者也。天下靡然从之,何足忌哉!
不知其口舌遗厉,深入似知非知之人心,去取古人,任惼衷而害於道也。语云:
“其父杀人报仇,其子必且行劫。”其人於朱子盖已饮水而忘源;及笔之於书,
仅有微辞隐见耳,未敢居然斥之也。此其所以不见恶於真知者也。而不必深知者,
习闻口舌之间,肆然排诋而无忌惮,以谓是人而有是言,则朱子真不可以不斥也。
故趋其风者,未有不以攻朱为能事也。非有恶於朱也,惧其不类於是人,即不得
为通人也。夫朱子之授人口实,强半出於《语录》。《语录》出於弟子门人杂记,
未必无失初旨也。然而大旨实与所著之书相表里,则朱子之著於竹帛,即其宣於
口耳之言。是表里如一者,古人之学也。即以是义责其人,亦可知其不如朱子远
矣,又何争於文字语言之末也哉。
【附录】 书朱陆篇后(据刘刻《遗书》卷二)
戴君学问,深见古人大体,不愧一代钜儒,而心术未醇,颇为近日学者之患,
故余作《朱陆》篇正之。戴君下世今十馀年,同时有横肆骂詈者,固不足为戴君
累。而尊奉太过,至有称谓孟子后之一人,则亦不免为戴所愚。身后恩怨俱平,
理宜公论出矣,而至今无人能定戴氏品者,则知德者鲜也。凡戴君所学,深通训
诂,究於名物制度,而得其所以然,将以明道也。时人方贵博雅考订,见其训诂
名物,有合时好,以谓戴之绝诣在此。及戴著《论性》、《原善》诸篇,於天人
理气,实有发前人所未发者;时人则谓空说义理,可以无作,是固不知戴学者矣。
戴见时人之识如此,遂离奇其说曰:“余於训诂、声韵、天象、地理四者,如肩
舆之隶也。余所明道,则乘舆之大人也。当世号为通人,仅堪与余舆隶通寒温耳。”
言虽不为无因,毕竟有伤雅道,然犹激於世无真知己者,因不免於已甚耳,尚未
害於义也。其自尊所业,以谓学者不究於此,无由闻道。不知训诂名物,亦一端
耳。古人学於文辞,求於义理,不由其说,如韩、欧、程、张诸儒,竟不许以闻
道,则亦过矣。然此犹自道所见,欲人惟己是从,於说尚未有欺也。
其於史学义例、古文法度,实无所解,而久游江湖,耻其有所不知,往往强
为解事,应人之求,又不安於习故,妄矜独断。如修《汾州府志》,乃谓僧僚不
可列之人类,因取旧志名僧入於古迹。又谓修志贵考沿革,其他皆可任意,此则
识解渐入庸妄,然不过自欺,尚未有心於欺人也。余尝遇戴君於宁波道署,居停
代州冯君廷丞,冯既名家子,夙重戴名,一时冯氏诸昆从,又皆循谨敬学,钦戴
君言,若奉神明。戴君则故为高论,出入天渊,使人不可测识。人询班、马二史
优劣,则全袭郑樵讥班之言,以谓己之创见。又有请学古文辞者,则曰:“古文
可以无学而能。余生平不解古文辞,后忽欲为之而不知其道,乃取古人之文,反
覆思之,忘寝食者数日,一夕忽有所悟,翼日,取所欲为文者,振笔而书,不假
思索而成,其文即远出《左》、《国》、《史》、《汉》之上。”虽诸冯敬信有
素,闻此亦颇疑之。盖其意初不过闻大兴朱先生辈论为文辞不可有意求工,而实
未尝其甘苦。又觉朱先生言平淡无奇,遂恢怪出之,冀耸人听,而不知妄诞至此,
见由自欺而至於欺人,心已忍矣。然未得罪於名教也。
戴君学术,实自朱子道问学而得之,故戒人以凿空言理,其说深探本原,不
可易矣。顾以训诂名义,偶有出於朱子所不及者,因而丑贬朱子,至斥以悖谬,
诋以妄作,且云:“自戴氏出,而朱子儌幸为世所宗,已五百年,其运亦当渐
替。”此则谬妄甚矣!戴君笔於书者,其於朱子有所异同,措辞与顾氏宁人、阎
氏百诗相似,未敢有所讥刺,固承朱学之家法也。其异於顾、阎诸君,则於朱子
间有微辞,亦未敢公然显非之也。而口谈之谬,乃至此极,害义伤教,岂浅鲜哉!
或谓言出於口而无踪,其身既殁,书又无大牴牾,何为必欲摘之以伤厚道?不知
诵戴遗书而兴起者尚未有人,听戴口说而加厉者,滔滔未已。至今徽歙之间,自
命通经服古之流,不薄朱子,则不得为通人。而诽圣排贤,毫无顾忌,流风大可
惧也。向在维扬,曾进其说於沈既堂先生曰:“戴君立身行己,何如朱子,至於
学问文章,互争不释,姑缓定焉可乎?”此言似粗而实精,似浅而实深也。
戴东原云:“凡人口谈倾倒一席,身后书传,或反不如期期不能自达之人。”
此说虽不尽然,要亦情理所必有者。然戴氏既知此理,而生平口舌求胜,或致愤
争伤雅,则知及而仁不能守之为累欤?大约戴氏生平口谈,约有三种:与中朝显
官负重望者,则多依违其说,间出己意,必度其人所可解者,略见锋颖,不肯竟
其辞也。与及门之士,则授业解惑,实有资益;与钦风慕名,而未能遽受教者,
则多为慌惚无据,玄之又玄,使人无可捉摸,而疑天疑命,终莫能定。故其身后,
缙绅达者咸曰:“戴君与我同道,我尝定其某书某文字矣。”或曰:“戴君某事
质成於我,我赞而彼允遵者也。”而不知戴君当日特以依违其言,而其所以自立,
不在此也。及门之士,其英绝者,往往或过乎戴。戴君於其逼近己也,转不甚许
可之,然戴君固深知其人者也。后学向慕,而闻其恍惚玄渺之言,则疑不敢决,
至今未能定戴为何如人,而信之过者,遂有超汉、唐、宋儒为孟子后一人之说,
则皆不为知戴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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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06:59 | 显示全部楼层
○文德
凡言义理,有前人疏而后人加密者,不可不致其思也。古人论文,惟论文辞
而已矣。刘勰氏出,本陆机氏说而昌论文心;苏辙氏出,本韩愈氏说而昌论文气;
可谓愈推而愈精矣。未见有论文德者,学者所宜於深省也。夫子尝言“有德必有
言”,又言“修辞立其诚”,孟子尝论“知言”“养气”,本乎集义,韩子亦言,
“仁义之途”,“《诗》、《书》之源”,皆言德也。今云未见论文德者,以古
人所言,皆兼本末,包内外,犹合道德文章而一之;未尝就文辞之中言其有才,
有学,有识,又有文之德也。凡为古文辞者,必敬以恕。临文必敬,非修德之谓
也。论古必恕,非宽容之谓也。敬非修德之谓者,气摄而不纵,纵必不能中节也。
恕非宽容之谓者,能为古人设身而处地也。嗟乎!知德者鲜,知临文之不可无敬
恕,则知文德矣。
昔者陈寿《三国志》,纪魏而传吴、蜀,习凿齿为《汉晋春秋》,正其统矣。
司马《通鉴》仍陈氏之说,朱子《纲目》又起而正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不应陈氏误於先,而司马再误於其后,而习氏与朱子之识力,偏居於优也。而古
今之讥《国志》与《通鉴》者,殆於肆口而骂詈,则不知起古人於九原,肯吾心
服否邪?陈氏生於西晋,司马生於北宋,苟黜曹魏之禅让,将置君父於何地?而
习与朱子,则固江东南渡之人也,惟恐中原之争天统也。(此说前人已言。)诸
贤易地则皆然,未必识逊今之学究也。是则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文辞也。
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以遽论其文也。身之所处,固有荣辱隐显、
屈伸忧乐之不齐,而言之有所为而言者,虽有子不知夫子之所谓,况生千古以后
乎?圣门之论恕也,“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其道大矣。今则第为文人,论古
必先设身,以是为文德之恕而已尔。
韩氏论文,“迎而拒之,平心察之”。喻气於水,言为浮物。柳氏之论文也,
“不敢轻心掉之”,“怠心易之”,“矜气作之”,“昏气出之”。夫诸贤论心
论气,未即孔、孟之旨,及乎天人、性命之微也。然文繁而不可杀,语变而各有
当。要其大旨则临文主敬,一言以蔽之矣。主敬则心平,而气有所摄,自能变化
从容以合度也。夫史有三长,才、学、识也。古文辞而不由史出,是饮食不本於
稼穑也。夫识生於心也,才出於气也。学也者,凝心以养气,炼识而成其才者也。
心虚难恃,气浮易弛。主敬者,随时检摄於心气之间,而谨防其一往不收之流弊
也。夫缉熙敬止,圣人所以成始而成终也,其为义也广矣。今为临文,检其心气,
以是为文德之敬而已尔。
○文理
偶於良宇案间,见《史记》录本,取观之,乃用五色圈点,各为段落,反覆
审之,不解所谓。询之良宇,哑然失笑,以谓己亦厌观之矣。其书云出前明归震
川氏,五色标识,各为义例,不相混乱。若者为全篇结构,若者为逐段精彩,若
者为意度波澜,若者为精神气魄,以例分类,便於拳服揣摩,号为古文秘传。前
辈言古文者,所为珍重授受,而不轻以示人者也。又云:“此如五祖传灯,灵素
受箓,由此出者,乃是正宗;不由此出,纵有非常著作,释子所讥为野狐禅也。
余幼学於是,及游京师,闻见稍广,乃知文章一道,初不由此。然意其中或有一
二之得,故不遽弃,非珍之也。”
余曰:文章一道,自元以前,衰而且病,尚未亡也。明人初承宋、元之遗,
粗存规矩。至嘉靖、隆庆之间,晦蒙否塞,而文几绝矣。归震川氏生於是时,力
不能抗王、李之徒,而心知其非,故斥凤洲以为庸妄。谓其创为秦、汉伪体,至
并官名地名,而改用古称,使人不辨作何许语,故直斥之曰文理不通,非妄言也。
然归氏之文,气体清矣,而按其中之所得,则亦不可强索。故余尝书识其后,以
为先生所以砥柱中流者,特以文从字顺,不汩没於流俗;而於古人所谓闳中肆外,
言以声其心之所得,则未之闻尔。然亦不得不称为彼时之豪杰矣。但归氏之於制
艺,则犹汉之子长,唐之退之,百世不祧之大宗也。故近代时文家之言古文者,
多宗归氏。唐、宋八家之选,人几等於《五经》四子所由来矣。惟归、唐之集,
其论说文字皆以《史记》为宗;而其所以得力於《史记》者,乃颇怪其不类。盖
《史记》体本苍质,而司马才大,故运之以轻灵。今归、唐之所谓疏宕顿挫,其
中无物,遂不免於浮滑,而开后人以描摩浅陋之习。故疑归、唐诸子,得力於
《史记》者,特其皮毛,而於古人深际,未之有见。今观诸君所传五色订本,然
后知归氏之所以不能至古人者,正坐此也。
夫立言之要,在於有物。古人著为文章,皆本於中之所见,初非好为炳炳
烺烺,如锦工绣女之矜夸采色已也。富贵公子,虽醉梦中,不能作寒酸求乞
语;疾痛患难之人,虽置之丝竹华宴之场,不能易其呻吟而作欢笑。此声之所以
肖其心,而文之所以不能彼此相易,各自成家者也。今舍己之所求,而摩古人之
形似,是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西家偕老之妇,亦学其悲号;屈子自沈汨罗,
而同心一德之朝,其臣亦宜作楚怨也;不亦傎乎?至於文字,古人未尝不欲其
工。孟子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学问为立言之主,犹之志也;文章为明道
之具,犹之气也。求自得於学问,固为文之根本;求无病於文章,亦为学之发挥。
故宋儒尊道德而薄文辞,伊川先生谓工文则害道,明道先生谓记诵为玩物丧志,
虽为忘本而逐末者言之;然推二先生之立意,则持其志者,不必无暴其气。而出
辞气之远於鄙倍,辞之欲求其达,孔、曾皆为不闻道矣。但文字之佳胜,正贵读
者之自得;如饮食甘旨,衣服轻暖,衣且食者之领受,各自知之,而难以告人。
如欲告人衣食之道,当指脍炙而令其自尝,可得旨甘;指狐貉而令其自被,可得
轻暖,则有是道矣。必吐己之所尝而哺人以授之甘,搂人之身而置怀以授之暖,
则无是理也。
韩退之曰:“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其所谓钩玄提要之书,
不特后世不可得而闻,虽当世籍、湜之徒,亦未闻其有所见,果何物哉?盖亦不
过寻章摘句,以为撰文之资助耳。此等识记,古人当必有之。如左思十稔而赋
《三都》,门庭藩溷,皆著纸笔,得即书之。今观其赋,并无奇思妙想,动心
駴魄,当藉十年苦思力索而成。其所谓得即书者,亦必标书志义,先掇古人菁
英,而后足以供驱遣尔。然观书有得,存乎其人,各不相涉也。故古人论文,多
言读书养气之功,博古通经之要,亲师近友之益,取材求助之方,则其道矣。至
於论及文辞工拙,则举隅反三,称情比类,如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
锺嵘《诗品》,或偶举精字善句,或品评全篇得失,令观之者得意文中,会心言
外,其於文辞思过半矣。至於不得已而摘记为书,标识为类,是乃一时心之所会,
未必出於其书之本然。比如怀人见月而思,月岂必主远怀?久客听雨而悲,雨岂
必有愁况?然而月下之怀,雨中之感,岂非天地至文?而欲以此感此怀,藏为秘
密,或欲嘉惠后学,以谓凡对明月与听霖雨,必须用此悲感,方可领略,则适当
良友乍逢,及新昏宴尔之人,必不信矣。是以学文之事,可授受者规矩方圆;其
不可授受者心营意造。至於纂类摘比之书,标识评点之册,本为文之末务,不可
揭以告人,只可用以自志。父不得而与子,师不得以传弟。盖恐以古人无穷之书,
而拘於一时有限之心手也。
律诗当知平仄,古诗宜知音节。顾平仄显而易知,音节隐而难察;能熟於古
诗,当自得之。执古诗而定人之音节,则音节变化,殊非一成之诗所能限也。赵
伸符氏取古人诗为《声调谱》,通人讥之,余不能为赵氏解矣。然为不知音节之
人言,未尝不可生其启悟;特不当举为天下之式法尔。时文当知法度,古文亦当
知有法渡。时文法度显而易言,古文法度隐而难喻,能熟於古文,当自得之。执
古文而示人以法度,则文章变化,非一成之文所能限也。归震川氏取《史记》之
文,五色标识,以示义法;今之通人,如闻其事必窃笑之,余不能为归氏解也,
然为不知法度之人言,未尝不可资其领会;特不足据为传授之秘尔。据为传授之
秘,则是郢人宝燕石矣。夫书之难以一端尽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诗之音节,
文之法度,君子以谓可不学而能,如啼笑之有收纵,歌哭之有抑扬;必欲揭以示
人,人反拘而不得歌哭啼笑之至情矣。然使一己之见,不事穿凿过求,而偶然浏
览,有会於心,笔而志之,以自省识,未尝不可资修辞之助也。乃因一己所见,
而谓天下之人,皆当范我之心手焉,后人或我从矣,起古人而问之,乃曰:“余
之所命,不在是矣!”毋乃冤欤?
○文集
集之兴也,其当文章升降之交乎?古者朝有典谟,官存法令,风诗采之闾里,
敷奏登之庙堂,未有人自为书,家存一说者也。(刘向校书,叙录诸子百家,皆
云出於古者某官某氏之掌,是古无私门著述之徵也。馀详外篇。)自治学分途,
百家风起,周、秦诸子之学,不胜纷纷;识者已病道术之裂矣。然专门传家之业,
未尝欲以文名,苟足显其业,而可以传授於其徒,(诸子俱有学徒传授,《管》、
《晏》二子书,多记其身后事,《庄子》亦记其将死之言,《韩非·存韩》之终
以李斯驳议,皆非本人所撰,盖为其学者,各据闻见而附益之尔。)则其说亦遂
止於是,而未尝有参差庞杂之文也。两汉文章渐富,为著作之始衰。然贾生奏议,
编入《新书》;(即《贾子书》。唐《集贤书目》始有《新书》之名。)相如词
赋,但记篇目:(《艺文志》、《司马相如赋》二十九篇,次《屈原赋》二十五
篇之后,而叙录总云,《诗赋》一百六家,一千三百一十八篇。盖各为一家言,
与《离骚》等。)皆成一家之言,与诸子未甚相远,初未尝有汇次诸体,裒焉而
为文集者也。自东京以降,讫乎建安、黄初之间,文章繁矣。然范、陈二史,
(《文苑传》始於《后汉书》。)所次文士诸传,识其文笔,皆云所著诗、赋、
碑、箴、颂、诔若干篇,而不云文集若干卷,则文集之实已具,而文集之名犹未
立也。(《隋志》:“别集之名,《东京》所创。”盖未深考。)自挚虞创为
《文章流别》,学者便之,於是别聚古人之作,标为别集;则文集之名,实仿於
晋代。(陈寿定《诸葛亮集》二十四篇,本云《诸葛亮故事》,其篇目载《三国
志》,亦子书之体。而《晋书·陈寿传》云,定《诸葛集》,寿於目录标题,亦
称《诸葛氏集》,盖俗误云。)而后世应酬牵率之作,决科俳扰之文,亦汎滥横
裂,而争附别集之名,是诚刘《略》所不能收,班《志》所无可附。而所为之文,
亦矜情饰貌,矛盾参差,非复专门名家之语无旁出也。夫治学分而诸子出,公私
之交也。言行殊而文集兴,诚伪之判也。势屡变则屡卑,文愈繁则愈乱。苟有好
学深思之士,因文以求立言之质,因散而求会同之归,则三变而古学可兴。惜乎
循流者忘源,而溺名者丧实,二缶犹且以锺惑,况滔滔之靡有底极者。
昔者,向、歆父子之条别,其《周官》之遗法乎?聚古今文字而别其家,合
天下学术而守於官,非历代相传有定式,则西汉之末,无由直溯周、秦之源也。
(《艺文志》有录无书者,亦归其类,则刘向以前必有传授矣。且《七略》分家,
亦未有确据,当是刘氏失其传。)班《志》而后,纷纷著录者,或合或离,不知
宗要,其书既不尽传,则其部次之得失,叙录之善否,亦无从而悉考也。荀勖
《中经》有四部,诗赋图赞,与汲冢之书归丁部。王俭《七志》,以诗赋为文翰
志,而介於诸子军书之间,则集部之渐日开,而尚未居然列专目也。至阮孝绪撰
《七录》,惟技术、佛、道分三类,而经典、纪传、子兵、文集之四录,已全为
唐人经、史、子、集之权舆;是集部著录,实仿於萧梁,而古学源流,至此为一
变,亦其时势为之也。呜呼!著作衰而有文集,典故穷而有类书。学者贪於简阅
之易,而不知实学之衰;狃於易成之名,而不知大道之散。江河日下,豪杰之士,
从狂澜既倒之后,而欲障百川於东流,其不为举世所非笑,而指目牵引为言词,
何可得耶?
且名者,实之宾也。类者,例所起也。古人有专家之学,而后有专门之书;
有专门之书,而后有专门之授受。(郑樵盖尝云尔。)即类求书,因流溯源,部
次之法明,虽三坟五典,可坐而致也。自校雠失传,而文集类书之学书,一编之
中,先自不胜其庞杂;后之兴者,何从而窥古人之大体哉?夫《楚词》,屈原一
家之书也。自《七录》初收於集部,《隋志》特表《楚词》类,因并总集别集为
三类,遂为著录诸家之成法。充其义例,则相如之赋,苏、李之五言,枚生之
《七发》,亦当别标一目,而为赋类、五言类、《七发》类矣。总集别集之称,
何足以配之?其源之滥,实始词赋不列专家,而文人有别集也。《文心雕龙》,
刘勰专门之书也。自《集贤书目》收为总集,(《隋志》已然。)《唐志》乃并
《史通》、《文章龟鉴》、《史汉异义》为一类;遂为郑略、马《考》诸子之通
规。(《郑志》以《史通》入通史类,以《雕龙》入《文集》类。夫渔仲校雠,
义例最精,犹舛误若此,则俗学之传习已久也。)充其义例,则魏文《典论》,
葛洪《史钞》,张骘《文士传》,(《典论·论文》如《雕龙》,《史钞》如
《史汉异义》,《文士传》如《文章龟鉴》,类皆相似。)亦当混合而入总集矣。
史部子部之目何得而分之?(《典论》,子类也。《史钞》、《文士传》,史类
也。)其例之混实由文集难定专门,而似者可乱真也。著录既无源流,作者标题,
遂无定法。郎蔚之《诸州图经集》,则史部地理而有集名矣。(《隋志》所收。)
王方庆《宝章集》,则经部小学而有集名矣。(《唐志》所收。)玄觉《永嘉集》,
则子部释家而有集名矣。(《唐志》所收。)百家杂艺之末流,识既庸闇,文复
鄙俚,或抄撮古人,或自明小数,本非集类,而纷纷称集者,何足胜道?(虽曾
氏《隆平集》,亦从流俗,当改为传志,乃为相称。)然则三集既兴,九流必混,
学术之迷,岂特黎丘有鬼,歧路亡羊而已耶?
○篇卷
《易》曰:“艮其辅,言有序。”《诗》曰:“出言有章。”古人之於言,
求其有章有序而已矣。著之於书,则有简策。标其起讫,是曰篇章。孟子曰:
“吾於《武城》,取二三策而已矣。”是连策为篇之证也。《易·大传》曰:
“二篇之策,万有一千五百二十。”是首尾为篇之证也。左氏引《诗》,举其篇
名,而次第引之,则曰某章云云。是篇为大成,而章为分阕之证也。要在文以足
言,成章有序,取其行远可达而已。篇章简策,非所计也。后世文字繁多,爰有
校雠之学。而向、歆著录,多以篇卷为计。大约篇从竹简,卷从缣素,因物定名,
无他义也。而缣素为书,后於竹简,故周、秦称篇,入汉始有卷也。第彼时竹素
并行,而名篇必有起讫;卷无起讫之称,往往因篇以为之卷;故《汉志》所著几
篇,即为后世几卷,其大较也。然《诗经》为篇三百,而为卷不过二十有八;
《尚书》、《礼经》,亦皆卷少篇多,则又知彼时书入缣素,亦称为篇。篇之为
名,专主文义起讫,而卷则系乎缀帛短长,此无他义,盖取篇之名书,古於卷也。
故异篇可以同卷,而分卷不闻用以标起讫。至班氏《五行》之志.《元后》之传,
篇长卷短,则分子卷。是篇不可易,而卷可分合也。嗣是以后,讫於隋、唐,书
之计卷者多,计篇者少。著述诸家,所谓一卷,往往即古人之所谓一篇;则事随
时变,人亦出於不自知也。惟司马彪《续后汉志》,八篇之书,分卷三十,割篇
徇卷,大变班书子卷之法,作俑唐、宋史传,失古人之义矣。(《史》、《汉》
之书,十二本纪、七十列传、八书、十志之类,但举篇数,全书自了然也。《五
行志》分子卷五,《王莽传》分子卷三,而篇目仍合为一,总卷之数,仍与相符,
是以篇之起讫为主,不因卷帙繁重而苟分也。自司马彪以八志为三十卷,遂开割
篇徇卷之例,篇卷混淆,而名实亦不正矣。欧阳《唐志》五十,其实十三志也,
年表十五,其实止四表也。《宋史》列传二百五十有五,《后妃》以一为二,
《宗室》以一为四,李纲一人,传分二卷,再并《道学》、《儒林》,以至《外
国》、《蛮夷》之同名异卷,凡五十馀卷,其实不过一百九十馀卷耳。)
至於其间名小异而实不异者,道书称,即卷之别名也,元人《说郛》用之。
蒯通《隽永》称首,则章之别名也,梁人《文选》用之。此则标新著异,名实故
无伤也。唐、宋以来,卷轴之书,又变而为纸册;则成书之易,较之古人,盖不
啻倍蓰已也。古人所谓简帙繁重,不可合为一篇者,(分上中下之类。)今则再
倍其书,而不难载之同册矣。故自唐以前,分卷甚短。六朝及唐人文集,所为十
卷,今人不过三四卷也。自宋以来,分卷遂长。以古人卷从卷轴,势自不能过长;
后人纸册为书,不过存卷之名,则随其意之所至,不难钜册以载也。以纸册而存
缣素为卷之名,亦犹汉人以缣素而存竹简为篇之名,理本同也。然篇既用以计文
之起讫矣,是终古不可改易,虽谓不从竹简起义可也。卷则限於轴之长短,而并
无一定起讫之例。今既不用缣素而用纸册,自当量纸册之能胜而为之界。其好古
而标卷为名,从质而标册为名,自无不可;不当又取卷数与册本,故作参差,使
人因卷寻篇,又复使人挟册求卷,徒滋扰也。夫文之繁省起讫,不可执定;而方
策之重,今又不行;(古人寂寥短篇,亦可自为一书,孤行於世。盖方策体重,
不如后世片纸,难为一书也。)则篇自不能孤立,必依卷以连编,势也。卷非一
定而不可易,既欲包篇以合之,又欲破册而分之,使人多一检索於离合之外,又
无关於义例焉,不亦扰扰多事乎?故著书但当论篇,不当计卷。(卷不关於文之
本数,篇则因文计数者也。故以篇为计,自不忧其有阙卷,以卷为计,不能保其
无阙篇也。)必欲计卷,听其量册短长,而为铨配可也。不计所载之册,而铢铢
分卷,以为题签著录之美观,皆是泥古而忘实者也。《崇文》、《宋志》,间有
著册而不详卷者。明代《文渊阁目》,则但计册而无卷矣。是虽著录之阙典,然
使卷册苟无参差,何至有此弊也。(古人已成之书,自不宜强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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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06:59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喻
夫天浑然而无名者也。三垣、七曜、二十八宿、一十二次、三百六十五度、
黄道、赤道,历家强名之以纪数尔。古今以来,合之为文质损益,分之为学业事
功,文章性命。当其始也,但有见於当然,而为乎其所不得不为,浑然无定名也。
其分条别类,而名文名质,名为学业事功,文章性命,而不可合并者,皆因偏救
弊,有所举而诏示於人,不得已而强为之名,定趋向尔。后人不察其故而徇於其
名,以谓是可自命其流品,而纷纷有入主出奴之势焉。汉学宋学之交讥,训诂辞
章之互诋,德性学问之纷争,是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
学业将以经世也,如治历者,尽人功以求合於天行而已矣,初不自为意必也。
其前人所略而后人详之,前人所无而后人创之,前人所习而后人更之,譬若《月
令》中星不可同於《尧典》,太初历法不可同於《月令》,要於适当其宜而可矣。
周公承文、武之后,而身为冢宰,故制作礼乐,为一代成宪。孔子生於衰世,有
德无位,故述而不作,以明先王之大道。孟子当处士横议之时,故力距杨、墨,
以尊孔子之传述。韩子当佛老炽盛之时,故推明圣道,以正天下之学术。程、朱
当末学忘本之会,故辨明性理,以挽流俗之人心。其事与功,皆不相袭,而皆以
言乎经世也。故学业者,所以辟风气也。风气未开,学业有以开之。风气既弊,
学业有以挽之。人心风俗,不能历久而无弊,犹羲和、保章之法,不能历久而不
差也。因其弊而施补救,犹历家之因其差而议更改也。历法之差,非过则不及。
风气之弊,非偏重则偏轻也。重轻过不及之偏,非因其极而反之,不能得中正之
宜也。好名之士,方且趋风气而为学业,是以火救火,而水救水也。
天定胜人,人定亦能胜天。二十八宿,十二次舍,以环天度数,尽春秋中国
都邑。夫中国在大地中,东南之一隅耳。而周天之星度,属之占验,未尝不应,
此殆不可以理推测,盖人定之胜於天也。且如子平之推人生年月日时,皆以六十
甲子,分配五行生克。夫年月与时,并不以甲子为纪,古人未尝有是言也。而后
人既定其法,则亦推衍休咎而无不应,岂非人定之胜天乎?《易》曰“先天而天
弗违”,盖以此也。学问亦有人定胜天之理。理分无极太极,数分先天后天,图
有《河图》、《洛书》,性分义理气质,圣人之意,后贤以意测之,遂若圣人不
妨如是解也。率由其说,亦可以希圣,亦可以希天。岂非人定之胜天乎?尊信太
过,以谓真得圣人之意固非,即辨驳太过,以为诸儒诟詈,亦岂有当哉?
○师说
韩退之曰:“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者也。”又曰:“师不必贤於弟子,
弟子不必不如师。”“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又曰:“巫医百工之人,不耻
相师。”而因怪当时之人,以相师为耻,而曾巫医百工之不如。韩氏盖为当时之
敝俗而言之也,未及师之究竟也。《记》曰:“民生有三,事之如一,君、亲、
师也。”此为传道言之也。授业解惑,则有差等矣。业有精粗,惑亦有大小,授
且解者之为师,固然矣;然与传道有间矣。巫医百工之相师,亦不可以概视也。
盖有可易之师,与不可易之师,其相去也,不可同日语矣。知师之说者,其知天
乎?盖人皆听命於天者也,天无声臭,而俾君治之。人皆天所生也,天不物物而
生,而亲则生之。人皆学於天者也,天不谆谆而诲,而师则教之。然则君子而思
事天也,亦在谨事三者而已矣。
人失其道,则失所以为人,犹无其身,则无所以为生也。故父母生而师教,
其理本无殊异。此七十子之服孔子,所以可与之死,可与之生,东西南北,不敢
自有其身,非情亲也,理势不得不然也。若夫授业解惑,则有差等矣。经师授受,
章句训诂;史学渊源,笔削义例;皆为道体所该。古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竹帛之外,别有心传,口耳转受,必明所自,不啻宗支谱系不可乱也。此则必从
其人而后受,苟非其人,即已无所受也,是不可易之师也。学问专家,文章经世,
其中疾徐甘苦,可以意喻,不可言传。此亦至道所寓,必从其人而后受,不从其
人,即已无所受也,是不可易之师也。苟如是者,生则服勤,左右无方,没则尸
祝俎豆,如七十子之於孔子可也。至於讲习经传,旨无取於别裁;斧正文辞,义
未见其独立;人所共知共能,彼偶得而教我;从甲不终,不妨去而就乙;甲不我
告,乙亦可询;此则不究於道,即可易之师也。虽学问文章,亦末艺耳。其所取
法,无异梓人之惎琢雕,红女之传絺绣,以为一日之长,拜而礼之,随行隅坐,
爱敬有加可也。必欲严昭事之三,而等生身之义,则责者罔,而施者亦不由衷矣。
巫医百工之师,固不得比於君子之道,然亦有说焉。技术之精,古人专业名
家,亦有隐微独喻,得其人而传,非其人而不传者,是亦不可易之师,亦当生则
服勤,而没则尸祝者也。古人饮食,必祭始为饮食之人,不忘本也。况成我道德
术艺,而我固无从他受者乎?至於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於弟子,则观所得
为何如耳。所争在道,则技曲艺业之长,又何沾沾而较如不如哉?
嗟夫!师道失传久矣。有志之士,求之天下,不见不可易之师;而观於古今,
中有怦怦动者,不觉冁然而笑,索焉不知涕之何从,是亦我之师也。不见其人,
而於我乎隐相授受,譬则孤子见亡父於影像,虽无人告之,梦寐必将有警焉。而
或者乃谓古人行事,不尽可法,不必以是为尸祝也。夫禹必祭鲧,尊所出也。兵
祭蚩尤,宗创制也。若必选人而宗之,周、孔乃无遗憾矣。人子事其亲,固有论
功德,而祧祢以奉大父者耶?
○假年
客有论学者,以谓书籍至后世而繁,人寿不能增加於前古,是以人才不古若
也。今所有书,如能五百年生,学者可无遗憾矣。计千年后,书必数倍於今,则
亦当以千年之寿副之,或传以为名言也。余谓此愚不知学之言也。必若所言,造
物虽假之以五千年,而犹不达者也。
学问之於身心,犹饥寒之於衣食也。不以饱暖慊其终身,而欲假年以穷天下
之衣食,非愚则罔也。传曰:“至诚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
能尽物之性。”人之异於物者,仁义道德之粹,明物察伦之具,参天赞地之能,
非物所得而全耳。若夫知觉运动,心知血气之禀於天者,与物岂有殊哉?夫质大
者所用不得小,质小者所资不待人,物各有极也。人亦一物也。鲲鹏之寿十亿,
虽千年其犹稚也。蟪蛄不知春秋,期月其大耋也。人於天地之间,百年为期之物
也。心知血气,足以周百年之给欲,而不可强致者也。
夫子十五志学,“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圣人,人道之极也。人之学
为圣者,但有十倍百倍之功,未闻待十倍百倍之年也。一得之能,一技之长,亦
有志学之始,与不逾矩之究竟也。其不能至於圣也,质之所限也,非年之所促也。
颜子三十而夭,夫子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盖痛其不足尽百
年之究竟也。又曰:“后生可畏。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不足畏。”人生固有八
十九十至百年者,今不待终其天年,而於四十五十,谓其不足畏者,亦约之以百
年之生,度其心知血气之用,固可意计而得也。五十无闻,虽使更千百年,亦犹
是也。
神仙长生之说,诚渺茫矣。同类殊能,则亦理之所有,故列仙洞灵之说,或
有千百中之十一,不尽诬也。然而千岁之神仙,不闻有能胜於百岁之通儒,则假
年不足懋学之明徵也。禹惜分阴,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又曰:“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盖惧不足尽百年之能事,以谓人力可至
者,而吾有不至焉,则负吾生也。蟪蛄纵得鲲鹏之寿,其能止於啾啾之鸣也。盖
年可假,而质性不可变;是以圣贤爱日力,而不能憾百年之期蹙,所以谓之尽性
也。世有童年早慧,诵读兼人之倍蓰而犹不止焉者,宜大异於常人矣。及其成也,
较量愚柔百倍之加功,不能遽胜也。则敏钝虽殊,要皆画於百年之能事,而心知
血气,可以理约之明徵也。今不知为己,而骛博以炫人,天下闻见不可尽,而人
之好尚不可同;以有尽之生,而逐无穷之闻见;以一人之身,而逐无端之好尚;
尧、舜有所不能也。孟子曰:“尧、舜之智,而不遍物。尧、舜之仁,不遍爱人。”
今以凡猥之资,而欲穷尧、舜之所不遍,且欲假天年於五百焉;幸而不可能也,
如其能之,是妖孽而已矣。
族子廷枫曰:“叔父每见学者,自言苦无记性,书卷过目辄忘,因自解其不
学。叔父辄曰:‘君自不善学耳。果其善学,记性断无不足用之理。书卷浩如烟
海,虽圣人犹不能尽。古人所以贵博者,正谓业必能专,而后可与言博耳。盖专
则成家,成家则已立矣。宇宙名物,有切己者,虽锱铢不遗。不切己者,虽泰山
不顾。如此用心,虽极钝之资,未有不能记也。不知专业名家,而泛然求圣人之
所不能尽,此愚公移公之智,而同斗筲之见也。’此篇盖有为而发,是亦为夸多
斗靡者,下一针砭。故其辞亦庄亦谐,令人自发深省,与向来所语,学者足相证
也。
○感遇
古者官师政教出於一,秀民不艺其百亩,则饩於庠序,不有恒业,(谓学业。)
必有恒产,无旷置也。周衰官失,道行私习於师儒,於是始有失职之士,孟子所
谓尚志者也。进不得禄享其恒业,退不得耕获其恒产,处世孤危,所由来也。
(士与公卿大夫,皆谓爵秩,未有不农不秀之间,可称尚志者也。孟子所言,正
指为官失师分,方有此等品目。)圣贤有志斯世,则有际可公养之仕,三就三去
之道,遇合之际,盖难言也。夫子将之荆,先之以子夏,申之以冉有。泄柳、申
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孟子去齐,时子致矜式之言,有客进留行
之说。相需之殷,而相遇之疏,则有介绍旁通,维持调护,时势之出於不得不然
者也。圣贤进也以礼,退也以义,无所撄於外,故自得者全也。士无恒产,学也
禄在其中,非畏其耕之馁,势有不暇及也。虽然,三月无君,则死无庙祭,生无
宴乐,霜露怛心,凄凉相吊,圣贤岂必远於人情哉!君子固穷,枉尺直寻,羞同
诡御,非争礼节,盖恐不能全其所自得耳。古之不遇时者,隐居下位。后世下位,
不可以幸致也。古之不为仕者,躬耕乐道。后世耕地,不可以幸求也。古人廉退
之境,后世竭贪幸之术而求之,犹不得也。故责古之君子,但欲其明进退之节,
不苟慕夫荣利而已。责后之君子,必具志士沟壑、勇于丧元之守而后可;圣人处
遇,固无所谓难易也;大贤以下,必尽责其丧元沟壑而后可,亦人情之难者也。
商鞅浮尝以帝道,贾生详对於鬼神,或致隐几之倦,或逢前席之迎,意各有
所为也。然而或有遇不遇者,商因孝公之所欲,而贾操文帝之所难也。韩非致慨
於《说难》,曼倩讬言於谐隐,盖知非学之难,而所以申其学者难也。然而韩非
卒死於说,而曼倩尚畜於俳,何也?一则露锷而遭忌,一则韬锋而幸全也。故君
子不难以学术用天下,而难於所以用其学术之学术。古今时异势殊,不可不辨也。
古之学术简而易,问其当否而已矣。后之学术曲而难,学术虽当,犹未能用,必
有用其学术之学术,而其中又有工拙焉。身世之遭遇,未责其当否,先责其工拙。
学术当而趋避不工,见摈於当时;工於遇而执持不当,见讥於后世。沟壑之患逼
於前,而工拙之效驱於后。呜呼!士之修明学术,欲求寡过,而能全其所自得,
岂不难哉!
