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随笔：往事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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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宗室兄弟之中，三哥是最喜欢松柏的，荣王府所有的庭院里，都可见那苍翠傲然的身姿——我也知道，在三哥仿佛漫不经心的外表之下，其实是如松柏一般高傲的性情，只是很少会有人发现罢了……

我却是最喜欢梅花的，因为那淡淡的清香，伴我由幼及长，那气息，在大金的宫廷中曾经只属于一个女子——崇妃娘娘。宫廷中所有的钩心斗角、尔虞我诈都同她无缘，她永远是恬淡而无争的。在我的记忆里，父皇从未对第二个女子那般冷淡——崇妃娘娘入宫三十年，父皇竟不曾留宿过宁馨殿；但是也从未对第二个女子那般尊敬过——后宫三千粉黛，原只不过是他眼中的玩物，哪怕是我的生母，最得他宠幸的李元妃，只有崇妃娘娘是一个例外——她是他可以相与倾诉的知己，但却不是他的女人。

我在宁馨殿长大，记忆中，只见过生母李元妃一面，但那却成了我一生的困惑和痛苦……那是在我六岁时，一个黄昏，内侍忽然宣旨将我领到了瑶池殿。瑶池殿上，一个虽然病容清减，但依旧明艳无俦的女子斜依在榻上望着我，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期待，在她的注视下，我有些手足无措，只是呆呆地站着，而她就那样静静地望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无法忘怀当时她那忧伤而歉疚的眼神，也不能忘记那晚，崇妃娘娘抱着我抽泣了一夜，她流着泪在我耳边低声说：“忒隣，记着，瑶池殿的李元妃才是你的生母，但是，这句话你只能放在心里，知道吗？”我吓坏了，傻傻的问她：“母妃，你不要我了吗？”崇妃娘娘含着泪，笑着摇头道：“怎么会呢，母妃永远都会在忒隣身边，看护着你的。但是，你也要记得母妃今天晚上说的话，只要记得就好，将来你自然会明白为什么。”我茫然的点着头，将疑惑深深地埋进心底。

就这样，我在崇妃娘娘温柔而严格的教导下度过我的童年。瑶池殿的那一幕仿佛已随风远去，但那一刻的目光，却留下我挥之不去的印记。随着年岁的渐长，我听到许多关于生母的传言——一个来自江南的舞姬，身份卑微，但色艺双绝，她凭籍自己的美貌和灵慧，得到君王的宠幸，擅专后宫，祸乱朝政——好一个红颜祸水的传说……我知道父皇确乎曾经为了她而数度罢朝，斥逐大臣，但是所有这些，无法与我记忆中瑶池殿上那个女子忧伤无奈的神情相切合。

而与此同时，我也慢慢开始明白，这金殿珠帘的万宁宫竟然有如许的错综复杂——三哥其实有满腹的经纶，有恢弘的抱负，却只因为生母的地位卑微，就失去了施展的机会。当我眼见他以放纵来麻木、掩饰自己时，内心是说不出的痛——我无法想象，我那生性原本如松柏一般孤直傲岸的兄长，如今要以这种方式来使自己沉沦，他心中是什么滋味？我更不敢想象，如果没有崇妃娘娘的看护，我是否还能如此的幸运？我开始明了幼年时崇妃娘娘在我耳畔的叮咛，也开始有意无意逃避对那一刻的记忆，然而……

也许上天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了我要守望那目光一生。惜弱于我独处时眼底的神情，总是会让我不自禁地想起我的生母，虽然，其实她们除了同为江南女子，再没有半分的相似……我不知道我和惜弱之间，到底应该算是缘还是孽，也许这并不重要了——因为我们已经相逢，并改变了彼此的人生……


你为何要娶她？为何要选一个汉家的妇人做你的王妃？——都不记得有多少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没有回答，我很想说，那是因为我爱她，可是，爱一个人是不应该仅以拥有为目的的，而我却为了得到她而毁掉了她原本该有的人生。是的，我给了她富贵尊荣，给了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但是，这些，真的可以弥补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我心底，是不敢面对她的，可是，我并不为自己做过的一切后悔，因为，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对自己的放纵，我面对那个温婉的女子，不克自持，终究选择了任性而为。

我也曾不止一次的问自己，如果我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是否还会做当年的选择，答案始终是确定的，我的选择不会改变，因为，在我一生中，也许只有两个人对我无欲无求而真实无欺，一个，是抚育我成人的崇妃娘娘，另一个，就是惜弱。在惜弱的面前，我无需有任何的防备，她给我自少年时起便期望的安宁和平静。

我不否认，我是自私的，而我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无论如何对她，她都不曾爱过我。这或许也是上天的一种公平吧。

