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金庸笔下的七弦琴名家述评 作者：唐老鸭

公子孝

小引
       七弦琴，即眼下所谓古琴，其大致定型于先秦，历经两汉晋隋，今日从国内外博物馆、文化机构及私人收藏处尚可见到数十张唐宋传世标准器，未经发掘之数或仍有例。
      
       金庸作品，广鉴古今中外名著技巧终能自成一户，其中因袭唐人传奇，往往剑客兼为书生琴棋书画一并加身。粗计查氏人物，琴道所及者主次角色不下十人，尤以《笑傲江湖》一本占去大半。今将查先生十四部作品中知名琴家及其琴事择简辑要并作评品，行文或涉琴史却无比附琴界生造事端初衷，好事者对号入座当自担其责。各家叙列，则仍循“飞雪连天”十四字联惯例。

一《雪山飞狐》之苗若兰

苗若兰轻抒素腕，“仙翁、仙翁”的调了几声，弹将起来，随即抚琴低唱：“来日大难，口燥舌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经历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乔，奉药一丸。”唱到这里，琴声未歇，歌辞已终。
　　
       仙翁法系古谱所传七弦琴调琴法一种，学弹至能辨音即可掌握，今为诸多流派通用。
琴曲配歌词奏时伴唱，一音一字、一句一节、曲调随句读反复，明末此风颇盛，唯虞山清流不屑以为堕入乐坊俚俗而非文士雅供。

       苗若兰知仙翁法，可见并非初学，然奏琴而情不能禁声，即状情不能纯乐而须假辞，可知其修为毕竟有限，至多明清普通琴士水准。

       又苗若兰所操之曲名《善哉行》，此曹氏父子旧题。明人确有为琴曲配古诗文歌词之癖好，然此题不见诸琴谱，可知乃小说家凑合情节杜撰名目。

二《笑傲江湖》之曲洋

琴声不断传来，甚是优雅，过得片刻，有几下柔和的箫声夹入琴韵之中。七弦琴的琴音和平中正，夹着清幽的洞箫，更是动人，琴韵箫声似在一问一答，同时渐渐移近。……只听琴音渐渐高亢、萧声却慢慢低沉下去，但箫声低而不断，有如游丝随风飘荡，却连绵不绝，更增回肠荡气之意。
  ……
忽听瑶琴中突然发出锵锵之音，似有杀伐之意，但箫声仍是温雅婉转。
过了一会，琴声也转柔和，两音忽高忽低，蓦地里琴韵箫声陡变，便如有七八具瑶琴、七八支洞箫同时在奏乐一般。琴箫之声虽然极尽繁复变幻，每个声音却又抑扬顿挫，悦耳动心。令狐冲只听得血脉贲张，忍不住便要站起身来，又听了一会，琴箫之声又是一变，箫声变了主调，那七弦琴只是玎玎珰珰的伴奏，但箫声却愈来愈高。令狐冲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阵酸楚，侧头看仪琳时，只见她泪水正涔涔而下。突然间铮的一声急响，琴音立止，箫声也即住了。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唯见明月当空，树影在地。
……
曲洋向刘正风望了一眼，说道：“我和刘贤弟醉心音律，以数年之功，创制了一曲《笑做江湖》自信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今后纵然世上再有曲洋，不见得又有刘正风，有刘正风，不见得又有曲洋。就算又有曲洋、刘正风一般的人物，二人又未必生于同时，相遇结交，要两个既精音律，又精内功之人，志趣相投，修为相若，一同创制此曲，实是千难万难了。此曲绝响，我和刘贤弟在九泉之下，不免时发浩叹。”
……
刘正风道：“令狐贤侄，这曲子不但是我二人毕生心血之所寄，还关联到一位古人。这笑傲江湖曲中间的一大段琴曲，是曲大哥依据晋人嵇康的《广陵散》而改编的。”
……
“嵇康临刑时抚琴一曲，的确很有气度，但他说《广陵散》从此绝矣，这句话却未免把后世之人都看得小了。这曲子又不是他作的。他是西晋时人，此曲就算西晋之后失传，难道在西晋之前也没有了吗？……我对他这句话挺不服气，便去发掘西汉、东汉两朝皇帝和大臣的坟墓，一连掘二十九座古墓，终于在蔡邕的墓中，觅到《广陵散》的曲谱。”