且显晦时也,穷通命也,才之生於天者有所独,而学之成於人者有所优,一
时缓急之用,与一代风尚所趋,不必适相合者,亦势也。刘歆经术而不遇孝武,
李广飞将而不遇高皇,千古以为惜矣。周人学武,而世主尚文,改而学文,主又
重武;方少而主好用老,既老而主好用少,白首泣涂,固其宜也。若夫下之所具,
即为上之所求,相须綦亟,而相遇终疏者,则又不可胜道也。孝文拊髀而思颇、
牧,而魏尚不免於罚作;理宗端拱而表程、朱,而真、魏不免於疏远;则非学术
之为难,而所以用其学术之学术,良哉其难也。望远山者,高秀可挹,入其中而
不觉也。追往事者,哀乐无端,处其境而不知也。汉武读相如之赋,叹其飘飘凌
云,恨不得与同时矣;及其既见相如,未闻加於一时侍从诸臣之右也。人固有爱
其人而不知其学者,亦有爱其文而不知其人者。唐有牛、李之党,恶白居易者,
缄置白氏之作,以谓见则使人生爱,恐变初心。是於一人之文行殊爱憎也。郑畋
之女,讽咏罗隐之诗,至欲委身事之;后见罗隐貌寝,因之绝口不道。是於一人
之才貌分去取也。文行殊爱憎,自出於党私;才貌分去取,则是妇人女子之见也。
然而世以学术相贵,读古人书,常有生不并时之叹;脱有遇焉,则又牵於党援异
同之见,甚而效郑畋女子之别择於容貌焉;则士之修明学术,欲求寡过,而能全
其所自得,岂不难哉?
淳于量饮於斗石,无鬼论相於狗马,所谓赋《关雎》而兴淑女之思,咏《鹿
鸣》而致嘉宾之意也。有所讬以起兴,将以浅而入深,不特诗人微婉之风,实亦
世士羔雁之质,欲行其学者,不得不度时人之所喻以渐入也。然而世之观人者,
闻《关雎》而索河洲,言《鹿鸣》而求苹野,淑女嘉宾则弃置而弗道也。中人之
情,乐易而畏难,喜同而恶异,听其言而不察其言之所谓者,十常八九也。有贱
丈夫者,知其遇合若是之难也,则又舍其所长,而强其所短,力趋风尚,不必求
惬於心,风尚岂尽无所取哉?其开之者,尝有所为;而趋之者,但袭其伪也。夫
雅乐不亡於下里,而亡於郑声,郑声工也。良苗不坏於蒿莱,而坏於莠草,莠草
似也。学术不丧於流俗,而丧於伪学,伪学巧也。天下不知学术,未尝不虚其心
以有待也。伪学出,而天下不复知有自得之真学焉。此孔子之所以恶乡愿,而孟
子之所为深嫉似是而非也。然而为是伪者,自谓所以用其学术耳。昔者夫子未尝
不猎较,而簿正之法卒不废,兆不足行而后去也。然则所以用其学术之学术,圣
贤不废也。学术不能随风尚之变,则又不必圣贤,虽梓匠轮舆,亦如是也。是以
君子假兆以行学,而遇与不遇听乎天。昔扬子云早以雕虫获荐,而晚年草玄寂寞;
刘知几先以词赋知名,而后因述史减誉。诚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也。
○辨似
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言者心之声,善观人者,观其所言而已矣。人不必
皆善,而所言未有不讬於善也。善观人者,察其言善之故而已矣。夫子曰:“始
吾於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恐其所言不出於
意之所谓诚然也。夫言不由中,如无情之讼,辞穷而情易见,非君子之所患也。
学术之患,莫患乎同一君子之言,同一有为言之也,求其所以为言者,咫尺之间,
而有霄壤之判焉,似之而非也。
天下之言,本无多也。(言有千变万化,宗旨不过数端可尽,故曰言本无多。)
人则万变不齐者也。以万变不齐之人,而发为无多之言,宜其迹异而言则不得不
同矣。譬如城止四门,城内之人千万,出门而有攸往,必不止四途,而所从出者,
止四门也。然则趋向虽不同,而当其发轫不得不同也。非有意以相袭也,非投东
而伪西也,势使然也。
树艺五谷,所以为烝民粒食计也。仪狄曰:“五谷不可不熟也。”问其何为
而祈熟,则曰:“不熟无以为酒浆也。”教民蚕桑,所以为老者衣帛计也。蚩尤
曰:“蚕桑不可不植也。”诘其何为而欲植,则曰:“不植无以为旌旗也。”夫
仪狄、蚩尤,岂不诚然须粟帛哉?然而斯同衣食,不可得而赖矣。
《易》曰:“阴阳不测之谓神。”又曰:“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
孟子曰:“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此神化神妙之说所由来也。
夫阴阳不测,不离乎阴阳也。妙万物而为言,不离乎万物也。圣不可知,不离乎
充实光辉也。然而曰圣曰神曰妙者,使人不滞於迹,即所知见以想见所不可知见
也。学术文章,有神妙之境焉。末学肤受,泥迹以求之,其真知者,以谓中有神
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者也。不学无识者,窒於心而无所入,穷於辨而无所
出,亦曰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
伯昏瞀人谓列御寇曰:“人将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也,乃汝不能使人毋汝
保也。”然则不能使人保者下也,能使人毋保者上也,中则为人所保矣。故天下
惟中境易别,上出乎中而下不及中,恒相似也。学问之始,未能记诵,博涉既深,
将超记诵。故记诵者,学问之舟车也。人有所适也,必资乎舟车;至其地,则舍
舟车矣。一步不行者,则亦不用舟车矣。不用舟车之人,乃讬舍舟车者为同调焉。
故君了恶夫似之而非者也。(程子见谢上蔡多识经传,便谓玩物丧志,毕竟与孔
门“一贯”不似。)
理之初见,毋论智愚与贤不肖,不甚远也。再思之,则恍惚而不可恃矣。三
思之,则眩惑而若夺之矣。非再三之力,转不如初也。初见立乎其外,故神全,
再三则入乎其中,而身已从其旋折也。必尽其旋折,而后复得初见之至境焉,故
学问不可以惮烦也。然当身从旋折之际,神无初见之全,必时时忆其初见,以为
恍惚眩惑之指南焉,庶几哉有以复其初也。吾见今之好学者,初非有所见而为也,
后亦无所期於至也,发愤攻苦,以谓吾学可以加人而已矣,泛焉不系之舟,虽日
驰千里,何适於用乎?乃曰学问不可以惮烦。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
夫言所以明理,而文辞则所以载之之器也。虚车徒饰,而主者无闻,故溺於
文辞者,不足与言文也。《易》曰:“物相杂,故曰文。”又曰:“其旨远,其
辞文。”《书》曰:“政贵有恒,辞尚体要。”《诗》曰:“辞之辑矣,民之洽
矣。”《记》曰:“毋剿说,毋雷同,则古昔,称先王。”传曰:“辞达而已矣。”
曾子曰:“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经传圣贤之言,未尝不以文为贵也。盖文固
所以载理,文不备,则理不明也。且文亦自有其理,妍媸好丑,人见之者,不约
而有同然之情,又不关於所载之理者,即文之理也。故文之至者,文辞非其所重
尔,非无文辞也。而陋儒不学,猥曰“工文则害道”。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
陆士衡曰:“虽杼轴於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荀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
盖言文章之士,极其心之所得,常恐古人先我而有是言;苟果与古人同,便为伤
廉愆义,虽可爱之甚,必割之也。韩退之曰:“惟古於文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剿
袭。”亦此意也。立言之士,以意为宗,盖与辞章家流不同科也。人同此心,心
同此理。宇宙辽扩,故籍纷揉,安能必其所言古人皆未言邪?此无伤者一也。人
心又有不同,如其面焉。苟无意而偶同,则其委折轻重,必有不尽同者,人自得
而辨之。此无伤者二也。著书宗旨无多,其言则万千而未有已也,偶与古人相同,
不过一二,所不同者,足以概其偶同。此无伤者三也。吾见今之立言者,本无所
谓宗旨,引古人言而申明之,申明之旨,则皆古人所已具也。虽然,此则才弱者
之所为,人一望而知之,终归覆瓿,於事固无所伤也。乃有黠者,易古人之貌,
而袭其意焉。同时之人有创论者,申其意而讳所自焉。或闻人言其所得,未笔於
书,而遽窃其意以为己有;他日其人自著为书,乃反出其后焉。且其私智小慧,
足以弥缝其隙,使人瞢然莫辨其底蕴焉。自非为所窃者觌面质之,且穷其所未至,
其欺未易败也。又或同其道者,亦尝究心反覆,勘其本末,其隐始可攻也。然而
盗名欺世,已非一日之厉矣。而当时之人,且曰某甲之学,不下某氏,某甲之业,
胜某氏焉。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
万世取信者,夫子一人而已。夫子之言不一端,而贤者各得其所长,不肖者
各误於所似。“诲人不倦”,非渎蒙也。“予欲无言”,非绝教也。“好古敏求”,
非务博也。“一以贯之”,非遗物也。盖一言而可以无所不包,虽夫子之圣,亦
不能也。得其一言,不求是而求似,贤与不肖,存乎其人,夫子之所无如何也。
孟子善学孔子者也。夫子言仁知,而孟子言仁义,夫子为东周,而孟子王齐、梁;
夫子“信而好古”,孟子乃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而求孔子者,必自孟
子也。故得其是者,不求似也。求得似者,必非其是者也。然而天下之误於其似
者,皆曰吾得其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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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06:59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四 内篇四

○说林
道,公也。学,私也。君子学以致其道,将尽人以达於天也。人者何?聪明
才力,分於形气之私者也。天者何?中正平直,本於自然之公者也。故曰道公而
学私。
道同而术异者,韩非有《解老》、《喻老》之书,《列子》有《杨朱》之篇,
墨者述晏婴之事,作用不同,而理有相通者也。术同而趣异者,子张难子夏之交,
荀卿非孟子之说,张仪破苏秦之从,宗旨不殊,而所主互异者也。
渥洼之驹,可以负百钧而致千里,合两渥洼之力,终不可致二千里。言乎绝
学孤诣,性灵独至,纵有偏阙,非人所得而助也。两渥洼驹,不可致二千里;合
两渥洼之力,未始不可负二百钧而各致千里。言乎鸿裁绝业,各效所长,纵有牴
牾,非人所得而私据也。
文辞非古人所重,草创讨论,修饰润色,固已合众力而为辞矣。期於尽善,
不期於矜私也。丁敬礼使曹子建润色其文,以谓后世谁知定吾文者,是有意於欺
世也。存其文而兼存与定之善否,是使后世读一人之文,而获两善之益焉,所补
岂不大乎?
司马迁袭《尚书》、《左》、《国》之文,非好同也,理势之不得不然也。
司马迁点窜《尚书》、《左》、《国》之文,班固点窜司马迁之文,非好异也,
理势之不得不然也。有事於此,询人端末,岂必责其亲闻见哉?张甲述所闻於李
乙,岂盗袭哉?人心不同,如其面也。张甲述李乙之言,而声容笑貌,不能尽为
李乙,岂矫异哉?
孔子学周公,周公监二代,二代本唐、虞,唐、虞法前古,故曰:“道之大
原出於天。”盖尝观於山下出泉,沙石隐显,流注曲直,因微渐著,而知江河舟
楫之原始也。观於孩提呕哑,有声无言,形揣意求,而知文章著述之最初也。
有一代之史,有一国之史,有一家之史,有一人之史。整齐故事,与专门家
学之义不明,(详《释通》、《答客问》。)而一代之史,鲜有知之者矣。州县
方志,与列国史记之义不明,(详《方志》篇。)而一国之史,鲜有知之者矣。
谱牒不受史官成法,详《家史》篇。而一家之史,鲜有知之者矣。诸子体例不明,
文集各私撰者,而一人之史,鲜有知之者矣。
展喜受命於展禽,则却齐之辞,谓出展禽可也,谓出展喜可也。弟子承师说
而著书,友生因咨访而立解,后人援古义而敷言,不必讳其所出,亦自无愧於立
言者也。
子建好人讥诃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讥诃之言可存也,改定之文亦可
存也。意卓而辞踬者,润丹青於妙笔;辞丰而学疏者,资卷轴於腹笥。要有不朽
之实,取资无足讳也。
陈琳为曹洪作书上魏太子,言破贼之利害,此意诚出曹洪,明取陈琳之辞,
收入曹洪之集可也。今云:“欲令陈琳为书,琳顷多事,故竭老夫之思。”又云:
“怪乃轻其家邱,谓为倩人。”此掩著之丑也,不可入曹洪之集矣。
譬彼禽鸟,志识其身,文辞其羽翼也。有大鹏千里之身,而后可以运垂天之
翼。鷃雀假雕鹗之翼,势未举而先踬矣,况鹏翼乎?故修辞不忌夫暂假,而贵有
载辞之志识,与己力之能胜而已矣。噫!此难与溺文辞之末者言也。
诸子一家之宗旨,文体峻洁,而可参他人之辞。文集,杂撰之统汇,体制兼
该,而不敢入他人之笔。其故何耶?盖非文采辞致,不如诸子;而志识卓然,有
其离文字而自立於不朽者,不敢望诸子也。果有卓然成家之文集,虽入他人之代
言,何伤乎!
庄周《让王》、《渔父》诸篇,辨其为真为赝;屈原《招魂》、《大招》之
赋,争其为玉为瑳;固矣夫!文士之见也。
醴泉,水之似醴者也。天下莫不饮醴,而独恨不得饮醴泉,甚矣!世之贵夫
似是而非者也。
著作之体,援引古义,袭用成文,不标所出,非为掠美,体势有所不暇及也。
亦必视其志识之足以自立,而无所藉重於所引之言;且所引者,并悬天壤,而吾
不病其重见焉,乃可语於著作之事也。考证之体,一字片言,必标所出。所出之
书,或不一二而足,则必标最初者。(譬如马、班并有,用马而不用班。)最初
之书既亡,则必标所引者。(譬如刘向《七略》既亡,而部次见於《汉·艺文志》,
阮孝绪《七录》既亡,而阙目见於《隋·经籍志》注。则引《七略》、《七录》
之文,必云《汉志》、《隋注》。)乃是慎言其馀之定法也。书有并见,而不数
其初,陋矣。引用逸书而不标所出,(使人观其所引,一似逸书犹存。)罔矣。
以考证之体,而妄援著作之义,以自文其剽窃之私焉,谬矣。
文辞,犹三军也;志识,其将帅也。李广入程不识之军,而旌旗壁垒一新焉,
固未尝物物而变,事事而更之也。知此意者,可以袭用成文,而不必己出者矣。
文辞,犹舟车也;志识,其乘者也。轮欲其固,帆欲其捷,凡用舟车,莫不
然也。东西南北,存乎其乘者矣。知此义者,可以以我用文,而不致以文役我者
矣。
文辞,犹品物也;志识,其工师也。橙橘樝梅,庖人得之,选甘脆以供笾
实也;医师取之,备药毒以疗疾疢也。知此义者,可以同文异取,同取异用,而
不滞其迹者矣。(古书断章取义,各有所用,拘儒不达,介介而争。)
文辞,犹金石也;志识,其炉锤也。神奇可化臭腐,臭腐可化神奇。知此义
者,可以不执一成之说矣。(有所得者即神奇,无所得者即臭腐。)
文辞,犹财货也;志识,其良贾也。人弃我取,人取我与,则贾术通於神明。
知此义者,可以斟酌风尚而立言矣。(风尚偏趋,贵有识者持之。)
文辞,犹药毒也;志识,其医工也。疗寒以热,热过而厉甚於寒;疗热以寒,
寒过而厉甚於热。良医当实甚,而已有反虚之忧,故治偏不激,而后无馀患也。
知此义者,可以拯弊而处中矣。
转桔槔之机者,必周上下前后而运之。上推下挽,力所及也。正前正后,力
不及也。倍其推,则前如坠,倍其挽,则后如跃,倍其力之所及,以为不及之地
也。人之聪明知识,必有力所不及者,不可不知所倍以为之地也。
五味之调,八音之奏,贵同用也。先后尝之,先后听之,不成味与声矣。邮
传之达,刻漏之直,贵接续也。并驰同止,并直同休,不成邮与漏矣。书有数人
共成者,历先后之传而益精,获同时之助而愈疏也;先后无争心,而同时有胜气
也;先后可授受,而同时难互喻也;先后有补救,而同时鲜整暇也。
人之有能有不能者,无论凡庶圣贤,有所不免者也。以其所能而易其不能,
则所求者,可以无弗得也。主义理者拙於辞章,能文辞者疏於徵实,三者交讥而
未有已也。义理存乎识,辞章存乎才,徵实存乎学,刘子玄所以三长难兼之论也。
一人不能兼,而咨访以为功,未见古人绝业不可复绍也。私心据之,惟恐名之不
自我擅焉,则三者不相为功,而且以相病矣。
所谓好古者,非谓古之必胜乎今也,正以今不殊古,而於因革异同,求其折
衷也。古之糟魄,可以为今之精华。非贵糟魄而直以为精华也,因糟魄之存,而
可以想见精华之所出也。(如类书本无深意,古类书,尤不如后世类书之详备,
然援引古书,为后世所不可得者,藉是以存,亦可贵宝矣。)古之疵病,可以为
后世之典型。非取疵病而直以之为典型也,因疵病之存,而可以想见典型之所在
也。(如《论衡》最为偏驳,然所称说,有后世失其传者,未尝不藉以存。)是
则学之贵於考徵者,将以明其义理尔。
出辞气,斯远鄙悖矣。悖者修辞之罪人,鄙则何以必远也?不文则不辞,辞
不足以存,而将并所以辞者亦亡也。诸子百家,悖於理而传者有之矣,未有鄙於
辞而传者也。理不悖而鄙於辞,力不能胜,辞不鄙而悖於理,所谓五谷不熟,不
如荑稗也。理重而辞轻,天下古今之通义也。然而鄙辞不能夺悖理,则妍媸好恶
之公心,亦未尝不出於理故也。
波者水之风,风者空之波,梦者心之华,文者道之私。止水无波,静空无风,
至人无梦,至文无私。
演口技者,能於一时并作人畜、水火、男妇、老稚千万声态,非真一口能作
千万态也。千万声态,齐於人耳,势必有所止也。取其齐於耳者以为止,故操约
而致声多也。工绘事者,能於尺幅并见远近、浅深、正侧、回互千万形状,非真
尺幅可具千万状也。千万形状齐於人目,势亦有所止也。取其齐於目者以为止,
故笔简而著形众也。夫声色齐於耳目,义理齐於人心,等也。诚得义理之所齐,
而文辞以是为止焉,可以与言著作矣。
天下有可为其半,而不可为其全者。偏枯之药,可以治偏枯;倍其偏枯之药,
不可以起死人也。(此说见《吕氏春秋》。)天下有可为其全,而不可为其半者。
樵夫担薪两钧,捷步以趋;去其半而不能行,非力不足,势不便也。风尚所趋,
必有其弊,君子立言以救弊,归之中正而已矣。惧其不足夺时趋也,而矫之或过,
则是倍用偏枯之药而思起死人也。仅取救弊,而不推明斯道之全量,则是担薪去
半,而欲恤樵夫之力也。
十寸为尺,八尺曰寻。度八十尺而可得十寻,度八百寸而不可得十寻者,积
小易差也。一夫之力,可耕百亩,合八夫之力而可耕九百亩者,集长易兴地。学
问之事,能集所长,而不泥小数,善矣。
风会所趋,庸人亦能勉赴;风会所去,豪杰有所不能振也。汉廷重经术,卒
史亦能通六书,吏民上书,讹误辄举劾。后世文学之士,不习六书之义者多矣。
(羲之俗书,见讥韩氏,韩氏又云:“为文宜略识字。”)岂后世文学之士,聪
明智力,不如汉廷卒史之良哉?风会使然也。越人相矜以燕语,能为燕语者,必
其熟游都会,长於阅历,而口舌又自调利过人者也。及至燕,则庸奴贱婢,稚女
髫童,皆燕语矣。以是矜越语之丈夫,岂通论哉?仲尼之门,五尺童子羞称五霸。
必谓五尺童子,其才识过於管仲、狐、赵诸贤焉,夫子之所不许也。五谷之与稊
稗,其贵贱之品,有一定矣。然而不熟之五谷,犹逊有秋之稊稗焉。而讬一时风
会所趋者,诩然自矜其途辙,以谓吾得寸木,实胜彼之岑楼焉,其亦可谓不达而
已矣。(尊汉学,尚郑、许,今之风尚如此,此乃学古,非即古学也,居然唾弃
一切,若隐有所恃。)
王公之仆圉,未必贵於士大夫之亲介也。而是仆圉也,出入朱门甲第,诩然
负异而骄士大夫曰:“吾门大。”不知士大夫者固得叱而系之,以请治於王公,
王公亦必挞而楚之,以谢闲家之不饬也。学问不求有得,而矜所讬以为高,王公
仆圉之类也。
“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有子以谓非君子之言;然则有为之言,不同正义,
圣人有所不能免也。今之泥文辞者,不察立言之所谓,而遽断其是非,是欲责人
才过孔子也。
《春秋》讥佞人。(《公羊传》。)夫子尝曰:“恶佞口之覆邦家者。是佞
为邪僻之名矣。或人以为“雍也仁而不佞”。或人虽甚愚,何至惜仁人以不能为
邪僻?且古人自谦称不佞,岂以不能邪僻为谦哉?是则佞又聪明才辨之通称也。
荀子著《性恶》,以谓圣人为之“化性而起伪”。伪於六书,人为之正名也。荀
卿之意,盖言天质不可恃,而学问必藉於人为,非谓虚诳欺罔之伪也。而世之罪
荀卿者,以谓诬圣为欺诳,是不察古人之所谓,而遽断其是非也。
古者文字无多,转注通用,义每相兼。诸子著书,承用文字,各有主义,如
军中之令,官司之式,自为律例,其所立之解,不必彼此相通也。屈平之灵修,
庄周之因是,韩非之参伍,鬼谷之捭阖。苏张之纵衡,皆移置他人之书而莫知其
所谓者也。(佛家之根、尘、法、相,法律家之以、准、皆、各、及、其、即、
若,皆是也。)
冯暖问孟尝君,收责反命,何市而归?则曰:“视吾家所寡有者。”学问经
世,文章垂训,如医师之药石偏枯,亦视世之寡有者而已矣。以学问文章,徇世
之所尚,是犹既饱而进粱肉,既暖而增狐貉也。非其所长,而强以徇焉,是犹方
饱粱肉,而进以糠秕,方拥狐貉,而进以裋褐也。其有暑资裘而寒资葛者,吾
见亦罕矣。
宝明珠者,必集鱼目。尚美玉者,必竞碔砆。是以身有一影,而罔两居二三
也。(罔两乃影旁微影,见《庄子》注。)然而鱼目碔砆之易售,较之明珠美玉
为倍捷也。珠玉无心,而碔砆有意,有意易投也。珠玉难变,而碔砆能随,能随
易合也。珠玉自用,而碔砆听用,听用易惬也。珠玉操三难之势而无一定之价,
碔砆乘三易之资而求价也廉,碔砆安得不售,而珠玉安得不弃乎?
鸩之毒也,犀可解之。瘴之厉也,槟榔苏之。有鸩之地,必有犀焉。瘴厉之
乡,必有槟榔。天地生物之仁,亦消息制化之理有固然也。汉儒传经贵专门,专
门则渊源不紊也。其弊专己守残,而失之陋。刘歆《七略》,论次诸家流别,而
推《官礼》之遗焉,所以解专陋之瘴厉也。唐世修书置馆局,馆局则各效所长也。
其弊则漫无统纪,而失之乱。刘知几《史通》,扬搉古今利病,而立法度之准
焉,所以治散乱之瘴厉也。学问文章,随其风尚所趋,而瘴厉时作者,不可不知
槟榔犀角之用也。
所虑夫药者,为其偏於治病,病者服之可愈,常人服之,或反致於病也。夫
天下无全功,圣人无全用。五谷至良贵矣,食之过乎其节,未尝不可以杀人也。
是故知养生者,百物皆可服。知体道者,诸家皆可存。六经三史,学术之渊源也。
吾见不善治者之瘴厉矣。
学问文学,聪明才辨,不足以持世,所以持世者,存乎识也。所贵乎识者,
非特能持风尚之偏而已也,知其所偏之中,亦有不得而废者焉。非特能用独擅之
长而已也,知己所擅之长,亦有不足以该者焉。不得而废者,严於去伪,(风尚
所趋,不过一偏,惟伪讬者,并其偏得亦为所害。)而慎於治偏,(真有得者,
但治其偏足矣。)则可以无弊矣。不足以该者,阙所不知,而善推能者;无有其
人,则自明所短,而悬以待之,(人各有能有不能,充类至尽,圣人有所不能,
庸何伤乎?今之伪趋逐势者,无足责矣。其间有所得者,遇非己之所长,则强不
知为知,否则大言欺人,以谓此外皆不足道。夫道大如天,彼不见天者,曾何足
论。己处门内,偶然见天,而谓门外之天皆不足道,有是理乎?曾见其人,未暇
数责。)亦可以无欺於世矣。夫道公而我独私之,不仁也。风尚所趋,循环往复,
不可力胜,乃我不能持道之平,亦入循环往复之中,而思以力胜,不智也。不仁
不智,不足以言学也。不足言学,而嚣嚣言学者乃纷纷也。
○知难
为之难乎哉?知之难乎哉?夫人之所以谓知者,非知其姓与名也,亦非知其
声容之与笑貌也;读其书,知其言,知其所以为言而已矣。读其书者,天下比比
矣;知其言者,千不得百焉。知其言者,天下寥寥矣;知其所以为言者,百不得
一焉。然而天下皆曰:我能读其书,知其所以为言矣。此知之难也。人知《易》
为卜筮之书矣;夫子读之,而知作者有忧患,是圣人之知圣人也。人知《离骚》
为词赋之祖矣;司马迁读之,而悲其志,是贤人之知贤人也。夫不具司马迁之志,
而欲知屈原之志,不具夫子之忧,而欲知文王之忧,则几乎罔矣。然则古之人,
有其忧与其志,不幸不得后之人有能忧其忧,志其志,而因以湮没不章者,盖不
少矣。
刘彦和曰:“《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
矣,韩囚马轻。”盖悲同时之知音不足恃也。夫李斯之严畏韩非,孝武之俳优司
马,乃知之深,处之当,而出於势之不得不然,所谓迹似不知而心相知也。贾生
远谪长沙,其后召对宣室,文帝至云:“久不见生,自谓过之”,见之乃知不及。
君臣之际,可谓遇矣。然不知其治安之奏,而知其鬼神之对,所谓迹似相知而心
不知也。刘知几负绝世之学,见轻时流,及其三为史臣,再入东观,可谓遇矣。
然而语史才则千里降追,议史事则一言不合,所谓亦相知而心不知也。夫迹相知
者,非如贾之知而不用,即如刘之用而不信矣。心相知者,非如马之狎而见轻,
即如韩之谗而遭戮矣。丈夫求知於世,得如韩、马、贾、刘,亦云盛矣;然而其
得如彼,其失如此。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遇合之知所以难
言也。
庄子曰:“天下之治方术者,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夫“耳目口鼻,皆有
所明,而不能相通。”而皆以己之所治,为不可加,是不自知之过也。天下鲜自
知之人,故相知者少也。(凡对己护前不服善者,皆不甚自知者也。)世传萧颖
士能识李华《古战场文》,以谓文章有真赏。夫言根於心,其不同也如面。颖士
不能一见而决其为华,而漫云华足以及此,是未得谓之真知也。而世之能具萧氏
之识者,已万不得一;若夫人之学业,固有不止於李华者,於世奚赖焉?凡受成
形者,不能无殊致也。凡禀血气者,不能无争心也。有殊致,则入主出奴,党同
伐异之弊出矣。有争心,则挟恐见破,嫉忌诋毁之端开矣。惠子曰:“奔者东走,
追者亦东走;东走虽同,其东走之心则异。”今同走者众矣,亦能知同步之心欤?
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同道之知所以难言也。
欧阳修尝慨《七略》四部,目存书亡,以谓其人之不幸。盖伤文章之不足恃
也。然自获麟以来,著作之业,得如马迁、班固为盛矣。迁则藏之名山,而传之
其人,固则女弟卒业,而马融伏閤以受其书,於今犹日月也。然读《史》、《汉》
之书,而察徐广、裴骃、服虔、应劭诸家之诂释,其间不得迁、固之意者,十常
三四焉。以专门之攻习,犹未达古人之精微,况泛览所及,爱憎由己耶?夫不传
者,有部目空存之慨;其传者,又有推求失旨之病,与爱憎不齐之数。若可恃,
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身后之知所以难言也。
人之所以异於木石者,情也。情之所以可贵者,相悦以解也。贤者不得达而
相与行其志,亦将穷而有与乐其道;不得生而隆遇合於当时,亦将殁而俟知己於
后世。然而有其理者,不必有其事,接以迹者,不必接以心。若可恃,若不可恃;
若可知,若不可知。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嗟乎!此伯牙之所以绝弦不鼓,
而卞生之所以抱玉而悲号者也。夫鷃鹊啁啾,和者多也。茅苇黄白,靡者众也。
凤高翔於千仞,桐孤生於百寻,知其寡和无偶,而不能屈折以从众者,亦势也。
是以君子发愤忘食,闇然自修,不知老之将至,所以求适吾事而已。安能以有涯
之生,而逐无涯之毁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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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07:00 | 显示全部楼层
○释通
《易》曰:“惟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说者谓君子以文明为德,同人之时,
能达天下之志也。《书》曰:“乃命重、黎,绝地天通。”说者谓人神不扰,各
得其序也。夫先王惧人有匿志,於是乎以文明出治,通明伦类,而广同人之量焉。
先王惧世有棼治,於是乎以人官分职,绝不为通,而严畔援之防焉。自六卿分典,
五史治书,(内史、外史、太史、小史、御史。)学专其师,官守其法,是绝地
天通之义也。数会於九,书要於六,杂物撰德,同文共轨,是达天下志之义也。
夫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汉氏之初,《春秋》分为五,《诗》分为
四;然而治《公羊》者,不议《左》、《穀》;业韩《诗》者,不杂齐、鲁;专
门之业,斯其盛也。自后师法渐衰,学者聪明旁溢,异论纷起。於是深识远览之
士,惧《尔雅》训诂之篇,不足以尽绝代离辞,同实殊号,而缀学之徒,无由汇
其指归也;於是总《五经》之要,辨六艺之文,石渠《杂议》之属,(班固《艺
文志》、《五经杂议》十八篇。)始离经而别自为书,则通之为义所由仿也。刘
向总校《五经》,编录三礼,其於戴氏诸记,标分品目,以类相从,而义非专一,
若《檀弓》《礼运》诸篇,俱题通论,则通之定名所由著也。(《隋志》有《五
经通义》八卷,注,梁有九卷,不著撰人。《唐志》有刘向《五经通义》九卷。
然唐以前,记传无考。)
班固承建初之诏,作《白虎通义》。(《儒林传》称《通义》,固本传称
《通德论》,后人去义字,称《白虎通》,非是。)应劭愍时流之失,作《风俗
通义》。盖章句训诂,末流浸失,而经解论议家言,起而救之。二子为书,是后
世标通之权舆也。自是依经起义,则有集解、杜预《左传》、范甯《穀梁》、何
晏《论语》。集注、(荀爽《九家易》、崔灵恩《毛诗》、孔伦裴松之《丧服经
传》。)异同、(许慎《五经异义》、贺玚《五经异同评》。)然否(何休《公
羊墨守》、郑玄《驳议》、谯周《五经然否论》。)诸名;离经为书,则有六艺、
(郑玄论。)圣证、(王肃论。)匡谬、(唐颜师古《匡谬正俗》。)兼明(宋
邱光庭《兼明书》。)诸目。其书虽不标通,而体实存通之义,经部流别,不可
不辨也。若夫尧、舜之典,统名《夏书》;(《左传》称《虞书》为《夏书》。
马融、郑玄、王肃三家,首篇皆题《虞夏书》。伏生《大传》,首篇亦题《虞夏
传》。)《国语》、《国策》,不从周记;《太史》百三十篇,自名一子;(本
名《太史公书》,不名《史记》也。)班固《五行》、《地理》,上溯夏、周。
(《地理》始《禹贡》,《五行》合《春秋》,补司马迁之阙略,不必以汉为断
也。)古人一家之言,文成法立,离合铨配,惟理是视,固未尝别为标题,分其
部次也。梁武帝以迁、固而下,断代为书,於是上起三皇,下讫梁代,撰为《通
史》一编,欲以包罗众也。史籍标通,以滥觞也。嗣是而后,源流渐别。总古今
之学术,而纪传一规乎史迁,郑樵《通志》作焉。(《通志》精要,在乎义例。
盖一家之言,诸子之学识,而寓於诸史之规矩,原不以考据见长也。后人议其疏
陋,非也。)统前史之书志,而撰述取法乎官《礼》,杜佑《通典》作焉。(
《通典》本刘秩《政典》。)合纪传之互文,(纪传之文,互为详略。)而编次
总括乎荀、袁,(荀悦《汉纪》三十卷,袁宏《后汉纪》三十卷,皆易纪传为编
年。)司马光《资治通鉴》作焉。汇公私之述作,而铨录略仿乎孔、萧,(孔逭
《文苑》百卷、昭明太子萧统《文选》三十卷。)裴潾《太和通选》作焉。此四
子者,或存正史之规,(《通志》是也。自《隋志》以后,皆以纪传一类为正史。)
或正编年之的,(《通鉴》。)或以典故为纪纲,(《通典》。)或以词章存文
献,(《通选》。)史部之通,於斯为极盛也。(大部总选,意存掌故者,当隶
史部,与论文家言不一例。)至於高氏《小史》、(唐元和中,高峻及子迥。)
姚氏《统史》(唐姚康复。)之属,则撙节繁文,自就隐括者也。罗氏《路氏》、
(宋罗泌。)邓氏《函史》(明邓元锡。)之属,则自具别裁,成其家言者也。
(谯周《古史考》、苏辙《古史》、马骕《绎史》之属,皆采摭经传之书,与通
史异。)范氏《五代通录》,(宋范质以编年体,纪梁、唐、晋、汉、周事实。)
熊氏《九朝通略》,(宋熊克合吕夷简《三朝国史》、王珪《两朝国史》、李焘
洪迈等《四朝国史》,以编年体为九朝书。)标通而限以朝代者也。(易姓为代,
传统为朝。)李氏《南·北史》,(李延寿。)薛欧《五代史》,(薛居正、欧
阳修俱有《五代史》。)断代而仍行通法者也。(已上二类,虽通数代,终有限
断,非如梁武帝之《通史》,统合古今。)其馀纪传故事之流,补缉纂录之策,
纷然杂起,虽不能一律以绳,要皆仿萧梁《通史》之义,而取便耳目,史部流别,
不可不知也。夫师法失传,而人情怯於复古,末流浸失,而学者囿於见闻。训诂
流而为经解,一变而入於子部儒家,(应劭《风俗通义》,蔡邕《独断》之类。)
再变而入於俗儒语录,(程、朱语录,记者有未别择处,及至再传而后浸失,故
曰俗儒。)三变而入於庸师讲章。(蒙存浅达之类,支离蔓衍,甚於语录。)不
知者习而安焉,知者鄙而斥焉,而不知出於经解之通,而失其本旨者也。载笔汇
而有通史,一变而流为史钞,(小史统史之类,但节正史,并无别裁,当入史钞。
向来著录,入於通史,非是。史部有史钞,始於《宋史》。)再变而流为策士之
括类,(《文献通考》之类,虽仿《通典》,而分析次比,实为类书之学。书无
别识通裁,便於对策敷陈之用。)三变而流为兔园之摘比,(《纲鉴合纂》及
《时务策括》之类。)不知者习而安焉,知者鄙而斥焉,而不知出於史部之通,
而亡其大原者也。且《七略》流而为四部,类例显明,无复深求古人家法矣。然
以语录讲章之混合,则经不为经,子不成子也。策括类摘之淆杂,则史不成史,
集不为集也。四部不能收,九流无所别,纷纭杂出,妄欲附於通载,不可不严其
辨也。夫古人著书,即彼陈编,就我创制,所以成专门之业也。后人并省凡目,
取便检阅,所以入记诵之陋也。夫经师但殊章句,即自名家,(费直之《易》,
申培之《诗》,《儒林传》言其别无著述训诂,而《艺文志》有《费氏说》、
《申公鲁诗》,盖即口授章句也。)史书因袭相沿,无妨并见;(如史迁本《春
秋》、《国策》诸书,《汉书》本史迁所记,及刘歆所著者,当时两书并存,不
以因袭为嫌。)专门之业,别具心裁,不嫌貌似也。剿袭讲义,沿习久而本旨已
非,(明人修《大全》,改先儒成说以就己意。)摘比典故,原书出而舛讹莫掩,
记诵之陋,漫无家法,易为剽窃也。然而专门之精,与剽窃之陋,其相判也,盖
在几希之间,则别择之不可不慎者也。
通史之修,其便有六:一曰免重复,二曰均类例,三曰便铨配,四曰平是非,
五曰去牴牾,六曰详邻事。其长有二:一曰具翦裁,二曰立家法。其弊有三:一
曰无短长,二曰仍原题,三曰忘标目。何谓免重复?夫鼎革之际,人物事实,同
出并见。胜国无徵,新王兴瑞,即一事也。前朝草窃,新主前驱,即一人也。董
卓、吕布,范、陈各为立传,禅位册诏,梁、陈并载全文,所谓复也。《通志》
总合为书,事可互见,文无重出,不亦善乎?何谓均类例?夫马立《天官》,班
创《地理》,《齐志·天文》,不载推步;《唐书·艺文》不叙渊源;依古以来,
参差如是。郑樵著《略》,虽变史志章程,自成家法;但六书七音,原非沿革,
昆虫草木,何尝必欲易代相仍乎?惟通前后而勒成一家,则例由义起,自就隐括。
《隋书·五代史志》,(梁、陈、北齐、周、隋。)终胜沈、萧、魏氏之书矣。
(沈约《宋志》、萧子显《南齐志》、魏收《魏志》,皆参差不齐也。)何谓便
铨配?包罗诸史,制度相仍。惟人物挺生,各随时世。自后妃宗室,标题著其朝
代;至於臣下,则约略先后,以次相比。(《南、北史》以宗室分冠诸臣之上,
以为识别,欧阳《五代史》,始标别朝代。)然子孙附於祖父,世家会聚宗支。
(《南、北史》王谢诸传,不尽以朝代为断。)一门血脉相承,时世盛衰,亦可
因而见矣。即楚之屈原,将汉之贾生同传,周之太史,偕韩之公子同科,古人正
有深意,相附而彰,义有独断,末学肤受,岂得从而妄议耶?何谓平是非?夫曲
直之中,定於易代。然晋史终须帝魏,而周臣不立韩通,虽作者挺生,而国嫌宜
慎,则亦无可如何者也。惟事隔数代,而衡鉴至公,庶几笔削平允,而折衷定矣。
何谓去牴牾?断代为书,各有裁制,详略去取,亦不相妨。惟首尾交错,互有出
入,则牴牾之端,从此见矣。居摄之事,班殊於范;二刘始末,(刘表、刘焉。)
范异於陈。统合为编,庶几免此。何谓详邻事?僣国载纪,四裔外国,势不能与
一代同其终始;而正朔纪传,断代为编,则是中朝典故居全,而藩国载纪乃参半
也。惟南北统史,则后梁、东魏悉其端,而五代汇编,斯吴越、荆、潭终其纪也。
凡此六者,所谓便也。何谓具翦裁?通合诸史,岂第括其凡例,亦当补其缺略,
截其浮辞,平突填砌,乃就一家绳尺。若李氏《南、北》二史,文省前人,事详
往牒,故称良史。盖生乎后代,耳目闻见,自当有补前人,所谓凭藉之资,易为
力也。何谓立家法?陈编具在,何贵重事编摩?专门之业,自具体要。若郑氏
《通志》,卓识名理,独见别裁,古人不能任其先声,后代不能出其规范;虽事
实无殊旧录,而辨名正物,诸子之意,寓於史裁,终为不朽之业矣。凡此二者,
所谓长也。何谓无短长?纂辑之书,略以次比,本无增损,但易标题,则刘知几
所谓“学者宁习本书,怠窥新录”者矣。何谓仍原题?诸史异同,各为品目,作
者不为更定,自就新裁。《南史》有《孝义》而无《列女》,(详《列女》篇。)
《通志》称《史记》以作时代,(《通志》汉、魏诸人,皆标汉、魏,称时代,
非称史书也。而《史记》所载之人,亦标《史记》,而不标时代,则误仍原文也。)
一隅三反,则去取失当者多矣。何谓忘题目?帝王、后妃、宗室、世家,标题朝
代,其别易见。臣下列传,自有与时事相值者,见於文词,虽无标别,但玩叙次,
自见朝代。至於《独行》、《方伎》、《文苑》、《列女》诸篇,其人不尽涉於
世事,一例编次,若《南史》吴逵、韩灵敏诸人,几何不至於读其书不知其世耶?
