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钟灵秀谈越女——《越女剑》（重发）

抓狂的狼

天钟灵秀谈越女——《越女剑》
　　　《越女剑》通篇不过一万五千余字，是中篇《鸳鸯刀》的一半。只能算一个短篇小说，大多“金学家”也把它列为金庸“可有可无”的作品，“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中也独独没有此文，以至于很多读者都不知道，金庸，还有《越女剑》这部小说。
　　　但在我眼中，《越女剑》却是金庸小说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奇书。
　　　我曾用“奇书”这个词评价过金庸的另两部作品《鹿鼎记》与《天龙八部》，应该没有多少质疑，毕竟，它们合起来构成的是武侠世界的不二至尊。
　　　但如果只论“奇”，我觉得，《越女剑》甚至可在二者之上。当然，这是在金庸小说的范畴之内。
　　　在金庸小说之中，《越女剑》，足占三“奇”。
第一奇，奇文。
　　　《越女剑》写于《鹿鼎记》开笔之后，结于《鹿鼎记》封笔之前，其时，金庸的文风已自成一格，读惯他的小说的读者如我，已习惯了他行云流水的大段描述和颇具古雅的白话“古言”。乍看《越女剑》，自然而然地会觉得“眼前一亮”，那种如电影诗一般的叙事行文，是在金庸小说之中绝无仅有的，其干练抒情，颇有古龙作品之“形”，——这里，几乎不见了金庸招牌式的“白话古文”的文风，完全是另外一种写作风格。如果放在古龙或者温瑞安的文章里，《越女剑》的确不算“奇”——相比于温瑞安的“请。请请。请请请”，《越女剑》简直太“传统”了，完全没有“现代作家”所谓“文体的突破”（不禁想到现在某些“诗人”的“大作”中近似流水帐的东西）。但这并不妨碍《越女剑》的“奇”——创新，是必须基于大量素材和基础之上的，金庸在《越女剑》中的写作方法，也许是他平常为文的风格，可能由于他觉得这种风格不是很适合武侠小说所依赖的历史背景，所以一直没有采用。但在《越女剑》剑中小试牛刀，当真是锋芒毕露。如果没有古龙，恐怕这种风格会成为金庸的另一块“招牌”。
可以说，金庸用他“现代文体”的流星行天般的奇幻，反证了他对武侠小说创作的严谨与尊重。更用短短万余字，就把我们带进了吴越争雄的壮阔历史画卷之中。
第二奇，奇武。　
　　　金庸小说好看，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笔下的“武”变化无方但却又一招一式层次分明，即使是玄如“独孤九剑”，也有大段文字描写其“创作思想”、特点、和局限。几乎所有的“金庸武功”的描写，都可以直接应用到电影的拍摄中去。
惟独《越女剑》。
　　　已经不是“有招”或者“无招”的辨证了，——八十名越国剑士没学到阿青的一招剑法，但他们已亲眼见到了神剑的影子。每个人都知道了，世间确有这样神奇的剑法。八十个人将一丝一忽勉强捉摸到的剑法影子传授给了旁人，单是这一丝一忽的神剑影子，越国吴士的剑法便已无敌于天下。
　　　——如果说到“剑神”阿青倘若不是，还有谁是？
《吴越春秋》记载：
??处女将北见于王，道逢一翁，自称曰“袁公”，问于处女曰：“吾闻子善剑，愿一见之。”女曰：“妾不敢多所隐，惟公试之。”于是袁公即杖箖箊竹，竹枝上颉桥，末堕地，女即捷末。袁公则飞上树，变为白猿，遂别去。
??见越王。越王问曰：“夫剑之道如之何？”女曰：“妾生深林之中，长于无人之野，无道不习，不达诸侯，窃好击剑之道，诵之不休。妾非受于人也，而忽自有之。”越王曰：“其道如何？”女曰：“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王欲试之，其验即见。”越王即加女号，号曰“越女”。乃命五板之堕高习之教军士，当世莫胜越女之剑。
　　　——这段话很有点象“庄子论剑”或者古龙《风铃中的刀声》中“丁丁”（有些版本作丁宁）与姜断弦的“插花论刀”或者风清扬的“传剑”。颇有哲学意味。“高人”的形象跃然纸上。
