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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孤傲飞鹰

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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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2 08:59 | 显示全部楼层

张汤传第二十九

张汤,杜陵人也。父为长安丞,出,汤为儿守舍。还,鼠盗肉,父怨,笞汤。
汤掘熏得鼠及余肉,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并取鼠与肉,具狱磔堂下。
父见之,视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书狱。
父死后,汤为长安吏。周阳侯为诸卿时,尝系长安,汤倾身事之。及出为侯,
大与汤交,遍见贵人。汤给事内史,为甯成掾,以汤为无害,言大府,调茂陵尉,
治方中。
武安侯为丞相,征汤为史,荐补侍御史。治陈皇后巫蛊狱,深竟党与,上以
为能,迁太史大夫。与赵禹共定诸律令,务在深文,拘守职之吏。已而禹至少府,
汤为廷尉,两人交欢,兄事禹。禹志在奉公孤立,而汤舞知以御人。始为小吏,
干没,与长安富贾田甲、鱼翁叔之属交私。及列九卿,收接天下名士大夫,己内
心虽不合,然阳浮道与之。
是时,上方乡文学,汤决大狱,欲傅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
秋》,补廷尉史,平亭疑法。奏谳疑,必奏先为上分别其原,上所是,受而著谳
法廷尉挈令,扬主之明。奏事即谴,汤摧谢,乡上意所便,必引正监掾史贤者,
曰:“固为臣议,如上责臣,臣弗用,愚抵此。”罪常释。间即奏事,上善之,
曰:“臣非知为此奏,乃监、掾、史某所为。”其欲荐吏,扬人之善、解人之过
如此。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监吏深刻者;即上意所欲释,予监吏轻平者。所治
即豪,必舞文巧诋;即下户羸弱,时口言“虽文致法,上裁察。”于是往往释汤
所言。汤至于大吏,内行修,交通宾客饮食,于故人子弟为吏及贫昆弟,调护之
尤厚,其造请诸公,不避寒暑。是以汤虽文深意忌不专平,然得此声誉。而深刻
吏多为爪牙用者,依于文学之士。丞相弘数称其美。
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狱,皆穷根本。严助、伍被,上欲释之,汤争曰:
“伍被本造反谋,而助亲幸出入禁闼,腹心之臣,乃交私诸侯如此,弗诛,后不
可治。”上可论之。其治狱所巧排大臣自以为功,多此类。繇是益尊任,迁御史
大夫。
会浑邪等降,汉大兴兵伐匈奴,山东水旱,贫民流徙,皆卬给县官,县官空
虚。汤承上指,请造白金及五铢钱,笼天下盐铁,排富商大贾,出告缗令,锄豪
强并兼之家,舞文巧诋以辅法。汤每朝奏事,语国家用,日旰,天子忘食。丞相
取充位,天子事皆决汤。百姓不安其生,骚动,县官所兴未获其利,奸吏并侵渔,
于是痛绳以罪。自公卿以下至于庶人咸指汤。汤尝病,上自至舍视,其隆贵如此。
匈奴求和亲,群臣议前,博士狄山曰:“和亲便。”上问其便,山曰:“兵,
凶器,未易数动。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乃遂结和亲。孝惠、高后时,天下
安乐,及文帝欲事匈奴,北边萧然苦兵。孝景时,吴、楚七国反,景帝往来东宫
间,天下寒心数月。吴、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实。今自陛下兴兵击匈
奴,中国以空虚,边大困贫。由是观之,不如和亲。”上问汤,汤曰:“此愚儒
无知。”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汤之治淮南、江都,以
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藩臣不自安,臣固知汤之诈忠。”于是上作色曰:
“吾使生居一郡,能无使虏入盗乎?”山曰:“不能。”曰:“居一县?”曰:
“不能。”复曰:“居一鄣间?”山自度辩穷且下吏,曰:“能。”乃谴山乘鄣。
至月余,匈奴斩山头而去。是后群臣震詟。
汤客田甲虽贾人,有贤操,始汤为小吏,与钱通,及为大吏,而甲所以责汤
行义,有烈士之风。
汤为御史大夫七岁,败。
河东人李文,故尝与汤有隙,已而为御史中丞,荐数从中文事有可以伤汤者,
不能为地。汤有所爱史鲁谒居,知汤弗平,使人上飞变告文奸事,事下汤,汤治
论杀文,而汤心知谒居为之。上问:“变事从迹安起?”汤阳惊曰:“此殆文故
人怨之。”谒居病卧闾里主人,汤自往视病,为谒居摩足,赵国以冶铸为业,王
数讼铁官事,汤常排赵王。赵王求汤阴事。谒居尝案赵王,赵王怨之,并上书告:
“汤大臣也,史谒居有病,汤至为摩足,疑与为大奸。”事下延尉。谒居病死,
事连其弟,弟系导官。汤亦治它囚导官,见谒居弟,欲阴为之,而阳不省。谒居
弟不知而怨汤,使人上书,告汤与谒居谋,共变李文。事下减宣。宣尝与汤有隙,
及得此事,穷竟其事,未奏也。会人有盗发孝文园瘗钱,丞相青翟朝,与汤约俱
谢,至前,汤念独丞相以四时行园,当谢,汤无与也,不谢。丞相谢,上使御史
案其事。汤欲致其文丞相见知,丞相患之。三长史皆害汤,欲陷之。
始,长史朱买臣素怨汤,语在其传。王朝,齐人,以术至右内史。边通学短
长,刚暴人也。官至济南相。故皆居汤右,已而失官,守长史,诎体于汤。汤数
行丞相事,知此三长史素贵,常陵折之。故三长史合谋曰:“始汤约与君谢,已
而卖君;今欲劾君以宗庙事,此欲代君耳。吾知汤阴事。”使吏捕案汤左田信等,
曰汤且欲为请奏,信辄先知之,居物致富,与汤分之。及它奸事。事辞颇闻。上
问汤曰:“吾所为,贾人辄知,益居其物,是类有以吾谋告之者。”汤不谢,又
阳惊曰:“固宜有。”减宜亦奏谒居事。上以汤怀诈面欺,使使八辈簿责汤。汤
具自道无此,不服。于是上使赵禹责汤。禹至,让汤曰:“君何不知分也!君所
治,夷灭者几何人矣!今人言君皆有状,天子重致君狱,欲令君自为计,何多以
对为?”汤乃为书谢曰:“汤无尺寸之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位三公,无以塞
责。然谋陷汤者,三长史也。”遂自杀。
汤死,家产直不过五百金,皆所得奉赐,无它赢。昆弟诸子欲厚葬汤,汤母
曰:“汤为天子大臣,被恶言而死,何厚葬为!”载以牛车,有棺而无椁。上闻
之,曰:“非此母不生此子。”乃尽按诛三长史。丞相青翟自杀。出田信。上惜
汤,复稍进其子安世。
安世字子孺,少以父任为郎。用善书给事尚书,精力于职,休沐未尝出。上
行幸河东,尝亡书三箧,诏问莫能知,唯安世识之,具作其事。后购求得书,以
相校无所遗失。上奇其材,擢为尚书令,迁光禄大夫。
昭帝即位,大将军霍光秉政,以安世笃行,光亲重之。会左将军上官桀父子
及御史大夫桑弘羊皆与燕王、盖主谋反诛,光以朝无旧臣,白用安世为右将军光
禄勋,以自副焉。久之,天子下诏曰:“右将军光禄勋安世辅政宿卫,肃敬不怠,
十有三年,咸以康宁。夫亲亲任贤,唐、虞之道也,其封安世为富平侯。”
明年,昭帝崩,未葬,大将军光白太后,徙安世为车骑将军,与共征立昌邑
王。王行淫乱,光复与安世谋,废王、尊立宣帝。帝初即位,褒赏大臣,下诏曰:
“夫褒有德,赏有功,古今之通义也。车骑将军光禄勋富平侯安世,宿卫忠正,
宣德明恩,勤劳国家,守职秉义,以安宗庙,其益封万六百户,功次大将军光。”
安世子千秋、延寿、彭祖,皆中郎将侍中。
大将军光薨后数月,御史大夫魏相上封事曰:“圣王褒有德以怀万方,显有
功以劝百寮,是以朝廷尊荣,天下乡风。国家承祖宗之业,制诸侯之重,新失大
将军,宜宣章盛德以示天下,显明功臣以填藩国。毋空大位,以塞争权,所以安
社稷绝未萌也。车骑将军安世事孝武皇帝三十余年,忠信谨厚,勤劳政事,夙夜
不怠,与大将军定策,天下受其福,国家重臣也,宜尊其位,以为大将军,毋令
领光禄勋事,使专精神,忧念天下,思惟得失。安世子延寿重厚,可以为光禄勋,
领宿卫臣。”上亦欲用之。安世闻指,惧不敢当。请闻求见,免冠顿首曰:“老
臣耳妄闻,言之为先事,不言情不达,诚自量不足以居大位,继大将军后,唯天
子财哀,以全老臣之命。”上笑曰:“君言泰谦。君而不可,尚谁可者!”安世
深辞弗能得。后数日,竟拜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数月,罢车骑将军屯
兵,更为卫将军,两宫卫尉,城门、北军兵属焉。
时,霍光子禹为右将军,上亦以禹为大司马,罢其右将军屯兵,以虚尊加之,
而实夺其众。后岁余,禹谋反,夷宗族,安世素小心畏忌,已内忧矣。其女孙敬
为霍氏外属妇,当相坐,安世瘦惧,形于颜色,上怪而怜之,以问左右,乃赦敬,
以尉其意。安世浸恐。职典枢机,以谨慎周密自著,外内无间。每定大政,已决,
辄移病出;闻有诏令,乃惊,使吏之丞相府问焉。自朝廷大臣莫知其与议也。
尝有所荐,其人来谢,安世大恨,以为举贤达能,岂有私谢邪?绝井复为通。
有郎功高不调,自言,安世应曰:“君之功高,明主所知。人臣执事,何长短而
自言乎!”绝不许。已而郎果迁。莫府长史迁,辞去之官,安世问以过失。长史
曰:“将军为明主股肱,而士无所进,论者以为讥。”安世曰“明主在上,贤不
肖较然,臣下自修而已,何知士而荐之?”其欲匿名迹远权势如此。
为光禄勋,郎有醉小便殿上,主事白行法,安世曰:“何以知其不反水浆邪?
如何以小过成罪!”郎淫官婢,婢兄自言,安世曰:“奴以恚怒,诬污衣冠。”
告署適奴。其隐人过失,皆此类也。
安世自见父子尊显,怀不自安,为子延寿求出补吏,上以为北地太守。岁余,
上闵安世年老,复征延寿为左曹、太仆。
初,安世兄贺幸于卫太子,太子败,宾客皆诛,安世为贺上书,得下蚕室。
后为掖庭令,而宣帝以皇曾孙收养掖庭。贺内伤太子无辜,而曾孙孤幼,所以视
养拊循,恩甚密焉。及曾孙壮大,贺教书,令受《诗》,为取许妃,以家财聘之。
曾孙数有征怪,语在《宣纪》。贺闻知,为安世道之,称其材美。安世辄绝止,
以为少主在上,不宜称述曾孙。及宣帝即位,而贺已死。上谓安世曰:“掖廷令
平生称我,将军止之,是也。”上追思贺恩,欲封其冢为恩德侯,置家冢二百家。
贺有一子蚤死,无子,子安世小男彭祖。彭祖又小与上同席研书,指欲封之,先
赐爵关内侯。故安世深辞贺封,又求损守冢户数,稍减至三十户。上曰:“吾自
为掖廷令,非为将军也。”安世乃止,不敢复言。遂下诏曰:“其为故掖廷令张
贺置守冢三十家。”上自处置其里,居冢西斗鸡翁舍南,上少时所尝游处也。明
年,复下诏曰:“朕微眇时,故掖廷令张贺辅道朕躬,修文学经术,恩惠卓异,
厥功茂焉。《诗》云:‘无言不仇,无德不报。’其封贺弟子侍中关内侯彭祖为
阳都侯,赐贺谥曰阳都哀侯。”时,贺有孤孙霸,年七岁,拜为散骑、中郎将,
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安世以父子封侯,在位大盛,乃辞禄。诏都内别臧张
氏无名钱以百万数。
安世尊为公侯,食邑万户,然身衣弋绨,夫人自纺绩,家童七百人,皆有手
技作事,内治产业,累织纤微,是以能殖其货,富于大将军光。天子甚尊惮大将
军,然内亲安世,心密于光焉。
元康四年春,安世病,上疏归侯,乞骸骨。天子报曰:“将军年老被病,朕
甚闵之。虽不能视事,折冲万里,君先帝大臣,明于治乱,朕所不及,得数问焉,
何感而上书归卫将军富平侯印?薄朕忘故,非所望也!愿将军强餐食,近医药,
专精神,以辅天年。”安世复强起视事,至秋薨。天子赠印绶,送以轻车介士,
谥曰敬侯。赐茔杜东,将作穿复土,起冢祠堂。子延寿嗣。
延寿已历位九卿,既嗣侯,国在陈留,别邑在魏郡,租入岁千余万。延寿自
以身无功德,何以能久堪先人大国,数上书让减户邑,又因弟阳都侯彭祖口陈至
诚,天子以为有让,乃徙封平原,并一国,户口如故,而租税减半。薨,谥曰爱
侯。子勃嗣。为散骑、谏大夫。
元帝初即位,诏列侯举茂材,勃举太官献丞陈汤。汤有罪,勃坐削户二百,
会薨,故赐谥曰缪侯。后汤立功西域,世以勃为知人。子临嗣。
临亦谦俭,每登阁殿,常叹曰:“桑、霍为我戒,岂不厚哉!”且死,分施
宗族故旧,薄葬不起坟。临尚敬武公主。薨,子放嗣。
鸿嘉中,上欲遵武帝故事,与近臣游宴,放以公主子开敏得幸。放取皇后弟
平恩侯许嘉女,上为放供张,赐甲第,充以乘舆服饰,号为天子取妇,皇后嫁女。
大官私官并供其第,两宫使者冠盖不绝,赏赐以千万数。放为侍中、中郎将,监
平乐屯兵,置莫府,仪比将军。与上卧起,宠爱殊绝,常从为微行出游,北至甘
泉,南至长杨、五莋,斗鸡走马长安中,积数年。
是时,上诸舅皆害其宠,白太后。太后以上春秋富,动作不节,甚以过放。
时数有灾异,议者归咎放等。于是丞相宣、御史大夫方进奏:“放骄蹇纵恣,奢
淫不制。前侍御史修等四人奉使至放家逐名捕贼,时放见在,奴从者闭门设兵弩
射吏,距使者不肯内。知男子李游君欲献女,使乐府音监景武强求不得,使如康
等之其家,贼伤三人。又以县官事怨乐府游徼莽,而使大奴骏等四十余人群党盛
兵弩,白昼入乐府攻射官寺,缚束长吏子弟,斫破器物,宫中皆奔走伏匿。奔自
髡钳,衣赭衣,及守令史调等皆徒跣叩头谢放,放乃止。奴从者支属并乘权势为
暴虐,至求吏妻不得,杀其夫,或恚一人,妄杀其亲属,辄亡人放弟,不得,幸
得勿治。放行轻薄,连犯大恶,有感动阴阳之咎,为臣不忠首,罪名虽显,前蒙
恩。骄逸悖理,与背畔无异,臣子之恶,莫大于是,不宜宿卫在位。臣请免放归
国,以销众邪之萌,厌海内之心。”
上不得已,左迁放为北地都尉。数月,复征入侍中。太后以放为言,出放为
天水属国都尉。永始、元延间,比年日蚀,故久不还放,玺书劳问不绝。居岁余,
征放归第视母公主疾。数月,主有瘳,出放为何东都尉。上虽爱放,然上迫太后,
下用大臣,故常涕泣而遣之。后复征放为侍中光禄大夫,秩中二千石。岁余,丞
相方进复奏放,上不得已,免放,赐钱五百万,遣就国。数月,成帝崩,放思慕
哭泣而死。
初,安世长子千秋与霍光子禹俱为中郎将,将兵随度辽将军范明友击乌桓。
还,谒大将军光,问千秋战斗方略,山川形势,千秋口对兵事,画地成图,无所
忘失。光复问禹,禹不能记,曰:“皆有文书。”光由是贤千秋,以禹为不材,
叹曰:“霍氏世衰,张氏兴矣!”及禹诛灭,而安世子孙相继,自宣、元以来为
侍中、中常侍、诸曹散骑、列校尉者凡十余人。功臣之世,唯有金氏、张氏,亲
近宠贵,比于外戚。
放子纯嗣侯,恭俭自修,明习汉家制度故事,有敬侯遗风。王莽时不失爵,
建武中历位至大司空,更封富平之别乡为武始侯。
张汤本居杜陵,安世武、昭、宣世辄随陵,凡三徙,复还杜陵。
赞曰:冯商称张汤之先与留侯同祖,而司马迁不言,故阙焉。汉兴以来,侯
者百数,保国持宠,未有若富平者也。汤虽酷烈,及身蒙咎,其推贤扬善,固宜
有后。安世履道,满而不溢。贺之阴德,亦有助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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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周传第三十

杜周,南阳杜衍人也。义纵为南阳太守,以周为爪牙,荐之张汤,为廷尉史。
使案边失亡,所论杀甚多。奏事中意,任用,与减宣更为中丞者十余岁。
周少言重迟,而内深次骨。宣为左内史,周为廷尉,其治大抵放张汤,而善
候司。上所欲挤者,因而陷之;上所欲释,久系待问而微见其冤状。客有谓周曰:
“君为天下决平,不循三尺法,专以人主意指为狱,狱者固如是乎?”周曰:
“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
至周为廷尉,诏狱亦益多矣。二千石系者新故相因,不减百余人。郡吏大府
举之延尉,一岁至千余章。章大者连逮证案数百,小者数十人;远者数千里,近
者数百里。会狱,吏因责如章告劾,不服,以掠笞定之。于是闻有逮证,皆亡匿。
狱久者至更数赦十余岁而相告言,大氐尽诋以不道,以上延尉及中都官,诏狱逮
至六七万人,吏所增加十有余万。
周中废,后为执金吾,逐捕桑弘羊、卫皇后昆弟子刻深,上以为尽力无私,
迁为御史大夫。
始周为廷史,有一马,及久任事,列三公,而两子夹河为郡守,家訾累巨万
矣。治皆酷暴,唯少子延年行宽厚云。
延年字幼公,亦明法律。昭帝初立,大将军霍光秉政,以延年三公子,吏材
有余,补军司空。始元四年,益州蛮夷反,延年以校尉将南阳士击益州,还,为
谏大夫。左将军上官桀父子与盖主、燕王谋为逆乱。假稻田使者燕仓知其谋,以
告大司农杨敞。敝惶惧,移病,以语延年。延年以闻,桀等伏辜。延年封为建平
侯。
延年本大将军霍光吏,首发大奸,有忠节,由是擢为太仆、右曹、给事中。
光持刑罚严,延年辅之以宽。治燕王狱时,御史大夫桑弘羊子迁亡,过父故吏侯
史吴。后迁捕得,伏法。会赦,侯史吴自出系狱,廷尉王平与少府徐仁杂治反事,
皆以为桑迁坐父谋反而侯史吴臧之,非匿反者,乃匿为随者也。即以赦令除吴罪。
后侍御史治实,以桑迁通经术,知父谋反而不谏争,与反者身无异;侯史吴故三
百石吏,首匿迁,不与庶人匿随从者等,吴不得赦。奏请复治,劾廷尉、少府纵
反者。少府徐仁即丞相车千秋女婿也,故千秋数为侯史吴言。恐光不听,千秋即
召中二千石、博士会公车门,议问吴法。议者知大将军指,皆执吴为不道。明日,
千秋封上众议,光于是以千秋擅召中二千石以下,外内异言,遂下延尉平、少府
仁狱。朝廷皆恐丞相坐之。延年乃奏记光争,以为“吏纵罪人,有常法,今更诋
吴为不道,恐于法深。又丞相素无所守持,而为好言于下,尽其素行也。至擅召
中二千石,甚无状。延年愚,以为丞相久故,及先帝用事,非有大故,不可弃也。
间者民颇言狱深,吏为峻诋,今丞相所议,又狱事也,如是以及丞相,恐不合众
心。群下讠雚哗,庶人私议,流言四布,延年窃重将军失此名于天下也!”光以
廷尉、少府弄法轻重,皆论弃市,而不以及丞相,终与相竟。延年论议持平,合
和朝廷,皆此类也。
见国家承武帝奢侈师旅之后,数为大将军光言:“年岁比不登,流民未尽还,
宜修孝文明政,示以俭约宽和,顺天心,说民意,年岁宜应。”光纳其言,举贤
良,议罢酒榷、盐、铁,皆自延年发之。吏民上书言便宜,有异,辄下延年平处
复奏。言可官试者,至为县令,或丞相、御史除用,满岁以状闻,或抵其罪法,
常与两府及廷尉分章。
昭帝末,寝疾,征天下名医,延年典领方药。帝崩,昌邑王即位,废,大将
军光、车骑将军张安世与大臣议所立。时,宣帝养于掖廷,号皇曾孙,与延年中
子佗相爱善,延年知曾孙德美,劝光、安世立焉。宣帝即位,褒赏大臣,延年以
定策安宗庙,益户二千三百,与始封所食邑凡四千三百户。诏有司论定策功:大
司马大将军光功德过太尉绛侯周勃;车骑将军安世、丞相杨敞功比丞相陈平;前
将军韩增、御史大夫蔡谊功比颍阴侯灌婴;太仆杜延年功比朱虚侯刘章;后将军
赵充国、大司农田延年、少府史乐成功比典客刘揭,皆封侯益土。
延年为人安和,备于诸事,久典朝政,上任信之,出即奉驾,入给事中,居
九卿位十余年,赏赐赂遗,訾数千万。
霍光薨后,子禹与宗族谋反,诛。上以延年霍氏旧人,欲退之,而丞相魏相
奏延年素贵用事,官职多奸。遣吏考案,但得苑马多死,官奴婢乏衣食,延年坐
免官,削户二千。后数月,复召拜为北地太守。延年以故九卿外为边吏,治郡不
进,上以玺书让延年。延年乃选用良吏,捕击豪强,郡中清静。居岁余,上使谒
者赐延年玺书,黄金二千斤,徙为西河太守,治甚有名。五凤中,征入为御史大
夫。延年居父官府,不敢当旧位,坐卧皆易其处。是时,四夷和,海内平,延年
视事三岁,以老病乞骸骨,天子优之,使光禄大夫持节赐延年黄金百斤、酒,加
致医药,延年遂称病笃。赐安车驷马,罢就第。后数月薨,谥曰敬侯,子缓嗣。
缓少为郎,本始中以校尉从蒲类将军击匈奴,还为谏大夫,迁上谷都尉,雁
门太守。父延年薨,征视丧事,拜为太常,治诸陵县,每冬月封具狱日,常去酒
省食,官属称其有恩。元帝初即位,谷贵民流,永光中西羌反,缓辄上书入钱、
谷以助用,前后数百万。
缓六弟,五人至大官,少弟熊历五郡二千石、三州牧刺史,有能名,唯中弟
钦官不至而最知名。
钦字子夏,少好经书,家富而目偏盲,故不好为吏。茂陵杜邺与钦同姓字,
俱以材能称京师,故衣冠谓钦为“盲杜子夏”以相别。钦恶以疾见诋,乃为小冠,
高广财二寸,由是京师更谓钦为“小冠杜子夏”,而邺为“大冠杜子夏”云。
时,帝舅大将军王凤以外戚辅政,求贤知自助。凤父顷侯禁与钦兄缓相善,
故凤深知钦能,奏请钦为大将军军武库令。职闲无事,钦所好也。
钦为人深博有谋。自上为太子时,以好色闻,及即位,皇太后诏采良家女。
钦因是说大将军凤曰:“礼壹娶九女,所以极阳数,广嗣重祖也;必乡举求窈窕,
不问华色,所以助德理内也;娣侄虽缺不复补,所以养寿塞争也。故后妃有贞淑
之行,则胤嗣有贤圣之君;制度有威仪之节,则人君有寿考之福。废而不由,则
女德不厌;女德不厌,则寿命不究于高年。《书》云:‘或四三年’,言失欲之
生害也。男子五十,好色未衰;妇人四十,容貌改前。以改前之容侍于未衰之年,
而不以礼为制,则其原不可救而后徕异态;后徕异态,则正后自疑而支庶有间適
之心。是以晋献被纳谗之谤,申生蒙无罪之辜。今圣主富于春秋,未有適嗣,方
乡术入学,未亲后妃之议。将军辅政,宜因始初之隆,建九女之制,详择有行义
之家,求淑女之质,毋必有色声音技能,为万世大法。夫少,戒之在色,《小卞》
之作,可为寒心。唯将军常以为忧。”
凤白之太后,太后以为故事无有。钦复重言:“《诗》云:‘殷监不远,在
夏后氏之世’。刺戒者至迫近,而省听者常怠忽,可不慎哉!前言九女,略陈其
祸福,甚可悼惧,窃恐将军不深留意。后妃之制,夭寿治乱存亡之端也。迹三代
之季世,览宗、宣之飨国,察近属之符验,祸败曷常不由女德?是以佩玉晏鸣,
《关雎》叹之,知好色之伐性短年,离制度之生无厌,天下将蒙化,陵夷而成俗
也。故咏淑女,几以配上,忠孝之笃,仁厚之作也。夫君亲寿尊,国家治安,诚
臣子至愿,所当勉之也。《易》曰:‘正其本,万物理。’凡事论有疑未可立行
者,求之往古则典刑无,考之来今则吉凶同,卒摇易之则民心惑,若是者诚难施
也。今九女之制,合于往古,无害于今,不逆于民心,至易行也,行之至有福也,
将军辅政而不蚤定,非天下之所望也。唯将军信臣子之愿,念《关雎》之思,逮
委政之隆,及始初清明,为汉家建无穷之基,诚难以忽,不可以遴。”凤不能自
立法度,循故事而已。会皇太后女弟司马君力与钦兄子私通,事上闻,钦惭惧,
乞骸骨去。
后有日蚀、地震之变,诏举贤良方正能直言士,合阳侯梁放举钦。钦上对曰:
“陛下畏天命,悼变异,延见公卿,举直言之士,将以求天心,迹得失也。臣钦
愚戆,经术浅薄,不足以奉大对。臣闻日蚀、地震,阳微阴盛也。臣者,君之阴
也;子者,父之阴也;妻者,夫之阴也;夷狄者,中国之阴也。《春秋》日蚀三
十六,地震五,或夷狄侵中国,或政权在臣下,或妇乘夫,或臣子背君父,事虽
不同,其类一也。臣窃观人事以考变异,则本朝大臣无不自安之人,外戚亲属无
乖刺之心,关东诸侯无强大之国,三垂蛮夷无逆理之节;殆为后宫。何以言之?
日以戊申蚀。时加未。戊未,土也。土者,中宫之部也。其夜地震未央宫殿中,
此必適妾将有争宠相害而为患者,唯陛下深戒之。变感以类相应,人事失于下,
变象见于上。能应之以德,则异咎消亡;不能应之以善,则祸败至。高宗遭雊雉
之戒,饬己正事,享百年之寿,殷道复兴,要在所以应之。应之非诚不立,非信
不行。宋景公,小国之诸侯耳,有不忍移祸之诚,出人君之言三,荧惑为之退舍。
以陛下圣明,内推至诚,深思天变,何应而不感?何摇而不动?孔子曰:‘仁远
乎哉!’唯陛下正后妾,抑女宠,防奢泰,去佚游,躬节俭,亲万事,数御安车,
由辇道,亲二宫之饔膳,致晨昏之定省。如此,即尧、舜不足与比隆,咎异何足
消灭?如不留听于庶事,不论材而授位,殚天下之财以奉淫侈,匮万姓之力以从
耳目,近谄谀之人而远公方,信谗贼之臣以诛忠良,贤俊失在岩穴,大臣怨于不
以,虽无变异、社稷之忧也。天下至大,万事至众,祖业至重,诚不可以佚豫为,
不可以奢泰持也。唯陛下忍无益之欲,以全众庶之命。臣钦愚戆,言不足采。”
其夏,上尽召直言之士诣白虎殿对策,策曰:“天地之道何贵?王者之法何
如?《六经》之义何上?人之行何先?取人之术何以?当世之治何务?各以经对。”
钦对曰:“臣闻天道贵信,地道贵贞;不信不贞,万物不生。生,天地之所
贵也。王者承天地之所生,理而成之,昆虫草木靡不得其所。王者法天地,非仁
无以广施,非义无以正身;克己就义,恕以及人,《六经》之所上也。不孝,则
事君不忠,莅官不敬,战陈无勇,朋友不信。孔子曰:‘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
未之有也。’孝,人行之所先也。观本行于乡党,考功能于官职,达观其所举,
富观其所予,穷观其所不为,乏观其所不取,近观其所为主,远观其所主。孔子
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瘦哉?’取人之术也。殷因于夏尚
质,周因于殷尚文,今汉家承周、秦之敝,宜抑文尚质,废奢长俭,表实去伪。
孔子曰‘恶紫之夺朱’,当世治之所务也。臣窃有所忧,言之则拂心逆指,不言
则渐日长,为祸不细,然小臣不敢废道而求从,违忠而耦意。臣闻玩色无厌,必
生好憎之心;好憎之心生,则爱宠偏于一人;爱宠偏于一人,则继嗣之路不广,
而嫉妒之心兴矣。如此,则匹妇之说,不可胜也。唯陛下纯德普施,无欲是从,
此则众庶咸说,继嗣日广,而海内长安。万事之是非何足备言!”
钦以前事病,赐帛罢,后为议郎,复以病免。
征诣大将军莫府,国家政谋,凤常与钦虑之。数称达名士王骏、韦安世、王
延世等,救解冯野王、王尊、胡常之罪过,及继功臣绝世,填抚四夷,当世善政,
多出于钦者。见凤专政泰重,戒之曰:“昔周公身有至圣之德,属有叔父之亲,
而成王有独见之明,无信谗之听,然管、蔡流言而周公惧。穰侯,昭王之舅也,
权重于秦,威震邻敌,有旦莫偃伏之爱,心不介然有间,然范雎起徒步,由异国,
无雅信,开一朝之说,而穰侯就封。及近者武安侯之见退,三事之迹,相去各数
百岁,若合符节,甚不可不察。愿将军由周公之谦惧,损穰侯之威,放武安之欲,
毋使范雎之徒得间其说。”
顷之,复日蚀,京兆尹王章上封事求见,果言凤专权蔽主之过,宜废勿用,
以应天变。于是天子感悟,召见章,与议,欲退凤。凤甚忧惧,钦令凤上疏谢罪,
乞骸骨,文指甚哀。太后涕泣为不食。上少而亲倚凤,亦不忍废,复起凤就位。
凤心惭,称病笃,欲遂退。钦复说之曰:“将军深悼辅政十年,变异不已,故乞
骸骨,归咎于身,刻己自责,至诚动众,愚知莫不感伤。虽然,是无属之臣,执
进退之分,絜其去就之节者耳,非主上所以待将军,非将军所以报主上也。昔周
公虽老,犹在京师,明不离成周,示不忘王室也。仲山父异姓之臣,无亲于宣,
就封于齐,犹叹息永怀,宿夜徘徊,不忍远去,况将军之于主上,主上之与将军
哉!夫欲天下治安变异之意,莫有将军,主上照然知之,故攀援不遣,《书》称
‘公毋困我!’唯将军不为四国流言自疑于成王,以固至忠。”凤复起视事。上
令尚书劾奏京兆尹章,章死诏狱。语在《元后传》。
章既死,众庶冤之,以讥朝廷。钦欲救其过,复说凤曰:“京兆尹章所坐事
密,吏民见章素好言事,以为不坐官职,疑其以日蚀见对有所言也。假令章内有
所犯,虽陷正法,事不暴扬,自京师不晓,况于远方。恐天下不知章实有罪,而
以为坐言事也。如是,塞争引之原,损宽明之德。钦愚以为宜因章事举直言极谏,
并见郎从官展尽其章,加于往前,以明示四方,使天下咸知主上圣明,不以言罪
下也。若此,则流言消释,疑惑著明。”凤白行其策。钦之补过将美,皆此类也。
优游不仕,以寿终。钦子及昆弟支属至二千石者且十人。钦兄缓前免太常,
以列侯奉朝请,成帝时乃薨,子业嗣。
业有材能,以列侯选,复为太常。数言得失,不事权贵,与丞相翟方进、卫
尉定陵侯淳于长不平。后业坐法免官,复为函谷关都尉。会定陵侯长有罪,当就
国,长舅红阳侯立与业书曰:“诚哀老姊垂白,随无状子出关,愿勿复用前事相
侵。”定陵侯既出关,伏罪复发,下洛阳狱。丞相史搜得红阳侯书,奏业听请,
不敬,坐免就国。
其春,丞相方进薨,业上书言:“方进本与长深结厚,更相称荐,长陷大恶,
独得不坐,苟欲障塞前过,不为陛下广持平例,又无恐惧之心,反因时信其邪辟,
报睚眦怨。故事,大逆朋友坐免官,无归故郡者,今坐长者归故郡,已深一等;
红阳侯立坐子受长货赂故就国耳,非大逆也,而方进复奏立党友后将军朱博、巨
鹿太守孙宏、故少府陈咸,皆免官,归咸故郡。刑罚无平,在方进之笔端,众庶
莫不疑惑,皆言孙宏不与红阳侯相爱。宏前为中丞时,方进为御史大夫,举掾隆
可侍御史,宏奉隆前奉使欺谩,不宜执法近侍,方进以此怨宏。又方进为京兆尹
时,陈咸为少府,在九卿高弟,陛下所自知也。方进素与司直师丹相善,临御史
大夫缺,使丹奏咸为奸利,请案验,卒不能有所得,而方进果自得御史大夫。为
丞相,即时诋欺,奏免咸,复因红阳侯事归咸故郡。众人皆言国家假方进权太甚。
案师丹行能无异,及光禄勋许商被病残人,皆但以附从方进,尝获尊官。丹前亲
荐邑子丞相史能使巫下神,为国求福,几获大利。幸赖陛下至明,遣使者毛莫如
先考验,卒得其奸,皆坐死。假令丹知而白之,此诬罔罪也;不知而白之,是背
经术惑左道也:二者皆在大辟,重于朱博、孙宏、陈咸所坐。方进终不举白,专
作威福,阿党所厚,排挤英俊,托公报私,横厉无所畏忌,欲以熏轑天下。天
下莫不望风而靡,自尚书近臣皆结舌杜口,骨肉亲属莫不股栗。威权泰盛而不忠
信,非所以安国家也。今闻方进卒病死,不以尉示天下,反复赏赐厚葬,唯陛下
深思往事,以戒来今。”
会成帝崩,哀帝即位,业复上书言:“王氏世权日久,朝无骨鲠之臣,宗室
诸侯微弱,与系囚无异,自佐史以上至于大吏皆权臣之党。曲阳侯根前为三公辅
政,知赵昭仪杀皇子,不辄白奏,反与赵氏比周,恣意妄行,谮诉故许后,被加
以非罪,诛破诸许族,败元帝外家。内嫉妒同产兄姊红阳侯立及淳于氏,皆老被
放弃。新喋血京师,威权可畏。高阳侯薛宣有不养母之名,安昌侯张禹奸人之雄,
惑乱朝廷,使先帝负谤于海内,尤不可不慎。陛下初即位,谦让未皇,孤独特立,
莫可据杖,权臣易世,意若探汤。宜蚤以义割恩,安百姓心。窃见朱博忠信勇猛,
材略不世出,诚国家雄俊之宝臣也,宜征博置左右,以填天下。此人在朝,则陛
下可高枕而卧矣。昔诸吕欲危刘氏,赖有高祖遗臣周勃、陈平尚存,不者,几为
奸臣笑。”
业又言宜为恭王立庙京师,以章孝道。时,高昌侯董宏亦言宜尊帝母定陶王
丁后为帝太后。大司空师丹等劾宏误朝不道,坐免为庶人,业复上书讼宏。前后
所言皆合指施行,朱博果见拔用。业由是征,复为太常。岁余,左迁上党都尉。
会司隶奏业为太常选举不实,业坐免官,复就国。
哀帝崩,王莽秉政,诸前议立庙尊号者皆免,徙合浦。业以前罢黜,故见阔
略,忧恐,发病死。业成帝初尚帝妹颍邑公主,主无子,薨,业家上书求还京师
与主合葬,不许,而赐谥曰荒侯,传子至孙绝。初,杜周武帝时徙茂陵,至延年
徙杜陵云。
赞曰:张汤、杜周并起文墨小吏,致位三公,列于酷吏。而俱有良子,德器
自过,爵位尊显,继世立朝,相与提衡,至于建武,杜氏爵乃独绝,迹其福祚、
元功儒林之后莫能及也。自谓唐杜苗裔,岂其然乎?及钦浮沉当世,好谋而成,
以建始之初深陈女戒,终如其言,庶几乎《关雎》之见微,非夫浮华博习之徒所
能规也。业因势而抵陒,称朱博,毁师丹,爱憎之议可不畏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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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2 09:03 | 显示全部楼层

张骞李广利传第三十一

张骞,汉中人也,建元中为郎。时,匈奴降者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头为饮
器,月氏遁而怨匈奴,无与共击之。汉方欲事灭胡,闻此言,欲通使,道必更匈
奴中,乃募能使者。骞以郎应募,使月氏,与堂邑氏奴甘父俱出陇西。径匈奴,
匈奴得之,传诣单于。单于曰:“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汉肯
听我乎?”留骞十余岁,予妻,有子,然骞持汉节不失。
居匈奴西,骞因与其属亡乡月氏,西走数十日,至大宛。大宛闻汉之饶财,
欲通不得,见骞,喜,问欲何之。骞曰:“为汉使月氏而为匈奴所闭道,今亡,
唯王使人道送我。诚得至,反汉,汉之赂遗王财物不可胜言。”大宛以为然,遣
骞,为发道译,抵康居。康居传致大月氏。大月氏王已为胡所杀,立其夫人为王。
既臣大夏而君之,地肥饶,少寇,志安乐。又自以远远汉,殊无报胡之心。骞从
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领。
留岁余,还,并南山,欲从羌中归,复为匈奴所得。留岁余,单于死,国内
乱,骞与胡妻及堂邑父俱亡归汉。拜骞太中大夫,堂邑父为奉使君。
骞为人强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堂邑父胡人,善射,穷急射禽兽给食。
初,骞行时百余人,去十三岁,唯二人得还。
骞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具为天子
言其地形所有,语皆在《西域传》。
骞曰:“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问:‘安得此?’大夏国人曰:
‘吾贾人往市之身毒国。身毒国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其俗土著,与大夏同,而
卑湿暑热。其民乘象以战。其国临大水焉。’以骞度之,大夏去汉万二千里,居
西南。今身毒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今使大夏,从羌
中,险,羌人恶之;少北,则为匈奴所得;从蜀,宜径,又无寇。”天子既闻大
宛及大夏、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土著,颇与中国同俗,而兵弱,贵汉财物;
其北则大月氏、康居之属,兵强,可以赂遗设利朝也。诚得而以义属之,则广地
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天子欣欣以骞言为然。乃令因蜀犍为发
间使,四道并出:出駹,出莋,出徙、邛,出僰,皆各行一二千里。其北方闭
氐、莋,南方闭巂、昆明。昆明之属无君长,善寇盗,辄杀略汉使,终莫得通。
然闻其西可千余里,有乘象国,名滇越,而蜀贾间出物者或至焉,于是汉以求大
复道始通滇国。初,汉欲通西南夷,费多,罢之。及骞言可以通大夏,及复事西
南夷。
骞以校尉从大将军击匈奴,知水草处,军得以不乏,乃封骞为博望侯。是岁,
元朔六年也。后二年,骞为卫尉,与李广俱出右北平击匈奴。匈奴围李将军,军
失亡多,而骞后期当斩,赎为庶人。是岁,骠骑将军破匈奴西边,杀数万人,至
祁连山。其秋,浑邪王率众降汉,而金城、河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匈奴
时有候者到,而希矣。后二年,汉击走单于于幕北。
天子数问骞大夏之属。骞既失侯,因曰:“臣居匈奴中,闻乌孙王号昆莫。
昆莫父难兜靡本与大月氏俱在祁连、敦煌间,小国也。大月氏攻杀难兜靡,夺其
地,人民亡走匈奴。子昆莫新生,傅父布就翕侯抱亡置草中,为求食,还,见狼
乳之,又乌衔肉翔其旁,以为神,遂持归匈奴,单于爱养之。及壮,以其父民众
与昆莫,使将兵,数有功。时,月氏已为匈奴所破,西击塞王。塞王南走远徙,
月氏居其地。昆莫既健,自请单于报父怨,遂西攻破大月氏。大月氏复西走,徒
大夏地。昆莫略其众,因留居,兵稍强,会单于死,不肯复朝事匈奴。匈奴遣兵
击之,不胜,益以为神而远之。今单于新困于汉,而昆莫地空。蛮夷恋故地,又
贪汉物,诚以此时厚赂乌孙,招以东居故地,汉遣公主为夫人,结昆弟,其势宜
听,则是断匈奴右臂也。既连乌孙,自其西大夏之属皆可招来而为外臣。”天子
以为然,拜骞为中郎将,将三百人,马各二匹,牛、羊以万数,赍金币帛直数千
巨万,多持节副使,道可便遣之旁国。骞既至乌孙,致赐谕指,未能得其决。语
在《西域传》。骞即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月氏、大夏。乌孙发道译送骞,与
乌孙使数十人,马数十匹。报谢,因令窥汉,知其广大。
骞还,拜为大行。岁余,骞卒。后岁余,其所遣副使通大夏之属者皆颇与其
人俱来,于是西北国始通于汉矣。然骞凿空,诸后使往者皆称博望侯,以为质于
外国,外国由是信之。其后,乌孙竟与汉结婚。
初,天子发书《易》,曰“神马当从西北来”。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
及得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马”,宛马曰“天马”云。而汉始筑
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国。因《益》发使抵安息、奄蔡、犛靬、条
支、身毒国。而天子好宛马,使者相望于道,一辈大者数百,少者百余人,所赍
操,大放博望侯时。其后益习而衰少焉。汉率一岁中使者多者十余,少者五六辈,
远者八九岁,近者数岁而反。
是时,汉既灭越,蜀所通西南夷皆震,请吏。置牂柯、越巂、益州、沈黎、
文山郡,欲地接以前通大夏。乃遣使岁十余辈,出此初郡,皆复闭昆明,为所杀,
夺币物。于是汉发兵击昆明,斩首数万。后复遣使,竟不得通。语在《西南夷传》。
自骞开外国道以尊贵,其吏士争上书言外国奇怪利害,求使。天子为其绝远,
非人所乐,听其言,予节,募吏民无问所从来,为具备人众遣之,以广其道。来
还不能无侵盗币物,及使失指,天子为其习之,辄复按致重罪,以激怒令赎,复
求使。使端无穷,而轻犯法。其吏卒亦辄复盛推外国所有,言大者予节,言小者
为副,故妄言无行之徒皆争相效。其使皆私县官赍物,欲贱市以私其利。外国亦
厌汉使人人有言轻重,度汉兵远,不能至,而禁其食物,以苦汉使。汉使乏绝,
责怨,至相攻击。楼兰、姑师小国,当空道,攻劫汉使王恢等尤甚。而匈奴奇兵
又时时遮击之。使者争言外国利害,皆有城邑,兵弱易击。于是天子遣从票侯破
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以击胡,胡皆去。明年,击破姑师,虏楼兰王。酒泉列亭
障至玉门矣。
而大宛诸国发使随汉使来,观汉广大,以大鸟卵及犛靬眩人献于汉,天子
大说。而汉使穷河源,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
是时,上方数巡狩海上,乃悉从外国客,大都多人则过之,散财帛赏赐,厚
具饶给之,以览视汉富厚焉。大角氐,出奇戏诸怪物,多聚观者,行赏赐,酒池
肉林,令外国客遍观名各仓库府臧之积,欲以见汉广大,倾骇之。及加其眩者之
工,而角氐奇戏岁增变,其益兴,自此始。而外国使更来更去。大宛以西皆自恃
远,尚骄恣,未可诎以礼羁縻而使也。
汉使往既多,其少从率进孰于天子,言大宛有善马在贰师城,匿不肯示汉使。
天子既好宛马,闻之甘心,使壮士车令等待千金及金马以请宛王贰师城善马。宛
国饶汉物,相与谋曰:“汉去我远,而盐水中数有败,出其北有胡寇,出其南乏
水草,又且往往而绝邑,乏食者多。汉使数百人为辈来,常乏食,死者过半,是
安能致大军乎?且贰师马,宛宝马也。”遂不肯予汉使。汉使怒,妄言,椎金马
而去。宛中贵人怒曰:“汉使至轻我!”遣汉使去,令其东边郁成王遮攻,杀汉
使,取其财物。天子大怒。诸尝使宛姚定汉等言:“宛兵弱,诚以汉兵不过三千
人,强弩射之,即破宛矣。”天子以尝使浞野侯攻楼兰,以七百骑先至,虏其王,
以定汉等言为然,而欲侯宠姬李氏,乃以李广利为将军,伐宛。
骞孙猛,字子游,有俊才,元帝时为光禄大夫,使匈奴,给事中,为石显所
谮。自杀。
李广利,女弟李夫人有宠于上,产昌邑哀王。太初元年,以广利为贰师将军,
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期至贰师城取善马,故号“贰师将军”。
故浩侯王恢使道军。既西过盐水,当道小国各坚城守,不肯给食,攻之不能下。
下者得食,不下者数日则去。比至郁成,士财有数千,皆饥罢。攻郁成城,郁成
距之,所杀伤甚众。贰师将军与左右计:“至郁成尚不能举,况至其王都乎?”
引而还。往来二岁,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使使上书言:“道远,多乏食,且
士卒不患战而患饥。人少,不足以拔宛。愿且罢兵,益发而复往。”天子闻之,
大怒,使使遮玉门关,曰:“军有敢入,斩之。”贰师恐,因留屯敦煌。
其夏,汉亡浞野之兵二万余于匈奴,公卿议者皆愿罢宛军,专力攻胡。天子
业出兵诛宛,宛小国而不能下,则大夏之属渐轻汉,而宛善马绝不来,乌孙、轮
台易苦汉使,为外国笑。乃案言伐宛尤不便者邓光等。赦囚徒扞寇盗,发恶少年
及边骑,岁余而出敦煌六万人,负私从者不与。牛十万,马三万匹,驴、橐驼以
万数赍粮,兵弩甚设。天下骚动,转相奉伐宛,五十余校尉。宛城中无井,汲城
外流水,于是遣水工徙其城下水空以穴其城。益发戍甲卒十八万酒泉、张掖北,
置居延、休屠以卫酒泉。而发天下七科適,及载糒给贰师,转车人徒相连属至敦
煌。而拜习马者二人为执驱马校尉,备破宛择取其善马云。
于是贰师后复行,兵多,所至小国莫不迎,出食给军。至轮台,轮台不下,
攻数日,屠之。自此而西,平行至宛城,兵到者三万。宛兵迎击汉兵,汉兵射败
之,宛兵走入保其城。贰师欲攻郁成城,恐留行而令宛益生诈,乃先至宛,决其
水原,移之,则宛固已忧困。围其城,攻之四十余日。其外城坏,虏宛贵人勇将
煎靡。宛大恐,走入中城,相与谋曰:“汉所为攻宛,以王毋寡。”宛贵人谋曰:
“王毋寡匿善马,杀汉使。今杀王而出善马,汉兵宜解;即不,乃力战而死,未
晚也。”宛贵人皆以为然,共杀王。持其头,遣人使贰师,约曰:“汉无攻我,
我尽出善马,恣所取,而给汉军食。即不听我,我尽杀善马,康居之救又且至。
至,我居内,康居居外,与汉军战。孰计之,何从?”是时,康居候视汉兵尚盛,
不敢进。贰师闻宛城中新得汉人知穿井,而其内食尚多。计以为来诛首恶者毋寡,
毋寡头已至,如此不许,则坚守,而康居候汉兵罢来救宛,破汉军必矣。军吏皆
以为然,许宛之约。宛乃出其马,令汉自择之,而多出食食汉军。汉军取其善马
数十匹,中马以下牝牡三千余匹,而立宛贵人之故时遇汉善者名昧蔡为宛王,与
盟而罢兵,终不得入中城,罢而引归。
初,贰师起孰煌西,为人多,道上国不能食,分为数军,从南北道。校尉王
申生、故鸿胪壶充国等千余人别至郁成,城守不肯给食。申生去大军二百里,负
而轻之,攻郁成急。郁成窥知申生军少,晨用三千人攻杀申生等,数人脱亡,走
贰师。贰师令搜粟都尉上官桀往攻破郁成,郁成降。其王亡走康居,桀追至康居。
康居闻汉已破宛,出郁成王与桀,桀令四骑士缚守诣大将军。四人相谓“郁成,
汉所毒,今生将,卒失大事。”欲杀,莫適先击。上邽骑士赵弟拔剑击斩郁成王。
桀等遂追及大将军。
初,贰师后行,天子使使告乌孙大发兵击宛。乌孙发二千骑往,持两端,不
肯前。贰师将军之东,诸所过小国闻宛破,皆使其子弟从入贡献,见天子,因为
质焉。军还,入玉门者万余人,马千余匹。后行,非乏食,战死不甚多,而将吏
贪,不爱卒,侵牟之,以此物故者众。天子为万里征伐,不录其过,乃下诏曰:
“匈奴为害久矣,今虽徙幕北,与旁国谋共要绝大月氏使,遮杀中郎将江、故雁
门守攘。危须以西及大宛皆合约杀期门车令、中郎将朝及身毒国使,隔东西道。
贰师将军广利征讨厥罪,伐胜大宛。赖天之灵,从溯河山,涉流沙,通西海,山
雪不积,士大夫径度,获王首虏,珍怪之物毕陈于阙。其封广利为海西侯,食邑
八千户。”又封斩郁成王者赵弟为新畤侯;军正赵始成功最多,为光禄大夫;上
官桀敢深入,为少府;李哆有计谋,为上党太守。军官吏为九卿者三人,诸侯相、
郡守、二千石百余人,千石以下千余人。奋行者官过其望,以適过行者皆黜其劳。
士卒赐直四万钱。伐宛再反,凡四岁而得罢焉。
后十一岁,征和三年,贰师复将七万骑出五原,击匈奴,度郅居水。兵败,
降匈奴,为单于所杀。语在《匈奴传》。
赞曰:“《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高二千五百里余,日月所相避隐为光
明也。自张骞使大夏之后,穷河原,恶睹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书》
近之矣。至《禹本纪》、《山经》所有,放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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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2 09:03 | 显示全部楼层