凡此三者,所谓弊也。
《说文》训通为达,自此之彼之谓也。通者,所以通天下之不通也。读《易》
如无《书》,读《书》如《无诗》。《尔雅》治训诂,小学明六书,通之谓也。
古人离合撰著,不言而喻,汉人以通为标目,梁世以通入史裁,则其体例,盖有
截然不可混合者矣。杜佑以刘秩《政典》为未尽,而上达於三五,《典》之所以
名通也。奈何魏了翁取赵宋一代之掌故,亦标其名谓之《国朝通典》乎?既曰国
朝,画代为断,何通之有?是亦循名而不思其义者也。六卿联事,职官之书,亦
有通之义也。奈何潘迪取有元御史之职守,亦名其书谓之《宪台通纪》耶?又地
理之学,自有专门,州郡志书,当隶外史。(详《外篇·亳州志议》。)前明改
元代行省为十三布政使司,所隶府州县卫,各有本志。使司幅员既广,所在府县,
惧其各自为书,未能一辙也,於是裒合所部,别为通志。通者,所以通府州县卫
之各不相通也。奈何修通志者,取府、州、县、山、川、人、物,分类为编,以
府领县,以县领事实人文,摘比分标,不相联合?如是为书,则读者但阅府县本
志可矣,又何所取於通哉?夫通史人文,上下千年,然而义例所通,则隔代不嫌
合撰。使司所领,不过数十州县,而斤斤分界,惟恐越畔为虞,良由识乏通材,
遂使书同胥史矣。
○横通
通人之名,不可概拟也,有专门之精,有兼览之博。各有其不可易,易则不
能为良;各有其不相谋,谋则不能为益。然通之为名,盖取譬於道路,四冲八达,
无不可至,谓之通也。亦取其心之所识,虽有高下、偏全、大小、广狭之不同,
而皆可以达於大道,故曰通也。然亦有不可四冲八达,不可达於大道,而亦不得
不谓之通,是谓横通。横通之与通人,同而异,近而远,合而离。
老贾善於贩书,旧家富於藏书,好事勇於刻书,皆博雅名流所与把臂入林者
也。礼失求野,其闻见亦颇有可以补博雅名流所不及者,固君子之所必访也。然
其人不过琴工碑匠,艺业之得接於文雅者耳。所接名流既多,习闻清言名论,而
胸无智珠,则道听途说,根底之浅陋,亦不难窥。周学士长发,以此辈人谓之横
通,其言奇而确也。故君子取其所长,而略其所短,譬琴工碑匠之足以资用而已
矣。无如学者陋於闻见,接横通之议论,已如疾雷之破山,遂使鱼目混珠,清流
无别。而其人亦遂嚣然自命,不自知其通之出於横也。江湖挥麈,别开琴工碑匠
家风,君子所宜慎流别也。
徐生善礼容,制氏识铿锵;汉廷讨论礼乐,虽宿儒耆学,有不如徐生、制氏
者矣。议礼乐者,岂可不与相接?然石渠天禄之议论,非徐生、制氏所得参也。
此亦礼乐之横通者也。
横通之人可少乎?不可少也。用其所通之横,以佐君子之纵也。君子亦不没
其所资之横也。则如徐生之礼容,制氏之铿锵,为补於礼乐,岂少也哉?无如彼
不自知其横也,君子亦不察识其横也,是礼有玉帛,而织妇琢工,可参高堂之座,
乐有钟鼓,而镕金制革,可议河间之记也。故君子不可以不知流别,而横通不可
以强附清流,斯无恶矣。
评妇女之诗文,则多假借;作横通之序跋,则多称许;一则怜其色,一则资
其用也。设如试阮之糊名易书,俾略知臭味之人,详晰辨之,有不可欺者矣。虽
然,妇女之诗文,不过风云月露,其陋易见。横通之序跋,则称许学术,一言为
智为不智,君子於斯,宜有慎焉。
横通之人,无不好名。好名者,陋於知意者也。其所依附,必非第一流也。
有如师旷之聪,辨别通於鬼神,斯恶之矣。故君子之交於横通也,不尽其欢,不
竭其忠,为有试之誉,留不尽之辞,则亦足以相处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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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称
尝读《左氏春秋》,而苦其书人名字,不为成法也。夫幼名,冠字,五十以
伯仲,死谥,周道也。此则称於礼文之言,非史文述事之例也。左氏则随意杂举,
而无义例;且名字谥行以外,更及官爵封邑,一篇之中,错出互见;苟非注释相
传,有受授至今,不复识为何如人。是以后世史文,莫不钻仰左氏,而独於此事,
不复相师也。
史迁创列传之体,列之为言,排列诸人为首尾,所以标异编年之传也。然而
列人名目,亦有不齐者,或爵,(淮阴侯之类。)或官,(李将军之类。)或直
书名,虽非左氏之错出,究为义例不纯也。或曰:迁有微意焉。夫据事直书,善
恶自见,《春秋》之意也。必标目以示褒贬,何怪沈约、魏收诸书,直以标题为
戏哉!况七十列传,称官爵者,偶一见之,馀并直书姓名,而又非例之所当贬;
则史迁创始之初,不能无失云尔。必从而为之辞,则害於道矣。
唐末五代之风诡矣,称人不名不姓,多为谐隐寓言,观者乍览其文,不知何
许人也。如李曰陇西,王标琅琊,虽颇乖忤,犹曰著郡望也。庄姓则称漆园,牛
姓乃称太牢,则诙嘲谐剧,不复成文理矣。凡斯等类,始於骈丽华词,渐於尺牍
小说,而无识文人,乃用之以记事;宜乎试牍之文,流於茁轧,而文章一道入混
沌矣。
自欧、曾诸君,扩清唐末五季之诡僻,而宋、元三数百年,文辞虽有高下,
气体皆尚清真,斯足尚矣。而宋人又自开其纤诡之门者,则尽人而有号,一号不
止,而且三数末已也。夫上古淳质,人止有名而已。周道尚文,幼名冠字。故卑
行之於尊者,多避名而称字。故曰字以表德。不足而加之以号,则何说也?流及
近世,风俗日靡,始则去名而称字,渐则去字而称号;於是卑行之於所尊,不但
讳名,且讳其字,以为触犯,岂不谄且渎乎?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
称号讳字,其不正不顺之尤者乎?
号之原起,不始於宋也。春秋、战国,盖已兆其端矣。陶朱、鸱夷子皮,有
所讬而逃焉者也。鹖冠、鬼谷诸子,自隐姓名,人则因其所服所居而加之号也。
皆非无故而云然也。唐开元间,宗尚道教,则有真人赐号,(南华、冲虚之类。)
法师赐号,(叶靖法师之类。)女冠赐号,(太真玉妃之类。)僧伽赐号,(三
藏法师之类。三藏在太宗时,不始开元,今以类举及之。)此则二氏之徒所标榜,
后乃逮於隐逸,(陈抟、林逋之类。)寻播及於士流矣。然出朝廷所赐,虽非典
要,犹非本人自号也。度当日所以荣宠之意,已死者同於谥法,未死者同於头衔,
盖以空言相赏而已矣。
自号之繁,仿於郡望,而沿失於末流之已甚者也。盖自六朝门第争标郡望,
凡称名者,不用其人所居之本贯,而惟以族姓著望,冠於题名,此刘子玄之所以
反见笑於史官也。沿之既久,则以郡望为当时之文语而已矣。既以文语相与鲜新,
则争奇吊诡,名随其意,自为标榜。故别号之始,多从山泉林薮以得名,此足徵
为郡望之变,而因讬於所居之地者然也。渐乃易为堂轩亭苑,则因居地之变,而
反讬於所居之室者然也。初则因其地,而后乃不必有其地者,造私臆之山川矣。
初或有其室,而后乃不必有其室者,构空中之楼阁矣。识者但知人心之尚诡,而
不知始於郡望之滥觞,是以君子恶夫作俑也。
峰泉溪桥,楼亭轩馆,亦既繁复而可厌矣,乃又有出於谐声隐语,此则宋、
元人之所未及开,而其风实炽於前明至近日也。(或取字之同音者为号,或取字
形离合者为号。)夫盗贼自为号者,将以惑众也。(赤眉、黄巾,其类甚多。)
娼优自为号者,将以媚客也。(燕莺娟素之类甚多。)而士大夫乃反不安其名字,
而纷纷称号焉,其亦不思而已矣。
逸囚多改名,惧人知也。出婢必更名,易新主也。故屡逸之囚,转卖之婢,
其名必多,所谓无如何也。文人既已架字而立号,苟有寓意,不得不然,一已足
矣。顾一号不足,而至於三且五焉。噫!可谓不惮烦矣。
古人著书,往往不标篇名。后人校雠,即以篇首字句名篇。不标书名,后世
校雠,即以其人名书,此见古人无意为标榜也。其有篇名书名者,皆明白易晓,
未尝有意为吊诡也。然而一书两名,先后文质,未能一定,则皆校雠诸,易名著
录,相沿不察,遂开岐异;初非著书之人,自尚新奇,为吊诡也。
有本名质而著录从文者,有本名文而著录从质者,有书本全而为人偏举者,
有书本偏而为人全称者,学者不可不知也。本名质而著录从文者,《老子》本无
经名,而书尊《道德》;《庄子》本以人名,而书著《南华》之类,是也。(汉
称《庄子》。唐则敕尊《南华真经》,在开元时《隋志》已有《南华》之目。)
本名文而著录从质者,刘安之书,本名《鸿烈解》,而《汉志》但著《淮南内外》;
蒯通之书,本名《隽永》,而《汉志》但著《蒯通》本名之类,是也。(《隽永》
八十一首,见本传,与志不符。)书名本全而为人偏举者,《吕氏春秋》有十二
纪、八览、六论,而后人或称《吕览》;《屈原》二十五篇,《离骚》特其首篇,
而后世竟称《骚赋》之类是也。(刘向名之《楚辞》,后世遂为专部。)书名本
偏而为人全称者,《史记》为书策纪载总名,而后人专名《太史公书》;孙武八
十馀篇,有图有书,而后人即十三篇称为《孙子》之类,是也。此皆校雠著录之
家所当留意。(已详《校雠通义》。)虽亦质文升降,时会有然,而著录之家,
不为别白,则其流弊,无异别号称名之吊诡矣。
子史之书,名实同异,诚有流传而不能免者矣。集部之兴,皆出后人缀集,
故因人立名,以示志别;东京讬於初唐,无他歧也。中叶文人,自定文集,往往
标识集名,《会昌一品》、元白《长庆》之类,抑亦支矣。然称举年代,犹之可
也。或以地名,(杜牧《樊川集》,独孤及《毗陵集》之类。)或以官名,(韩
偓《翰林集》。)犹有所取。至於诙谐嘲弄,信意标名,如《锦囊》、(李松。)
《忘筌》、(杨怀玉。)《披沙》、(李咸用。)《屠龙》、(熊皦。)《聱书》、
(沈颜。)《漫编》,(元结。)纷纷标目。而大雅之风,不可复作矣。
子史之书,因其实而立之名,盖有不得已焉耳。集则传文之散著者也。篇什
散著,则皆因事而发,各有标题,初无不辨宗旨之患也。故集诗集文,因其散而
类为一人之言,则即人以名集,足以识矣。上焉者,文虽散而宗旨出於一,是固
子史专家之遗范也。次焉者,文墨之佳,而萃为一,则亦雕龙技曲之一得也。其
文与诗,既以各具标名,则固无庸取其会集之诗文而别名之也。人心好异,而竞
为标题,固已侈矣。至於一名不足,而分辑前后,离析篇章,或取历官资格,或
取游历程途,富贵则奢张荣显,卑微则酝酿寒酸,巧立名目,横分字号;遂使一
人诗文,集名无数,标题之录,靡於文辞,篇卷不可得而齐,著录不可从而约;
而问其宗旨,核其文华,黄茅白苇,毫发无殊;是宜概付丙丁,岂可猥尘甲乙者
乎?(欧、苏诸集,已欠简要,犹取文足重也。近代文集,逐狂更甚,则无理取
闹矣。)
○匡谬
书之有序,所以明作书之旨也,非以为观美也。序其篇者,所以明一篇之旨
也。至於篇第相承,先后次序,古人盖有取於义例者焉,亦有无所取於义例者焉,
约其书之旨而为之,无所容勉强也。《周易·序卦》二篇,次序六十四卦相承之
义,《乾》、《坤》、《屯》、《蒙》而下,承受各有说焉。《易》义虽不尽此,
此亦《易》义所自具,而非强以相加也。吾观后人之序书,则不得其解焉。书之
本旨,初无篇第相仍之义列,观於古人而有慕,则亦为之篇序焉。猥填泛语,强
结韵言,以为故作某篇第一,故述某篇第二。自谓淮南、太史、班固、扬雄,何
其惑耶?夫作之述之,诚闻命矣。故一故二,其说又安在哉?且如《序卦》、
《屯》次《乾》、《坤》,必有其义。盈天地间惟万物,《屯》次《乾》、《坤》
之义也。故受之以《屯》者,盖言不可受以《需》、《讼》诸卦,而必受以《屯》
之故也。《蒙》、《需》以下,亦若是焉而已矣。此《序卦》之所以称次第也。
后人序篇,不过言斯篇之不可不作耳。必於甲前乙后,强以联缀为文,岂有不可
互易之理,如《屯》、《蒙》之相次乎?是则慕《易》序者,不如序《诗》、
《书》之为得也。《诗》、《书》篇次,岂尽无义例哉?然必某篇若何而承某篇
则无是也。六艺垂教,其揆一也。何必优於《易》序,而歉於《诗》、《书》之
序乎?(赵岐《孟子篇序》,尤为穿凿无取。)
夫书为象数而作者,其篇章可以象数求也。其书初不关乎象数者,必求象数
以实之,则凿矣。《易》有两仪四象,八八相生,其卦六十有四,皆出天理之自
然也。《太玄》九九为八十一,《潜虚》五五为二十五,拟《易》之书,其数先
定,而后摛文,故其篇章,同於兵法之部伍,可约而计也。司马迁著百三十篇,
自谓绍名世而继《春秋》,信哉,三代以后之绝作矣。然其自拟,则亦有过焉者
也。本纪十二,隐法《春秋》之十二公也。《秦纪》分割庄襄以前,别为一卷,
而末终汉武之世,为作今上本纪,明欲分占篇幅,欲副十二之数也。夫子《春秋》,
文成法立,纪元十二,时世适然,初非十三已盈,十二则歉也。汉儒求古,多拘
於迹,识如史迁,犹未能免,此类是也。然亦本纪而已,他篇未必皆有意耳。而
治迁书者之纷纷好附会也,则曰十二本纪,法十二月也,八书法八风,十表法十
干,三十世家法一月三十日,七十列传法七十二候,百三十篇法一岁加闰,此则
支离而难喻者矣。就如其说,则表法十干,纪当法十二支,岂帝纪反用地数,而
王侯用天数乎?岁未及三,何以象闰?七十二候,何以缺二?循名责实,触处皆
矛盾矣。然而子史诸家,多沿其说,或取阴阳奇偶,或取五行生成,少则并於三
五,多或配至百十,宁使续凫断鹤,要必象数相符。孟氏七篇,必依七政,屈原
《九歌》,难合九章,近如邓氏《函史》之老阳少阳,《景岳全书》之八方八阵,
则亦几何其不为儿戏耶?
古人著书命篇,取辨甲乙,非有深意也。六艺之文,今具可识矣。盖有一定
之名,与无定之名,要皆取辨甲乙,非有深意也。一定之名,典、谟、贡、范之
属是也。(《帝典》、《皋陶谟》、《禹贡》、《洪范》,皆古经定名。他如
《多方》、《多士》、《梓材》之类,皆非定名。)无定之名,《风》诗《雅》、
《颂》之属是也。(皆以章首二字为名。)诸子传记之书,亦有一定之名与无定
之名,随文起例,不可胜举;其取辨甲乙,而无深意,则大略相同也。(象数之
书,不在其例。)夫子没而微言绝,《论语》二十篇,固六艺之奥区矣。然《学
而》、《为政》诸篇目,皆取章首字句标名,无他意也。《孟子》七篇,或云万
章之徒所记,或云孟子自著,要亦诵法《论语》之书也。《梁惠王》与《公孙丑》
之篇名,则亦章首字句,取以标名,岂有他哉?说者不求篇内之义理,而过求篇
外之标题,则於义为凿也。师弟问答,自是常事,偶居章首而取以名篇,何足异
哉?说者以为卫灵公与季氏,乃当世之诸侯大夫,孔子道德为王者师,故取以名
篇,与《公冶》、《雍也》诸篇,等於弟子之列尔。《孟子》篇名有《梁惠王》、
《滕文公》,皆当世之诸侯,而与《万章》、《公孙丑》篇同列,亦此例也。此
则可谓穿凿而无理者矣。就如其说,则《论语》篇有《泰伯》,古圣贤也。《尧
曰》,古圣帝也。岂亦将推夫子为尧与泰伯之师乎?《微子》,孔子祖也。《微
子》名篇,岂将以先祖为弟子乎?且诸侯之中,如齐桓、晋文,岂不贤於卫灵?
(弟子自是据同时者而言,则鲁哀与齐景亦较卫灵为贤,不应取此也。)晏婴、
蘧瑗,岂不贤於季氏?同在章中,何不升为篇首,而顾去彼取此乎?孟子之於告
子,盖卑之不足道矣。乃与公孙、万章,跻之同列,则无是非之心矣。执此义以
说书,无怪后世著书,妄拟古人而不得其意者,滔滔未已也。
或曰:附会篇名,强为标榜,盖汉儒说经,求其说而不免太过者也。然汉儒
所以为此,岂竟全无所见,而率然自伸其臆欤?余曰:此恐周末贱儒,已有开其
端矣。著书之盛,莫甚於战国;以著书而取给为干禄之资,盖亦始於战国也。故
屈平之草稿,上官欲夺,而《国策》多有为人上书,则文章重,而著书开假借之
端矣。《五蠹》、《孤愤》之篇,秦王见之,至恨不与同生,则下以是干,上亦
以是取矣。求取者多,则矜榜起,而饰伪之风亦开。余览《汉艺文志》,儒家者
流,则有《魏文侯》与《平原君》书。读者不察,以谓战国诸侯公子,何以入於
儒家?不知著书之人,自讬儒家,而述诸侯公子请业质疑,因以所问之人名篇居
首,其书不传,后人误於标题之名,遂谓文侯、平原所自著也。夫一时逐风会而
著书者,岂有道德可为人师,而诸侯卿相,漫无择决,概焉相从而请业哉?必有
无其事,而讬於贵显之交以欺世者矣。《国策》一书,多记当时策士智谋,然亦
时有奇谋诡计,一时未用,而著书之士,爱不能割,假设主臣问难以快其意,如
苏子之於薛公及楚太子事,其明徵也。然则贫贱而讬显贵交言,愚陋而附高明为
伍,策士夸诈之风,又值言辞相矜之际,天下风靡久矣。而说经者目见当日时事
如此,遂谓圣贤道德之隆,必藉诸侯卿相相与师尊,而后有以出一世之上也。呜
呼!此则囿於风气之所自也。
假设问答以著书,於古有之乎?曰:有从实而虚者,《庄》、《列》寓言,
称述尧、舜、孔、颜之问答,望而知其为寓也。有从虚而实者,《屈赋》所称渔
父、詹尹,本无其人,而入以屈子所自言,是彼无而屈子固有也,亦可望而知其
为寓也。有从文而假者,楚太子与吴客,乌有先生与子虚也。有从质而假者,
《公》、《穀》传经,设为问难,而不著人名,是也。后世之士摛词掞藻,率多
诡讬,知读者之不泥迹也。考质疑难,必知真名。不得其人,而以意推之,则称
或问,恐其以虚构之言,误后人也。近世著述之书,余不能无惑矣。理之易见者,
不言可也。必欲言之,直笔於书,其亦可也。作者必欲设问,则已迂矣。必欲设
问,或讬甲乙,抑称或问,皆可为也。必著人以实之,则何说也?且所讬者,又
必取同时相与周旋,而少有声望者也,否则不足以标榜也。至取其所著,而还诘
问之,其人初不知也,不亦诬乎?且问答之体,问者必浅,而答者必深;问者有
非,而答者必是。今伪讬於问答,是常以深且是者自予,而以浅且非者予人也,
不亦薄乎?君子之於著述,苟足显其义,而折是非之中,虽果有其人,犹将隐其
姓名而存忠厚,况本无是说而强坐於人乎?诬人以取名,与劫人以求利,何以异
乎?且文有起伏,往往假於义有问答,是则在於文势则然,初不关於义有伏匿也。
倘於此而犹须问焉,是必愚而至陋者也。今乃坐人愚陋,而以供己文之起伏焉,
则是假推官以叶韵也。昔有居下僚而吟诗谤上官者,上官召之,适与某推官者同
见。上官诘之,其人复吟诗以自解,而结语云,问某推官。推官初不知也,惶惧
无以自白,退而诘其何为见诬。答曰:非有他也,借君衔以叶韵尔。
问难之体,必屈问而申答,故非义理有至要,君子不欲著屈者之姓氏也。孟
子拒杨、墨,必取杨、墨之说而辟之,则不惟其人而惟其学。故引杨、墨之言,
但明杨、墨之家学,而不必专指杨朱、墨翟之人也。是其拒之之深,欲痛尽其支
裔也。盖以彼我不两立,不如是,不足以明先王之大道也。彼异学之视吾儒,何
独不然哉?韩非治刑名之说,则儒墨皆在所摈矣。墨者之言少,而儒则《诗》、
《书》六艺,皆为儒者所称述,故其历诋尧、舜、文、周之行事,必藉儒者之言
以辨之。故诸《难》之篇,多标儒者,以为习射之的焉。此则在彼不得不然也,
君子之所不屑较也。然而其文华而辨,其意刻而深,后世文章之士,多好观之。
惟其文而不惟其人,则亦未始不可参取也。王充《论衡》,则效诸《难》之文而
为之。效其文者,非由其学也,乃亦标儒者而诘难之。且其所诘,传记错杂,亦
不尽出儒者也。强坐儒说,而为志射之的焉,王充与儒何仇乎?且其《问孔》、
《刺孟》诸篇之辨难,以为儒说之非也,其文有似韩非矣。韩非绌儒,将以申刑
名也。王充之意,将亦何申乎?观其深斥韩非鹿马之喻以尊儒,且其自叙,辨别
流俗传讹,欲正人心风俗,此则儒者之宗旨也。然则王充以儒者而拒儒者乎?韩
非宗旨,固有在矣。其文之隽,不在能斥儒也。王充泥於其文,以为不斥儒,则
文不隽乎?凡人相诟,多反其言以诟之,情也。斥名而诟,则反诟者必易其名,
势也。今王充之斥儒,是彼斥反诟,而仍用己之名也。
○质性
《洪范》三德,正直协中,刚柔互克,以剂其过与不及;是约天下之心知血
气,聪明才力,无出於三者之外矣。孔子之教弟子,不得中行,则思狂狷,是亦
三德之取材也。然而乡愿者流,貌似中行而讥狂狷,则非三德所能约也。孔、孟
恶之为德之贼,盖与中行狂狷,乱而为四也。乃人心不古,而流风下趋,不特伪
中行者,乱三为四,抑且伪狂伪狷者流,亦且乱四而为六;不特中行不可希冀,
即求狂狷之诚然,何可得耶?孟子之论知言,以为生心发政,害於其事。吾盖於
撰述诸家,深求其故矣。其曼衍为书,本无立言之旨,可弗论矣。乃有自命成家,
按其宗旨,不尽无谓;而按以三德之实,则失其本性,而无当於古人之要道,所
谓似之而非也。学者将求大义於古人,而不於此致辨焉,则始於乱三而六者,究
且因三伪而亡三德矣。呜呼!质性之论,岂得已哉?
《易》曰:“言有物而行有恒。”《书》曰:“诗言志。”吾观立言之君子,
歌咏之诗人,何其纷纷耶?求其物而不得也,探其志而茫然也,然而皆曰:吾以
立言也,吾以赋诗也。无言而有言,无诗而有诗,即其所谓物与志也。然而自此
纷纷矣。
有志之士,矜其心,作其意,以谓吾不漫然有言也。学必本於性天,趣必要
於仁义,称必归於《诗》、《书》,功必及於民物,是尧、舜而非桀、纣,尊孔、
孟而拒杨、墨;其所言者,圣人复起,不能易也。求其所以为言者,宗旨茫然也。
譬如《彤弓》、《湛露》,奏於宾筵,闻者以谓肄业及之也。或曰:宜若无罪焉。
然而子莫於焉执中,乡愿於焉无刺也。惠子曰:“走者东走,逐者亦东走;东走
虽同,其东走之情则异。”观斯人之所言,其为走之东欤?逐之东欤?是未可知
也。然而自此又纷纷矣。
豪杰者出,以谓吾不漫然有言也,吾实有志焉,物不得其平则鸣也。观其称
名指类,或如诗人之比兴,或如说客之谐隐,即小而喻大,吊古而伤时,嬉笑甚
於裂眦,悲歌可以当泣,诚有不得已於所言者。以谓贤者不得志於时,发愤著书
以自表见也。盖其旨趣,不出於《骚》也。吾读骚人之言矣:“纷吾有此内美,
又重之以修能。”太史迁曰:“余读《离骚》,悲其志。”又曰:“明道德之广
崇,治乱之条贯,其志洁,其行廉,皭然泥而不滓,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此
贾之所以吊屈,而迁之所以传贾也;斯皆三代之英也。若夫讬於《骚》以自命者,
求其所以牢骚之故而茫然也。嗟穷叹老,人富贵而己贫贱也,人高第而己摈落也,
投权要而遭按剑也,争势利而被倾轧也,为是不得志,而思讬文章於《骚》、
《雅》,以谓古人之志也;不知中人而下,所谓“齐心同所愿,含意而未伸”者
也。夫科举擢百十高第,必有数千贾谊,痛哭以吊湘江,江不闻矣。吏部叙千百
有位,必有盈万屈原,搔首以赋《天问》,天厌之矣。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
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吾谓牢骚者,有屈贾之志则可,无屈贾之志则鄙也。
然而自命为骚者,且纷纷矣。
有旷观者,从而解曰:是何足以介也,吾有所言,吾以适吾意也。人以吾为
然,吾不喜也,人不以吾为然,吾不愠也。古今之是非,不欲其太明也;人我之
意见,不欲其过执也。必欲信今,又何为也?有言不如无言之为愈也。是其宗旨
盖欲讬於庄周之齐物也。吾闻庄周之言曰:“内圣外王之学,暗而不明”也,
“百家往而不反,道术将裂”也,“寓言十九,卮言日出。”然而稠适上遂,充
实而不可以已,则非无所持,而漫为达观,以略世事也。今附庄而称达者,其旨
果以言为无用欤?虽其无用之说,可不存也。而其无用之说,将以垂教欤?则贩
夫皂隶,亦未闻其必蕲有用也。豕腹饕饕,羊角戢戢,何尝欲明古今之是非,而
执人我之意见也哉?怯之所以胜勇者,力有馀而不用也。讷之所以胜辨者,智有
馀而不竞也。蛟龙战於渊,而螾蚁不知其胜负;虎豹角於山,而狌狸不知其
强弱;乃不能也,非不欲也。以不能而讬於不欲,则夫妇之愚,可齐上智也。然
而遁其中者,又纷纷矣。
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阳变阴合,循环而不穷者,天地之气化也。人
秉中和之气以生,则为聪明睿智。毗阴毗阳,是宜刚克柔克,所以贵学问也。骄
阳沴阴,中於气质,学者不能自克,而以似是之非为学问,则不如其不学也。孔
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庄周、屈
原,其著述之狂狷乎?屈原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不屑不洁之狷也。庄
周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不傲倪於万物,进取之狂也。昔人谓庄、屈之书,哀
乐过人。盖言性不可见,而情之奇至如庄、屈,狂狷之所以不朽也。乡愿者流,
讬中行而言性天,剽伪易见,不足道也。於学见其人,而以情著於文,庶几狂狷
可与乎!然而命骚者鄙,命庄者妄。狂狷不可见,而鄙且妄者,纷纷自命也。夫
情本於性也,才率於气也。累於阴阳之间者,不能无盈虚消息之机。才情不离乎
血气,无学以持之,不能不受阴阳之移也。陶舞愠戚,一身之内,环转无端,而
不自知。苟尽其理,虽夫子愤乐相寻,不过是也。其下焉者,各有所至,亦各有
所通。大约乐至沉酣,而惜光景,必转生悲;而忧患既深,知其无可如何,则反
为旷达。屈原忧极,故有轻举远游餐霞饮瀣之赋;庄周乐至,故有后人不见天地
之纯、古人大体之悲;此亦倚伏之至理也。若夫毗於阴者,妄自期许,感慨横生,
贼夫骚者也。毗於阳者,猖狂无主,动称自然,贼夫庄者也。然而亦且循环未有
已矣。
族子廷枫曰:“论史才史学,而不论史德,论文情文心,而不论文性,前人
自有缺义。此与《史德》篇,俱足发前人之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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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07:00 | 显示全部楼层
○黠陋
取蒲於董泽,承考於《长阳》,矜谒者之通,著卜肆之应,人谓其黠也;非
黠也,陋也。名者实之宾,徇名而忘实,并其所求之名而失之矣;质去而文不能
独存也。太上忘名,知有当务而已,不必人之谓我何也。其次顾名而思义。天下
未有苟以为我树名之地者,因名之所在,而思其所以然,则知当务而可自勉矣。
其次畏名而不妄为。尽其所知所能,而不强所不知不能。黠者视之,有似乎拙也;
非拙也,交相为功也。最下徇名而忘实。
取蒲於董泽,何谓也?言文章者宗《左》、《史》。《左》、《史》之於文,
犹六经之删述也。《左》因百国宝书;《史》因《尚书》、《国语》及《世本》、
《国策》、《楚汉春秋》诸记载,己所为者十之一,删述所存十之九也。君子不
以为非也。彼著书之旨,本以删述为能事,所以继《春秋》而成一家之言者,於
是兢兢焉,事辞其次焉者也。古人不以文辞相矜私,史文又不可以凭虚而别构;
且其所本者,并悬於天壤,观其入於删述之文辞,犹然各有其至焉;斯亦陶镕同
於造化矣。吾观近日之文集,而不能无惑也。传记之文,古人自成一家之书,不
以入集;后人散著以入集,文章之变也。既为集中之传记,即非删述专家之书矣;
笔所闻见,以备后人之删述,庶几得当焉。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窥见当世之
学问文章,而不能无动矣,度己之才力,不足以致之;於是有见史家之因袭,而
黠次其文为传记,将以渊海其集焉,而不知其不然也。宣城梅氏之历算,家有其
书矣。裒录历议,书盈二卷,以为传而入文集,何为乎?退而省其私,未闻其於
律算有所解识也。丹溪朱氏之医理,人传其学矣。节钞医案,文累万言,以为传
而入文集,何为乎?进而求其说,未闻其於方术有所辨别也。班固因《洪范》之
传而述《五行》,因《七略》之书而叙《艺文》。班氏未尝深於灾祥,精於校雠
也,而君子以谓班氏之删述,其功有补於马迁;又美班氏之删述,善於因人而不
自用也。盖以《汉书》为庙堂,诸家学术,比於大镛鼖鼓之陈也。今为梅、
朱作传者,似羡宗庙百官之美富,而窃取庭燎反坫,以为蓬户之饰也。虽然,亦
可谓拙矣。经师授受,子术专家,古人毕生之业也。苟可猎取菁华,以为吾文之
富有,则四库典籍,犹董泽之蒲也,又何沾沾於是乎?
承考於《长杨》,何谓也?善则称亲,过则归己,此孝子之行,亦文章之体
也。《诗》、《书》之所称述,远矣。三代而后,史迁、班固俱世为史,而谈、
彪之业,亦略见於迁、固之叙矣。后人乃谓固盗父书,而迁称亲善。由今观之,
何必然哉?谈之绪论,仅见六家宗旨,至於留滞周南,父子执手欷歔,以史相授,
仅著空文,无有实迹。至若彪著《后传》,原委具存,而三纪论赞,明著彪说,
见家学之有所授受;何得如后人之所言,致启郑樵诬班氏以盗袭之嫌哉?第史迁
之叙谈,既非有意为略;而班固之述彪,亦非好为其详;孝子甚爱其亲,取其亲
之行业而笔之於书,必肖其亲之平日,而身之所际不与也。吾观近日之文集,而
不能无惑焉。其亲无所称述欤?阙之可也。其亲仅有小善欤?如其量而录之,不
可略而为漏,溢而为诬可也。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侈陈己之功绩,累牍不能
自休,而曲终奏雅,则曰吾先人之教也。甚至敷张己之荣遇,津津有味其言,而
赋卒为乱,则曰吾先德之报也。夫自叙之文,过於扬厉,刘知几犹讥其言志不让,
率尔见哂矣。况称述其亲,乃为自诩地乎?夫张汤有后,史臣为荐贤者劝也;出
之安世之口,则悖矣。伯起世德,史臣为清忠者幸也;出之秉、赐之书,则舛矣。
昔人谓《长杨》、《上林》诸赋,侈陈游观,而末寓箴规,以谓讽一而劝百。斯
人之文,其殆自诩百,而称亲者一欤?
矜谒者之通,何谓也?国史叙《诗》,申明六艺。盖诗无达言,作者之旨,
非有序说,则其所赋,不辨何谓也?今之《诗序》,以谓传授失其义,则可也;
谓无待於序,不可也。《书》之有序,或者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当有篇目欤?
今之《书序》,意亦经师授受之言,仿《诗序》而为者欤?读者终篇,则事理自
见;故《书》虽无序,而书义未尝有妨也。且《书》故有序矣,训诰之文终篇记
言,则必书事首简,以见训诰所由作。是记事之《书》无需序,而记言之《书》
本有序也。由是观之,序之有无,本於文之明晦,亦可见矣。吾观近日之文集,
而不能无惑也。树义之文,或出前人所已言也,或其是非本易见也,其人未尝不
知之,而必为之论著者,其中或亦有微意焉,或有所讬而讽焉,或有所感而发焉;
既不明言其故矣,必当序其著论之时世,与其所见所闻之大略,乃使后人得以参
互考质,而见所以著论之旨焉。是亦《书》序训诰之遗也。乃观论著之文,论所
不必论者,十常居七矣,其中岂无一二出於有为之言乎?然如风《诗》之无序,
何由知其微旨也。且使议论而有序,则无实之言类於经生帖括者,亦可稍汰焉,
而人多习而不察也。至於序事之文,古人如其事而出之也。乃观后世文集,应人
请而为传志,则多序其请之之人,且详述其请之之语。偶然为之,固无伤也;相
习成风,则是序外之序矣。虽然,犹之可也。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序人请乞
之辞,故为敷张扬厉以谀己也。一则曰:吾子道德高深,言为世楷,不得吾子为
文,死者目不瞑焉。再则曰:吾子文章学问,当代宗师,苟得吾子一言,后世所
徵信焉。己则多方辞让,人又搏颡固求。凡斯等类,皆入文辞,於事毫无补益,
而借人炫己,何其厚颜之甚邪?且文章不足当此,是诬死也;请者本无是言,是
诬生也。若谓事之缘起,不可不详,则来请者当由门者通谒,刺揭先投,入座寒
温,包苴后馈。亦缘起也,曷亦详而志之乎?而谓一时请文称誉之辞,有异於是
乎?