       《广陵散》或言绝于嵇康，然明人所辑《神奇秘谱》、《凤宣玄品》等俱载，又解以聂政刺韩王白虹贯日故事，此为今日同名琴曲祖本。然明本曲音促急意多杀戮，止息或作磨刀邪？余犹存疑。

       今传《广陵散》为古本中至难曲目亦为共识。吴门宗师兆基先生云：但能满操《胡笳》者，无论进境皆为高手。余谓《广陵》亦然。然余以今传《广陵》近世诸版影像，唯管氏一家独见真髓。

       曲洋嗜琴，为睹《广陵》不惜自令阴损，又能编制段落自创新声，按书中文字，《笑傲》一曲学者打谱艰辛似乎还在《广陵》之上，此或得刘正风助力之功，亦足见其人琴学洞明。其又因琴结友以至殉道，此诚古人文字洒脱践行至难之举，嵇康以降鲜有耳闻，琴道至此可谓境高。余故素以曲洋为查氏所著七弦大宗师、真高士第一人也。

公子孝

三《笑傲江湖》之绿竹翁

只听绿竹翁道：“好，你放下罢！”易师爷道：“请问竹翁，这真的是曲谱，还是甚么武功秘诀，故意写成了曲谱模样？”绿竹翁道：“武功秘诀？亏你想得出！这当然是琴谱了！嗯。”接着只听得琴声响起，幽雅动听。
　　令狐冲听了片刻，记得这正是当日刘正风所奏的曲子，人亡曲在，不禁凄然。
　　弹不多久，突然间琴音高了上去，越响越高，声音尖锐之极，铮的一声响，断了一根琴弦，再高了几个音，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绿竹翁“咦”的一声，道：“这琴谱好生古怪，令人难以明白。”
　  绿竹翁叹了口气，说道：“易老弟，你是会吹箫的，这样的低音如何能吹奏出来？这琴谱、箫谱未必是假，但撰曲之人却在故弄玄虚，跟人开玩笑……”

       绿竹翁是琴家亦是名家，此毋庸疑。此人擅弹亦能打谱，琴谱剑谱一眼能辨明白，按理也算琴界高人。可惜初弹《笑傲》，即因高调不合脾胃转而责怪作曲者故弄玄虚，全不自愧学养未富。由此遥想琴界诸多学究，言行必称师承，操缦必据谱本，出音先究律吕，见人稍逾陈规，则大惊小怪视作异类，殊不知追溯各宗各派祖师初制琴曲，或拟天然，或抒心声，所谓音律皆后代琢磨规范，工整有余而点睛易失。若此锱铢必较抓小放大又或肃清异己唯我独尊，朱笔一挥不知断死多少神妙佳韵者，绿竹翁流是也，其人其艺止乎中流亦不足奇。

四《笑傲江湖》之任盈盈

那女子又嗯了一声，琴音响起，调了调弘，停了一会，似是在将断了的琴弦换去，又调了调弦，便奏了起来。初时所奏和绿竹翁相同，到后来越转越高，那琴韵竟然履险如夷，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便转了上去。
　　令狐冲又惊又喜，依稀记得便是那天晚上所听到曲洋所奏的琴韵。
　　这一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令狐冲虽不明乐理，但觉这位婆婆所奏，和曲洋所奏的曲调虽同，意趣却大有差别。这婆婆所奏的曲调平和中正，令人听着只觉音乐之美，却无曲洋所奏热血如沸的激奋。奏了良久，琴韵渐缓，似乎乐音在不住远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了数十丈之遥，又走到数里之外，细微几不可再闻。
……
    听了一会，觉得琴音与她以前在洛阳城绿竹巷中所奏的颇为不同，犹如枝头鸟喧，清泉迸发，丁丁东东的十分动听，心想：“曲调虽同，音节却异，原来这《清心普善咒》尚有这许多变化。”
　　忽然间铮的一声，最短的一根琴弦断了，盈盈皱了皱眉头，继续弹奏，过不多时，又断了一根琴弦。令狐冲听得琴曲中颇有烦躁之意，和《清心普善咒》的琴旨殊异其趣，正讶异间，琴弦拍的一下，又断了一根。
　　盈盈一怔，将瑶琴推开，嗔道：“你坐在人家身边，只是捣乱，这琴哪里还弹得成？”
　　
       此女奇绝有三。一奇触手即能弹奏《笑傲》，真琴界绝少之天才也！二奇不止自擅又擅教人，令狐由不识指法始，循序三年能熟《笑傲》，皆此女一力促成，试问天下若此伯乐者今余几许？三奇此女年岁不足二十，此虽为查氏之夸张，然琴界确不乏用心三载胜人苦功十年之天才，此亦琴缘使然，不可强求。然一分功夫自有一分好处，更况水到渠成终究殊途同归，天资钝拙者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或问：阁下如此称赞盈盈，其境能胜曲洋乎？答曰：仍然不及！何故？亦有三条。其一，曲洋血书《笑傲》，盈盈感同身受，后者虽能相通仍较前者稍欠切肤。其二，令狐在侧，盈盈不能安心弹琴，此人琴尚未合一之佐证。其三，通观盈盈弹琴，小曲如《碧霄吟》、《有所思》，再如《清心普善咒》，直至《笑傲江湖》，似乎始终未脱中正平和一路，足见其人其琴已生套格，此虽为开府创派之基本亦为琴道归真之瓶颈。