司马迁传第三十二

昔在颛顼,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
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林甫其后也。当宣王时,
官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间,司马氏适晋。晋中军随会
奔魏,而司马氏入少梁。
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其在卫者,相中山。
在赵者,以传剑论显,蒯聩其后也。在秦者错,与张仪争论,于是惠王使错将兵
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错孙蕲,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夏阳。蕲与武安君
坑赵长平军,还而与之俱赐死杜邮,葬于华池。蕲孙昌,为秦王铁官。当始皇之
时,蒯聩玄孙卬为武信君将而徇朝歌。诸侯之相王,王卬于殷。汉之伐楚,卬归
汉,以其地为河内郡。昌生毋怿,毋怿为汉市长。毋怿生喜,喜为五大夫,卒,
皆葬高门。喜生谈,谈为太史公。
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太史公仕于建元、
元封之间,愍学者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曰:
《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阴阳、儒、墨、名、法、
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尝窃观阴阳之术,大详而
众忌讳,使人拘而多畏,然其叙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
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叙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
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偏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
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也。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
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澹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
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徙,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
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君唱臣和,主先臣随。
如此,则主劳而臣佚。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黜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
则竭,形大劳则敝;神形蚤衰,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孝令,曰“顺之者昌,逆之者
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
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纪纲。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
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
虽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上尧、舜,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剪,采椽不
斫;饭土簋,歠土刑,粝梁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
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率。故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
别也。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也。要曰“强本节用”,则
人给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不能废也。
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可以行一时之
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虽百
家不能改也。
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剸决于名,时失人情,故曰“使人俭而善
失真”。若夫控名责实,参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
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
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兴舍。故曰“圣人不巧,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
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
声者谓之款。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
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
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合,故
圣人重之。
由此观之,神者生之本,形者生之俱。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
何由哉?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迁。
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
探禹穴,窥九疑,浮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夫子遗风,乡射邹
峄;厄困蕃、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
略邛、莋、昆明,还报命。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发愤且卒。而
子迁适反,见父于河、洛之间。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予先,周室之太史也。
自上世尝显功名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
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予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予死,
尔必为太史;为太史,毋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
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也。夫天下称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
之德,宣周、召之风,达大王、王季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
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
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
主贤君,忠臣义士,予为太史而不论载,废天下之文,予甚惧焉,尔其念哉!”
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不敢阙。”卒三岁,而迁为
太史令,?史记石室金鐀之书。五年而当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
天历始改,建于明堂,诸神受记。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至于今五百岁,
有能绍而明之,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
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攘焉!”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为何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之董生:
‘周道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时之不用,道之不行也,
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
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春秋》上明三王之
道,下辨人事之经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与,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
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
故长于变;《礼》,纲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
《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
立,故长于和;《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
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
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
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胜
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差以豪氂,谬以千里’。故‘臣弑君,
子弑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渐久矣’。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
不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
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者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
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诛死之罪。其实皆为善为之,而不知其义,被
之空言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指,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
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
也。以天下大过予之,受而不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
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
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
子所论,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虙戏
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降,
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
已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
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
其意。且士贤能矣,而不用,有国者耻也;主上明圣,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
且余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
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春秋》,谬矣。”
于是论次其文。十年而遭李陵之祸,幽于累绁。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
夫!身亏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
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五帝本纪》第一,《夏本纪》第二,《殷本纪》第三,《周本纪》第四,
《秦本纪》第五,《始皇本纪》第六,《项羽本纪》第七,《高祖本纪》第八,
《吕后本纪》第九,《孝文本纪》第十,《孝景本纪》第十一,《今上本纪》第
十二。《三代世表》第一,《十二诸侯年表》第二,《六国年表》第三,《秦楚
之际月表》第四,《汉诸侯年表》第五,《高祖功臣年表》第六,《惠景间功臣
年表》第七,《建元以来侯者年表》第八,《王子侯者年表》第九,《汉兴以来
将相名臣年表》第十。《礼书》第一,《乐书》第二,《律书》第三,《历书》
第四,《天官书》第五,《封禅书》第六,《河渠书》第七,《平准书》第八。
《吴太伯世家》第一,《齐太公世家》第二,《鲁周公世家》第三,《燕召公世
家》第四,《管蔡世家》第五,《陈杞世家》第六,《卫康叔世家》第七,《宋
微子世家》第八,《晋世家》第九,《楚世家》第十,《越世家》第十一,《郑
世家》第十二,《赵世家》第十三,《魏世家》第十四,《韩世家》第十五,
《田完世家》第十六,《孔子世家》第十七,《陈涉世家》第十八,《外戚世家》
第十九,《楚元王世家》第二十,《荆燕王世家》第二十一,《齐悼惠王世家》
第二十二,《萧相国世家》第二十三,《曹相国世家》第二十四,《留侯世家》
第二十五,《陈丞相世家》第二十六,《绛侯世家》第二十七,《梁孝王世家》
第二十八,《五宗世家》第二十九,《三王世家》第三十。《伯夷列传》经一,
《管晏列传》第二,《老子韩非列传》第三,《司与穰苴列传》第四,《孙子吴
起列传》第五,《伍子胥列传》第六,《仲尼弟子列传》第七,《商君列传》第
八,《苏秦列传》第九,《张仪列传》第十,《樗里甘茂列传》第十一,《穰侯
列传》第十二,《白起王翦列传》第十三,《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平原虞
卿列传》第十五,《孟尝君列传》第十六,《魏公子列传》第十七,《春申君列
传》第十八,《范睢蔡泽列传》第十九,《乐毅列传》第二十,《廉颇蔺相如列
传》第二十一,《田单列传》第二十二,《鲁仲连列传》第二十三,《屈原贾生
列传》第二十四,《吕不韦列传》第二十五,《刺客列传》第二十六,《李斯列
传》第二十七,《蒙恬列传》第二十八,《张耳陈馀列传》第二十九,《魏豹彭
越列传》第三十,《黥布列传》第三十一,《淮阴侯韩信列传》第三十二,《韩
王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田儋列传》第三十四,《樊郦滕灌列传》第三十五,
《张丞相仓列传》第三十六,《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傅靳崩阝成侯列传》
第三十八,《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季布栾布列传》第四十,《爰盎朝
错列传》第四十一,《张释之冯唐列传》第四十二,《万石张叔列传》第四十三,
《田叔列传》第四十四,《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吴王濞列传》第四十六,
《魏其武安列传》第四十七,《韩长孺列传》第四十八,《李将军列传》第四十
九,《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平津主父列传》第五十一,《匈奴列传》第
五十二,《南越列传》第五十三,《闽越列传》第五十四,《朝鲜列传》第五十
五,《西南夷列传》第五十六,《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淮南衡山列传》
第五十八,《循吏列传》第五十九,《汲郑列传》第六十,《儒林列传》第六十
一,《酷吏列传》第六十二,《大宛列传》第六十三,《游侠列传》第六十四,
《佞幸列传》第六十五,《滑稽列传》第六十六,《日者列传》第六十七,《龟
策列传》第六十八,《货殖列传》第六十九。
惟汉继五帝末流,接三代绝业。周道既废,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
故明堂、石室、金鐀、玉版图籍散乱。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
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自曹参荐
盖公言黄、老,而贾谊、韩错明申、朝,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
事靡不毕集。太史公仍父子相继A7其职,曰:“於戏!余维先人尝掌斯事,显于
唐、虞;至于周,复典之。故司马氏世主天宫,至于余乎,钦念哉!”网罗天下
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三代,录秦、汉,
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
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二十
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弼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
作三十世家;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
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蓺,成一家言,协《六
经》异传,齐百家杂语,臧之名山,副在京师,以俟后圣君子。第七十,迁之自
叙云尔。而十篇缺,有录无书。
迁既被刑之后,为中书令,尊宠任职。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予迁书,责以古贤
臣之义。迁报之曰: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
望仆不相师用,而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遗风矣。
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无谁语。谚曰:“谁为为
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已用,女为说
己容。若仆大质已亏缺,虽材怀随、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
笑而自点耳。
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
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上雍,恐卒然不可讳。是仆终
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不报,幸勿
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辱
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
林矣。故祸莫忄朁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刑
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载,孔子适陈;商鞅
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爰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关于
宦竖,莫不伤气,况忼慨之士乎!如今朝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隽
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
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
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
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
此矣。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
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卬首信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
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
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
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然仆观
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
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
一生之计,赵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
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
虎口,横挑强胡,卬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
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
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李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沫
血饮泣,张空,冒白刃,北首争死敌。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
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
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
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
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攻亦足以暴于天下。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
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
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
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
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诉者!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
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颓其家声,而仆又茸以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
夫!
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
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
亡一毛,与蝼蚁何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
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
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
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
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厉
也。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阱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
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
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
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
也,拘牖里;李斯,相也,具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乡
称孤,系狱具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关
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
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财。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
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已稍陵夷
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
仆不幸,蚤失二亲,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
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耎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
湛溺累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
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
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
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
愤》。《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
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
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
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
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
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
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污辱先人,
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
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
臣,宁得自引深臧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湛,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
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指谬乎?今虽欲自雕瑑,曼辞以自解,无益,于
俗不信,只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尽意,故略陈固陋。
迁既死后,其书稍出。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惲祖述其书,遂宣布焉。王
莽时,求封迁后,为史通子。
赞曰:自古书契之作而有史官,其载籍博矣。至孔氏A7之,上断唐尧,下讫
秦缪。唐、虞以前,虽有遗文,其语不经,故言黄帝、颛顼之事未可明也。及孔
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论辑其本事以为之传,又A7异同为《国语》。
又有《世本》,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公、侯、卿、大夫祖世所出。春秋之
后,七国并争,秦兼诸侯,有《战国策》。汉兴伐秦定天下,有《楚汉春秋》。
故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
接其后事,讫于天汉。其言秦、汉,详矣。至于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
疏略,或有抵梧。亦其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以
勤矣。又,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而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
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
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
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乌呼!以迁之博物洽闻,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极刑,
幽而发愤,书亦信矣。迹其所以自伤悼,《小雅》巷伯之伦。夫唯《大雅》“既
明且哲,能保其身”,难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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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2 09:04 | 显示全部楼层

武五子传第三十三

孝武皇帝六男。卫皇后生戾太子,赵婕妤生孝昭帝,王夫人生齐怀王闳,李
姬生燕刺王旦、广陵厉王胥,李夫人生昌邑哀王髆。
戾太子据,元狩元年立为皇太子,年七岁矣。初,上年二十九乃得太子,甚
喜,为立禖,使东方朔、枚皋作禖祝。少壮,诏受《公羊春秋》,又从瑕丘江公
受《穀梁》。及冠就宫,上为立博望苑,使通宾客,从其所好,故多以异端进者。
元鼎四年,纳史良娣,产子男进,号曰史皇孙。
武帝末,卫后宠衰,江充用事,充与太子及卫氏有隙,恐上晏驾后为太子所
诛,会巫蛊事起,充因此为奸。是时,上春秋高,意多所恶,以为左右皆为蛊道
祝诅,穷治其事。丞相公孙贺父子,阳石、诸邑公主,及皇后弟子长平侯卫伉皆
坐诛。语在《公孙贺》、《江充传》。
充典治巫蛊,既知上意,白言宫中有蛊气,入宫至省中,坏御座掘地。上使
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等助充。充遂至太子宫掘蛊,得桐木人。时上
疾,辟暑甘泉宫,独皇后、太子在。太子召问少傅石德,德惧为师傅并诛,因谓
太子曰:“前丞相父子、两公主及卫氏皆坐此,今巫与使者掘地得征验,不知巫
置之邪,将实有也,无以自明,可矫以节收捕充等系狱,穷治其奸诈。且上疾在
甘泉,皇后及家吏请问皆不报,上存亡未可知,而奸臣如此,太子将不念秦扶苏
事耶?”太子急,然德言。
征和二年七月壬午,乃使客为使者收捕充等。按道侯说疑使者有诈,不肯受
诏,客格杀说。御史章赣被创突亡。自归甘泉。太子使舍人无且持节夜入未央宫
殿长秋门,因长御倚华具白皇后,发中厩车载射士,出武库兵,发长乐宫卫,告
令百官日江充反。乃斩充以徇,炙胡巫上林中。遂部宾客为将率,与丞相刘屈氂
等战。长安中扰乱,言太子反,以故众不附。太子兵败,亡,不得。
上怒甚,群下忧惧,不知所出。壶关三老茂上书曰:“臣闻父者犹天,母者
犹地,子犹万物也。故天平地安,阴阳和调,物乃茂成;父慈母爱,室家之中子
乃孝顺。阴阳不和,则万物夭伤;父子不和,则室家丧亡。故父不父则子不子,
君不君则臣不臣,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昔者虞舜,孝之至也,而不中于瞽叟;
孝已被谤,伯奇放流,骨肉至亲,父子相疑。何者?积毁之所生也。由是观之,
子无不孝,而父有不察,今皇太子为汉適嗣,承万世之业,体祖宗之重,亲则皇
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人,闾阎之隶臣耳,陛下显而用之,衔至尊之命以迫
蹴皇太子,造饰奸诈,群邪错谬,是以亲戚之路隔塞而不通。太子进则不得上见,
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亡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
以救难自免耳,臣窃以为无邪心。《诗》曰:‘营营青蝇,止于藩;恺悌君子,
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往者江充谗杀赵太子,天下莫不闻,其罪固
宜。陛下不省察,深过太子,发盛怒,举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将,智者不敢言,
辩士不敢说,臣窃痛之。臣闻子胥尽忠而忘其号,比干尽仁而遗其身,忠臣竭诚
不顾鈇钺之诛以陈其愚,志在匡君安社稷也。《诗》云:‘取彼谮人,投畀豺虎。’
唯陛下宽心慰意,少察所亲,毋患太子之非,亟罢甲兵,无令太子久亡。臣不胜
惓惓,出一旦之命,待罪建章阙下。”书奏,天子感寤。
太子之亡也,东至湖,臧匿泉鸠里。主人家贫,常卖屦以给太子。太子有故
人在湖,闻其富赡,使人呼之而发觉。吏围捕太子,太子自度不得脱,即入室距
户自经。山阳男子张富昌为卒,足蹋开户,新安令史李寿趋抱解太子,主人公遂
格斗死,皇孙二人皆并遇害。上既伤太子,乃下诏曰:“盖行疑赏,所以申信也。
其封李寿为干阝侯,张富昌为题侯。”
久之,巫蛊事多不信。上知太子惶恐无他意,而车千秋复讼太子冤,上遂擢
千秋为丞相,而族灭江充家,焚苏文于横桥上,及泉鸠里加兵刃于太子者,初为
北地太守,后族。上怜太子无辜,乃作思子宫,为归来望思之台于湖。天下闻而
悲之。
初,太子有三男一女,女者平舆侯嗣子尚焉。及太子败,皆同时遇害。卫后、
史良悌葬长安城南。史皇孙、皇孙妃王夫人及皇女孙葬广明。皇孙二人随太子者,
与太子并葬湖。
太子有遗孙一人,史皇孙子,王夫人男,年十八即尊位,是为孝宣帝,帝初
即位,下诏曰:“故皇太子在湖,未有号谥,岁时祠,其议谥,置园邑。”有司
奏请;“《礼》‘为人后者,为之子也’,故降其父母不得祭,尊祖之义也。陛
下为孝昭帝后,承祖宗之祀,制礼不逾闲。谨行视孝昭帝所为故皇太子起位在湖,
史良娣冢在博望苑北,亲史皇孙位在广明郭北。谥法曰‘谥者,行之迹也’,愚
以为亲谥宜曰悼,母曰悼后,比诸侯王国,置奉邑三百家。故皇太子谥曰戾,置
奉邑二百家。史良娣曰戾夫人,置守冢三十家。园置长丞,周卫奉守如法。”以
湖阌乡邪里聚为戾园,长安白亭东为戾后园,广明成乡为悼园。皆改葬焉。
后八岁,有司复言:“《礼》‘父为士,子为天子,祭以天子’。悼园宜称
尊号曰皇考,立庙,因园为寝,以时荐享焉。益奉园民满千六百家,以为奉明县。
尊戾夫人曰戾后,置园奉邑,及益戾园各满三百家。”
齐怀王闳与燕王旦、广陵王胥同日立,皆赐策,各以国土风俗申戒焉,曰:
“惟元狩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汤庙立子闳为齐王,曰:‘乌呼!小子
闳,受兹青社。朕承天序,惟稽古,建尔国家,封于东土,世为汉藩辅。乌呼!
念哉,共朕之诏。惟命于不常,人之好德,克明显光;义之不图,俾君子怠。悉
尔心,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厥有愆不臧,乃凶于乃国,而害于尔躬。呜呼!保
国乂民,可不敬与!王其戒之!”闳母王夫人有宠,闳尤爱幸,立八年,薨,无
子,国除。
燕刺王旦赐策曰:“呜呼!小子旦,受兹玄社,建尔国家,封于北土,世为
汉藩辅。呜呼!薰鬻氏虐老兽心,以奸巧边甿。朕命将率,租征厥罪。万夫长、
千夫长,三十有二帅,降旗奔师。薰鬻徙域,北州以妥。悉尔心,毋作怨,毋作
棐德,毋乃废备。非教士不得从征。王其戒之!”
旦壮大就国,为人辩略,博学经书、杂说,好星历、数术、倡优、射猎之事,
招致游士。及卫太子败,齐怀王又薨,旦自以次第当立,上书求入宿卫。上怒,
下其使狱。后坐臧匿亡命,削良乡、安次、文安三县。武帝由是恶旦,后遂立少
子为太子。
帝崩,太子立,是为孝昭帝,赐诸侯王玺书。旦得书,不肯哭,曰:“玺书
封小。京师疑有变。”遣幸臣寿西长、孙纵之、王孺等之长安,以问礼仪为名。
王孺见执金吾广意,问:“帝崩所病?立者谁子?年几岁?”广意言:“待诏五
莋宫,宫中讠雚言帝崩,诸将军共立太子为帝,年八九岁,葬时不出临。”归以
报王。王曰:“上弃群臣,无语言,盖主又不得见,甚可怪也。”复遣中大夫至
京师上书言:“窃见孝武皇帝躬圣道,孝宗庙,慈爱骨肉,和集兆民,德配天地,
明并日月,威武洋溢,远方执宝而朝,增郡数十,斥地且倍,封泰山,禅梁父,
巡狩天下,远方珍物陈于太庙,德甚休盛,请立庙郡国。”奏报闻。时大将军霍
光秉政,褒赐燕王钱三千万,益封万三千户。旦怒曰:“我当为帝,何赐也!”
遂与宗室中山哀王子刘长、齐孝王孙刘泽等结谋,诈言以武帝时受诏,得职吏事,
修武备,备非常。
长于是为旦命令群臣曰:“寡人赖先帝休德,获奉北藩,亲受明诏,职吏事,
领库兵,饬武备,任重职大,夙夜兢兢,子大夫将何以规佐寡人?且燕国虽小,
成周之建国也,上自召公,下及昭、襄,于今千载,岂可谓无贤哉?寡人束带听
朝三十余年,曾无闻焉。其者寡人之不及与?意亦子大夫之思有所不至乎?其咎
安在?方今寡人欲挢邪防非,章闻扬和,抚慰百姓,移风易俗,厥路何由?子大
夫其各悉心以对,寡人将察焉。”
群臣皆免冠谢。郎中成轸谓旦曰:“大王失职,独可起而索,不可坐而得也。
大王一起,国中虽女子皆奋臂随大王。”旦曰:“前高后时,伪立子弘为皇帝,
诸侯交手事之八年。吕太后崩,大臣诛诸吕,迎立文帝,天下乃知非孝惠子也。
我亲武帝长子,反不得立,上书请立庙,又不听。立者疑非刘氏。”
即与刘泽谋为奸书,言少帝非武帝子,大臣所共立,天下宜共伐之。使人传
行郡国,以摇动百姓。泽谋归发兵临淄,与燕王俱起。旦遂招来郡国奸人,赋敛
铜铁作甲兵,数阅其车骑材官卒,建旌旗鼓车,旄头先驱,郎中侍从者着貂羽,
黄金附蝉,皆号侍中。旦从相、中尉以下,勒车骑,发民会围,大猎文安县,以
讲士马,须期日。郎中韩义等数谏旦,旦杀义等凡十五人。会<缶并>侯刘成知泽
等谋,告之青州刺史隽不疑,不疑收捕泽以闻。天子遣大鸿胪丞治,连引燕王。
有诏勿治,而刘泽等伏诛。益封<缶并>侯。
久之,旦姊鄂邑盖长公主、左将军上官桀父子与霍光争权有隙,皆知旦怨光,
即私与燕交通。旦遣孙纵之等前后十余辈,多赍金宝走马,赂遗盖主。上官桀及
御史大夫桑弘羊等皆与交通,数记疏光过失与旦,令上书告之。桀欲从中下其章。
旦闻之,喜,上疏曰:“昔秦据南面之位,制一世之命,威服四夷,轻弱骨肉,
显重异族,废道任刑,无恩宗室。其后尉佗入南夷,陈涉呼楚泽,近狎作乱,内
外俱发,赵氏无炊火焉。高皇帝览踪迹,观得失,见秦建本非是,故改其路,规
土连城,布王子孙,是以支叶扶疏,异姓不得间也。今陛下承明继成,委任公卿,
群臣连与成朋,非毁宗室,肤受之诉,日骋于廷,恶吏废法立威,主恩不及下究。
臣闻武帝使中郎将苏武使匈奴,见留二十年不降,还亶为典属国。今大将军长史
敞无劳,为搜粟都尉。又将军都郎羽林,道上移跸,太官先置。臣旦愿归符玺,
入宿卫,察奸臣之变。”
是时,昭帝年十四,觉其有诈,遂亲信霍光,而疏上官桀等。桀等因谋共杀
光,废帝,迎立燕王为天子。旦置驿书,往来相报,许立桀为王,外连郡国豪杰
以千数。旦以语相平,平曰:“大王前与刘泽结谋,事未成而发觉者,以刘泽素
夸,好侵陵也。平闻左将军素轻易,车骑将军少而骄,臣恐其如刘泽时不能成,
又恐既成,反大王也。”旦曰:“前日一男子诣阙,自谓故太子,长安中民趣乡
之,正讠雚不可止,大将军恐,出兵陈之,以自备耳。我帝长子,天下所信,何
忧见反?”后谓群臣:“盖主报言,独患大将军与右将军王莽。今右将军物故,
丞相病,幸事必成,征不久。”令群臣皆装。
是时天雨,虹下属宫中饮井水,井水竭。厕中豕群出,坏大官灶。乌鹊斗死。
鼠舞殿端门中。殿上户自闭,不可开。天火烧城门。大风坏宫城楼,折拔树木。
流星下堕。后姬以下皆恐。王惊病,使人祠葭水、台水。王客吕广等知星,为王
言“当有兵围城,期在九月、十月,汉当有大臣戮死者”。语具在《五行志》。
王愈忧恐,谓广等曰:“谋事不成,妖祥数见,兵气且至,奈何?”会盖主
舍人父燕仓知其谋,告之,由是发觉。丞相赐玺书,部中二千石逐捕孙纵之及左
将军桀等,皆伏诛。旦闻之,召相平曰:“事败,遂发兵乎?”平曰:“左将军
已死,百姓皆知之,不可发也。”王忧懑,置酒万载宫,会宾客、群臣、妃妾坐
饮。王自歌曰:“归空城兮,狗不吠,鸡不鸣,横术何广广兮,固知国中之无人!”
华容夫人起舞曰:“发纷纷兮寘渠,骨籍籍兮亡居。母求死子兮,妻求死夫。裴
回两渠间兮,君子独安居!”坐者皆泣。
有赦令到,王读之,曰:“嗟乎!独赦吏民,不赦我。”因迎后姬诸夫人之
明光殿,王曰:“老虏曹为事当族!”欲自杀。左右曰:“党得削国,幸不死。”
后姬夫人共啼泣止王。会天子使使者赐燕王玺书曰:“昔高皇帝王天下,建立子
弟以藩屏社稷。先日诸吕阴谋大逆,刘氏不绝若发,赖绛侯等诛讨贼乱,尊立孝
文,以安宗庙,非以中外有人,表里相应故邪?樊、郦、曹、灌,携剑推锋,从
高皇帝垦灾除害,耘锄海内,当此之时,头如蓬葆,勤苦至矣,然其赏不过封侯。
今宗室子孙曾无暴衣露冠之劳,裂地而王之,分财而赐之,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今王骨肉至亲,敌吾一体,乃与他姓异族谋害社稷,亲其所疏,疏其所亲,有逆
悖之心,无忠爱之义。如使古人有知,当何面目复奉齐酎见高祖之庙乎!”
旦得书,以符玺属医工长,谢相二千石:“奉事不谨,死矣。”即以绶自绞。
后夫人随旦自杀者二十余人。天子加恩,赦王太子建为庶人,赐旦谥曰刺王。旦
立三十八年而诛,国除。
后六年,宣帝即位,封旦两子,庆为新昌侯,贤为安定侯。又立故太子建,
是为广阳顷王,二十九年薨。子穆王舜嗣,二十一年薨。子思王璜嗣,二十年薨。
子嘉嗣。王莽时,皆废汉藩王为家人,嘉独以献符命封扶美侯,赐姓王氏。
广陵厉王胥赐策曰:“呜呼!小子胥,受兹赤社,建尔国家,封于南土,世
世为汉藩辅。古人有言曰:‘大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扬州保强,三代
要服,不及以正。’呜呼!悉尔心,祗祗兢兢,乃惠乃顺,毋桐好逸,毋迩宵人,
惟法惟则!《书》云‘臣不作福,不作威’,靡有后羞。王其戒之!”
胥壮大,好倡乐逸游,力扛鼎,空手搏熊彘猛兽。动作无法度,故终不得为
汉嗣。
昭帝初立,益封胥万三千户,元凤中入朝,复益万户,赐钱二千万,黄金二
千斤,安车驷马宝剑。及宣帝即位,封胥四子圣、曾、宝、昌皆为列侯,又立胥
小子弘为高密王。所以褒赏甚厚。
始,昭帝时,胥见上年少无子,有觊欲心。而楚地巫鬼,胥迎女巫李女须,
使下神祝诅。女须泣曰:“孝武帝下我。”左右皆伏。言“吾必令胥为天子”。
胥多赐女须钱,使祷巫山。会昭帝崩,胥曰:“女须良巫也!”杀牛塞祷。及昌
邑王征,复使巫祝诅之。后王废,胥浸信女须等,数赐予钱物。宣帝即位,胥曰:
“太子孙何以反得立?”复令女须祝诅如前。又胥女为楚王延寿后弟妇,数相馈
遗,通私书。后延寿坐谋反诛,辞连及胥。有诏勿治,赐胥黄金前后五千斤,它
器物甚众。胥又闻汉立太子,谓姬南等曰:“我终不得立矣。”乃止不诅。后胥
子南利侯宝坐杀人夺爵,还归广陵,与胥姬左修奸。事发觉,系狱,弃市。相胜
之奏夺王射陂草田以赋贫民,奏可。胥复使巫祝诅如前。
胥宫园中枣树生十余茎,茎正赤,叶白如素。池水变赤,鱼死。有鼠昼立舞
王后廷中。胥谓姬南等曰:“枣水鱼鼠之怪甚可恶也。”居数月,祝诅事发觉,
有司按验,胥惶恐,药杀巫及宫人二十余人以绝口。公卿请诛胥,天子遣廷尉、
大鸿胪即讯。胥谢曰:“罪死有余,诚皆有之。事久远,请归思念具对。”胥既
见使者还,置酒显阳殿。召太子霸及子女董訾、胡生等夜饮,使所幸八子郭昭君、
家人子赵左君等鼓瑟歌舞。王自歌曰:“欲久生兮无终,长不乐兮安穷!奉天期
兮不得须臾,千里马兮驻待路。黄泉下兮幽深,人生要死,何为苦心!何用为乐
心所喜,出入无悰为乐亟。蒿里召兮郭门阅,死不得取代庸,身自逝。”左右悉
更涕泣奏酒,至鸡鸣时罢。胥谓太子霸曰:“上遇我厚,今负之甚。我死,骸骨
当暴。幸而得葬,薄之,无厚也。”即以绶自绞死。及八子郭昭君等二人皆自杀。
天子加恩,赦王诸子皆为庶人,赐谥曰厉王。立六十四年而诛,国除。
后七年,元帝复立胥太子霸,是为孝王,十三年薨。子共王意嗣,三年薨。
子哀王护嗣,十六年薨,无子,绝。后六年,成帝复立孝王子守,是为靖王,立
二十年薨。子宏嗣,王莽时绝。
初,高密哀王弘本始元年以广陵王胥少子立,九年薨。子顷王章嗣,三十三
年薨。子怀王宽嗣,十一年薨。子慎嗣,王莽时绝。
昌邑哀王髆,天汉四年立,十一年薨,子贺嗣。立十三年,昭帝崩,无
嗣,大将军霍光征王贺典丧。玺书曰:“制诏昌邑王:使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
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征王,乘七乘传诣长安邸。”夜漏未尽一刻,
以火发书。其日中,贺发,晡时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侍从者马死相望于道。
郎中令龚遂谏王,令还郎谒者五十余人。贺到济阳,求长鸣鸡,道买积竹杖。过
弘农,使大奴善以衣车载女子。至湖,使者以让相安乐。安乐告遂,遂入问贺,
贺曰:“无有。”遂曰:“即无有,何爱一善以毁行义!请收属吏,以湔洒大王。”
即捽善,属卫士长行法。
贺到霸上,大鸿胪效迎,驺奉乘舆车。王使仆寿成御,郎中令遂参乘。旦至
广明东都门,遂曰:“礼,奔丧望见国都哭。此长安东郭门也。”贺曰:“我嗌
痛,不能哭。”至城门,遂复言,贺曰:“城门与郭门等耳。”且至未央宫东阙,
遂曰:“昌邑帐在是阙外驰道北,未至帐所,有南北行道,马足未至数步,大王
宜下车,乡阙西面伏。哭尽哀止。”王曰:“诺。”到,哭如仪。
王受皇帝玺绶,袭尊号。即位二十七日,行淫乱。大将军光与群臣议,白孝
昭皇后,废贺归故国,赐汤沐邑二千户,故王家财物皆与贺。及哀王女四人各赐
汤沐邑千户。语在《霍光传》。国除,为山阳郡。
初,贺在国时,数有怪。尝见白犬,高三尺,无头,其颈以下似人,而冠方
山冠。后见熊,左右皆莫见。又大鸟飞集宫中。王知,恶之,辄以问郎中令遂。
遂为言其故,语在《五行志》。王卬天叹曰:“不祥何为数来!”遂叩头曰:
“臣不敢隐忠,数言危亡之戒,大王不说。夫国之存亡,岂在臣言哉?愿王内自
揆度。大王诵《诗》三百五篇,人事浃,王道备,王之所行中《诗》一篇何等也?
大王位为诸侯王,行污于庶人,以存难,以亡易,宜深察之。”后又血污王坐席,
王问遂,遂叫然号曰:“宫空不久,祅祥数至。血者,阴忧象也。宜畏慎自省。”
贺终不改节。居无何,征。既即位,后王梦青蝇之矢积西阶东,可五六石,以屋
版瓦覆,发视之,青蝇矢也。以问遂,遂曰:“陛下,之《诗》不云乎?‘营营
青蝇,至于藩;恺悌君子,毋信谗言。’陛下左侧谗人众多,如是青蝇恶矣。宜
进先帝大臣子孙亲近以为左右。如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谗谀,必有凶咎。愿诡祸
为福,皆放逐之。臣当先逐矣。”贺不用其言,卒至于废。
大将军光更尊立武帝曾孙,是为孝宣帝。即位,心内忌贺,元康二年遣使者
赐山阳太守张敞玺书曰:“制诏山阳太守:其谨备盗贼,察往来过客。毋下所赐
书!”敞于是条奏贺居处,著其废亡之效,曰:“臣敞地节三年五月视事,故昌
邑王居故宫,奴婢在中者百八十三人,闭大门,开小门,廉吏一人为领钱物市买,
朝内食物,它不得出入。督盗一人别主徼循,察往来者。以王家钱取卒,迾宫清
中备盗贼。臣敞数遣丞吏行察。四年九月中,臣敞入视居处状,故王年二十六七,
为人青黑色,小目,鼻末锐卑,少须眉,身体长大,疾痿,行步不便。衣短衣大
绔,冠惠文冠,佩玉环,簪笔持牍趋谒。臣敞与坐语中庭,阅妻子奴婢。臣敞欲
动观其意,即以恶鸟感之,曰:‘昌邑多枭。’故王应曰:‘然。前贺西至长安,
殊无枭。复来,东至济阳,乃复闻枭声。’臣敞阅至子女持辔,故王跪曰:‘持
辔母,严长孙女也。’臣敞故知执金吾严延年字长孙,女罗紨,前为故王妻。
察故王衣服言语跪起,清狂不惠。妻十六人,子二十二人,其十一人男,十一人
女。昧死奏名籍及奴婢财物簿。臣敞前书言:‘昌邑哀王歌舞者张修等十人,无
子,又非姬,但良人,无官名,王薨当罢归。太傅豹等擅留,以为哀王园中人,
所不当得为,请罢归。’故王闻之曰:‘中人守园,疾者当勿治,相杀伤者当勿
法,欲令亟死,太守奈何而欲罢之?’其天资喜由乱亡,终不见仁义,如此。后
丞相御史以臣敞书闻,奏可。皆以遣。”上由此知贺不足忌。
其明年春,乃下诏曰:“盖闻象有罪,舜封之,骨肉之亲,析而不殊。其封
故昌邑王贺为海昏侯,食邑四千户。”侍中卫尉金安上上书言:“贺,天之所弃,
陛下至仁,复封为列侯。贺嚚顽放废之人,不宜得奉宗庙朝聘之礼。”奏可。贺
就国豫章。
数年,扬州刺史柯奏贺与故太守卒史孙万世交通,万世问贺:“前见废时,
何不坚守毋出宫,斩大将军,而听人夺玺绶乎?”贺曰:“然。失之。”万世又
以贺且王豫章,不久为列侯。贺曰:且然,非所宜言。”有司案验,请逮捕。制
曰:“削户三千。”后薨。
豫章太守廖奏言:“舜封象于有鼻,死不为置后,以为暴乱之人不宜为太祖。
海昏侯贺死,上当为后者子充国;充国死,复上弟奉亲;奉亲复死,是天绝之也。
陛下圣仁,于贺甚厚,虽舜于象无以加也。宜以礼绝贺,以奉天意。愿下有司议。”
议皆以为不宜为立嗣,国除。
元帝即位,复封贺子代宗为海昏侯,传子至孙,今见为侯。
赞曰:巫蛊之祸,岂不哀哉!此不唯一江充之辜,亦有天时,非人力所致焉。
建元六年,蚩尤之旗见,其长竟天。后遂命将出征,略取河南,建置朔方。其春,
戾太子生。自是之后,师行三十年,兵所诛屠夷灭死者不可胜数。及巫蛊事起,
京师流血,僵尸数万,太子子父皆败。故太子生长于兵,与之终始,何独一嬖臣
哉!秦始皇即位三十九年,内平六国,外攘四夷,死人如乱麻,暴骨长城之下,
头卢相属于道,不一日而无兵。由是山东之难兴,四方溃而逆秦。秦将吏外畔,
贼臣内发,乱作萧墙,祸成二世。故曰“兵犹火也,弗戢必自焚”,信矣。是以
仓颉作书,“止”“戈”为“武”。圣人以武禁暴整乱,止息兵戈,非以为残而
兴纵之也。《易》曰:“天子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君子履信思顺,自
天祐之,吉无不利也。”故车千秋指明蛊情,章太子之冤。千秋材知未必能过人
也,以其销恶运,遏乱原,因衰激极,道迎善气,传得天人之祐助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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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2 09: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第三十四上