著卜肆之应,何谓也?著作降而为文集,有天运焉,有人事焉。道德不修,
学问无以自立,根本蹶而枝叶萎,此人事之不得不降也。世事殊而文质变,人世
酬酢,礼法制度,古无今有者,皆见於文章。故惟深山不出则已矣,苟涉乎人世,
则应求取给,文章之用多而文体分,分则不能不出於文集。其有道德高深,学问
精粹者,即以文集为著作,所谓因事立言也。然已不能不杂酬酢之事,与给求之
用也,若不得为子史专家,语无泛涉也。其误以酬酢给求之文为自立而纷纷称集
者,盖又不知其几矣。此则运会有然,不尽关於人事也。吾观近日之文集,而不
能无惑也。史学衰,而传记多杂出,若东京以降,《先贤》、《耆旧》诸传,
《拾遗》、《搜神》诸记,皆是也。史学废,而文集入传记,若唐、宋以还,韩、
柳志铭,欧、曾序述,皆是也。负史才者不得身当史任,以尽其能事,亦当搜罗
闻见,覈其是非,自著一书,以附传记之专家。至不得已,而因人所请,撰为碑、
铭、序、述诸体,即不得不为酬酢应给之辞,以杂其文指,韩、柳、欧、曾之所
谓无如何也。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度其文采不足以动人,学问不足以自立,
於是思有所讬以附不朽之业也,则见当世之人物事功,群相夸诩,遂谓可得而藉
矣。藉之,亦似也;不知传记专门之撰述,其所识解又不越於韩、欧文集也,以
谓是非碑志不可也。碑志必出子孙之所求,而人之子孙未尝求之也,则虚为碑志
以入集,似乎子孙之求之,自谓庶几韩、欧也。夫韩、欧应人之求而为之,出於
不得已,故欧阳自命在五代之史,而韩氏欲诛奸谀於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作唐
之一经,尚恨讬之空言也。今以人所不得已而出之者,仰窥有馀羡,乃至优孟以
摩之,则是词科之拟诰,非出於丝纶,七林之答问,不必有是言也;将何以徵金
石,昭来许乎?夫舍传记之直达,而效碑志之旁通,取其似韩、欧耶?则是矉
里也。取其应人之求为文望邪?则是卜肆也。昔者西施病心而矉,里之丑妇,
美而效之;富者闭门不出,贫者挈妻子而去之。贱工卖卜於都市,无有过而问者,
则曰:某王孙厚我,某贵卿神我术矣。
○俗嫌
文字涉世之难,俗讳多也。退之遭李愬之毁,(《平淮西碑》本未略李愬功。)
欧阳辨师鲁之志,从古解人鲜矣。往学古文於朱先生。先生为《吕举人志》。吕
久困不第,每夜读甚苦。邻妇语其失曰:“吕生读书声高,而音节凄悲,岂其中
有不自得邪?”其夫告吕。吕哭失声曰:“夫人知我。假主文者,能具夫人之聪,
我岂久不第乎?”由是每读则向邻墙三揖。其文深表吕君不遇伤心;而当时以谓
佻薄,无男女嫌,则聚而议之。又为某夫人志。其夫教甥读书不率,挞之流血。
太夫人护甥而怒,不食。夫人跪劝进食。太夫人怒,批其颊。夫人怡色有加,卒
得姑欢。其文於慈孝友睦,初无所间;而当时以谓妇遭姑挞,耻辱须讳,又笞甥
挞妇,俱乖慈爱,则削而去之。余尝为《迁安县修城碑文》,中叙城久颓废,当
时工程更有急者,是以大吏勘入缓工;今则为日更久,圮坏益甚,不容更缓。此
乃据实而书,宜若无嫌。而当时阅者,以谓碑叙城之宜修,不宜更著勘缓工者以
形其短。初疑其人过虑,其后质之当世号知文者,则皆为是说,不约而同。又尝
为人撰《节妇传》,则叙其生际穷困,亲族无系援者,乃能力作自给,抚孤成立。
而其子则云:“彼时亲族不尽穷困,特不我母子怜耳。今若云云,恐彼负惭,且
成嫌隙。请但述母氏之苦,毋及亲族不援。”(此等拘泥甚多,不可更仆数矣。
亦间有情形太逼,实难据法书者,不尽出拘泥也。)又为朱先生撰《寿幛题辞》
云:“自癸巳罢学政归,门下从游,始为极盛。”而同人中,有从游於癸巳前者,
或愤作色曰:“必於是后为盛,是我辈不足重乎?”又为梁文定校注《年谱》云:
“公念嫂夫人少寡,终身礼敬如母。遇有拂意,必委曲以得其欢。”而或乃曰:
“嫂自应敬,今云念其少寡而敬,则是防嫂不终其节,非真敬也。”其他琐琐,
为人所摘议者,不可具论,姑撮大略於此;亦可见文章涉世,诚难言矣。夫文章
之用,内不本於学问,外不关於世教,已失为文之质;而或怀挟惼心,诋毁人
物,甚而攻发隐私,诬涅清白;此则名教中之罪人,纵幸免刑诛,天谴所必及也。
至於是非所在,文有抑扬;比拟之馀,例有宾主;厚者必云不薄,醇者必曰无疵;
殆如赋诗必谐平仄,然后音调;措语必用助辞,然后辞达。今为醇厚著说,惟恐
疵薄是疑;是文句必去焉哉乎也,而诗句须用全仄全平,虽周、孔复生,不能一
语称完善矣。嗟乎!经世之业,不可以为涉世之文。不虞之誉,求全之毁,从古
然矣。读古乐府,形容蜀道艰难,太行诘屈,以谓所向狭隘,喻道之穷;不知文
字一途,乃亦崎岖如是。是以深识之士黯然无言。自勒名山之业,将俟知者发之,
岂与容悦之流较甘苦哉!
○针名
名者,实之宾。实至而名归,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君子顺自然之理,
不求必然之事也。君子之学,知有当务而已矣;未知所谓名,安有见其为实哉?
好名者流,徇名而忘实,於是见不忘者之为实尔。识者病之,乃欲使人后名而先
实也。虽然,犹未忘夫名实之见者也。君子无是也。君子出处,当由名义。先王
所以觉世牖民,不外名教。伊古以来,未有舍名而可为治者也。何为好名乃致忘
实哉?曰:义本无名,因欲不知义者由於义,故曰名义。教本无名,因欲不知教
者率其教,故曰名教。揭而为名,求实之谓也。譬犹人不知食,而揭树艺之名以
劝农;人不知衣,而揭盆缲之名以劝蚕;暖衣饱食者,不求农蚕之名也。今不问
农蚕,而但以饮暖相矜耀,必有辍耕织而忍饥寒,假借糠秕以充饱,隐裹败絮以
伪暖,斯乃好名之弊矣。故名教名义之为名,农蚕也。好名者之名,饱暖也。必
欲骛饱暖之名,未有不强忍饥寒者也。
然谓好名者丧名,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昔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
实至而名归,名亦未必遽归也。天下之名,定於真知者,而羽翼於似有知而实未
深知者。夫真知者,必先自知。天下鲜自知之人,故真能知人者不多也。似有知
而实未深知者则多矣。似有知,故可相与为声名。实未深知,故好名者得以售其
欺。又况智干术驭,竭尽生平之思力,而谓此中未得一当哉?故好名者往往得一
时之名,犹好利者未必无一时之利也。
且好名者,固有所利而为之者也。如贾之利市焉,贾必出其居积,而后能获
利;好名者,亦必浇漓其实,而后能徇一时之名也。盖人心不同如其面,故务实
者,不能尽人而称善焉。好名之人,则务揣人情之所同,不必出於中之所谓诚然
也。且好名者,必趋一时之风尚也。风尚循环,如春兰秋鞠之互相变易,而不相
袭也。人生其间,才质所优,不必适与之合也。好名者,则必屈曲以徇之,故於
心术多不可问也。唇亡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此言势有必至,理有固然也。
学问之道,与人无忮忌,而名之所关,忮忌有所必至也。学问之道,与世无矫揉;
而名之所在,矫揉有所必然也。故好名者,德之贼也。
若夫真知者,自知之确,不求人世之知之矣。其於似有知实未深知者,不屑
同道矣。或百世而上,得一人焉,吊其落落无与俦也,未始不待我为后起之援也。
或千里而外,得一人焉,怅其遥遥未接迹也,未始不与我为比邻之洽也。以是而
问当世之知,则寥寥矣,而君子不以为患焉。浮气息,风尚平,天下之大,岂无
真知者哉?至是而好名之伎,亦有所穷矣。故曰:实至而名归,好名者丧名,皆
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卒之事亦不越於理矣。
○砭异
古人於学求其是,未尝求异於人也。学之至者,人望之而不能至,乃觉其异
耳,非其自有所异也。夫子曰:“俭,吾从众。泰也,虽违众,吾从下。”圣人
方且求同於人也。有时而异於众,圣人之不得已也。天下有公是,成於众人之不
知其然而然也,圣人莫能异也。贤智之士,深求其故,而信其然。庸愚未尝有知,
而亦安於然。而负其才者,耻与庸愚同其然也,则故矫其说以谓不然。譬如善割
烹者,甘旨得人同嗜,不知味者,未尝不以谓甘也。今耻与不知味者同嗜好,则
必啜糟弃醴,去脍炙而寻藜藿,乃可异於庸俗矣。语云:“后世苟不公,至今无
圣贤。”万世取信者,夫子一人而已矣。夫子之可以取信,又从何人定之哉?公
是之不容有违也。夫子论列古之神圣贤人,众矣。伯夷求仁得仁,泰伯以天下让,
非夫子阐幽表微,人则无由知尔。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虽无夫子之
称述,人岂有不知者哉?以夫子之圣,而称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
不闻去取有异於众也,则天下真无可以求异者矣。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至於声
色臭味,天下之耳目口鼻,皆相似也。心之所同然者,理也,义也。然天下歧趋,
皆由争理义,而是非之心,亦从而易焉。岂心之同然,不如耳目口鼻哉?声色臭
味有据而理义无形。有据则庸愚皆知率循,无形则贤智不免於自用也。故求异於
人,未有不出於自用者也。治自用之弊,莫如以有据之学,实其无形之理义,而
后趋不入於歧途也。夫内重则外轻,实至则名忘。凡求异於人者,由於内不足也。
自知不足,而又不胜其好名之心,斯欲求异以加人,而人亦卒莫为所加也。内不
足,不得不矜於外,实不至,不得不骛於名,又人情之大抵类然也。以人情之大
抵类然,而求异者固亦不免於出此,则求异者何尝异人哉?特异於坦荡之君子尔。
夫马,毛鬛相同也,龁草饮水,秣刍饲粟,且加之鞍鞯而施以箝勒,无不相同也,
或一日而百里,或一日而千里;从同之中而有独异者,圣贤豪杰,所以异於常人
也。不从众之所同,而先求其异,是必诡衔窃辔,踶趹噬龁,不可备驰驱之
用者也。
○砭俗
文章家言及於寿屏祭幛,几等市井间架,不可入学士之堂矣。其实时为之也。
涉世不得废应酬故事,而祝嘏陈言,哀挽习语,亦无从出其性灵,而犹於此中斤
斤焉,计工论拙,何以异於梦中之占梦欤?夫文所以将其意也,意无所以自申,
而概与从同,则古人不别为辞,如冠男之祝,醮女之命,但举成文故牍而已矣。
文胜之习,必欲为辞,为之而岂无所善?则遂相与矜心作意,相与企慕仿效,滥
觞流为江河,不复可堙阏矣。夫文生於质也,始作之者,未通乎变,故其数易尽。
沿而袭之者之所以无善步也,既承不可遏之江河,则当相度宣防,资其灌溉,通
其舟楫,乃见神明通久之用焉。文章之道,凡为古无而今有者,皆当然也。称寿
不见於古,而叙次生平,一用记述之法;以为其人之不朽,则史传竹帛之文也。
挽祭本出辞章,而历溯行实,一用诔谥之意,以为其人之终绐,则金石刻画之文
也。文生於质,视其质之如何而施吾文焉,亦於世教未为无补,又何市井间架之
足疑,而学士之不屑道哉?
夫生有寿言,而死有祭挽,近代亡於礼者之礼也。礼从宜,使从俗,苟不悖
乎古人之道,君子之所不废也。文章之家,卑视寿挽,不知神明其法,弊固至乎
此也。其甚焉者,存祭挽而耻录寿言;近世文人,自定其集,不能割爱而间存者,
亦必别为卷轴,一似雅郑之不可同日语也。(汪钝翁以古文自命,动辄呵责他人,
其实有才无识,好为无谓之避忌,反自矜为有识,大抵如此。)此则可谓知一十
而昧二五也。彼徒见前人文集有哀诔而无寿言,以谓哀诔可通於古,而祝嘏之辞,
为古所无也。不知墓志始於六朝,碑文盛於东汉,於古未有行也。中郎碑刻,昌
黎志铭,学士盛称之矣。今观蔡、韩二氏之文集,其间无德而称,但存词致,所
与周旋而俯仰者,有以异於近代之寿言欤?宽於取古,而刻以绳今,君子以为有
耳而无目也。必以铭志之伦,实始乎古,则祝嘏之文,未尝不始於《周官》,六
祝之辞,所以祈福祥也。以其文士为之之晚出,因而区别其类例,岂所语於知时
之变者乎?
夫文生於质,寿祝哀诔,因其人之质而施以文,则变化无方,后人所辟,可
以过於前人矣。夫因乎人者,人万变而文亦万变也。因乎事者,事不变而文亦不
变也。醮女之辞,冠男之颂,一用成文故典,古人不别为辞,载在传记,盖亦多
矣。揖让之仪文,鼓吹之节奏,礼乐之所不废也。然而其质不存焉,虽有神圣制
作,无取仪文节奏,以为特著之奇也。后人沿其流而不辨其源者,则概为之辞,
所为辞费也。进士题名之碑,必有记焉;(明人之弊,今则无矣。)科举拜献之
录,必有序焉;(此则今尚有之。似可请改用一定格式,如贺表例。)自唐、宋
以来,秋解春集,进士登科,等於转漕上计,非有特出别裁之事也。题名进录,
故事行焉,虽使李斯刻石,(指题名碑。)刘向奏书,(指进呈录。)岂能於寻
常行墨之外,别著一辞哉?而能者矜焉,拙者愧焉,惟其文而不惟其事,所谓惑
也。成室上梁,必有文焉;婚姻通聘,必有启焉;同此堂构,同此男女,虽使鲁
般发号,高禖绍宾,岂能於寻常行墨之外,别著一辞哉?而能者矜焉,拙者愧焉,
惟其文而不惟其事,所谓惑也。而当世文人,方且劣彼而优此,何哉?国家令典,
郊庙祝版,岁举常事,则有定式,无更张也。推恩循例,群臣诰敕,官秩相同,
则有定式,无更张也。万寿庆典,嘉辰令节,群臣贺表,咸有定式,无更张也。
圣人制作,为之礼经,宜质宜文,必当其可。文因乎事,事万变而文亦万变,事
不变而文亦不变,虽周、孔制作,岂有异哉?揖让之仪文,鼓吹之节奏,常人之
所不能损者,神圣之所不能增,而文人积习相寻,必欲夸多而斗靡,宜乎文集之
纷纷矣。
《礼》曰:“君子未葬读丧礼,既葬读祭礼,丧复常读乐章。”丧礼远近有
别,而文质以分,所以本於至情也。近世文人,则有丧亲成服之祭文矣,葬亲堂
祭之祭文矣,分赠吊客之行述矣。传曰:“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偯,礼无容,
言不文,焭焭苫块之中,杖而后能起,朝夕哭无时。”尚有人焉,能载
笔而摛文,以著於竹帛,何以异於苍梧人之让妻,华大夫之称祖欤?或曰:未必
其文之自为,相丧者之代辞也。夫文生於质也,代为之辞,必其人之可以有是言
也。鸱鸮既处飘摇,不为睍睆之好音,鲋鱼故在涸辙,不无愤然之作色,虽代
禽鱼立言,亦必称其情也。岂曰代为之辞,即忘孝子之所自处欤?
或谓代人属草,有父母者,不当为人述考妣也。颜氏著训,盖谓孝子远嫌,
听无声而视无形,至谆谆也。虽然,是未明乎代言之体也。嫌之大者,莫过君臣;
周公为成王诏臣庶,则不以南面为嫌。嫌之甚者,莫过於男女;谷永为元帝报许
后,即不以内亲为忌。伊古名臣,拟为册祝制诰,则追谥先朝,册后建储,以至
训敕臣下,何一不代帝制以言,岂有嫌哉?必谓涉世远嫌,不同官守,乐府孤儿
之篇,岂必素冠之棘人?古人寡妇之叹,何非须眉之男子?文人为子述其亲,必
须孤子而后可,然则为夫述其妻,必将阉寺而后可乎?夫非礼之礼,非义之义,
君子弗为,盖以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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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07:01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五 内篇五

○申郑
子长、孟坚氏不作,而专门之史学衰。陈、范而下,或得或失,粗足名家。
至唐人开局设监,整齐晋、隋故事,亦名其书为一史;而学者误承流别,不复辨
正其体,於是古人著书之旨,晦而不明。至於辞章家舒其文辞,记诵家精其考核,
其於史学,似乎小有所补;而循流忘源,不知大体,用功愈勤,而识解所至,亦
去古愈远而愈无所当。郑樵生千载而后,慨然有见於古人著述之源,而知作者之
旨,不徒以词采为文,考据为学也。於是遂欲匡正史迁,益以博雅,贬损班固,
讥其因袭,而独取三千年来,遗文故册,运以别识心裁,盖承通史家风,而自为
经纬,成一家言者也。学者少见多怪,不究其发凡起例,绝识旷论,所以斟酌群
言,为史学要删;而徒摘其援据之疏略,裁剪之未定者,纷纷攻击,势若不共戴
天。古人复起,奚足当吹剑之一吷乎?若夫二十略中,《六书》、《七音》与
《昆虫草木》三略,所谓以史翼经,本非断代为书,可以递续不穷者比,诚所谓
专门绝业,汉、唐诸儒,不可得闻者也。创条发例,钜制鸿编,即以义类明其家
学。其事不能不因一时成书,粗就隐括,原未尝与小学专家,特为一书者,絜长
较短;亦未尝欲后之人,守其成说,不稍变通。夫郑氏所振在鸿纲,而末学吹求,
则在小节。是何异讥韩、彭名将,不能邹、鲁趋跄;绳伏、孔钜儒,不善作雕虫
篆刻耶?
夫史迁绝学,《春秋》之后,一人而已。其范围千古、牢宠百家者,惟创例
发凡,卓见绝识,有以追古作者之原,自具《春秋》家学耳。若其事实之失据,
去取之未当,议论之未醇,使其生唐、宋而后,未经古人论定;或当日所据石室
金匮之藏,及《世本》、《谍记》、《楚汉春秋》之属,不尽亡佚;后之溺文辞
而泥考据者,相与锱铢而校,尺寸以绳,不知更作如何掊击也。今之议郑樵者,
何以异是?孔子作《春秋》,盖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孔子自
谓有取乎尔。夫事即后世考据家之所尚也,文即后世词章家之所重也,然夫子所
取,不在彼而在此。则史家著述之道,岂可不求义意所归乎?自迁、固而后,史
家既无别识心裁,所求者徒在其事其文。惟郑樵稍有志乎求义,而缀学之徒,嚣
然起而争之。然则充其所论,即一切科举之文词,胥吏之簿籍,其明白无疵,确
实有据,转觉贤於迁、固远矣。
虽然,郑君亦不能无过焉。马、班父子传业,终身史官,固无论矣。司马温
公《资治通鉴》,前后一十九年,书局自随,自辟僚属;所与讨论,又皆一时名
流;故能裁成绝业,为世宗师。郑君区区一身,僻处寒陋,独犯马、班以来所不
敢为者而为之,立论高远,实不副名,又不幸而与马端临之《文献通考》,并称
於时,而《通考》之疏陋,转不如是之甚。末学肤受,本无定识,从而抑扬其间,
妄相拟议,遂与比类纂辑之业,同年而语,而衡短论长,岑楼寸木且有不敌之势
焉,岂不诬哉?
○答客问上
癸巳在杭州,闻戴徵君震与吴处士颖芳谈次,痛诋郑君《通志》,其言绝可
怪笑,以谓不足深辨,置弗论也。其后学者,颇有訾謷。因假某君叙说,辨明著
述源流。自谓习俗浮议,颇有摧陷廓清之功。然其文上溯马、班,下辨《通考》,
皆史家要旨,不尽为《通志》发也。而不知者又更端以相诘难,因作《答客问》
三篇。
客有见章子《续通志叙书后》者,问於章子曰:《通志》之不可轻议,则既
闻命矣。先生之辨也,文繁而不可杀,其推论所及,进退古人,多不与世之尚论
者同科,岂故为抑扬,以佐其辨欤?抑先生别有说欤?夫学者皆称二十二史,著
录之家,皆取马、班而下,至於元、明而上,区为正史一门矣。今先生独谓唐人
整齐晋、隋故事,亦名其书为一史,而学者误承流别,不复辨正其体焉。岂晋、
隋而下,不得名为一史欤?观其表志成规,纪传定体,与马、班诸史,未始有殊。
开局设监,集众修书,亦时势使然耳。求於其实,则一例也。今云学者误承流别,
敢问晋、隋而下,其所以与陈、范而上,截然分部者安在?
章子曰: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
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固将纲纪天下,
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
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绳墨之所不可得而拘,类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
微茫杪忽之际,有以独断於一心。及其书之成也,自然可以参天地而质鬼神,契
前修而俟后圣,此家学之所以可贵也。陈、范以来,律以《春秋》之旨,则不敢
谓无失矣。然其心裁别识,家学具存,纵使反唇相议,至谓迁书退处士而进奸雄,
固书排忠节而饰主阙,要其离合变化,义无旁出,自足名家学而符经旨;初不尽
如后代纂类之业,相与效子莫之执中,求乡愿之无刺,侈然自谓超迁轶固也。若
夫君臣事迹,官司典章,王者易姓受命,综核前代,纂辑比类,以存一代之旧物,
是则所谓整齐故事之业也。开局设监,集众修书,正当用其义例,守其绳墨,以
待后人之论定则可矣,岂所语於专门著作之伦乎?
《易》曰:“敬非其人,道不虚行。”史才不世出,而时世变易不可常,及
时纂辑所闻见,而不用标别家学、决断去取为急务,岂特晋、隋二史为然哉?班
氏以前,则有刘向、刘歆、扬雄、贾逵之《史记》,范氏以前,则有刘珍、李尤、
蔡邕、卢植、杨彪之《汉记》,其书何尝不遵表志之成规,不用纪传之定体?然
而守先待后之故事,与笔削独断之专家,其功用足以相资,而流别不能相混,则
断如也。溯而上之,百国宝书之於《春秋》,《世本》、《国策》之於《史记》,
其义犹是耳。
唐后史学绝,而著作无专家。后人不知《春秋》之家学,而猥以集众官修之
故事,乃与马、班、陈、范诸书,并列正史焉。於是史文等於科举之程式,胥吏
之文移,而不可稍有变通矣。间有好学深思之士,能自得师於古人,标一法外之
义例,著一独具之心裁,而世之群怪聚骂,指目牵引为言词,譬若猵狙见冠服,
不与龁决毁裂,至於尽绝不止也。郑氏《通志》之被谤,凡以此也。
嗟乎!道之不明久矣。《六经》皆史也,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孔子之作《春秋》也,盖曰:“我欲讬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然
则典章事实,作者之所不敢忽,盖将即器而明道耳。其书足以明道矣,笾豆之事,
则有司存,君子不以是为琐琐也。道不明而争於器,实不足而竞於文,其弊与空
言制胜,华辩伤理者,相去不能以寸焉。而世之溺者不察也。太史公曰:“好学
深思,心知其意。”当今之世,安得知意之人,而与论作述之旨哉?
○答客问中
客曰:孔子自谓:“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好古敏以求之。”夏
殷之礼,夫子能言,然而无徵不信,慨於文献之不足也。今先生谓作者有义旨,
而笾豆器数,不为琐琐焉。毋乃悖於夫子之教欤?马氏《通考》之详备,郑氏
《通志》之疏舛,三尺童子所知也。先生独取其义旨,而不责其实用,遂欲申郑
而屈马,其说不近於偏耶?
章子曰:天下之言,各有攸当;经传之言,亦若是而已矣。读古人之书,不
能会通其旨,而徒执其疑似之说,以争胜於一隅,则一隅之言,不可胜用也。天
下有比次之书,有独断之学,有考索之功,三者各有所主,而不能相通。《六经》
之於典籍也,犹天之有日月也。读《书》如无《诗》,读《易》如无《春秋》,
虽圣人之籍,不能於一书之中,备数家之攻索也。《易》曰“不可为典要”,而
《书》则偏言“辞尚体要”焉。读《诗》不以辞害志,而《春秋》则正以一言定
是非焉。向令执龙血鬼车之象,而徵粤若稽古之文,讬熊蛇鱼旐之梦,以纪春王
正月之令,则圣人之业荒,而治经之旨悖矣。若云好古敏求,文献徵信,吾不谓
往行前言可以灭裂也。多闻而有所择,博学而要於约,其所取者有以自命,而不
可概以成说相拘也。大道既隐,诸子争鸣,皆得先王之一端,庄生所谓“耳目口
鼻,皆有所明,不能相通”者也。目察秋毫,而不能见雷霆。耳辨五音,而不能
窥泰山。谓耳目之有能有不能,则可矣;谓耳闻目见之不足为雷霆山岳,其可乎?
由汉氏以来,学者以其所得,讬之撰述以自表见者,盖不少矣。高明者多独
断之学,沉潜者尚考索之功,天下之学术,不能不具此二途。譬犹日昼而月夜,
暑夏而寒冬,以之推代而成岁功,则有相需之益;以之自封而立畛域,则有两伤
之弊。故马、班史祖,而伏、郑经师,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亦并行其道而不相
为背者也。使伏、郑共注一经,必有牴牾之病。使马、班同修一史,必有矛盾之
嫌。以此知专门之学,未有不孤行其意,虽使同侪争之而不疑,举世非之而不顾,
此史迁之所以必欲传之其人,而班固之所以必待马融受业於其女弟,然后其学始
显也。迁书有徐广、裴骃诸家传其业,固书有服虔、应劭诸家传其业,专门之学,
口授心传,不啻经师之有章句矣。然则春秋经世之意,必有文字之所不可得而详,
绳墨之所不可得而准。而今之学者,凡遇古人独断之著述,於意有不惬,嚣然纷
起而攻之,亦见其好议论而不求成功矣。
若夫比次之书,则掌故令史之孔目,簿书记注之成格,其原虽本柱下之所藏,
其用止於备稽检而供采择,初无他奇也。然而独断之学,非是不为取裁;考索之
功,非是不为按据。如旨酒之不离乎糟粕,嘉禾之不离乎粪土,是以职官故事案
牍图牒之书,不可轻议也。然独断之学,考索之功欲其智,而比次之书欲其愚。
亦犹酒可实尊彝,而糟粕不可实尊彝;禾可登簠簋,而粪土不可索簠簋,理至明
也。古人云:“言之不文,行之不远。”“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为职
官故事案牍图牒之难以萃合而行远也,於是有比次之法。不名家学,不立识解,
以之整齐故事,而待后人之裁定,是则比次欲愚之效也。举而登诸著作之堂,亦
自标名为家学,谈何容易邪?且班固之才,可谓至矣。然其与陈宗、尹敏之徒,
撰《世祖本纪》,与《新市》、《平林》诸列传,不能与《汉书》并立,而必以
范蔚宗书为正宗;则集众官修之故事,与专门独断之史裁,不相缀属又明矣。
自是以来,源流既失。郑樵无考索之功,而《通志》足以明独断之学,君子
於斯有取焉。马贵与无独断之学,而《通考》不足以成比次之功,谓其智既无所
取,而愚之为道,又有未尽也。且其就《通典》而多分其门类,取便翻检耳。因
史志而裒集其论议,易於折衷耳。此乃经生决科之策括,不敢抒一独得之见,标
一法外之意,而奄然媚世为乡愿,至於古人著书之义旨,不可得闻也。俗学便其
类例之易寻,喜其论说之平善,相与翕然交称之,而不知著作源流之无似。此呕
哑嘲哳之曲,所以属和万人也。
○答客问下
客曰:独断之学,与考索之功,则既闻命矣。敢问比次之书,先生拟之糟粕
与粪土,何谓邪?
章子曰:斯非贬辞也。有璞而后施雕,有质而后运斤,先后轻重之间,其数
易明也。夫子未删之《诗》、《书》,未定之《易》、《礼》、《春秋》,皆先
王之旧典也。然非夫子之论定,则不可以传之学者矣。李焘谓“左氏将传《春秋》,
先聚诸国史记,国别为语,以备《内传》之采摭。”是虽臆度之辞,然古人著书,
未有全无所本者。以是知比次之业,不可不议也。比次之道,大约有三:有及时
撰集,以待后人之论定者,若刘歆、扬雄之《史记》,班固、陈宗之《汉记》是
也;有有志著述,先猎群书,以为薪槱者,若王氏《玉海》,司马《长编》之
类是也;有陶冶专家,勒成鸿业者,若迁录仓公技术,固裁刘向《五行》之类是
也。夫及时撰集以待论定,则详略去取,精於条理而已。先猎群书,以为薪槱,
则辨同考异,慎於覈核而已。陶冶专家,勒成鸿业,则钩玄提要,达於大体而已。
比次之业,既有如是之不同;作者之旨,亦有随宜之取辨。而今之学者,以谓天
下之道,在乎较量名数之异同,辨别音训之当否,如斯而已矣;是何异观坐井之
天,测坳堂之水,而遂欲穷六合之运度,量四海之波涛,以谓可尽哉?
夫汉帝春秋,(年寿也。)具於《别录》;(臣瓒注。)伏生、文翁之名,
徵於石刻;高祖之作新丰,详於刘记;(《西京杂记》)孝武之好微行,著於外
传;(《汉武故事》)而迁、固二书,未见采录,则比次之繁,不妨作者之略也。
曹丕让表,详《献帝传》;甄后懿行,盛称《魏书》;哀牢之传,徵於计吏;
(见《论衡》)先贤之表,著於黄初;而陈、范二史,不以入编,则比次之私,
有待作者之公也。然而经生习业,遂纂典林,辞客探毫,因收韵藻。晚近浇漓之
习,取便依检,各为兔园私册,以供陋学之取携;是比次之业,虽欲如糟粕粪土,
冀其化朽腐而出神奇,何可得哉?
夫村书俗学,既无良材;则比次之业,难於凭藉者一矣。所徵故实,多非本
文,而好易字句,漓其本质,以致学者宁习原书,怠窥新录;则比次之业,难於
凭藉者二矣。比类相从,本非著作,而汇收故籍,不著所出何书,一似己所独得,
使人无从徵信;则比次之业,难於凭藉者三矣。传闻异辞,记载别出,不能兼收
并录,以待作者之决择,而私作聪明,自定去取;则比次之业,难於凭藉者四矣。
图绘之学,不入史裁,金石之文,但徵目录,后人考核,徵信无从;则比次之业,
难於凭藉者五矣。专门之书,已成钜编,不为采录,大凡预防亡逸而听其孤行,
渐致湮没;则比次之业,难於凭藉者六矣。拘牵类例,取足成书,不於法律之外,
多方购备,以俟作者之辨裁,一目之罗,得鸟无日;则比次之业,难於凭藉者七
矣。凡此多端,并是古人未及周详,而后学尤所未悉。句有忐於三月聚粮,则讲
习何可不豫?而一世之士,不知度德量力,咸嚣嚣以作者自命,不肯为是筌蹄嚆
矢之功程,刘歆所谓“挟恐见破之私意,而无从善服义之公心”者也。术业如何
得当?而著作之道,何由得正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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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07:02 | 显示全部楼层
○答问
或问:前人之文辞,可改窜为己作欤?答曰:何为而不可也。古者以文为公
器,前人之辞如已尽,后人述而不必作也。赋诗断章,不啻若自其口出也。重在
所以为文辞,而不重文辞也。苟得其意之所以然,不必有所改窜,而前人文辞与
己无异也。无其意而求合於文辞,则虽字句毫无所犯,而阴仿前人之所云,君子
鄙之曰窃矣。或曰:陈琳为曹洪报魏太子,讳言陈琳为辞。丁敬礼求曹子建润色
其文,则曰后世谁知定吾文者。唐韩氏云:“惟古於文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窃。”
古人必欲文辞自己擅也,岂曰重其意而已哉?答曰:文人之文,与著述之文,不
可同日语也。著述必有立於文辞之先者,假文辞以达之而已。譬如庙堂行礼,必
用锦绅玉佩,彼行礼者,不问绅佩之所成。著述之文是也。锦工玉工,未尝习礼,
惟藉制锦攻玉以称功,而冒他工所成为己制,则人皆以为窃矣。文人之文是也。
故以文人之见解,而议著述之文辞,如以锦工玉工,议庙堂之礼典也。
或曰:古人辞命草创,加以修润,后世诗文,亦有一字之师;如所重在意,
而辞非所计,譬如庙堂行礼,虽不计其绅佩,而绅佩敝裂,不中制度,亦岂可行
邪?答曰:此就文论文,别自为一道也。就文论文,先师有辞达之训,曾子有鄙
悖之戒,圣门设科,文学言语并存,说辞亦贵有善为者,古人文辞,未尝不求工
也。而非所论於此疆彼界,争论文必己出,以矜私耳。自魏、晋以还,论文亦自
有专家矣。乐府改旧什之铿锵,《文选》裁前人之篇什,并主声情色采,非同著
述科也。《会昌制集》之序,郑亚削义山之腴,元和《月蚀》之歌,韩公擢玉川
之怪;或存原款以归其人,或改标题以入己集,虽论文末技,有精焉者,所得既
深,亦不复较量於彼我字句之琐也。
或曰:昔者乐广善言,而挚虞妙笔,乐谈挚不能封,挚笔乐不能复,人各有
偏长矣。然则有能言而不能文者,不妨藉人为操笔邪?答曰:潘岳亦为乐广撰让
表矣,必得广之辞旨,而后次为名笔,史亦未尝不两称之。两汉以下,人少兼长,
优学而或歉於辞,善文而或疏於记。以至学问之中,又有偏擅,文辞一道,又有
专长;本可交助为功,而世多交讥互诋,是以大道终不可得而见也。文辞末也,
苟去封畛而集专长,犹有卓然之不朽,而况由学问而进求古人之大体乎?然而自
古至今,无其人焉,是无可如何者也。
或曰:诚如子言,文章学问,可以互讬。苟有黠者,本无所长,而谬为公义,
以滥竽其中,将何以辨之?答曰:千钧之鼎,两人举之,不能胜五百钧者,仆且
蹶矣。李广入程不识之军,而旂旌壁垒,为之一新。才智苟逊於程,一军乱矣。
富人远出,不持一钱,有所需而称贷,人争与之,他人不能者何也?惟富於钱,
而后可以贷人之钱也。故文学苟志於公,彼无实者,不能冒也。
或曰:前人之文,不能尽善,后人从而点窜以示法,亦可为之欤?答曰:难
言之矣。著述改窜前人,其意别有所主,故无伤也。论文改窜前人,文心不同,
亦如人面,未可以己所见,遽谓胜前人也。刘氏《史通》,著《点烦》之篇矣。
左、马以降,并有涂改,人或讥其知史不知文也。然刘氏有所为而为之,得失犹
可互见。若夫专事论文,则宜慎矣。今古聪敏智慧,亦自难穷,今人所见,未必
尽不如古。大约无心偶会,则收点金之功;有意更张,必多画墁之诮。盖论文贵
於天机自呈,不欲人事为穿凿耳。
或问:近世如方苞氏,删改唐、宋大家,亦有补欤?夫方氏不过文人,所得
本不甚深,况又加以私心胜气,非徒无补於文,而反开后生小子无忌惮之渐也。
小慧私智,一知半解,未必不可攻古人之间,拾前人之遗,此论於学术,则可附
於不贤识小之例,存其说以备后人之采择可也。若论於文辞,则无关大义,皆可
置而不论。即人心不同如面,不必强齐之意也。果於是非得失,后人既有所见,
自不容默矣,必也出之如不得已,详审至再而后为之。如国家之议旧章,名臣之
策利弊,非有显然什百之相悬,宁守旧而毋妄更张矣。苟非深知此意,而轻议古
人,是庸妄之尤,即未必无尺寸之得,而不足偿其寻丈之失也。方氏删改大家,
有必不得已者乎?有是非得失,显然什百相悬者乎?有如国家之议旧章,名臣之
策利弊,宁守旧而毋妄更张之本意者乎?在方氏亦不敢自谓然也。然则私心胜气,
求胜古人,此方氏之所以终不至古人也。凡能与古为化者,必先於古人绳度尺寸
不敢逾越者也。盖非信之专而守之笃,则入古不深,不深则不能化。譬如人於朋
友,能全管、鲍通财之义,非严一介取与之节者,必不能也。故学古而不敢曲泥
乎古,乃服古而谨严之至,非轻古也。方氏不知古人之意,而惟徇於文辞,且所
得於文辞者,本不甚深,其私智小慧,又适足窥见古人之当然,而不知其有所不
尽然,宜其奋笔改窜之易易也。
○古文公式
古文体制源流,初学入门,当首辨也。苏子瞻《表忠观碑》,全录赵抃奏议,
文无增损,其下即缀铭诗。此乃汉碑常例,见於金石诸书者,不可胜载;即唐、
宋八家文中,如柳子厚《寿州安丰孝门碑》,亦用其例,本不足奇。王介甫诧谓
是学《史记》诸侯王年表,真学究之言也。李耆卿谓其文学《汉书》,亦全不可
解。此极是寻常耳目中事,诸公何至怪怪奇奇,看成骨董?且如近日市井乡闾,
如有利弊得失,公议兴禁,请官约法,立碑垂久,其碑即刻官府文书告谕原文,
毋庸增损字句,亦古法也。岂介甫诸人,於此等碑刻犹未见耶?当日王氏门客之
訾摘骇怪,更不直一笑矣。
以文辞而论,赵清献请修表忠观原奏,未必如苏氏碑文之古雅。史家记事记
言,因袭成文,原有点窜涂改之法。苏氏此碑,虽似钞缮成文,实费经营裁制也。
第文辞可以点窜,而制度则必从时。此碑篇首“臣抃言”三字,篇末“制曰可”
三字,恐非宋时奏议上陈、诏旨下达之体;而苏氏意中,揣摩《秦本纪》“丞相
臣斯昧死言”及“制曰可”等语太熟,则不免如刘知几之所讥,貌同而心异也。
余昔修《和州志》,有《乙亥义烈传》,专记明末崇祯八年,闯“贼”攻破和州,
官吏绅民男妇殉难之事。用记事本末之例,以事为经,以人为纬,详悉具载。而
州中是非閧起。盖因闯“贼”怒拒守而屠城,被屠者之子孙,归咎於创议守城者,
陷害满城生命,又有著论指斥守城者部署非法,以致城陷;甚至有诬创议守城者,
缒城欲逃,为“贼”擒杀,并非真殉难者。余搜得凤阳巡抚朱大典,奏报和州失
陷,官绅殉难情节,乃据江防州同申报,转据同在围城逃脱难民口述亲目所见情
事,官绅忠烈,均不可诬。余因全录奏报,以为是篇之序。中间文字点窜,甚有
佳处。然篇首必云:“崇祯九年二月日,巡抚凤阳提督军务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臣
朱大典谨奏,为和城陷‘贼’,官绅殉难堪怜,乞赐旌表,以彰义烈事。”其篇
末云:“奉旨,览奏悯恻,该部察例施行。”此实当时奏陈诏报式也。或谓中间
奏文,既已删改古雅,其前后似可一例润色。余谓奏文辞句,并无一定体式,故
可点窜古雅,不碍事理。前后自是当时公式,岂可以秦、汉之衣冠,绘明人之图
像耶?苏氏《表忠观碑》,前人不知,而相与骇怪,自是前人不学之过。苏氏之
文,本无可议。至人相习而不以为怪,其实不可通者,惟前后不遵公式之六字耳。
夫文辞不察义例,而惟以古雅为徇,则“臣抃言”三字,何如“岳曰於”三字更
古?“制曰可”三字,何如“帝曰俞”三字更古?舍唐、虞而法秦、汉,未见其
能好古也。
汪钝翁撰《睢州汤烈妇旌门颂序》,首录巡按御史奏报,本属常例,无可訾,
亦无足矜也。但汪氏不知文用古法,而公式必遵时制;秦、汉奏报之式,不可以
改今文也。篇首著监察御史臣粹然言,此又读《表忠观碑》“臣抃言”三字太熟,
而不知苏氏已非法也。近代章奏,篇首叙衔,无不称姓,亦公式也。粹然何姓,
汪氏岂可因摩古而删之?且近代章奏,衔名之下,必书谨奏,无称言者。一语仅
四字,而两违公式,不知何以为古文辞也?妇人有名者称名,无名者称姓,曰张
曰李可也。近代官府文书,民间词状,往往舍姓而空称曰氏,甚至有称为该氏者,
诚属俚俗不典;然令无明文,胥吏苟有知识,仍称为张为李,官所不禁,则犹是
通融之文法也。汪氏於一定不易之公式,则故改为秦、汉古款,已是貌同而心异
矣。至於正俗通行之称谓,则又偏舍正而徇俗,何颠倒之甚耶?结句又云“臣谨
昧死以闻”,亦非今制。汪氏平日以古文辞高自矜诩,而庸陋如此,何耶?汪之
序文,於臣粹然言句下,直起云“睢州诸生汤某妻赵氏,值明末李自成亡‘乱’”
云云,是亦未善。当云“故明睢州诸生汤某妻赵氏,值李自成之‘乱’”,於辞
为顺。盖突起似现在之人,下句补出值明末李自成,文气亦近滞也。学文者,当
於此等留意辨之。
○古文十弊
余论古文辞义例,自与知好诸君书,凡数十通;笔为论著,又有《文德》、
《文理》、《质性》、《黠陋》、《俗嫌》、《俗忌》诸篇,亦详哉其言之矣。
然多论古人,鲜及近世。兹见近日作者,所有言论与其撰著,颇有不安於心,因
取最浅近者,条为十通,思与同志诸君相为讲明。若他篇所已及者不复述,览者
可互见焉。此不足以尽文之隐,然一隅三反,亦庶几其近之矣。
一曰,凡为古文辞者,必先识古人大体,而文辞工拙,又其次焉。不知大体,
则胸中是非,不可以凭,其所论次,未必俱当事理。而事理本无病者,彼反见为
不然而补救之,则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矣。有名士投其母氏行述,请大兴朱先生
作志。叙其母之节孝,则谓乃祖衰年病废卧床,溲便无时,家无次丁,乃母不避
秽亵,躬亲薰濯。其事既已美矣。又述乃祖於时蹙然不安,乃母肃然对曰:“妇
年五十,今事八十老翁,何嫌何疑?”呜呼!母行可嘉,而子文不肖甚矣。本无
芥蒂,何有嫌疑?节母既明大义,定知无是言也。此公无故自生嫌疑,特添注以
斡旋其事,方自以谓得体,而不知适如冰雪肌肤,剜成疮痏,不免愈濯愈痕瘢矣。
人苟不解文辞,如遇此等,但须据事直书,不可无故妄加雕饰。妄加雕饰,谓之
剜肉为疮,此文人之通弊也。
二曰,《春秋》书内不讳小恶。岁寒知松柏之后彫,然则欲表松柏之贞,必
明霜雪之厉,理势之必然也。自世多嫌忌,将表松柏,而又恐霜雪怀惭,则触手
皆荆棘矣。但大恶讳,小恶不讳,《春秋》之书内事,自有其权衡也。江南旧家,
辑有宗谱。有群从先世为子聘某氏女,后以道远家贫,力不能婚,恐失婚时,伪
报子殇,俾女别聘。其女遂不食死,不知其子故在。是於守贞殉烈,两无所处。
而女之行事,实不愧於贞烈,不忍泯也。据事直书,於翁诚不能无歉然矣。第
《周官》媒氏禁嫁殇,是女本无死法也。《曾子问》,娶女有日,而其父母死,
使人致命女氏。注谓恐失人嘉会之时。是古有辞昏之礼也。今制,婿远游,三年
无闻,听妇告官别嫁。是律有远绝离昏之条也。是则某翁诡讬子殇,比例原情,
尚不足为大恶而必须讳也。而其族人动色相戒,必不容於直书,则匿其辞曰:
“书报幼子之殇,而女家误闻以为婿也。”夫千万里外,无故报幼子殇,而又不
道及男女昏期,明者知其无是理也。则文章病矣。人非圣人,安能无失?古人叙
一人之行事,尚不嫌於得失互见也。今叙一人之事,而欲顾其上下左右前后之人,
皆无小疵,难矣。是之谓八面求圆,又文人之通弊也。
三曰,文欲如其事,未闻事欲如其人者也。尝见名士为人撰志,其人盖有朋
友气谊,志文乃仿韩昌黎之志柳州也,一步一趋,惟恐其或失也。中间感叹世情
反复,已觉无病费呻吟矣。末叙丧费出於贵人,及内亲竭劳其事。询之其家,则
贵人赠赙稍厚,非能任丧费也。而内亲则仅一临穴而已,亦并未任其事也。且其
子俱长成,非若柳州之幼子孤露,必待人为经理者也。诘其何为失实至此?则曰:
仿韩志柳墓终篇有云:“归葬费出观察使裴君行立,又舅弟卢遵,既葬子厚,又
将经纪其家。”附纪二人,文清深厚。今志欲似之耳。余尝举以语人,人多笑之。
不知临文摹古,迁就重轻,又往往似之矣。是之谓削趾适屦,又文人之通弊也。
四曰,仁智为圣,夫子不敢自居。瑚琏名器,子贡安能自定。称人之善,尚
恐不得其实;自作品题,岂宜夸耀成风耶?尝见名士为人作传,自云吾乡学者,
鲜知根本,惟余与某甲,为功於经术耳。所谓某甲,固有时名,亦未见必长经术
也。作者乃欲援附为名,高自标榜,恧矣!又有江湖游士,以诗著名,实亦未足
副也。然有名实远出其人下者,为人作诗集序,述人请序之言曰:“君与某甲齐
名,某甲既已弁言,君乌得无题品?”夫齐名本无其说,则请者必无是言,而自
诩齐名,藉人炫己,颜颊不复知忸怩矣!且经援服、郑,诗攀李、杜,犹曰高山
景仰;若某甲之经,某甲之诗,本非可恃,而犹藉为名。是之谓私署头衔,又文
人之通弊也。
五曰,物以少为贵,人亦宜然也。天下皆圣贤,孔、孟亦弗尊尚矣。清言自
可破俗,然在典午,则滔滔皆是也。前人讥《晋书》,列传同於小说,正以采掇
清言,多而少择也。立朝风节,强项敢言,前史侈为美谈。明中叶后,门户朋党,
声气相激,谁非敢言之士?观人於此,君子必有辨矣。不得因其强项申威,便标
风烈,理固然也。我宪皇帝澄清吏治,裁革陋规,整饬官方,惩治贪墨,实为千
载一时。彼时居官,大法小廉,殆成风俗;贪冒之徒,莫不望风革面,时势然也。
今观传志碑状之文,叙雍正年府州县官,盛称杜绝馈遗,搜除积弊,清苦自守,
革除例外供支,其文洵不愧於循吏传矣。不知彼时逼於功令,不得不然,千万人
之所同,不足以为盛节。岂可见阉寺而颂其不好色哉?山居而贵薪木,涉水而宝
鱼蝦,人知无是理也,而称人者乃独不然。是之谓不达时势,又文人之通弊也。
六曰,史既成家,文存互见,有如《管晏例传》,而勋详於《齐世家》;张
耳分题,而事总於《陈馀传》;非惟命意有殊,抑亦详略之体所宜然也。若夫文
集之中,单行传记,凡遇牵联所及,更无互著之篇,势必加详,亦其理也。但必
权其事理,足以副乎其人,乃不病其繁重尔。如唐平淮西,《韩碑》归功裴度,
可谓当矣。后中谗毁,改命於段文昌,千古为之叹惜。但文昌徇於李愬,愬功本
不可没,其失犹未甚也。假令当日无名偏裨,不关得失之人,身后表阡,侈陈淮
西功绩,则无是理矣。朱先生尝为故编修蒋君撰志,中叙国家前后平定准回要略,
则以蒋君总修方略,独力勤劳,书成身死,而不得叙功故也。然志文雅健,学者
慕之。后见某中书舍人死,有为作家传者,全袭《蒋志》原文,盖其人尝任分纂
数月,於例得列衔名者耳,其实於书未寓目也。是与无名偏裨,居淮西功,又何
以异?而文人喜於摭事,几等军吏攘功,何可训也?是之谓同里铭旌。昔有夸夫,
终身未膺一命,好袭头衔,将死,遍召所知,筹计铭旌题字。或徇其意,假藉例
封待赠修职登仕诸阶,彼皆掉头不悦。最后有善谐者,取其乡之贵显,大书勋阶
师保殿阁部院某国某封某公同里某人之柩。人传为笑。故凡无端而影附者,谓之
同里铭旌,不谓文人亦效之也,是又文人之通弊也。
七曰,陈平佐汉,志见社肉,李斯亡秦,兆端厕鼠。推微知著,固相士之玄
机;搜间传神,亦文家之妙用也。但必得其神志所在,则如图画名家,颊上妙於
增毫;苟徒慕前人文辞之佳,强寻猥琐,以求其似;则如见桃花而有悟,遂取桃
花作饭,其中岂复有神妙哉?又近来学者,喜求徵实,每见残碑断石,馀文剩字,
不关於正义者,往往藉以考古制度,补史缺遗,斯固善矣。因是行文,贪多务得,
明知赘馀非要,卻为有益后世,推求不惮辞费。是不特文无体要,抑思居今世而
欲备后世考徵,正如董泽矢材,可胜暨乎?夫传人者文如其人,述事者文如其事,
足矣。其或有关考徵,要必本质所具,即或閒情逸出,正为阿堵传神。不此之务,
但知市菜求增,是之谓画蛇添足,又文人之通弊也。
八曰,文人固能文矣,文人所书之人,不必尽能文也。叙事之文,作者之言
也。为文为质,惟其所欲,期如其事而已矣。记言之文,则非作者之言也;为文
为质,期於适如其人之言,非作者所能自主也。贞烈妇女,明诗习礼,固有之矣。
其有未尝学问,或出乡曲委巷,甚至佣妪鬻婢,贞节孝义,皆出天性之优,是其
质虽不愧古人,文则难期於儒雅也。每见此等传记,述其言辞,原本《论语》、
《孝经》,出入《毛诗》、《内则》,刘向之《传》,曹昭之《诫》,不啻自其
口出,可谓文矣。抑思善相夫者,何必尽识鹿车鸿案,善教子者,岂皆熟记画荻
丸熊,自文人胸有成竹,遂致闺修,皆如板印。与其文而失实,何如质以传真也?