       另《碧霄吟》、《有所思》、《清心普善咒》三曲乃查氏杜撰。明人《松弦馆琴谱》有《良宵引》，《天闻阁》谓其“天高气爽，月朗星辉”可弹，且“节短韵长、指法简易，可为入门之曲”则与《碧霄吟》合。《有所思》系汉魏六朝旧题，多见诗文，既做入门曲目，则按意韵或类《秋风词》“长相思兮”云云。又《伯牙心法》有《释谈章》，系普庵禅师之咒语，亦称《普庵禅师清心咒》（今本《普安咒》是也），《乐仙琴谱》云其“昭格神人，荡涤邪秽”，功与《清心普善咒》同。

公子孝

五《笑傲江湖》之令狐冲

令狐冲虽于音律一窍不通，但天资聪明，一点便透。绿竹翁甚是喜欢，当即授以指法，教他试奏一曲极短的《碧霄吟》。令狐冲学得几遍，弹奏出来，虽有数音不准，指法生涩，却洋洋然颇有青天一碧、万里无云的空阔气象。
　　一曲既终，那婆婆在隔舍听了，轻叹一声，道：“令狐少君，你学琴如此聪明，多半不久便能学《清心普善咒》了。”绿竹翁道：“姑姑，令狐兄弟今日初学，但弹奏这曲《碧霄吟》，琴中意象已比侄儿为高。琴为心声，想是因他胸襟豁达之故。”
……
    这日那婆婆传授了一曲《有所思》，这是汉时古曲，节奏婉转。令狐冲听了数遍，依法抚琴。他不知不觉想起当日和岳灵珊两小无猜、同游共乐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练剑，思过崖上送饭，小师妹对自己的柔情密意，后来无端来了个林平之，小师妹对待自己竟一日冷淡过一日。他心中凄楚，突然之间，琴调一变，竟尔出现了几下福建山歌的曲调，正是岳灵珊那日下崖时所唱。他一惊之下，立时住手不弹。
　　那婆婆温言道：“这一曲《有所思》，你本来奏得极好，意与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忽然出现闽音，曲调似是俚歌，令人大为不解，却是何故？”
……
两人所奏的正是那《笑傲江湖》之曲。这三年中，令狐冲得盈盈指点，精研琴理，已将这首曲子奏得颇具神韵。令狐冲想起当日在衡山城外荒山之中，初聆衡山派刘正风和日月教长老曲洋合奏此曲。二人相交莫逆，只因教派不同，虽以为友，终于双双毙命。今日自己得与盈盈成亲，教派之异不复能阻挡，比之撰曲之人，自是幸运得多了。又想刘曲二人合撰此曲，原有弥教派之别、消积年之仇的深意，此刻夫妇合奏，终于完偿了刘曲两位前辈的心愿。想到此处，琴萧奏得更是和谐。群豪大都不懂音韵，却无不听得心旷神怡。