严助,会稽吴人,严夫子子也,或言族家子也。郡举贤良,对策百余人,武
帝善助对,由是独擢助为中大夫。后得朱买臣、吾丘寿王、司马相如、主父偃、
徐乐严安、东方朔、枚皋、胶仓、终军、严葱奇等,并在左右。是时,征伐四夷,
开置边郡,军旅数发,内改制度,朝廷多事,娄举贤良文学之士。公孙弘起徒步,
数年至丞相,开东阁,延贤人与谋议,朝觐奏事,因言国家便宜。上令助等与大
臣辩论,中外相应以义理之文,大臣数诎。其尤亲幸者,东方朔、枚皋、严助、
吾丘寿王、司马相如。相如常称疾避事。朔、皋不根持论,上颇俳优畜之。唯助
与寿王见任用,而助最先进。
建元三年,闽越举兵围东瓯,东瓯告急于汉。时,武帝年未二十,以问太尉
田蚡。蚡以为越人相攻击,其常事,又数反复,不足烦中国往救也,自秦时弃
不属。于是助诘蚡曰:“特患力不能救,德不能覆,诚能,何故弃之?且秦举
咸阳而弃之,何但越也!今小国以穷困来告急,天子不振,尚安所诉,又何以子
万国乎?”上曰:“太尉不足与计。吾新即位,不欲出虎符发兵郡国。”乃遣助
以节发兵会稽。会稽守欲距法,不为发。助乃斩一司马,谕意指,遂发兵浮海救
东瓯。未至,闽越引兵罢。
后三岁,闽越复兴兵击南越。南越守天子约,不敢擅发兵,而上书以闻。上
多其义,大为发兴,遣两将军将兵诛闽越。淮南王安上书谏曰:
陛下临天下,布德施惠,缓刑罚,薄赋敛,哀鳏寡,恤孤独,养耆老,振匮
乏,盛德上隆,和泽下洽,近者亲附,远者怀德,天下摄然,人安其生,自以没
身不见兵革。今闻有司举兵将以诛越,臣安窃为陛下重之。越,方外之地,劗
发文身之民也。不可以冠带之国法度理也。自三代之盛,胡越不与受正朔,非强
弗能服,威弗能制也,以为不居之地,不牧之民,不足以烦中国也。故古者封内
甸服,封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远近势异也。自汉初定已来
七十二年,吴越人相攻击者不可胜数,然天子未尝举兵而入其地也。
臣闻越非有城郭邑里也,处溪谷之间,篁竹之中,习于水斗,便于用舟,地
深昧而多水险,中国之人不知其势阻而入其地,虽百不当其一。得其地,不可郡
县也;攻之,不可暴取也。以地图察其山川要塞,相去不过寸数,而间独数百千
里,阻险林丛弗能尽著。视之若易,行之甚难。天下赖宗庙之灵,方内大宁,戴
白之老不见兵革,民得夫妇相守,父子相保,陛下之德也。越人名为藩臣,贡酎
之奉,不输大内,一卒之用不给上事。自相攻击而陛下发兵救之,是反以中国而
劳蛮夷也。且越人愚戆轻薄,负约反复,其不用天子之法度,非一日之积也。一
不奉诏,举兵诛之,臣恐后兵革无时得息也。
间者,数年岁比不登,民待卖爵赘子以接衣食,赖陛下德泽振救之,得毋转
死沟壑。四年不登,五年复蝗,民生未复。今发兵行数千里,资衣粮,入越地,
舆轿而逾领,拖舟而入水,行数百千里,夹以深林丛竹,水道上下击石,林中多
蝮蛇猛兽,夏月暑时,呕泄霍乱之病相随属也,曾未施兵接刃,死伤者必众矣。
前时南海王反,陛下先臣使将军间忌将兵击之,以其军降,处之上淦。后复反,
会天暑多雨,楼船卒水居击棹,未战而疾死者过半。亲老涕泣,孤子啼号,破家
散业,迎尸千里之外,裹骸骨而归。悲哀之气数年不息,长老至今以为记。曾未
入其地而祸已至此矣。
臣闻军旅之后必有凶年,言民之各以其愁苦之气薄阴阳之和,感天地之精,
而灾气为之生也。陛下德配天地,明象日月,恩至禽兽,泽及草木,一人有饥寒
不终其天年而死者,为之凄怆于心。今方内无狗吠之警,而使陛下甲卒死亡,暴
露中原,沾渍山谷,边境之民为之早闭晏开,晁不久夕,臣安窃为陛下重之。
不习南方地形者,多以越为人众兵强,能难边城。淮南全国之时,多为边吏,
臣窃闻之,与中国异。限以高山,人迹所绝,车道不通,天地所以隔外内也。其
入中国必下领水,领水之山峭峻,漂石破舟,不可以大船载食粮下也。越人欲为
变,必先田馀干界中,积食粮,乃入伐材治船。边城守候诚谨,越人有入伐材者,
辄收捕,焚其积聚,虽百越,奈边城何!且越人绵力薄材,不能陆战,又无车骑
弓弩之用,然而不可入者,以保地险,而中国之人不能其水土也。臣闻越甲卒不
下数十万,所以入之,五倍乃足,挽车奉饷者,不在其中。南方暑湿,所夏瘅热,
暴露水居,蝮蛇蠚生,疾疠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什二三,虽举越国而虏之,
不足以偿所亡。
臣闻道路言,闽越王弟甲弑而杀之,甲以诛死,其民未有所属。陛下若欲来
内,处之中国,使重臣临存,施德垂赏以招致之,此必携幼扶老以归圣德。若陛
下无所用之,则继其绝世,存其亡国,建其王侯,以为畜越,此必委质为藩臣,
世共贡职。陛下以方寸之印,丈二之组,填抚方外,不劳一卒,不顿一戟,而威
德并行。今以兵入其地,此必震恐,以有司为欲屠灭之也,必雉兔逃入山林险阻。
背而去之,则复相群聚;留而守之,历岁经年,则士卒罢倦,食粮乏绝,男子不
得耕稼树种,妇人不得纺绩织纴,丁壮从军,老弱转饷,居者无食,行者无粮。
民苦兵事,亡逃者必众,随而诛之,不可胜尽,盗贼必起。
臣闻长老言,秦之时尝使尉屠睢击越,又使监禄凿渠通道。越人逃入深山林
丛,不可得攻。留军屯守空地,旷日引久,士卒劳倦,越出击之。秦兵大破,乃
发適戍以备之。当此之时,外内骚动,百姓靡敝,行者不还,往者莫反,皆不聊
生,亡逃相从,群为盗贼,于是山东之难始兴。此老子所谓“师之所处,荆棘生
之”者也。兵者凶事,一方有急,四面皆从。臣恐变故之生,奸邪之作,由此始
也。《周易》曰:“高宗伐鬼方,三年而克之。”鬼方,小蛮夷;高宗,殷之盛
天子也。以盛天子伐小蛮夷,三年而后克,言用兵之不可不重也。
臣闻天子之兵有征而无战,言莫敢校也。如使越人蒙徼幸以逆执事之颜行,
厮舆之卒有一不备而归者,虽得越王之首,臣犹窃为大汉羞之。陛下以四海为境,
九州为家,八薮为囿,江汉为池,生民之属皆为臣妾。人徒之众足以奉千官之共,
租税之收足以给乘舆之御。玩心神明,秉执圣道,负黼依,冯玉几,南面而听断,
号令天下,四海之内莫不向应。陛下垂德惠以覆露之,使元元之民安生乐业,则
泽被万世,传之子孙,施之无穷。天下之安犹泰山而四维之也,夷狄之地何足以
为一日之闲,而烦汗马之劳乎!《诗》云“王犹允塞,徐方既来”,言王道甚大,
而远方怀之也。臣闻之,农夫劳而君子养焉,愚者言而智者择焉。臣安幸得为陛
下守藩,以身为障蔽,人臣之任也。边境有警,爱身之死而不毕其愚,非忠臣也。
臣安窃恐将吏之以十万之师为一使之任也!
是时,汉兵遂出,末逾领,适会闽越王弟馀善杀王以降。汉兵罢。上嘉淮南
之意,美将卒之功,乃令严助谕意风指于南越。南越王顿首曰:“天子乃幸兴兵
诛闽越,死无以报!”即遣太子随助入侍。
助还,又谕淮南曰:“皇帝问淮南王:使中大夫玉上书言事,闻之。朕奉先
帝之休德,夙兴夜寐,明不能烛,重以不德,是以比年凶灾害众。夫以眇眇之身,
托于王侯之上,内有饥寒之民,南夷相攘,使边骚然不安,朕甚惧焉。今王深惟
重虑,明太平以弼朕失,称三代至盛,际天接地,人迹所及,咸尽宾服,藐然甚
惭。嘉王之意,靡有所终,使中大夫助谕朕意,告王越事。”
助谕意曰:“今者大王以发屯临越事上书,陛下故遣臣助告王其事。王居远,
事薄遽,不与王同其计。朝有阙政,遗王之忧,陛下甚恨之。夫兵固凶器,明主
之所重出也,然自五帝、三王禁暴止乱,非兵,未之闻也。汉为天下宗,操杀生
之柄,以制海内之命,危者望安,乱者卬治。今闽越王狠戾不仁,杀其骨肉,离
其亲戚,所为甚多不义,又数举兵侵陵百越,并兼邻国,以为暴强,阴计奇策,
入燔寻阳楼船,欲招会稽之地,以践句践之迹。今者,边又言闽王率两国击南越。
陛下为万民安危久远之计,使人谕告之曰:‘天下安宁,各继世抚民,禁毋敢相
并。’有司疑其以虎狼之心,贪据百越之利,或于逆顺,不奉明诏,则会稽、豫
章必有长患。且天子诛而不伐,焉有劳百姓苦士卒乎?故遣两将屯于境上,震威
武,扬声乡,屯曾未会,天诱其衷,闽王陨命,辄遣使者罢屯,毋后农时。南越
王甚嘉被惠泽,蒙休德,愿革心易行,身从使者入谢。有狗马之病,不能胜服,
故遣太子婴齐入侍;病有瘳,愿伏北阙,望大廷,以报盛德。闽王以八月举兵于
冶南,士卒罢倦,三王之众相与攻之,因其弱弟馀善以成其诛,至今国空虚,遣
使者上符节,请所立,不敢自立,以待天子之明诏。此一举,不挫一兵之锋,不
用一卒之死,而闽王伏辜,南越被泽,威震暴王,义存危国,此则陛下深计远虑
之所出也。事效见前,故使臣助来谕王意。”
于是王谢曰:“虽汤伐桀,文王伐崇,诚不过此。臣安妄以愚意狂言,陛下
不忍加诛,使使者临诏臣安以所不闻,诚不胜厚幸!”助由是与淮南王相结而还。
上大说。
助侍燕从容,上问助居乡里时,助对曰:“家贫,为友婿富人所辱。”上问
所欲,对愿为会稽太守。于是拜为会稽太守。数年,不闻问。赐书曰:“制诏会
稽太守:君厌承明之庐,劳侍从之事,怀故土,出为郡吏。会稽东接于海,南近
诸越,北枕大江。间者,阔焉久不闻问,具有《春秋》对,毋以苏秦从横。”助
恐,上书谢称:“《春秋》天王出居于郑,不能事母,故绝之。臣事君,犹子事
父母也,臣助当伏诛。陛下不忍加诛,愿奉三年计最。”诏许,因留侍中。有奇
异,辄使为文,及作赋颂数十篇。
后淮南王来朝,厚赂遗助,交私论议。及淮南王反,事与助相连,上薄其罪,
欲勿诛。廷尉张汤争,以为助出入禁门,腹心之臣,而外与诸侯交私如此,不诛,
后不可治。助竟弃市。
朱买臣字翁子,吴人也。家贫,好读书,不治产业,常艾薪樵,卖以给食,
担束薪,行且诵书。其妻亦负戴相随,数止买臣毋歌呕道中。买臣愈益疾歌,妻
羞之,求去。买臣笑曰:“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矣。女苦日久,待我富
贵报女功。”妻恚怒曰:“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何能富贵!”买臣不能留,
即听去。其后,买臣独行歌道中,负薪墓间。故妻与夫家俱上冢,见买臣饥寒,
呼饭饮之。
后数岁,买臣随上计吏为卒,将重车至长安,诣阙上书,书久不报。待诏公
车,粮用乏,上计吏卒更乞丐之。会邑子严助贵幸,荐买臣,召见,说《春秋》,
言《楚词》,帝甚说之,拜买臣为中大夫,与严助俱侍中。是时,方筑朔方,公
孙弘谏,以为罢敝中国。上使买臣难诎弘,语在《弘传》。后买臣坐事免,久之,
召待诏。
是时,东越数反复,买臣因言:“故东越王居保泉山,一人守险,千人不得
上。今闻东越王更徙处南行,去泉山五百里,居大泽中。今发兵浮海,直指泉山,
陈舟列兵,席卷南行,可破灭也。”上拜买臣会稽太守。上谓买臣曰:“富贵不
归故乡,如衣绣夜行,今子何如?”买臣顿首辞谢。诏买臣到郡,治楼船,备粮
食、水战具,须诏书到,军与俱进。
初,买臣免,待诏,常从会稽守邸者寄居饭食。拜为太守,买臣衣故衣,怀
其印绶,步归郡邸。直上计时,会稽吏方相与群饮,不视买臣。买臣入室中,守
邸与共食,食且饱,少见其绶,守邸怪之,前引其绶,视其印,会稽太守章也。
守邸惊,出语上计掾吏。皆醉,大呼曰:“妄诞耳!”守邸曰:“试来视之。”
其故人素轻买臣者入内视之,还走,疾呼曰:“实然!”坐中惊骇,白守丞,相
推排陈列中庭拜谒。买臣徐出户。有顷,长安厩吏乘驷马车来迎,买臣遂乘传去。
会稽闻太守且至,发民除道,县长吏并送迎,车百余乘。入吴界,见其故妻、妻
夫治道。买臣驻车,呼令后车载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园中,给食之。居一月,
妻自经死,买臣乞其夫钱,令葬。悉召见故人与饮食诸尝有恩者,皆报复焉。
居岁余,买臣受诏将兵,与横海将军韩说等俱击破东越,有功。征入为主爵
都尉,列于九卿。
数年,坐法免官,复为丞相长史。张汤为御史大夫。始,买臣与严助俱侍中,
贵用事,汤尚为小吏,趋走买臣等前。后汤以延尉治淮南狱,排陷严助,买臣怨
汤。及买臣为长史,汤数行丞相事,知买臣素贵,故陵折之。买臣见汤,坐床上
弗为礼。买臣深怨,常欲死之。后遂告汤阴事,汤自杀,上亦诛买臣。买臣子山
拊官至郡守,右扶风。
吾丘寿王字子赣,赵人也。年少,以善格五召待诏。诏使从中大夫董仲舒受
《春秋》,高才通明。迁侍中中郎,坐法免。上书谢罪,愿养马黄门,上不许。
后愿守塞扞寇难,复不许。久之,上疏愿击匈奴,诏问状,寿王对良善,复召为
郎。
稍迁,会东郡盗贼起,拜为东郡都尉。上以寿王为都尉,不复置太守。是时,
军旅数发,年岁不熟,多盗贼。诏赐寿王玺书曰:“子在朕前之时,知略辐凑,
以为天下少双,海内寡二。及至连十余城之守,任四千石之重,职事并废,盗贼
从横,甚不称在前时,何也?”寿王谢罪,因言其状。
后征入为光禄大夫侍中。丞相公孙弘奏言:“民不得挟弓弩。十贼彍弩,
百吏不敢前,盗贼不辄伏辜,免脱者众,害寡而利多,此盗贼所以蕃也。禁民不
得挟弓弩,则盗贼执短兵,短兵接则众者胜。以众吏捕寡贼,其势必得。盗贼有
害无利,且莫犯法,刑错之道也。臣愚以为禁民毋得挟弓弩便。”上下其议。寿
王对曰:
臣闻古者作五兵,非以相害,以禁暴讨邪也。安居则以制猛兽而备非常,有
事则以设守卫而施行阵。及至周室衰微,上无明王,诸侯力政,强侵弱,众暴寡,
海内抏敝,巧诈并生。是以知者陷愚,勇者威怯,苟以得胜为务,不顾义理。
故机变械饰,所以相贼害之具不可胜数。于是秦兼天下,废王道,立私议,灭
《诗》、《书》而首法令,去仁恩而任刑戮,堕名城,杀豪桀,销甲兵,折锋刃。
其后,民以耰锄箠梃相挞击,犯法滋众,盗贼不胜,至于赭衣塞路,群盗满山,
卒以乱亡。故圣王务教化而省禁防,知其不足恃也。
今陛下昭明德,建太平,举俊才,兴学官,三公有司或由穷巷,起白屋,裂
地而封,宇内日化,方外乡风,然而盗贼犹有者,郡国二千石之罪,非挟弓弩之
过也。《礼》曰男子生,桑弧蓬矢以举之,明示有事也。孔子曰:“吾何执,执
射乎?”大射之礼,自天子降及庶人,三代之道也。《诗》云“大侯既抗,弓矢
斯张,射夫既同,献尔发功”,言贵中也。愚闻圣王合射以明教矣,未闻弓矢之
为禁也。且所为禁者,为盗贼之以攻夺也。攻夺之罪死,然而不止者,大奸之于
重诛固不避也。臣恐邪人挟之而吏不能止,良民以自备而抵法禁,是擅贼威而夺
民救也。窃以为无益于禁奸,而废先王之典,使学者不得习行其礼,大不便。
书奏,上以难丞相弘。弘诎服焉。
及汾阴得宝鼎,武帝嘉之,荐见宗庙,臧于甘泉宫。群臣皆上寿贺曰:“陛
下得周鼎。”寿王独曰非周鼎。上闻之,召而问之,曰:“今朕得周鼎,群臣皆
以为然,寿王独以为非,何也?有说则可,无说则死。”寿王对曰:“臣安敢无
说!臣闻周德始乎后稷,长于公刘,大于大王,成于文、武,显于周公,德泽上
昭,天下漏泉,无所不通。上天报应,鼎为周出,故名曰周鼎。今汉自高祖继周,
亦昭德显行,布恩施惠,六合和同。至于陛下,恢廓祖业,功德愈盛,天瑞并至,
珍祥毕见。昔秦始皇亲出鼎于彭城而不能得,天祚有德而宝鼎自出,此天之所以
与汉,乃汉宝,非周宝也。”上曰:“善。”群臣皆称万岁。是日,赐寿王黄金
十斤。后坐事诛。
主父偃,齐国临菑人也。学长短从横术,晚乃学《易》、《春秋》、百家之
言。游齐诸子间,诸儒生相与排傧,不容于齐。家贫,假贷无所得,北游燕、赵、
中山,皆莫能厚,客甚困。以诸侯莫足游者,元光元年,乃西入关见卫将军。卫
将军数言上,上不省。资用乏,留久,诸侯宾客多厌之,乃上书阙下。朝奏,暮
召入见。所言九事,其八事为律令,一事谏伐匈奴,曰:
臣闻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是故事无遗策而功流万世。
今臣不敢隐忠避死,以效愚计,愿陛下幸赦而少察之。
《司马法》曰:“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天下既平,
天子大恺,春搜秋狝,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战也。且怒者逆德也,兵
者凶器也,争者末节也。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尸流血,故圣王重行之。夫务战胜,
穷武事,未有不悔者也。
昔秦皇帝任战胜之威,蚕食天下,并吞战国,海内为一,功齐三代。务胜不
休,欲攻匈奴,李斯谏曰:“不可。夫匈奴无城郭之居,委积之守,迁徙鸟举,
难得而制。轻兵深入,粮食必绝;运粮以行,重不及事。得其地,不足以为利;
得其民,不可调而守也。胜必弃之,非民父母,靡敝中国,甘心匈奴,非完计也。”
秦皇帝不听,遂使蒙恬将兵而攻胡,却地千里,以河为境。地固泽卤,不生五谷,
然后发天下丁男以守北河。暴兵露师十有余年,死者不可胜数,终不能逾河而北。
是岂人众之不足,兵革之不备哉?其势不可也。又使天下飞刍挽粟,起于黄、
腄、琅邪负海之郡,转输北河,率三十钟而致一石。男子疾耕不足于粮饷,女
子纺绩不足于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养,道死者相望,盖天下始叛也。
及至高皇帝定天下,略地于边,闻匈奴聚代谷之外而欲击之。御史成谏曰:
“不可。夫匈奴,兽聚而鸟散,从之如搏景,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臣窃危之。”
高帝不听,遂至代谷,果有平城之围。高帝悔之,乃使刘敬往结和亲,然后天下
亡干戈之事。
故兵法曰:“兴师十万,日费千金。”秦常积众数十万人,虽有覆军杀将,
系虏单于,适足以结怨深仇,不足以偿天下之费。夫匈奴行盗侵驱,所以为业,
天性固然。上自虞、夏、殷、周,固不程督,禽兽畜之,不比为人。夫不上观虞、
夏、殷、周之统,而下循近世之失,此臣之所以大恐,百姓所疾苦也。且夫兵久
则变生,事苦则虑易。使边境之民靡敝愁苦,将吏相疑而外市,故尉佗、章邯得
成其私,而秦政不行,权分二子,此得失之效也。故《周书》曰:“安危在出令,
存亡在所用。”愿陛下孰计之而加察焉。
是时,徐乐、严安亦俱上书言世务。书奏,上召见三人,谓曰:“公皆安在?
何相见之晚也!”乃拜偃、乐、安皆为郎中。偃数上疏言事,迁谒事、中郎、中
大夫。岁中四迁。
偃说上曰:“古者诸侯地不过百里,强弱之形易制。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地
方千里。缓则骄奢易为淫乱;急则阻其强而合从以朔京师。今以法割削,则逆节
萌起,前日朝错是也。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適嗣代立,余虽骨肉,无尺地之封,
则仁孝之道不宣。愿陛下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
以德施,实分其国。必稍自销弱矣。”于是上从其计。又说上曰:“茂陵初立,
天下豪桀兼并之家,乱众民,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所谓不诛而
害除。”上又从之。
尊立卫皇后及发燕王定国阴事,偃有功焉。大臣皆畏其口,赂遗累千金。或
说偃曰:“大横!”偃曰:“臣结发游学四十余年,身不得遂,亲不以为子,昆
弟不收,宾客弃我,我厄日久矣。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亨耳!吾日暮,故
倒行逆施之。”
偃盛言朔方地肥饶,外阻河,蒙恬城以逐匈奴,内省转输戍漕,广中国,灭
胡之本也。上览其说,下公卿议,皆言不便。公孙弘曰:“秦时尝发三十万众筑
北河,终不可就,已而弃之。”朱买臣难诎弘,遂置朔方,本偃计也。
元朔中,偃言齐王内有淫失之行,上拜偃为齐相。至齐,遍召昆弟宾客,散
五百金予之,数曰:“始吾贫时,昆弟不我衣食,宾客不我内门。今吾相齐,诸
君迎我或千里。吾与诸君绝矣,毋复入偃之门!”乃使人以王与姊奸事动王。王
以为终不得脱,恐效燕王论死,乃自杀。
偃始为布衣时,尝游燕、赵,及其贵,发燕事。赵王恐其为国患,欲上书言
其阴事,为居中,不敢发。及其为齐相,出关,即使人上书,告偃受诸侯金,以
故诸侯子多以得封者。及齐王以自杀闻,上大怒,以为偃劫其王令自杀,乃征下
吏治。偃服受诸侯之金,实不劫齐王令自杀。上欲勿诛,公孙弘争曰:“齐王自
杀无后,国除为郡,入汉,偃本首恶,非诛偃无以谢天下。”乃遂族偃。
偃方贵幸时,客以千数,及族死,无一人视,独孔车收葬焉。上闻之,以车
为长者。
徐乐,燕无终人也。上书曰:
臣闻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古今一也。何谓土崩?秦之末世是也。
陈涉无千乘之尊、疆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后,无乡曲之誉,非有孔、曾、
墨子之贤,陶朱、猗顿之富也。然起穷巷,奋棘矜,偏袒大呼,天下从风,此其
故何也?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修,此三者陈涉之所以
为资也。此之谓土崩。故曰天下之患在乎土崩。何谓瓦解?吴、楚、齐、赵之兵
是也。七国谋为大逆,号皆称万乘之君,带甲数十万,威足以严其境内,财足以
劝其士民,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为禽于中原者,此其故何也?非权轻于匹
夫而兵弱于陈涉也。当是之时,先帝之德未衰,而安土乐俗之民众,故诸侯无竟
外之助。此之谓瓦解。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
由此观之,天下诚有土崩之势,虽布衣穷处之士或首难而危海内,陈涉是也,
况三晋之君或存乎?天下虽未治也,诚能无土崩之势,虽有强国劲兵,不得还踵
而身为禽,吴、楚是也,况群臣、百姓,能为乱乎?此二体者,安危之明要,贤
主之所留意而深察也。
间者,关东五谷数不登,年岁未复,民多穷困,重之以边境之事,推数循理
而观之,民宜有不安其处者矣。不安故易动,易动者,土崩之势也。故贤主独观
万化之原,明于安危之机,修之庙堂之上,而销未形之患也。其要,期使天下无
土崩之势而已矣。故虽有强国劲兵,陛下逐走兽,射飞鸟,弘游燕之囿,淫从恣
之观,极驰骋之乐,自若。金石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帷幄之私、俳优侏儒之笑不
乏于前,而天下无宿忧。名何必复、子,俗何必成、康!虽然,臣窃以为陛下天
然之质,宽仁之资,而诚以天下为务,则禹、汤之名不难侔,而成、康之俗未必
不复兴也。此二体者立,然后处尊安之实,扬广誉于当世,亲天下而服四夷,余
恩遗德为数世隆,南面背依摄袂而揖王公,此陛下之所服也。臣闻图王不成,其
敝足以安。安则陛下何求而不得,何威而不成,奚征而不服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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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2 09: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第三十四下

严安者,临菑人也。以故丞相史上书,曰:
臣闻《邹子》曰:“政教文质者,所以云救也,当时则用,过则舍之,有易
则易之,故守一而不变者,未睹治之至也。”今天下人民用财侈靡,车马衣裘宫
室皆竞修饰,调五声使有节族,杂五色使有文章,重五味方丈于前,以观欲天下。
彼民之情,见美则愿之,是教民以侈也。侈而无节,则不可赡,民离本而徼末矣。
未不可徒得,故搢绅者不惮为诈,带剑者夸杀人以矫夺,而世不知愧,故奸轨浸
长。夫佳丽珍怪固顺于耳目,故养失而泰,乐失而淫,礼失而采,教失而伪。伪、
采、淫、泰,非所以范民之道也。是以天下人民逐利无已,犯法者众。臣愿为民
制度以防其淫,使贫富不相耀以和其心。心既和平,其性恬安。恬安不营,则盗
贼销,盗贼销,则刑罚少;刑罚少,则阴阳和,四时正,风雨时,草木畅茂,五
谷蕃孰,六畜遂字,民不夭厉,和之至也。”
臣闻周有天下,其治三百余岁,成、康其隆也,刑错四十余年而不用。及其
衰,亦三百余年,故五伯更起。伯者,常佐天子兴利除害,诛暴禁邪,匡正海内,
以尊天子。五伯既没,贤圣莫续,天子孤弱,号令不行。诸侯恣行,强陵弱,众
暴寡。田常篡齐,六卿分晋,并为战国,此民之始苦也。于是强国务攻,弱国修
守,合从连衡,驰车毂击,介胄生虮虱,民无所告诉。
及至秦王,蚕食天下,并吞战国,称号皇帝,一海内之政,坏诸侯之城。销
其兵,铸以为钟虡,示不复用。元元黎民得免于战国,逢明天子,人人自以为更
生。乡使秦缓刑罚,薄赋敛,省繇役,贵仁义,贱权利,上笃厚,下佞巧,变风
易俗,化于海内,则世世必安矣。秦不行是风,循其故俗,为知巧权利者进,笃
厚忠正者退,法严令苛,谄谀者众,日闻其美,意广心逸。欲威海外,使蒙恬将
兵以北攻强胡,辟地进境,戍于北河,飞刍挽粟以随其后。又使尉屠睢将楼船之
士攻越,使监禄凿渠运粮,深入越地,越人遁逃。旷日持久,粮食乏绝,越人击
之,秦兵大败。秦乃使尉佗将卒以戍越。当是时,秦祸北构于胡,南挂于越,宿
兵于无用之地,进而不得退。行十余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自经
于道树,死者相望。及秦皇帝崩,天下大畔。陈胜、吴广举陈,武臣、张耳举赵,
项梁举吴,田儋举齐,景驹举郢,周市举魏,韩广举燕,穷山通谷,豪士并起,
不可胜载也。然本皆非公侯之后,非长官之吏,无尺寸之势,起闾巷,杖棘矜,
应时而动,不谋而俱起,不约而同会,壤长地进,至乎伯王,时教使然也。秦贵
为天子,富有天下,灭世绝祀,穷兵之祸也。故周失之弱,秦失之强,不变之患
也。
今徇南夷,朝夜郎,降羌僰,略薉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燔其龙城,议
者美之。此人臣之利,非天下之长策也。今中国无狗吠之警,而外累于远方之备,
靡敝国家,非所以子民也。行无穷之欲,甘心快意,结怨于匈奴,非所以安边也。
祸挐而不解,兵休而复起,近者愁苦,远者惊骇,非所以持久也。今天下锻甲摩
剑,矫箭控弦,转输军粮,未见休时,此天下所共忧也。夫兵久而变起,事烦而
虑生。今外郡之地或几千里,列城数十,形束壤制,带胁诸侯,非宗室之利也。
上观齐、晋所以亡,公室卑削,六卿大盛也;下览秦之所以灭,刑严文刻,欲大
无穷也。今郡守之权非特六卿之重也,地几千里非特闾巷之资也,甲兵器械非特
棘矜之用也,以逢万世之变,则不可胜讳也。
后以安为骑马令。
终军字子云,济南人也。少好学,以辩博能属文闻于郡中。年十八,选为博
士弟子。至府受遣,太守闻其有异材,召见军。甚奇之,与交结。军揖太守而去,
至长安上书言事。武帝异其文,拜军为谒者给事中。
从上幸雍祠五畤,获白麟,一角而五蹄。时又得奇木,其枝旁出,辄复合于
木上。上异此二物,博谋群臣。军上对曰:
臣闻《诗》颂君德,《乐》舞后功,异经而同指,明盛德之所隆也。南越窜
屏葭苇,与鸟鱼群,正朔不及其俗。有司临境,而东瓯内附,闽王伏辜,南越赖
救。北胡随畜荐居,禽兽行,虎狼心,上古未能摄。大将军秉钺,单于奔幕;票
骑抗旌,昆邪右衽。是泽南洽而威北畅也。若罚不阿近,举不遗远,设官俟贤,
县赏待功,能者进以保禄,罢者退而劳力,刑于宇内矣。履众美而不足,怀圣明
而不专,建三宫之文质,章厥职之所宜,封禅之君无闻焉。
夫天命初定,万事草创,及臻六合同风,九州共贯,必待明圣润色,祖业传
于无穷。故周至成王,然后制定,而休征之应见。陛下盛日月之光,垂圣思于勒
成,专神明之敬,奉燔瘗于郊官,献享之精交神,积和之气塞明,而异兽来获,
宜矣。昔武王中流未济,白鱼入于王舟,俯取以燎,群公咸曰“休哉!”今郊祀
未见于神祇,而获兽以馈,此天之所以示飨,而上通之符合也。宜因昭时令曰,
改定告元,苴白茅于江、淮,发嘉号于营丘,以应缉熙,使著事者有纪焉。
盖六<皃鸟>退飞,逆也;白鱼登舟,顺也。夫明暗之征,上乱飞鸟,下动渊鱼,
各以类推。今野兽并角,明同本也;众支内附,示无外也。若此之应,殆将有解
编发、削左衽、袭冠带、要衣裳而蒙化者焉。斯拱而俟之耳!
对奏,上甚异之,由是改元为元狩。后数月,越地及匈奴名王有率众来降者,
时皆以军言为中。
元鼎中,博士徐偃使行风俗。偃矫制,使胶东、鲁国鼓铸盐铁,还,奏事,
徙为太常丞。御史大夫张汤劾偃矫制大害,法至死。偃以为《春秋》之义,大夫
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存万民,颛之可也。汤以致其法,不能诎其义,有诏下军
问状,军诘偃曰:“古者诸侯国异俗分,百里不通,时有聘会之事,安危之势,
呼吸成变,故有不受辞造命颛己之宜;今天下为一,万里同风,故《春秋》‘王
者无外’。偃巡封域之中,称以出疆何也?且盐铁,郡有余臧,正二国废,国家
不足以为利害,而以安社稷存万民为辞,何也?”又诘偃:“胶东南近琅邪,北
接北海,鲁国西枕泰山,东有东海,受其盐铁。偃度四郡口数、田地,率其用器
食盐,不足以并给二郡邪?将势宜有余,而吏不能也?何以言之?偃矫制而鼓铸
者,俗及春耕种赡民器也。今鲁国之鼓,当先具其备,至秋乃能举火。此言与实
反者非?偃已前三奏,无诏,不惟所为不许,而直矫作威福,以从民望,干名采
誉,此明圣所必加诛也。‘枉尺直寻’,孟子称其不可;今所犯罪重,所就者小,
偃自予必死而为之邪?将幸诛不加,欲以采名也?”偃穷诎,服罪当死。军奏
“偃矫制颛行,非奉使体,请下御史征偃即罪。”奏可。上善其诘,有诏示御史
大夫。
初,军从济南当诣博士,步入关,关吏予军繻。军问:“以此何为?”吏曰:
“为复传,还当以合符。”军曰:“大丈夫西游,终不复传还。”弃繻而去。军
为谒者,使行郡国,建节东出关,关吏识之,曰:“此使者乃前弃繻生也。”军
行郡国,所见便宜以闻。还奏事,上甚说。
当发使匈奴,军自请曰:“军无横草之功,得列宿卫,食禄五年。边境时有
风尘之警,臣宜被坚执锐,当矢石,启前行。驽下不匀金革之事,今闻将遣匈奴
使者,臣愿尽精厉气,奉佐明使,画吉凶于单于之前。臣年少材下,孤于外官,
不足以亢一方之任,窃不胜愤懑。”诏问画吉凶之状,上奇军对,擢为谏大夫。
南越与汉和亲,乃遣军使南越,说其王,欲令入朝,比内诸侯。军自请:
“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军遂往说越王,越王听许,请举国内属。
天子大说,赐南越大臣印绶,一用汉法,以新改其俗,令使者留填抚之。越相吕
嘉不欲内属,发兵攻杀其王及汉使者,皆死。语在《南越传》。军死时年二十余,
故世谓之“终童”。
王褒字子渊,蜀人也。宣帝时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
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益召高材刘向、张子侨、华龙、柳褒等侍
诏金马门。神爵、五凤之间,天下殷富,数有嘉应。上颇作歌诗,欲兴协律之事,
丞相魏相奏言知音善鼓雅琴者渤海赵定、梁国龚德,皆召见待诏。于是益州刺史
王襄欲宣风化于众庶,闻王褒有俊材,请与相见,使褒作《中和》、《乐职》、
《宣布》诗,选好事者令依《鹿鸣》之声习而歌之。时,汜乡侯何武为僮子,选
在歌中。久之,武等学长安,歌太学下,转而上闻。宣帝召见武等观之,皆赐帛,
谓曰:“此盛德之事,吾何足以当之!”
褒既为刺史作颂,又作其传,益州刺史因奏褒有轶材。上乃征褒。既至,诏
褒为圣主得贤臣颂其意。褒对曰:
夫荷旃被毳者,难与道纯绵之丽密;羹藜含糗者,不足与论太牢之滋味。今
臣辟在西蜀,生于穷巷之中,长于蓬茨之下,无有游观广览之知,顾有至愚极陋
之累,不足以塞厚望,应明指。虽然,敢不略陈愚而抒情素!
记曰:“共惟《春秋》法五始之要,在乎审已正统而已。夫贤者,国家之器
用也。所任贤,则趋舍省而功施普;器用利,则用力少而就效众。故工人之用钝
器也,劳筋苦骨,终日矻矻。及至巧冶铸干将之朴,清水焠其锋,越砥敛其咢,
水断蛟龙,陆剸犀革,忽若彗泛画涂。如此,则使离娄督绳,公输削墨,虽崇台
五增,延袤百丈,而不溷者,工用相得也。庸人之御驽马,亦伤吻敝策而不进于
行,匈喘肤汗,人极马倦。及至驾啮膝,骖乘旦,王良执靶,韩哀附舆,纵驰骋
骛,忽如景靡,过都越国,蹶如历块;追奔电,逐遗风,周流八极,万里一息。
何其辽哉?人马相得也。故服絺绤之凉者,不苦盛暑之郁燠;袭貂狐之暖者,不
忧至寒之凄怆。何则?有其具者易其备。贤人君子,亦圣王之所以易海内也。是
以呕喻受之,开宽裕之路,以延天下英俊也。夫竭知附贤者,必建仁策;索人求
士者,必树伯迹。昔周公躬吐捉之劳,故有圉空之隆;齐桓设庭燎之礼,故有匡
合之功。由此观之,君人者勤于求贤而逸于得人。
人臣亦然。昔贤者之未遭遇也,图事揆策则君不用其谋,陈见悃诚则上不然
其信,进仕不得施效,斥逐又非其愆。是故伊尹勤于鼎俎,太公困于鼓刀,百里
自鬻,甯子饭牛,离此患也。及其遇明君遭圣主也,运筹合上意,谏诤即见听,
进退得关其忠,任职得行其术,去卑辱奥渫而升本朝,离疏释蹻而享膏粱,剖
符锡壤而光祖考,传之子孙,以资说士。故世必有圣知之君,而后有贤明之臣。
故虎啸而风冽,龙兴而致云,蟋蟀俟秋吟,蜉蝤出以阴。《易》曰:“飞龙在天,
利见大人。”《诗》曰:“思皇多士,生此王国。”故世平主圣,俊艾将自至,
若尧、舜、禹、汤、文、武之君,获稷、契、皋陶、伊尹、吕望,明明在朝,穆
穆列布,聚精会神,相得益章。虽伯牙操递钟,逢门子弯乌号,犹未足以喻其意
也。
故圣主必待贤臣而弘功业,俊士亦俟明主以显其德。上下俱欲,驩然交欣,
千载一合,论说无疑,翼乎如鸿毛过顺风,沛乎如巨鱼纵大壑。其得意若此,则
胡禁不止,曷令不行?化溢四表,横被无穷,遐夷贡献,万祥毕溱。是以圣王不
遍窥望而视已明,不单顷耳而听已聪;恩从祥风翱,德与和气游,太平之责塞,
优游之望得;遵游自然之势,恬淡无为之场,休征自至,寿考无疆,雍容垂拱,
永永万年,何必偃卬诎信若彭祖,呴嘘呼吸如侨、松,眇然绝俗离世哉!《诗》
云“济济多士,文王以宁”,盖信乎其以宁也!
是时,上颇好神仙,故褒对及之。
上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
以差赐帛。议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辟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
犹皆以此虞说耳目,辞武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
弈远矣。”顷之,擢褒为谏大夫。
其后太子体不安,苦忽忽善忘,不乐。诏使褒等皆之太子宫虞侍太子,朝夕
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复,乃归。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箫》颂,令
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
后方士言益州有金马碧鸡之宝,可祭祀致也,宣帝使褒往祀焉。褒于道病死,
上闵惜之。
贾捐之字君房,贾谊之曾孙也。元帝初即位,上疏言得失,召待诏金马门。
初,武帝征南越,元封元年立儋耳、珠厓郡,皆在南方海中洲居,广袤可千
里,合十六县,户二万三千余。其民暴恶,自以阻绝,数犯吏禁,吏亦酷之,率
数年一反,杀吏,汉辄发兵击定之。自初为郡至昭帝始元元年,二十余年间,凡
六反叛。至其五年,罢儋耳郡并属珠厓。至宣帝神爵三年,珠厓三县复反。反后
七年,甘露元年,九县反,辄发兵击定之。元帝初元元年,珠厓又反,发兵击之。
诸县更叛,连年不定。上与有司议大发军,捐之建议,以为不当击。上使侍中、
驸马都尉、乐昌侯王商诘问捐之曰:“珠厓内属为郡久矣,今背畔逆节,而云不
当击,长蛮夷之乱,亏先帝功德,经义何以处之?”捐之对曰:
臣幸得遭明盛之朝,蒙危言之策,无忌讳之患,敢昧死竭卷卷。
臣闻尧、舜,圣之盛也,禹入圣域而不优,故孔子称尧曰“大哉”,《韶》
曰“尽善”,禹曰“无间”。以三圣之德,地方不过数千里,西被流沙,东渐于
海,朔南暨声教,迄于四海,欲与声教则治之,不欲与者不强治也。故君臣歌德,
含气之物各得其宜。武丁、成王,殷、周之大仁也,然地东不过江、黄,西不过
氐、羌,南不过蛮荆,北不过朔方。是以颂声并作,视听之类咸乐其生,越裳氏
重九译而献,此非兵革之所能致。及其衰也,南征不还,齐桓救其难,孔子定其
文。以至乎秦,兴兵远攻,贪外虚内,务欲广地,不虑其害。然地南不过闽越,
北不过太原,而天下溃畔,祸卒在于二世之末,《长城之歌》至今未绝。
赖圣汉初兴,为百姓请命,平定天下。至孝文皇帝,闵中国未安,偃武行文,
则断狱数百,民赋四十,丁男三年而一事。时有献千里马者,诏曰:“鸾旗在前,
属车在后,吉行日五十里,师行三十里,朕乘千里之马,独先安之?”于是还马,
与道里费,而下诏曰:“朕不受献也,其令四方毋求来献。”当此之时,逸游之
乐绝,奇丽之赂塞,郑、卫之倡微矣。夫后宫盛色则贤者隐处,佞人用事则诤臣
杜口,而文帝不行,故谥为孝文,庙称太宗。至孝武皇帝元狩六年,太仓之粟红
腐而不可食,都内之钱贯朽而不可校。乃探平城之事,录冒顿以来数为边害,厉
兵马,因富民以攘服之。西连诸国至于安息,东过碣石以玄菟、乐浪为郡,北却
匈奴万里,更起营塞,制南海以为八郡,则天下断狱万数,民赋数百,造盐、铁、
酒榷之利以佐用度,犹不能足。当此之时,寇贼并起,军旅数发,父战死于前,
子斗伤于后,女子乘亭障,孤儿号于道,老母寡妇饮泣巷哭,遥设虚祭,想魂乎
万里之外。淮南王盗写虎符,阴聘名士,关东公孙勇等诈为使者,是皆廓地泰大,
征伐不休之故也。
今天下独有关东,关东大者独有齐、楚,民众久困,连年流离,离其城郭,
相枕席于道路。人情莫亲父母,莫乐夫妇,至嫁妻卖子,法不能禁,义不能止,
此社稷之忧也。今陛下不忍悁悁之忿,欲驱士众挤之大海之中,快心幽冥之地,
非所以救助饥馑,保全元元也。《诗》云“蠢尔蛮荆,大邦为仇”,言圣人起则
后服,中国衰则先畔,动为国家难,自古而患之久矣,何况乃复其南方万里之蛮
乎!骆越之人父子同川而浴,相习以鼻饮,与禽兽无异,本不足郡县置也。颛颛
独居一海之中,雾露气湿,多毒草虫蛇水土之害,人未见虏,战士自死,又非独
珠厓有珠犀玳瑁也,弃之不足惜,不击不损威。其民譬犹鱼鳖,何足贪也!
臣窃以往者羌军言之,暴师曾未一年,兵出不逾千里,费四十余万万,大司
农钱尽,乃以少府禁钱续之。夫一隅为不善,费尚如此,况于劳师远攻,亡士毋
功乎!求之往古则不合,施之当今又不便。臣愚以为非冠带之国,《禹贡》所及,
《春秋》所治,皆可且无以为。愿遂弃珠厓,专用恤关东为忧。
对奏,上以问丞相御史。御史大夫陈万年以为当击;丞相于定国以为:“前
日兴兵击之连年,护军都尉、校尉及丞凡十一人,还者二人,卒士及转输死者万
人以上,费用三万万余,尚未能尽降。今关东困乏,民难摇动,捐之议是。”上
乃从之。遂下诏曰:“珠厓虏杀吏民,背畔为逆,今廷议者或言可击,或言可守,
或欲弃之,其指各殊。朕日夜惟思议者之言,羞威不行,则欲诛之;孤疑辟难,
则守屯田;通于时变,则忧万民。夫万民之饥饿,与远蛮之不讨,危孰大焉?且
宗庙之祭,凶年不备,况乎辟不嫌之辱哉!今关东大困,仓库空虚,无以相赡,
又以动兵,非特劳民,凶年随之。其罢珠厓郡。民有慕义欲内属,便处之;不欲,
勿强。”珠厓由是罢。
捐之数召见,言多纳用。时,中书令石显用事,捐之数短显,以故不得官,
后稀复见。而长安令杨兴新以材能得幸,与捐之相善。捐之欲得召见,谓兴曰:
“京兆尹缺,使我得见,言君兰,京兆尹可立得。”兴曰:“县官尝言兴愈薛大
夫,我易助也。君房下笔,言语妙天下,使君房为尚书令,胜五鹿充宗远甚。”
捐之曰:“令我得代充宗,君兰为京兆,京兆,郡国首,尚书,百官本,天下真
大治,士则不隔矣。捐之前言平恩侯可为将军,期思侯并可为诸曹,皆如言;又
荐谒者满宣,立为冀州刺史;言中谒者不宜受事,宦者不宜入宗庙,立止。相荐
之信,不当如是乎!”兴曰:“我复见,言君房也。”捐之复短石显。兴曰:
“显鼎贵,上信用之。今欲进,弟从我计,且与合意,即得人矣。”
捐之即与兴共为荐显奏,曰:“窃见石显本山东名族,有礼义之家也。持正
六年,未尝有过,明习于事,敏而疾见,出公门,入私门。宜赐爵关内侯,引其
兄弟以为诸曹。”又共为荐兴奏,曰:“窃见长安令兴,幸得以知名数召见。兴
事父母有曾氏之孝,事师有颜、闵之材,荣名闻于四方。明诏举茂材,列侯以为
首。为长安令,吏民敬乡,道路皆称能。观其下笔属文,则董仲舒;进谈动辞,
则东方生;置之争臣,则汲直;用之介胄,则冠军侯;施之治民,则赵广汉;抱
公绝私,则尹翁归。兴兼此六人而有之,守道坚固,执义不回,临大节而不可夺,
国之良臣也,可试守京兆尹。”
石显闻知,白之上。乃下兴、捐之狱,令皇后父阳平侯禁与显共杂治,奏
“兴、捐之怀诈伪,以上语相风,更相荐誉,欲得大位,漏泄省中语,罔上不道。
《书》曰:‘谗说殄行,震惊朕师。’《王制》:‘顺非而泽,不听而诛。’请
论如法。”
捐之竟坐弃市。兴减死罪一等,髡钳为城旦。成帝时,至部刺史。
赞曰:《诗》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久矣其为诸夏患也。汉兴,征伐
胡越,于是为盛。究观淮南、捐之、主父、严安之义,深切著明,故备论其语。
世称公孙弘排主父,张汤陷严助,石显谮捐之,察其行迹,主父求欲鼎亨而得族,
严、贾出入禁门招权利,死皆其所也,亦何排陷之恨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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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2 09:05 | 显示全部楼层