由是推之,名将起於卒伍,义侠或奋闾阎,言辞不必经生,记述贵於宛肖。而世
有作者,於斯多不致思,是之谓优伶演剧。盖优伶歌曲,虽耕氓役隶,矢口皆叶
宫商,是以谓之戏也。而记传之笔,从而效之,又文人之通弊也。
九曰,古人文成法立,未尝有定格也。传人适如其人,述事适如其事,无定
之中,有一定焉。知其意者,旦暮遇之。不知其意,袭其形貌,神弗肖也。往余
撰和州故给事《成性志传》,性以建言著称,故采录其奏议。然性少遭乱离,全
家被害,追悼先世,每见文辞。而《猛省》之篇尤沉痛,可以教孝,故於终篇全
录其文。其乡有知名士赏余文曰:“前载如许奏章,若无《猛省》之篇,譬如行
船,鹢首重而舵楼轻矣。今此婪尾,可谓善谋篇也。”余戏诘云:设成君本无此
篇,此船终不行耶?盖塾师讲授《四书》文义,谓之时文,必有法度以合程式。
而法度难以空言,则往往取譬以示蒙学,拟於房室,则有所谓间架结构;拟於身
体,则有所谓眉目筋节;拟於绘画,则有所谓点睛添毫;拟於形家,则有所谓来
龙结穴。随时取譬。然为初学示法,亦自不得不然,无庸责也。惟时文结习,深
锢肠腑,进窥一切古书古文,皆此时文见解,动操塾师启蒙议论,则如用象棋枰
布围棋子,必不合矣。是之谓井底天文,又文人之通弊也。
十曰,时文可以评选,古文经世之业,不可以评选也。前人业评选之,则亦
就文论文可耳。但评选之人,多非深知古文之人。夫古人之书,今不尽传,其文
见於史传,评选之家,多从史传采录。而史传之例,往往删节原文,以就隐括,
故於文体所具,不尽全也。评选之家,不察其故,误谓原文如是,又从而为之辞
焉。於引端不具,而截中径起者,诩谓发轫之离奇;於刊削馀文,而遽入正传者,
诧为篇终之崭峭。於是好奇而寡识者,转相叹赏,刻意追摹,殆如左氏所云:
“非子之求,而蒲之觅矣。”有明中叶以来,一种不情不理自命为古文者,起不
知所自来,收不知所自往,专以此等出人思议,夸为奇特,於是坦荡之涂,生荆
棘矣。夫文章变化侔於鬼神,斗然而来,戛然而止,何尝无此景象?何尝不为奇
特?但如山之岩峭,水之波澜,气积势盛,发於自然;必欲作而致之,无是理矣。
文人好奇,易於受惑,是之谓误学邯郸,又文人之通弊也。
○浙东学术
浙东之学,虽出婺源,然自三袁之流,多宗江西陆氏,而通经服古,绝不空
言德性,故不悖於朱子之教。至阳明王子,揭孟子之良知,复与朱子牴牾。蕺山
刘氏,本良知而发明慎独,与朱子不合,亦不相诋也。梨洲黄氏,出蕺山刘氏之
门,而开万氏弟兄经史之学;以至全氏祖望,辈尚存其意,宗陆而不悖於朱者也。
惟西河毛氏,发明良知之学,颇有所得;而门户之见,不免攻之太过,虽浙东人
亦不甚以为然也。
世推顾亭林氏为开国儒宗,然自是浙西之学。不知同时有黄梨洲氏,出於浙
东,虽与顾氏并峙,而上宗王、刘,下开二万,较之顾氏,源远而流长矣。顾氏
宗朱,而黄氏宗陆。盖非讲学专家,各持门户之见者,故互相推服,而不相非诋。
学者不可无宗主,而必不可有门户;故浙东、浙西,道并行而不悖也。浙东贵专
家,浙西尚博雅,各因其习而习也。
天人性命之学,不可以空言讲也。故司马迁本董氏天人性命之说,而为经世
之书。儒者欲尊德性,而空言义理以为功,此宋学之所以见讥於大雅也。夫子曰:
“我欲讬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此《春秋》之所以经世也。圣
如孔子,言为天铎,犹且不以空言制胜,况他人乎?故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
於人事者。三代学术,知有史而不知有经,切人事也。后人贵经术,以其即三代
之史耳。近儒谈经,似於人事之外,别有所谓义理矣。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
於史,此其所以卓也。
朱陆异同,干戈门户,千古桎梏之府,亦千古荆棘之林也。究其所以纷纶,
则惟腾空言而不切於人事耳。知史学之本於《春秋》,知《春秋》之将以经世,
则知性命无可空言,而讲学者必有事事,不特无门户可持,亦且无以持门户矣。
浙东之学,虽源流不异,而所遇不同。故其见於世者,阳明得之为事功,蕺山得
之为节义,梨洲得之为隐逸,万氏兄弟得之为经术史裁。授受虽出於一,而面目
迥殊,以其各有事事故也。彼不事所事,而但空言德性,空言问学,则黄茅白苇,
极面目雷同,不得不殊门户,以为自见地耳。故惟陋儒则争门户也。
或问事功气节,果可与著述相提并论乎?曰:史学所以纪世,固非空言著述
也。且如六经,同出於孔子,先儒以为其功莫大於《春秋》,正以切合当时人事
耳。后之言著述者,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则吾不得而知之矣。学者不
知斯义,不足言史学也。(整辑排比,谓之史纂;参互搜讨,谓之史考;皆非史
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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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07:02 | 显示全部楼层
○妇学
《周官》有女祝女史,汉制有内起居注,妇人之於文字,於古盖有所用之矣。
妇学之名,见於《天官》内职,德言容功,所该者广,非如后世只以文艺为学也。
然《易》训正位乎内,《礼》职妇功丝枲,《春秋传》称赋事献功,《小雅》篇
言酒食是议,则妇人职业,亦约略可知矣。(男子孤矢,女子鞶帨,自有分别。
至於典礼文辞,男妇皆所服习。盖后妃、夫人、内子、命妇,於宾享丧祭,皆有
礼文,非学不可。)
妇学之目,德言容切。郑注:“言为辞令。”自非娴於经礼,习於文章,不
足为学。乃知诵《诗》习《礼》,古之妇学,略亚丈夫。后世妇女之文,虽稍偏
於华采,要其渊源所自,宜知有所受也。
妇学掌於九嫔,教法行乎宫壸;内而臣采,外及侯封,六典未详,自可例测。
《葛覃》师氏,著於风诗。(侯封妇学。)婉娩姆教,垂於《内则》。(卿士大
夫。)历览《春秋》内外诸传,诸侯夫人,大夫内子,并能称文道故,斐然有章。
若乃盈满之祥,邓曼详推於天道;利贞之义,穆姜精解於乾元;鲁穆伯之令妻,
典言垂训;齐司徒之内主,有礼加封;士师考终牖下,妻有诔文;国殇魂返沙场,
嫠辞郊吊。以至泉水毖流,委宛赋怀归之什;燕飞上下,凄凉送归媵之诗。凡斯
经礼典法,文采风流,与名卿大夫有何殊别?然皆因事牵联,偶见载籍,非特著
也。若出后代,史必专篇,类徵列女,则如曹昭、蔡琰故事,其为矞皇彪炳,当
十倍於刘、范之书矣。是知妇学亦自后世失传,三代之隆,并与男子仪文,率由
故事,初不为矜异也,(不学之人,以溱、洧诸诗,为淫者自述。因谓古之孺妇,
矢口成章,胜於后之文人。不知万无此理,详辨其说於后,此处未暇论也。但妇
学则古实有之,惟行於卿士大夫,而非齐民妇女皆知学耳。)
春秋以降,官师分职,学不守於职司,文字流为著述。(古无私门著述,说
详《校雠通义》。)丈夫之秀异者,咸以性情所近,撰述名家。(此指战国先秦
诸子家言,以及西京以还经史专门之业。)至於降为辞章,亦以才美所优,标著
文采。(此指西汉元、成而后,及东京而下诸人诗文集。)而妇女之奇慧殊能,
锺於閒气,亦遂得以文辞偏著,而为今古之所称,则亦时势使然而已。然汉廷儒
术之盛,班固以谓利禄之途使然。盖功令所崇,贤才争奋,士之学业,等於农夫
治田,固其理也。妇人文字,非其职业,间有擅者,出於天性之优,非有争於风
气,骛於声名者也。(好名之习,起於中晚文人,古人虽有好名之病,不区区於
文艺间也。丈夫而好文名,已为识者所鄙。妇女而骛声名,则非阴类矣。)
唐山《房中》之歌,班姬《长信》之赋,《风》、《雅》正变,(《雅》指
《房中》,《风》指《长信》。)起於宫闱,事关国故,史策载之。其馀篇什寥
寥,传者盖寡,《艺文》所录,约略可以观矣。若夫乐府流传,声诗则效,《木
兰》征戍,《孔雀》乖离,以及《陌上》采桑之篇,山下蘼芜之什,四时《白纻》,
《子夜》芳香,其声啴以缓,其节柔以靡,则自两汉古辞,(皆无名氏。)讫
於六朝杂拟,并是骚客拟辞,思人寄兴,情虽讬於儿女,义实本於风人,故其辞
多骀宕,不以男女酬答为嫌也。(如《陌上桑》、《羽林郎》之类,虽以贞洁自
许,然幽閒女子,岂喋喋与狂且争口舌哉。出於拟作,佳矣。)至於闺房篇什,
间有所传,其人无论贞淫,而措语俱有边幅。文君,淫奔人也,而《白头》止讽
相如。蔡琰,失节妇也,而钞书恳辞十吏。其他安常处顺,及以贞节著者,凡有
篇章,莫不静如止水,穆若清风,虽文藻出於天娴,而范思不逾阃外。此则妇学
虽异於古,亦不悖於教化者也。
《国风》男女之辞,皆出诗人所拟;以汉、魏、六朝篇什证之,更无可疑。
(古今一理,不应古人儿女,矢口成章。后世学士,力追而终不逮也。)譬之男
优,饰静女以登场,终不似闺房之雅素也。昧者不知斯理,妄谓古人虽儿女子,
亦能矢口成章,因谓妇女宜於风雅;是犹见优伶登场演古人事,妄疑古人动止,
必先歌曲也。(优伶演古人故事,其歌曲之文,正如史传中夹论赞体,盖有意中
之言,决非出於口者,亦有旁观之见,断不出本人者,曲文皆所不避。故君子有
时涉於自赞,宵小有时或至自嘲,俾观者如读史传,而兼得咏叹之意。体应如是,
不为嫌也。如使真出君子小人之口,无是理矣。《国风》男女之辞,与古人拟男
女辞,正当作如是观。如谓真出男女之口,毋论淫者万无如此自暴,即贞者亦万
无如此自亵也。)
昔者班氏《汉书》,未成而卒,诏其女弟曹昭,躬就东观,踵而成之。於是
公卿大臣,执贽请业,(大儒马融,从受《汉书》句读。)可谓扩千古之所无矣。
然专门绝学,家有渊源,书不尽言,非其人即无所受尔。又苻秦初建学校,广置
博士经师,《五经》粗备,而《周官》失传。博士上奏,太常韦逞之母宋氏,家
传《周官》音义。诏即其家讲堂,置生员百二十人,隔绛帏而受业,赐宋氏爵号
为宣文君。此亦扩千古之所无矣。然彼时文献,盛於江左,苻氏割据山东,遗经
绝业,幸存世学家女,非名公卿所能强与闻也。此二母者,并是以妇人身行丈夫
事。盖传经述史,天人道法所关,恐其湮没失传,世主不得不破格而崇礼;非谓
才华炫燿,惊流俗也。即如靖边之有谯洗夫人,佐命之有平阳柴主,亦千古所罕
矣。一则特开幕府,辟署官属,一则羽葆鼓吹,虎贲班剑。以为隋、唐之主措置
非宜,固属不可;必欲天人妇人以是为法,非惟不可,亦无是理也。
晋人崇尚玄风,任情作达,丈夫则糟粕六艺,妇女亦雅尚清言。步障解围之
谈,新妇参军之戏,虽大节未失,而名教荡然。论者以十六国分裂,生灵涂炭,
转咎清谈之灭礼教,诚探本之论也。
王、谢大家,虽愆礼法,然其清言名理,会心甚遥;既习儒风,亦畅玄旨;
方於士学,如中行之失,流为狂简者耳。(近於异端,非近於娼优也。)非仅能
调五言七字,自诩过於四德三从者也。若其绮旎风光,寒温酬客,描摩纤曲,刻
画形似,脂粉增其润色,标榜饰其虚声;晋人虽曰虚诞,如其见此,挈妻子而逃
矣。(王、谢大家,虽愆礼法,然实读书知学,故意思深远。非如才子佳人,一
味浅俗好名者比也。)
唐、宋以还,妇才之可见者,不过春闺秋怨,花草荣凋,短什小篇,传其高
秀。间有别出著作,如宋尚宫之《女论语》,侯郑氏之《女孝经》;虽才识不免
迂陋,(欲作女训,不知学曹大家《女诫》之礼,而妄拟圣经,等於《七林》设
问,子虚乌有。)而趋向尚近雅正,艺林称述,恕其志足嘉尔。(此皆古人妇学
失传,故有志者,所成不过如此。)李易安之金石编摩,管道昇之书画精妙,后
世亦鲜有其俪矣。然琳琅款识,惟资封勘於湖州;笔墨精能,亦藉观摩於承旨;
未闻宰相子妇,得偕三舍论文;(李易安与赵明诚集《金石录》,明诚方在太学,
故云尔。)翰林夫人,可共九卿挥麈。盖文章虽曰公器,而男女实千古大防,凛
然名义纲常,何可诬耶?
盖自唐、宋以讫前明,国制不废女乐。公卿入直,则有翠袖薰炉;官司供张,
每见红裙侑酒。梧桐金井,驿亭有秋感之缘;兰麝天香,曲江有春明之誓。见於
纪载,盖亦详矣。又前朝虐政,凡缙绅籍没,波及妻孥,以致诗礼大家,多沦北
里。其有妙兼色艺,慧擅声诗,都士大夫,从而酬唱;大抵情绵春草,思远秋枫,
投赠类於交游,殷勤通於燕婉;诗情阔达,不复嫌疑,闺阁之篇,鼓钟阃外,其
道固当然耳。且如声诗盛於三唐,而女子传篇亦寡。今就一代计之,篇什最富,
莫如李冶、薛涛、鱼玄机三人,其他莫能并焉。是知女冠坊妓,多文因酬接之繁,
礼法名门,篇简自非仪之诫,此亦其明徵矣。
夫倾城名妓,屡接名流,酬答诗章,其命意也,兼具夫妻朋友,可谓善藉辞
矣。而古人思君怀友,多讬男女殷情。若诗人风刺邪淫,文代姣狂自述。区分三
种,蹊径略同,品骘韵言,不可不知所辨也。夫忠臣谊友,隐跃存恳挚之诚;讽
恶嫉邪,言外见忧伤之意。自序说放废,而诗之得失悬殊,本旨不明,而辞之工
拙迥异。(《离骚》求女为真情,则语无伦次;《国风》溱、洧为自述,亦径直
无味。作为拟讬,文情自深。)故无名男女之诗,殆知太极阴阳之理,存诸天壤,
而智者见智,仁者自见仁也。名妓工诗,亦通古义,转以男女慕悦之实,讬於诗
人温厚之辞;故其遗言,雅而有则,真而不秽,流传千载,得耀简编,不能以人
废也。第立言有体,妇异於男。比如《薤露》虽工,惟施於挽郎为称;棹歌纵妙,
亦用於舟妇为宜。彼之赠李和张,所处应尔。良家闺阁,内言且不可闻,门外唱
酬,此言何为而至耶?(自官妓革,而闺阁不当有门外唱酬,丈夫拟为男女之辞,
不可藉以为例,古之列女皆然。)
夫教坊曲里,虽非先王法制,实前代故事相沿;自非濂、洛诸公,何妨小德
出入。故有功名匡济之佐,忠义气节之流,文章道德之儒,高尚隐逸之士,往往
閒情有寄,著於简编,禁网所施,亦不甚为盛德累也。第文章可以学古,而制度
则必从时。我朝礼教精严,嫌疑慎别,三代以还,未有如是之肃者也。自宫禁革
除女乐,官司不设教坊,则天下男女之际,无有可以假藉者矣。其有流娼顿妓,
渔色售奸,并干三尺严条,决杖不能援赎。(职官生监,并是行止有亏,永不叙
用。)虽吞舟有漏,未必尽罣爰书;而君子怀刑,岂可自拘司败?每见名流,板
镌诗稿,未窥全集,先阅标题。或纪红粉丽情,或著青楼唱和,自命风流倜傥,
以谓古人同然;不知生今之世,为今之人,苟於禁令未娴,更何论乎文墨?周公
制礼,同姓不昏。假令生周之后,以谓上古男女无别,而凟乱人伦,行同禽兽,
以谓古人有然,可乎?(名士诗集,先自具枷杖供招,虽谓未识字可矣。)
夫才须学也,学贵识也。才而不学,是为小慧。小慧无识,是为不才。不才
小慧之人,无所不至,以纤佻轻薄为风雅,(雅者,正也,与恶俗相反。习染风
气谓之俗,纤佻鄙俚皆俗也。鄙俚之俗,犹无伤於世道人心,纤佻之俗,则风雅
之罪人也。)以造饰标榜为声名。(好名之人,未有不俗者也。)炫燿后生,猖
披士女,人心风俗,流弊不可胜言矣。夫佻达出於子矜,古人所有;矜标流於巾
帼,前代所无。盖实不足而争骛於名,己非夫而藉人为重,男子有志,皆耻为之。
乃至谊绝丝萝,礼殊授受,辄以缘情绮靡之作,讬於斯文气类之通,因而听甲乙
於胪传,求品题於月旦;此则钗楼勾曲,前代往往有之;静女闺姝,自有天地以
来,未闻有是礼也。
古之妇学,如女史、女祝、女巫,各以职业为学,略如男子之专艺而守官矣。
至於通方之学,要於德、言、容、功,德隐难名,(必如任、姒之圣,方称德之
全体。)功祖易举,(蚕绩之类,通乎士庶。)至其学之近於文者,言容二事为
最重也。盖自家庭内则,以至天子、诸侯、卿、大夫、士,莫不习於礼容,至於
朝聘丧祭,后妃、夫人、内子、命妇,皆有职事,平日讲求不预,临事何以成文?
汉之经师,多以章句言礼,尚赖徐生,善为容者,盖以威仪进止,非徒诵说所能
尽也。是妇容之必习於礼,后世大儒,且有不得闻也。(但观传载敬姜之言,森
然礼法,岂后世经师大儒所能及。至於妇言主於辞命,古者内言不出於阃,所谓
辞命,亦必礼文之所须也。孔子云:“不学《诗》,无以言。”)善辞命者,未
有不深於诗。(但观春秋妇人辞命,婉而多风。)乃知古之妇学,必由礼而通诗,
(非礼不知容,非诗不知言。)六艺或其兼擅者耳。(穆姜论《易》之类。)后
世妇学失传,其秀颖而知文者,方自谓女兼士业,德色见於面矣。不知妇人本自
有学,学必以礼为本;舍其本业而妄讬於诗,而诗又非古人之所谓习辞命而善妇
言也;是则即以学言,亦如农夫之舍其田,而士失出疆之贽矣。何足徵妇学乎?
嗟乎!古之妇学,必由礼以通诗,今之妇学,转因诗而败礼。礼防决,而人心风
俗不可复言矣。夫固由无行之文人,倡邪说以陷之。彼真知妇学者,其视无行文
人,若粪土然,(无行文人学本浅陋,真知学者不难窥破。)何至为所惑哉?
(古之贤女,贵有才也。前人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者,非恶才也;正谓小有
才而不知学,乃为矜饰骛名,转不如村姬田妪,不致贻笑於大方也。)
饰时髦之中驷,为闺阁之绝尘,彼假藉以品题,(或誉过其实,或改饰其文。)
不过怜其色也。无行文人,其心不可问也。呜呼!己方以为才而炫之,人且以为
色而怜之。不知其知而趋之,愚矣。微知其故,而亦且趋之,愚之愚矣!女子佳
称,谓之静女,静则近於学矣。今之号才女者,何其动耶?何扰扰之甚耶?噫!
○妇学篇书后
妇学之篇,所以救颓风,维世教,饬伦纪,别人禽,盖有所不得已而为之,
非好辨也。说者谓解《诗》与朱子异指,违於功令。不知诸经参取古义,未始非
功令也。盖以情理言之,蚩氓妇坚,矢口成章,远出后世文人之上,古今不应若
是悬殊。且两汉之去春秋,近於今日之去两汉。汉人诗文,存於今者,无不高古
浑朴;人遂疑汉世人才,远胜后代。然观金石诸编,汉人之辞,不著竹素。而以
金石传后代者,其中实多芜蔓冗阘,与近人不能文者,未始悬殊。可知汉人不尽
能文,传者特其尤善者耳。三代传文,当亦如是。必谓彼时妇坚矢音,皆足以垂
经训,岂理也哉?朱子之解,初不过自存一说,宜若无大害也。而近日不学之徒,
援据以诱无知士女,逾闲荡检,无复人禽之分;则解诗之误,何异误解《金縢》
而启居摄,误解《周礼》而启青苗,朱子岂知流祸至於斯极?即当日与朱子辨难
者,亦不知流祸之至斯极也。从来诗贵风雅。即唐、宋诗话,论诗虽至浅近,不
过较论工拙,比拟字句,为古人所不屑道耳。彼不学之徒,无端标为风趣之目,
尽抹邪正贞淫、是非得失,而使人但求风趣。甚至言采兰赠芍之诗,有何关系而
夫子录之,以证风趣之说。无知士女,顿忘廉检,从风波靡。是以《六经》为导
欲宣淫之具,则非圣无法矣。
或曰:《诗序》诚不可尽废矣。顾谓古之氓庶,不应能诗,则如役者之谣,
舆人之祝,皆出氓庶,其辞至今诵之,岂传记之诬欤?答曰:此当日谚语,非复
雅言,正如先儒所谓殷盘周诰,因於土俗,历时久远,转为古奥,故其辞多奇崛;
非如风诗和平庄雅,出於文学士者,亦如典谟之文,虽历久而无难於诵识也。以
风诗之和雅,与民俗之谣谚,绝然不同,益知国风男女之辞,皆出诗人讽刺,而
非蚩氓男女所能作也。是则风趣之说,不待攻而破,不待教而诛者也。
至於古人妇学,虽异丈夫,然於礼陶乐淑,则上自王公后妃,下及民间俊秀,
男女无不相服习也。盖四德之中,非礼不能为容,非诗不能为言;诗教故通於乐,
故《关雎》化起房中,而天下夫妇无不治也。三代以后,小学废,而儒多师说之
歧;妇学废,而士少齐家之效;师说歧,而异端得乱其教,自古以为病矣。若夫
妇学之废,人谓家政不甚修耳。岂知千载而后,乃有不学之徒,创为风趣之说,
遂使闺阁不安义分,慕贱士之趋名,其祸烈於洪水猛兽,名义君子,能无世道忧
哉?昔欧阳氏病佛教之蔓延,则欲修先王之政,自固元气,《本论》所为作也。
今不学之徒,以邪说蛊惑闺阁,亦惟妇学不修,故闺阁易为惑也。妇人虽有非仪
之诫,至於执礼通诗,则如日用饮食,不可斯须去也。
或以妇职丝枲中馈,文辞非所当先,则又过矣。夫聪明秀慧,天之赋畀初不
择於男女,如草木之有英华,山川之有珠玉,虽圣人未尝不宝贵也。岂可遏抑?
正当善成之耳。故女子生而质朴,但使粗明内教,不陷过失而已。如其秀慧通书,
必也因其所通,申明诗礼渊源,进以古人大体,班姬、韦母,何必去人远哉?夫
以班姬、韦母为师,其视不学之徒,直妄人尔。
○诗话
诗话之源,本於锺嵘《诗品》。然考之经传,如云:“为此诗者,其知道乎?”
又云:“未之思也,何远之有?”此论诗而及事也。又如“吉甫作诵,穆如清风,
其诗孔硕,其风肆好”,此论诗而及辞也。事有是非,辞有工拙,触类旁通,启
发实多。江河始於滥觞。后世诗话家言,虽曰本於锺嵘,要其流别滋繁,不可一
端尽矣。
《诗品》之於论诗,视《文心雕龙》之於论文,皆专门名家,勒为成书之初
祖也。《文心》体大而虑周,《诗品》思深而意远;盖《文心》笼罩群言,而
《诗品》深从六艺溯流别也。(如云某人之诗,其源出於某家之类,最为有本之
学。其法出於刘向父子。)论诗论文,而知溯流别,则可以探源经籍,而进窥天
地之纯,古人之大体矣。此意非后世诗话家流所能喻也。(锺氏所推流别,亦有
不甚可晓处。盖古书多亡,难以取证。但已能窥见大意,实非论诗家所及。)
唐人诗话,初本论诗,自孟棨《本事诗》出,(亦本《诗小序》。)乃使人
知国史叙诗之意;而好事者踵而广之,则诗话而通於史部之传记矣。间或诠释名
物,则诗话而通於经部之小学矣。(《尔雅》训诂类也。)或泛述闻见,则诗话
而通於子部之杂家矣。(此二条,宋人以后较多。)虽书旨不一其端,而大略不
出论辞论事,推作者之志,期於诗教有益而已矣。
《诗品》、《文心》,专门著述,自非学富才优,为之不易,故降而为诗话。
沿流忘源,为诗话者,不复知著作之初意矣。犹之训诂与子史专家,(子指上章
杂家,史指上章传记。)为之不易,故降而为说部。沿流忘源,为说部者,不复
知专家之初意也。诗话说部之末流,纠纷而不可犁别,学术不明,而人心风俗或
因之而受其敝矣。
宋儒讲学,躬行实践,不易为也。风气所趋,撰语录以主奴朱、陆,则尽人
可能也。论文考艺,渊源流别,不易知也。好名之习,作诗话以党伐同异,则尽
人可能也。以不能名家之学,(如能名家,即自成著述矣。)入趋风好名之习,
挟人尽可能之笔,著惟意所欲之言,可忧也,可危也!