       令狐聪明，得风清扬所谓只适合“聪明人”之绝学——独孤九剑可证。令狐此生运气绝佳，剑与内功俱遇良师，一旦学琴又逢无双伯乐，虽然，几近音盲终至奏《笑傲》，仅有良师可乎？一在领悟，二在勤奋。令狐学剑，甚勤，因与田伯光打赌，相关半条性命；令狐学琴，更勤，彼时自知性命垂危反能坦荡无悸，又兼周遭生变寄居恶俗凶险人家，且至亲师长情侣人心向背，唯教琴之婆婆温言善待，且学琴场所清新可人，因此醉心琴道亦不足为怪，遂能一日《碧霄》，月余攻至《清心普善咒》。可惜往后又入江湖纷争不止，再兼此公若非外力催逼心性颇少专一韧劲，否则以其聪颖，又遭几番师友沦丧、耳闻目睹血泪惨烈、待得书末饱尝沉浮履历，洞察人心险恶，令狐琴艺琴境当冠绝天下矣！

       余今每见琴界师友朋辈感慨，某甲某乙聪颖，因故弃琴云云，不由并与令狐一叹：可惜！可惜！

六《笑傲江湖》之黄钟公
   
黄钟公欠身接过，说道：“《广陵散》绝响于人间已久，今日得睹古人名谱，实是不胜之喜，只是……只是不知……”言下似乎是说，却又如何得知这确是《广陵散》真谱，并非好事之徒伪造来作弄人的。他随手翻阅，说道：“唔，曲子很长啊。”从头自第一页看起，只瞧得片刻，脸上便已变色。
　　他右手翻阅琴谱，左手五根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捻按捺的抚琴姿式，赞道：“妙极！和平中正，却又清绝幽绝。”翻到第二页，看了一会，又赞：“高量雅致，深藏玄机，便这么神游琴韵，片刻之间已然心怀大畅。”黑白子眼见黄钟公只看到第二页，便已有些神不守舍，只怕他这般看下去，几个时辰也不会完……

       《笑傲》一书擅奏者何其多！此位梅庄高士亦不能小觑。只看他得《广陵》古谱，初虽亦有微词，见玄机却不妄下断语，而先努力欣赏所寓精妙，此份雅量见识便非绿竹翁辈小家子气能及。相传前辈打谱，一手持卷，一手抚琴，往往废寝忘食，一曲促成，则已逾月，虽目昏发白肢身酸乏尤自欣慰。今人急功，旧曲未熟即思标榜新意，名声固然四播，捧上琴台令奏，则粗制滥造无音无律纯自娱耳。余尝思绘《黄钟公打谱广陵散》丹青一轴悬于琴室，以此公数十年闭户梅庄一心琴事，足为我等后学叩首警效。

公子孝

七《书剑恩仇录》之陈家洛
   
于是调弦按微，铿铿锵锵的弹了起来，弹的是一曲《平沙落雁》。东方耳凝神倾听。
　　一曲既终，东方耳道：“兄台是否到过塞外？”陈家洛道：“小弟适从回疆归来，不知兄台何以得知？”东方耳道：“兄台琴韵平野壮阔，大漠风光，尽入弦中，闻兄妙奏，真如读辛稼轩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这曲《平沙落雁》，小弟生平听过何止数十次，但从未得若兄台琴引，如此气象万千。”  
   
      琴界赞誉广陵派一代宗师刘少椿先生曰：“半曲《平沙》走天下”，此乃效仿宋丞相赵普答赵匡之“半部论语治天下”。概因《平沙》一曲，技法虽非至难，亦不十分便捷，然实系三百年来谱录口授最广之琴曲，今犹传各家版本五十余，可惜多落于纸上，唯几家独大通行。
      
       余以琴事如拳术，招不贵多而贵精，又云大道返朴，故太极理法妇孺皆习，得者犹能无敌于世，《平沙》亦然，虽人人可操非登峰不可谓大成。遥想余初习《平沙》，余师尝云或有十年仍止步是曲者，非特艰执，难得深意也。余又闻故老者云，得《平沙》者，则左手进退固熟，且心胸亦宽吐纳能顺，更兼由是可知琴法三味，乃初学至入道必操捷径。今观陈家洛能熟《平沙》，且就阅历自制塞象漠风，所谓一通皆通，则令改弹它曲想亦不差。当此境者，50年前或有先贤十数，于今天南海北不过二三四五家矣。