东方朔传第三十五

东方朔字曼倩,平原厌次人也。武帝初即位,征天下举方正贤良文学材力之
士,待以不次之位,四方士多上书言得失,自衒鬻者以千数,其不足采者辄报闻
罢。朔初来,上书曰:“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
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
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凡臣朔固已诵四十四万言。又常服子路之言。
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
鲍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闻。”
朔文辞不逊,高自称誉,上伟之,令待诏公车,奉禄薄,未得省见。
久之,朔绐驺朱儒,曰:“上以若曹无益于县官,耕田力作固不及人,临众
处官不能治民,从军击虏不任兵事,无益于国用,徒索衣食,今欲尽杀若曹。”
朱儒大恐,啼泣。朔教曰:“上即过,叩头请罪。”居有顷,闻上过,朱儒皆号
泣顿首。上问:“何为?”对曰:“东方朔言上欲尽诛臣等。”上知朔多端,召
问朔:“何恐朱儒为?”对曰:“臣朔生亦言,死亦言。朱儒长三尺余,奉一囊
粟,钱二百四十。臣朔长九尺余,亦奉一囊粟,钱二百四十。朱儒饱欲死,臣朔
饥欲死。臣言可用,幸异其礼;不可用,罢之,无令但索长安米。”上大笑,因
使待诏金马门,稍得亲近。
上尝使诸数家射覆,置守宫盂下,射之,皆不能中。朔自赞曰:“臣尝受
《易》,请射之。”乃别蓍布卦而对曰:“臣以为龙又无角,谓之为蛇又有足,
跂跂脉脉善缘壁,是非守宫即蜥蜴。”上曰:“善。”赐帛十匹。复使射他物,
连中,辄赐帛。
时,有幸倡郭舍人,滑稽不穷,常侍左右,曰:“朔狂,幸中耳,非至数也。
臣愿令朔复射,朔中之,臣榜百,不能中,臣赐帛。”乃覆树上寄生,令朔射之。
朔曰:“是寠薮也。”舍人曰:“果知朔不能中也。”朔曰:“生肉为脍,
干肉为脯;著树为寄生,盆下为寠薮。”上令倡监榜舍人,舍人不胜痛,呼
謈。朔笑之曰:“咄!口无毛,声謷謷,尻益高。”舍人恚曰:“朔擅诋欺天
子从官,当弃市。”上问朔:“何故诋之?”对曰:“臣非敢诋之,乃与为隐耳。”
上曰:“隐云何?”朔曰:“夫口无毛者,狗窦也;声謷謷者,鸟哺鷇也;尻益
高者,鹤俯啄也。”舍人不服,因曰:“臣愿复问朔隐语,不知,亦当榜。”即
妄为谐语曰:“令壶龃,老柏涂,伊优亚,狋吽牙。何谓也?”朔曰:“令
者,命也。壶者,所以盛也。龃者,齿不正也。老者,人所敬也。柏者,鬼之廷
也。涂者,渐洳径也。伊优亚者,辞未定也。狋吽牙者,两犬争也。”舍人
所问,朔应声辄对,变诈锋出,莫能穷者,左右大惊。上以朔为常侍郎,遂得爱
幸。
久之,伏日,诏赐从官肉。大官丞日晏下来,朔独拔剑割肉,谓其同官曰:
“伏日当蚤归,请受赐。”即怀肉去。大官奏之。朔入,上曰:“昨赐肉,不待
诏,以剑割肉而去之,何也?”朔免冠谢。上曰:“先生起,自责也!”朔再拜
曰:“朔来!朔来!受赐不待诏,何无礼也!拔剑割肉,一何壮也!割之不多,
又何廉也!归遗细君,又何仁也!”上笑曰:“使先生自责,乃反自誉!”复赐
酒一石,肉百斤,归遗细君。
初,建元三年,微行始出,北至池阳,西至黄山,南猎长杨,东游宜春。微
行常用饮酎已。八九月中,与侍中常侍武骑及待诏陇西北地良家子能骑射者期诸
殿门,故有“期门”之号自此始。微行以夜漏下十刻乃出,常称平阳侯。旦明,
入山下驰射鹿豕狐兔,手格熊罴,驰骛禾稼稻粳之地。民皆号呼骂詈,相聚会,
自言鄠杜令。令往,欲谒平阳侯,诸骑欲击鞭之。令大怒。使吏呵止,猎者数骑
见留,乃示以乘舆物,久之乃得去。时夜出夕还,后赍五日粮,会朝长信官,上
大欢乐之。是后,南山下乃知微行数出也,然尚迫于太后,未敢远出。丞相御史
知指,乃使右辅都尉徼循长杨以东,右内史发小民共待会所。后乃私置更衣,从
宣曲以南十二所,中休更衣,投宿诸宫,长杨、五柞、倍阳、宣曲尤幸。于是上
以为道远劳苦,又为百姓所患,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寿王与待诏能用算者二人,举
籍阿城以南,盩厔以东,宜春以西,提封顷亩,乃其贾直,欲除以为上林苑,属
之南山。又诏中尉、左右内史表属县草田,欲以偿鄠杜之民。吾丘寿王奏事,上
大说称善。时朔在傍,进谏曰:
臣闻谦逊静悫,天表之应,应之以福;骄溢靡丽,天表之应,应之以异。今
陛下累郎台,恐其不高也;弋猎之处,恐其不广也。如天不为变,则三辅之地尽
可以为苑,何必盩厔、鄠、杜乎!奢侈越制,天为之变,上林虽小,臣尚以为大
也。
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其地从汧、陇以东,商、
雒以西,厥壤肥饶。汉兴,去三河之地,止霸、产以西,都泾、渭之南,此所谓
天下陆海之地,秦之所以虏西戎兼山东者也。其山出玉石,金、银、铜、铁,豫
章、檀、柘,异类之物,不可胜原,此百工所取给,万民所卬足也。又有粳稻、
梨、栗、桑、麻、竹箭之饶,土宜姜芋,水多蛙鱼,贫者得以人给家足,无饥寒
之忧。故酆、镐之间号为土膏,其贾亩一金。今规以为苑,绝陂池水泽之利,而
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弃成功,就败事,损耗五谷,是
其不可一也。且盛荆棘之林,而长养麋鹿,广狐兔之苑,大虎狼之虚,又坏人冢
墓,发人室庐,令幼弱怀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可二也。斥而营之,垣
而囿之,骑驰东西,车骛南北,又有深沟大渠,夫一日之乐不足以危无堤之舆,
是其不可三也。故务苑囿之大,不恤农时,非所以强国富人也。
夫殷作九市之宫而诸侯畔,灵王起章华之台而楚民散,秦兴阿房之殿而天下
乱。粪土愚臣,忘生触死,逆盛意,犯隆指,罪当万死,不胜大愿,愿陈《泰阶
六符》,以观天变,不可不省。
是日因奏《泰阶》之事,上乃拜朔为太中大夫给事中,赐黄金百斤。然遂起
上林苑,如寿王所奏云。
久之,隆虑公主子昭平君尚帝女夷安公主,隆虑主病困,以金千斤、钱千万
为昭平君豫赎死罪,上许之。隆虑主卒,昭平君日骄,醉杀主傅,狱系内宫。以
公主子,廷尉上请请论。左右人人为言:“前又入赎,陛下许之。”上曰:“吾
弟老有是一子,死以属我。”于是为之垂涕叹息良久,曰:“法令者,先帝所造
也,用弟故而诬先帝之法,吾何面目入高庙乎!又下负万民。”乃可其奏,哀不
能自止,左右尽悲。朔前上寿,曰:“臣闻圣王为政,赏不避仇雠,诛不择骨肉。
《书》曰:‘不偏不党,王道荡荡。’此二者,五帝所重,三王所难也。陛下行
之,是以四海之内元元之民各得其所,天下幸甚!臣朔奉觞,昧死再拜上万岁寿。”
上乃起,入省中,夕时召让朔,曰:“传曰‘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今先生
上寿,时乎?”朔免冠顿首曰:“臣闻乐太盛则阳溢,哀太盛则阴损,阴阳变则
心气动,心气动则精神散,精神散而邪气及。销忧者莫若酒,臣朔所以上寿者,
明陛下正而不阿,因以止哀也。愚不知忌讳,当死。”先是,朔尝醉入殿中,小
遗殿上,劾不敬。有诏免为庶人,待诏宦者署。因此对复为中郎,赐帛百匹。
初,帝姑馆陶公主号窦太主,堂邑侯陈午尚之。午死,主寡居,年五十余矣,
近幸董偃。始偃与母以卖珠为事,偃年十三,随母出入主家。左右言其姣好,主
召见,曰;“吾为母养之。”因留第中,教书计相马御射,颇读传记。至年十八
而冠,出则执辔,入则侍内。为人温柔爱人,以主故,诸公接之,名称城中,号
曰董君。主因推令散财交士,令中府曰:“董君所发,一日金满百斤,钱满百万,
帛满千匹,乃白之。”安陵爰叔者,爰盎兄子也,与偃善,谓偃曰:“足下私侍
汉主,挟不测之罪,将欲安处乎?”偃惧曰:“忧之久矣,不知所以。”爰叔曰:
“顾城庙远无宿宫,又有萩竹籍田,足下何不白主献长门园?此上所欲也。如是,
上知计出于足下也,则安枕而卧,长无惨怛之忧。久之不然,上且请之,于足下
何如?”偃顿首曰:“敬奉教。”入言之主,主立奏书献之。上大说,更名窦大
主园为长门宫。主大喜,使偃以黄金百斤为爰叔寿。
叔因是为董君画求见上之策,令主称疾不朝。上往临疾,问所欲,主辞谢曰:
“妾幸蒙陛下厚恩,先帝遗德,奉朝请之礼,备臣妾之仪,列为公主,赏赐邑入,
隆天重地,死无以塞责。一日卒有不胜洒扫之职,先狗马填沟壑,窃有所恨,不
胜大愿,愿陛下时忘万事,养精游神,从中掖庭回舆,枉路临妾山林,得献觞上
寿,娱乐左右。如是而死,何恨之有!”上曰:“主何忧?幸得愈。恐群臣从官
多,大为主费。”上还,有顷,主疾愈,起谒,上以钱千万从主饮。后数日,上
临山林,主自执宰敝膝,道入登阶就坐。坐未定,上曰:“愿谒主人翁。”主乃
下殿,去簪珥,徒跣顿首谢曰:“妾无状,负陛下,身当伏诛。陛下不致之法,
顿首死罪。”有诏谢。主簪履起,之东厢自引董君。董君绿帻傅韝,随主前,伏
殿下。主乃赞:“馆陶公主胞人臣偃昧死再拜谒。”因叩头谢,上为之起。有诏
赐衣冠上。偃起,走就衣冠。主自奉食进觞。当是时,董君见尊不名,称为“主
人翁”,饮大欢乐。主乃请赐将军、列侯、从官金钱杂缯各有数。于是董君贵宠,
天下莫不闻。郡国狗马蹴鞠剑客辐凑董氏。常从游戏北宫,驰逐平乐,观鸡鞠之
会,角狗马之足,上大欢乐之。于是上为窦太主置酒宣室,使谒者引内董君。
是时,朔陛戟殿下,辟戟而前曰:“董偃有斩罪三,安得入乎?”上曰:
“何谓也?”朔曰:“偃以人臣私侍公主,其罪一也。败男女之化,而乱婚姻之
礼,伤王制,其罪二也。”陛下富于春秋,方积思于《六经》,留神于王事,驰
骛于唐、虞,折节于三代,偃不遵经劝学,反以靡丽为右,奢侈为务,尽狗马之
乐,极耳目之欲,行邪枉之道,径淫辟之路,是乃国家之大贼,人主之大蜮。偃
为淫首,其罪三也。昔伯姬燔而诸侯惮,奈何乎陛下?”上默然不应良久,曰:
“吾业以设饮,后而自改。”朔曰:“不可。夫宣室者,先帝之正处也,非法度
之政不得入焉。故淫乱之渐,其变为篡,是以竖貂为淫而易牙作患,庆父死而鲁
国全,管、蔡诛而周室安。”上曰:“善。”有诏止,更置酒北宫,引董君从东
司马门。东司马门更名东交门。赐朔黄金三十斤。董君之宠由是日衰,至年三十
而终。后数岁,窦太主卒,与董君会葬于霸陵。是后,公主贵人多逾礼制,自董
偃始。
时,天下侈靡趋末,百姓多离农亩。上从容问朔:“吾欲化民,岂有道乎?”
朔对曰:“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上古之事,经历数千载,尚难言也,
臣不敢陈。愿近述孝文皇帝之时,当世耆老皆闻见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身
衣弋纟弟,足履革舄,以韦带剑,莞蒲为席,兵木无刃,衣缊无文,集上书囊以
为殿帷;以道德为丽,以仁义为准。于是天下望风成俗,昭然化之。今陛下以城
中为小,图起建章,左凤阙,右神明,号称千门万户;木土衣绮绣,狗马被缋罽;
宫人簪玳瑁,垂珠玑;设戏车,教驰逐,饰文采,丛珍怪;撞万石之钟,击雷霆
之鼓,作俳优,舞郑女。上为淫侈如此,而欲使民独不奢侈失农,事之难者也。
陛下诚能用臣朔之计,推甲乙之帐燔之于四通之衢,却走马示不复用,则尧、舜
之隆宜可与比治矣。《易》曰:‘正其本,万事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愿
陛下留意察之。”
朔虽诙笑,然时观察颜色,直言切谏,上常用之。自公卿在位,朔皆敖弄,
无所为屈。
上以朔口谐辞给,好作问之。尝问朔曰:“先生视朕何如主也?”朔对曰:
“自唐、虞之隆,成、康之际,未足以谕当世。臣伏观陛下功德,陈五帝之上,
在三王之右。非若此而已,诚得天下贤士,公卿在位咸得其人矣。譬若以周、邵
为丞相,孔丘为御史大夫,太公为将军,毕公高拾遗于后,弁严子为卫尉,皋陶
为大理,后稷为司农,伊尹为少府,子赣使外国,颜、闵为博士,子夏为太常,
益为右扶风,季路为执金吾,契为鸿胪,龙逢为宗正,伯夷为京兆,管仲为冯翊,
鲁般为将作,仲山甫为光禄,申伯为太仆,延陵季子为水衡,百里奚为典属国,
柳下惠为大长秋,史鱼为司直,蘧伯玉为太傅,孔父为詹事,孙叔敖为诸侯相,
子产为郡守,王庆忌为期门,夏育为鼎官,羿为旄头,宋万为式道侯。”上乃大
笑。
是时,朝廷多贤材,上复问朔:“方今公孙丞相,皃大夫、董仲舒、夏侯始
昌、司马相如、吾丘寿王、主父偃、朱买臣、严助、汲黯、胶仓、终军、严安、
徐乐、司马迁之伦,皆辩知闳达,溢于文辞,先生自视,何与比哉?”朔对曰:
“臣观其臿齿牙,树颊胲,吐唇吻,擢项颐,结股脚,连脽尻,遗蛇其迹,行
步偊旅,臣朔虽不肖,尚兼此数子者。”朔之进对澹辞,皆此类也。”
武帝既招英俊,程其器能,用之如不及。时方外事胡、越,内兴制度,国家
多事,自公孙弘以下至司马迁,皆奉使方外,或为郡国守相至公卿,而朔尝至太
中大夫,后常为郎,与枚皋、郭舍人俱在左右,诙啁而已。久之,朔上书陈农战
强国之计,因自讼独不得大官,欲求试用。其言专商鞅、韩非之语也,指意放荡,
颇复诙谐,辞数万言,终不见用。朔因著论,设客难己,用位卑以自慰谕。其辞
曰:
客难东方朔曰:“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今
子大夫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不可胜数,
著于竹帛,唇腐齿落,服膺而不释,好学乐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智能海内无
双,则可谓博闻辩智矣。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旷日持久,官不过侍郎,位不过
执戟,意者尚有遗行邪?同胞之徒无所容居,其故何也?”
东方先生喟然长息,仰而应之曰:“是固非子之所能备也。彼一时也,此一
时也,岂可同哉?夫苏秦、张仪之时,周室大坏,诸侯不朝,力政争权,相禽以
兵,并为十二国,未有雌雄,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谈说行焉。身处尊位,珍
宝充内,外有廪仓,泽及后世,子孙长享。今则不然。圣帝流德,天下震慑,诸
侯宾服,连四海之外以为带,安于覆盂,动犹运之掌,贤不肖何以异哉?遵天之
道,顺地之理,物无不得其所;故绥之则安,动之则苦;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
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虽欲尽
节效情,安知前后?夫天地之大,士民之众,竭精谈说,并进辐凑者不可胜数,
悉力募之,困于衣食,或失门户。使苏秦、张仪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
安敢望常侍郎乎?故曰时异事异。
“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哉!《诗》云:‘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鹤
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苟能修身,何患不荣!太公体行仁义,七十有二乃设用
于文、武,得信厥说,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此士所以日夜孳孳,敏行而不敢
怠也。辟若鹡鸰,飞且鸣矣。传曰:‘天不为人之恶寒而辍其冬,地不为人之恶
险而辍其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
常行;君子道其常,小人计其功。’《诗》云:‘礼义之不愆,何恤人之言?’
故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
塞聪。’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枉
而直之,使自得之;优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盖圣人教化如
此,欲自得之;自得之,则敏且广矣。
“今世之处士,魁然无徒,廓然独居,上观许由,下察接舆,计同范蠡,忠
合子胥,天下和平,与义相扶,寡耦少徒,固其宜也,子何疑于我哉?若夫燕之
用乐毅,秦之任李斯,郦食其之下齐,说行如流,曲从如环,所欲必得,功若丘
山,海内定,国家安,是遇其时也,子又何怪之邪?语曰‘以管窥天,以蠡测海,
以莛撞钟’,岂能通其条贯,考其文理,发其音声哉!繇是观之,譬犹鼱
<鼠句>之袭狗,孤豚之咋虎,至则靡耳,何功之有?今以下愚而非处士,虽欲勿
困,固不得已,此适足以明其不知权变而终或于大道也。”
又设非有先生之论,其辞曰:
非有先生仕于吴,进不称往古以厉主意,退不能扬君美以显其功,默然无言
者三年矣。吴王怪而问之,曰:“寡人获先人之功,寄于众贤之上,夙兴夜寐,
未尝敢怠也。今先生率然高举,远集吴地,将以辅治寡人,诚窃嘉之,体不安席,
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虚心定志欲闻流议者三年于兹矣。
今先生进无以辅治,退不扬主誉,窃不为先生取之也。盖怀能而不见,是不忠也;
见而不行,主不明也。意者寡人殆不明乎?”非有先生伏而唯唯。吴王曰:“可
以谈矣,寡人将竦意而览焉。”先生曰:“於戏!可乎哉?可乎哉?谈何容易!
夫谈有悖于目、拂于耳、谬于心而便于身者;或有说于目、顺于耳、快于心而毁
于行者。非有明王圣主,孰能听之?”吴王曰:“何为其然也?‘中人已上可以
语上也。’先生试言,寡人将听焉。”
先生对曰:“昔者关龙逢深谏于桀,而王子比干直言于纣,此二臣者,皆极
虑尽忠,闵王泽不下流,而万民骚动,故直言其失,切谏其邪者,将以为君之荣,
除主之祸也。今则不然,反以为诽谤君之行,无人臣之礼,果纷然伤于身,蒙不
辜之名,戮及先人,为天下笑,故曰谈何容易!是以辅弼之臣瓦解,而邪谄之人
并进,遂及蜚廉、恶来革等,二人皆诈伪,巧言利口以进其身,阴奉雕瑑刻镂
之好以纳其心。务快耳目之欲,以苟容为度。遂往不戒,身没被戮,宗庙崩弛,
国家为虚,放戮圣贤,亲近谗夫。《诗》不云乎?‘谗人罔极,交乱四国’,此
之谓也。故卑身贱体,说色微辞,愉愉呴呴,终无益于主上之治,则志士仁人不
忍为也。将俨然作矜严之色,深言直谏,上以拂主之邪,下以损百姓之害,则忤
于邪主之心,历于衰世之法。故养寿命之士莫肯进也,遂居深山之间,积土为室,
编蓬为户,弹琴其中,以咏先王之风,亦可以乐而忘死矣。是以伯夷、叔齐避周,
饿于首阳之下,后世称其仁。如是,邪主之行固足畏也,故曰谈何容易!”
于是吴王惧然易容,捐荐去几,危坐而听。先生曰:“接舆避世,箕子被发
阳狂,此二人者,皆避浊世以全其身者也。使遇明王圣主,得清燕之闲,宽和之
色,发愤毕诚,图画安危,揆度得失,上以安主体,下以便万民,则五帝、三王
之道可几而见也。故伊尹蒙耻辱、负鼎俎、和五味以干汤,太公钓于渭之阳以见
文王。心合意同,谋无不成,计无不从,诚得其君也。深念远虑,引义以正其身,
推恩以广其下,本仁祖义,褒有德,禄贤能,诛恶乱,总远方,一统类,美风俗,
此帝王所由昌也。上不变天性,下不夺人伦,则天地和洽,远方怀之,故号圣王。
臣子之职既加矣,于是裂地定封,爵为公侯,传国子孙,名显后世,民到于今称
之,以遇汤与文王也。太公、伊尹以如此,龙逢、比干独如彼,岂不哀哉!故曰
谈何容易!”
于是吴王穆然,俯而深惟,仰而泣下交颐,曰:“嗟乎!余国之不亡也,绵
绵连连,殆哉,世之不绝也!”于是正明堂之朝,齐君臣之位,举贤材,布德惠,
施仁义,赏有功;躬节俭,减后宫之费,损车马之用;放郑声,远佞人,省庖厨,
去侈靡;卑宫馆,坏苑囿,填池堑,以予贫民无产业者;开内藏,振贫穷,存耆
老,恤孤独;薄赋敛,省刑辟。行此三年,海内晏然,天下大洽,阴阳和调,万
物咸得其宜;国无灾害之变,民无饥寒之色,家给人民,畜积有余,囹圄空虚;
凤凰来集,麒麟在郊,甘露既降,朱草萌牙;远方异俗之人乡风慕义,各奉其职
而来朝贺。故治乱之道,存亡之端,若此易见,而君人者莫肯为也,臣愚窃以为
过。故《诗》云:“王国克生,惟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此之谓也。
朔之文辞,此二篇最善。其余《封泰山》、《责和氏璧》及《皇太子生禖》、
《屏风》、《殿上柏柱》、《平乐观赋猎》,八言、七言上下,《从公孙弘借车》,
凡刘向所录朔书具是矣。世所传他事皆非也。
赞曰:刘向言少时数问长老贤人通于事及朔时者,皆曰朔口谐倡辩,不能持
论,喜为庸人诵说,故令后世多传闻者。而杨雄亦以为朔言不纯师,行不纯德,
其流风遗书蔑如也。然朔名过实者,以其诙达多端,不名一行,应谐似优,不穷
似智,正谏似直,秽德似隐。非夷、齐而是柳下惠,戒其子以上容:“首阳为拙,
柱下为工;饱食安步,以仕易农;依隐玩世,诡及不逢”。其滑稽之雄乎!朔之
诙谐,逢占射覆,其事浮浅,行于众庶,童儿牧竖莫不眩耀。而后世好事者因取
奇言怪语附着之朔,故详录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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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2 09:05 | 显示全部楼层

公孙刘田王杨蔡陈郑传第三十六

公孙贺字子叔,北地义渠人也。贺祖父昆邪,景帝时为陇西守,以将军击吴、
楚有功,封平曲侯,著书十余篇。
贺少为骑士,从军数有功。自武帝为太子时,贺为舍人,及武帝即位,迁至
太仆。贺夫人君孺,卫皇后姊也,贺由是有宠。元光中为轻车将军。军马邑。后
四岁,出云中。后五岁,以车骑将军从大将军青出,有功,封南窌侯。后再以左
将军出定襄,无功,坐酎金,失侯。复以浮沮将军出五原二千余里,无功。后八
岁,遂代石庆为丞相,封葛绎侯。时朝廷多事,督责大臣。自公孙弘后,丞相李
蔡、严青翟、赵周三人比坐事死。石庆虽以谨得终,然数被谴。初,贺引拜为丞
相,不受印绶,顿首涕泣,曰:“臣本边鄙,以鞍马骑射为官,材诚不任宰相。”
上与左右见贺悲哀,感动下泣,曰:“扶起丞相。”贺不肯起,上乃起云,贺不
得已拜。出,左右问其故,贺曰:“主上贤明,臣不足以称,恐负重责,从是殆
矣。”
贺子敬声,代贺为太仆,父子并居公卿位。敬声以皇后姊子,骄奢不奉法,
征和中擅用北军钱千九百万,发觉,下狱。是时,诏捕阳陵朱安世不能得,上求
之急,贺自请逐捕安世以赎敬声罪。上许之。后果得安世。安世者,京师大侠也,
闻贺欲以赎子,笑曰:“丞相祸及宗矣。南山之行不足受我辞,斜谷之木不足为
我械。”安世遂从狱中上书,告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及使人巫祭祠诅上,且上
甘泉当驰道埋偶人,祝诅有恶言。下有司案验贺,穷治所犯,遂父子死狱中,家
族。
巫蛊之祸起自朱安世,成于江充,遂及公主、皇后、太子,皆败。语在《江
充》、《戾园传》。
刘屈氂,武帝庶兄中山靖王子也,不知其始所以进。
征和二年春,制诏御史:“故丞相贺倚旧故乘高势而为邪,兴美田以利子弟
宾客,不顾元元,无益边谷,货赂上流,朕忍之久矣。终不自革,乃以边为援,
使内郡自省作车,又令耕者自转,以困农烦扰畜者,重马伤枆,武备衰减;下
吏妄赋,百姓流亡;又诈为诏书,以奸传朱安世。狱已正于理。其以涿郡太守屈
氂为左丞相,分丞相长史为两府,以待天下远方之选。夫亲亲任贤,周、唐之道
也。以澎户二千二百封左丞相为澎侯。”
其秋,戾太子为江充所谮,杀充,发兵入丞相府,屈氂挺身逃,亡其印绶。
是时,上避暑在甘泉宫,丞相长史乘疾置以闻。上问:“丞相何为?”对曰:
“丞相秘之,未敢发兵。”上怒曰:“事籍籍如此,何谓秘也?丞相无周公之风
矣。周公不诛管、蔡乎?”乃赐丞相玺书曰:“捕斩反者,自有赏罚。以牛车为
橹,毋接短兵,多杀伤士众。坚闭城门,毋令反者得出。”
太子既诛充发兵,宣言帝在甘泉病困,疑有变,奸臣欲作乱。上于是从甘泉
来,幸城西建章宫,诏发三辅近县兵,部中二千石以下,丞相兼将。太子亦遣使
者挢制赦长安中都官囚徒,发武库兵,命少傅石德及宾客张光等分将,使长安囚
如侯持节发长水及宣曲胡骑,皆以装会。侍郎莽通使长安,因追捕如侯,告胡人
曰:“节有诈,勿听也。”遂斩如侯,引骑入长安,又发辑濯士,以予大鸿胪商
丘城。初,汉节纯赤,以太子持赤节,故更为黄旄加上以相别。太子召监北军使
者任安发北军兵,安受节已,闭军门,不肯应太子。太子引兵去,驱四市人凡数
万众,至长乐西阙下,逢丞相军,合战五日,死者数万人,血流入沟中。丞相附
兵浸多,太子军败,南奔覆盎城门,得出。会夜司直田仁部闭城门,坐令太子得
出,丞相欲斩仁。御史大夫暴胜之谓丞相曰:“司直,吏二千石,当先请,奈何
擅斩之?”丞相释仁。上闻而大怒,下吏责问御史大夫曰:“司直纵反者,丞相
斩之,法也,大夫何以擅止之?”胜之皇恐,自杀。及北军使者任安,坐受太子
节,怀二心,司直田仁纵太子,皆要斩。上曰:“侍郎莽通获反将如侯,长安男
子景通从通获少傅石德,可谓元功矣。大鸿胪商丘成力战获反将张光。其封通为
重合侯,建为德侯,成为秺侯。”诸太子宾客,尝出入宫门,皆坐诛。其随太
子发兵,以反法族。吏士劫略者,皆徙敦煌郡。以太子在外,始置屯兵长安诸城
门。后二十余日,太子得于湖。语在《太子传》。
其明年,贰师将军李广利将兵出击匈奴,丞相为祖道,送至渭桥,与广利辞
决。广利曰:“愿君侯早请昌邑王为太子。如立为帝,君侯长何忧乎?”屈氂许
诺。昌邑王者,贰师将军女弟李夫人子也。贰师女为屈氂子妻,故共欲立焉。是
时,治巫蛊狱急,内者令郭穰告丞相夫人以丞相数有谴,使巫祠社,祝诅主上,
有恶言,及与贰师共祷祠,欲令昌邑王为帝。有司奏请案验,罪至大逆不道。有
诏载屈氂厨车以徇,要斩东市,妻子枭首华阳街。贰师将军妻子亦收。贰师闻之,
降匈奴,宗族遂灭。
车千秋,本姓田氏,其先齐诸田徙长陵。千秋为高寝郎。会卫太子为江充所
谮败,久之,千秋上急变讼太子冤,曰:“子弄父兵,罪当答;天子之子过误杀
人,当何罢哉!臣尝梦见一白头翁教臣言。”是时,上颇知太子惶恐无他意,乃
大感寤,召见千秋。至前,千秋长八尺余,体貌甚丽,武帝见而说之,谓曰:
“父子之间,人所难言也,公独明其不然。此高庙神灵使公教我,公当遂为吾辅
佐。”立拜千秋为大鸿胪。数月,遂代刘屈氂为丞相,封富民侯。千秋无他材能
术学,又无伐阅功劳,特以一言寤意,旬月取宰相封侯,世未尝有也。反汉使者
至匈奴,单于问曰:“闻汉新拜丞相,何用得之?”使者曰:“以上书言事故。”
单于曰:“苟如是,汉置丞相,非用贤也,妄一男子上书即得之矣。”使者还,
道单于语。武帝以为辱命,欲下之吏。良久,乃贳之。
然千秋为人敦厚有智,居位自称,逾于前后数公。初,千秋始视事,见上连
年治太子狱,诛罚尤多,群下恐惧,思欲宽广上意,尉安众庶。乃与御史、中二
千石共上寿颂德美,劝上施恩惠,缓刑罚,玩听音乐,养志和神,为天下自虞乐。
上报曰:“朕之不德,自左丞相与贰师阴谋逆乱,巫蛊之祸流及士大夫。朕日一
食者累月,乃何乐之听?痛士大夫常在心,既事不咎。虽然,巫蛊始发,诏丞相、
御史督二千石求捕,廷尉治,未闻九卿、廷尉有所鞫也。曩者,江充先治甘泉宫
人,转至未央椒房,以及敬声之畴、李禹之属谋人匈奴,有司无所发,令丞相亲
掘兰台蛊验,所明知也。至今余巫颇脱不止,阴贼侵身,远近为蛊,朕愧之甚,
何寿之有?敬不举君之觞!谨谢丞相、二千石各就馆。书曰:‘毋偏毋党,王道
荡荡。’毋有复言。”
后岁余,武帝疾,立皇子钩弋夫人男为太子,拜大将军霍光、车骑将军金日
磾、御史大夫桑弘羊及丞相千秋,并受遗诏,辅道少主。武帝崩,昭帝初即位,
未任听政,政事一决大将军光。千秋居丞相位,谨厚有重德。每公卿朝会,光谓
千秋曰:“始与君侯俱受先帝遗诏,今光治内,君侯治外,宜有以教督,使光毋
负天下。”千秋曰:“唯将军留意,即天下幸甚。”终不肯有所言。光以此重之。
每有吉祥嘉应,数褒赏丞相。讫昭帝世,国家少事,百姓稍益充实。始元六年,
诏郡国举贤良文学士,问以民所疾苦,于是盐铁之议起焉。
千秋为相十二年,薨,谥曰定侯。初,千秋年老,上优之,朝见,得乘小车
入宫殿中,故因号曰“车丞相”。子顺嗣侯,官至云中太守,宣帝时以虎牙将军
击匈奴,坐盗增卤获自杀,国除。
桑弘羊为御史大夫八年,自以为国家兴榷管之利,伐其功,欲为子弟得官,
怨望霍光,与上官桀等谋反,遂诛灭。
王?,济南人也。以郡县吏积功,稍迁为被阳令。武帝末,军旅数发,郡国
盗贼群起,绣衣御史暴胜之使持斧逐捕盗贼,以军兴从事,诛二千石以下。胜之
过被阳,欲斩?,?已解衣伏质,仰言曰:“使君颛杀生之柄,威震郡国,令夏
斩一?,不足以增威,不如时有所宽,以明恩贷,令尽死力。”胜之壮其言,贳
不诛,因与?相结厚。
胜之使还,荐?,征为右辅都尉,守右扶风。上数出幸安定、北地,过扶风,
宫馆驰道修治,供张办。武帝嘉之,驻车,拜?为真,视事十余年。昭帝时为御
史大夫,代车千秋为丞相,封宜春侯。明年薨,谥曰敬侯。
子谭嗣,以列侯与谋废昌邑王立宣帝,益封三百户。薨,子咸嗣。王莽妻即
咸女,莽篡位,宜春氏以外戚宠。自?传国至玄孙,莽败,乃绝。
杨敞,华阴人也。给事大将军莫府,为军司马,霍光爱厚之,稍迁至大司农。
元凤中,稻田使者燕仓知上官桀等反谋,以告敞。敞素谨累事,不敢言,乃移病
卧。以告谏大夫杜延年,延年以闻。苍、延年皆封,敞以九卿不辄言,故不得侯。
后迁御史大夫,代王?为丞相,封安平侯。
明年,昭帝崩。昌邑王征即位,淫乱,大将军光与车骑将军张安世谋欲废王
更立。议既定,使大司农田延年报敞。敞惊惧,不知所言,汗出洽背,徒唯唯而
已。延年起至更衣,敞夫人遽从东箱谓敞曰:“此国大事,今大将军议已定,使
九卿来报君侯。君侯不疾应,与大将军同心,犹与无决,先事诛矣。”延年从更
衣还,敞、夫人与延年参语许诺,请奉大将军教令,遂共废昌邑王,立宣帝。宣
帝即位月余,敞薨,谥曰敬侯。子忠嗣,以敞居位定策安宗庙,益封三千五百户。
忠弟惲,字子幼,以忠任为郎,补常侍骑,惲母,司马迁女也。惲始读外祖
《太史公记》,颇为《春秋》。以材能称。好交英俊诸儒,名显朝廷,擢为左曹。
霍氏谋反,惲先闻知,因侍中金安上以闻,召见言状。霍氏伏诛,惲等五人皆封,
惲为平通侯,迁中郎将。
郎官故事,令郎出钱市财用,给文书,乃得出,名曰“山郎”。移病尽一日,
辄偿一沐,或至岁余不得沐。其豪富郎,日出游戏,或行钱得善部。货赂流行,
传相放效。惲为中郎将,罢山郎,移长度大司农,以给财用。其疾病休谒洗沐,
皆以法令从事。郎、谒者有罪过,辄奏免,荐举其高弟有行能者,至郡守、九卿。
郎官化之,莫不自厉,绝请谒货赂之端,令行禁止,宫殿之内翕然同声。由是擢
为诸吏光禄勋,亲近用事。
初,惲受父财五百万,及身封侯,皆以分宗族。后母无子,财亦数百万,死
皆子惲,惲尽复分后母昆弟。再受訾千余万,皆以分施。其轻财好义如此。
惲居殿中,廉洁无私,郎官称公平。然惲伐其行治,又性刻害,好发人阴伏,
同位有忤己者,必欲害之,以其能高人。由是多怨于朝廷,与太仆戴长乐相失,
卒以是败。
长乐者,宣帝在民间时与相知,及即位,拔擢亲近。长乐尝使行事肄宗庙,
还谓掾史曰:“我亲面见受诏,副帝肄,秺侯御。”人有上书告长乐非所宜言,
事下廷尉。长乐疑惲教人告之,亦上书告惲罪。
高昌侯车奔入北掖门,惲语富平侯张延寿曰:“闻前曾有奔车抵殿门,门关
折,马死,而昭帝崩。今复如此,天时,非人力也。”左冯翊韩延寿有罪下狱,
惲上书讼延寿。郎中丘常谓惲曰:“闻君侯讼韩冯翊,当得活乎?”惲曰:“事
何容易!胫胫者未必全也。我不能自保,真人所谓鼠不容穴衔窭数者也。”又中
书谒者令宣持单于使者语,视诸将军、中朝二千石。惲曰:“冒顿单于得汉美食
好物,谓之殠恶,单于不来明甚。”惲上观西阁上画人,指桀、纣画谓乐昌侯
王武曰:“天子过此,一二问其过,可以得师矣。”画人有尧、舜、禹、汤,不
称而举桀、纣。惲闻匈奴降者道单于见杀,惲曰:“得不肖君,大臣为画善计不
用,自令身无处所。若秦时但任小臣,诛杀忠良,竟以灭亡;令亲任大臣,即至
今耳。古与今如一丘之貉。”惲妄引亡国以诽谤当世,无人臣礼。又语长乐曰:
“正月以来,天阴不雨,此《春秋》所记,夏侯君所言。行必不至河东矣。”以
主上为戏语,尤悖逆绝理。
事下廷尉。廷尉定国考问,左验明白,奏:
惲不服罪,而召户将尊,欲令戒饬富平侯延寿,曰:“太仆定有死罪数事,
朝暮人也。惲幸与富平侯婚姻,今独三人坐语,侯言‘时不闻惲语’,自与太仆
相触也。”尊曰:“不可。”惲怒,持大刀,曰:“蒙富平侯力,得族罪!毋泄
惲语,令太仆闻之乱余事。”惲幸得列九卿诸吏,宿卫近臣,上所信任,与闻政
事,不竭忠爱,尽臣子义,而妄怨望,称引为訞恶言,大逆不道,请逮捕治。
上不忍加诛,有诏皆免惲、长乐为庶人。
惲既失爵位,家居治产业,起室宅,以财自娱。岁余,其友人安定太守西河
孙会宗,知略士也,与惲书谏戒之,为言大臣废退,当阖门惶惧,为可怜之意,
不当治产业,通宾客,有称誉。惲宰相子,少显朝廷,一朝以暗昧语言见废,内
怀不服,报会宗书曰:
惲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底,幸赖先人余业得备宿卫,遭遇时变以获爵位,终
非其任,卒与祸会。足下哀其愚,蒙赐书,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然窃恨足
下不深惟其终始,而猥随俗之毁誉也。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过,默而息乎,
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故敢略陈其愚,唯君子察焉!
惲家方隆盛时,乘朱轮者十人,位在列卿,爵为通侯,总领从官,与闻政事,
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陪辅朝廷之遗忘,
已负窃位素餐之责久矣。怀禄贪势,不能自退,遭遇变故,横被口语,身幽北阙,
妻子满狱。当此之时,自以夷灭不足以塞责,岂意得全首领,复奉先人之丘墓乎?
伏惟圣主之恩,不可胜量。君子游道,乐以忘忧;小人全躯,说以忘罪。窃自思
念,过已大矣,行已亏矣,长为农夫以没世矣。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
治产,以给公上,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臣之
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岁时伏腊,亨羊炰羔,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
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
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其。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
时!”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卬,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
惲幸有余禄,方籴贱贩贵,逐什一之利,此贾竖之事,污辱之处,惲亲行之。下
流之人,众毁所归,不寒而栗。虽雅知惲者,犹随风而靡,尚何称誉之有!董生
不云乎?“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
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
哉!
夫西河魏土,文侯所兴,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漂然皆有节概,知去就
之分。顷者,足下离旧土,临安定,安定山谷之间,昆戎旧壤,子弟贪鄙,岂习
俗之移人哉?于今乃睹子之志矣。方当盛汉之隆,愿勉旃,毋多谈。
又惲兄子安平侯谭为典属国,谓惲曰:“西河太守建平杜侯前以罪过出,今
征为御史大夫。侯罪薄,又有功,且复用。”惲曰:“有功何益?县官不足为尽
力。”惲素与盖宽饶、韩延寿善,谭即曰:“县官实然,盖司隶、韩冯翊皆尽力
吏也,俱坐事诛。”会有日食变,驺马猥佐成上书告惲“骄奢不悔过,日食之咎,
此人所致。”章下廷尉案验,得所予会宗书,宣帝见而恶之。廷尉当惲大逆无道,
要斩。妻子徙酒泉郡。谭坐不谏正惲,与相应,有怨望语,免为庶人。召拜成为
郎,诸在位与惲厚善者,未央卫尉韦玄成、京兆尹张敞及孙会宗等,皆免官。
蔡义,河内温人也。以明经给事大将军莫府。家贫,常步行,资礼不逮众门
下,好事者相合为义买犊车,令乘之。数岁,迁补覆盎城门候。
久之,诏求能为《韩诗》者,征义待诏,久不进见。义上疏曰:“臣山东草
莱之人,行能亡所比,容貌不及众,然而不弃人伦者,窃以闻道于先师,自托于
经术也。愿赐清闲之燕,得尽精思于前。”上召见义,说《诗》,甚说之,擢为
光禄大夫给事中,进授昭帝。数岁,拜为少府,迁御史大夫,代杨敝为丞相,封
阳平侯。又以定策安宗庙益封,加赐黄金二百斤。
义为丞相时年八十余,短小无须眉,貌似老妪,行步俯偻,常两吏扶夹乃能
行。时大将军光秉政,议者或言光置宰相不选贤,苟用可专制者。光闻之,谓侍
中左右及官属曰:“以为人主师当为宰相,何谓云云?此语不可使天下闻也。”
义为相四岁,薨,谥曰节侯。无子,国除。
陈万年字幼公,沛郡相人也。为郡吏,察举,至县令,迁广陵太守,以高弟
入为右扶风,迁太仆。
万年廉平,内行修,然善事人。赂遗外戚许、史,倾家自尽,尤事乐陵侯史
高。丞相丙吉病,中二千石上谒问疾。遣家丞出谢,谢已皆去,万年独留,昏夜
乃归。及吉病甚,上自临,问以大臣行能。吉荐于定国、杜延年及万年,万年竟
代定国为御史大夫八岁,病卒。
子咸字子康,年十八,以万年任为郎。有异材,抗直,数言事,刺讥近臣,
书数十上,迁为左曹。万年尝病,召咸教戒于床下,语至夜半,咸睡,头触屏风。
万年大怒,欲仗之,曰:“乃公教戒汝,汝反睡,不听吾言,何也?”咸叩头谢
曰:“具晓所言,大要教咸谄也。”万年乃不复言。
万年死后,元帝擢咸为御史中丞,总领州郡奏事,课第诸刺史,内执法殿中,
公卿以下皆敬惮之。是时,中书令石显用事颛权,咸颇言显短,显等恨之。时槐
里令朱云残酷杀不辜,有司举奏,未下。咸素善云,云从刺候,教令上书自讼。
于是石显微伺知之,白奏咸漏泄省中语,下狱掠治,减死,髡为城旦,因废。
成帝初即位,大将军王凤以咸前指言石显,有忠直节,奏请咸补长史。迁冀
州刺史,奉使称意,征为谏大夫。复出为楚内史,北海、东郡太守。坐为京兆尹
王章所荐,章诛,咸免官。起家复为南阳太守。所居以杀伐立威,豪猾吏及大姓
犯法,辄论输府,以律程作司空,为他臼木杵,舂不中程,或私解脱钳釱,衣
服不如法,辄加罪笞。督作剧,不胜痛,自绞死,岁数百千人,久者虫出腐烂,
家不得收。其治放严延年,其廉不知。所居调发属县所出食物以自奉养,奢侈玉
食。然操持掾史,郡中长吏皆令闭门自敛,不得逾法。公移敕书曰:“即各欲求
索自快,是一郡百太守也,何得然哉!”下吏畏之,豪强执报,令行禁止,然亦
以此见废。咸,三公子,少显名于朝廷,而薛宣、朱博、翟方进、孔光等仕宦绝
在咸后,皆以廉俭先至公卿,而咸滞于郡守。
时,车骑将军王音辅政,信用陈汤。咸数赂遗汤,予书曰:“即蒙子公力,
得入帝城,死不恨。”后竟征入为少府。少府多宝物、属官,咸皆钩校,发其奸
臧,没入辜榷财物。官属及诸中宫黄门、钩盾、掖庭官吏,举奏按论,畏咸,皆
失气。为少府三岁,与翟方进有隙。方进为丞相,奏:“咸前为郡守,所在残酷,
毒螫加于吏民。主守盗,受所监。而官媚邪臣陈汤以求荐举。苟得无耻,不宜处
位。”咸坐免。顷之,红阳侯立举咸方正,为光禄大夫给事中,方进复奏免之。
后数年,立有罪就国,方进奏归咸故郡,以忧死。
郑弘字稚卿,泰山刚人也。兄昌字次卿,亦好学,皆明经,通法律政事。次
卿为太原、涿郡太守,弘为南阳太守,皆著治迹,条教法度,为后所述。次卿用
刑罚深,不如弘平,迁淮阳相,以高第入为右扶风,京师称之。代韦玄成为御史
大夫。六岁,坐与京房论议免,语在《房传》。
赞曰:所谓盐铁议者,起始元中,征文学贤良问以治乱,皆对愿罢郡国盐铁、
酒榷均输,务本抑末,毋与天下争利,然后教化可兴。御史大夫弘羊以为此乃所
以安边竟,制四夷,国家大业,不可废也。当时相诘难,颇有其议文。至宣帝时,
汝南桓宽次公治《公羊春秋》举为郎,至庐江太守丞,博通善属文,推衍盐铁之
议,增广条目,极其论难,著数万言,亦欲以究治乱,成一家之法焉。其辞曰:
“观公卿贤良文学之议,‘异乎吾所闻’。闻汝南朱生言,当此之时,英俊并进,
贤良茂陵唐生、文学鲁国万生之徒六十有余人咸聚阙庭,舒六艺之风,陈治平之
原,知者赞其虑,仁者明其施,勇者见其断,辩者骋其辞,龂龂焉,行行焉,虽
未详备,斯可略观矣。中山刘子推言王道,挢当世,反诸正,彬彬然弘博君子也。
九江祝生奋史鱼之节,发愤懑,讥公卿,介然直而不挠,可谓不畏强圉矣。桑大
夫据当世,合时变,上权利之略,虽非正当,巨儒宿学不能自解,博物通达之士
也。然摄公卿之柄,不师古始,放于末利,处非其位,行非其道,果陨其性,以
及厥宗。车丞相履伊、吕之列,当轴处中,括囊不言,容身而去,彼哉!彼哉!
若夫丞相、御史两府之士,不能正议以辅宰相,成同类,长同行,阿意苟合,以
说其上,‘斗筲之徒,何足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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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胡朱梅云传第三十七