说部流弊,至於诬善党奸,诡名讬姓。前人所论,如《龙城录》、《碧云
騢》之类,盖亦不可胜数,史家所以有别择稗野之道也。事有纪载可以互证,
而文则惟意之所予夺,诗话之不可凭,或甚於说部也。
前人诗话之弊,不过失是非好恶之公。今人诗话之弊,乃至为世道人心之害。
失在是非好恶,不过文人相轻之气习,公论久而自定,其患未足忧也。害在世道
人心,则将醉天下之聪明才智,而网人於禽兽之域也。其机甚深,其术甚狡,而
其祸患将有不可胜言者;名义君子,不可不峻其防而严其辨也。
小说出於稗官,委巷传闻琐屑,虽古人亦所不废。然俚野多不足凭,大约事
杂鬼神,报兼恩怨,《洞冥》、《拾遗》之篇,《搜神》、《灵异》之部,六代
以降,家自为书。唐人乃有单篇,别为传奇一类。(专书一事始末,不复比类为
书。)大抵情锺男女,不外离合悲欢。红拂辞杨,绣襦报郑,韩、李缘通落叶,
崔、张情导琴心,以及明珠生还,小玉死报,凡如此类,或附会疑似,或竟讬子
虚,虽情态万殊,而大致略似。其始不过淫思古意,辞客寄怀,犹诗家之乐府古
艳诸篇也。宋、元以降,则广为演义,谱为词曲,遂使瞽史弦诵,优伶登场,无
分雅俗男女,莫不声色耳目。盖自稗官见於《汉志》,历三变而尽失古人之源流
矣。
小说歌曲传奇演义之流,其叙男女也,男必纤佻轻薄,而美其名曰才子风流;
女必冶荡多情,而美其名曰佳人绝世。世之男子有小慧而无学识,女子解文墨而
闇礼教者,皆以传奇之才子佳人,为古之人,古之人也。今之为诗话者,又即有
小慧而无学识者也。有小慧而无学识矣,济以心术之倾邪,斯为小人而无忌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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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07:04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六 外篇一

○方志立三书议
凡欲经纪一方之文献,必立三家之学,而始可以通古人之遗意也。仿纪传正
史之体而作志,仿律令典例之体而作掌故,仿《文选》、《文苑》之体而作文徵。
三书相辅而行,阙一不可;合而为一,尤不可也。惧人以谓有意创奇,因假推或
问以尽其义。
或曰:方志之由来久矣,未有析而为三书者。今忽析而为三,何也?曰:明
史学也。贾子尝言古人治天下,至纤至析。余考之於《周官》,而知古人之於史
事,未尝不至纤析也。外史掌四方之志,注谓:“若晋《乘》、鲁《春秋》、楚
《梼杌》之类”,是一国之全史也。而行人又献五书,太师又陈风诗。(详见
《志科议》,此但取与三书针对者,)是王朝之取於侯国,其文献之徵,固不一
而足也。苟可阙其一,则古人不当设是官,苟可合而为一,则古人当先有合一之
书矣。
或曰:封建罢为郡县,今之方志,不得拟於古国史也。曰:今之天下,民彝
物则,未尝稍异於古也。方志不得拟於国史,以言乎守令之官,皆自吏部迁除,
既已不世其家,即不得如侯封之自纪其元於书耳。其文献之上备朝廷徵取者,岂
有异乎?人见春秋列国之自擅,以谓诸侯各自为制度,略如后世割据之国史,不
可推行於方志耳。不知《周官》之法,乃是同文共轨之盛治,侯封之禀王章,不
异后世之郡县也。
古无私门之著述,六经皆史也。后世袭用而莫之或废者,惟《春秋》、《诗》、
《礼》三家之流别耳。纪传正史,《春秋》之流别也;掌故典要,官《礼》之流
别也;文徵诸选,风《诗》之流别也。获麟绝笔以还,后学鲜能全识古人之大体,
必积久而后渐推以著也。马《史》班《书》以来,已演《春秋》之绪矣。刘氏
《政典》,杜氏《通典》,始演官《礼》之绪焉。吕氏《文鉴》,苏氏《文类》,
始演风《诗》之绪焉。并取括代为书,互相资证,无空言也。
或曰:文中子曰:“圣人述史有三,《书》、《诗》与《春秋》也。”今论
三史,则去《书》而加《礼》,文中之说,岂异指欤?曰:《书》与《春秋》,
本一家之学也。《竹书》虽不可尽信,编年盖古有之矣。《书》篇乃史文之别具。
古人简质,未尝合撰纪传耳。左氏以传翼经,则合为一矣。其中辞命,即训诰之
遗也;所徵典实,即贡范之类也。故《周书》讫平王,(《秦誓》乃附侯国之书。)
而《春秋》讬始於平王,明乎其相继也。左氏合而马、班因之,遂为史家一定之
科律,殆如江汉分源而合流,不知其然而然也。后人不解,而以《尚书》、《春
秋》分别记言记事者,不知六艺之流别者也。若夫官《礼》之不可阙,则前言已
备矣。
或曰:乐亡而《书》合於《春秋》,六艺仅存其四矣。既曰六经皆史矣,后
史何无演《易》之流别欤?曰:古治详天道而简於人事,后世详人事而简於天道,
时势使然,圣人有所不能强也。上古云鸟纪官,命以天时,唐、虞始命以人事;
《尧典》详命羲、和,《周官》保章,仅隶春官之中秩,此可推其详略之概矣。
《易》之为书也,开物成务,圣人神道设教,作为神物,以前民用。羲、农、黄
帝不相袭,夏、商、周代不相沿,盖与治历明时,同为一朝之创制,作新兆人之
耳目者也。后世惟以颁历授时为政典,而占时卜日为司天之官守焉;所谓天道远
而人事迩,时势之不得不然。是以后代史家,惟司马犹掌天官,而班氏以下,不
言天事也。
或曰:六经演而为三史,亦一朝典制之钜也。方州蕞尔之地,一志足以尽之,
何必取於备物欤?曰:类例不容合一也。古者天子之服,十有二章,公侯卿大夫
士差降,至於元裳一章,斯为极矣。然以为贱,而使与冠履并合为一物,必不可
也。前人於六部卿监,盖有志矣。然吏不知兵,而户不侵礼,虽合天下之大,其
实一官之偏,不必责以备物也。方州虽小,其所承奉而施布者,吏、户、礼、兵、
刑、工,无所不备,是则所谓具体而微矣。国史於是取裁,方将如《春秋》之藉
资於百国宝书也,又何可忽欤?
或曰:自有方志以来,未闻国史取以为凭也。今言国史取裁於方志何也?曰:
方志久失其传。今之所谓方志,非方志也。其古雅者,文人游戏,小记短书,清
言丛说而已耳。其鄙俚者,文移案牍,江湖游乞,随俗应酬而已耳。搢绅先生每
难言之。国史不得已,而下取於家谱志状,文集记述,所谓礼失求诸野也。然而
私门撰著,恐有失实,无方志以为之持证,故不胜其考覈之劳,且误信之弊,正
恐不免也。盖方志亡而国史之受病也久矣。方志既不为国史所凭,则虚设而不得
其用,所谓觚不觚也,方志乎哉!
或曰:今三书并立,将分向来方志之所有而析之欤?抑增方志之所无而鼎立
欤?曰:有所分,亦有所增。然而其义难以一言尽也。史之为道也,文士雅言,
与胥吏薄牍,皆不可用;然舍是二者,则无所以为史矣。孟子曰:其事,其文,
其义,《春秋》之所取也。即簿牍之事而润以尔雅之文,而断之以义,国史方志,
皆《春秋》之流别也。譬之人身,事者其骨,文者其肤,义者其精神也。断之以
义,而书始成家。书必成家,而后有典有法,可诵可识,乃能传世而行远。故曰;
志者志也,欲其经久而可记也。
或曰:志既取簿牍以为之骨矣,何又删簿牍而为掌故乎?曰:说详《亳州掌
故》之例议矣,今复约略言之。马迁八书,皆综覈典章,发明大旨者也。其《礼
书》例曰:“笾豆之事,则有司存。”此史部书志之通例也。马迁所指为有司者,
如叔孙朝仪,韩信军法,萧何律令,各有官守而存其掌故,史文不能一概而收耳。
惜无刘秩、杜佑其人,别删掌故而裁为典要。故求汉典者,仅有班书,而名数不
能如唐代之详,其效易见也。则别删掌故以辅志,犹《唐书》之有《唐会要》,
《宋史》之有《宋会要》,《元史》之有《元典章》,《明史》之有《明会典》
而已矣。
或曰:今之方志,所谓艺文,置书目而多选诗文,似取事言互证,得变通之
道矣。今必别撰一书为文徵,意岂有异乎?曰:说详《永清文徵》之序例矣,今
复约略言之。志既仿史体而为之,则诗文有关於史裁者,当入纪传之中,如班
《书》传志所载汉廷诏疏诸文,可也。以选文之例而为艺文志,是《宋文鉴》可
合《宋史》为一书,《元文类》可合《元史》为一书矣,与纪传中所载之文,何
以别乎?
或曰:选事仿於萧梁,继之《文苑英华》与《唐文粹》,其所由来久矣。今
举《文鉴》、《文类》,始演风诗之绪,何也?曰:《文选》、《文苑》诸家意
在文藻,不徵实事也。《文鉴》始有意於政治,《文类》乃有意於故事,是后人
相习久,而所见长於古人也。
或曰:方州文字无多,既取经要之篇入经传矣,又辑诗文与志可互证者,别
为一书,恐篇次寥寥无几许也。曰:既已别为一书,义例自可稍宽。即《文鉴》
《文类》,大旨在於证史,亦不能篇皆绳以一概也。名笔佳章,人所同好,即不
尽合於证史,未尝不可兼收也。盖一书自有一书之体例,《诗》教自与《春秋》
分辙也。近代方志之艺文,其猥滥者,毋庸议矣。其稍有识者,亦知择取其有用,
而慎选无多也。不知律以史志之义,即此已为滥收;若欲见一方文物之盛,虽倍
增其艺文,犹嫌其隘矣。不为专辑一书,以明三家之学,进退皆失所据也。
或曰:《文选》诸体,无所不备,今乃归於风诗之流别,何谓也?曰:说详
《诗教》之篇矣,今复约略言之。《书》曰:“诗言志。”古无私门之著述,经
子诸史,皆本古人之官守;诗则可以惟意所欲言。唐、宋以前,文集之中无著述。
文之不为义解(经学、)传记(史学、)论撰(子家)诸品者,古人始称之为文。
其有义解、传记、论撰诸体者,古人称书,不称文也。萧统《文选》,合诗文而
皆称为文者,见文集之与诗,同一流别也。今仿选例而为文徵,入选之文,虽不
一例,要皆自以其意为言者,故附之於风诗也。
或曰:孔衍有《汉魏尚书》,王通亦有《续书》,皆取诏诰章疏,都为一集,
亦《文选》之流也。然彼以衍书家,而不以入诗部,何也?曰:《书》学自左氏
以后,并入《春秋》。孔衍、王通之徒,不达其义而强为之,故其道亦卒不能行。
譬犹后世,济水已入於河,而泥《禹贡》者,犹欲於荥泽、陶邱濬故道也。
或曰:三书之外,亦有相仍而不废者,如《通鉴》之编年,本末之纪事,后
此相承,当如俎豆之不祧矣。是於六艺,何所演其流别欤?曰:是皆《春秋》之
支别也。盖纪传之史,本衍《春秋》家学,而《通鉴》即衍本纪之文,而合其志
传为一也。若夫纪事本末,其源出於《尚书》;而《尚书》中折而入於《春秋》,
故亦为《春秋》之别也。马、班以下,代演《春秋》於纪传矣,《通鉴》取纪传
之分,而合之以编年,《纪事本末》又取《通鉴》之合,而分之以事类;而因事
命篇,不为常例,转得《尚书》之遗法。所谓事经屡变而反其初,贲饰所为受以
剥,剥穷所为受以复也。譬烧丹砂以为水银,取水银而烧之,复为丹砂,即其理
矣。此说别有专篇讨论,不具详也。(此乃附论,非言方志。)
或曰:子修方志,更於三书之外,别有《丛谈》一书何为邪?曰:此徵材之
所馀也。古人书欲成家,非夸多而求尽也。然不博览,无以为约取地。既约取矣,
博览所馀,拦入则不伦,弃之则可惜,故附稗野说部之流,而作丛谈,犹经之别
解,史之外传,子之外篇也。其不合三书之目而称四,何邪?三书皆经要,而
《丛谈》则非必不可阙之书也。前人修志,则常以此类附志后,或称馀编,或称
杂志。彼於书之例义,未见卓然成家,附於其后,故无伤也。既立三家之学,以
著三部之书,则义无可惜,不如别著一编为得所矣。《汉志》所谓小说家流,出
於稗官,街谈巷议,亦采风所不废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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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07:04 | 显示全部楼层
○州县请立志科议
鄙人少长贫困,笔墨干人,屡膺志乘之聘,阅历志事多矣。其间评骘古人是
非,斟酌后志凡例,盖尝详哉其言之矣。要皆披文相质,因体立裁。至於立法开
先,善规防后,既非职业所及,嫌为出位之谋,间或清燕谈天,辄付泥牛入海。
美志不效,中怀阙如。然定法既不为一时,则立说亦何妨俟后,是以愿终言之,
以待知者择焉。
按《周官》宗伯之属,外史掌四方之志,注谓若晋《乘》、楚《梼杌》之类,
是则诸侯之成书也。成书岂无所藉?盖尝考之周制,而知古人之於史事,未尝不
至纤悉也。司会既於郊野县都掌其书契版图之贰;党正“属民读法,书其德行道
艺”;闾胥比众,“书其敬敏任恤”;诵训“掌道方志,以诏观事,掌道方慝,
以诏避忌,以知地俗”;小史“掌邦国之志,奠系世,辨昭穆”;训方“掌导四
方之政事,与其上下之志,诵四方之传道”;形方“掌邦国之地域,而正其封疆”;
山师川师“各掌山林川泽之名,辨物与其利害”;原师“掌四方之地名,辨其邱
陵坟衍原隰之名”;是於乡遂都鄙之间,山川风俗,物产人伦,亦已钜细无遗矣。
至於行人之献五书,职方之聚图籍,大师之陈风诗,则其达之於上者也。盖制度
由上而下,采摭由下而上,惟采摭备,斯制度愈精,三代之良法也。后世史事,
上详於下。郡县异於封建,方志不复视古国史,而入於地理家言,则其事已偏而
不全。且其书无官守制度,而听人之自为,故其例亦参差而不可为典要,势使然
也。
夫文章视诸政事而已矣。三代以后之文章,可无三代之遗制;三代以后之政
事,不能不师三代之遗意也。苟於政法亦存三代文章之遗制,又何患乎文章不得
三代之美备哉?天下政事,始於州县,而达乎朝廷,犹三代比闾族党,以上於六
卿;其在侯国,则由长帅正伯,以通於天子也。朝廷六部尚书之所治,则合天下
州县六科吏典之掌故以立政也。其自下而上,亦犹三代比闾族党、长帅正伯之遗
也。六部必合天下掌故而政存,史官必合天下纪载而籍备也。乃州县掌故,因事
为名,承行典吏,多添注於六科之外。而州县纪载,并无专人典守,大义阙如。
间有好事者流,修辑志乘,率凭一时采访,人多庸猥,例罕完善;甚至挟私诬罔,
贿赂行文。是以言及方志,荐绅先生每难言之。史官采风自下,州县志乘如是,
将凭何者为笔削资也?且有天下之史,有一国之史,有一家之史,有一人之史。
传状志述,一人之史也;家乘谱牒,一家之史也;部府县志,一国之史也;综纪
一朝,天下之史也。比人而后有家,比家而后有国,比国而后有天下。惟分者极
其详,然后合者能择善而无憾也。谱牒散而难稽,传志私而多谀;朝廷修史,必
将於方志取其裁。而方志之中,则统部取於诸府,诸府取於州县,亦自下而上之
道也。然则州县志书,下为谱牒传志持平,上为部府徵信,实朝史之要删也。期
会工程,赋税狱讼,州县恃有吏典掌故,能供六部之徵求;至於考献徵文,州县
仅恃猥滥无法之志乘,曾何足以当史官之采择乎?州县挈要之籍,既不足观,宜
乎朝史宁下求之谱牒传志,而不复问之州县矣。夫期会工程,赋税狱讼,六部不
由州县,而直问於民间,庸有当欤?则三代以后之史事,不亦难乎?夫文章视诸
政事而已矣。无三代之官守典籍,即无三代之文章;苟无三代之文章,虽有三代
之事功,不能昭揭如日月也。令史案牍,文学之儒,不屑道也。而经纶政教,未
有舍是而别出者也。后世专以史事责之於文学,而官司掌故,不为史氏备其法制
焉,斯则三代以后,离质言文,史事所以难言也。今天下大计,既始於州县,则
史事责成,亦当始於州县之志。州县有荒陋无稽之志,而无荒陋无稽之令史案牍。
志有因人臧否、因人工拙之义例文辞,案牍无因人臧否、因人工拙之义例文辞;
盖以登载有一定之法,典守有一定之人,所谓师三代之遗意也。故州县之志,不
可取办於一时,平日当於诸典吏中,特立志科,佥典吏之稍明於文法者,以充其
选。而且立为成法,俾如法以纪载,略如案牍之有公式焉,则无妄作聪明之弊矣。
积数十年之久,则访能文学而通史裁者,笔削以为成书,所谓待其人而后行也。
如是又积而又修之,於事不劳,而功效已为文史之儒所不能及,所谓政法亦存三
代文章之遗制也。
然则立为成法将奈何?六科案牍,约取大略,而录藏其副可也。官长师儒,
去官之日,取其平日行事善恶有实据者,录其始末可也。所属之中,家修其谱,
人撰其传志状述,必呈其副;学校师儒,采取公论,覈正而藏於志科可也。所属
人士,或有经史撰著,诗辞文笔,论定成编,必呈其副,藏於志科,兼录部目可
也。衙廨城池,学庙祠宇,堤堰桥梁,有所修建,必告於科,而呈其端委可也。
铭金刻石,纪事摛辞,必摩其本,而藏之於科可也。宾兴乡饮,读法讲书,凡有
举行,必书一时官秩及诸名姓,录其所闻所见可也。置藏室焉,水火不可得而侵
也。置锁椟焉,分科别类,岁月有时,封志以藏,无故不得而私启也。仿乡塾义
学之意,四乡各设采访一人,遴绅士之公正符人望者为之,俾搜遗文逸事,以时
呈纳可也。学校师儒,慎选老成,凡有呈纳,相与持公覈实可也。夫礼乐与政事,
相为表里者也。学士讨论礼乐,必询器数於宗祝,考音节於工师,乃为文章不讬
於空言也。令史案牍,则大臣讨论国政之所资,犹礼之有宗祝器数,乐之有工师
音节也。苟议政事而鄙令史案牍,定礼乐而不屑宗祝器数,与夫工师音节,则是
无质之文,不可用也。独於史氏之业,不为立法无弊,岂曰委之文学之儒已足办
欤?
或曰:州县既立志科,不患文献之散逸矣。由州县而达乎史官,其地悬而其
势亦无统要,府与布政使司,可不过而问欤?曰:州县奉行不实,司府必当以条
察也。至於志科,既约六科案牍之要,以存其籍矣。府吏必约州县志科之要,以
为府志取裁;司吏必约府科之要,以为通志取裁;不特司府之志,有所取裁,且
兼收并蓄,参互考求,可以稽州县志科之实否也。至於统部大僚,司科亦於去官
之日,如州县志科之於其官长师儒,录其平日行事善恶有实据者,详其始末,存
於科也。诸府官僚,府科亦於去官之日,录如州县可也。此则府志科吏,不特合
州县科册而存其副,司志科吏,不特合诸府科而存其副,且有自为其司与府者,
不容略也。
或曰:是於史事,诚有裨矣。不识政理亦有赖於是欤?曰:文章政事,未有
不相表里者也。令史案牍,政事之凭藉也。有事出不虞,而失於水火者焉,有收
藏不谨,而蚀於湿蠹者焉;有奸吏舞法,而窜窃更改者焉;如皆录其要,而藏副
於志科,则无数者之患矣。此补於政理者不鲜也。谱牒不掌於官,亦今古异宜,
天下门族之繁,不能悉覈於京曹也。然祠袭争夺,则有讼焉;产业继嗣,则有讼
焉;冒姓占籍,降服归宗,则有讼焉;昏姻违律,则有讼焉;户役隐漏,则有讼
焉。或谱据遗失,或奸徒伪撰,临时炫惑,丛弊滋焉。平日凡有谱牒,悉呈其副
於志科,则无数者之患矣。此补於政理者,又不鲜也。古无私门之著述,盖自战
国以还,未有可以古法拘也。然文字不隶於官守,则人不胜自用之私。圣学衰而
横议乱其教,史官失而野史逞其私;晚近文集传志之猥滥,说部是非之混淆,其
渎乱纪载,荧惑清议,盖有不可得而胜诘者矣。苟於论定成编之业,必呈副於志
科,而学校师儒从公讨论,则地近而易於质实,时近而不能讬於传闻,又不致有
数者之患矣。此补於政理者,殆不可以胜计也。故曰文章政事,未有不相表里者
也。
○地志统部
阳湖洪编修亮吉,尝撰辑《乾隆府厅州县志》,其分部乃用《一统志》例,
以布政使司分隶府厅州县。余於十年前,访洪君於其家,谓此书於今制当称部院,
不当泥布政使司旧文。因历言今制分部与初制异者,以明例义。洪君意未然也。
近见其所刻《卷施阁文集》,内有《与章进士书》,繁称博引,痛驳分部之说。
余终不敢谓然。又其所辨,多余向所已剖,不当复云云者。则余本旨,洪君殆亦
不甚忆矣。因疏别其说,存示子弟,明其所见然耳,不敢谓己说之必是也。
统部之制,封建之世,则有方伯。郡县之世,则自汉分十三部州;六朝州郡,
制度迭改,其统部之官,虽有都督总管诸名,而建府无常,故唐人修五代地志,
即《隋志》。不得统部之说,至以《禹贡》九州,画分郡县,其弊然也。唐人分
道,宋人分路,虽官制统辖不常,而道路之名不改;故修地志者,但举道路而分
部明也。元制虽亦分路,而诸路俱以行省平章为主,故又称行省。而明改行省为
十三布政使司,其守土之官,则曰布政使司布政使。布政使司者,分部之名,而
布政使者,统部之官,不可混也。然布政使司,连四字为言,而行省则又可单称
为省,人情乐趋简便,故制度虽改,而当时流俗,止称为省。沿习既久,往往见
於章奏文移,积渐非一日矣。我朝布政使司,仍明旧制;而沿习称省,亦仍明旧。
此如汉制子弟封国,颁爵为王,而诏诰章奏,乃称为诸侯王;当时本非诸侯,则
亦徇古而沿其名也。但初制尽如明旧,故正名自当为布政使司。百馀年来,因时
制宜,名称虽沿明故,而体制与明渐殊。
今洪君书以乾隆为名,则循名责实,必当称部院而不当称布政使司矣。盖初
制巡抚无专地,前明两京无布政使司,而顺天、应天间设巡抚;顺天之外,又有
正定,应天之外,又有凤阳诸抚。不似今之统辖全部,自有专地。此当称部院者
一也。初制巡抚无专官。故康熙以前,巡抚有二品三品四品之不同,其兼侍郎则
二品,副都御史则三品,佥都御史则四品;今则皆兼兵部侍郎、右副都御史矣。
其画一制度,不复如钦差无定之例。此当称部院者二也。学差关部,皆有京职,
去其京职,即无其官矣。今巡抚新除,吏部必请应否兼兵部都察院衔。虽故事相
沿,未有不兼衔者;但既有应否之请,则亦有可不兼衔之理矣。按《会典》、
《品级考》诸书,已列巡抚为从二品,注云:“加侍郎衔正二。”则巡抚虽不兼
京衔,已有一定阶级,正如宋之京朝官,知州军知县事,虽有京衔,不得谓州县
非职方也。此当称部院者三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今戎政为总督专司,而巡
抚亦有标兵,固无论矣。坛庙祭祀,向由布政使主祭者,而今用巡抚主祭。则当
称部院者四也。宾兴大典,向用布政使印钤榜者,而今用巡抚关防。此当称部院
者五也。初制布政使司有左右,使分理吏户礼工之事。都司掌兵,按察使司提刑。
是布政二使,内比六部;而按察一使,内比都察院也。今裁二使归一,而分驿传
之责於按察使,裁都司而兵权归於督抚,其职任与前异。故上自诏旨,下及章奏
文移,皆指督抚为封疆,而不曰轺使;皆谓布政之司为钱谷总汇,按察之司为刑
名总汇,而不以布政使为封疆。此尤准时立制,必当称部院者六也。督抚虽同曰
封疆,而总督头衔则称部堂;盖兵部堂官,虽兼右都御史,而仍以戎政为主者也。
巡抚头衔则称部院;盖都察院堂官,虽兼兵部侍郎,而仍以察吏为主者也。故今
制陪京以外,有不隶总督之府州县,而断无不隶巡抚之府州县也。如河南、山东、
山西,有巡抚而无总督。巡抚不必兼总督衔。直隶、四川、甘肃,有总督而无巡
抚,则总督必兼巡抚衔。督抚事权相等,何以有督无抚,督必兼抚衔哉?正以巡
抚部院,画一职方制度,并非无端多此兼衔。此尤生今之时,宜达今之体制,其
必当称部院者七也。今天下有十九布政使司,而《会典》则例,六部文移,若吏
部大计,户部奏销,礼部会试,刑部秋勘,皆止知有十八直省,而不知有十九布
政使司;盖巡抚止有十八部院故也。(巡抚实止十五,总督兼缺有三。)故江苏
部院,相沿称江苏省久矣。苏松布政使司,与江淮布政使司,分治八府三州,不
闻公私文告,有苏松直省、江淮直省之分。此尤见分部制度,今日万万不当称使
司,必当称部院者八也。洪君以巡抚印用关防,不如布政使司正印,不得为地方
正主,可谓知一十而忘其为二五矣。如洪君说,则其所为府厅州县之称,亦不当
也。府州县固自有印,厅乃直隶同知,止有关防而无印也。同知发知府印,而关
防可领职方;巡抚分都察院印,而关防不可以领职方,何明於小而暗於大也?此
当称部院者九也。洪君又谓今制督抚,当如汉用丞相长史出刺州事,州虽领郡,
而《汉志》仍以郡国为主,不以刺史列於其间。此比不甚亲切。今制惟江苏一部
院,有两布政使司;此外使司所治,即部院所治,不比汉制之一州必领若干郡也。
然即洪君所言,则阚氏《十三州志》,自有专书,何尝不以州刺史著职方哉。此
当称部院者十也。
夫制度更改,必有明文。前明初遣巡抚与三使司官,宾主间耳。其稍尊者,
不过王臣列於诸侯之上例耳。自后台权渐重,三司奉行台旨。然制度未改,一切
计典奏销,宾兴祭祀,皆布政使专主,故为统部长官,不得以权轻而改其称也。
我朝百馀年来,职掌制度,逐渐更易。至今日而布政使官与按察使官,分治钱谷
刑名,同为部院属吏,略如元制行省之有参政参议耳。一切大政大典,夺布政使
职而归部院者,历有明文,此朝野所共知也。而统部之当称使司,与改称部院,
乃转无明文,何哉?以官私文告,皆沿习便而称直省,不特部院无更新之名,即
使司亦并未沿旧之名耳。律令典例,诏旨文移,皆有直省之称;惟《一统志》尚
沿旧例,称布政使司,偶未改正。洪君既以乾隆名志,岂可不知乾隆六十年中时
事乎?
或曰:《统志》乃馆阁书,洪君遵制度而立例,何可非之?余谓统志初例已
定,其后相沿未及改耳。(初例本当以司为主。)其制度之改使司而为部院者,
以渐而更,非有一旦创新之举,故馆阁不及改也。私门自著,例以义起,正为制
度云然。且余所辨,不尽为洪君书也。今之为古文辞者,於统部称谓,亦曰诸省,
或曰某省。弃现行之制度,而借元人之名称,於古盖未之闻也。雍正、康熙以前,
古文亦无使司之称;(彼时理必当称使司。)则明人便省文,而因仍元制,为古
文之病也久矣。故余於古文辞,有当称统部者,流俗或云某省,余必曰某部院,
或节文称某部;流俗或云诸省及某某等省,余必曰诸部院或某某等部院,节文则
曰诸部某某等部;庶几名正为言顺耳。使非今日制度,则必曰使司,或节文称司,
未为不可,其称省则不可行也。或云:诏旨章奏文移,何以皆仍用之?答曰:此
用为辞语故无伤,非古文书事例也。且如诏旨章奏文移,称布政为藩,按察为臬,
府州县长为守牧令,辞语故无害也,史文无此例矣。
○和州志皇言纪序例
《周官》,外史“掌四方之志”,又“以书使於四方,则书其令。”郑氏注
四方之志,“若鲁之《春秋》,晋之《乘》,楚之《梼杌》”是也。书其令,谓
“书王命以授使者”是也。乡大夫於“正月之吉,受教法於司徒,退而颁之乡吏。”
孔氏疏“谓若大司徒职十二教以下”是也。夫畿内六乡,天子自治,则受法於司
徒,而畿外侯封,各治其国,以其国制自为《春秋》。(列国之史,总名《春秋》。)
然而四方之书,必隶外史;书令所出,奉为典章。则古者国别为书,而简策所昭,
首重王命,信可徵也。是以《春秋》岁首必书王正,而韩宣子聘鲁,得见《易象》、
《春秋》,以谓周礼在是。盖书在四方,则入而正於外史;而命行王国,亦自外
史颁而出之。故事有专官,而书有定制,天下所以协於同文之治也。
窃意《周官》之治,列国史记,必有成法,受於王朝,如乡大夫之受教法,
考察文字,罔有奇讶。至晋楚之史,自以《乘》与《梼杌》名书,乃周衰官失,
列国自擅之制欤?司马迁侯国世家,亦存国别为书之义,而孝武《三王》之篇,
详书诏策,冠於篇首。王言丝纶,史家所重,有由来矣。后代方州之书,编次失
伦,体要无当,而朝廷诏诰,或入艺文,篇首标纪,或载沿革。又或以州县偏隅,
未有特布德音,遂使中朝掌故,散见四方之志者,阙然无所考见。是固编摩之业,
世久失传;然亦外史专官,秦汉以来,未有识职故也。夫封建之世,国别为史,
然篇首尚重王正之书。郡县受治,守令承奉诏条,一如古者畿内乡党州闾之法,
而外史掌故,未尝特立专条。宋、元、明州县志书,今可见者,迄用一律,亦甚
矣其不讲於《春秋》之义也!今裒录州中所有,恭编为《皇言纪》一,以时代相
次,蔚光篇首,以志祇承所自云尔。
○和州志官师表序例
《周官》,御史“掌赞书,数从政”。郑氏注谓“凡数及其见在空阙者。”
盖赞太宰建六典而掌邦治之故事也。夫官有先后,政有得失;太宰存其纲纪,而
御史指数其人以赞之,则百工叙而庶绩熙也。后代官仪之篇,考选之格,(《汉
官仪》、《唐六典》、《梁选簿》、《隋官序录》。)代有成书,而官职姓名,
浩繁莫纪,则是有太宰之纲纪,而无御史之数从政者也。班固《百官公卿表》,
犹存古意,其篇首叙官,则太宰六典之遗也,其后表职官姓氏,则御史数从政之
遗也。范、陈而后,斯风渺矣。至於《唐书》、《宋史》,乃有《宰相年表》,
然亦无暇旁及卿尹诸官;非惟史臣思虑有所未周,抑史籍猥繁,其势亦难概举也。
至於嗜古之士,掇辑品令,联缀姓名,职官故事之书,六朝以还,於斯为盛。
然而中朝掌故,不及方州,猥琐之编,难登史志;则记载无法,而编次失伦,前
史不得不职其咎也。夫百职卿尹,中朝叙官;方州守令,外史纪载。《周官》御
史数从政之士,则外史所掌四方之志,不徒山川土俗,凡所谓分职受事,必有其
书,以归柱下之掌,可知也。唐人文集,往往有厅壁题名之记,盖亦叙官之意也。
然文存而名不可考,自非蒐罗金石,详定碑碣,莫得而知,则未尝勒为专书之故
也。宋、元以来,至於近代方州之书,颇记任人名氏;然猥琐无文,如阅县令署
役卯簿,则亦非班史年经月纬之遗也。或编次为表者,序录不详,品秩无次;或
限於尺幅,其有官阶稍多,沿革异制,即文武分编,或府州别记,以趋苟简。是
不知班史三十四官,分一十四级之遗法也。又前人姓氏,不可周知,然遗编具存,
他说互见,不为博采旁搜,徒讬阙文之义,是又不可语於稽古之功者也。
今折衷诸家,考次前后,上始汉代,迄於今兹,勒为一表,疑者阙之。后之
览者,得以详焉。

[发帖际遇]: 林风给云中鹤擦背,得到奖赏银两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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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07:05 | 显示全部楼层
○和州志选举表序例
《周官》,乡大夫“三年大比,兴一乡之贤能,献书於王。王再拜受之,登
於天府”,甚盛典也。汉制,孝廉茂才力田贤良之举,盖以古者乡党州闾之遗,
当时贤书典籍,辟举掌故,未有专书;则以科条为繁,兴替人文,散见纪传;潜
心之士,自可考而知也。江左六朝,州郡侨迁,士不土著,学不专业,乡举里选,
势渐难行。至於隋氏,一以文学词章,创为进士之举,有唐以来,於斯为盛。选
举既专,资格愈重,科条繁委,故事相传。於是文学之士,蒐罗典章,采摭闻见,
识大识小,并有成书。传记故事,杂以俳谐,而选举之书,盖裒然与柱下所藏等
矣。
撰著既繁,条贯义例,未能一辙,就求其指,略有三门:若晁迥《进士编敕》,
陆深《科场条贯》之属,律例功令之书也;姚康、乐史《科第录》,(姚康十六
卷,乐史十卷。)李奕、洪适《登科记》,(李奕二卷亡。洪适十五卷。)题名
记传之类也;王定保《唐摭言》,钱明逸《宋衣冠盛事》,稗野杂记之属也。史
臣采辑掌故,编於书志,裁择人事,次入列传;一代浩繁,义例严谨,其笔削之
馀,等於弃土之苴,吐果之核。而陈编猥琐,杂录无文,小牍短书,不能传世行
远;遂使甲第人文,《周官》所以拜献於王而登之天府者,阙焉不备。是以方州
之书,不遵乡大夫慎重贤书之制,记载无法,条贯未明之咎也。
近代颇有考定方州自为一书者,若乐史《江南登科记》,张朝瑞《南国贤书》,
陈汝元《皇明浙士登科考》,皆类萃一方掌故,惜未见之天下通行。而州县志书,
编次科目,表列举贡,前明以来,颇存其例,较之宋元州郡之书,可谓寸有所长
者矣。特其体例未纯,纪载无法,不熟年经事纬之例,(亦有用表例者,举贡掾
仕封荫之条,多所牴牾。)猥杂成书;甚者附载事迹,表传不分,此则相率成风,
未可悉数其谬者也。(论辨诗列传第一篇总论内。)今摭史志之文,先详制度,
后列题名,以世相次,起於唐代,讬於今兹,为《选举表》。其封荫辟举,不可
纪以年者,附其后云。
○和州志氏族表序例上
《周官》,小史“奠系世,辨昭穆。”谱牒之掌,古有专官。司马迁以《五
帝系》牒、《尚书》集世记,为《三代世表》,氏族渊源,有自来矣。班固以还,
不载谱系。而王符《氏姓》之篇,(《潜夫论》第三十五篇。)杜预《世族》之
谱,(《春秋释例》第二篇。)则治经著论,别有专长,义尽而止,不复更求谱
学也。自魏晋以降,迄乎六朝,族望渐崇。学士大夫,辄推太史世家遗意,自为
家传。其命名之别,若《王肃家传》、虞览《家记》、范汪《世传》、明粲《世
录》、陆煦《家史》(陆史十五卷。)之属,并於谱牒之外,勒为专书,以俟采
录者也。至於挚虞《昭穆记》、王俭《百家谱》、以及何氏《姓苑》、贾氏《要
状》(贾希鉴《氏族要状》十五卷。)诸编,则总汇群伦,编分类次,上者可裨
史乘,下或流入类书,其别甚广,不可不辨也。族属既严,郡望愈重。若沛国刘
氏,陇西李氏,太原王氏,陈郡谢氏,虽子姓散处,或本非同居,然而推言族望,
必本所始。后魏迁洛,则有八氏、十姓、三十六族、九十二姓,并居河南、洛阳。
而中国人士,各第门阀,有四海大姓、州姓、郡姓、县姓,撰为谱录。齐梁之间,
斯风益盛,郡谱州牒,并有专书。若王俭、王僧孺之所著录,(王俭《诸州谱》
十二卷。王僧孺《十八州谱》七百卷。)《冀州姓族》、《扬州谱钞》之属,不
可胜纪,俱以州郡系其世望者也。唐刘知几讨论史志,以谓族谱之书,允宜入史。
其后欧阳《唐书》,撰为宰相世系;顾清门钜族,但不为宰相者,时有所遗。至
郑樵《通志》,首著《氏族》之略,其叙例之文,发明谱学所系,推原史学不得
师承之故,盖尝慨切言之。而后人修史,不师其法,是亦史部之阙典也。
古者,瞽蒙诵诗,并诵世系,以戒劝人君。《国语》所谓“教之世,而为之
昭明德”者,是也。然则奠系之属,掌於小史,诵於瞽蒙,先王所重;盖以尊人
道而追本始也。当时州闾族党之长,属民读法;乡大夫三年大比,考德艺而献书
於王;则其系世之属,必有成数,以集上於小史,可知也。夫比人斯有家,比家
斯有国,比国斯有天下。家牒不修,则国之掌故,何所资而为之徵信耶?《易》
曰:“天与火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物之大者,莫过於人。人之重者,莫重
於族。记传之别,或及虫鱼;地理之书,必徵土产;而於先王锡土分姓,所以重
人类而明伦叙者,阙焉无闻,非所以明大通之义也。且谱牒之书,藏之於家,易
於散乱;尽入国史,又惧繁多;是则方州之志,考定成编,可以领诸家之总,而
备国史之要删,亦载笔之不可不知所务者也。
○和州志氏族表序例中
奠系世之掌於小史,与民数之掌於司徒,其义一也。杜子春曰:“奠系世为
帝系、诸侯卿大夫世本之属。”然则比伍小民,其世系之牒,不隶小史可知也。
乡大夫以岁时登夫家之众寡,三年以大比兴一乡之贤能。夫夫家众寡,即上大司
徒之民数,其贤能为卿大夫之选,又可知也。民贱,故仅登户口众寡之数;卿大
夫贵,则详系世之牒,理势之自然也。后代史志,详书户口,而谱系之作无闻,
则是有小民而无卿大夫也。《书》曰:“九族既睦,平章百姓。”郑氏注:“百
姓,为群臣之父子兄弟。”(见司马迁《五帝本纪》注。)平章,乃辨别而章明
之,是即《周官》小史奠系之权舆也。孟子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
也,有世臣之谓也。”近代州县之志,留连故迹,附会桑梓;至於世牒之书,阙
而不议,则是重乔木而轻世家也。且夫国史不录,州志不载;谱系之法,不掌於
官,则家自为书,人自为说,子孙或过誉其祖父,是非或颇谬於国史。其不肖者
流,或谬讬贤哲,或私鬻宗谱,以伪乱真,悠谬恍惚,不可胜言。其清门华胄,
则门阀相矜,私立名字。若江左王谢诸家,但有官勋,即标列传,史臣含毫,莫
能裁断。以至李必陇西,刘必沛国,但求资望,不问从来,则有谱之弊,不如无
谱。史志阙略,盖亦前人之过也。
夫以司府领州县,以州县领世族,以世族率齐民,天下大计,可以指掌言也。
唐三百年谱系,仅录宰相,彼一代浩繁,出於计之无如何耳。方州之书,登其科
甲仕宦,则固成周乡大夫之所以书上贤能者也。今仿《周官》遗意,特表氏族,
其便盖有十焉。一则史权不散,私门之书,有所折衷,其便一也。一则谱法画一;
私谱凡例未纯,可以参取,其便二也。一则清浊分涂,非其族类,不能依讬,流
品攸分,其便三也。一则著籍已定,衡文取士,自有族属可稽;非其籍者,无难
句检,其便四也。一则昭穆亲疏,秩然有叙;或先贤奉祀之生,或绝嗣嗣续之议,
争为人后,其讼易平,其便五也。一则祖系分明;或自他邦迁至,或后迁他邦,
世表编於州志,其他州县,或有谱牒散亡,可以借此证彼,其便六也。一则改姓
易氏,其时世前后及其所改之故,明著於书,庶几婚姻有辨;且修明谱学者,得
以考厥由来,其便七也。一则世系蝉联,修门望族,或科甲仕宦,系谱有书,而
德行道艺,列传无录,没世不称,志士所耻;是文无增损,义兼劝惩,其便八也。
一则地望著重,坊表都里,不为虚设,其便九也。一则徵文考献,馆阁檄收,按
志而求,易如指掌,其便十也。然则修而明之,可以推於诸府州县,不特一州之
志已也。
○和州志氏族表序例下
《易》曰:“物不可穷也,故受之以《未济》。”夫网罗散失,是先有散失,
而后有网罗者也。表章潜隐,是先有潜隐,而后有表章者也。陈寿《蜀志》列传,
殿以杨戏之赞;常璩《华阳》序志,概存士女之名。二子知掌故之有时而穷也,
故以赞序名字,存其大略,而明著所以不得已而仅存之故,是亦史氏阙文之旧例
也。和州在唐宋为望郡,而文献之徵,不少概见。至於家谱世牒,寥寥无闻。询
之故老,则云明季乙亥寇变,图书毁於兵燹。今州境之人士,皆当日仅存幸免者
之曾若玄也。所闻所传,闻者不过五世七世而止,不复能远溯也。传世既未久远,
子姓亦无繁多,故谱法大率不修。就求其所有,则出私劄笔记之属,体例未定,
难为典则,甚者至不能溯受姓所由来。余於是为之慨然叹焉。
夫家谱简帙,轻於州志;兵燹之后,家谱无存。而明嘉靖中知州易鸾、与万
历中知州康诰所修之州志,为时更久,而其书今日具存;是在官易守,而私门难
保之明徵也。及今而不急为之所,则并此区区者,后亦莫之徵矣。且吾观《唐书
·宰相世系》,列其先世,有及梁、陈者矣,有及元魏、后周者矣,不复更溯奕
叶而上;则中牒阙文,非一朝一夕之故也。然则录其所可考,而略其所不可知,
乃免不知而作之诮焉。每姓推所自出,备稽古之资也。详入籍之世代,定州略也。
科甲仕宦为目,而贡监生员与封君,及赀授空阶皆与焉,从其类也。无科甲仕宦,
而仅有生员及赀授空阶,不为立表,定主宾轻重之衡也。科甲仕宦之族,旁支皆
齐民,则及分支之人而止。不复列其子若孙者,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若皆列之,
是与版图之籍无异也。虽有科甲仕宦,而无谱者阙之,严讹滥之防也。正贡亦为
科甲,微秩亦为仕宦,不复分其资级,以文献无徵,与其过而废也,毋宁过而存
之,是《未济》之义也。
○和州志舆地图序例
图谱之学,古有专门,郑氏樵论之详矣。司马迁为史,独取旁行斜上之遗,
列为十表;而不取象魏悬法之掌,列为诸图。於是后史相承,表志愈繁,图经浸
失。好古之士,载考陈编,口诵其辞,目迷其象,是亦载笔之通弊,斯文之阙典
也。郑樵生千载而后,慨然有志於三代遗文,而於《图谱》一篇,既明其用;又
推后代失所依据之故,本於班固收书遗图,亦既感慨言之矣。然郑氏之意,只为
著录诸家,不立图谱专门,故欲别为一录,以辅《七略》四部之不逮耳。其实未
尝深考;图学失传,由於司马迁有表无图,遂使后人修史,不知采录;故其自为
《通志》纪传谱略,诸体具备,而形势名家,亦未为图。以此而议班氏,岂所谓
楚则失之,而齐亦未为得者非耶?夫图谱之用,相为表里。周谱之亡久矣,而三
代世次,诸侯年月,今具可考,以司马迁采摭为表故也。象魏之藏既失,而形名
制度,方圆曲直,今不可知,以司马迁未列为图故也。然则书之存亡,系於史臣
之笔削,明矣。图之远者,姑弗具论。自《三辅黄图》、《洛阳宫殿图》以来,
都邑之簿,代有成书,后代蒐罗,百不存一。郑氏独具心裁,立为专录,以谓有
其举之,莫或废矣。然今按以郑氏所收,其遗亡散失,与前代所著,未始迳庭;
则书之存亡,系於史臣之笔削者尤重,而系於著录之部次者犹轻,又明矣。樽罍
之微,或资博雅,卤簿之属,或著威仪,前人并有图书,盖亦繁富。史臣识其经
要,未遑悉入编摩;郑氏列为专录,使有所考,但求本书可也。至於方州形势,
天下大计,不於表志之间,列为专部;使读其书者,乃若冥行擿埴,如之何其可
也?治《易》者必明乎象,治《春秋》者必通乎谱;图象谱牒,《易》与《春秋》
之大原也。《易》曰:“系辞焉以尽其言。”《记》曰:“比事属辞,《春秋》
教也。”夫谓之系辞属辞者,明乎文辞从其后也。然则图象为无言之史,谱牒为
无文之书,相辅而行,虽欲阙一而不可者也。况州郡图经,尤前人之所重耶?