八《书剑恩仇录》之乾隆

忽听山侧琴声朗朗，夹有长吟之声，随着细碎的山瀑声传过来。只听那人吟道：“锦绣乾坤佳丽，御世立纲陈纪。四朝辑瑞征师济，盼皇畿，云开雉扇移。黎民引领鸾舆至，安堵村村飏酒旗。恬熙，御炉中叆叇瑞云霏。”
　　陈家洛心想，这琴音平和雅致，曲词却是满篇歌颂皇恩。
    ……
陈家洛拱手道：“适聆仁兄雅奏，词曲皆属初闻，可是兄台所谱新声吗？”那人笑道：“正是。这‘锦绣乾坤’一曲是小弟近作。阁下既是知音，还望指教。”……陈家洛心想：“甚么‘盼皇畿’、‘黎民引领鸾舆至’，大拍皇帝马屁，此曲格调也就低得很。”
……把七弦琴推到陈家洛面前。陈家洛伸指轻轻一拨，琴音清越绝伦，看那琴时，见琴头有金丝缠着“来凤”两个篆字，木质斑烂蕴华，似是千年古物，心中暗吃一惊，自忖此琴是无价之宝，这人不知从何处得来。
……
乾隆布置已毕，暗想这一下一箭双雕，把红花会和太后的势力一鼓而灭，就可安安稳稳做太平皇帝了，心头十分舒畅，见案头放着一张琴，走过去弹了起来，弹的是一曲“史明五弄”，弹不数句，铿铿锵锵，琴音中竟充满了杀伐之声，弹到一半，铮的一声，第七根弦忽然断了。

       琴人有专职乐匠亦有“海外”票友，兼有身居票房而艺出乐府之绝代圣贤，此或不同于梨园非科票友专致工嗓难兼身法武功终究不成气候。观查氏人物，曲洋、任盈盈乃至陈家洛皆日常兼有正职之个中高手，即闲如黄钟公亦为狱卒。
      
       乾隆一生政事以外十全票友，其艺止乎中流，不类李后主、宋徽宗能冠专科。《书剑》载其奏曲，先制《锦绣乾坤》自抒心声，实乃团花八股，繁俗滥调为陈家洛不屑；后操《史明五弄》凶机竟至断弦（按《幽兰》谱，五弄当为《招贤》、《凤游园》等曲，原无杀音），解题之谬教人忍俊，足见纵使操琴片刻，其人尤一政客也。
      
       又乾隆品鉴格调历来为行家诟病，观其题咏、烧器可知，《书剑》所示千年佳材或乃唐琴，然金丝来凤又现劣趣。去岁乾隆御题北宋徽宗官琴松石间意恶炒竟至一亿三千六百万钱，来凤若市其值料想更昂，唯得者必如乾隆精制美匣束起高阁任由绝响，余辈则复为陈家洛，唯自垂巾暗惜良人非遇。

公子孝

九《倚天屠龙记》之何足道

    走出十余丈，只听得琴声之中杂有无数鸟语，初时也不注意，但细细听来，琴声竟似和鸟语互相应答，间间关关，宛转啼鸣，郭襄隐身花木之后，向琴声发出处张去，只见三株大松树下一个白衣男子背向而坐，膝上放着一张焦尾琴，正自弹奏。他身周树木上停满了鸟雀，黄莺、杜鹃、喜鹊、八哥，还有许多不知其名的，和琴声或一问一答，或齐声和唱。郭襄心道：“妈说琴调之中有一曲《空山鸟语》，久已失传，莫非便是此曲么？”
　　听了一会，琴声渐响，但愈到响处，愈是和醇，群鸟却不再发声，只听得空中振翼之声大作，东南西北各处又飞来无数雀鸟，或止歇树巅，或上下翱翔，毛羽缤纷，蔚为奇观。那琴声平和中正，隐然有王者之意。
　　郭襄心下惊奇：“此人能以琴声集鸟，这一曲难道竟是《百鸟朝凤》？”心想可惜外公不在这里，否则以他天下无双的玉萧与之一和，实可称并世双绝。
　　那人弹到后来，琴声渐低，树上停歇的雀鸟一齐盘旋飞舞。突然铮的一声，琴声止歇，群鸟飞翔了一会，慢慢散去。
  