杨王孙者,孝武时人也。学黄、老之术,家业千余,厚自奉养生,亡所不致。
及病且终,先令其子,曰:“吾欲裸葬,以反吾真,必亡易吾意。死则为布囊盛
尸,入地七尺,既下,从足引脱其囊,以身亲土。”其子欲默而不从,重废父命;
欲从之,心又不忍,乃往见王孙友人祁侯。
祁侯与王孙书曰:“王孙苦疾,仆迫从上祠雍,未得诣前。愿存精神,省思
虑,进医药,厚自持。窃闻王孙先令裸葬,令死者亡知则已,若其有知,是戮尸
地下,将裸见先人,窃为王孙不取也。且《孝经》曰‘为之棺椁衣衾’,是亦圣
人之遗制,何必区区独守所闻?愿王孙察焉。”
王孙报曰:“盖闻古之圣王,缘人情不忍其亲,故为制礼,今则越之,吾是
以裸葬,将以矫世也。夫厚葬诚亡益于死者,而俗人竞以相高,靡财单币,腐之
地下。或乃今日入而明日发,此真与暴骸于中野何异!且夫死者,终生之化,而
物之归者也。归者得至,化者得变,是物各反其真也。反真冥冥,亡形亡声,乃
合道情。夫饰外以华众,厚葬以隔真,使归者不得至,化者不得变,是使物各失
其所也。且吾闻之,精神者天之有也,形骸者地之有也。精神离形,各归其真,
故谓之鬼,鬼之为言归也。其尸块然独处,岂有知哉?裹以币帛,隔以棺椁,支
体络束,口含玉石,欲化不得,郁为枯腊,千载之后,棺椁朽腐,乃得归土,就
其真宅。由是言之,焉用久客!昔帝尧之葬也,窾木为椟,葛藟为缄,其穿下不
乱泉,上不泄殠。故圣王生易尚,死易葬也。不加功于亡用,不损财于亡谓。
今费财厚葬,留归隔至,死者不知,生者不得,是谓重惑。於戏!吾不为也。”
祁侯曰:“善。”遂裸葬。
胡建字子孟,河东人也。孝武天汉中,守军正丞,贫亡车马,常步与走卒起
居,所以尉荐走卒,甚得其心。时监军御史为奸,穿北军垒垣以为贾区,建欲诛
之,乃约其走卒曰:“我欲与公有所诛,吾言取之则取,斩之则斩。”于是当选
士马日,监御史与护军诸校列坐堂皇上,建从走卒趋至堂皇下拜谒,因上堂皇,
走卒皆上。建指监御史曰:“取彼。”走卒前曳下堂皇。建曰:“斩之。”遂斩
御史。护军诸校皆愕惊,不知所以。建亦已有成奏在其怀中,遂上奏曰:“臣闻
军法,立武以威众,诛恶以禁邪。今监御史公穿军垣以求贾利,私买卖以与士市,
不立刚毅之心,勇猛之节,亡以帅先士大夫,尤失理不公。用文吏议,不至重法。
《黄帝李法》曰:‘壁垒已定,穿窬不由路,是谓奸人,奸人者杀。’臣谨按军
法曰:‘正亡属将军,将军有罪以闻,二千石以下行法焉。’丞于用法疑,执事
不诿上,臣谨以斩,昧死以闻。”制曰:“《司马法》曰‘国容不入军,军容不
入国’,何文吏也?三王或誓于军中,欲民先成其虑也;或誓于军门之外,欲民
先意以待事也;或将交刃而誓,致民志也。’建又何疑焉?”建由是显名。
后为渭城令,治甚有声。值昭帝幼,皇后父上官将军安与帝姊盖主私夫丁外
人相善。外人骄恣,怨故京兆尹樊福,使客射杀之。客臧公主庐,吏不敢捕。渭
城令建将吏卒围捕。盖主闻之,与外人、上官将军多从奴客往,奔射追吏,吏散
走。主使仆射劾渭城令游徼伤主家奴。建报亡它坐。盖主怒,使人上书告建侵辱
长公主,射甲舍门。知吏贼伤奴,辟报故不穷审。大将军霍光寝其奏。后光病,
上官氏代听事,下吏捕建,建自杀。吏民称冤,至今渭城立其祠。
朱云字游,鲁人也,徙平陵。少时通轻侠,借客报仇。长八尺余,容貌甚壮,
以勇力闻。年四十,乃变节从博士白子友受《易》,又事前将军萧望之受《论语》,
皆能传其业。好倜傥大节,当世以是高之。
元帝时,琅邪贡禹为御史大夫,而华阴守丞嘉上封事,言“治道在于得贤,
御史之官,宰相之副,九卿之右,不可不选。平陵朱云,兼资文武,忠正有智略,
可使以六百石秩试守御史大夫,以尽其能。”上乃下其事问公卿。太子少傅匡衡
对,以为“大臣者,国家之股肱,万姓所瞻仰,明王所慎择也。传曰下轻其上爵,
贱人图柄臣,则国家摇动而民不静矣。今嘉从守丞而图大臣之位,欲以匹夫徒步
之人而超九卿之古,非所以重国家而尊社稷也。自尧之用舜,文王于太公,犹试
然后爵之,又况朱云者乎?云素好勇,数犯法亡命,受《易》颇有师道,其行义
未有以异。今御史大夫禹洁白廉正,经术通明,有伯夷、史鱼之风,海内莫不闻
知,而嘉猥称云,欲令为御史大夫,妄相称举,疑有奸心,渐不可长,宜下有司
案验以明好恶。”嘉竟坐之。
是时,少府五鹿充宗贵幸,为《梁丘易》。自宣帝时善梁丘氏说,元帝好之,
欲考其异同,令充宗与诸《易》家论。充宗乘贵辩口,诸儒莫能与抗,皆称疾不
敢会。有荐云者,召入,摄登堂,抗着而请,音动左右。既论难,连拄五鹿
君,故诸儒为之语曰:“五鹿岳岳,朱云折其角。”由是为博士。
迁杜陵令,坐故纵亡命,会赦,举方正,为槐里令。时中书令石显用事,与
充宗为党,百僚畏之。唯御史中丞陈咸年少抗节,不附显等,而与云相结。云数
上疏,言丞相韦玄成容身保位,亡能往来,而咸数毁石显。久之,有司考云,疑
风吏杀人。群臣朝见,上问丞相以云治行。丞相玄成言云暴虐亡状。时,陈咸在
前,闻之,以语云。云上书自讼,咸为定奏草,求下御史中丞。事下丞相,丞相
部吏考立其杀人罪。云亡入长安,复与咸计议。丞相具发其事,奏:“咸宿卫执
法之臣,幸得进见,漏泄所闻,以私语云,为定奏草,欲令自下治,后知云亡命
罪人,而与交通,云以故不得。”上于是下咸、云狱,减死为城旦。咸、云遂废
锢,终无帝世。
至成帝时,丞相故安昌侯张禹以帝师位特进,甚尊重。云上书求见,公卿在
前。云曰:“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孔子所谓‘鄙
夫不可与事君’,‘苟患失之,亡所不至’者也。臣愿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
人以厉其余。”上问:“谁也??对曰:“安昌侯张禹。”上大怒,曰:“小臣
居下讪上,廷辱师傅,罪死不赦。”御史将云下,云攀殿槛,槛折。云呼曰:
“臣得下从龙逢、比干游于地下,足矣!未知圣朝何如耳?”御史遂将云去。于
是左将军辛庆忌免冠解印绶,叩头殿下曰:“此臣素著狂直于世。使其言是,不
可诛;其言非,固当容之。臣敢以死争。”庆忌叩头流血。上意解,然后得已。
及后当治槛,上曰:“勿易!因而辑之,以旌直臣。”
云自是之后不复仕,常居鄠田,时出乘牛车从诸生,所过皆敬事焉。薛宣为
丞相,云往见之。宣备宾主礼,因留云宿,从容谓云曰:“在田野亡事,且留我
东阁,可以观四方奇士。”云曰:“小生乃欲相吏邪?”宣不敢复言。
其教授,择诸生,然后为弟子。九江严望及望兄子元,字仲,能传云学,皆
为博士。望至泰山太守。
云年七十余,终于家。病不呼医饮药。遗言以身服敛,棺周于身,士周于椁,
为丈五坟,葬平陵东郭外。
梅福字子真,九江寿春人也。少学长安,明《尚书》、《穀梁春秋》,为郡
文学,补南昌尉。后去官归寿春,数因县道上言变事,求假轺传,诣行在所条对
急政,辄报罢。
是时,成帝委任大将军王凤,凤专势擅朝,而京兆尹王章素忠直,讥刺凤,
为凤所诛。王氏浸盛,灾异数见,群下莫敢正言。福复上书曰:
臣闻箕子佯狂于殷,而为周陈《洪范》;叔孙通遁秦归汉,制作仪品。夫叔
孙先非不忠也,箕子非疏其家而畔亲也,不可为言也。昔高祖纳善若不及,从谏
若转圜,听言不求其能,举功不考其素。陈平起于亡命而为谋主,韩信拔于行陈
而建上将。故天下之士云合归汉,争进奇异,知者竭其策,愚者尽其虑,勇士极
其节,怯夫勉其死。合天下之知,并天下之威,是以举秦如鸿毛,取楚若拾遗,
此高祖所以亡敌于天下也。孝文皇帝起于代谷,非有周、召之师,伊、吕之佐也,
循高祖之法,加以恭俭。当此之时,天下几平。繇是言之,循高祖之法则治,不
循则乱。何者?秦为亡道,削仲尼之迹,灭周公之轨,坏井田,除五等,礼废乐
崩,王道不通,故欲行王道者莫能致其功也。孝武皇帝好忠谏,说至言,出爵不
待廉茂,庆赐不须显功,是以天下布衣各厉志竭精以赴阙廷自衒鬻者不可胜数。
汉家得贤,于此为盛。使孝武皇帝听用其计,升平可致。于是积尸暴骨,快心胡、
越,故淮南王安缘间而起。所以计虑不成而谋议泄者,以众贤聚于本朝,故其大
臣势陵不敢和从也。方今布衣乃窥国家之隙,见间而起者,蜀郡是也。及山阳亡
徒苏令之群,蹈藉名都大郡,求党与,索随和,而亡逃匿之意。此皆轻量大臣,
亡所畏忌,国家之权轻,故匹夫欲与上争衡也。
士者,国之重器;得士则重,失士则轻。《诗》云:“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庙堂之议,非草茅所当言也。臣诚恐身涂野草,尸并卒伍,故数上书求见,辄报
罢。臣闻齐桓之时有以九九见者,桓公不逆,欲以致大也。今臣所言非特九九也,
陛下距臣者三矣,此天下士所以不至也。昔秦武王好力,任鄙叩关自鬻;缪公行
伯,繇余归德。今欲致天下之士,民有上书求见者,辄使诣尚书问其所言,言可
采取者,秩以升斗之禄,赐以一束之帛。若此,则天下之士发愤懑,吐忠言,嘉
谋日闻于上,天下条贯,国家表里,烂然可睹矣。夫以四海之广,士民之数,能
言之类至众多也。然其俊杰指世陈政,言成文章,质之先圣而不缪,施之当世合
时务,若此者,亦亡几人。故爵禄束帛者,天下之厎石,高祖所以厉世摩钝也。
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至秦则不然,张诽谤之罔,以为汉驱除,
倒持泰阿,授楚其柄。故诚能勿失其柄,天下虽有不顺,莫敢触其锋,此孝武皇
帝所以辟地建功为汉世宗也。今不循伯者之道,乃欲以三代选举之法取当时之士,
犹察伯乐之图,求骐骥于市,而不可得,亦已明矣。故高祖弃陈平之过而获其谋,
晋文召天王,齐桓用其仇,有益于时,不顾逆顺,此所谓伯道者也。一色成体谓
之醇,白黑杂合谓之驳。欲以承平之法治暴秦之绪,犹以乡饮酒之礼理军市也。
今陛下既不纳天下之言,又加戮焉。夫鹊遭害,则仁鸟增逝;愚者蒙戮,
则知士深退。间者愚民上疏,多触不急之法,或下廷尉,而死者众。自阳朔以来,
天下以言为讳,朝廷尤甚,群臣皆承顺上指,莫有执正。何以明其然也?取民所
上书,陛下之所善,试下之廷尉,廷尉必曰“非所宜言,大不敬。”以此卜之,
一矣。故京兆尹王章资质忠直,敢面引廷争,孝元皇帝擢之,以厉具臣而矫曲朝。
及至陛下,戮及妻子。且恶恶止其身,王章非有反畔之辜,而殃及家。折直士之
节,结谏臣之舌,群臣皆知其非,然不敢争,天下以言为戒,最国家之大患也。
愿陛下循高祖之轨,杜亡秦之路,数御《十月》之歌,留意《亡逸》之戒,除不
急之法,下亡讳之诏,博鉴兼听,谋及疏贱,令深者不隐,远者不塞,所谓“辟
四门,明四目”也。且不急之法,诽谤之微者也。“往者不可及,来者犹可追。”
方今君命犯而主威夺,外戚之权日以益隆,陛下不见其形,愿察其景。建始以来,
日食地震,以率言之,三倍春秋,水灾亡与比数。阴盛阳微,金铁为飞,此何景
也!汉兴以来,社稷三危。吕、霍、上官皆母后之家也,亲亲之道,全之为右,
当与之贤师良傅,教以忠孝之道。今乃尊宠其位,授以魁柄,使之骄逆,至于夷
灭,此失亲亲之大者也。自霍光之贤,不能为子孙虑,故权臣易世则危。《书》
曰:“毋若火,始庸庸。”势陵于君,权隆于主,然后防之,亦亡及已。
上遂不纳。成帝久亡继嗣,福以为宜建三统,封孔子之世以为殷后,复上书
曰:
臣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政者职也,位卑而言高者罪也。越职触罪,
危言世患,虽伏质横分,臣之愿也。守职不言,没齿身全,死之日,尸未腐而名
灭,虽有景公之位,伏历千驷,臣不贪也。故愿一登文石之陛,涉赤墀之途,当
户牖之法坐,尽平生之愚虑。亡益于时,有遗于世,此臣寝所以不安,食所以忘
味也。愿陛下深省臣言。
臣闻存人所以自立也,壅人所以自塞也。善恶之报,各如其事。昔者秦灭二
周,夷六国,隐士不显,逸民不举,绝三绝,灭天道,是以身危子杀,厥孙不嗣,
所谓壅人以自塞者也。故武王克殷,未下车,存五帝之后,封殷于宋,绍夏于杞,
明著三统,示不独有也。是以姬姓半天下,迁庙之主,流出于户,所谓存人以自
立者也。今成汤不祀,殷人亡后,陛下继嗣久微,殆为此也。《春秋经》曰:
“宋杀其大夫。”《穀梁传》曰:“其不称名姓,以其在祖位,尊之也。”此言
孔子故殷之后也,虽不正统,封其子孙以为殷后,礼亦宜之。何者?诸侯夺宗,
圣庶夺適。传曰“贤者子孙宜有土”而况圣人,又殷之后哉!昔成王以诸侯礼葬
周公,而皇天动威,雷风著灾。今仲尼之庙不出阙里,孔氏子孙不免编户,以圣
人而歆匹夫之祀,非皇天之意也。今陛下诚能据仲尼之素功,以封其子孙,则国
家必获其福,又陛下之名与天亡极。何者?追圣人素功,封其子孙,未有法也,
后圣必以为则。不灭之名,可不勉哉!
福孤远,又讥切王氏,故终不见纳。
初,武帝时,始封周后姬嘉为周子南君,至元帝时,尊周子南君为周承休侯,
位次诸侯王。使诸大夫博士求殷后,分散为十余姓,郡国往往得其大家,推求子
孙,绝不能纪。时,匡衡议,以为“王者存二王后,所以尊其先王而通三统也。
其犯诛绝之罪者绝,而更封他亲为始封君,上承其王者之始祖。《春秋》之义,
诸侯不能守其社稷者绝。今宋国已不守其统而失国矣,则宜更立殷后为始封君,
而上承汤统,非当继宋之绝侯也,宜明得殷后而已。今之故宋,推求其嫡,久远
不可得;虽得其嫡,嫡之先已绝,不当得立。《礼记》孔子曰:‘丘,殷人也。’
先师所共传,宜以孔子世为汤后。”上以其语不经,遂见寝。至成帝时,梅福复
言宜封孔子后以奉汤祀。绥和元年,立二王后,推迹古文,以《左氏》、《穀梁》、
《世本》、《礼记》相明,遂下诏封孔子世为殷绍嘉公。语在《成纪》。是时,
福居家,常以读书养性为事。
至元始中,王莽颛政,福一朝弃妻子,去九江,至今传以为仙。其后,人有
见福于会稽者,变名姓,为吴市门卒云。
云敞字幼孺,平陵人也。师事同县吴章,章治《尚书经》为博士。平帝以中
山王即帝位,年幼,莽秉政,自号安汉公。以平帝为成帝后,不得顾私亲,帝母
及外家卫氏皆留中山,不得至京师。莽长子宇,非莽隔绝卫氏,恐帝长大后见怨。
宇与吴章谋,夜以血涂莽门,若鬼神之戒,冀以惧莽。章欲因对其咎。事发觉,
莽杀宇,诛灭卫氏,谋所联及,死者百余人。章坐要斩,磔尸东市门。初,章为
当世名儒,教授尤盛,弟子千余人,莽以为恶人党,皆当禁锢,不得仕宦。门人
尽更名他师。敞时为大司徒掾,自劾吴章弟子,收抱章尸归,棺敛葬之,京师称
焉。车骑将军王舜高其志节,比之栾布,表奏以为掾,荐为中郎谏大夫。莽篡位,
王舜为太师,复荐敞可辅职。以病免。唐林言敞可典郡,擢为鲁郡大尹。更始时,
安车征敞为御史大夫,复病免去,卒于家。
赞曰:“昔仲尼称不得中行,则思狂狷。观杨王孙之志,贤于秦始皇远矣。
世称朱云多过其实,故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亡是也。”胡建临敌敢断,
武昭于外。斩伐奸隙,军旅不队。梅福之辞,合于《大雅》,虽无老成,尚有典
刑;殷监不远,夏后所闻。遂从所好,全性市门。云敞之义,著于吴章,为仁由
己,再入大府,清则濯缨,何远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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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金日磾传第三十八

霍光字子孟,票骑将军去病弟也。父中孺,河东平阳人也,以县吏给事平阳
侯家,与侍者卫少皃私通而生去病。中孺吏毕归家,娶妇生光,因绝不相闻。久
之,少皃女弟子夫得幸于武帝,立为皇后,去病以皇后姊子贵幸。既壮大,乃自
知父为霍中孺,未及求问。会为票骑将军击匈奴,道出河东,河东太守郊迎,负
弩矢先驱,至平阳传舍,遣吏迎霍中孺。中孺趋入拜谒,将军迎拜,因跪曰:
“去病不早自知为大人遗体也。”中孺扶报叩头,曰:“老臣得托命将军,此天
力也。”去病大为中孺买田宅、奴婢而去。还,复过焉,乃将光西至长安,时年
十余岁,任光为郎,稍迁诸曹、侍中。去病死后,光为奉车都尉、光禄大夫,出
则奉车,入侍左右,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甚见亲信。
征和二年,卫太子为江充所败,而燕王旦、广陵王胥皆多过失。是时,上年
老,宠姬钩弋赵婕妤有男,上心欲以为嗣,命大臣辅之。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
属社稷。上乃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后元二年春,上游五柞宫,
病笃,光涕泣问曰:“如有不讳,谁当嗣者?”上曰:“君未谕前画意邪?立少
子,君行周公之事。”光顿首让曰:“臣不如金日磾。”日磾亦曰:“臣外国
人,不如光。”上以光为大司马大将军,日磾为车骑将军,及太仆上官桀为左将
军,搜粟都尉桑弘羊为御史大夫,皆拜卧内床下,受遗诏辅少主。明日,武帝崩,
太子袭尊号,是为孝昭皇帝。帝年八岁,政事一决于光。
先是,后元元年,侍中仆射莽何罗与弟重合侯通谋为逆,时,光与金日磾、
上官桀等共诛之,功未录。武帝病,封玺书曰:“帝崩发书以从事。”遗诏封金
日磾为秺侯,上官桀为安阳侯,光为博陆侯,皆以前捕反者功封。时,卫尉王
莽子男忽侍中,扬语曰:“帝崩,忽常在左右,安得遗诏封三子事!群儿自相贵
耳。”光闻之,切让王莽,莽鸩杀忽。
光为人沉静详审,长财七尺三寸,白皙,疏眉目,美须髯。每出入下殿门,
止进有常处,郎仆射窃识视之,不失尺寸,其资性端正如此。初辅幼主,政自己
出,天下想闻其风采。殿中尝有怪,一夜群臣相惊,光召尚符玺郎,郎不肯授光。
光欲夺之,郎按剑曰:“臣头可得,玺不可得也!”光甚谊之。明日,诏增此郎
秩二等。众庶莫不多光。
光与左将军桀结婚相亲,光长女为桀子安妻。有女年与帝相配,桀因帝姊鄂
邑盖主内安女后宫为婕妤,数月立为皇后。父安为票骑将军,封桑乐侯。光时休
沐出,桀辄入代光决事。桀父子既尊盛,而德长公主。公主内行不修,近幸河间
丁外人。桀、安欲为外人求封,幸依国家故事以列侯尚公主者,光不许。又为外
人求光禄大夫,欲令得召见,又不许。长主大以是怨光。而桀、安数为外人求官
爵弗能得,亦惭。自先帝时,桀已为九卿,位在光右。及父子并为将军,有椒房
中宫之重,皇后亲安女,光乃其外祖,而顾专制朝事,繇是与光争权。
燕王旦自以昭帝兄,常怀怨望。及御史大夫桑弘羊建造酒榷、盐铁,为国兴
利,伐其功,欲为子弟得官,亦怨恨光。于是盖主、上官桀、安及弘羊皆与燕王
旦通谋,诈令人为燕王上书,言:“光出都肄郎羽林,道上称跸,太官先置。”
又引:“苏武前使匈奴,拘留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而大将军长史敞亡功
为搜粟都尉,又擅调益莫府校尉。光专权自恣,疑有非常。臣旦愿归符玺,入宿
卫,察奸臣变。”候司光出沐日奏之。桀欲从中下其事,桑弘羊当与诸大臣共执
退光。书奏,帝不肯下。
明旦,光闻之,止画室中不入。上问:“大将军安在?”左将军桀时曰:
“以燕王告其罪,故不敢入。”有诏召大将军。光入,免冠顿首谢,上曰:“将
军冠。朕知是书诈也,将军亡罪。”光曰:“陛下何以知之?”上曰:“将军之
广明都郎,属耳;调校尉以来未能十日,燕王何以得知之?且将军为非,不须校
尉。”是时,帝年十四,尚书左右皆惊,而上书者果亡,捕之甚急,桀等惧,白
上小事不足遂,上不听。
后桀党有谮光者,上辄怒曰:“大将军忠臣,先帝所属以辅朕身,敢有毁者
坐之。”自是桀等不敢复言,乃谋令长公主置酒请光,伏兵格杀之,因废帝,迎
立燕王为天子。事发觉,光尽诛桀、安、弘羊、外人宗族。燕王、盖主皆自杀。
光威震海内。昭帝既冠,遂委任光,讫十三年,百姓充实,四夷宾服。
元平元年,昭帝崩,亡嗣。武帝六男独有广陵王胥在,群臣议所立,咸特广
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内不自安。郎有上书言:“周太王废太伯
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广陵王不可以承宗
庙。”言合光意。光以其书视丞相敞等,擢郎为九江太守,即日承皇太后诏,遣
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迎昌邑王贺。
贺者,武帝孙,昌邑哀王子也。既至,即位,行淫乱。光忧懑,独以问所亲
故吏大司农田延年。延年曰:“将军为国柱石,审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
选贤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于古尝有此不?”延年曰:“伊尹相殷,废
太甲以安宗庙,后世称其忠。将军若能行此,亦汉之伊尹也。”光乃引延年给事
中,阴与车骑将军张安世图计,遂召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
博士会议未央宫。光曰:“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惊鄂失色,
莫敢发言,但唯唯而已。田延年前,离席按剑,曰:“先帝属将军以幼孤,寄将
军以天下,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且汉之传谥常为孝
者,以长有天下,令宗庙血食也。如令汉家绝祀,将军虽死,何面目见先帝于地
下乎?今日之议,不得旋踵。群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光谢曰:“九卿责光
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当受难。”于是议者皆叩头,曰:“万姓之命在于将军,
唯大将军令。”
光即与群臣俱见白太后,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皇太后乃车驾幸未央
承明殿,诏诸禁门毋内昌邑群臣。王入朝太后还,乘辇欲归温室,中黄门宦者各
持门扇,王入,门闭,昌邑群臣不得入。王曰:“何为?”大将军跪曰:“有皇
太后诏,毋内昌邑群臣。”王曰:“徐之,何乃惊人如是!”光使尽驱出昌邑群
臣,置金马门外。车骑将军安世将羽林骑收缚二百余人,皆送廷尉诏狱。令故昭
帝侍中中臣侍守王。光敕左右:“谨宿卫,卒有物故自裁,令我负天下,有杀主
名。”王尚未自知当废,谓左右:“我故群臣从官安得罪,而大将军尽系之乎?”
顷之,有太后诏召王,王闻召,意恐,乃曰:“我安得罪而召我哉!”太后被珠
襦,盛服坐武帐中,侍御数百人皆持兵,其门武士陛戟,陈列殿下。群臣以次上
殿,召昌邑王伏前听诏。光与群臣连名奏王,尚书令读奏曰:
丞相臣敞、大司马大将军臣光、车骑将军臣安世、度辽将军臣明友、前将军
臣增、后将军臣充国、御史大夫臣谊、宜春侯臣谭、当涂侯臣圣、随桃侯臣昌乐、
杜侯臣屠耆堂、太仆臣延年,太常臣昌、大司农臣延年、宗正臣德、少府臣乐成、
廷尉臣光,执金吾臣延寿、大鸿胪臣贤、左冯翊臣广明、右扶风臣德、长信少府
臣嘉、典属国臣武、京辅都尉臣广汉、司隶校尉臣辟兵、诸吏文学光禄大夫臣迁、
臣畸、臣吉、臣赐、臣管、臣胜、臣梁、臣长幸、臣夏侯胜、太中大夫臣德、臣
卬昧死言皇太后陛下:臣敞等顿首死罪。天子所以永保宗庙总一海内者,以慈孝、
礼谊、赏罚为本。孝昭皇帝早弃天下,亡嗣,臣敞等议,礼曰“为人后者为之子
也”,昌邑王宜嗣后,遣宗正、大鸿胪、光禄大夫奉节使征昌邑王典丧。服斩縗,
亡悲哀之心,废礼谊,居道上不素食,使从官略女子载衣车,内所居传舍。始至
谒见,立为皇太子,常私买鸡豚以食。受皇帝信玺、行玺大行前,就次发玺不封。
从官更持节,引内昌邑从官驺宰官奴二百余人,常与居禁闼内敖戏。自之符玺取
节十六,朝暮临,令从官更持节从。为书曰:“皇帝问侍中君卿:使中御府令高
昌奉黄金千斤,赐君卿取十妻。”大行在前殿,发乐府乐器,引内昌邑乐人,击
鼓歌吹作俳倡。会下还,上前殿,击钟磬,召内泰壹宗庙乐人辇道牟首,鼓吹歌
舞,悉奏众乐。发长安厨三太牢具祠阁室中,祀已,与从官饮啖。驾法驾,皮轩
鸾旗,驱驰北官、桂宫,弄彘斗虎。召皇太后御小马车,使官奴骑乘,游戏掖庭
中。与孝昭皇帝宫人蒙等淫乱,诏掖庭令敢泄言要斩。
太后曰:“止!为人臣子当悖乱如是邪!”王离席伏。尚书令复读曰:
取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绶及墨缓、黄绶以并佩昌邑郎官者免奴。变易节上
黄旄以赤。发御府金钱、刀剑、玉器、采缯、赏赐所与游戏者。与从官官奴夜饮,
湛沔于酒。诏太官上乘舆食如故。食监奏未释服未可御故食,复诏太官趣具,无
关食盐。太官不敢具,即使从官出买鸡豚,诏殿门内,以为常。独夜设九宾温室,
延见姊夫昌邑关内侯。祖宗庙祠未举,为玺书使使者持节,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
园庙,称嗣子皇帝。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一千
一百二十七事。文学、光禄大夫夏侯胜等及侍中傅嘉数进谏以过失,使人簿责胜,
缚嘉系狱。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制度。臣敞等数进谏,不变更,日以益
甚,恐危社稷,天下不安。
臣敞等谨与博士臣霸、臣隽舍、臣德、臣虞舍、臣射、臣仓议,皆曰:“高
皇帝建功业为汉太祖,孝文皇帝慈仁节俭为太宗,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后,行淫辟
不轨。《诗》云:‘籍曰未知,亦既抱子。’五辟之属,莫大不孝。周襄王不能
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于郑’,繇不孝出之,绝之于天下也。宗庙重于君,
陛下未见命高庙,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当废。”臣请有司御史大
夫臣谊、宗正臣德、太常臣昌与太祝以一太牢具,告祠高庙。臣敞等昧死以闻。
皇太后诏曰:“可。”光令王起拜受诏,王曰:“闻天子有争臣七人,虽亡
道不失天下。”光曰:“皇太后诏废,安得天子!”乃即持其手,解脱其玺组,
奉上太后,扶王下殿,出金马门,群臣随送。王西面拜,曰:“愚戆不任汉事。”
起就乘舆副车。大将军光送至昌邑邸,光谢曰:“王行自绝于天,臣等驽怯,不
能杀身报德。臣宁负王,不敢负社稷。愿王自爱,臣长不复见左右。”光涕泣而
去。群臣奏言:“古者废放之人屏于远方,不及以政,请徙王贺汉中房陵县。”
太后诏归贺昌邑,赐汤沐邑二千户。昌邑群臣坐亡辅导之谊,陷王于恶,光悉诛
杀二百余人。出死,号呼市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光坐庭中,会丞相以下议定所立。广陵王已前不用,及燕刺王反诛,其子不
在议中。近亲唯有卫太子孙号皇曾孙在民间,咸称述焉。光遂复与丞相敞等上奏
曰:“《礼》曰:‘人道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大宗亡嗣,择支子孙贤者
为嗣。孝武皇帝曾孙病已,武帝时有诏掖庭养视,至今年十八,师受《诗》、
《论语》、《孝经》,躬行节俭,慈仁爱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庙,
子万姓。臣昧死以闻。”皇太后诏曰:“可。”光遣宗正刘德至曾孙家尚冠里,
洗沐赐御衣,太仆以軨猎车迎曾孙就斋宗正府,入未央宫见皇太后,封为阳武
侯。已而光奉上皇帝玺绶,谒于高庙,是为孝宣皇帝。明年,下诏曰:“夫褒有
德,赏元功,古今通谊也。大司马、大将军光宿卫忠正,宣德明恩,守节乘谊,
以安宗庙。其以河北、东武阳益封光万七千户。”与故所食凡二万户。赏赐前后
黄金七千斤,钱六千万,杂缯三万匹,奴婢百七十人,马二千匹,甲第一区。
自昭帝时,光子禹及兄孙云皆中郎将,云弟山奉车都尉、侍中,邻胡、越兵。
光两女婿为东西宫卫尉,昆弟诸婿外孙皆奉朝请,为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
党亲连体,根据于朝廷。光自后元秉持万机,及上即位,乃归政。上廉让不受,
诸事皆先关白光,然后奏御天子。光每朝见,上虚己敛容,礼下之已甚。
光秉政前后二十年,地节二年春病笃,车驾自临问光病,上为之涕泣。光上
书谢恩曰:“愿分国邑三千户,以封兄孙奉车都尉山为列侯,奉兄票骑将军去病
祀。”事下丞相、御史,即日拜光子禹为右将军。
光薨,上及皇太后亲临光丧。太中大夫任宣与侍御史五人持节护丧事。中二
千石治莫府冢上。赐金钱、缯絮、绣被百领,衣五十箧,璧珠玑玉衣,梓宫、便
房、黄肠题凑各一具,枞木外臧椁十五具。东园温明,皆如乘舆制度。载光尸柩
以辒辌车,黄屋在纛,发材官轻车北军五校士军陈至茂陵,以送其葬。谥曰宣
成侯。发三河卒穿复士,起冢祠堂。置园邑三百家,长丞奉守如旧法。
既葬,封山为乐平侯,以奉车都尉领尚书事。天子思光功德,下诏曰:“故
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宿卫孝武皇帝三十有余年,辅孝昭皇帝十有余年,遭大
难,躬秉谊,率三公、九卿、大夫定万世册,以安社稷,天下蒸庶咸以康宁。功
德茂盛,朕甚嘉之。复其后世,畴其爵邑,世世无有所与,功如萧相国。”明年
夏,封太子外祖父许广汉为平恩侯。复下诏曰:“宣成侯光宿卫忠正,勤劳国家,
善善及后世,其封光兄孙中郎将云为冠阳侯。”
禹既嗣为博陆侯,太夫人显改光时所自造茔制而侈大之。起三出阙,筑神道,
北临昭灵,南出承恩,盛饰祠室,辇阁通属永巷,而幽良人婢妾守之。广治第室,
作乘舆辇,加画绣茵冯,黄金涂,韦絮荐轮,侍婢以五采丝挽显,游戏第中。初,
光爱幸监奴冯子都,常与计事,及显寡居,与子都乱。而禹、山亦并缮治第宅,
走马驰逐平乐馆。云当朝请,数称病私出,多从宾客,张围猎黄山苑中,使苍头
奴上朝谒,莫敢谴者。而显及诸女,昼夜出入长信宫殿中,亡期度。
宣帝自在民间闻知霍氏尊盛日久,内不能善。光薨,上始躬亲朝政,御史大
夫魏相给事中。显谓禹、云、山:“女曹不务奉大将军余业,今大夫给事中,他
人一间,女能复自救邪?”后两家奴争道,霍氏奴入御史府,欲蹋大夫门,御史
为叩头谢,乃去。人以谓霍氏,显等始知忧。会魏大夫为丞相,数燕见言事。平
恩侯与侍中金安上等径出入省中。时,霍山自若领尚书,上令吏民得奏封事,不
关尚书,群臣进见独往来,于是霍氏甚恶之。
宣帝始立,立微时许妃为皇后。显爱小女成君,欲遣之,私使乳医淳于衍行
毒药杀许后,因劝光内成君,代立为后,语在《外戚传》。始,许后暴崩,吏捕
诸医,劾衍侍疾亡状不道,下狱。吏簿问急,显恐事败,即具以实语光。光大惊,
欲自发举,不忍,犹与。会奏上,因署衍勿论。光薨后,语稍泄。于是上始闻之
而未察,乃徙光女婿度辽将军、未央卫尉、平陵侯范明友为光禄勋,次婿诸吏中
郎将、羽林监任胜出为安定太守。数月,复出光姊婿给事中光禄大夫张朔为蜀郡
太守,群孙婿中郎将王汉为武威太守。顷之,复徙光长女婿长乐卫尉邓广汉为少
府。更以禹为大司马,冠小冠,亡印绶,罢其右将军屯兵官属,特使禹官名与光
俱大司马者。又收范明友度辽将军印绶,但为光禄勋。及光中女婿赵平为散骑、
骑都尉、光禄大夫将屯兵,又收平骑都尉印绶。诸领胡越骑、羽林及两宫卫将屯
兵,悉易以所亲信许、史子弟代之。
禹为大司马,称病。禹故长史任宣候问,禹曰:“我何病?县官非我家将军
不得至是,今将军坟墓未干,尽外我家,反任许、史,夺我印绶,令人不省死。”
宣见禹恨望深,乃谓曰:“大将军时何可复行!持国权柄,杀生在手中。廷尉李
种、王平、左冯翊贾胜胡及车丞相女婿少府徐仁皆坐逆将军意下狱死。使乐成小
家子得幸将军,至九卿封侯。百官以下但事冯子都、王子方等,视丞相亡如也。
各自有时,今许、史自天子骨肉,贵正宜耳。大司马欲用是怨恨,愚以为不可。”
禹默然。数日,起视事。
显及禹、山、云自见日侵削,数相对啼泣,自怨。山曰:“今丞相用事。县
官信之,尽变易大将军时法令,以公田赋与贫民,发扬大将军过失。又诸儒生多
窭人子,远客饥寒,喜妄说狂言,不避忌讳,大将军常仇之,今陛下好与诸儒生
语,人人自使书对事,多言我家者。尝有上书言大将军时主弱臣强,专制擅权,
今其子孙用事,昆弟益骄恣,恐危宗庙,灾异数见,尽为是也。其言绝痛,山屏
不奏其书。后上书者益黠,尽奏封事,辄下中书令出取之,不关尚书,益不信人。”
显曰:“丞相数言我家,独无罪乎?”山曰:“丞相廉正,安得罪?我家昆弟诸
婿多不谨。又闻民间讠雚言霍氏毒杀许皇后,宁有是邪?”显恐急,即具以实告
山、云、禹。山、云、禹惊曰:“如是,何不早告禹等!县官离散斥逐诸婿,用
是故也。此大事,诛罚不小,奈何?”于是始有邪谋矣。
初,赵平客石夏善为天官,语平曰:“荧惑守御星,御星,太仆奉车都尉也,
不黜则死。”平内忧山等。云舅李竟所善张赦见云家卒卒,谓竟曰:“今丞相与
平恩侯用事,可令太夫人言太后,先诛此两人。移徙陛下,在太后耳。”长安男
子张章告之,事下廷尉。执金吾捕张赦、石夏等,后有诏止勿捕。山等愈恐,相
谓曰:“此县官重太后,故不竟也。然恶端已见,又有弑许后事,陛下虽宽仁,
恐左右不听,久之犹发,发即族矣,不如先也。”遂令诸女各归报其夫,皆曰:
“安所相避?”
会李竟坐与诸侯王交通,辞语及霍氏,有诏云、山不宜宿卫,免,就第。光
诸女遇太后无礼,冯子都数犯法,上并以为让,山、禹等甚恐,显梦第中井水溢
流庭下,灶居树上,又梦大将军谓显曰:“知捕儿不?亟下捕之。”第中鼠暴多,
与人相触,以尾画地。鸮数鸣殿前树上。第门自坏。云尚冠里宅中门亦坏。巷端
人共见有人居云屋上,彻瓦投地,就视,亡有,大怪之。禹梦车骑声正讠雚来捕
禹,举家忧愁。山曰:“丞相擅减宗庙羔、菟、蛙,可以此罪也。”谋令太后为
博平君置酒,召丞相、平恩侯以下,使范明友、邓广汉承太后制引斩之,因废天
子而立禹。约定未发,云拜为玄菟太守,太中大夫任宣为代郡太守。山又坐写秘
书,显为上书献城西第,八马千匹,以赎山罪。书报闻,会事发觉,云、山、明
友自杀,显、禹、广汉等捕得。禹要斩,显及诸女昆弟皆弃市。唯独霍后废处昭
台宫,与霍氏相连坐诛灭者数千家。
上乃下诏曰:“乃者东织室令史张赦使魏郡豪李竟报冠阳侯云谋为大逆,朕
以大将军故,抑而不扬,冀其自新。今大司马博陆侯禹与母宣成侯夫人显及从昆
弟子冠阳侯云、乐平侯山诸姊妹婿谋为大逆,欲诖误百姓。赖宗庙神灵,先发得,
咸伏其辜,朕甚悼之。诸为霍氏所诖误,事在丙申前,未发觉在吏者,皆赦除之。
男子张章先发觉,以语期门董忠,忠告在曹杨惲,惲告侍中金安上。惲召见对状,
后章上书以闻。侍中史高与金安上建发其事,言无入霍氏禁闼,卒不得遂其谋,
皆雠有功。封章为博成侯,忠高昌侯,惲平通侯,安上都成侯,高乐陵侯。”
初,霍氏奢侈,茂陵徐生曰:“霍氏必亡。夫奢则不逊,不逊必侮上。侮上
者,逆道也。在人之右,众必害之。霍氏秉权日久,害之者多矣。天下害之,而
又行以逆道,不亡何待!”乃上疏言:“霍氏泰盛,陛下即爱厚之,宜以时抑制,
无使至亡。”书三上,辄报闻。其后霍氏诛灭,而告霍氏者皆封。人为徐生上书
曰:“臣闻客有过主人者,见其灶直突,傍有积薪,客谓主人,更为曲突,远徙
其薪,不者且有火患。主人嘿然不应。俄而家果失火,邻里共救之,幸而得息。
于是杀牛置酒,谢其邻人,灼烂者在于上行,余各以功次坐,而不录言曲突者。
人谓主人曰:‘乡使听客之言,不费牛、酒,终亡火患。今论功而请宾,曲突徙
薪亡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耶?’主人乃寤而请之,今茂陵徐福数上书言霍氏且
有变,宜防绝之。乡使福说得行,则国亡裂土出爵之费,臣亡逆乱诛灭之败。往
事既已,而福独不蒙其功,唯陛下察之,贵徙薪曲突之策,使居焦发灼烂之右。”
上乃赐福帛十匹,后以为郎。
宣帝始立,谒见高庙,大将军光从骖乘,上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后车
骑将军张安世代光骖乘,天子从容肆体,甚安近焉。及光身死而宗族竟诛,故俗
传之曰:“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祸萌于骖乘。”
至成帝时,为光置守冢百家,吏卒奉词焉。元始二年,封光从父昆弟曾孙阳
为博陆侯,千户。
金日磾字翁叔,本匈奴休屠王太子也。武帝元狩中,票骑将军霍去病将兵击
匈奴右地,多斩首,虏获休屠王祭天金人。其夏,票骑复西过居延,攻祁连山,
大克获。于是单于怨昆邪、休屠居西方多为汉所破,召其王欲诛之。昆邪、休屠
恐,谋降汉。休屠王后悔,昆邪王杀之,并将其众降汉。封昆邪王为列侯。日磾
以父不降见杀,与母阏氏、弟伦俱没入官,输黄门养马,时年十四矣。
久之,武帝游宴见马,后宫满侧。日磾等数十人牵马过殿下,莫不窃视,至
日磾独不敢。日磾长八尺二寸,容貌甚严,马又肥好,上异而问之,具以本状对。
上奇焉,即日赐汤沐衣冠,拜为马监,迁侍中、驸马都尉、光禄大夫。日磾既亲
近,未尝有过失,上甚信爱之,赏赐累千金,出则骖乘,入侍左右。贵戚多窃怨,
曰:“陛下妄得一胡儿,反贵重之!”上闻,愈厚焉。
日磾母教诲两子,甚有法度,上闻而嘉之。病死,诏图画于甘泉宫,署曰
“休屠王阏氏”。日磾每见画常拜,乡之涕泣,然后乃去。日磾子二人皆爱,为
帝弄儿,常在旁侧。弄儿或自后拥上项,日磾在前,见而目之。弄儿走且啼曰:
“翁怒。”上谓日磾“何怒吾儿为?”其后弄儿壮大,不谨,自殿下与宫人戏,
日磾适见之,恶其淫乱,遂杀弄儿。弄儿即日磾长子也。上闻之大怒,日磾顿首
谢,具言所以杀弄儿状。上甚哀,为之泣,已而心敬日磾。
初,莽何罗与江充相善,及充败卫太子,何罗弟通用诛太子时力战得封。后
上知太子冤,乃夷灭充宗族党与。何罗兄弟惧及,遂谋为逆。日磾视其志意有非
常,心疑之,阴独察其动静,与俱上下。何罗亦觉日磾意,以故久不得发。是时,
上行幸林光宫,日磾小疾卧庐。何罗与通及小弟安成矫制夜出,共杀使者,发兵。
明旦,上未起,何罗亡何从外入。日磾奏厕心动,立入坐内户下。须臾,何罗袖
白刃从东箱上,见日磾,色变,走趋卧内欲入,行触宝瑟,僵。日磾得抱何罗,
因传曰:“莽何罗反!”上惊起,左右拔刃欲格之,上恐并中日磾,止勿格。日
磾捽胡投何罗殿下,得禽缚之,穷治,皆伏辜。由是著忠孝节。
日磾自在左右,目不忤视者数十年。赐出宫女,不敢近。上欲内其女后宫,
不肯。其笃慎如此,上尤奇异之。及上病,属霍光以辅少主,光让日磾。日磾曰:
“臣外国人,且使匈奴轻汉。”于是遂为光副。光以女妻日磾嗣子赏。初,武帝
遗诏以讨莽何罗功封日磾为秺侯,日磾以帝少不受封。辅政岁余,病困,大将
军光白封日磾,卧授印绶。一日,薨,赐葬具冢地,送以轻车介士,军陈至茂陵,
谥曰敬侯。
日磾两子,赏、建,俱侍中,与昭帝略同年,共卧起。赏为奉车,建驸马都
尉。及赏嗣侯,佩两绶。上谓霍将军曰:“金氏兄弟两人不可使俱两绶邪?”霍
光对曰:“赏自嗣父为侯耳。”上笑曰:“侯不在我与将军乎?”光曰:“先帝
之约,有功乃得封侯。”时年俱八九岁。宣帝即位,赏为太仆,霍氏有事萌牙,
上书去妻。上亦自哀之,独得不坐。元帝时为光禄勋,薨,亡子,国除。元始中
继绝世,封建孙当为秺侯,奉日磾后。
初,日磾所将俱降弟伦,字少卿,为黄门郎,早卒。日磾两子贵,及孙则衰
矣。而伦后嗣遂盛,子安上始贵显封侯。
安上字子侯,少为侍中,惇笃有智,宣帝爰之。颇与发举楚王廷寿反谋,赐
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后霍氏反,安上传禁门闼,无内霍氏亲属,封为都成侯,
至建章卫尉。薨,赐冢茔杜陵,谥曰敬侯。四子,常、敞、岑、明。
岑、明皆为诸曹、中郎将,常光禄大夫。元帝为太子时,敞为中庶子,幸有
宠,帝即位,为骑都尉光禄大夫、中郎将侍中。元帝崩,故事,近臣皆随陵为园
郎,敞以世名忠孝,太后诏留侍成帝,为奉车水衡都尉,至卫尉。敞为人正直,
敢犯颜色,左右惮之,唯上亦难焉。病甚,上使使者问所欲,以弟岑为托。上召
岑,拜为使主客。敞子涉本为左曹,上拜涉为侍中,使待幸绿车载送卫尉舍。须
臾卒。敞三子,涉、参、饶。
涉明经俭节,诸儒称之。成帝时为侍中、骑都尉,领三辅胡、越骑。哀帝即
位,为奉车都尉,至长信少府。而参使匈奴,匈奴中郎将、越骑校尉、关内都尉,
安定、东海太守。饶为墟骑校尉。
涉两子,汤、融,皆侍中、诸曹、将、大夫。而涉之从父弟钦举明经,为太
子门大夫,哀帝即位,为太中大夫给事中,钦从父弟迁为尚书令,兄弟用事。帝
祖母傅太后崩,钦使护作,职办,擢为泰山、弘农太守,著威名。平帝即位,征
为大司马司直、京兆尹。帝年幼,选置师友,大司徒孔光以明经高行为孔氏师,
京兆尹金钦以家世忠孝为金氏友。徙光禄大夫、侍中,秩中二千石,封都成侯。
时,王莽新诛平帝外家卫氏,召明礼少府宗伯凤入说为人后之宜,白令公卿、
将军、侍中、朝臣并听,欲以内厉平帝而外塞百姓之议。钦与族昆弟秺侯当俱
封。初,当曾祖父日磾传子节侯赏,而钦祖父安上传子夷侯常,皆亡子,国绝,
故莽封钦、当奉其后。当母南即莽母功显君同产弟也。当上南大行为太夫人。钦
因缘谓当:“诏书陈日磾功,亡有赏语。当名为以孙继祖也,自当为父、祖父立
庙。赏故国君,使大夫主其祭。”时,甄邯在旁,庭叱钦,因劾奏曰:“钦幸得
以通经术,超擢侍帷幄,重蒙厚恩,封袭爵号,知圣朝以世有为人后之谊。前遭
故定陶太后背本逆天,孝哀不获厥福,乃者吕宽、卫宝复造奸谋,至于返逆,咸
伏厥辜。太皇太后惩艾悼惧,逆天之咎,非圣诬法,大乱之殃,诚欲奉承天心,
遵明圣制,专一为后之谊,以安天下之命,数临正殿,延见群臣,讲习《礼经》。
孙继祖者,谓亡正统持重者也。赏见嗣日磾,后成为君,持大宗重,则《礼》所
谓‘尊祖故敬宗’,大宗不可以绝者也。钦自知与当俱拜同谊,即数扬言殿省中,
教当云云。当即如其言,则钦亦欲为父明立庙而不入夷侯常庙矣。进退异言,颇
惑众心,乱国大纲,开祸乱原,诬祖不孝,罪莫大焉。尤非大臣所宜,大不敬。
秺侯当上母南为太夫人,失礼不敬。”莽白太后,下四辅、公卿、大夫、博士、
议郎,皆曰:“钦宜以时即罪。”谒者召钦诣诏狱,钦自杀。邯以纲纪国体,亡
所阿私,忠孝尤著,益封千户。更封长信少府涉子右曹汤为都成侯。汤受封日,
不敢还归家,以明为人后之谊。益封为后,莽复用钦弟遵,封侯,历九卿位。
赞曰:霍光以结发内侍,起于阶闼之间,确然秉志,谊形于主。受襁褓之托,
任汉室之寄,当庙堂,拥幼君,摧燕王,仆上官,因权制敌,以成其忠。处废置
之际,临大节而不可夺,遂匡国家,安社稷。拥昭立宣,光为师保,虽周公、阿
衡,何以加此!然光不学亡术,暗于大理,阴妻邪谋,立女为后,湛溺淫溢之欲,
以增颠覆之祸,死财三年,宗族诛夷,哀哉!昔霍叔封于晋,晋即河东,光岂其
苗裔乎!金日磾夷狄亡国,羁虏汉庭,而以笃敬寤主,忠信自著,勒功上将,传
国后嗣,世名忠孝,七世内侍,何其盛也!本以休屠作金人为祭天主,故因赐姓
金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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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2 09:07 | 显示全部楼层