或曰:学者亦知图象之用大矣。第辞可传习,而图不可以诵读,故书具存,
而图不可考也,其势然也。虽然,非知言也。夫图不可诵,则表亦非有文辞者也。
表著於史,而图不入编,此其所以亡失也。且图之不可传者有二:一则争於绘事
之工也。以古人专门艺事,自以名家,实无当於大经大法。若郭璞《山海经图赞》,
赞存图亡。今观赞文,自类雕龙之工,则知图绘,殆亦画虎之技也。一则同乎髦
弁之微也。近代方州之志,绘为图象,厕於序例之间,不立专门,但缀名胜,以
为一书之档识,而实无当於古人图谱之学也。夫争於绘事,则艺术无当於史裁;
而厕於弁髦,则书肆苟为标帜,以为市易之道,皆不可语於史学之精微也。古人
有专门之学,即有专门之书;有专门之书,即有专门之体例。旁行斜上,标分子
注,谱牒之体例也。开方计里,推表山川,舆图之体例也。图不详而系之以说,
说不显而实之以图,互著之义也。文省而事无所晦,形著而言有所归,述作之则
也。亥豕不得淆其传,笔削无能损其质,久远之业也。要使不履其地,不深於文
者,依检其图,洞如观火,是又通方之道也。夫天官、河渠图,而八书可以六;
地理、沟洫图,而十志可以八;然而今日求太初之星象,稽西京之版舆,或不至
於若是茫茫也。况夫方州之书,徵名辨物,尤宜详赡无遗,庶几一家之作;而乃
流连景物,附会名胜,以为丹青末艺之观耶?其亦不讲於古人所以左图右史之义
也夫?
图不能不系之说,而说之详者,即同於书,图之名不亦缀欤?曰:非缀也。
体有所专,意亦有所重也。古人书有专名,篇有专义。辞之出入非所计,而名实
宾主之际,作者所谓窃取其义焉耳。且吾见前史之文,有表似乎志者矣,(《汉
书.百官公卿表》,篇首历叙官制。)不必皆旁行斜上之文也。有志似乎表者矣,
(《汉书·律历志》,排列三统甲子。)不必皆比事属辞之例也。《三辅黄图》,
今亡其书矣,其见於他说所称引,则其辞也。遁甲通统之图,今存其说,犹《华
黍》、《由庚》之有其义耳。虽一尺之图,系以寻丈之说可也。既曰图矣,统谓
之图可也。图又以类相次,不亦繁欤?曰:非繁也。图之有类别,犹书之有篇名
也。以图附书,则义不显,分图而系之以说,义斯显也。若皇朝《明史·律历志》,
於仪象推步皆绘为图,盖前人所未有矣。当时史臣,未尝别立为图,故不列专门,
事各有所宜也。今州志分图为四:一曰舆地,二曰建置,三曰营汛,四曰水利。
皆取其有关经要,而规方形势所必需者,详系之说,而次诸纪表之后,用备一家
之学,而发其例於首简云尔。
○和州志田赋书序例
自画土制贡,创於夏书,任土授职,(载师物地事及授地职。)详於《周礼》;
而田赋之书,专司之掌,有由来矣。班氏约取《洪范》八政,裁为《食货》之篇,
后史相仍,著为圭臬。然而司农图籍,会稽簿录,填委架阁,不可胜穷;於是酌
取一代之中,以为定制。其有沿革大凡,盈缩总计,略存史氏要删,计臣章奏;
使读者观书可以自得,则亦其势然也。若李吉甫、韦处厚所为《国计》之簿,
(李吉甫《元和国计簿》十卷,韦处厚《太和国计》二十卷。)丁谓、田况所为
《会计》之录,(丁谓《景德会计录》六卷,田况《皇祐会计录》六卷。)则仿
《周官》司会所贰,书契版图之制也。杜佑、宋白之《通典》,王溥、章得象之
《会要》,则掌故汇编;其中首重食货,义取综核,事该古今;至於麻缕之微,
铢两之细,不复委折求尽也。赵过均田之议,李翱《平赋》之书,则公牍私论,
各抒所见;惟以一时利病,求所折衷,非复史氏记实之法也。夫令史簿录,猥琐
无文,不能传世行远;文学掌故,博综大要,莫能深鉴隐微;此田赋之所以难明,
而成书之所以难覯者也。古者财赋之事,征於司徒,(载师属大司徒。)会於太
宰。(司会属太宰。)太宰制三十年为通九式,均节九赋,自祭祀宾客之大,以
至刍秣匪颁之细,俱有定数,以其所出,准之以其所入;虽欲於定式之外,多取
於民,其道无由。此财赋所以贵簿正之法也。自唐变租庸调而为两税,明又变两
税而为一条鞭法,势趋简便,令无苛扰,亦度时揆势,可谓得所权宜者矣。然而
存留供亿诸费,土贡方物等目,佥差募运之资,总括毕输,便於民间,使无纷扰
可也。有司文牍,令史簿籍,自当具录旧有款目,明著功令所以并省之由,然后
折以时之法度;庶几计司职守,与编户齐民,皆晓然於制有变更,数无增损也。
文移日趋简省,而案牍久远无徵,但存当时总括之数,不为条列诸科,则遇禁网
稍弛,官吏不饬於法,或至增饰名目,抑配均输,以为合於古者惟正之贡,孰从
而议其非制耶?
夫变法所以便民,而吏或缘法以为奸,文案之功,或不能备,图史所以为经
国之典也。然而一代浩繁,史官之籍,有所不胜;独州县志书,方隅有限,可以
条别诸目,琐屑无遗,庶以补国史之力之所不给也。自有明以来,外志纪载,率
皆猥陋无法;至於田赋之事,以谓吏胥簿籍,总无当於文章钜丽之观,遂据见行
案牍,一例通编,不复考究古今,深求原委;譬彼玉卮无当,谁能赏其华美者乎?
明代条鞭之法,定於嘉靖之年,而和州旧志,今可考者,亦自嘉靖中易鸾《州志》
而止。当时正值初更章程,而州志即用新法,尽削旧条,遂使唐人两税以来沿革
莫考,惜哉!又私门论议,官府文移,有关田赋利病,自当采入本书;如班书叙
次晁错《贵粟》之奏入《食货志》,贾让《治河》之策入《沟洫志》,庶使事显
文明,学归有用。否则裁入本人列传,便人参互考求,亦赵充国《屯田》诸议之
成法也。近代志家类皆截去文词,别编为艺文志;而本门事实,及本人行业,转
使扩落无材。岂志目大书专门,特标义例,积成卷轴,乃等於匏瓜之悬,仰而不
食者耶?康诰旧志,略窥此风。后来秉笔诸家,毅然删去,一而至再,无复挽回,
可为太息者也!今自易《志》以前,其有遗者,不可追已;自易《志》以后,具
录颠末,编次为书。其康诰《均田》之议,实有当於田赋利病;他若州中有关田
赋之文,皆采录之,次於诸条之后;兼或采入列传,互相发明,疑者阙之。后之
览者,或有取於斯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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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07:05 | 显示全部楼层
○和州志艺文书序例
《易》曰:“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
夫文字之原,古人所以为治法也。三代之盛,法具於书,书守之官。天下之术业,
皆出於官师之掌故,道艺於此焉齐,德行於此焉通,天下所以以同文为治。而
《周官》六篇,皆古人所以即守官而存师法者也。不为官师职业所存,是为非法,
虽孔子言礼,必访柱下之藏是也。三代而后,文字不隶於职司,於是官府章程,
师儒习业,分而为二,以致人自为书,家自为说;盖泛滥而出於百司掌故之外者,
遂纷然矣。(六经皆属掌故,如《易》藏太卜,《诗》在太师之类。)书既散在
天下,无所统宗,於是著录部次之法,出而治之,亦势之所不容已。然自有著录
以来,学者视为纪数簿籍,求能推究同文为治,而存六典识职之遗者,惟刘向、
刘歆所为《七略》、《别录》之书而已。故其分别九流,论次诸子,必云出於古
者某官之掌,其流而为某家之学,失而为某事之敝,条宣究极,隐括无遗。学者
苟能循流而溯源,虽曲艺小数,诐辞邪说,皆可返而通乎大道;而治其说者,
亦得以自辨其力之至与不至焉。有其守之,莫或流也;有其趋之,莫或歧也。言
语文章,胥归识职,则师法可复,而古学可兴,岂不盛哉?韩氏愈曰:“辨古书
之正伪,昭昭然若黑白分。”孟子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
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孔子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夫欲辨古书
正伪,以几於知言,几於多闻择善,则必深明官师之掌,而后悉流别之故,竟末
流之失;是刘氏著录,所以为学术绝续之几也。不能究官师之掌,将无以条流别
之故,而因以不知末流之失;则天下学术,无所宗师。“生心发政,作政害事”,
孟子言之,断断如也。然而涉猎之士,方且炫博综之才;索隐之功,方且矜隅墟
之见;以为区区著录之文,校雠之业,可以有裨於文事,噫!其惑也。
六典亡而为《七略》,是官失其守也。《七略》亡而为四部,是师失其传也。
《周官》之籍富矣;保章天文,职方地理,虞衡理物,巫祝交神,各守成书以布
治法,即各精其业以传学术,不特师氏、保氏所谓六艺《诗》、《书》之文也。
司空篇亡,刘歆取《考工记》补之。非补之也,考工当为司空官属,其所谓记,
即冬官之典籍;犹《仪礼》十七篇,为春官之典籍;《司马法》百五十篇,为夏
官之典籍,皆幸而获传后世者也。当日典籍具存,而三百六十之篇,即以官秩为
之部次,文章安得散也?衰周而后,官制不行,而书籍散亡,千百之中,存十一
矣。就十一之仅存,而欲复三百六十之部次,非凿则漏,势有难行,故不得已而
裁为《七略》尔。其云盖出古者某官之掌,盖之为言,犹疑辞也。欲人深思,而
旷然自得於官师掌故之原也。故曰六典亡而为《七略》,官失其守也。虽然,官
师失业,处士著书,虽曰法无统纪,要其本旨,皆欲推其所学,可以见於当世施
行。其文虽连缀,而指趋可约也;其说虽谲诡,而驳杂不出也。故老庄、申韩、
名墨、纵横,汉初诸儒犹有治其业者,是师传未失之明验也。师传未亡,则文字
必有所本。凡有所本,无不出於古人官守,刘氏所以易於条其别也。魏晋之间,
专门之学渐亡,文章之士,以著作为荣华;诗赋、章表、铭箴、颂诔,因事结构,
命意各殊;其旨非儒非墨,其言时离时合,裒而次之,谓之文集。流别之不可分
者一也。文章无本,斯求助於词采;纂组经传,摘抉子史,譬医师之聚毒,以待
应时取给;选青妃紫,不主一家,谓之类书。流别之不可分者二也。学术既无专
门,斯读书不能精一,删略诸家,取便省览;其始不过备一时之捷给,未尝有意
留青,继乃积渐相沿,后学传为津逮;分之则其本书具在,合之则非一家之言,
纷然杂出,谓之书钞。流别之不可分者三也。会心不足,求之文貌,指摘句调工
拙,品节宫商抑扬;俗师小儒,奉为模楷,裁节经传,摘比词章,一例丹铅,谓
之评选。流别之不可分者四也。凡此四者,并由师法不立,学无专门,末俗支离,
不知古人大体,下流所趋,实繁且炽;其书既不能悉付丙丁,惟有强编甲乙。而
欲执《七略》之旧法,部末世之文章,比於枘凿方圆,岂能有合?故曰《七略》
流而为四部,是师失其传也。若谓史籍浩繁,《春秋》附庸,蔚成大国;(《七
略》以太史公列春秋家,至二十一史,不得不别立史部。)名墨寥落,小宗支别,
再世失传;(名家者流,墨家者流,寥寥数家者,后代不复有其书矣。)以谓
《七略》之势,不得不变而为四部,是又浅之乎论著录之道者矣。
闻以部次治书籍,未闻以书籍乱部次者也。汉初诸子百家,浩无统摄,官
《礼》之意亡矣。刘氏承西京之敝,而能推究古者官师合一之故,著为条贯,以
溯其源,则治之未尝不精也。魏、晋之间,文集类书,无所统系,(魏文帝撰徐、
陈、应、刘之文,都为一集,挚虞作《文章流别集》,集之始也,魏文帝作《皇
览》,类书之始也。)专门传授之业微矣。而荀、李诸家,(荀勖、李充。)不
能推究《七略》源流;至於王、阮诸家,(王俭、阮孝绪。)相去逾远。其后方
技兵书,合於子部,而文集自为专门,类书列於诸子,唐人四部之书,(四部创
於荀勖,体例与后代四部不同,故云始於唐人也。)乃为后代著录不祧之成法,
而天下学术,益纷然而无复纲纪矣。盖《七略》承六典之敝,而知存六典之遗法;
四部承《七略》之敝,而不知存《七略》之遗法;是《七略》能以部次治书籍,
而四部不能不以书籍乱部次也。且四部之藉口於不能复《七略》者:一曰史籍之
繁,不能附《春秋》家学也。夫二十一史,部勒非难;至於职官故事之书,谱牒
纪传之体,或本官礼制作,或涉儒杂家言,不必皆史裁也。今欲括囊诸体,断史
为部,於是仪注不入礼经,职官不通六典,谟诰离绝《尚书》,史评分途诸子;
(史评皆诸子之遗,入史部,非也。)变乱古人立言本旨、部次成法以就简易,
如之何其可也?二曰文集日繁,不列专部,无所统摄也。夫诸子百家,非出官守,
而刘氏推为官守之流别;则文集非诸子百家,而著录之书,又何不可治以诸子百
家之识职乎?夫集体虽曰繁赜,要当先定作集之人。人之性情必有所近;得其性
情本趣,则诗赋之所寄托,论辨之所引喻,纪叙之所宗尚,摄其大旨,略其枝叶,
古人所谓一家之言,如儒、墨、名、法之中,必有得其流别者矣。(如韩愈之儒
家,柳宗元之名家,苏轼之纵横家,王安石之礼家。)存录其文集本名,论次其
源流所自,附其目於刘氏部次之后,而别白其至与不至焉,以为后学辨途之津逮;
则卮言无所附丽,文集之弊,可以稍歇。庶几言有物而行有恒,将由《七略》专
家,而窥六典遗则乎?家法既专,其无根驳杂,类钞评选之属,可以不烦而自治。
是著录之道,通於教法,何可遽以数纪部目之属,轻言编次哉?但学者不先有以
窥乎天地之纯,识古人之大体,而遽欲部次群言,辨章流别,将有希几於一言之
是而不可得者;是以著录之家,好言四部,而惮闻《七略》也。
史家所谓部次条别之法,备於班固,而实仿於司马迁。司马迁未著成法,班
固承刘歆之学而未精。则言著录之精微,亦在乎熟究刘氏之业而已矣。究刘氏之
业,将由班固之书,人知之;究刘氏之业,当参以司马迁之法,人不知也。夫司
马迁所谓序次六家,条辨学术同异,推究利病,本其家学,(司马谈论阴阳、儒、
墨、名、法、道德,以为六家。)尚已。纪首推本《尚书》,(《五帝本纪赞》。)
表首推本《春秋》,(《三代世表序》。)传首推本《诗》《书》所阙,至於虞
夏之文,(《伯夷列传》。)皆著录渊源所自启也。其於六艺而后,周秦诸子,
若孟荀三邹、老庄申韩、官晏、屈原、虞卿、吕不韦诸传,论次著述,约其归趣,
详略其辞,颉颃其品;抑扬咏叹,义不拘墟,在人即为列传,在书即为叙录;古
人命意标篇,俗学何可绳尺限也?刘氏之业,其部次之法,本乎官《礼》;至若
叙录之文,则於太史列传,微得其裁。盖条别源流,治百家之纷纷,欲通之於大
道,此本旨也。至於卷次部目,篇第甲乙,虽按部就班,秩然不乱,实通官联事,
交济为功。如《管子》列於道家,而叙小学流别,取其《弟子职》篇,附诸《尔
雅》之后;则知一家之书,其言可采,例得别出也。《伊尹》、《太公》,道家
之祖。(次其书在道家。)《苏子》、《蒯通》,纵横家言,以其兵法所宗,遂
重录於兵法权谋之部次,冠冕孙吴诸家,则知道德兵谋,凡宗旨有所统会,例得
互见也。夫篇次可以别出,则学术源流,无阙间不全之患也。部目可以互见,则
分纲别纪,无两歧牵掣之患也。学术之源流,无阙间不全;分纲别纪,无两歧牵
掣;则《周官》六卿联事之意存,而太史列传互详之旨见。(如《货殖》叙子贡,
不涉《弟子列传》。《儒林》叙董仲舒、王吉,别有专传。)治书之法,古人自
有授受,何可忽也?自班固删《辑略》,而刘氏之绪论不传;(《辑略》乃总论
群书大旨。)省部目,而刘氏之要法不著;(班省刘氏之重见者而归於一。)於
是学者不知著录之法,所以辨章百家,通於大道,(《庄子·天下》篇亦此意也。)
而徒视为甲乙纪数之所需;无惑乎学无专门,书无世守,转不若巫祝符箓、医士
秘方,犹有师传不失之道也。郑樵《校雠》之略,力纠《崇方》部次之失,自班
固以下,皆有讥焉。然郑氏未明著录源流,当追官《礼》,徒斤斤焉纠其某书当
甲而误乙,某书宜丙而讹丁。夫部次错乱,虽由家法失传,然儒杂二家之易混,
职官故事之多歧,其书本在两可之间,初非著录之误。如使刘氏别出互见之法,
不明於后世,虽使太史复生,扬雄再见,其於部次之法,犹是茫然不可统纪也。
郑氏能讥班《志》附类之失当,而不能纠其并省之不当,可谓知一十而不知二五
者也。且吾观后人之著录,有别出《小尔雅》以归《论语》者,(本《孔丛子》
中篇名。《隋·经籍志》别出归《论语》。)有别出《夏小正》以入时令者。
(本《大戴礼》篇名。《文献通考》别出归时令。)是岂足以知古人别出之法耶?
特忘其所本之书,附类而失其依据者尔。《嘉瑞记》既入五行,又互见於杂传;
(《隋书·经籍志》。)《西京杂记》既入故事,又互见於地理;(《唐书·艺
文志》)是岂足以知古人互见之法耶。特忘其已登著录,重复而至於讹错者尔。
夫末学支离,至附类失据,重复错讹,可谓极矣。究其所以歧误之由,则理本有
以致疑,势有所以必至。徒拘甲乙之成法,而不於古人之所以别出、所以互见者,
析其精微,其中茫无定识,弊固至乎此也。然校雠之家,苟未能深於学术源流,
使之徒事裁篇而别出,断部而互见,将破碎纷扰,无复规矩章程,斯救弊益以滋
弊矣。是以校雠师法,不可不传,而著录专家,不可不立也。
州县志乘艺文之篇,不可不熟议也。古者行人采书,太史掌典,文章载籍,
皆於於上;故官司所守之外,无坟籍也。后世人自为书,家别其说,纵遇右文之
代,购典之期,其能入於秘府,领在史官者,十无七八,其势然也。文章散在天
下,史官又无专守,则同文之治,惟学校师儒得而讲习,州县志乘得而部次,著
为成法,守於方州,所以备輶轩之采风,待秘书之论定;其有奇讶不衷之说,亦
得就其闻见,校雠是正;庶几文章典籍,有其统宗,而学术人心,得所规范也。
昔蔡邕正定石经,以谓四方之士,至有贿改兰台漆书,以合私家文字者,是当时
郡国传习,与中书不合之明徵也。文字点画,小学之功,犹有四方传习之异,况
纪载传闻,私书别录,学校不传其讲习,志乘不治其部次,则文章散著,疑似两
淆,后世何所依据而为之考定耶?郑樵论求书之法,以谓因地而求,因人而求,
是则方州部录艺文,固将为因地因人之要删也。前代搜访图书,不悬重赏,则奇
书秘策,不能会萃;苟悬重赏,则伪造古逸,妄希诡合;三坟之《易》,古文之
《书》,其明徵也。向令方州有部次之书,下正家藏之目,上借中秘之徵,则天
下文字,皆著籍录;虽欲私锢而不得,虽欲伪造而不能,有固然也。夫人口孳生,
犹稽版籍;水土所产,犹列职方。况乎典籍文章,为学术源流之所自出,治功事
绪之所流传,不於州县志书,为之部次条别,治其要删,其何以使一方文献无所
阙失耶?
○和州志政略序例
夫州县志乘,比於古者列国史书,尚矣。列国诸侯开国家承,体崇势异;史
策编列世家,抗於臣民之上,固其道也。州县长吏,不过古者大夫邑宰之选,地
非久居,官不世禄,其有甘棠留荫,循迹可风,编次列传,班於文学政事之间,
亦其宜也。往牒所载,今不可知。若梁元帝所为《丹阳尹传》,(见《隋志》,
凡十卷。)孙仲所为《贤牧传》,(见《唐志》,十五卷。)则专门编录,率由
旧章。马、班《循吏》之篇,要为不易者矣。至於州县全志,区分品地,乃用名
宦为纲,与乡贤、列女、仙释、流寓诸条,均分门类;是乃摘比之类书,词人之
杂纂,虽略仿乐史《太平寰宇记》中所附名目,实兔园捃摭词藻之先资。欲拟
《春秋》家学,外史掌故,人编列传,事具首尾;苟使官民同录,体例无殊,未
免德操诣庞公之家,一室难分宾主者矣。
窃意蜀郡之慕文翁,南阳之思邵父,取其有以作此一方,为能兴利革弊;其
人虽去,遗爱在民,职是故也。正使伯夷之清,柳下之惠,不嫌同科。其或未仕
之先,乡评未协;去官之后,晚节不终;苟为一时循良,何害一方善政?夫以治
绩为重,其馀行业为轻,较之州中人物,要其始末,品其瑕瑜,草木区分,条编
类次者,其例本不相侔。於斯分别标题,名为“政略”,不亦宜乎?夫略者,纲
纪之鸿裁,编摩之伟号,黄石、淮南之属抗其题,(《黄石三略》、《淮南子要
略》。)张温、鱼豢之徒分其纪,(张温《三史略》,鱼豢《典略》。)盖有取
乎谟略之遗,不独郑樵之二十部也。(郑樵《通志》二十略。)以之次比政事,
编著功猷,足以临莅邦人,冠冕列传,揆诸记载,体例允符,非谓如裴子野之删
《宋略》,但取节文为义者也。
○和州志列传总论
志曰:传志之文,古无定体。《左氏》所引《军志》、《周志》诸文,即传
也。孟子所对汤武苑囿之问,皆曰“於传有之”,即志也。六艺为经,则《论语》、
《礼记》之文谓之传。卦爻为经,则《彖》、《象》、《文言》谓之传。自《左
氏春秋》依经起义,兼史为裁。而司马迁七十列传,略参其例;固以十二本纪,
窃比《春秋》者矣。夫其人别为篇,类从相次,按诸《左氏》,稍觉方严,而别
识心裁,略规诸子。揆其命名之初,诸传之依《春秋》,不过如诸记之因经礼,
因名定体,非有深文。即楚之屈原,将汉之贾生合传;谈天邹衍,缀大儒孟荀之
篇;因人徵类,品藻无方,咏叹激昂,抑亦吕氏六论之遗也。(吕氏十二纪似本
纪所宗,八览似八书所宗,六论似列传所宗。)班史一卷之中,人分首尾,传名
既定,规制綦密。然逸民四皓之属,王贡之附庸也。王吉、韦贤诸人,《儒林》
之别族也。附庸如颛臾之寄鲁,署目无闻;别族如田陈之居齐,重开标额;徵文
则相如侈陈词赋,辨俗则东方不讳谐言;盖卓识鸿裁,犹未可量以一辙矣。范氏
东汉之作,则题目繁碎,有类米盐;传中所列姓名,篇首必标子注。於是列传之
体,如注告身,首徵祖系,末缀孙曾,循次编年,惟恐失坠。求如陈寿之述《蜀
志》,旁采《季汉辅臣》,沈约之传灵运,通论六朝文史者,不为绳墨拘牵,微
存作者之意,跫然如空谷之足音矣。然师般不作,规矩犹存。比缉成编,以待能
者;和而不倡,宜若可为;第以著述多门,通材达识,不当坐是为詹詹尔。至於
正史之外,杂记之书,若《高祖》、《孝文》,论述策诏,皆称为传。(《汉·艺
文志》有《高祖传》十三篇,《孝文传》十一篇。)则故事之祖也。《穆天子传》、
《汉武内传》,小说之属也。刘向《列女传》,嵇康《高士传》,专门之纪也。
王肃《家传》,王裒《世传》,一家之书也。《东方朔传》、《陆先生传》,一
人之行也。至於郡邑之志,则自东京以往,讫於六朝而还,若《陈留耆旧传》,
《会稽先贤传》之类;其不为传名者,若《襄阳耆旧记》、《豫章志后撰》之类;
载笔繁委,不可胜数。网罗放失,缀辑前闻,譬彼丛流趋壑,细大不捐;五金在
冶,利钝并铸者矣。司马迁曰:“百家言不雅驯,搢绅先生难言之。”又曰:
“不离古文者近是。”又曰:“择其言尤雅者。”载籍极博,折衷六艺。《诗》、
《书》虽阙,虞夏可知。”然则旁推曲证,闻见相参,显微阐幽,折衷至当,要
使文成法立,安可拘拘为划地之趋哉?
夫合甘辛而致味,通纂组以成文,低昂时代,衡鉴士风,论世之学也。同时
比德,附出均编,类次之法也。情有激而如平,旨似讽而实惜,予夺之权也。或
反证若比,或遥引如兴;一事互为详略,异撰忽尔同编,品节之理也。言之不文,
行之不远。聚公私之记载,参百家之短长,不能自具心裁,而斤斤焉徒为文案之
孔目,何以使观者兴起,而遽欲刊垂不朽耶。且国史徵於外志,外志徵於家牒,
所徵者博,然后可以备约取也。今之外志,纪传无分,名实多爽,既以人物列女
标为专门,又以文苑乡贤区为定品;裁节史传,删略事实,逐条附注,有似类书
摘比之规,非复古人传记之学;拟於国别为书,丘分作志,不亦难乎?又其甲科
仕宦,或详选举之条;志状碑铭,列入艺文之内。一人之事,复见叠出,或注传
详某卷,或注事见某条;此殆有类本草注药,根实异部分收;韵书通音,平仄互
标为用者矣。文非雅驯,学者难言。今以正史通裁,特标列传,旁推互证,勒为
专家,上裨古史遗文,下备后人采录;庶有作者,得以考求。如谓不然,请俟来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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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07:05 | 显示全部楼层
○和州志阙访列传序例
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又曰:“多闻阙疑,慎言其馀。”夫网罗
散失,?绎简编,所见所闻,时得疑似,非贵阙然不讲也。夫郭公夏五,原无
深文;耒耜网罟,亦存论说。而《春秋》仍列故题,《尚书》断自《尧典》;疑
者阙而弗竟,阙者存而弗删,斯其慎也。司马迁曰:“书阙有间,其轶时时见於
他说。”夫疑似之迹,未必无他说可参,而旧简以古文为宗,百家以雅驯是择,
心知其意,所以慨然於好学深思之士也。班固《东方朔传》,以谓奇言怪语,附
著者多,遂详录其谐隐射覆琐屑之谈,以见朔实止此,是史氏释疑之家法也。陈
寿《蜀志》,以诸葛不立史官,蜀事穷於搜访,因录杨戏季汉名臣之赞,略存姓
氏,以致其意,是史牒阙文之旧章也。(寿别撰《益部耆旧传》十卷,是寿未尝
略蜀也。《益部耆旧传》不入《蜀志》,体例各有当也。或以讥寿,非也。)自
史学失传,中才史官不得阙文之义,喜繁辞者,或杂奇讶之说;好简洁者,或删
经要之言;(《晋书》喜采小说,《唐书》每删章奏。)多闻之旨不遵,慎言之
训误解。若以形涉传疑,事通附会,含毫莫断,故牒难徵,谓当削去篇章,方合
阙文之说;是乃所谓疑者灭之而已,更复何阙之有?郑樵著《校雠略》,以谓馆
阁徵书,旧有阙书之目;凡考文者,必当录其部次,购访天下。其论可谓精矣。
窃谓典籍如此,人文亦然。凡作史者,宜取论次之馀,或有人著而事不详,
若传歧而论不一者,与夫显列名品,未徵事实,清标夷齐,而失载西山之薇;学
著颜曾,而不传东国之业,一隅三反,其类实繁。或由载笔误删,或是虚声泛采,
难凭臆断,当付传疑;列传将竟,别裁阙访之篇,以副慎言之训;后之观者,得
以考求。使若陈寿之季汉名臣,(见上。)常璩之华阳士女,(《华阳国志》有
序录士女志,止列姓名,云其事未详。)不亦善乎?至於州县之志,体宜比史加
详;而向来撰志,条规人物,限於尺幅,摘比事实,附注略节,与方物土产区门
分类,约略相同。至其所注事实,率似计荐考语,案牍谳文,骈偶其词,断而不
叙。士曰孝友端方,慈祥恺悌;吏称廉能清慎,忠信仁良;学尽昜儒,贞皆姜女;
千篇一律,葭苇茫然,又何观焉?今用史氏通裁,特标列传。务取有文可诵,据
实堪书;前志所遗,搜访略尽。他若标名略注,事实难徵,世远年湮,不可寻访,
存之则无赖可归,削之则潜德弗曜;凡若此者,悉编为《阙访列传》,以俟后来
者之别择云尔。
○和州志前志列传序例上
《记》曰:“疏通知远,《书》教也。比事属辞,《春秋》教也。”言述作
殊方,而风教有异也。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言坟籍具
存,而作者之旨,不可不辨也。古者史官各有成法,辞文旨远,存乎其人。孟子
所谓其文则史,孔子以谓义则窃取,明乎史官法度不可易,而义意为圣人所独裁。
然则良史善书,亦必有道矣。前古职史之官不可考,《春秋》列国之良史,若董
狐、南史之直笔,左史倚相之博雅,其大较也。窃意南、董、左史之流,当时必
有师法授受。第以专门之业,事远失传,今不得而悉究之也。司马迁网罗散失,
采获旧闻,撰为百三十篇,以绍《春秋》之业。其於衰周战国所为《春秋》家言,
如晏婴、虞卿、吕不韦之徒,(《晏子春秋》、《虞氏春秋》、《吕氏春秋》,
皆有比事属辞之体。即当时《春秋》家言,各有派别,不尽春王正月一体也。)
皆叙录其著述之大凡,缉比论次;所以明己之博采诸家,折衷六艺,渊源流别,
不得不详所自也。(司马迁《自序》绍《春秋》之业,盖溯其派别有自,非僣妄
之言。)司马氏殁,班固氏作,论次西京史事,全录《太史自序》,推其义例,
殆与相如、扬雄列传同科。范蔚宗《后汉》之述班固,踵成故事,墨守旧法,绳
度不逾;虽无独断之才,犹有饩羊告朔,礼废文存者也。及《宋书》之传范蔚宗,
《晋书》之传陈寿,或杂次文人之列,或猥编同时之人,而於史学渊源,作述家
法,不复致意,是亦史法失传之积渐也。至於唐修《晋》、《隋》二书,惟资众
力。人才既散,共事之人,不可尽知,或附著他人传末,或互见一二文人称说所
及,不复别有记载,乃使《春秋》家学,塞绝梯航,史氏师传,茫如河汉。譬彼
收族无人,家牒自乱;淄流驱散,梵刹坐荒;势有必至,理有固然者也。
夫马、班著史,等於伏、孔传经。大义微言,心传口授;或欲藏之名山,传
之其人;或使大儒伏阁,受业於其女弟。岂若后代纪传,义尽於简篇,文同於胥
史,拘牵凡例,一览无遗者耶?然马、班《儒林》之篇,能以六艺为纲,师儒传
授。绳贯珠联,自成经纬;所以明师法之相承,溯渊源於不替者也。(《儒林传》
体,以经为纲,以人为纬,非若寻常列传,详一人之生平者也。自《后汉书》以
下,失其传矣。)后代史官之传,苟能熟究古人师法,略仿经师传例,标史为纲,
因以作述流别,互相经纬。试以马、班而论,其先藉之资,《世本》、《国策》
之於迁《史》,扬雄、刘歆之於《汉书》是也。后衍其传,如杨惲之布迁《史》,
马融之受《汉书》是也。别治疏注,如迁《史》之徐广、裴骃,《汉书》之服虔、
应劭是也。凡若此者,并中依类为编,申明家学,以书为主,不复以一人首尾名
篇,则《春秋》经世,虽谓至今存焉可也。至於后汉之史,刘珍、袁宏之作,华
峤、谢承、司马彪之书,皆与范氏并列赅存。晋氏之史,自王隐、虞预、何法盛、
干宝、陆机、谢灵运之流,作者凡一十八家,亦云盛矣。而后人修史,不能条别
诸家体裁,论次群书得失,萃合一篇之中。比如郢人善斫,质丧何求?夏礼能言,
无徵不信者也。他若聚众修书,立监置纪,尤当考定篇章,覆审文字,其纪某书,
编之谁氏,某表某传,撰自何人。乃使读者察其臧慝,定其是非;庶几泾渭虽淆,
淄渑可辨;末流之弊,犹恃堤防。而唐、宋诸家,讫无专录,遂使经生帖括,词
赋雕虫,并得啁啾班、马之堂,攘臂汗青之业者矣。
○和州志前志列传序例中
晋挚虞创为《文章志》,叙文士之生平,论辞章之端委;范史《文苑列传》
所由仿也。自是文士记传,代有缀笔,而文苑入史,亦遂奉为成规。至於史学流
别,讨论无闻,而史官得失,亦遂置之度量之外。甚矣,世之易言文而惮言史也。
夫迁、固之书,不立文苑,非无文也;老庄申韩、管晏、孟荀、相如、扬雄、枚
乘邹阳,所为列传,皆於著述之业,未尝不三致意焉。不标文苑,所以论次专家
之学也。文苑而有传,盖由学无专家,是文章之衰也。然而史臣载笔,侈言文苑,
而於《春秋》家学,派别源流,未尝稍容心焉,不知将自命其史为何如也?《文
章志》传,挚虞而后,沈约、傅亮、张骘诸人,纷纷撰录,(傅亮《续文章志》,
沈约《宋世文章志》,张骘《文士传》。)指亦不胜屈矣。然而史臣采摭,存其
大凡,著录诸书,今皆亡失。则史氏原委,编摩故迹,当其撰辑成书之际,公縢
私楮,未必全无徵考也。乃前史不列专题,后学不知宗要,则虽有踪迹,要亦亡
失无存。遂使古人所谓官守其书,而家世其业者,乃转不如文采辞章,犹得与於
常宝鼎《文选著作人名》之列也。(常书凡三卷。)唐李肇著《经史释题》,宗
谏注《十三代史目》。其书编於目录部类,则未通乎记传之宏裁也。赵宋孔平仲,
尝著《良史事迹》,其书今亦不传,而著录仅有一卷,则亦猥陋不足观采也。
夫史臣创例,各有所因;列女本於刘向,孝义本於萧广济,(晋人,作《孝
子传》。)忠义本於梁元帝,(《忠臣传》三十卷。)隐逸本於皇甫谥,(《逸
士传》、《高士传》。)皆前史通裁,因时制义者也。马、班《儒林》之传,本
於博士所业;惜未取史官之掌,勒为专书。后人学识,不逮前人,故使未得所承,
无能为役也。汉儒传经,师法亡矣。后史儒林之篇,不能踵其条贯源流之法,然
未尝不取当代师儒,就其所业,以志一代之学。则马、班作史,家法既失,后代
史官之事,纵或不能协其义例,何不可就当时纂述大凡,人文上下,论次为传,
以集一史之成乎?夫儒林治经,而文苑谈艺,史官之业,介乎其间,亦编摩之不
可不知所务者也。或以艺文部次,登其卷帙,叙录后语,略标作者之旨,以谓史
部要旨,已见大凡。则不知经师传注,文士辞章,艺文未尝不著其部次;而儒林
文苑之篇,详考生平,别为品藻,参观互证,胡可忽诸?其或事迹繁多,别标特
传,不能合为一篇,则於史官篇内,亦当存录姓名,更注别自有传。董仲舒、王
吉、韦贤之例,自有旧章,(仲舒治《春秋》,王吉治《毛诗》,韦贤治《鲁诗》,
并见《儒林》而别有专传。)两无妨害者也。夫荀卿著《礼》、《乐》之论,乃
非十二子书,庄周恣荒唐之言,犹叙禽、墨诸子,欲成一家之作,而不於前人论
著,条析分明,祖述渊源,折衷至当;虽欲有功前人,嘉惠来学,譬则却步求前,
未有得其至焉者也。
○和州志前志列传序例下
州县志书,论次前人撰述,特编列传,盖创例也。举此而推之四方,使《春
秋》经世,史氏家法,灿然大明於天下,则外志既治,书有统会,而国史要删,
可以抵掌言也。虽然,有难叙者三,有不可不叙者三,载笔之士,不可不熟察此
论也。
何谓难叙者三?一曰书无家法,文不足观,易於散落也。唐宋以后,史法失
传,特言乎马、班专门之业,不能复耳。若其纪表成规,志传旧例,历久不渝,
等於科举程式,功令条例,虽中庸史官,皆可勉副绳墨,粗就隐括;故书虽优劣
不齐,短长互见,观者犹得操成格以衡笔削也。外志规矩荡然,体裁无准,摘比
似类书,注记如簿册,质言似胥吏,文语若尺牍;观者茫然,莫能知其宗旨。文
学之士,鄙弃不观;新编告成,旧志遽没。比如寒暑之易冠衣,传舍之留过客,
欲求存录,不亦难乎?二曰纂修诸家,行业不详,难於立传也。史馆徵儒,类皆
文学之士,通籍朝绅,其中且有名公卿焉。著述或见艺文,行业或详列传,参伍
考求,犹易集也。州县志书,不过一时游宦之士,偶尔过从;启局杀青,不逾岁
月,讨论商榷,不出州闾。其人或有潜德莫徵,懿修未显;所游不知其常,所习
不知其业,等於萍踪之聚,鸿爪之留;即欲效文苑之联编,仿儒林之列传,何可
得耶?三曰题序芜滥,体要久亡,难徵录例也。马、班之传,皆录自序。盖其生
平行业,与夫笔削大凡,自序已明;据本直书,编入列传;读者苟能自得,则於
其书思过半矣。原叙录之所作,虽本《易·系》、《诗》篇,而史氏要删,实自
校雠诸家,特重其体。刘向所谓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上之文,类皆明白
峻洁,於其书与人,确然并有发明。简首题辞,有裨后学,职是故也。后代文无
体要,职非校勘,皆能率尔操觚;凡有简编,辄题弁语,言出公家,理皆泛指。
掩其部次,骤读序言,不知所指何人,所称何事。而文人积习相沿,莫能自反,
抑亦惑矣。州县修志,尤以多序为荣,隶草夸书,风云竞体。棠阴花满,先为循
吏颂辞;水激山峨,又作人文通赞。千书一律,观者索然;移之甲乙可也,畀之
丙丁可也。尚得采其旧志序言,录其前书凡例,作列传之取材,为一书之条贯耶?