惜弱，我并不祈求你的谅解，只是希望你明白，我是真的期望你能幸福和快乐，但是，我用错了方式，带来的是彼此的痛苦。对不起……


也许，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源于一个错误。

我第一次带惜弱拜见父皇，是在宁馨殿，不知道父皇为何选中那里，或者当时，他已看透了我的心意？记得当时，父皇见了惜弱，只是对我淡淡地说了句：“希望你比朕幸运。”但我分明看到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忧伤。我微微一怔，但随即自以为明白了父皇的意思——惜弱几乎有崇妃娘娘所有的优点，如她一样温柔宁静，恬淡无争，但或许正是这种相似，让父皇不安——一个无求的人，是最难掌握的。我以自信的微笑回复他，因为我相信，我与父皇是不同的，我对惜弱的感情，并不是以控制为目的。但后来回想起来，父皇的深意只怕并非如我想象的那样简单——或许那时候，父皇已经洞悉了我对惜弱的迷恋的根源。

我没有想到，我和惜弱的婚姻，会陷入那样一种状态，相敬如宾却又形同路人。也许，是我错了，我忘了，在我和惜弱之间，永远有一个人的阴影——杨铁心——惜弱对他始终不能忘情，而我对此也难以完全释怀。但我最大的错误，或许还不在此……虽然惜弱和崇妃娘娘一样的无欲无争，但那背后的原因却是截然不同——崇妃娘娘是因为看透了这宫廷中的一切，而惜弱却是因为她淡泊的天性和对这一切的茫然。恰恰正是这一点不同，造成了我们之间的隔膜——我无法向她倾诉我所有的困惑和忧虑，而她也无法理解我的所思所为。长久以来，我们彼此其实都在有意无意中逃避对方。

如果没有意外，我想，这样的关系会一直维持下去——即使彼此无法相知，我依然贪恋于她所带给我的那一丝平静安详，而惜弱，并不是一个会主动去改变自己人生的女子。但是，意外发生了——杨铁心居然还活在人世，而且他设法见到了惜弱。

当惜弱向我提出她要离开时，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痛苦、失落、不安，或者还有一丝愤怒，自尊受到伤害的愤怒——难道在她的心中，我竟然不及一个村夫？冲动之下，我再次失去了理智，我决心不择手段地强留她。

我并不是没有想过，这可能会是一个更大的错误，也不是没有想到，我最应该做的，其实是放她离开，让这个错误结束。但是，在当时，我实在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何况，我始终担心她会发现真相。我却忘记了，如果为了掩盖一个错误，而不断的犯下错误，只会使结果与你的期望背道而驰。


东风拂鉴碧波澜，倚雕栏，羡池鸳，朱阁画栋，深院锁幽兰。冰魄清霜寒小楼，灯蕊尽，意阑珊。    晨星淡月隐霞烟，独凭轩，望远峦，此生缘错，何处共婵娟？逝水长天孤鸿影，沧海幻，问尘寰。
    ——我不是没有察觉的惜弱的情绪的变化，她的一言一行，我无不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只是，我不愿放弃，我始终相信我必定可以留下她的，但是我错了，从惜弱再次见到杨铁心起，就已经打定了要和他同生共死的主意。我所使用的一切手段都只是坚定了她的决心而已。可她越是如此，我越不愿意放手，我们彼此陷入僵持，乃至怨恨。这并非我所希望的结果，但是我已经欲罢不能。

失落中，我忽然想到，在我和惜弱成婚前夕，崇妃娘娘曾经提醒我说，“她不属于你，如果你不肯放手，只会带给你和她灾难。”一向对崇妃娘娘尊敬有加的我，却平生第一次没有接受她的劝告。是我太自信了……我和惜弱终究走到了这样的地步，若要说是谁的过错，那只能怪我。我不应当按我的意愿去改变她的人生，更不应该将我的期望强加给她，令她不堪重负。

只是到了如今，一切都已经太晚，虽然我对惜弱说，“我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但那真的可能吗？也许，如果岁月可以倒流，我仍会让这一切重演，但是，我此刻的歉意和痛苦也一样真实。


一片片碧叶在水中舒展，清香渐渐弥漫。我轻轻转动手中晶莹如雪的瓷盏，若有所思。

这是江南的贡品，茶好，水好，煎茶的人火候也掌握的恰到好处，但我却总觉得有些什么缺憾……也许我并不是善于品茶的人吧，虽然爱那淡淡的清香，却终究难得它的真谛。

这种隔膜，是不是正像我和惜弱之间呢？算得亲近、了解，却又永远都是看不透。

惜弱是爱茶的，但我却喜欢酒更多一些。喜欢那种半醉半醒间的感觉，因为唯有那时，我才可以抛开一切顾虑，真正看清一些事。也喜欢酒所代表的那一份豪爽和热烈，虽然我很少豪饮，但是，在我骨子里，只怕还是有着一份北国男儿的豪情和爽朗。

我的手指微微一颤，盏中的茶水倾注在地，芬芳四溢。我却顾自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崇妃娘娘没有说错，惜弱是不属于我的，我与她，也许就像这酒与茶，很近，却又很远。这个道理，或许我早已明白，只是不愿去面对和承认罢了……也正是因为如此，虽然明知道已经不会有结果，我却依然不愿放手——尽管不愿承认，可其实，当我见到惜弱对杨铁心的那种表情，我真的嫉妒。或许正是这种嫉妒，让我不能退让，也激起了我一个可怕的想法——若我不能拥有她，那么，任何人都休想拥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