赵充国辛庆忌传第三十九

赵充国字翁孙,陇西上邽人也,后徙金城邻居。始为骑士,以六郡良家子善
骑射补羽林。为人沉勇有大略,少好将帅之节,而学兵法,通知四夷事。
武帝时,以假司马从贰师将军击匈奴,大为虏所围。汉军乏食数日,死伤者
多,充国乃与壮士百余人溃围陷陈,贰师引兵随之,遂得解。身被二十余创,贰
师奏状,诏征充国诣行在所。武帝亲见视其创,嗟叹之,拜为中郎,迁连骑将军
长史。
昭帝时,武都氐人反,充国以大将军、护军都尉将兵击定之,迁中郎将,将屯
上谷,还为水衡都尉。击匈奴,获西祁王,擢为后将军,兼水衡如故。
与大将军霍光定册尊立宣帝,封营平侯。本始中,为蒲类将军征匈奴,斩虏
数百级,还为后将军、少府。匈奴大发十余万骑,南旁塞,至符奚庐山,欲入为
寇。亡者题除渠堂降汉言之,遣充国将四万骑屯缘边九郡。单于闻之,引去。
是时,光禄大夫义渠安国使行诸羌,先零豪言愿时渡湟水北,逐民所不田处
畜牧。安国以闻。充国劾安国奉使不敬。是后,羌人旁缘前言,抵冒渡湟水,郡
县不能禁。元康三年,先零遂与诸羌种豪二百余人解仇交质盟诅。上闻之,以问
充国,对曰:“羌人所以易制者,以其种自有豪,数相攻击,势不一也。往三十
余岁,西羌反时,亦先解仇合约攻令居,与汉相距,五六年乃定。至征和五年,
先零豪封煎等通使匈奴,匈奴使人至小月氏,传告诸羌曰:‘汉贰师将军众十余
万人降匈奴。羌人为汉事苦。张掖、酒泉本我地,地肥美,可共击居之。’以此
观匈奴欲与羌合,非一世也。间者匈奴困于西方,闻乌桓来保塞,恐兵复从东方
起,数使使尉黎、危须诸国,设以子女貂裘,欲沮解之。其计不合。疑匈奴更遣
使至羌中,道从沙阴地,出盐泽,过长坑,入穷水塞,南抵属国,与先零相直。
臣恐羌变未止此,且复结联他种,宜及未然为之备。”后月余,羌侯狼何果遣使
至匈奴借兵,欲击善阝善、敦煌以绝汉道。充国以为:“狼何,小月氏种,在阳
光西南,势不能独造此计,疑匈奴使已至羌中,先零、罕、开乃解仇作约。到
秋马肥,变必起矣。宜遣使者行边兵豫为备,敕视诸羌,毋令解仇,以发觉其
谋。”于是两府复白遣义渠安国行视诸羌,分别善恶。安国至,召先零诸豪三十
余人,以尤桀黠,皆斩之。纵兵击其种人,斩首千余级。于是诸降羌及归义羌侯
杨玉等恐怒,亡所信乡,遂劫略小种,背畔犯塞,攻城邑,杀长吏。安国以骑都
尉将骑三千屯备羌,至浩亹,为虏所击,失亡车重兵器甚众。安国引还,至令居,
以闻。是岁,神爵元年春也。
时,充国年七十余,上老之,使御史大夫丙吉问谁可将者,充国对曰:“亡
逾于老臣者矣。”上遣问焉,曰:“将军度羌虏何如,当用几人?”充国曰:
“百闻不如一见。兵难逾度,臣愿驰至金城,图上方略。然羌戎小夷,逆天背畔,
灭亡不久,愿陛下以属老臣,勿以为忧。”上笑曰:“诺。”
充国至金城,须兵满万骑,欲渡河,恐为虏所遮,即夜遣三校衔枚先渡,渡
辄营陈,会明,毕,遂以次尽渡。虏数十百骑来,出入军傍。充国曰:“吾士马
新倦,不可驰逐。此皆骁骑难制,又恐其为诱兵也。击虏以殄灭为期,小利不足
贪。”令军勿击。遣骑候四望狭中,亡虏。夜引兵上至落都,召诸校司马,谓曰:
“吾知羌虏不能为兵矣。使虏发数千人守杜四望狭中,兵岂得入哉!”充国常以
远斥候为务,行必为战务,止必坚营壁,尤能持重,爱士卒,先计而后战。遂西
至西部都尉府,日飨军士,士皆欲为用。虏数挑战,充国坚守。捕得生口,言羌
豪相数责曰:“语汝亡反,今天子遣赵将军来,年八九十矣,善为兵。今请欲一
斗而死,可得邪!”
充国子右曹中郎将卬,将期门佽飞、羽林孤儿、胡越骑为支兵,至令居,虏
并出绝转道,卬以闻。有诏将八校尉与骁骑都尉、金城太守合疏捕山间虏,通转
道津渡。
初,罕、开豪靡当儿使弟雕库来告都尉曰先零欲反,后数日果反。雕库
种人颇在先零中,都尉即留雕库为质。充国以为亡罪,乃遣归告种豪:“大兵诛
有罪者,明白自别,毋取并灭。天子告诸羌人,犯法者能相捕斩,除罪。斩大豪
有罪者一人,赐钱四十万,中豪十五万,下豪二万,大男三千,女子及老小千钱,
又以其所捕妻子财物尽与之。”充国计欲以威信招降罕、开及劫略者,解散虏谋,
徼极乃击之。
时,上已发三辅、太常徒弛刑,三河、颍川、沛郡、淮阳、汝南材官,金城、
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骑士、羌骑,与武威、张掖、酒泉太守各屯其郡
者,合六万人矣。酒泉太守辛武贤奏言:“郡兵皆屯备南出,北边空虚,势不可
久。或日至秋冬乃进兵,此虏在竟外之册。今虏朝夕为寇,土地寒苦,汉马不能
冬,屯兵在武威、张掖、酒泉万骑以上,皆多羸瘦。可益马食,以七月上旬赍三
十日粮,分兵并出张掖、酒泉合击罕、开在鲜水上者。虏以畜产为命,今皆
离散,兵即分出,虽不能尽诛,亶夺其畜产,虏其妻子,复引兵还,冬复击之,
大兵仍出,虏必震坏。”
天子下其书充国,令与校尉以下吏士知羌事者博议。充国及长史董通年以为:
“武贤欲轻引万骑,分为两道出张掖,回远千里。以一马自佗负三十日食,为米
二斛四斗,麦八斛,又有衣装兵器,难以追逐。勤劳而至,虏必商军进退,稍引
去,逐水草,入山林。随而深入,虏即据前险,守后厄,以绝粮道,必有伤危之
忧,为夷狄笑,千载不可复。而武贤以为可夺其畜产,虏其妻子,此殆空言,非
至计也。又武威县、张掖日勒皆当北塞,有通谷水草。臣恐匈奴与羌有谋,且欲
大入,幸能要杜张掖、酒泉以绝西域,其郡兵尤不可发。先零首为畔逆,它种劫
略。故臣愚册,欲捐罕、开暗昧之过,隐而勿章,先行先零之诛以震动之,宜
悔过反善,因赦其罪,选择良吏知其俗者捬循和辑,此全师保胜安边之册。”
天子下其书。公卿议者咸以为先零兵盛,而负罕、开之助,不先破罕、开,则先
零未可图也。
上乃拜侍中乐成侯许延寿为强弩将军,即拜酒泉太守武贤为破羌将军,赐玺
书嘉纳其册。以书敕让充国曰:
皇帝问后将军,甚苦暴露。将军计欲至正月乃击罕羌,羌人当获麦,已
远其妻子,精兵万人欲为酒泉、敦煌寇。边兵少,民守保不得田作。今张掖以东
粟石百余,刍槁束数十。转输并起,百姓烦扰。将军将万余之众,不早及秋共水
草之利争其畜食,欲至冬,虏皆当畜食,多藏匿山中依险阻,将军士寒,手足皲
瘃,宁有利哉?将军不念中国之费,欲以岁数而胜微,将军谁不乐此者!
今诏破羌将军武贤将兵六千一百人,敦煌太守快将二千人,长水校尉富昌、
酒泉候奉世将婼、月氏兵四千人,亡虑万二千人。赍三十日食,以七月二十二日
击罕羌,入鲜水北句廉上,去酒泉八百里,去将军可千二百里。将军其引兵
便道西并进,虽不相及,使虏闻东方北方兵并来,分散其心意,离其党与,虽不
能殄灭,当有瓦解者。已诏中郎将卬将胡越佽飞射士步兵二校尉,益将军兵。
今五星出东方,中国大利,蛮夷大败。太白出高,用兵深入敢战者吉,弗敢
战者凶。将军急装,因天时,诛不义,万下必全,勿复有疑。
充国既得让,以为将任兵在外,便宜有守,以安国家。乃上书谢罪,因陈兵
利害,曰:
臣窃见骑都尉安国前幸赐书,择羌人可使使罕、谕告以大军当至,汉不
诛罕,以解其谋。恩泽甚厚,非臣下所能及。臣独私美陛下盛德至计亡已,
故遣开豪雕库宣天子至德,罕、开之属皆闻知明诏。今先零羌杨玉将骑四千
及煎骑五千,阻石山木,候便为寇,罕羌未有所犯。今置先零,先击罕,
释诛亡辜,起一难,就两害,诚非陛下本计也。
臣闻兵法“攻不足者守有余”,又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今罕羌
欲为敦煌、酒泉寇,宜饬兵马,练战士,以须其至,坐得致敌之术,以逸击劳,
取胜之道也。今恐二郡兵少不足以守,而发之行攻,释致虏之术而从为虏所致之
道,臣愚以为不便。先零羌虏欲为背畔,故与罕、开解仇结约,然其私心不能亡
恐汉兵至而罕、开背之也。臣愚以为其计常欲先赴罕、开之急,以坚其先击罕羌、
先零必助之。今虏马肥,粮食方饶,击之恐不能伤害,适使先零施德于罕羌,坚
其约,合其党。虏交坚党合,精兵二万余人,迫胁诸小种,着者稍众,莫须之属
不轻得离也。如是,虏兵寝多,诛之用力数倍,臣恐国家忧累繇十年数,不二三
岁而已。
臣得蒙天子厚恩,父子俱为显列。臣位至上卿,爵为列侯,犬马之齿七十六,
为明诏填沟壑,死骨不朽,亡所顾念。独思惟兵利害至熟悉也,于臣之计,先诛
先零已,则罕、开之属不烦兵而服矣。先零已诛而罕、开不服,涉正月击之得计
之理,又其时也。以今进兵,诚不见其利,唯陛下裁察。
六月戊申奏,七月甲寅玺书报从充国计焉。
充国引兵至先零在所。虏久屯聚,解弛,望见大军,弃车重,欲渡湟水,道
厄狭,充国徐行驱之。或曰逐利行迟,充国曰:“此穷寇不可迫也。缓之则走不
顾,急之则还致死。”诸校皆曰:“善。”虏赴水溺死者数百,降及斩首五百余
人,卤马、牛羊十万余头,车四千余两。兵至罕地,令军毋燔聚落刍牧田中。
罕羌闻之,喜曰:“汉果不击我矣!”豪靡忘使人来言:“愿得还复故地。”
充国以闻,未报。靡忘来自归,充国赐饮食,遣还谕种人。护军以下皆争之,曰:
“此反虏,不可擅遣。”充国曰:“诸君但欲便文自营,非为公家忠计也。”语
未卒,玺书报,令靡忘以赎论。后罕竟不烦兵而下。
其秋,充国病,上赐书曰;“制诏后将军:闻苦脚胫、寒泄,将军年老加疾,
一朝之变不可讳,朕甚忧之。今诏破羌将军诣屯所,为将军副,急因天时大利,
吏士锐气,以十二月击先零羌。即疾剧,留屯毋行,独遣破羌、强弩将军。”时,
羌降者万余人矣。充国度其必坏,欲罢骑兵屯田,以待其敝。作奏未上,会得进
兵玺书,中郎将卬惧,使客谏充国曰:“诚令兵出,破军杀将以倾国家,将军守
之可也。即利与病,又何足争?一旦不合上意,遣绣衣来责将军,将军之身不能
自保,何国家之安?”充国叹曰:“是何言之不忠也!本用吾言,羌虏得至是邪?
往者举可先行羌者,吾举辛武贤,丞相御史复白遣义渠安国,竟沮败羌。金城、
湟中谷斛八钱,吾谓耿中丞,籴二百万斛谷,羌人不敢动矣。耿中丞请籴百万斛,
乃得四十万斛耳。义渠再使,且费其半。失此二册,羌人故敢为逆。失之毫厘,
差以千里,是既然矣。今兵久不决,四夷卒有动摇,相因而起,虽有知者不能善
其后,羌独足忧邪!吾固以死守之,明主可为忠言。”遂上屯田奏曰:
臣闻兵者,所以明德除害也,故举得于外,则福生于内,不可不慎。臣所将
吏士马牛食,月用粮谷十九万九千六百三十斛,盐千六百九十三斛,茭藁二十五
万二百八十六石。难久不解,繇役不息。又恐它夷卒有不虞之变,相因并起,为
明主忧,诚非素定庙胜之册。且羌虏易以计破,难用兵碎也,故臣愚以为击之不
便。
计度临羌东至浩亹,羌虏故田及公田,民所未垦,可二千顷以上,其间邮亭
多坏败者。臣前部士入山,伐材木大小六万余枚,皆在水次。愿罢骑兵,留驰刑
应募,及淮阳、汝南步兵与史士私从者,合凡万二百八十一人,用谷月二万七千
三百六十三斛,盐三百八斛,分屯要害处。冰解漕下,缮乡亭,浚沟渠,治湟狭
以西道桥七十所,令可至鲜水左右。田事出,赋人二十亩。至四月草生,发郡骑
及属国胡骑伉健各千,倅马什二,就草,为田者游兵。以充入金城郡,益积畜,
省大费。今大司农所转谷至者,足支万人一岁食。谨上田处及器用簿,唯陛下裁
许。
上报曰:“皇帝问后将军,言欲罢骑兵万人留田,即如将军之计,虏当何时
伏诛,兵当何时得决?孰计其便,复奏。”充国上状曰:
臣闻帝王之兵,以全取胜,是以贵谋而贱战。战而百胜,非善之善者也,故
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蛮夷习俗虽殊于礼义之国,然其欲避害就利,爱亲戚,
畏死亡,一也。今虏亡其美地荐草,愁子寄托远遁,骨肉心离,人有畔志,而明
主般师罢兵,万人留田,顺天时,因地利,以待可胜之虏,虽未即伏辜,兵决可
期月而望。羌虏瓦解,前后降者万七百余人,及受言去者凡七十辈,此坐支解羌
虏之具也。
臣谨条不出兵留田便宜十二事。步兵九校,更士万人,留顿以为武备,因田
致谷,威德并行,一也。又因排折羌虏,令不得归肥饶之地,贫破其众,以成羌
虏相畔之渐,二也。居民得并田作,不失农业,三也。军马一月之食,度支田士
一岁,罢骑兵以省大费,四也。至春省甲士卒,循河湟漕谷至临羌,以示羌虏,
扬威武,传世折冲之具,五也,以闲暇时下所伐材,缮治邮亭,充入金城,六也。
兵出,乘危徼幸,不出,令反畔之虏窜于风寒之地,离霜露疾疫瘃堕之患,坐得
必胜之道,七也。亡经阻远追死伤之害,八也。内不损威武之重,外不令虏得乘
间之势,九也。又亡惊动河南大开、小开使生它变之忧,十也。治湟狭中道桥,
令可至鲜水,以制西域,信威千里,从枕席上过师,十一也。大费既省,繇役豫
息,以戒不虞,十二也。留屯田得十二便,出兵失十二利。臣充国材下,犬马齿
衰,不识长册,唯明诏博详公卿议臣采择。
上复赐报曰:“皇帝问后将军,言十二便,闻之。虏虽未伏诛,兵决可期月
而望,期月而望者,谓今冬邪?谓何时也?将军独不计虏闻兵颇罢,且丁壮相聚,
攻扰田者及道上屯兵,复杀略人民,将何以止之?又大开、小开前言曰:‘我告
汉军先零所在,兵不往击,久留,得亡效五年时不分别人而并击我?’其意常恐。
今兵不出,得亡变生,与先零为一?将军孰计复奏。”充国奏曰:
臣闻兵以计为本,故多算胜少算。先零羌精兵今余下过七八千人,失地远客,
分散饥冻。罕、开、莫须又颇暴略其赢弱畜产,畔还者不绝,皆闻天子明令
相捕斩之赏。臣愚以为虏破坏可日月冀,远在来春,故曰兵决可期月而望。窃见
北边自敦煌至辽东万一千五百余里,乘塞列隧有吏卒数千人,虏数大众攻之而不
能害。今留步士万人屯田,地势平易,多高山远望之便,部曲相保,为堑垒木樵,
校联不绝,便兵弩,饬斗具。烽火幸通,势及并力,以逸待劳,兵之利者也。臣
愚以为屯田内有亡费之利,外有守御之备。骑兵虽罢,虏见万人留田为必禽之具,
其土崩归德,宜不久矣。从今尽三月,虏马赢瘦,必不敢捐其妻子于他种中,远
涉河山而来为寇。又见屯田之士精兵万人,终不敢复将其累重还归故地。是臣之
愚计,所以度虏且必瓦解其处,不战而自破之册也。至于虏小寇盗,时杀人民,
其原未可卒禁。臣闻战不必胜,不苟接刃;攻不必取,不苟劳众。诚令兵出,虽
不能灭先零,亶能令虏绝不为小寇,则出兵可也。即今同是而释坐胜之道,从乘
危之势,往终不见利,空内自罢敝,贬重而自损,非所以视蛮夷也。又大兵一出,
还不可复留,湟中亦未可空,如是,徭役复发也。且匈奴不可不备,乌桓不可不
忧。今久转运烦费,倾我不虞之用以澹一隅,臣愚以为不便。校尉临众幸得承威
德,奉厚币,拊循众羌,谕以明诏,宜皆乡风。虽其前辞尝曰“得亡效五年”,
宜亡它心,不足以故出兵。臣窃自惟念。奉诏出塞,引军远击,穷天子之精兵,
散车甲于山野,虽亡尺寸之功,媮得避慊之便,而亡后咎余责,此人臣不忠之
利,非明主社稷之福也。臣幸得奋精兵,讨不义,久留天诛,罪当万死。陛下宽
仁,未忍加诛,令臣数得熟计。愚臣伏计孰甚,不敢避斧钺之诛,昧死陈愚,唯
陛下省察。
充国奏每上,辄下公卿议臣。初是充国计者什三,中什五,最后什八。有诏
诘前言不便者,皆顿首服。丞相魏相曰:“臣愚不习兵事利害,后将军数画军册,
其言常是,臣任其计可必用也。”上于是报充国曰:“皇帝问后将军,上书言羌
虏可胜之道,今听将军,将军计善。其上留屯田及当罢者人马数。将军强食,慎
兵事,自爱!”上以破羌、强弩将军数言当击,又用充国屯田处离散,恐虏犯之,
于是两从其计,诏两将军与中郎将卬出击。强弩出,降四千余人,破羌斩首二千
级,中郎将卬斩首降者亦二千余级,而充国所降复得五千余人。诏罢兵,独充国
留屯田。
明年五月,充国奏言:“羌本可五万人军,凡斩首七千六百级,降者三万一
千二百人,溺河湟饥饿死者五六千人,定计遗脱与煎巩、黄羝俱亡者不过四千人。
羌靡忘等自诡必得,请罢屯兵。”奏可。充国振旅而还。
所善浩星赐迎说充国,曰:“众人皆以破羌、强弩出击,多斩首获降,虏以
破坏。然有识者以为虏势穷困,兵虽不出,必自服矣。将军即见,宜归功于二将
军出击,非愚臣所及。如此,将军计未失也。”充国曰:“吾年老矣,爵位已极,
岂嫌伐一时事以欺明主哉!兵势,国之大事,当为后法。老臣不以余命一为陛下
明言兵之利害,卒死,谁当复言之者?”卒以其意对。上然其计,罢遣辛武贤归
酒泉太守官,充国复为后将军卫尉。
其秋,羌若零、离留、且种、皃库共斩先零大豪犹非、杨玉首,及诸豪弟泽、
阳雕、良皃、靡忘皆帅煎巩、黄羝之属四千余人降汉。封若零、弟泽二人为帅众
王,离留、且种二人为侯,皃库为君,阳雕为言兵侯,良皃为君,靡忘为献牛君。
初置金城属国以处降羌。
诏举可护羌校尉者,时充国病,四府举辛武贤小弟汤。充国遽起奏:“汤使
酒,不可典蛮夷。不如汤兄临众。”时,汤已拜受节,有诏更用临众。后临众病
免,五府复举汤,汤数醉<酉句>羌人,羌人反畔,卒如充国之言。
初,破羌将军武贤在军中时与中郎将卬宴语,卬道:“车骑将军张安世始尝
不快上,上欲诛之,卬家将军以为安世本持橐簪笔事孝武帝数十年,见谓忠谨,
宜全度之。安世用是得免。”及充国还言兵事,武贤罢归故官,深恨,上书告卬
泄省中语。卬坐禁止而入至充国莫府司马中乱屯兵,下吏,自杀。
充国乞骸骨,赐安车驷马、黄金六十斤,罢就第。朝庭每有四夷大议,常与
参兵谋,问筹策焉。年八十六,甘露二年薨,谥曰壮侯。传子至孙钦,钦尚敬武
公主。主亡子,主教钦良人习诈有身,名它人子。钦薨,子岑嗣侯,习为太夫人。
岑父母求钱财亡已,忿恨相告。岑坐非子免,国除。元始中,修功臣后,复封充
国曾孙伋为营平侯。
初,充国以功德与霍光等列,画未央宫。成帝时,西羌尝有警,上思将帅之
臣,追美充国,乃召黄门郎杨雄即充国图画而颂之,曰:
明灵惟宣,戎有先零。先零昌狂,侵汉西疆。汉命虎臣,惟后将军,整我六
师,是讨是震。既临其域,谕以威德,有守矜功,谓之弗克。请奋其旅,于罕
之羌,天子命我,从之鲜阳。营平守节,屡奏封章,料敌制胜,威谋靡亢。遂克
西戎,还师于京,鬼方宾服,罔有不庭。昔周之宣,有方有虎,诗人歌功,乃列
于《雅》。在汉中兴,充国作武,赳赳桓桓,亦绍厥后。
充国为后将军,徙杜陵。辛观自羌军还后七年,复为破羌将军,征乌孙至敦
煌,后不出,征未到,病卒。子庆忌至大官。
辛庆忌字子真,少以父任为右校丞,随长罗侯常惠屯田乌孙赤谷城,与歙侯
战,陷陈却敌。惠奏其功,拜为侍郎,迁校尉,将吏士屯焉耆国。还为谒者,尚
未知名。远帝初,补金域长史,举茂材,迁郎中、车骑将,朝廷多重之者,转为
校尉,迁张掖太守,徙酒泉,所在著名。
成帝初,征为光禄大夫,迁左曹中郎将,至执金吾。始武贤与赵充国有隙,
后充国家杀辛氏,至庆忌为执金吾,坐子杀赵氏,左迁酒泉太守。岁余,大将军
王凤荐庆忌:“前在两郡著功迹,征入,历位朝廷,莫不信乡。质行正直,仁勇
得众心,通于兵事,明略威重行国柱石。父破羌将军武贤显名前世,有威西夷。
臣凤不宜久处庆忌之右。”乃复征为光禄大夫、执金吾。数年,坐小法左迁云中
太守,复征为光禄勋。
时,数有灾异,丞相司直何武上封事曰:“虞有宫之奇,晋献不寐;卫青在
位,淮南寝谋。故贤人立朝,折冲厌难,胜于亡形。《司马法》曰:‘天下虽安,
忘战必危。’夫将不豫设,则亡以应卒;士不素厉,则难使死使。是以先帝建列
将之官,近戚主内,异姓距外,故奸轨不得萌动而破灭,诚万世之长册也。光禄
勋庆忌行义修正,柔毅敦厚,谋虑深远。前在边郡,数破敌获虏,外夷莫不闻。
乃者大异并见,未有其应。加以兵革久寝。《春秋》大灾未至而豫御之,庆忌家
在爪牙官以备不虞。”其后拜为右将军、诸吏、散骑、给事中,岁余徙为左将军。
庆忌居处恭俭,食饮被服尤节约,然性好舆马,号为鲜明,唯是为奢。为国
虎臣,遭世承平,匈奴、西域亲附,敬其威信。年老卒官。长子通为护羌校尉,
中子遵函谷关都尉,少子茂水衡都尉出为郡守,皆有将帅之风。宗族支属至二千
石者十余人。
元始中,安汉公王莽秉政,见庆忌本大将军凤所成,三子皆能,欲亲厚之。
是时,莽方立威柄,用甄丰、甄邯以自助,丰、邯新贵,威震朝廷。水衡都尉茂
自见名臣子孙,兄弟并列,不甚诎事两甄。时,平帝幼,外家卫氏不得在京师,
而护羌校尉通长子次兄素与帝从舅卫子伯相善,两人俱游侠,宾客甚盛。及吕宽
事起,莽诛卫氏。两甄构言诸辛阴与卫子伯为心腹,有背恩不说安汉公之谋。于
是司直陈崇举奏其宗亲陇西辛兴等侵陵百姓,威行州郡。莽遂按通父子、遵、茂
兄弟及南郡太守辛伯等,皆诛杀之。辛氏繇是废。庆忌本狄道人,为将军,徙昌
陵。昌陵罢,留长安。
赞曰:秦、汉已来,山东出相,山西出将。秦时将军白起,郿人;王翦,频
阳人。汉兴,郁郅王围、甘延寿,义渠公孙贺、傅介子,成纪李广、李蔡,杜陵
苏建、苏武,上邽上宫桀、赵充国,襄武廉褒,狄道辛武贤、庆忌,皆以勇武显
闻。苏、辛父子著节,此其可称列者也,其余不可胜数。何则?山西天水、陇西、
安定、北地处势迫近羌胡,民俗修习战备,高上勇力鞍马骑射。故《秦诗》曰: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皆行。”其风声气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谣慷慨,风
流犹存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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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2 09:07 | 显示全部楼层