凡此三者,所为难叙者也。
何谓不可不叙者三?一曰前志不当,后志改之,宜存互证也。天下耳目无穷,
一人聪明有限,《禹贡》岷山之文尚矣,得《缅志》,而江源详於金沙。郑玄娑
尊之说古矣,得王肃,而铸金凿其犠背。穷经之业,后或胜前;岂作志之才,一
成不易耶?然后人裁定新编,未必遽存故录;苟前志失叙,何由知更定之苦心,
识辨裁之至当?是则论次前录,非特为旧志存其姓氏,亦可为新志明其别裁耳。
二曰前志有徵,后志误改,当备采择也。人心不同,如其面也,为文亦复称是。
史家积习,喜改旧文,取其易就凡例,本非有意苛求。然淮阴带剑,不辨何人;
(太史公《韩信传》云:淮阴少年辱信云“若虽长大,中情怯耳”。班固删去
“若”字,文义便晦。)太尉携头,谁当假借?(前人议《新唐书·段秀实传》
云;柳宗元状称太尉曰:“吾带吾头来矣。”文自明。《新唐书》改云:“吾带
头来矣。”是谁之头耶?)不存当日原文,则三更其手,非特亥豕传讹,将恐虫
鱼易体矣。三曰志当递续,不当迭改,宜衷凡例也。迁书采《世本》、《国策》,
集《尚书》世纪,《南·北史》集沈、萧、姚、李八家之书,未闻新编告成,遽
将旧书复瓿也。区区州县志乘,既无别识心裁,便当述而不作乃近人载笔,务欲
炫长,未窥龙门之藩,先习狙公之术,移三易四,辗转相因,所谓自扰也。夫三
十年为一世,可以补辑遗文,蒐罗掌故。更三十年而往,遗待后贤,使甲编乙录,
新新相承,略如班之续马,范之继班,不亦善乎?藉使前书义例未全,凡目有阙,
后人创起,欲补逸文,亦当如马无地理,班《志》直溯《夏书》;梁、陈无志,
《隋书》上通五代;(梁、陈、北齐、后周、隋五代。)例由义制,何在不然?
乃竟粗更凡目,全录旧文;得鱼忘筌,有同剽窃,如之何其可也.然琴瑟不调,
改而更张。今兹创定一书,不能拘於递续之例;或且以矛陷盾,我则不辞;后有
来者,或当鉴其衷曲耳。历叙前志,存其规模,亦见创例新编,初非得已。凡此
三者,所谓不得不叙者也。
○和州文徵序例
乾隆三十九年,撰《和州志》四十二篇。编摩既讬,因采州中著述有裨文献,
若文辞典雅有壮观瞻者,辑为奏议二卷,徵述三卷,论著一卷,诗赋二卷,合为
《文徵》八卷,凡若干篇。既条其别,因述所以采辑之故,为之叙录。
叙曰:古人著述,各自名家,未有采辑诸人,裒合为集者也。自专门之学散,
而别集之风日繁,其文既非一律,而其言时有所长,则选辑之事兴焉。至於史部
所徵,汉代犹为近古。虽相如、扬雄、枚乘、邹阳,但取辞赋华言,编为列传;
原史臣之意,虽以存录当时风雅,亦以人类不齐,文章之重,未尝不可与事业同
传;不尽如后世拘牵文义,列传止徵行迹也。但西京风气简质,而迁、固亦自为
一家之书,故得用其义例。后世文字,如滥觞之流为江河,不与分部别收,则纪
载充栋,将不可纪极矣。唐刘知几尝患史传载言繁富,欲取朝廷诏令,臣下章奏,
仿表志专门之例,别为一体。类次纪传之中,其意可为善矣。然纪传既不能尽削
文辞,而文辞特编入史,亦恐浩博难罄,此后世所以存其说,而讫不能行也。
夫史氏之书,义例甚广;《诗》、《书》之体,有异《春秋》。若《国语》
十二,《国风》十五,所谓典训风谣,各有攸当。是以太师陈诗,外史又掌四方
之志;未闻独取备於一类之书也。自孔逭《文苑》、萧统《文选》而后,唐有
《文粹》,宋有《文鉴》,皆括代选文,广搜众体。然其命意发凡,仍未脱才子
论文之习,经生帖括之风,其於史事,未甚亲切也。至於元人《文类》,则习久
而渐觉其非;故其撰辑文辞,每存史意,序例亦既明言之矣。然条别未分,其於
文学源流,鲜所论次。又古人云:“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作者生
平大节,及其所著书名,似宜存李善《文选》注例,稍为疏证。至於建言发论,
往往有文采斐然,读者兴起,而终篇扼腕,不知本事始末何如。此殆如梦古人而
遽醒,聆妙曲而不终,未免使人难为怀矣。凡若此者,并是论文有馀,证史不足,
后来考史诸家,不可不熟议者也。至若方州选文,《国语》、《国风》之说远矣。
若近代《中州》、《河汾》诸集,《梁园》、《金陵》诸篇,皆能画界论文,略
寓徵献之意,是亦可矣。奈何志家编次艺文,不明诸史体裁,乃以诗辞歌赋、记
传杂文,全仿选文之例,列於书志之中,可谓不知伦类者也。是用修志馀暇,采
摭诸体,草创规制,约略以类相从,为叙录其流别,庶几踵斯事者,得以增华云
尔。
△奏议第一
文徵首奏议,犹志首编纪也。自萧统选文,以赋为一书冠冕,论时则班固后
於屈原,论体则赋乃诗之流别,此其义例,岂复可为典要?而后代选文之家,奉
为百世不祧之祖。亦可怪已。今取奏议冠首,而官府文移附之。奏议拟之於纪,
而文移拟之政略,皆掌故之藏也。
△徵述第二
徵述者,记传序述志状碑铭诸体也。其文与列传图书,互为详略。盖史学散
而书不专家,文人别集之中,应酬存录之作,亦往往有记传诸体,可裨史事者。
萧统选文之时,尚未有此也。后代文集中兼史体,修史传者往往从而取之,则徵
述之文,要为不易者矣。
△论著第三
论著者,诸子遗风,所以讬於古之立言垂不朽者,其端於是焉在。刘勰谓论
之命名,始於《论语》,其言当矣。晁氏《读书志》,授“论道经邦”,出於
《尚书》,因诋刘氏之疏略。夫《周官》篇出伪古文,晁氏曾不之察,亦其惑也。
诸子风衰,而文士集中乃有论说辨解诸体,若书牍题跋之类,则又因事立言,亦
论著之派别也。
△诗赋第四
诗赋者,六义之遗。《国风》一体,实於州县文徵为近。《甘泉》《上林》,
班固录於列传,行之当世可也。后代文繁,固当别为专书。惟诗赋家流,至於近
世,溺於辞采,不得古者国史序《诗》之意;而蚩蚩焉争於文字工拙之间,皆不
可与言文徵者也。兹取前人赋咏,依次编列,以存风雅之遗;同时之人,概从附
录,以俟后来者之别择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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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07:06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七 外篇二

○永清县志皇言纪序例
史之有纪,肇於《吕氏春秋》十二月纪。司马迁用以载述帝王行事,冠冕百
三十篇,盖《春秋》之旧法也。厥后二十一家,迭相祖述,体肃例严,有如律令。
而方州之志,则多惑於地理类书之例,不闻有所遵循;是则振衣而不知挈领,详
目而不能举纲,宜其散漫无章,而失国史要删之义矣。夫古者封建之世,列国自
有史书;然正月必系周王,鲁史必称周典,(韩宣子见《易象》、《春秋》,以
谓《周礼》尽在於鲁是也。)盖著承禀所由始也。后世郡县,虽在万里之外,制
如古者畿甸之法,乃其分门次类,略无规矩章程,岂有当於《周官》外史之义欤?
(《周官》外史掌四方之志,掌达书名於四方。此见列国之书,不得自擅,必禀
外史一成之例也。)此则撰志诸家,不明史学之过也。
吕氏十二月令,但名为纪;而司马迁、班固之徒,则称本纪。原其称本之义,
司马迁意在绍法《春秋》;顾左氏、公、穀专家,各为之传;而迁则一人之书,
更著书、表、列传以为之纬,故加纪以本,而明其纪之为经耳。(其定名则仿
《世本》之旧称。)班固不达其意,遂并十志而题为本志。然则表传之不加本称
者,特以表称年表,传称列传,与本纪俱以二字定名,惟志止是单名,故强配其
数,而不知其有害於经纪纬传之义也。(古人配字双单,往往有之,如《七略》
之方称经方,《淮南子》论称书论之类,不一而足。惟无害於文义,乃可为之耳。)
至於例以义起,方志撰纪,以为一书之经,当矣。如亦从史而称本纪,则名实混
淆,非所以尊严国史之义也。且如后世文人所著诗文,有关当代人君行事,其文
本非纪体,而亦称恭纪以致尊崇,於义固无害也。若称本纪,则无是理矣。是则
方志所谓纪者,临本书之表传,则体为轻,对国史之本纪,则又为纬矣。是以著
纪而不得称本焉。
迁、固而下,本纪虽法《春秋》,而中载诏诰号令,又杂《尚书》之体。至
欧阳修撰《新唐书》,始用大书之法,笔削谨严,乃出迁、固之上,此则可谓善
於师《春秋》者矣。至於方志撰纪,所以备外史之拾遗,存一方之祗奉,所谓循
堂楹而测太阳之照,处牖隙而窥天光之通,期於慎辑详志,无所取於《春秋》书
事之例也。是以恭录皇言,冠於首简;与史家之例,互相经纬,不可执一例以相
拘焉。
大哉王言,出於《尚书》;王言如丝,出於《礼记》。盖三代天子称王,所
以天子之言称王言也。后世以王言承用,据为典故。而不知三代以后,王亦人臣
之爵;凡称天子诏诰亦为王言,此则拘於泥古,未见其能从时者也。夫《尚书》
之文,臣子自称为朕,所言亦可称诰。后世尊称,既定於一,则文辞必当名实相
符,岂得拘执古例,不知更易?是以易王言之旧文,称皇言之鸿号,庶几事从其
质,而名实不淆。
敕天之歌,载於谟典;而后史本纪,惟录诏诰。盖诗歌抒发性情,而诏诰施
於政事,故史部所收,各有当也。至於方志之体,义在崇奉所尊,於例不当别择。
前总督李卫所修《畿辅通志》,首列诏谕宸章二门,於义较为允协。至永清一县,
密迩畿南,固无特颁诏谕。若牵连诸府州县,及统该直隶全部,则当载入通志,
又不得以永清亦在其内,遂冒录以入书。如有恩赐蠲逋赈恤,则事实恭登恩泽之
纪,而诏谕所该者广,是亦未敢越界而书。惟是覃恩恺泽,褒赠貤封,固家乘之
光辉,亦邑书之弁冕,是以辑而纪之。御制诗章,止有《冰窖》一篇,不能分置
卷帙,恭录诏谕之后,以志云汉光华云尔。
○永清县志恩泽纪序例
古者左史纪言,右史纪事,朱子以谓言为《尚书》之属,事为《春秋》之属,
其说似矣。顾《尚书》之例,非尽纪言;而所谓纪事之法,亦不尽於春王正月一
体也。《周官》五史之法,详且尽矣;而记注之书,后代不可尽详。盖自《书》
与《春秋》而外,可参考者,《汲冢周书》似《尚书》,《竹书纪年》似《春秋》
而已。然而《穆天子传》,独近起居之注。其书虽若不可尽信,要亦古者记载之
法,经纬表里,各有所主;初不拘拘《尚书》、《春秋》二体,而即谓法备於是,
亦可知矣。三代而后,细为宫史,若《汉武禁中起居注》,马后《显宗起居注》,
是也。大为时政,若唐《贞观政要》,《周显德日历》,是也。以时记录,历朝
起居注,是也。薈粹全书,梁太清以下实录,是也。盖人君之德如天,晷计躔测,
玑量圭度,法制周遍,乃得无所阙遗。是以《周官》立典,不可不详其义,而
《礼》言左史右史之职,诚废一而不可者也。
纪之与传,古人所以分别经纬,初非区辨崇卑。是以迁《史》中有无年之纪,
刘子玄首以为讥,班《书》自叙,称十二纪为春秋考纪,意可知矣。自班、马而
后,列史相仍,皆以纪为尊称,而传乃专属臣下,则无以解於《穆天子传》,与
《高祖》、《孝文》诸传也。今即列史诸帝有纪无传之弊论之。如人君行迹,不
如臣下之详,篇首叙其灵徵,篇终断其大略;其馀年编月次,但有政事,以为志
传之纲领;而文势不能更及於他,则以一经一纬,体自不可相兼故也。诚以《春
秋》大旨断之,则本纪但具元年即位,以至大经大法,足为事目,於义惬矣。人
君行事,当参以传体,详载生平,冠於后妃列传之上。是亦左氏之传,以惠公元
妃数语,先经起事,即属隐公题下传文,可互证也。但纪传崇卑,分别已久;君
臣一例,事理未安;则莫若一帝纪终,即以一帝之传次其纪后。如郑氏《易》之
以《象传》、《彖辞》,附於本卦之后之例,且崇其名曰大传,而不混列传;则
名实相符,亦似折中之一道也。方志纪载,则分别事言,统名以纪,盖所以备外
史之是正,初无师法《春秋》之义例,以是不可议更张耳。
○永清县志职官表序例
职官选举,入於方志,皆表体也。而今之编方志者,则曰史有百官志与选举
志,是以法古为例,定以鸿名,而皆编为志,斯则迂疏而寡当者矣。夫忠志之文,
职官详其制度,选举明其典则,其文或仿《周官》之经,或杂记传之体,编之为
志,不亦宜乎?至於方志所书,乃是历官岁月,与夫科举甲庚,年经事纬,足以
爽豁眉目,有所考索,按格而稽,於事足矣。今编书志之体,乃以知县、典史、
教谕、训导之属,分类相从,遂使乾隆知县,居於顺治典史之前;康熙训导,次
诸雍正教谕之后。其有时事后先,须资检阅,及同僚共事,欲考岁年;使人反覆
披寻,难为究竟,虚占篇幅,不知所裁。不识何故而好为自扰如斯也!夫人编列
传,史部鸿裁,方志载笔,不闻有所规从;至於职官选举,实异名同,乃欲巧为
附依,此永州铁炉之步,所以致慨於千古也。
《周官》御史掌赞书,数从政,郑氏注谓“数其现在之官位”,则官职姓名,
於古盖有其书矣。三百六十之官属,而以从政记数之登书,窃意亦必有法焉。周
谱经纬之凡例,恐不尽为星历一家之用也。(刘向以谱与历合为一家,归於术数。
而司马迁之称周谱,则非术数之书也。疑古人於累计之法,多用谱体。)班固
《百官公卿表》,叙例全为志体,而不以志名者,知历官之须乎谱法也。以《周
官》之体为经,而以汉表之法为纬,古人之立法,博大而不疏,概可见矣。
东京以还,仅有职官志,而唐宋之史,乃有宰辅表,亦谓百职卿尹之不可胜
收也。至於专门之书,官仪簿状,自两汉以还,代有其编,而列表编年,宋世始
多其籍;(司马光《百官公卿表》百五十卷之类。)亦见历官纪数之书,每以无
文而易亡也。至於方州记载,唐宋厅壁题名,与时湮没,其图经古制,不复类聚
官人,非阙典欤?元明以来,州县志书,往往存其历任,而又以记载无法,致易
混淆,此则不可不为釐正者也。或谓职官列表,仅可施於三公宰辅,与州县方志;
一则体尊而例严,一则官少而易约也。若夫部府之志,官职繁多,而尺幅难竟,
如皆表之,恐其易经而难纬也。(上方年月为经,首行官阶为纬,官多布格无容
处也。)夫立例不精,而徒争於纪载之难约,此马、班以后,所以书繁而事阙也。
班史《百官》之表,卷帙无多,而所载详及九卿;唐宋宰辅之表,卷帙倍增,而
所载止画於丞弼。非为古书事简,而后史例繁也,盖以班分类附之法,不行於年
经事纬之中,宜其进退失据,难於执简而驭繁也。按班史,表列三十四官,格止
一十四级,或以沿革,并注首篇,(相国、丞相、奉常、太常之类。)或以官联,
共居一格;(大行令、大鸿胪同格,左冯翊、京兆尹同格之类。)篇幅简而易省,
事类从而易明,故能使流览者,按简而无复遗逸也。苟为统部列表,则督抚提镇
之属,共为一格。布按巡守之属,共为一格。其馀以府州画格,府属官吏,同编
一格之中,固无害也。及撰府州之志,即以州县各占一格,亦可不致阙遗。是则
历官著表,断无穷於无例可通,况县志之固可一官自为一格欤?
姓名之下,注其乡贯科甲,盖其人不尽收於政略,注其首趾,亦所以省传文
也。无者阙之。至於金石纪载,他有所徵,而补收於志,即以金石年月冠之,不
复更详其初仕何年,去官何月,是亦势之无可如何者耳。至於不可稽年月而但有
其姓名者,则於经纬列表之终,横列以存其目,亦阙疑俟后意云尔。
○永清县志选举表序例
选举之表,即古人贤书之遗也。古者取士,不立专科,兴贤出长,兴能出治;
举才即见於用,用人即见於事。两汉贤良、孝、秀,与夫州郡辞署,事亦见於纪
传,不必更求选举之书也。隋唐以来,选举既专,资格愈重。科条繁委,故事相
传,选举之书,累然充栋。则举而不必尽用,用而不必尽见於事。旧章故典,不
可求之纪传之中,而选举之文,乃为史志之专篇矣。
志家之载选举,不解年经事纬之法,率以进士、举人、贡生、武选,各分门
类,又以进士冠首,而举贡以次编於后。於是一人之由贡获举而成进士者,先见
进士科年,再搜乡举时代,终篇而始明其入贡年甲焉。於事为倒置,而文岂非复
沓乎?间有经纬而作表者,又於旁行斜上之中,注其事实。以列传之体而作年表,
乃元人撰《辽》、《金史》之弊法,虚占行幅,而又混眉目,不识何所取乎此也。
史之有表,乃列传之叙目。名列於表,而传无其人者,乃无德可称,而书事
从略者也。其有立传而不出於表者,事有可纪,而用特书之例也。今撰志者,选
举、职官之下,往往杂书一二事实;至其人之生平大节,又用总括大略,编於人
物名宦条中;然后更取传志全篇,载於艺文之内;此云详见某项,彼云已列某条,
一人之事,复见叠出。而能作表者,亦不免於表名之下,更注有传之文,何其扰
而不精之甚欤!
表有有经纬者,亦有不可以经纬者。如永清岁贡,嘉靖以前,不可稽年甲者
七十七人,载之无格可归,删之於理未惬,则列叙其名於嘉靖选举之前,殿於正
德选举之末,是《春秋》归馀於终,而《易》卦终於《未济》之义也。史迁《三
代世表》,於夏泄而下,无可经纬,则列叙而不复纵横其体,是亦古法之可通者
矣。
○永清县志士族表序例
方志之表土族,盖出古法,非创例也。《周官》小史:“奠系世,辨昭穆。”
杜子春注:“系世若诸侯卿大夫系本之属”是也。《书》曰:“平章百姓。”郑
康成曰:“百姓谓群臣之父子兄弟。”平章及辨别而章明之也。先王锡土分姓,
所以尊人治而明伦叙者,莫不由此。故欲协和万邦,必先平章百姓,典綦重矣。
土亦民也,详士族而略民姓,亦犹行古之道也。《周官》乡大夫“以岁时登
夫家之众寡”,三年以大比兴一乡之贤能。夫民贱而士贵,故夫家众寡,仅登其
数;而贤能为卿大夫者,乃详世系之牒,是世系之牒,重於户口之书,其明徵也。
近代方志,无不详书户口,而世系之载,阒尔无闻,亦失所以重轻之义矣。
夫合人而为家,合家而为国,合国而为天下。天下之大,由合人为家始也。
家不可以悉数,是以贵世族焉。夫以世族率齐民,以州县领世族,以司府领州县,
以部院领司府,则执简驭繁,天下可以运於掌也。孟子曰:“所谓故国者,非谓
有乔木也,有世臣之谓也。”州县之书,苟能部次世族,因以达於司府部院,则
伦叙有所联,而治化有所属矣。今修志者,往往留连故迹,附会桑梓,而谱牒之
辑阙然,是则所谓重乔木而轻世家矣。
谱牒掌之於官,则事有统会,人有著籍,而天下大势可以均平也。今大江以
南,人文称盛,习尚或近浮华。私门谱牒,往往附会名贤,侈陈德业,其失则诬。
大河以北,风俗简朴,其人率多椎鲁无文。谱牒之学,阙焉不备,往往子孙不志
高曾名字,间有所录,荒略难稽,其失则陋。夫何地无人,何人无祖,而偏诬偏
陋,流弊至於如是之甚者,谱牒不掌於官,而史权无统之故也。
或谓古人重世家,而其后流弊,至於争门第。魏晋而后,王、谢、崔、卢动
以流品相倾轧;而门户风声,贤者亦不免於存轩轾,何可为训耶?此非然也。吏
部选格,州郡中正,不当执门阀而定铨衡,斯为得矣。若其谱牒,掌於曹郎令史,
则固所以防散佚而杜伪讬,初非有弊也。且郎吏掌其谱系,而吏部登其俊良,则
清门钜族,无贤可以出长,无能可以出治者,将激劝而争於自见矣。是亦鼓舞贤
才之一道也。
史迁世表,但纪三五之渊源;而《春秋》氏族,仅存杜预之世谱,於是史家
不知氏族矣。欧阳《宰相世系》,似有得於知几之寓言;(《史通·书志》篇,
欲立氏族志,然意存商榷,非刘本旨。)第邓州韩氏,不为宰相,以退之之故,
而著於篇,是亦创例而不纯者也。魏收《官氏》与郑樵《氏族》,则但纪姓氏源
流,不为条列支系。是史家之表系世,仅见於欧阳,而后人又不为宗法,毋亦有
鉴於欧阳之为例不纯乎?窃惟网罗一代,典籍浩繁,所贵持大体,而明断足以决
去取,乃为不刊之典尔。世系不必尽律以宰相,而一朝右族,声望与国相终始者,
纂次为表,篇帙亦自无多也。标题但署为世族,又何至於为例不纯欤?刘歆曰:
“与其过而废也,毋宁过而存之。”其是之谓矣。
正史既存大体,而部府州县之志,以渐加详焉。所谓行远自迩,登高自卑,
州县博收,乃所以备正史之约取也。或曰:州县有大小,而陋邑未必尽可备谱系。
则一县之内,固已有士有民矣。民可计户口,而士自不虞无系也。或又曰;生员
以上,皆曰士矣。文献大邦,惧其不可胜收也。是则量其地之盛衰,而加宽严焉。
或以举贡为律,或以进士为律,至於部府之志,则或以官至五品或至三品者为律,
亦自不患其芜也。夫志之载事,如鉴之示影也。径寸之鉴,体具而微,盈尺以上,
形之舒展亦称是矣。未有至於穷而无所置其影者也。
州县之志,尽勒谱牒矣,官人取士之祖贯可稽检也,争为人后之狱讼可平反
也,私门不经之纪载可勘正也,官府谱牒之讹误(谱牒之在官者。)可借雠也。
(借私家之谱校官谱,借他县之谱校本县,皆可也。)清浊流品可分也,姻睦孝
友可劝也;凡所以助化理而惠士民者,於此可得其要略焉。
先王赐土分姓,以地著人,何尝以人著地哉?封建罢,而人不土著矣。然六
朝郡望,问谢而知为阳夏,问崔而知为清河,是则人户以籍为定,而坊表都里,
不为虚设也。至於梅里、郑乡,则又人伦之望,而乡里以人为隐显者也。是以氏
族之表,一以所居之乡里为次焉。
先城中,一县所主之地也。次东,次南,而后西乡焉,北则无而阙之,记其
实也。城内先北街而后南街,方位北上而南下,城中方位有定者也。四乡先东南
而后西北,《禹贡》先青、兖,次扬、荆,而殿梁、雍之指也。然亦不为定例,
就一县之形势,无不可也。
凡为士者,皆得立表,而无谱系者阙之。子孙无为士者不入,而昆弟则非士
亦书,所以定其行次也。为人后者,录於所后之下,不复详其所生;志文从略,
家谱自可详也。寥寥数人,亦与入谱;先世失考,亦著於篇;盖私书易失,官谱
易存,急为录之,庶后来可以详定,兹所谓先示之例焉耳。
私谱自叙官阶封赠,讹谬甚多。如同知通判称分府,守备称守府,犹徇流俗
所称也。锦衣千户,则称冠带将军,或御前将军,或称金吾,则鄙倍已甚,使人
不解果为何官也。今并与较明更正。又谱中多称省祭官者,不解是何名号,今仍
之,而不入总计官数云。
○永清县志舆地图序例
史部要义,本纪为经,而诸体为纬。有文辞者,曰书,曰传;无文辞者,曰
表,曰图;虚实相资,详略互见,庶几可以无遗憾矣。昔司马氏创定百三十篇,
但知本周谱而作表,不知溯夏鼎而为图;遂使古人之世次年月,可以推求,而前
世之形势名象,无能踪迹;此则学《春秋》而得其谱历之义,未知溯《易象》而
得其图书之通也。夫列传之需表而整齐,犹书志之待图而明显也。先儒尝谓表阙
而列传不得不繁,殊不知其图阙而书志不得不冗也。呜呼!马、班以来,二千年
矣,曾无创其例者,此则穷源竟委,深为百三十篇惜矣。
郑樵《图谱》之略,自谓独得之学;此特为著录书目,表章部次之法尔。其
实史部鸿裁,兼收博采,并存家学,以备遗忘,樵亦未能见及此也。且如《通志》,
纪传悉仍古人。反表为谱,改志称略,体亦可为备矣。如何但知收录图谱之目,
而不知自创图体,以补前史之所无;以此而傲汉唐诸儒所不得闻,宁不愧欤?又
樵录图谱,自谓部次,专则易存,分则易失,其说似矣。然今按以樵之部目,依
检前代之图,其流亡散失,正复与前不甚相远。然则专家之学,不可不入史氏鸿
编,非仅区区著於部录,便能保使无失也。司马迁有表,而周谱遗法,至今犹存;
任宏录图,(郑樵云:任宏校兵书,有书有图,其法可谓善矣。)而汉家仪制,
魏晋已不可考;则争於著录之功小,创定史体之功大,其理易明也。
史不立表,而世次年月,犹可补缀於文辞;史不立图,而形状名象,必不可
旁求於文字。此耳治目治之所以不同,而图之要义,所以更甚於表也。古人口耳
之学,有非文字所能著者,贵其心领而神会也。至於图象之学,又非口耳之所能
授者,贵其目击而道存也。以郑康成之学,而凭文字以求,则娑尊诂为凤舞;至
於凿背之犠既出,而王肃之义长矣。以孔颖达之学,而就文义以解,江源出自岷
山;至金沙之道既通,而《缅志》之流远矣。此无他,一则困於三代图亡,一则
困於班固《地理》无图学也。(《地理志》自班固始,故专责之。)虽有好学深
思之士,读史而不见其图,未免冥行而擿埴矣。
唐、宋州郡之书,多以图经为号,而地理统图,起於萧何之收图籍。是图之
存於古者,代有其书,而特以史部不收,则其力不能孤行於千古也。且其为体也,
无文辞可以诵习,非纂辑可以约收;事存专家之学,业非文士所能;史部不与编
摩,则再传而失其本矣。且如《三辅黄图》,《无和图志》,今俱存书亡图,是
岂一朝一夕故耶?盖古无镌木印书,图学难以摩画;而竹帛之体繁重,则又难家
有其编。马、班专门之学,不为裁定其体,而后人溯流忘源,宜其相率而不为也。
解经多舛,而读史如迷,凡以此也。
近代方志,往往有图,而不闻可以为典则者,其弊有二:一则逐於景物,而
山水摩画,工其绘事,则无当於史裁也。一则厕於序目凡例,而视同弁髦,不为
系说命名,釐定篇次,则不可以立体也。夫表有经纬而无辞说,图有形象而无经
纬,皆为书志列传之要删;而流俗相沿,苟为悦人耳目之具矣。则传之既久,欲
望如《三辅黄图》、《元和图志》之犹存文字,且不可得,而况能补马、班之不
逮,成史部之大观也哉!
图体无经纬,而地理之图则亦略存经纬焉。孟子曰:“行仁政,必自经界始。”
《释名》曰:“南北为经,东西为纬。”地理之求经纬尚已。今之州县舆图,往
往即楮幅之广狭,为图体之舒缩;此则丹青绘事之故习,而不可入於史部之通裁
也。今以开方计里为经,而以县乡村落为纬;使后之阅者,按格而稽,不爽铢黍,
此图经之义也。
○永清县志建置图序例
《周官》象魏之法,不可考矣。后世《三辅黄图》及《洛阳宫殿》之图,则
都邑宫室之所由仿也。建章宫千门万户,张华遂能历举其名;郑樵以为观图之效,
而非读书之效,是则建制之图,所系岂不重欤?朱子尝著《仪礼释宫》,以为不
得其制,则仪节度数,无所附著。盖古今宫室异宜,学者求於文辞,而不得其解,
则图阙而书亦从而废置矣。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古。城邑衙廨,坛壝祠庙,典
章制度,社稷民人所由重也。不为慎著其图,则后人观志,亦不知所向往矣。迁、
固以还,史无建置之图;是则元、成而后,明堂太庙,所以纷纷多异说也。
邵子曰:“天道见乎南,而潜乎北;是以人知其前,而昧其后也。”夫万物
之情,多背北而向南。故绘图者,必南下而北上焉。山川之向背,地理之广袤,
列之於图,犹可北下而南上,然而已失向背之宜矣。庙祠衙廨之建置,若取北下
而南上,则檐额门扉,不复有所安处矣。华亭黄氏之隽,执八卦之图,乾南居上,
坤北居下,因谓凡图俱宜南上者,是不知河洛、《先、后天图》,至宋始著,误
认为古物也。且理数之本质,从无形而立象体,当適适如其本位也。山川宫室,
以及一切有形之物,皆从有象而入图,必当作对面观而始肖也。且如绘人观八卦
图,其人南面而坐,观者当北面矣。是八卦图,则必南下北上,此则物情之极致
也。无形之理,如日临檐,分寸不可逾也。有形之物,如鉴照影,对面则互易也,
是图绘必然之势也。彼好言尚古,而不知情理之安,则亦不可以论著述矣。
建置所以志法度也,制度所不在,则不入於建置矣。近代方志,或入古迹,
则古迹本非建而置之也。或入寺观,则寺观不足为建置也。旧志之图,不详经制,
而绘八景之图,其目有曰:南桥秋水,三塔春虹,韩城留角,汉庙西风,西山叠
翠,通镇鸣钟,灵泉鼓韵,雁口声<口雝>。命名庸陋,构意勉强,无所取材;故志
中一切削去,不留题咏,所以严史体也。且如风月天所自有,春秋时之必然,而
强叶景物,附会支离,何所不至。即如一室之内,晓霞夕照,旭日清风,东西南
北,触类可名,亦复何取?而今之好为题咏,喜竞时名,日异月新,逐狂罔觉,
亦可已矣。
○永清县志水道图序例
史迁为《河渠书》,班固为《沟洫志》,盖以地理为经,而水道为纬。地理
有定,而水则迁徙无常,此班氏之所以别《沟洫》於《地理》也。顾河自天设,
而渠则人为,迁以《河渠》定名,固兼天险人工之义;而固之命名《沟洫》,则
考工水地之法,井田浍畎所为,专隶於匠人也。不识四尺为洫,倍洫为沟,果有
当於瓠子决河、碣石入海之义否乎?然则诸史标题,仍马而不依班,非无故矣。
河为一渎之名,与江、汉、淮、济等耳。迁书之目《河渠》,盖汉代治河之
法,与郑、白诸渠缀合而名,未尝及於江、淮、汶、泗之水,故为独蒙以河号也。
《宋》、《元》诸史,概举天下水利,如汴、洛、漳、蔡、江、淮圩闸,皆存其
制,而其目亦为《河渠》,且取北条诸水,而悉命为河,(不曰汴而曰汴河,不
曰洛而曰洛河之类,不一而足。)则几於饮水而忘其源矣。(《水经》称诸水,
无以河字作统名者。)夫以一渎之水,概名天下穿渠之制,包罗陂闸,虽曰命名
从古,未免失所变通矣。孟子曰:“禹之治水,水之道也。”倘以水为统名,而
道存制度,标题入志,称为水道,不差愈乎?永定河名,圣祖所锡;浑河、芦沟,
古已云然;题为河渠,是固宜矣;然减水、哑吧诸水,未尝悉入一河,则标以
《水道》,而全县之水,皆可概其中矣。
地理之书,略有三例,沿革、形势、水利是也。沿革宜表,而形势水利之体
宜图,俱不可以求之文辞者也。迁、固以来,但为书志,而不绘其图,是使读者
记诵,以备发策决科之用尔。天下大势,读者了然於目,乃可豁然於心。今使论
事甚明,而行之不可以步,岂非徇文辞而不求实用之过欤?
地名之沿革,可以表治,而水利之沿革,则不可表治也。盖表所以齐名目,
而不可以齐形象也。图可得形象,而形象之有沿革,则非图之所得概焉。是以随
其形象之沿革,而各为之图,所以使览之者可一望而周知也。《禹贡》之纪地理,
以山川为表,而九州疆界,因是以定所至。后儒遂谓山川有定,而疆界不常,此
则举其大体而言之也。永定河形屡徙,往往不三数年,而形势即改旧观,以此定
界,不可明也。今以村落为经,而开方计里,著为定法,河形之变易,即於村落
方里表其所经,此则古人互证之义也。
志为一县而作,水之不隶於永清者,亦总於图,此何义耶?所以明水之源委,
而见治水者之施功有次第也。班史止记西京之事,而《地理》之志,上溯《禹贡》、
《周官》。亦见源委之有所自耳。然而开方计里之法,沿革变迁之故,止详於永
清,而不复及於全河之形势,是主宾轻重之义。滨河州县,皆仿是而为之,则修
永定河道之掌故,盖秩如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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