       琴派分乐府、江湖，又有文士雅集山林；琴人分官匠、浪客，亦有书生擅操者。琴派相抵，琴人相轻，此风古已有之，今虽貌似一统，暗则勾心斗角更甚，概因名场更添逐利，琴事多沾孔方故。唯占鳌头者此一时来彼一时，且民不压官，匠人多欺游客，文士则清流自赏，其间高下是非极难笼统定论，余谓之因人而异。
   
       何足道，江湖人也，技师西域而炫于中土，小学生若郭襄者或肯称奇，假使有绿竹翁辈当道地方，《平沙落雁》、《鸥鹭忘机》以外岂容《空山鸟语》、《百鸟朝凤》诸俚调耶？
   
       然以何足道所挟风流气度，一幅高士隐逸姿态，终非市井售艺乞食者可比。今专有一种游士，既无“琴圣”之能，行事偏好异调擅弄玄虚，与人言辞故令云深雾里，初学多为所惑，到头人财两空，类此下流积习素为庙堂学府鄙夷，此亦江湖一派不肃门户屡为所累之教训。

十《倚天屠龙记》之郭襄

       郭襄笑道：“我妈妈虽也教过我弹琴，但比起你的神乎其技，却差得远了。不过我既已听过你的妙曲，不回答一首，却有点说不过去。好罢，我弹便弹一曲，你却不许取笑。”那人道：“怎敢？”双手捧起瑶琴，送到郭襄面前。
　　郭襄见这琴古纹斑斓，显是年月已久，于是调了调琴弦，弹了起来，奏的是一曲《考槃》。她的手法自没甚么出奇，但那人却颇有惊喜之色，顺着琴音，默想词句：“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勿谖。”这词出自《诗经》，是一首隐士之歌，说大丈夫在山涧之间游荡，独往独来，虽寂寞无侣，容色憔悴，但志向高洁，永不改变。那人听这琴音说中自己心事，不禁大是感激，琴曲已终，他还是痴痴的站着。
    ……
　　郭襄只听了几节，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这琴曲的一部分是自己奏过的《考槃》，另一部分却是秦风中的《蒹葭》之诗，两曲截然不同的调子，给他别出心裁的混和在一起，一应一答，说不出的奇妙动听……只是这琴曲实在编得巧妙，《考槃》和《蒹葭》两首曲子的原韵丝毫不失，相互参差应答，却大大的丰瞻华美起来。她一生之中，从未听到过这样的乐曲。

       郭襄琴技得于黄蓉，黄蓉诸艺，武功以外尽得于东邪，则东邪、黄蓉擅琴可以想见，余故谓查氏人物擅操琴者十名以外尤多高人。

       琴曲或有格调，余以末等曰拟声，状物略高，状人又胜，寓情于景兼及言志者极妙，唯似有还无或此或彼无人无我随心成相者方登至境。则《笑傲江湖》若为最上乘，《平沙落雁》居其次，《考槃》再次，《空山鸟语》实为末流琴曲。按郭襄技法远逊何足道，何以琴品反超一截？曰得师神明纵使不学亦据中游，由是可知师承来历端正之重要。

       或有琴人，自负资质，又兼吝银俭礼不肯拜师，每谓自学。独行江湖数十载或仍不得要领，人诟其弊在无根，则必怒目反诘，忿忿号曰知音死绝。哀哉！此辈果有如何足道闻《考槃》而通《蒹葭》之灵机乎？况若琴圣尚肯拊掌倾听一小学生抚琴矣。子曰道不远人，余谓人或亦当常自思问——何足道哉？

李逸晴

《书剑》两人，所作描述原是为了应景，乾隆自出名师尚罢，陈家洛居然超越康广陵等人，能入十名“擅者”，还真占了篇幅的利了。
话说龙女亦能作平和冲浅之韵，当与郭二小姐相仿？
查先生果然是非常喜好乐器的，瑶琴在书中描述如此丰富，乃至笛、箫、胡琴、琵琶，远比棋书画浓重得多，唠叨程度上，大概只有酒能匹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