傅常郑甘陈段传第四十

傅介子,北地人也,以从军为官。先是,龟兹、楼兰皆尝杀汉使者,语在
《西域传》。至元凤中,介子以骏马监求使大宛,因诏令青楼兰、龟兹国。
介子至楼兰,责其王教匈奴遮杀汉使:“大兵方至,王苟不教匈奴,匈奴使
过至诸国,何为不言?”王谢服,言:“匈奴使属过,当至乌孙,道过龟兹。”
介子至龟兹,复责其王,王亦服罪。介子从大宛还到龟兹,龟兹言:“匈奴使从
乌孙还,在此。”介子因率其吏士共诛斩匈奴使者。还奏事,诏拜介子为中郎,
迁平乐监。
介子谓大将军霍光曰:“楼兰、龟兹数反复而不诛,无所惩艾。介子过龟兹
时,其王近就人,易得也,愿往刺之,以威示诸国。”大将军曰:“龟兹道远,
且验之于楼兰。”于是白遣之。
介子与士卒俱赍金币,扬言以赐外国为名。至楼兰,楼兰王意不亲介子,介
子阳引去,至其西界,使译谓曰:“汉使者持黄金、锦绣行赐诸国,王不来受,
我去之西国矣。”即出金币以示译。译还报王,王贪汉物,来见使者。介子与坐
饮,陈物示之。饮酒皆醉,介子谓王曰:“天子使我私报王。”王起随介子入帐
中,屏语,壮士二人从后刺之,刃交胸,立死。其贵人左右皆散走。介子告谕以:
“王负汉罪,天子遣我业诛王,当更立前太子质在汉者。汉兵方至,毋敢动,动,
灭国矣!”遂持王首还诣阙,公卿将军议者咸嘉其功。上乃下诏曰:“楼兰王安
归尝为匈奴间,候遮汉使者,发兵杀略卫司马安乐、光禄大夫忠、期门郎遂成等
三辈,及安息、大宛使,盗取节印、献物,甚逆天理。平乐监傅介子持节使诛斩
楼兰王安归首,县之北阙,以直报怨,不烦师从。其封介子为义阳侯,食邑七百
户。士刺王者皆补侍郎。”
介子薨,子敞有罪不得嗣,国除。元始中,继功臣世,复封介子曾孙长为义
阳侯,王莽败,乃绝。
常惠,太原人也。少时家贫,自奋应募,随移中监苏武使匈奴,并见拘留十
余年,昭帝时乃还。汉嘉其勤劳,拜为光禄大夫。
是时,乌孙公主上书言:“匈奴发骑田车师,车师与匈奴为一,共侵乌孙,
唯天子救之!”汉养士马,议欲击匈奴。会昭帝崩,宣帝初即位,本始二年,遣
惠使乌孙。公主及昆弥皆遣使,因惠言:“匈奴连发大兵击乌孙,取车延、恶师
地,收其人民去,使使胁求公主,欲隔绝汉。昆弥愿发国半精兵,自给人马五万
骑,尽力击匈奴。唯天子出兵以救公主、昆弥!”于是汉大发十五万骑,五将军
分道出,语在《匈奴传》。
以惠为校尉,持节护乌孙兵。昆弥自将翕侯以下五万余骑,从西方入至右谷
蠡庭,获单于父行及嫂居次,名王骑将以下三万九千人,得马、牛、驴、骡、橐
佗五万余匹,羊六十余万头,乌孙皆自取卤获。惠从吏卒十余人随昆弥还,未至
乌孙,乌孙人盗惠印绶节。惠还,自以当诛。时,汉五将皆无功,天子以惠奉使
克获,遂封惠为长罗侯。复遣惠持金币还赐乌孙贵人有功者,惠因奏请龟兹国尝
杀校尉赖丹,未伏诛,请便道击之,宣帝不许。大将军霍光风惠以便宜从事。惠
与吏士五百人俱至乌孙,还过,发西国兵二万人,令副使发龟兹东国二万人,乌
孙兵七千人,从三面攻龟兹,兵未合,先遣人责其王以前杀汉使状。王谢曰:
“乃我先王时为贵人姑翼所误耳,我无罪。”惠曰:“即如此,缚姑翼来,吾置
王。”王执姑翼诣惠,惠斩之而还。
后代苏武为典属国,明习外国事,勤劳数有功。甘露中,后将军赵充国薨,
天子遂以惠为右将军,典属国如故。宣帝崩,惠事元帝,三岁薨,谥曰壮武侯。
传国至曾孙,建武中乃绝。
郑吉,会稽人也,以卒伍从军,数出西域,由是为郎。吉为人强执,习外国
事。自张骞通西域,李广利征伐之后,初置校尉,屯田渠黎。至宣帝时,吉以侍
郎田渠黎,积谷,因发诸国兵攻破车师,迁卫司马,使护鄯善以西南道。
神爵中,匈奴乖乱,日逐王先贤掸欲降汉,使人与吉相闻。吉发渠黎、龟兹
诸国五万人迎日逐王,口万二千人、小王将十二人随吉至河曲,颇有亡者,吉追
斩之,遂将诣京师。汉封日逐王为归德侯。
吉既破车师,降日逐,威震西域,遂并护车师以西北道,故号都护。都护之
置自吉始焉。
上嘉其功效,乃下诏曰:“都护西域骑都尉郑吉,拊循外蛮,宣明威信,迎
匈奴单于从兄日逐王众,击破车师兜訾城,功效茂著。其封吉为安远侯,食邑千
户。”吉于是中西或则立莫府,治乌垒城,镇抚诸国,诛伐怀集之。汉之号令班
西域矣,始自张骞而成于郑吉。语在《西域传》。
吉薨,谥曰缪侯。子光嗣,薨,无子,国除。元始中,录功臣不以罪绝者,
封吉曾孙永为安远侯。
甘延寿字君况,北地郁郅人也。少以良家子善骑射为羽林,投石拔距绝于等
伦,尝超逾羽林亭楼,由是迁为郎。试弁,为朝门,以材力爱幸。稍迁至辽东太
守,免官。车骑将军许嘉荐延寿为郎中,谏大夫,使西域都护、骑都尉,与副校
尉陈汤共诛斩郅支单于,封义成侯。薨,谥曰壮侯。传国至曾孙,王莽败,乃绝。
陈汤字子公,山阳瑕兵人也。少好书,博达善属文。家贫丐贷无节,不为州
里所称。西至长安求官,得太官献食丞。数岁,富平侯张勃与汤交,高其能。初
元二年,元帝诏列侯举茂材,勃举汤。汤待迁,父死不奔丧,司隶奏汤无循行,
勃选举故不以实,坐削户二百,会薨,因赐谥曰缪侯。汤下狱论。后复以荐为郎,
数求使外国。久之,迁西域副校尉,与甘延寿俱出。
先是,宣帝时匈奴乖乱,五单于争立,呼韩邪单于与郅支单于俱遣子入侍,
汉两受之。后呼韩邪单于身入称臣朝见,郅支以为呼韩邪破弱降汉,不能自还,
即西收右地。会汉发兵送呼韩邪单于,郅于由是遂西破呼偈、坚昆、丁令,兼三
国而都之。怨汉拥护呼韩邪而不助己,困辱汉使者汉乃始等。初元四年,遣使奉
献,因求侍子,愿为内附。汉议遣卫司马谷吉送之。御史大夫贡禹、博士匡衡以
为《春秋》之义“许夷狄者不一而足”,今郅支单于乡化未醇,所在绝远,宜令
使者送其子至塞而还。吉上书言:“中国与夷狄有羁縻不绝之义,今既养全其子
十年,德泽甚厚,空绝而不送,近从塞还,示弃捐不畜,使无乡从之心,弃前恩,
立后怨,不便。议者见前江乃始无应敌之数,知勇俱困,以致耻辱,即豫为臣忧。
臣幸得建强汉之节,承明圣之诏,宣谕厚恩,不宜敢桀。若怀禽兽,加无道于臣,
则单于长婴大罪,必遁逃远舍,不敢近边。没一使以安百姓,国之计,臣之愿也。
愿送至庭。”上以示朝者,禹复争,以为吉往必为国取悔生事,不可许。右将军
冯奉世以为可遣,上许焉。既至,郅支单于怒,竟杀吉等。自知负汉,又闻呼韩
邪益强,遂西奔康居。康居王以女妻郅支,郅支亦以女予康居王。康居甚尊敬郅
支,欲倚其威以胁诸国。郅支数借兵击乌孙,深入至赤谷城,杀略民人,驱畜产,
乌孙不敢追,西边空虚,不居者且千里。郅支单于自以大国,威名尊重,又乘胜
骄,不为康居王礼,怒杀康居王女及贵人、人民数百,或支解投都赖水中。发民
作城,日作五百人,二岁乃已。又遣使责阖苏、大宛诸国岁遗,不敢不予。汉遣
使三辈至康居求谷吉等死,郅支困辱使者,不肯奉诏,而因都护上书言:“居困
厄,愿归计强汉,遣子入侍。”其骄嫚如此。
建昭三年,汤与延寿出西域。汤为人沉勇有大虑,多策谋,喜奇功,每过城
邑山川,常登望。既领外国,与延寿谋曰:“夷狄畏服大种,其天性也。西域本
属匈奴,今郅支单于威名远闻,侵陵乌孙、大宛,常为康居画计,欲降服之。如
得此二国,北击伊列,西取安息,南排月氏、山离乌弋,数年之间,城郭诸国危
矣。且其人剽悍,好战伐,数取胜,久畜之,必为西域患。郅支单于虽所在绝远,
蛮夷无金城强弩之守,如发屯田吏士,驱从乌孙众兵,直指其城下,彼亡则无所
之,守则不足自保,千载之功可一朝而成也。”延寿亦以为然,欲奏请之,汤曰:
“国家与公卿议,大策非凡所见,事必不从。”延寿犹与不听。会其久病,汤独
矫制发城郭诸国兵、车师戊己校尉屯田使士。延寿闻之,惊起,欲止焉。汤怒,
按剑叱延寿曰:“大众已集会,竖子欲沮众邪?延寿遂从之,部勒行陈,益置扬
威、白虎、合骑之校,汉兵,胡兵合四万余人,延寿、汤上疏自劾奏矫制,陈言
兵状。
即日引军分行,别为六校,其三校从南道逾葱岭径大宛,其三校都护自将,
发温宿国,从北道入赤谷,过乌孙,涉康居界,至阗池西。而康居副王抱阗将数
千骑,寇赤谷城东,杀略大昆弥千余人,驱畜产甚多,从后与汉军相及,颇寇盗
后重。汤纵胡兵击之,杀四百六十人,得其所略民四百七十人,还付大昆弥,其
马、牛、羊以给军食。又捕得抱阗贵人伊奴毒。
入康居东界,令军不得为寇。间呼其贵人屠墨见之,谕以威信,与饮盟遣去。
径引行,未至单于城可六十里,止营。复捕得康居贵人贝色子男开牟以为导。贝
色子即屠墨母之弟,皆怨单于,由是具知郅支情。
明日引行,未至城三十里,止营。单于遣使问:“汉兵何以来?”应曰:
“单于上书言居困厄,愿归计强汉,身入朝见。天子哀闵单于弃大国,屈意康居,
故使都护将军来迎单于妻子,恐左右惊动,故未敢至城下。”使数往来相答报。
延寿、汤因让之:“我为单于远来,而至今无名王大人见将军受事者,何单于忽
大计,失客主之礼也!兵来道远,人畜罢极,食度日尽,恐无以自还,愿单于与
大臣审计策。”
明日,前至郅支城都赖水上,离城三里,止营傅陈。望见单于城上立五采幡
帜,数百人披甲乘城,又出百余骑往来驰城下,步兵百余人夹门鱼鳞陈,讲习用
兵。城上人更招汉军曰“斗来!”百余骑驰赴营,营皆张弩持满指之,骑引却。
颇遣吏士射城门骑步兵,骑步兵皆入。延寿、汤令军闻鼓音皆薄城下,四周围城,
各有所守,穿堑,塞门户,卤楯为前,戟弩为后,卬射城中楼上人,楼上人下走。
土城外有重木城,从木城中射,颇杀伤外人。外人发薪烧木城。夜,数百骑欲出
外,迎射杀之。
初,单于闻汉兵至,欲去,疑康居怨己,为汉内应,又闻乌孙诸国兵皆发,
自以无所之。郅支已出,复还,曰:“不如坚守。汉兵远来,不能久攻。”单于
乃被甲在楼上,诸阏氏夫人数十皆以弓射外人。外人射中单于鼻,诸夫人颇死。
单于下骑,传战大内。夜过半,木城穿,中人却入土城,乘城呼。时,康居兵万
余骑分为十余处,四面环城,亦与相应和。夜,数奔营,不利,辄却。平明,四
面火起,吏士喜,大呼乘之,钲鼓声动地。康居兵引却。汉兵四面推卤楯,并入
土城中。单于男女百余人走入大内。汉兵纵火,吏士争入,单于被创死。军候假
丞杜勋斩单于首,得汉使节二及谷吉等所赍帛书。诸卤获以畀得者。凡斩阏氏、
太子、名王以下千五百一十八级,生虏百四十五人,降虏千余人,赋予城郭诸国
所发十五王。
于是延寿、汤上疏曰:“臣闻天下之大义,当混为一,昔有康、虞,今有强
汉。匈奴呼韩邪单于已称北藩,唯郅支单于叛逆,未伏其辜,大夏之西,以为强
汉不能臣也。郅支单于惨毒行于民,大恶通于天。臣延寿、臣汤将义兵,行天诛,
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天气精明,陷陈克敌,斩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县头槁
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事下有司。丞相匡衡、御史
大夫繁延寿以为:“郅支及名王首更历诸国,蛮夷莫不闻知。《月令》春:‘掩
骼埋胔’之时,宜勿县。”车骑将军许嘉、右将军王商以为:“春秋夹谷之会,
优施笑君,孔子诛之,方盛夏,首足异门而出。宜县十日乃埋之。”有诏将军议
是。
初,中书令石显尝欲以姊妻延寿,延寿不取。及丞相、御史亦恶其矫制,皆
不与汤。汤素贪,所卤获财物入塞多不法。司隶校尉移书道上,系吏士按验之。
汤上疏言:“臣与吏士共诛郅支单于,幸得禽灭,万里振旅,宜有使者迎劳道路。
今司隶反逆收系按验,是为郅支报仇也!”上立出吏士,令县道具酒食以过军。
既至,论功,石显、匡衡以为:“延寿、汤擅兴师矫制,幸得不诛,如复加爵土,
则后奉使者争欲乘危徼幸,生事于蛮夷,为国招难,渐不可开。”元帝内嘉延寿、
汤功,而重违衡、显之议,议久不决。
故宗正刘向上疏曰:“郅支单于囚杀使者吏士以百数,事暴扬外国,伤威毁
重,群臣皆闵焉。陛下赫然欲诛之,意未尝有忘。西域都护延寿、副校尉汤承圣
指,倚神灵,总百蛮之君,揽城郭之兵,出百死,入绝域,遂蹈康居,屠五重城,
搴歙侯之旗,斩郅支之首,县旌万里之外,扬威昆山之西,扫谷吉之耻,立昭明
之功,万夷慑伏,莫不惧震。呼韩邪单于见郅支已诛,且喜且惧,乡风驰义,稽
首来宾,愿守北藩,累世称臣。立千载之功,建万世之安,群臣大勋莫大焉。昔
周大夫方叔、吉甫为宣王诛猃狁而百蛮从,其《诗》曰:“啴々焞々,如霆
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猃狁,蛮荆来威。’《易》曰:‘有嘉折首,获匪其丑。’
言美诛首恶之人,而诸不顺者皆来从也。今延寿、汤所诛震,虽《易》之折首、
《诗》之雷霆不能及也。论大功者不录小过,举大美者不疵细瑕。《司马法》曰
‘军赏不逾月’,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盖急武功,重用人也。吉甫之归,周厚
赐之,其《诗》曰:‘吉甫燕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千里之镐
犹以为远,况万里之外,其勤至矣!延寿、汤既未获受祉之报,反屈捐命之功,
久挫于刀笔之前,非所以劝有功厉戎士也。昔齐桓公前有尊周之功,后有灭项之
罪;君子以功覆过而为之讳行事。贰师将军李广利捐五万之师,靡亿万之费,经
四年这劳,而廑获骏马三十匹,虽斩宛王毋鼓之首,犹不足以复费,其私罪恶甚
多。孝武以为万里征伐,不录其过,遂封拜两侯、三卿、二千石百有余人。今康
居国强于大宛,郅支之号重于宛王,杀使者罪甚于留马,而延寿、汤不烦汉士,
不费斗粮,比于贰师,功德百之。且常惠随欲击之乌孙,郑吉迎自来之日逐,犹
皆裂土受爵。故言威武勤劳则大于方叔、吉甫,列功覆过则优于齐桓、贰师,近
事之功则高于安远、长罗,而大功未著,小恶数布,臣窃痛之!宜以时解县通籍,
除过勿治,尊宠爵位,以劝有功。”
于是天子下诏曰:“匈奴郅支单于背畔礼义,留杀汉使者、吏士,甚逆道理,
朕岂忘之哉!所以优游而不征者,重协师众,劳将帅,故隐忍而未有云也。今延
寿、汤睹便宜,乘时利,结城郭诸国,擅兴师矫制而征之。赖天地宗庙之灵,诛
讨郅支单于,斩获其首,及阏氏、贵人、名王以下千数。虽逾义干法,内不烦一
夫之役,不开府库之臧,因敌之粮以赡军用,立功万里之外,威震百蛮,名显四
海。为国除残,兵革之原息,边竟得以安。然犹不免死亡之患,罪当在于奉宪,
朕甚闵之!其赦延寿、汤罪,勿治。诏公卿议封焉。议者皆以为宜如军法捕斩单
于令。匡衡、石显以为“郅支本亡逃失国,窃号绝域,非真单于”。元帝取安远
侯郑吉故事,封千户,衡、显复争。乃封延寿为义成侯。赐汤爵关内侯,食邑各
三百户,加赐黄金百斤。告上帝、宗庙,大赦天下。拜延寿为长水校尉,汤为射
声校尉。
延寿迁城门校尉、护军都尉,薨于官。成帝初即位,丞相衡复奏:“汤以吏
二千石奉使,颛命蛮夷中,不正身以先下,而盗所收康居财物,戒官属曰绝域事
不复校。虽在赦前,不宜处位。”汤坐免。
后汤上书言康居王侍子非王子也。按验,实王子也。汤下狱当死。太中大夫
谷永上疏讼汤曰:“臣闻楚有子玉得臣,文公为之仄席而坐;赵有廉颇、马服,
强秦不敢窥兵井陉;近汉有郅都、魏尚,匈奴不敢南乡沙幕。由是言之,战克之
将,国之爪牙,不可不重也。盖‘君子闻鼓鼙之声,则思将率之臣’。窃见关内
侯陈汤,前使副西域都护,忿郅支之无道,闵王诛之不加,策虑愊亿,义勇奋
发,卒兴师奔逝,横厉乌孙,逾集都赖,屠三重城,斩郅支首,报十年之逋诛,
雪边吏之宿耻,威震百蛮,武畅西海,汉元以来,征伐方外之将,未尝有也。今
汤坐言事非是,幽囚久系,历时不决,执宪之吏欲致之大辟。昔白起为秦将,南
拔郢都,北坑赵括,以纤介之过,赐死杜邮,秦民怜之,莫不陨涕。今汤亲秉钺,
席卷喋血万里之外,荐功祖庙,告类上帝,介胄之士靡不慕义。以言事为罪,无
赫赫之恶。《周书》曰:‘记人之功,忘人之过,宜为君者也。’夫犬马有劳于
人,尚加帷盖之报,况国之功臣者哉!窃恐陛下忽于鼙鼓之声,不察《周书》之
意,而忘帷盖之施,庸臣遇汤,卒从吏议,使百姓介然有秦民之恨,非所以厉死
难之臣也。”书奏,天子出汤,夺爵为士伍。
后数岁,西域都护段会宗为乌孙兵所围,驿骑上书,愿发城郭敦煌兵以自救。
丞相王商、大将军王凤及百僚议数日不决。凤言:“汤多筹策,习外国事,可问。”
上召汤见宣室。汤击郅支时中塞病,两臂不诎申。汤入见,有诏毋拜,示以会宗
奏。汤辞谢,曰:“将相九卿皆贤材通明,小臣罢癃,不足以策大事。”上曰:
“国家有急,君其毋让。”对曰:“臣以为此必无可忧也。”上曰:“何以言之?”
汤曰:“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今闻颇得汉巧,然
犹三而当一。又兵法曰‘客倍而主人半然后敌’,今围会宗者人众不足以胜会宗,
唯陛下勿忧!且兵轻行五十里,重行三十里,今会宗欲发城郭敦煌,历时乃至,
所谓报仇之兵,非救急之用也!”上曰:“奈何?其解可必乎?度何时解?”汤
知乌孙瓦合,不能久攻,故事不过数日。因对曰:“已解矣!”诎指计其日,曰:
“不出五日,当有吉语闻。”居四日,军书到,言已解。大将军凤奏以为从事中
郎,莫府事一决于汤。汤明法令,善因事为势,纳说多从。常受人金钱作章奏,
卒以此败。
初,汤与将作大匠解万年相善。自元帝时,渭陵不复徙民起邑。成帝起初陵,
数年后,乐霸陵曲亭南,更营之。万年与汤议,以为:“武帝时工杨光以所作数
可意,自致将作大匠,及大司农、中丞耿寿昌造杜陵赐爵关内侯,将作大匠乘马
延年以劳苦秩中二千石;今作初陵而营起邑居,成大功,万年亦当蒙重赏。子公
妻家在长安,儿子生长长安,不乐东方,宜求徙,可得赐田宅,俱善。”汤心利
之,即上封事言:“初陵,京师之地,最为肥美,可立一县。天下民不徙诸陵三
十余岁矣,关东富人益众,多规良田,役使贫民,可徙初陵,以强京师,衰弱诸
侯,又使中家以下得均贫富,汤愿与妻子家属徙初陵,为天下先。”于是天子从
其计,果起昌陵邑,后徙内郡国民。万年自诡三年可成,后卒不就,群臣多言其
不便者。下有司议,皆曰:“昌陵因卑为高,积土为山,度便房犹在平地上,客
土之中不保幽冥之灵,浅外不固,卒徒工庸以巨万数,至然脂火夜作,取土东山,
且与谷同贾。作治数年,天下遍被其劳,国家罢敝,府臧空虚,下至众庶,熬熬
苦之。故陵因天性,据真土,处势高敞,旁近祖考,前又已有十年功绪,宜还复
故陵,勿徙民。”上乃下诏罢昌陵,语在《成纪》。丞相、御史请废昌陵邑中室,
奏未下,人以问汤:“第宅不彻,得毋复发徙?”汤曰:“县官且顺听群臣言,
犹且复发徙之也。”
时,成都侯商新为大司马卫将军辅政,素不善汤。商闻此语,白汤惑众,下
狱治,按验诸所犯。汤前为骑都尉王莽上书言:“父早死,独不封,母明君共养
皇太后,尤劳苦,宜封。”竟为新都侯。后皇太后同母弟苟参为水衡都尉,死,
子伋为侍中,参妻欲为伋求封,汤受其金五十斤,许为求比上奏。弘农太守张
匡坐臧百万以上,狡猾不道,有诏即讯,恐下狱,使人报汤。汤为讼罪,得逾
冬月,许射钱二百万,皆此类也。事在赦前。后东莱郡黑龙冬出,人以问汤,汤
曰:“是所谓玄门开。微行数出,出入不时,故龙以非时出也。”又言当复发徙,
传相语者十余人。丞相御史奏:“汤惑众不道,妄称诈归异于上,非所宜言,大
不敬。”廷尉增寿议,以为:“不道无正法,以所犯剧易为罪,臣下承用失其中,
故移狱廷尉,无比者先以闻,所以正刑罚,重人命也。明主哀悯百姓,下制书罢
昌陵勿徙吏民,已申布。汤妄以意相谓且复发徙,虽颇惊动,所流行者少,百姓
不为变,不可谓惑众。汤称诈,虚设不然之事,非所宜言,大不敬也。”制曰:
“廷尉增寿当是。汤前有讨郅支单于功,其免汤为庶人,徙边。”又曰:“故将
作大匠万年佞邪不忠,妄为巧诈,多赋敛,烦繇役,兴卒暴之作,卒徒蒙辜,死
者连属,毒流众庶,海内怨望。虽蒙赦令,不宜居京师。”于是汤与万年俱徙敦
煌。久之,敦煌太守奏:“汤前亲诛郅支单于,威行外国,不宜近边塞。”诏徙
安定。
议郎耿育上书言便宜,因冤讼汤曰;“延寿、汤为圣汉扬钩深致远之威,雪
国家累年之耻,讨绝域不羁之君,系万里难制之虏,岂有比哉!先帝嘉之,仍下
明诏,宣著其功,改年垂历,传之无穷。应是,南郡献白虎,边陲无警备。会先
帝寝疾,然犹垂意不忘,数使尚书责问丞相,趣立其功。独丞相匡衡排而不予,
封延寿、汤数百户,此功臣战士所以失望也。孝成皇帝承建业之基,乘征伐之威,
兵革不动,国家无事,而大臣倾邪,谗佞在朝,曾不深惟本末之难,以防未然之
戒,欲专主威,排妒有功,使汤块然被冤拘囚,不能自明,卒以无罪,老弃敦煌,
正当西域通道,令威名折冲之臣旅踵及身,复为郅支遗虏所笑,诚可悲也!至今
奉使外蛮者,未尝不陈郅支之诛以扬汉国之盛。夫援人之功以惧敌,弃人之身以
快谗,岂不痛哉!且安不忘危,盛必虑衰,今国家素无文帝累年节俭富饶之畜,
又无武帝荐延枭俊禽敌之臣,独有一陈汤耳!假使异世不及陛下,尚望国家追录
其功,封表其墓,以劝后进也。汤幸得身当圣世,功曾未久,反听邪臣鞭逐斥远,
使亡逃分窜,死无处所。远览之士,莫不计度,以为汤功累世不可及,而汤过人
情所有,汤尚如此,虽复破绝筋骨,暴露形骸,犹复制于唇舌,为嫉妒之臣所系
虏耳。此臣所以为国家尤戚戚也。”书奏,天子还汤,卒于长安。
死后数年,王莽为安汉公秉政,既内德汤旧恩,又欲谄皇太后,以讨郅支功
尊元帝庙称高宗。以汤、延寿前功大赏薄,及候丞杜勋不赏,乃益封延寿孙迁千
六百户,追谥汤曰破胡壮侯,封汤子冯为破胡侯,勋为讨狄侯。
段会宗字子孙,天水上邽人也。竟宁中,以杜陵令五府举为西域都护、骑都
尉、光禄大夫。西域敬其威信。三岁,更尽还,拜为沛郡太守。以单于当朝,徙
为雁门太守。数年,坐法免。西域诸国上书愿得会宗,阳朔中复为都护。
会宗为人好大节,矜功名,与谷永相友善。谷永闵其老复远出,予书戒曰:
“足下以柔远之令德,复典都护之重职,甚休甚休!若子之材,可优游都城而取
卿相,何必勒功昆山之仄,总领百蛮,怀柔殊俗?子之所长,愚无以喻。虽然,
朋友以言赠行,敢不略意。方今汉德隆盛,远人宾服,傅、郑、甘、陈之功没齿
不可复见,愿吾子因循旧贯,毋求奇功,终更亟还,亦足以复雁门之踦,万里之
外以身为本。愿详思愚言。”
会宗既出,诸国遣子弟郊迎。小昆弥安日前为会宗所立,德之,欲往谒,诸
翕侯止不听,遂至龟兹谒。城郭甚亲附。康居太子保苏匿率众万余人欲降,会宗
奏状,汉遣卫司马逢迎。会宗发戊己校尉兵随司马受降。司马畏其众,欲令降者
皆自缚,保苏匿怨望,举众亡去。会宗更尽还,以擅发戊己校尉之兵乏兴,有诏
赎论。拜为金城太守,以病免。
岁余,小昆弥为国民所杀,诸翕侯大乱。征会宗为左曹中郎将、光禄大夫,
使安辑乌孙,立小昆弥兄末振将,定其国而还。
明年,末振将杀大昆弥,会病死,汉恨诛不加。元延中,复遣会宗发戊己校
尉诸国兵,即诛末振将太子番丘。会宗恐大兵入乌孙,惊番丘,亡逃不可得,即
留所发兵垫娄地,选精兵三十弩,径至昆弥所在,召番丘,责以:“末振将骨肉
相杀,杀汉公主子孙,未伏诛而死,使者受诏诛番丘。”即手剑击杀番丘。官属
以下惊恐,驰归。小昆弥乌犁靡者,末振将兄子也,勒兵数千骑围会宗,会宗为
言来诛之意:“今围守杀我,如取汉牛一毛耳。宛王郅支头县槁街,乌孙所知也。”
昆弥以下服,曰:“末振将负汉,诛其子可也,独不可告我,令饮食之邪?”会
宗曰:“豫告昆弥,逃匿之,为大罪。即饮食以付我,伤骨肉恩,故不先告。”
昆弥以下号泣罢去。会宗还奏事,公卿议会宗权得便宜,以轻兵深入乌孙,即诛
番丘。宣明国威,宜加重赏。天子赐会宗爵关内侯,黄金百斤。
是时,小昆弥季父卑爰疐拥众欲害昆弥,汉复遣会宗使安辑,与都护孙建并
力。明年,会宗病死乌孙中,年七十五矣,城郭诸国为发丧立祠焉。
赞曰:自元狩之际,张骞始通西域,至于地节,郑吉建都护之号,讫王莽世,
凡十八人,皆以勇略选,然其有功迹者具此。廉褒以恩信称,郭舜以廉平著,孙
建用威重显,其余无称焉。陈汤傥{艹昜},不自收敛,卒用困穷,议者闵之,故
备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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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2 09:07 | 显示全部楼层

隽疏于薛平彭传第四十一

隽不疑字曼倩,勃海人也。治《春秋》,为郡文学,进退必以礼,名闻州郡。
武帝末,郡国盗贼群起,暴胜之为直指使者,衣绣衣,持斧,逐捕盗贼,督
课郡国,东至海,以军兴诛不从命者,威振州郡。胜之素闻不疑贤,至勃海,遣
吏请与相见。不疑冠进贤冠,带櫑具剑,佩环玦,褒衣博带,盛服至门上谒。
门下欲使解剑,不疑曰:“剑者,君子武备,所以卫身,不可解。请退。”吏白
胜之。胜之开阁延请,望见不疑容貌尊严,衣冠甚伟,胜之躧履起迎。登堂坐定,
不疑据地曰:“窃伏海濒,闻暴公子威名旧矣,今乃承颜接辞。凡为吏,太刚则
折,太柔则废,威行施之以恩,然后树功扬名,永终天禄。”胜之知不疑非庸人,
敬纳其戒,深接以礼意,问当世所施行。门下诸从事皆州郡选吏,侧听不疑,莫
不惊骇。至昏夜,罢去。胜之遂表荐不疑,征诣公车,拜为青州刺史。
久之,武帝崩,昭帝即位,而齐孝王孙刘泽交结郡国豪桀谋反,欲先杀青州
刺史。不疑发觉,收捕,皆伏其辜。擢为京兆尹,赐钱百万。京师吏民敬其威信。
每行县录囚徒还,其母辄问不疑:“有所平反,活几何人?”即不疑多有所平反,
母喜笑,为饮食言语异于他时;或亡所出,母怒,为之不食。故不疑为吏,严而
不残。
始元五年,有一男子乘黄犊车,建黄旐,衣黄襜褕,著黄冒,诣北阙,自谓
卫太子。公车以闻,诏使公卿、将军、中二千石杂识视。长安中吏民聚观者数万
人。右将军勒兵阙下,以备非常。丞相、御史、中二千石至者并莫敢发言。京兆
尹不疑后到,叱从吏收缚。或曰:“是非未可知,且安之。”不疑曰:“诸君何
患于卫太子!昔蒯聩违命出奔,辄距而不纳,《春秋》是之。卫太子得罪先帝,
亡不即死,今来自诣,此罪人也。”遂送诏狱。
天子与大将军霍光闻而嘉之,曰:“公卿大臣当用经术明于大谊。”由是名
声重于朝廷,在位者皆自以不及也。大将军光欲以女妻之,不疑固辞,不肯当。
久之,以病免,终于家。京师纪之。后赵广汉为京兆尹,言:“我禁奸止邪,行
于吏民,至于朝廷事,不及不疑远甚。”廷尉验治何人,竟得奸诈。本夏阳人,
姓成名方遂,居湖,以卜筮为事。有故太子舍人尝从方遂卜,谓曰:“子状貌甚
似卫太子。”方遂心利其言,几得以富贵,即诈自称诣阙,廷尉逮召乡里知识者
张宗禄等,方遂坐诬罔不道,要斩东市。一云姓张名延年。
疏广字仲翁,东海兰陵人也。少好学,明《春秋》,家居教授,学者自远方
至。征为博士、太中大夫。地节三年,立皇太子,选丙吉为太傅,广为少傅,数
月,吉迁御史大夫,广徙为太傅。
广兄子受字公子,亦以贤良举为太子家令。受好礼恭谨,敏而有辞。宣帝幸
太子宫,受迎谒应对,及置酒宴,奉觞上寿,辞礼闲雅,上甚欢说。顷之,拜受
为少傅。
太子外祖父特进平恩侯许伯以为太子少,白使其弟中郎将舜监护太子家。上
以问广,广对曰:“太子国储副君,师友必于天下英俊,不宜独亲外家许氏。且
太子自有太傅、少傅。官属已备,今复使舜护太子家,视陋,非所以广太子德于
天下也。”上善其言,以语丞相魏相,相免冠谢曰:“此非臣等所能及。”广由
是见器重,数受赏赐。太子每朝,因进见,太傅在前,少傅在后。父子并为师傅,
朝廷以为荣。
在位五岁,皇太子年十二,通《论语》、《孝经》。广谓受曰:“吾闻‘知
足不辱,知止不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今仕官至二千石,宦成名立,
如此不去,惧有后悔,岂如父子相随出关,归老故乡,以寿命终,不亦善乎?”
受叩头曰:“从大人议。”即日父子俱移病。满三月赐告,广遂称笃,上疏乞骸
骨。上以其年笃老,皆许之,加赐黄金二十斤,皇太子赠以五十斤。公卿大夫故
人邑子设祖道,供张东都门外,送者车数百两,辞决而去。及道路观者皆曰:
“贤哉二大夫!”或叹息为之下泣。
广既归乡里,日令家共具设酒食,请族人故旧宾客,与相娱乐。数问其家金
余尚有几所,趣卖以共具。居岁余,广子孙窃谓其昆弟老人广所爱信者曰:“子
孙几及君时颇立产业基址,今日饮食,费且尽。宜从丈人所,劝说君买田宅。”
老人即以闲暇时为广言此计,广曰:“吾凯老悖不念子孙哉?顾自有旧田庐,令
子孙勤力其中,足以共衣食,与凡人齐。今复增益之以为赢余,但教子孙怠惰耳。
贤而多财,则捐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且夫富者,众人之怨也;吾既亡以
教化子孙,不欲益其过而生怨。又此金者,圣主所以惠养老臣也,故乐与乡党宗
族共飨其赐,以尽吾余日,不亦可乎!”于是族人说服。皆以寿终。
于定国字曼倩,东海郯人也。其父于公为县狱吏、郡决曹,决狱平,罗文法
者于公所决皆不恨。郡中为之生立祠,号曰于公祠。
东海有孝妇,少寡,亡子,养姑甚谨,姑欲嫁之,终不肯。姑谓邻人曰:
“孝妇事我勤苦,哀其亡子守寡。我老,久累丁壮,奈何?”其后姑自经死,姑
女告吏:“妇杀我母”。吏捕孝妇,孝妇辞不杀姑。吏验治,孝妇自诬服。具狱
上府,于公以为此妇养姑十余年,以孝闻,必不杀也。太守不听,于公争之,弗
能得,乃抱其具狱,哭于府上,因辞疾去。太守竟论杀孝妇。郡中枯旱三年。后
太守至,卜筮其故,于公曰:“孝妇不当死,前太守强断之,咎党在是乎?”于
是太守杀牛自祭孝妇冢,因表其墓,天立大雨,岁孰。郡中以此大敬重于公。
定国少学法于父,父死,后定国亦为狱中、郡决曹,补廷尉史,以选与御史
中丞从事治反者狱,以材高举侍御史,迁御史中丞。会昭帝崩,昌邑王征即位,
行淫乱,定国上书谏。后王废,宣帝立,大将军光领尚书事,条奏群臣谏昌邑王
者皆超迁。定国由是为光禄大夫,平尚书事,甚见任用。数年,迁水衡都尉,超
过廷尉。
定国乃迎师学《春秋》,身执经,北面备弟子礼。为人廉恭,尤重经术士,
虽卑贱徒步往过,定国皆与钧礼,恩敬甚备,学士咸称焉。其决疑平法,务在哀
鳏寡,罪疑从轻。加审慎之心。朝廷称之曰:“张释之为廷尉,天下无冤民;于
定国为廷尉,民自以不冤。”定国食酒至数石不乱,冬月治请谳,饮酒益精明。
为廷尉十八岁,迁御史大夫。
甘露中,代黄霸为丞相,封西平侯。三年,宣帝崩,元帝立,以定国任职旧
臣,敬重之。时陈万年为御史大夫,与定国并位八年,论议无所拂。后贡禹代为
御史大夫,数处驳议,定国明习政事,率常丞相议可。然上始即位,关东连年被
灾害,民流入关,言事者归咎于大臣。上于是数以朝日引见丞相、御史,入受诏,
条责以职事,曰:“恶吏负贼,妄意良民,至亡辜死。或盗贼发,吏不亟追而反
系亡家,后不敢复告,以故浸广。民多冤结,州郡不理,连上书者交于阙廷。二
千石选举不实,是以在位多不任职。民田有灾害,吏不肯除,收趣其租,以故重
困。关东流民饥寒疾疫,已诏吏转漕,虚仓廪开府臧相振救,赐寒者衣,至春犹
恐不赡。今丞相、御史将欲何施以塞此咎?悉意条状,陈朕过失。”定国上书谢
罪。
永光元年,春霜夏寒,日青亡光,上复以诏条责曰:“郎有从东方来者,言
民父子相弃。丞相、御史案事之吏匿不言邪?将从东方来者加增之也?何以错缪
至是?欲知其实。方今年岁未可预知也,即有水旱,其忧不细。公卿有可以防其
未然,救其已然者不?各以诚对,毋有所讳。”定国惶恐,上书自劾,归侯印,
乞骸骨。上报曰:“君相朕躬,不敢怠息,万方之事,大录于君。能毋过者,其
唯圣人。方今承周、秦之敝,俗化陵夷,民寡礼谊,阴阳不调,灾咎之发,不为
一端而作,自圣人推类以记,不敢专也,况于非圣者乎!日夜惟思所以,未能尽
明。经曰:‘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君虽任职,何必颛焉?其勉察郡国守相群
牧,非其人者毋令久贼民。永执纲纪,务悉聪明,强食慎疾。”定国遂称笃,固
辞。上乃赐安车驷马、黄金六十斤,罢就第。数岁,七十余薨。谥曰安侯。
子永嗣。少时,耆酒多过失,年且三十,乃折节修行,以父任为侍中中郎将、
长水校尉。定国死,居丧如礼,孝行闻。由是以列侯为散骑、光禄勋,至御史大
夫。尚馆陶公主施。施者,宣帝长女,成帝姑也,贤有行,永以选尚焉。上方欲
相之,会永薨。子恬嗣。恬不肖,薄于行。
始,定国父于公,其闾门坏,父老方共治之。于公谓曰:“少高大闾门,令
容驷马高盖车。我治狱多阴德,未尝有所冤,子孙必有兴者。”至定国为丞相,
永为御史大夫,封侯传世云。
薛广德字长卿,沛郡相人也。以《鲁诗》教授楚国,龚胜、舍师事焉。萧望
之为御史大夫,除广德为属,数与论议,器之,荐广德经行宜充本朝。为博士,
论石渠,迁谏大夫,代贡禹为长信少府、御史大夫。
广德为人温雅有酝藉。及为三公,直言谏争。始拜旬日间,上幸甘泉,郊泰
时畤,礼毕,因留射猎。广德上书曰:“窃见关东困极,人民流离。陛下日撞亡
秦之钟,听郑、卫之乐,臣诚悼之。今士卒暴露,从官劳倦,愿队下亟反官,思
与百姓同忧乐,天下幸甚。”上即日还。其秋,上酎祭宗庙,出便门,欲御楼船,
广德当乘舆车,免冠顿首曰:“宜从桥。”诏曰:“大夫冠。”广德曰:“陛下
不听臣,臣自刎,以血污车轮,陛下不得入庙矣!”上不说。先驱光禄大夫张猛
进曰:“臣闻主圣臣直。乘船危,就桥安,圣主不乘危。御史大夫言可听。”上
曰:“晓人不当如是邪!”乃从桥。
后月余,以岁恶民流,与丞相定国、大司马车骑将军史高俱乞骸骨,皆赐安
车驷马、黄金六十斤,罢。广德为御史大夫,凡十月免。东归沛,太守迎之界上。
沛以为荣,县其安车传子孙。
平当字子思,祖父以訾百万,自下邑徙平陵。当少为大行治礼丞,功次补大
鸿胪文学,察廉为顺阳长、栒邑令,以明经为博士,公卿荐当论议通明,给事中。
每有灾异,当辄傅经术,言得失。文雅虽不能及萧望之、匡衡,然指意略同。
自元帝时,韦玄成为丞相,奏罢太上皇寝庙园,当上书言:“臣闻孔子曰:
‘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三十年之间,道德和洽,制礼兴乐,灾害不生,祸
乱不作。今圣汉受命而王,继体承业二百余年,孜孜不怠,政令清矣。然风俗未
和,阴阳未调,灾害数见,意者大本有不立与?何德化休征不应之久也!祸福不
虚,必有因而至者焉。宜深迹其道而务修其本。昔者帝尧南面而治,先‘克胆俊
德,以亲九族’,而化及万国《孝经》曰‘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
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则周公其人也。’夫孝子善述人之志,周公既
成文、武之业而制作礼乐,修严父配天之事,知文王不欲以子临父,故推而序之,
上极于后稷而以配天。此圣人之德,亡以加于孝也。高皇帝圣德受命,有天下,
尊太上皇,犹周文、武之追王太王、王季也。此汉之始祖,后嗣所宜尊奉以广盛
德,孝之至也。《书》云:‘正稽古建功立事,可以永年,传于亡穷。’”上纳
其言,下诏复太上皇寝庙园。
顷之,使行流民幽州。举奏刺史二千石劳徕有意者,言勃海盐池可且勿禁,
以救民急。所过见称,奉使者十一人,为最,迁丞相司直。坐法,左迁逆方刺史,
复征入为太中大夫给事中,累迁长信少府、大鸿胪、光禄勋。
先是,太后姊子卫尉淳于长白言昌陵不可成,下有司议。当以为作治连年,
可遂就。上既罢昌陵,以长首建忠策,复下公卿议封长。当又以为长虽有善言,
不应封爵之科。坐前议不正,左迁钜鹿太守。后上遂封上。当以经明《禹贡》,
使行河,为骑都尉,领河堤。
哀帝即位,征当为光禄大夫、诸吏、散骑,复为光禄勋、御史大夫,至丞相。
以冬月,赐爵关内侯。明年春,上使使者召,欲封当。当病笃,不应召。室家或
谓当:“不可强起受侯印为子孙耶?”当曰:“吾居大位,已负素餐之责矣,起
受侯印,还卧而死,死有余罪。今不起者,所以为子孙也。”遂上书乞骸骨。上
报曰:“朕选于众,以君为相,视事日寡,辅政未久,阴阳不调,冬无大雪,旱
气为灾,朕之不德,何必君罪?君何疑而上书乞骸骨,归关内侯爵邑?使尚书令
谭赐君养牛一,上尊酒十石。君其勉致医药以自持。”后月余,卒。子晏以明经
历位大司徒,封防乡侯。汉兴,唯韦、平父子至宰相。
鼓宣字子佩,淮阳阳夏人也。治《易》,事张禹,举为博士,迁东平太傅。
禹以帝师见尊信,荐宣经明有威重,可任政事,繇是入为右扶风,迁廷尉,以王
国人出为太原太守。数年,复入为大司农、光禄勋、右将军。哀帝即位,徙为左
将军。岁余,上欲令丁、傅处爪牙官,乃策宣曰:“有司数奏言诸侯国人不得宿
卫,将军不宜典兵马,处大位。朕唯将军任汉将之重,而子又前取淮阳王女,婚
姻不绝,非国之制。使光禄大夫曼赐将军黄金五十斤、安车驷马,其上左将军印
绶,以关内侯归家。”
宣罢数岁,谏大夫鲍宣数荐宣。会元寿元年正月朔日蚀,鲍宣复言,上乃召
宣为光禄大夫,迁御史大夫,转为大司空,封长平侯。
会哀帝崩,新都侯王莽为大司马,秉政专权。宣上书言:“三公鼎足承君,
一足不任,则覆乱美实。臣资性浅薄,年齿老眊,数伏疾病,昏乱遗忘,愿上
大司空、长平侯印绶,乞骸骨归乡里,俟置沟壑。”莽白太后,策宣曰:“惟君
视事日寡,功德未效,迫于老眊昏乱,非所以辅国家、绥海内也。使光禄勋丰
册诏君,其上大司空印绶,便就国。”莽恨宣求退,故不赐黄金、安车驷马。宣
居国数年,薨,谥曰顷侯。传子至孙,王莽败,乃绝。
赞曰:隽不疑学以从政,临事不惑,遂立名迹,终始可述。疏广行止足之计,
免辱殆之累,亦其次也。于安国父子哀鳏哲狱,为任职臣。薛广德保县车之荣,
平当逡遁有耻,彭宣见险而止,异乎“苟患失之”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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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2 09:08 | 显示全部楼层