　　　但金庸偏偏舍弃了这段精彩的“论剑”，舍弃了“高人隐士”的越女（或者称之“赵处女”），取而代之的，是根本不会表达的阿青。
　　　舍弃了高深理论的越女阿青，反而让武侠世界中的无数高手只能望其项背，难以并驾齐驱。
　　　老子说过“道可道，非常道”，“大言希声”。在《越女剑》对武道探索的舍弃中，将一个钟天地之灵秀，合大道于“无道”的越女阿青刻画得栩栩如生，而她源与天地的“无武之武”更是远超“悟道”的境界。“世间本无道，何必穿凿以附之”？
第三奇，奇情。
　　　“爱情”似乎不是武侠小说的长项——有那个能把爱情弄出一角二角三角四角乃至于N角，能让男一号犯完病女一号犯女一号犯完女二号犯女二号犯完男二号犯。。。。反正谁都别想过太平日子的大妈坐镇，想弄出“爱情奇观”简直是挑战神经极限。
　　　“情节”则自从古龙吸收了日、美侦探小说的精髓融入武侠以来，说到情节之离奇诡异，就已经成为了不二人选。
　　　那么，《越女剑》之“奇情”奇在何处？
西施笑着摇了摇头，她有些奇怪，怎么会有羊叫？然而在心爱之人的面前，除了温柔的爱念，任何其他的念头都不会在心中停留长久。她慢慢伸手出去，握住了范蠡的左手。炽热的血同时在两人脉管中迅速流动。
突然间，一个女子声音在静夜中响起：“范蠡！你叫你的西施出来，我要杀了她！”
范蠡陡地站起身来。西施感到他的手掌忽然间变得冰冷。范蠡认得这是阿青的声音。她的呼声越过馆娃宫的高墙，飘了进来。
“范蠡，范蠡，我要杀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我一定要杀你的西施。”
范蠡又是惊恐，又是迷惑：“她为甚么要杀夷光？夷光可从来没得罪过她！”蓦地立心中一亮，霎时之间都明白了：“她并不真是个不懂事的乡下姑娘，她一直在喜欢我。”
迷惘已去，惊恐更甚。
范蠡一生临大事，决大疑，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险，当年在会稽山被吴军围困，粮尽援绝之时，也不及此刻的惧怕。西施感到他手掌中湿腻腻的都是冷汗，觉到他的手掌在发抖。
如果阿青要杀的是他自己，范蠡不会害怕的，然而她要杀的是西施。
“范蠡，范蠡！我要杀了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
阿青的声音忽东忽西，在宫墙外传进来。
范蠡定了定神，说道：“我要去见见这人。”轻轻放脱了西施的手，快步向宫门走去。
十八名卫士跟随在他身后。阿青的呼声人人都听见了，耳听得她在宫外直呼破吴英雄范大夫之名，大家都感到十分诧异。
范蠡走到宫门之外，月光铺地，一眼望去，不见有人，朗声说道：“阿青姑娘，请你过来，我有话说。”四下里寂静无声。范蠡又道：“阿青姑娘，多时不见，你可好么？”可是仍然不闻回答。范蠡等了良久，始终不见阿青现身。
他低声吩咐卫士，立即调来一千名甲士、一千名剑士，在馆娃宫前后守卫。
他回到西施面前，坐了下来，握住她的双手，一句话也不说。从宫外回到西施身畔，他心中已转过了无数念头：“令一个宫女假装夷光，让阿青杀了她？我和夷光化装成为越国甲士，逃出吴宫，从此隐姓埋名？阿青来时，我在她面前自杀，求她饶了夷光？调二千名弓箭手守住宫门，阿青若是硬闯，那便万剑齐发，射死了她？”但每一个计策都有破绽。阿青于越国有大功，也不忍将她杀死，他怔怔的瞧着西施，心头忽然感到一阵温暖：“我二人就这样一起死了，那也好得很。我二人在临死之前，终于是聚在一起了。”
时光缓缓流过。西施觉到范蠡的手掌温暖了。他不再害怕，脸上露出了笑容。
　　　——奇就奇在没有肉麻的长篇（有时长达千余字）对白，我们却能走进范蠡的心中。能理解，甚至能感觉到他“迷惘已去，惊恐更甚”的心情，和“不再害怕”的坦然。
　　　没有离奇的的布局，没有诡异的设计，惊恐之情却不亚于看“空屋杀人案件”或者“迷雾案”。
　　　阿青最终没有杀西施。留下的，不止是“西施捧心”的美丽形象，更有无法挥去的少女情怀。
　　　奇哉《越女剑》，喈乎越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