王贡两龚鲍传第四十二

昔武王伐纣,迁九鼎于雒邑,伯夷、叔齐薄之,饿死于首阳,不食其禄,周
犹称盛德焉。然孔子贤此二人,以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也。而《孟子》亦
云:“闻伯夷之风者,贪夫廉,懦夫有立志”;“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莫不
兴起,非贤人而能若是乎!”
汉兴有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此四人者,当秦之世,避而入商
雒深山,以待天下之定也。自高祖闻而召之,不至。其后吕后用留侯计,使皇太
子卑辞束帛致礼,安车迎而致之。四人既至,从太子见,高祖客而敬焉,太子得
以为重,遂用自安。语在《留侯传》。
其后谷口有郑子真,蜀有严君平,皆修身自保,非其服弗服,非其食弗食。
成帝时,元舅大将军王凤以礼聘子真,子真遂不亻出而终。君平卜筮于成都市,
以为:“卜筮者贱业,而可以惠众人。有邪恶非正之问,则依蓍龟为言利害。与
人子言依于孝,与人弟言依于顺,与人臣言依于忠,各因势导之以善,从吾言者,
已过半矣。”裁日阅数人,得百钱足自养,财闭肆下帘而授《老子》。博览亡不
通,依老子、严周之指著书十余万言。杨雄少时从游学,以而仕京师显名,数为
朝廷在位贤者称君平德。杜陵李强素善雄,久之为益州牧,喜谓雄曰:“吾真得
严君平矣。”雄曰:“君备礼以待之,彼人可见而不可得诎也。”强心以为不然。
及至蜀,致礼与相见,卒不敢言以为从事,乃叹曰:“杨子云诚知人!”君平年
九十余,遂以其业终,蜀人爱敬,至今称焉。及雄著书言当世士,称此二人。其
论曰:“或问: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盍势诸名卿可几?曰:君子德名为几。梁、
齐、楚、赵之君非不富且贵也,恶虖成其名!谷口郑子真不诎其志,耕于岩石之
下,名震于京师,岂其卿?岂其卿?楚两龚之洁,其清矣乎!蜀严湛冥,不作苟
见,不治苟得,久幽而不改其操,虽随、和何以加诸?举兹以旃,不亦宝乎!”
自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郑子真、严君平皆未尝仕,然其风声
足以激贪厉俗,近古之逸民也。若王吉、贡禹,两龚之属,皆以礼让进退云。
王吉字子阳,琅邪皋虞人也。少好学明经,以郡吏举孝廉为郎,补若卢右丞,
迁云阳令。举贤良为昌邑中尉,而王好游猎,驱驰国中,动作亡节,吉上疏谏,
曰:
臣闻古者师日行三十里,吉行五十里,《诗》云:“匪风发兮,匪车揭兮,
顾瞻周道,中心怛兮。”说曰:是非古之风也,发发者;是非古之车也,揭揭者。
盖伤之也。今者大王幸方与,曾不半日而驰二百里,百姓颇废耕桑,治道牵马,
臣愚以为民不可数变。昔召公述职,当民事时,舍于棠下而听断焉。是时,人皆
得其所,后世思其仁恩,至乎不伐甘棠,《甘棠》之诗是也。
大王不好书术而乐逸游,冯式撙衔,驰骋不止,口倦乎叱咤,手苦于箠辔,
身劳乎车舆;朝则冒雾露,昼则被尘埃,夏则为大暑之所暴炙,冬则为风寒之所
偃薄。数以耎脆之玉体犯勤劳之烦毒,非所以全寿命之宗也,又非所以进仁义之
隆也。
夫广夏之下,细旃之上,明师居前,劝诵在后,上论唐、虞之际,下及殷、
周之盛,考仁圣之风,习治国之道,??焉发愤忘食,日新厥德,其乐岂徒衔橛
之间哉!休则俯仰诎信以利形,进退步趋以实下,吸新吐故以练臧,专意积精以
适神,于以养生,岂不长哉!大王诚留意如此,则心有尧、舜之志,体有乔、松
之寿,美声广誉登而上闻,则福禄其辏而社稷安矣。
皇帝仁圣,至今思慕未怠,于官馆囿池弋猎之乐未有所幸,大王宜夙夜念此,
以承圣意。诸侯骨肉,莫亲大王,大王于属则子也,于位则臣也,一身而二任之
责加焉,恩爱行义孅介有不具者,于以上闻,非飨国之福也。臣吉愚戆,愿大
王察之。
王贺虽不遵道,然犹知敬礼吉,乃下令曰:“寡人造行不能无惰,中尉甚忠,
数辅吾过。使谒者千秋赐中尉牛肉五百斤,酒五石,脯五束。”其后复放从自若。
吉辄谏争,甚得辅弼之义,虽不治民,国中莫不敬重焉。
久之,昭帝崩,亡嗣,大将军霍光秉政,遣大鸿胪、宗正迎昌邑王。吉即奏
书戒王曰:“臣闻高宗谅暗,三年不言。今大王以丧事征,宜日夜哭泣悲哀而已,
慎毋有所发。且何独丧事,凡南面之君何言哉?天不言,四时行焉,百物生焉,
愿大王察之。大将军仁爱勇智,忠信之德天下莫不闻,事孝武皇帝二十余年未尝
有过。先帝弃群臣,属以天下,寄幼孤焉,大将军抱持幼君襁褓之中,布政施教,
海内晏然,虽周公、伊尹亡以加也。今帝崩,亡嗣,大将军惟思可以奉宗庙者,
攀援而立大王,其仁厚岂有量哉!臣愿大王事之敬之,政事一听之,大王垂拱南
面而已。愿留意,常以为念。”
王既到,即位二十余日以行淫乱废。昌邑群臣坐在国时不举奏王罪过,令汉
朝不闻知,又不能辅道,陷王大恶,皆下狱诛。唯吉与郎中令龚遂以忠直数谏正
得减死,髡为城旦。
起家复为益州刺史,病去官,复征为博士、谏大夫。是时,宣帝颇修武帝故
事,宫室车服盛于昭帝。时外戚许、史、王氏贵宠,而上躬亲政事,任用能吏。
吉上疏言得失,曰:
陛下躬圣质,总万方,帝王图籍日陈于前,惟思世务,将兴太平。诏书每下,
民欣然若更生。臣伏而思之,可谓至恩,未可谓本务也。
欲治之主不世出,公卿幸得遭遇其时,言听谏从,然未有建万世之长策,举
明主于三代之隆者也。其务在于期会簿书,断狱听讼而已,此非太平之基也。
臣闻圣王宣德流化,必自近始。朝廷不备,难以言治;左右不正,难以化远。
民者,弱而不可胜,愚而不可欺也。圣主独行于深宫,得则天下称诵之,失则天
下咸言之。行发于近,必见于远,故谨选左右,审择所使。左右所以正身也,所
使所以宣德也。《诗》云:“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此其本也。
《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今俗吏所以牧民者,非有
礼义科指可世世通行者也,独设刑法以守之。其欲治者,不知所由,以意穿凿,
各取一切,权谲自在,故一变之后不可复修也。是以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
户异政,人殊服,诈伪萌生,刑罚亡极,质朴日销,恩爱浸薄。孔子曰“安上治
民,莫善于礼”,非空言也。王者未制礼之时,引先王礼宜于今者而用之。臣愿
陛下承天心,发大业,与公卿大臣延及儒生,述旧礼,明王制,驱一世之民济之
仁寿之域,则俗何以不若成、康,寿何以不若高宗?窃见当世趋务不合于道者,
谨条奏,唯陛下财择焉。
吉意以为:“夫妇,人伦大纲,夭寿之萌也。世俗嫁娶太早,未知为人父母
之道而有子,是以教化不明而民多夭。聘妻送女亡节,则贫人不及,故不举子。
又汉家列侯尚公主,诸侯则国人承翁主,使男事女,夫诎于妇,逆阴阳之位,故
多女乱。古者衣服车马贵贱有章,以褒有德而别尊卑,今上下僣差,人人自制,
是以贪财诛利,不畏死亡。周之所以能致治,刑措而不用者,以其禁邪于冥冥,
绝恶于未萌也。”又言:“舜、汤不用三公九卿之世而举皋陶、伊尹,不仁者远。
今使俗吏得任子弟,率多骄骜,不通古今,至于积功治人,亡益于民,此《伐檀》
所为作也。宜明选求贤,除任子之令。外家及故人可厚以财,不宜居位。去角抵,
减乐府,省尚方,明视天下以俭。古者工不造雕<王缘>,商不通侈靡,非工商之独
贤,政教使之然也。民见俭则归本,本立而末成。”其指如此,上以其言迂阔,
不甚宠异也。吉遂谢病归琅邪。
始吉少时学问,居长安。东家有大枣树垂吉庭中,吉妇取枣以啖吉。吉后知
之,乃去妇。东家闻而欲伐其树,邻里共止之,因固请吉令还妇。里中为之语曰:
“东家有树,王阳妇去;东家枣完,去妇复还。”其厉志如此。
吉与贡禹为友,世称“王阳在位,贡公弹冠”,言其取舍同也。元帝初即位,
遣使者征贡禹与吉。吉年老,道病卒,上悼之,复遣使者吊祠云。
初,吉兼通《五经》,能为驺氏《春秋》,以《诗》、《论语》教授,好梁
丘贺说《易》,令子骏受焉。骏以孝廉为郎。左曹陈咸荐骏贤父子,经明行修,
宜显以厉俗。光禄勋匡衡亦举骏有专对材。迁谏大夫,使责淮阳宪王。迁赵内史。
吉坐昌邑王被刑后,戒子孙毋为王国吏,故骏道病,免官归。起家复为幽州刺史,
迁司隶校尉,奏免丞相匡衡,迁少府,八岁,成帝欲大用之,出骏为京兆尹,试
以政事。先是,京兆有赵广汉、张敞、王尊、王章,至骏皆有能名,故京师称曰:
“前有赵、张,后有三王。”而薛宣从左冯翊代骏为少府,会御史大夫缺,谷永
奏言:“圣王不以名誉加于实效。考绩用人之法,薛宣政事已试。”上然其议。
宣为少府月余,遂超御史大夫,至丞相,骏乃代宣为御史大夫,并居位。六岁病
卒,翟方进代骏为大夫。数月,薛宣免,遂代为丞相。众人为骏恨不得封侯。骏
为少府时,妻死,因不复娶,或问之,骏曰:“德非曾参,子非华、元,亦何敢
娶?”
骏子崇以父任为郎,历刺史、郡守,治有能名。建平三年,以河南太守征入
为御史大夫数月。是时,成帝舅安成恭侯夫人放寡居,共养长信宫,坐祝诅下狱,
崇奏封事,为放言。放外家解氏与崇为婚,哀帝以崇为不忠诚,策诏崇曰:“朕
以君有累世之美,故逾列次。在位以来,忠诚匡国未闻所由,反怀诈谖之辞,欲
以攀救旧姻之家,大逆之辜,举错专恣,不遵法度,亡以示百僚。”左迁为大司
农,后徙卫尉、左将军。平帝即位,王莽秉政,大司空彭宣乞骸骨罢,崇代为大
司空,封扶平侯。岁余,崇复谢病乞骸骨,皆避王莽,莽遣就国。岁余,为傅婢
所毒,薨,国除。
自吉至崇,世名清廉,然材器名称稍不能及父,而禄位弥隆。皆好车马衣服,
其自奉养极为鲜明,而亡金银锦绣之物。及迁徙去处,所载不过囊衣,不畜积余
财。去位家居,亦布衣疏食。天下服其廉而怪其奢,故俗传“王阳能作黄金”。
贡禹字少翁,琅邪人也。以明经洁行著闻,征为博士、凉州刺史,病去官。
复举贤良为河南令。岁余,以职事为府官所责,免冠谢。禹曰:“冠一免,安复
可冠也!”遂去官。
元帝初即位,征禹为谏大夫,数虚己问以政事。是时,年岁不登,郡国多困,
禹奏言:
古者宫室有制,宫女不过九人,秣马不过八匹;墙涂而不雕,木摩而不刻,
车舆器物皆不文画,苑囿不过数十里,与民共之;任贤使能,什一而税,无它赋
敛徭戍之役,使民岁不过三日,千里之内自给,千里之外各置贡职而已。故天下
家给人足,颂声并作。
至高祖、孝文、孝景皇帝,循古节俭,宫女不过十余,厩马百余匹。孝文皇
帝衣绨履革,器亡雕文金银之饰。后世争为奢侈,转转益甚,臣下亦相放效,衣
服履裤刀剑乱于主上,主上时临潮入庙,众人不能别异,甚非其宜。然非自知奢
僣也,犹鲁昭公曰:“吾何僣矣?”
今大夫僣诸侯,诸侯僣天子,天子过天道,其日久矣。承衰救乱,矫复古化,
在于陛下。臣愚以为尽如太古难,宜少放古以自节焉。《论语》曰:“君子乐节
礼乐。”方今宫室已定,亡可奈何矣,其余尽可减损。故时齐三服官输物不过十
笥,方今齐三服官作工各数千人,一岁费数巨万。蜀广汉主金银器,岁各用五百
万。三工官官费五千万,东西织室亦然。厩马食粟将万匹。臣禹尝从之东宫,见
赐怀案,尽文画金银饰,非当所以赐食臣下也。东宫之费亦不可胜计。天下之民
所为大饥饿死者,是也。今民大饥而死,死又不葬,为犬猪食。人至相食,而厩
马食粟,苦其大肥,气甚怒至,乃日步作之。王者受命于天,为民父母,固当若
此乎!天不见耶?武帝时又多取好女至数千人,以填后宫。及弃天下,昭帝幼弱,
霍光专事,不知礼正,妄多臧金钱财物,鸟、兽、鱼、鳖、牛、马、虎、豹生禽,
凡百九十物,尽瘗臧之,又皆以后宫女置于园陵,大失礼,逆天心,又未必称武
帝意也。昭帝晏驾,光复行之。至孝宣皇帝时,陛下恶有所言,群臣亦随故事,
甚可痛也!故使天下承化,取女皆大过度,诸侯妻妾或至数百人,豪富吏民畜歌
者至数十人,是以内多怨女,外多旷夫。及众庶葬埋,皆虚地上以实地下。其过
自上生,皆在大臣循故事之罪也。
唯陛下深察古道,从其俭者,大减损乘舆服御器物,三分去二。子产多少有
命,审察后宫,择其贤者留二十人,余悉归之。及诸陵园女亡子者,宜悉遣。独
杜陵宫人数百,诚可哀怜也。厩马可亡过数十匹。独舍长安城南苑地以为田猎之
囿,自城西南至山西至鄠皆复其田,以与贫民。方今天下饥馑,可亡大自损减以
救之,称天意乎?天生圣人,盖为万民,非独使自娱乐而已也。故《诗》曰:
“天难谌斯,不易为王”;“上帝临女,毋贰尔心。”“当仁不让”,独可以圣
心参诸天地,揆之往古,不可与臣下议也。若其阿意顺指,随君上下,臣禹不胜
拳拳,不敢不尽愚心。
天子纳善其忠,乃下诏令太仆减食谷马,水衡减食肉兽,省宜春下苑以与贫
民,又罢角抵诸戏及齐三服官。迁禹为光禄大夫。
顷之,禹上书曰:“臣禹年老贫穷,家訾不满万钱,妻子糠豆不赡,裋褐
不完。有田百三十亩,陛下过意征臣,臣卖田百亩以供车马。至,拜为谏大夫,
秩八百石,俸钱月九千二百。廪食太官,又蒙赏赐四时杂缯、绵絮、衣服、酒肉、
诸果物,德厚甚深。疾病侍医临治,赖陛下神灵,不死而活。又拜为光禄大夫,
秩二千石,俸钱月万二千。禄赐愈多,家日以益富,身日以益尊,诚非草茅愚臣
所当蒙也。伏自念终亡以报厚德,日夜惭愧而已。臣禹犬马之齿八十一,血气衰
竭,耳目不聪明,非复能有补益,所谓素餐尸禄洿朝之臣也。自痛去家三千里,
凡有一子,年十二,非有在家为臣具棺椁者也。诚恐一旦蹎仆气竭,不复自还,
洿席荐于宫室,骸骨弃捐,孤魂不归。不胜私愿,愿乞骸骨,及身生归乡里,死
亡所恨。”
天子报曰:“朕以生有伯夷之廉,史鱼之直,守经据占,不阿当世,孳孳于
民,俗之所寡,故亲近生,几参国政。今未得久闻生之奇论也,而云欲退,意岂
有所恨与?将在位者与生殊乎?往者尝令金敞语生,欲及生时禄生之子,既已谕
矣,今复云子少。夫以王命辨护生家,虽百子何以加?传曰亡怀土,何必思故乡!
生其强饭慎疾以自辅。”后月余,以禹为长信少府。会御史大夫陈万年卒,禹代
为御史大夫,列于三公。
自禹在位,数言得失,书数十上。禹以为古民亡赋算口钱,起武帝征伐四夷,
重赋于民,民产子三岁则出口钱,故民重困,至于生子辄杀,甚可悲痛。宜令儿
七岁去齿乃出口钱,年二十乃算。
又言古者不以金钱为币,专意于农,故一夫不耕,必有受其饥者。今汉家铸
钱,及诸铁官皆置吏卒徒,攻山取铜铁,一岁功十万人已上,中农食七人,是七
十万人常受其饥也。凿地数百丈,销阴气之精,地臧空虚,不能含气出云,斩伐
林木亡有时禁,水旱之灾未必不由此也。自五铢钱起已来七十余年,民坐盗铸钱
被刑者众,富人积钱满室,犹亡厌足。民心动摇,商贾求利,东西南北各用智巧,
好衣美食,岁有十二之利,而不出租税。农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捽土,
手足胼胝,已奉谷租,又出稿税,乡部私求,不可胜供。故民弃本逐末,耕者不
能半。贫民虽赐之田,犹贱卖以贾,穷则起为盗贼。何者?末利深而惑于钱也。
是以奸邪不可禁,其原皆起于钱也。疾其末者绝其本,宜罢采珠玉金银铸钱之官,
无复以为币。市井勿得贩卖,除其租铢之律,租税禄赐皆以布帛及谷,使百姓一
归于农,复古道便。
又言诸离宫及长乐宫卫可减其太半,以宽徭役。又诸官奴婢十万余人戏游亡
事,税良民以给之,岁费五六巨万,宜免为庶人,廪食,令代关东戍卒,乘北边
亭塞候望。
又欲令近臣自诸曹、侍中以上,家亡得私贩卖,与民争利,犯者辄免官削爵,
不得仕宦。禹又言:
孝文皇帝时,贵廉洁,贱贪污,贾人、赘婿及吏坐赃者皆禁锢不得为吏,赏
善罚恶,不阿亲戚,罪白者伏其诛,疑者以与民,亡赎罪之法,故令行禁止,海
内大化,天下断狱四百,与刑错亡异。武帝始临天下,尊贤用士,辟地广境数千
里,自见功大威行,遂从耆欲,用度不足,乃行一切之变,使犯法者赎罪,入谷
者补吏,是以天下奢侈,官乱民贫,盗贼并起,亡命者众。郡国恐伏其诛,则择
便巧吏书习于计簿能欺上府者,以为右职;奸轨不胜,则取勇猛能操切百姓者,
以苛暴威服下者,使居大位。故亡义而有财者显于世,欺谩而善书者尊于朝,悖
逆而勇猛者贵于官。故俗皆曰:“何以孝弟为?财多而光荣。何以礼义为?史书
而仕宦。何以谨慎为?勇猛而临官。”故黥劓而髡钳者犹复攘臂为政于世,行虽
犬彘,家富势足,目指气使,是为贤耳。故谓居官而置富者为雄桀,处奸而得利
者为壮士,兄劝其弟,父勉其子,俗之坏败,乃至于是!察其所以然者,皆以犯
法得赎罪,求士不得真贤,相,守崇财利,诛不行之所致也。
今欲兴至治,致太平,宜除赎罪之法。相、守选举不以实,及有臧者,辄行
其诛,亡但免官,则争尽力为善,贵孝弟,贱贾人,进真贤,举实廉,而天下治
矣。孔子,匹夫之人耳,以乐道正身不解之故,四海之内,天下之君,微孔子之
言亡所折中。况乎以汉地之广,陛下之德,处南面之尊,秉万乘之权,因天地之
助,其于变世易俗,调和阴阳,陶冶万物,化正天下,易于决流抑队。自成、康
以来,几且千岁,欲为治者甚众,然而太平不复兴者,何也?以其舍法度而任私
意,奢侈行而仁义废也。
陛下诚深念高祖之苦,醇法太宗之治,正已以先下,选贤以自辅,开进忠正,
致诛奸臣、远放谄佞,赦出园陵之女,罢倡乐,绝郑声,去甲乙之帐,退伪薄之
物,修节俭之化,驱天下之民皆归于农,如此不解,则三王可侔,五帝可及。唯
陛下留意省察,天下幸甚。
天子下其议,令民产子七岁乃出口钱,自此始。又罢上林宫馆希幸御者,及
省建章、甘泉宫卫卒,减诸侯王庙卫卒,省其半。余虽未尽从,然嘉其质直之意。
禹又奏欲罢郡国庙,定汉宗庙迭毁之礼,皆未施行。
为御史大夫数月卒,天子赐钱百万,以其子为郎,官至东郡都尉。禹卒后,
上追思其议,竟下诏罢郡国庙,定迭毁之礼。然通儒或非之,语在《韦玄成传》。
两龚皆楚人也,胜字君宾,舍字君倩。二人相友,并著名节,故世谓之楚两
龚。少皆好学明经,胜为郡吏,舍不仕。
久之,楚王入朝,闻舍高名,聘舍为常侍,不得已随王,归国固辞,愿卒学,
复至长安。而胜为郡吏,三举孝廉,以王国人不得宿卫补吏,再为尉,一为丞,
胜辄至官乃去。州举茂才,为重泉令,病去官。大司空何武、执金吾阎崇荐胜,
哀帝自为定陶王固已闻其名,征为谏大夫。引见,胜荐龚舍及亢父甯寿、济阴侯
嘉,有诏皆征。胜曰:“窃见国家征医巫,常为驾,征贤者宜驾。”上曰:“大
夫乘私车来耶?”胜曰:“唯唯。”有诏为驾。龚舍、侯嘉至,皆为谏大夫。甯
寿称疾不至。
胜居谏官,数上书求见,言百姓贫,盗贼多,吏不良,风俗薄,灾异数见,
不可不忧。制度泰奢,刑罚泰深,赋敛泰重,宜以俭约先下。其言祖述王吉、贡
禹之意。为大夫二岁余,迁丞相司直,徒光禄大夫,守右扶风。数月,上知胜非
拨烦吏,乃复还胜光禄大夫、诸吏给事中。胜言董贤乱制度,由是逆上指。
后岁余,丞相王嘉上书荐故廷尉梁相等,尚书劾奏嘉“言事恣意,迷国罔上,
不道。”下将军中朝者议,左将军公孙禄,司隶鲍宣、光禄大夫孔光等十四人皆
以为嘉应迷国不道法。胜独书议曰:“嘉资性邪僻,所举多贪残吏。位列三公,
阴阳不和,诸事并废,咎皆繇嘉,迷国不疑,今举相等,过微薄。”日暮议者罢。
明旦复会,左将军禄问胜:“君议亡所据,今奏当上,宜何从?”胜曰:“将军
以胜议不可者,通劾之。”博士夏侯常见胜应禄不和,起至胜前谓曰:“宜如奏
所言。”胜以手推常曰:“去!”
后数日,复会议可复孝惠、孝景庙不,议者皆曰宜复。胜曰:“当如礼。”
常复谓胜:“礼有变。”胜疾言曰:“去!是时之变。”常恚,谓胜曰:“我视
君何若,君欲小与众异,外以采名,君乃申徒狄属耳!”
先是,常又为胜道高陵有子杀母者,胜白之,尚书问:“谁受?”对曰:
“受夏侯常。”尚书使胜问常,常连恨胜,即应曰:“闻之白衣,戒君勿言也。
奏事不详,妄作触罪。”胜穷,无以对尚书,即自劾奏与常争言,洿辱朝廷。事
下御史中丞,召诘问,劾奏“胜吏二千石,常位大夫,皆幸得给事中,与论议,
不崇礼义,而居公门下相非恨,疾言辩讼,惰谩亡状,皆不敬。”制曰:“贬秩
各一等。”胜谢罪,乞骸骨。上乃复加赏赐,以子博为侍郎,出胜为渤海太守。
胜谢病不任之官,积六月免归。
上复征为光禄大夫,胜常称疾卧,数使子上书乞骸骨,会哀帝崩。
初,琅邪邴汉亦以清行征用,至京兆尹,后为太中大夫。王莽秉政,胜与汉
俱乞骸骨。自昭帝时,涿郡韩福以德行征至京师,赐策书束帛遣归。诏曰:“朕
闵劳以官职之事,其务修孝弟以教乡里。行道舍传舍,县次具酒肉,食从者及马。
长吏以时存问,常以岁八月赐羊一头,酒二斛。不幸死者,赐複衾一,祠以中
牢。”于是王莽依故事,白遣胜、汉。策曰:“惟元始二年六月庚寅,光禄大夫、
太中大夫耆艾二人以老病罢。太皇太后使谒者仆射策诏之曰:盖闻古者有司年至
则致仕,所以恭让而不尽其力也。今大夫年至矣,朕愍以官职之事烦大夫,其上
子若孙若同产、同产子一人。大夫其修身守道,以终高年。赐帛及行道舍宿,岁
时羊酒衣衾,皆如韩福故事。所上子男皆除为郎。”于是胜、汉遂归老于乡里。
汉兄子曼容亦养志自修,为官不肯过六百石,辄自免去,其名过出于汉。
初,龚舍以龚胜荐,征为谏大夫,病免。复征为博士,又病去。顷之,哀帝
遣使者即楚拜舍为太山太守。舍家居在武原,使者至县请舍,欲令至廷拜授印绶。
舍曰:“王者以天下为家,何必县官?”遂于家受诏,便道之官。既至数月,上
书乞骸骨。上征舍,至京兆东湖界,固称病笃。于子使使者收印绶,拜舍为光禄
大夫。数赐告,舍终不肯起,乃遣归。
舍亦通《五经》,以《鲁诗》教授。舍、胜既归乡里,郡二千石长吏初到官
皆至其家,如师弟子之礼。舍年六十八,王莽居摄中卒。
莽既篡国,遣五威将帅行天下风俗,将帅亲奉羊、酒存问胜。明年,莽遣使
者即拜胜为讲学祭酒,胜称疾不应征。后二年,莽复遣使者奉玺书,太子师友祭
酒印绶,安车驷马迎胜,即拜,秩上卿,先赐六月禄直以办装,使者与郡太守、
县长吏、三老官属、行义诸生千人以上入胜里致诏。使者欲令胜起迎,久立门外,
胜称病笃,为床室中户西南牖下,东首加朝服拕绅。使者入户,西行南面立,
致诏付玺书,迁延再拜奉印绶,内安车驷马,进谓胜曰:“圣朝未尝忘君,制作
未定,待君为政,思闻所欲施行,以安海内”。胜对曰:“素愚,加以年老被病,
命在朝夕,随使君上道,必死道路,无益万分。”使者要说,至以印绶就加胜身,
胜辄推不受。使者即上言:“方盛夏暑热,胜病少气,可须秋凉乃发。”有诏许。
使者五日一与太守俱问起居,为胜两子及门人高晖等言:“朝廷虚心待君以茅土
之封,虽疾病,宜动移至传舍,示有行意,必为子孙遗大业。”晖等白使者语,
胜自知不见听,即谓晖等:“吾受汉家厚恩,无以报,今年老矣,旦暮入地,谊
岂以一身事二姓,下见故主哉?”胜因敕以棺敛丧事:“衣周于身,棺周于衣。
勿随俗动吾冢,种柏,作祠堂。”语毕,遂不复开口饮食,积十四日死,死时七
十九矣。使者、太守临敛,赐複衾祭祠如法。门人衰绖治丧者百数。有老父来
吊,哭甚哀,既而曰:“嗟乎!薰以香自烧,膏以明自销。龚生竟夭天年,非吾
徒也。”遂趋而出,莫知其谁。胜居彭城廉里,后世刻石表其里门。
鲍宣字子都,渤海高城人也。好学,明经,为县乡啬夫,守束州丞。后为都
尉、太守功曹,举孝廉为郎,病去官,复为州从事。大司马、卫将军王商辟宣,
荐为议郎,后以病去。哀帝初,大司空何武除宣为西曹掾,甚敬重焉,荐宣为谏
大夫,迁豫州牧。岁余,丞相司直郭钦奏“宣举错烦苛,代二千石署吏听讼,所
察过诏条。行部乘传去法驾,驾一马,舍宿乡亭,为众所非。”宣坐免。归家数
月,复征为谏大夫。
宣每居位,常上书谏争,其言少文多实。是时,帝祖母傅太后欲与成帝母俱
称尊号,封爵亲属,丞相孔光、大司空师丹、何武、大司马傅喜始执正议,失傅
太后指,皆免官。丁、傅子弟并进,董贤贵幸,宣以谏大夫从其后,上书谏曰:
窃见孝成皇帝时,外亲持权,人人牵引所私以充塞朝廷,妨贤人路,浊乱天
下,奢泰亡度,穷困百姓,是以日蚀且十,彗星四起。危亡之征,陛下所亲见也,
今奈何反复剧于前乎?朝臣亡有大儒骨鲠、白首耆艾、魁垒之士,论议通古今、
喟然动众心、忧国如饥渴者,臣未见也。敦外亲小童及幸臣董贤等在公门省户下,
陛下欲与此共承天地,安海内,甚难。今世俗谓不智者为能,谓智者为不能。昔
尧放四罪而天下服,今除一吏而众皆惑;古刑人尚服,今赏人反惑。请寄为奸,
群小日进。国家空虚,用度不足。民流亡,去城郭,盗贼并起,吏为残贼,岁增
于前。
凡民有七亡:阴阳不和,水旱为灾,一亡也;县官重责更赋租税,二亡也;
贪吏并公,受取不已,三亡也;豪强大姓蚕食亡厌,四亡也;苛吏徭役,失农桑
时,五亡也;部落鼓鸣,男女遮列,六亡也;盗贼劫略,取民财物,七亡也。七
亡尚可,又有七死:酷吏殴杀,一死也;治狱深刻,二死也;冤陷亡辜,三死也;
盗贼横发,四死也;怨雠相残,五死也;岁恶饥饿,六死也;时气疾疫,七死也。
民有七亡而无一得,欲望国安,诚难;民有七死而无一生,欲望刑措,诚难。此
非公卿、守、相贪残成化之所致邪?群臣幸得居尊官,食重禄,岂有肯加恻隐于
细民,助陛下流教化者邪?志但在营私家,称宾客,为奸利而已。以苟容曲从为
贤。以拱默尸禄为智,谓如臣宣等为愚。陛下擢臣岩穴,诚冀有益毫毛,岂徒欲
使臣美食大官,重高门之地哉!
天下乃皇天之天下也,陛下上为皇太子,下为黎庶父母,为天牧养元元,视
之当如一,合《尸鸠》之诗。今贫民菜食不厌,衣又穿空,父子夫妇不能相保,
诚可为酸鼻。陛下不救,将安所归命乎?奈何独私养外亲与幸臣董贤,多赏赐以
大万数,使奴从宾客浆酒霍肉,苍头庐儿皆用致富!非天意也。及汝昌侯傅商亡
功而封。夫官爵非陛下之官爵,乃天下之官爵也。陛下取非其官,官非其人,而
望天说民服,岂不难哉!
方阳侯孙宠、宜陵侯息夫躬辩足以移众,强可用独立,奸人之雄,或世尤剧
者也,宜以时罢退。及外亲幼童未通经术者,皆宜令休就师傅。急征故大司马傅
喜使领外亲。故大司空何武、师丹、故丞相孔光、故左将军彭宣,经皆更博士,
位皆历三公,智谋威信,可与建教化,图安危。龚胜为司直,郡国皆慎选举,三
辅委输官不敢为奸,可大委任也。陛下前以小不忍退武等,海内失望。陛下尚能
容亡功德者甚众,曾不能忍武等邪!治天下者当用天下之心为心,不得自专快意
而已也。上之皇天见谴,下之黎庶怨恨,次有谏争之臣,陛下苟欲自薄而厚恶臣,
天下犹不听也。臣虽愚戆,独不知多受禄赐,美食太官,广田宅,厚妻子,不与
恶人结仇怨以安身邪?诚迫大义,官以谏争为职,不敢不竭愚。惟陛下少留神明,
览《五经》之文,原圣人之至意,深思天地之戒。臣宣呐钝于辞,不胜忄卷々,
尽死节而已。
上以宣名儒,优容之。
是时,郡国地震,民讹言行筹,明年正月朔日蚀,上乃征孔光,免孙宠、息
夫躬,罢侍中诸曹黄门郎数十人。宣复上书言:
陛下父事天,母事也,子养黎民,即位已来,父亏明,母震动,子讹言相惊
恐。今日蚀于三始,诚可畏惧。小民正月朔日尚恐毁败器物,何况于日亏乎!陛
下深内自责,避正殿,举直言,求过失,罢退外亲及旁仄素餐之人,征拜孔光为
光禄大夫,发觉孙宠、息夫躬过恶,免官遣就国,众庶歙然,莫不说喜。天人同
心,人心说则天意解矣。乃二月丙戌,白虹虷日,连阴不雨,此天有忧结未解,
民有怨望未塞者也。
侍中、驸马都尉董贤本无葭莩之亲,但以令色谀言自进,赏赐亡度,竭尽府
藏,并合三第尚以为小,复坏暴室。贤父子坐使天子使者将作治第,行夜吏卒皆
得赏赐。上冢有会,辄太官为供。海内贡献当养一君,今反尽之贤家,岂天意与
民意耶!天不可久负,厚之如此,反所以害之也。诚欲哀贤,宜为谢过天地,解
仇海内,免遣就国,收乘舆器物,还之县官。如此,可以父子终其性命;不者,
海内之所仇,未有得久安者也。
孙宠、息夫躬不宜居国,可皆免以视天下。复征何武、师丹、彭宣、傅喜,
旷然使民易视,以应天心,建立大政,以兴太平之端。
高门去省户数十步,求见出入,二年未省,欲使海濒仄陋自通,远矣!愿赐
数刻之间,极竭毣々之思,退入三泉,死亡所恨。
上感大异,纳宣言,征何武、彭宣,旬月皆复为三公。拜宣为司隶。时,哀
帝改司隶校尉但为司隶,官比司直。
丞相孔光四时行园陵,官属以令行驰道中,宣出逢之,使吏钩止丞相掾史,
没入其车马,摧辱宰相。事下御史,中丞、侍御史至司隶官,欲捕从事,闭门不
肯内。宣坐距闭使者,亡人臣礼,大不敬,不道,下廷尉狱。博士弟子济南王咸
举幡太学下,曰:“欲救鲍司隶者会此下。”诸生会者千余人。朝日,遮丞相孔
光自言,丞相车不得行,又守阙上书。上遂抵宣罪减死一等,髡钳。宣既被刑,
乃徙之上党,以为其地宜田牧,又少豪俊,易长雄,遂家于长子。
平帝即位,王莽秉政,阴有篡国之心,乃风州郡以罪法案诛诸豪桀,及汉忠
直臣不附己者,宣及何武等皆死。时,名捕陇西辛兴,兴与宣女婿许绀俱过宣,
一饭去,宣不知情,坐系狱,自杀。
自成帝至王莽时,清名之士,琅邪又有纪逡王思,齐则薛方子容,太原则郇
越臣仲、郇相稚宾,沛郡则唐林子高、唐尊伯高,皆以明经饬行显名于世。
纪逡、两唐皆仕王莽,封侯贵重,历公卿位。唐林数上疏谏正,有忠直节。
唐尊衣敝履空,以瓦器饮食,又以历遗公卿,被虚伪名。
郇越、相,同族昆弟也,并举州郡孝廉、茂材,数病,去官。越散其先人訾
千余万,以分施九族州里,志节尤高。相王莽时征为太子四友,病死,莽太子遣
使裞以衣衾,其子攀棺不听,曰:“死父遗言,师友之送勿有所受,今于皇太
子得托友官,故不受也。”京师称之。
薛方尝为郡掾祭酒,尝征不至,及莽以安车迎方,方因使者辞谢曰:“尧、
舜在上,下有巢由,今明主方隆唐、虞之德,小臣欲守箕山之节也。”使者以闻,
莽说其言,不强致。方居家以经教授,喜属文,著诗赋数十篇。
始隃麋郭钦,哀帝时为丞相司直,奏免豫州牧鲍宣、京兆尹薛修等,又奏
董贤,左迁卢奴令,平帝时迁南郡太守。而杜陵蒋诩元卿为兖州刺史,亦以廉直
为名。王莽居摄,钦、诩皆以病免官,归乡里,卧不出户,卒于家。
齐栗融客卿、北海禽庆子夏、苏章游卿、山阳曹竟子期皆儒生,去官不仕于
莽。莽死,汉更始征竟以为丞相,封侯,欲视致贤人,销寇贼。竟不受侯爵。会
赤眉人长安,欲降竟,竟手剑格死。
世祖即位,征薛方,道病卒。两龚、鲍宣子孙皆见褒表,至大官。
赞曰:《易》称“君子之道也,或出或处,或默或语”,言其各得道之一节,
譬诸草木,区以别矣。故曰山林之士往而不能反,朝廷之士入而不能出,二者各
有所短。春秋列国卿大夫及至汉兴将相名臣,怀禄耽宠以失其世者多矣!是故清
节之士于是为贵。然大率多能自治而不能治人。王、贡之材,优于龚、鲍。守死
善道,胜实蹈焉。贞而不谅,薛方近之。郭钦、蒋诩好遁不污,绝纪、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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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2 09:08 | 显示全部楼层

韦贤传第四十三

韦贤字长孺。鲁国邹人也。其先韦孟,家本彭城,为楚元王傅,傅子夷王及
孙王戊。戊荒淫不遵道,孟作诗风谏。后遂去位,徒家于邹,又作一篇。其谏诗
曰:
肃肃我祖,国自豕韦,黼衣朱绂,四牡龙旂。彤弓斯征,抚宁遐荒,总齐群
邦,以翼大商,迭披大彭,勋绩惟光。至于有周,历世会同。王赧听谮,实绝我
邦。我邦既绝,厥政斯逸,赏罚之行,非由王室。庶尹群后,靡扶靡卫,五服崩
离,宗周以队。我祖斯微,迁于彭城,在予小子,勤诶厥生,厄此嫚秦,耒耜以
耕。悠悠嫚秦,上天不宁,乃眷南顾,授汉于京。
于赫有汉,四方是征,靡适不怀,万国逌平。乃命厥弟,建侯于楚,俾我小
臣,惟傅是辅。兢兢元王,恭俭净一,惠此黎民,纳彼辅弼。飨国渐世,垂烈于
后,乃及夷王,克奉厥绪。咨命不永,唯王统祀,左右陪臣,此惟皇士。
如何我王,不思守保,不惟履冰,以继祖考!邦事是废,逸游是娱,犬马繇
繇,是放是驱。务彼鸟兽,忽此稼苗,烝民以匮,我王以愉。所弘非德,所亲非
悛,唯囿是恢,唯谀是信。睮々谄夫,咢咢黄发,如何我王,曾不是察!既藐
下臣,追欲从逸,嫚彼显祖,轻兹削黜。
嗟嗟我王,汉之睦亲,曾不夙夜,以休令闻!穆穆天子,临尔下土,明明群
司,执宪靡顾。正遐由近,殆其怙兹,嗟嗟我王,曷不此思!
非思非鉴,嗣其罔则,弥弥其失,岌岌其国。致冰匪霜,致队靡嫚,瞻惟我
王,昔靡不练。兴国救颠,孰违悔过,追思黄发,秦缪以霸。岁月其徂,年其逮
耇,于昔君子,庶显于后。我王如何,曾不斯觉!黄发不近,胡不时监!
其在邹诗曰:
微微小子,既耇且陋,岂不牵位,秽我王朝。王朝肃清。唯俊之庭,顾瞻余
躬,惧秽此征。
我之退征,请于天子,天子我恤,矜我发齿。赫赫天子,明哲且仁,悬车之
义,以洎小臣。嗟我小子,岂不怀土?庶我王寤,越迁于鲁。
既去祢祖,惟怀惟顾,祁祁我徒,戴负盈路。爰戾于邹,剪茅作堂,我徒我
环,筑室于墙。
我即A83逝,心存我旧,梦我渎上,立于王朝。其梦如何?梦争王室。其争
如何?梦王我弼。寤其外邦,叹其喟然,念我祖考,泣涕其涟。微微老夫,咨既
迁绝,洋洋仲尼,视我遗烈。济济邹鲁,礼义唯恭,诵习弦歌,于异他邦。我虽
鄙耇,心其好而,我徒侃尔,乐亦在而。
孟卒于邹。或曰其子孙好事,述先人之志而作是诗也。
自孟至贤五世。贤为人质朴少欲,笃志于学,兼能《礼》、《尚书》,以
《诗》教授,号称邹鲁大儒。征为博士,给事中,进授昭帝《诗》,稍迁光禄大
夫、詹事,至大鸿胪。昭帝崩,无嗣,大将军霍光与公卿共尊立孝宣帝。帝初即
位,贤以与谋议,安宗庙,赐爵关内侯,食邑。徙为长信少府,以先帝师,甚见
尊重。本始三年,代蔡义为丞相,封扶阳侯,食邑七百户。时,贤七十余,为相
五岁,地节三年以老病乞骸骨,赐黄金百斤,罢归,加赐第一区。丞相致仕自贤
始。年八十二薨,谥曰节侯。
贤四子:长子方山为高寝令,早终;次子弘,至东海太守;次子舜,留鲁守
坟墓;少子玄成,复以明经历位至丞相。故邹鲁谚曰:“遗子黄金满籝,不如一
经。”
玄成字少翁,以父任为郎,常侍骑。少好学,修父业,尤谦逊下士。出遇知
识步行,辄下从者,与载送之,以为常。其接人,贫贱者益加敬,繇是名誉日广。
以明经擢为谏大夫,迁大河都尉。
初,玄成兄弘为太常丞,职奉宗庙,典诸陵邑,烦剧多罪过。父贤以弘当为
嗣,故敕令自免。弘怀谦,不去官。及贤病笃,弘竟坐宗庙事系狱,罪未决。室
家问贤当为后者,贤恚恨不肯言。于是贤门下生博士义倩等与宗家计议,共矫贤
令,使家丞上书言大行,以大河都尉玄成为后。贤薨,玄成在官闻丧,又言当为
嗣,玄成深知其非贤雅意,即阳为病狂,卧便利,妄笑语昏乱。征至长安,既葬,
当袭爵,以病狂不应召。大鸿胪奏状,章下丞相、御史案验。玄成素有名声,士
大夫多疑其欲让爵辟兄者。案事丞相史乃与玄成书曰:“古之辞让,必有文义可
观,故能垂荣于后。今子独坏容貌,蒙耻辱,为狂痴,光耀暗而不宣。微哉!子
之所托名也。仆素愚陋,过为宰相执事,愿少闻风声。不然,恐子伤高而仆为小
人也。”玄成友人侍郎章亦上疏言:“圣王贵以礼让为国,宜优养玄成,勿枉其
志,使得自安衡门之下。”而丞相、御史遂以玄成实不病,劾奏之。有诏勿劾,
引拜。玄成不得已受爵。宣帝高其节,以玄成为河南太守。兄弘太山都尉,迁东
海太守。
数岁,玄成征为未央卫尉,迁太常。坐与故平通侯杨惲厚善,惲诛,党友皆
免官。后以列侯侍祀孝惠庙,当晨入庙,天雨淖,不驾驷马车而骑至庙下。有司
劾奏,等辈数人皆削爵为关内侯。玄成自伤贬黜父爵,叹曰:“吾何面目以奉祭
祀!”作诗自劾责,曰:
赫矣我祖,侯于豕韦,赐命建伯,有殷以绥。厥绩既昭,车服有常,朝宗商
邑,四牡翔翔,德之令显,庆流于裔,宗周至汉,群后历世。
肃肃楚傅,辅翼元、夷,厥驷有庸,惟慎惟祗。嗣王孔佚,越迁于邹,五世
圹僚,至我节侯。
惟我节侯,显德遐闻,左右昭、宣,五吕以训。既耇致位,惟懿惟奂,厥赐
祁祁,百金洎馆。国彼扶阳,在京之东,惟帝是留,政谋是从。绎绎六辔,是列
是理,威仪济济,朝享天子。天子穆穆,是宗是师,四方遐尔,观国之辉。
茅土之继,在我俊兄,惟我俊兄,是让是形。于休厥德,于赫有声,致我小
子,越留于京。惟我小子,不肃会同,惰彼车服,黜此附庸。
赫赫显爵,自我队之;微微附庸,自我招之。谁能忍愧,寄之我颜;谁将遐
征,从之夷蛮。于赫三事,匪俊匪作,于蔑小子,终焉其度。谁谓华高,企其齐
而;谁谓德难,厉其庶而。嗟我小子,于贰其尤,队彼令声,申此择辞。四方群
后,我监我视,威仪车服,唯肃是履!
初,宣帝宠姬张婕妤男淮阳宪王好政事,通法律,上奇其才,有意欲以为嗣,
然用太子起于细微,又早失母,故不忍也。久之,上欲感风宪王,辅以礼让之臣,
乃召拜玄成为淮阳中尉。是时,王未就国,玄成受诏,与太子太傅萧望之及《五
经》诸儒杂论同异于石渠阁,条奏其对。及元帝即位,以玄成为少府,迁太子太
傅,至御史大夫。永光中,代于定国为丞相。贬黜十年之间,遂继父相位,封侯
故国,荣当世焉。玄成复作诗,自著复玷缺之艰难,因以戒示子孙,曰:
于肃君子,既令厥德,仪服此恭,棣棣其则。咨余小子,既德靡逮,曾是车
服,荒嫚以队。
明明天子,俊德烈烈,不遂我遗,恤我九列。我既兹恤,惟夙惟夜,畏忌是
申,供事靡惰。天子我监,登我三事,顾我伤队,爵复我旧。
我即此登,望我旧阶,先后兹度,涟涟孔怀。司直御事,我熙我盛;群公百
僚,我嘉我庆。于异卿士,非同我心,三事惟艰,莫我肯矜。赫赫三事,力虽此
毕,非我所度,退其罔日。昔我之队,畏不此居,今我度兹,戚戚其惧。
嗟我后人,命其靡常,靖享尔位,瞻仰靡荒。慎尔会同,戒尔车服,无惰尔
仪,以保尔域。尔无我视,不慎不整;我之此复,惟禄之幸。於戏后人,惟肃惟
栗。无忝显祖,以蕃汉室!
玄成为相七年,守正持重不及父贤,而文采过之。建昭三年薨,谥曰共侯。
初,贤以昭帝时徙平陵,玄成别徙杜陵,病且死,因使者自白曰:“不胜父子恩,
愿乞骸骨,归葬父墓。”上许焉。
子顷侯宽嗣。薨,子僖侯育嗣。薨,子节侯沉嗣。自贤传国至玄孙乃绝。玄
成兄高寝令方山子安世历郡守、大鸿胪、长乐卫尉,朝廷称有宰相之器,会其病
终。而东海太守弘子赏亦明《诗》。哀帝为定陶王时,赏为太傅。哀帝即位,赏
以旧恩为大司马车骑将军,列为三公,赐爵关内侯,食邑千户,亦年八十余,以
寿终。宗族至吏二千石者十余人。
初,高祖时,令诸侯王都皆立太上皇庙。至惠帝尊高帝庙为太祖庙,景帝尊
孝文庙为太宗庙,行所尝幸郡国各立太祖、太宗庙。至宣帝本始二年,复尊孝武
庙为世宗庙,行所巡狩亦立焉。凡祖宗庙在郡国六十八,合百六十七所。而京师
自高祖下至宣帝,与太上皇、悼皇考各自居陵旁立庙,并为百七十六。又园中各
有寝、便殿,日祭于寝,月祭于庙,时祭于便殿。寝,日四上食;庙,岁二十五
祠;便殿,岁四祠。又有一游衣冠。而昭灵后、武哀王、昭哀后、孝文太后、孝
昭太后、卫思后、戾太子、戾后各有寝园,与诸帝合,凡三十所。一岁祠,上食
二万四千四百五十五,用卫士四万五千一百二十九人,祝宰乐人万二千一百四十
七人,养牺牲卒不在数中。
至元帝时,贡禹奏言:“古者天子七庙,今孝惠、孝景庙皆亲尽,宜毁。及
郡国庙不应古礼,宜正定。”天子是其议,未及施行而禹卒。光永四年,乃下诏
先议罢郡国庙,曰:“朕闻明王之御世也,遭时为法,因事制宜。往者天下初定,
远方未宾,因尝所亲以立宗庙,盖建威销萌,一民之至权也。今赖天地之灵,宗
庙之福,四方同轨,蛮貊贡职,久遵而不定,令疏远卑贱共承尊祀,殆非皇天祖
宗之意,朕甚惧焉。传不云乎?‘吾不与祭,如不祭。’其与将军、列侯、中二
千石、二千石、诸大夫、博士、议郎议。”丞相玄成、御史大夫郑弘、太子太傅
严彭祖、少府欧阳地馀、谏大夫尹更始等七十人皆曰:“臣闻祭,非自外至者也,
繇中出,生于心也。故唯圣人为能飨帝,孝子为能飨亲。立庙京师之居,躬亲承
事,四海之内各以其职来助祭,尊亲之大义,五帝、三王所共,不易之道也。
《诗》云:‘有来雍雍,至止肃肃,相维辟公,天子穆穆。’《春秋》之义,父
不祭于支庶之宅,君不祭于臣仆之家,王不祭于下土诸侯。臣等愚以为宗庙在郡
国,宜无修,臣请勿复修。”奏可。因罢昭灵后、武哀王、昭哀后、卫思后、戾
太子、戾后园,皆不奉祠,裁置吏卒守焉。
罢郡国庙后月余,复下诏曰:“盖闻明王制礼,立亲庙四,祖宗之庙,万世
不毁,所以明尊祖敬宗,著亲亲也。朕获承祖宗之重,惟大礼未备,战栗恐惧,
不敢自颛,其与将军、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诸大夫、博士议。”玄成等四
十四人奏议曰:“《礼》,王者始受命,诸侯始封之君,皆为太祖。以下,五庙
而迭毁,毁庙之主臧乎太祖,五年而再殷祭,言一禘祫也。祫祭者,毁庙与未毁
庙之主皆合食于太祖,父为昭,子为穆,孙复为昭,古之正礼也。《祭义》曰:
‘王者禘其祖自出,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庙。’言始受命而王,祭天以其祖配,
而不为立庙,亲尽也。立亲庙四,亲亲也。亲尽而迭毁,亲疏之杀,示有终也。
周之所以七庙者,以后稷始封,文王、武王受命而王,是以三庙不毁,与亲庙四
而七。非有后稷始封,文、武受命之功者,皆当亲尽而毁。成王成二圣之业,制
礼作乐,功德茂盛,庙犹不世,以行为谥而已。《礼》,庙在大门之内,不敢远
亲也。臣愚以为高帝受命定天下,宜为帝者太祖之庙,世世不毁,承后属尽者宜
毁。今宗庙异处,昭穆不序,宜入就太祖庙而序昭穆如礼。太上皇、孝惠、孝文、
孝景庙皆亲尽宜毁,皇考庙亲未尽,如故。”大司马车骑将军许嘉等二十九人以
为,孝文皇帝除诽谤,去肉刑,躬节俭,不受献,罪人不帑,不私其利,出美人,
重绝人类,宾赐长老,收恤孤独,德厚侔天地,利泽施四海,宜为帝者太宗之庙。
廷尉忠以为,孝武皇帝改正朔,易服色,攘四夷,宜为世宗之庙。谏大夫尹更始
等十八人以为,皇考庙上序于昭穆,非正礼,宜毁。
于是上重其事,依违者一年,乃下诏曰:“盖闻王者祖有功而宗有德,尊尊
之大义也;存亲庙四,亲亲之至恩也。高皇帝为天下诛暴除乱,受命而帝,功莫
大焉。孝文皇帝国为代王,诸吕作乱,海内摇动,然群臣黎庶靡不一意,北面而
归心,犹谦辞固让而后即位,削乱秦之迹,兴三代之风,是以百姓晏然,咸获嘉
福,德莫盛焉。高皇帝为汉太祖,孝文皇帝为太宗,世世承祀,传之无穷,朕甚
乐之。孝宣皇帝为孝昭皇帝后,于义一体。孝景皇帝庙及皇考庙皆亲尽,其正礼
仪。”玄成等奏曰:“祖宗之庙世世不毁,继祖以下,五庙而迭毁。今高皇帝为
太祖,孝文皇帝为太宗,孝景皇帝为昭,孝武皇帝为穆,孝昭皇帝与孝宣皇帝俱
为昭。皇考庙亲未尽。太上、孝惠庙皆亲尽,宜毁。太上庙主宜瘗园,孝惠皇帝
为穆,主迁于太祖庙,寝园皆无复修。”奏可。
议者又以为《清庙》之诗言交神之礼无不清静,今衣冠出游,有车骑之众,
风雨之气,非所谓清静也。“祭不欲数,数则渎,渎则不敬。”宜复古礼,四时
祭于庙,诸寝园日月间祀皆可勿复修。上亦不改也。明年,玄成复言:“古者制
礼,别尊卑贵贱,国君之母非適不得配食,则荐于寝,身没而已。陛下躬至孝,
承天心,建祖宗,定迭毁,序昭穆,大礼既定,孝文太后、孝昭太后寝祠园宜如
礼勿复修。”奏可。
后岁余,玄成薨,匡衡为丞相。上寝疾,梦祖宗谴罢郡国庙,上少弟楚孝王
亦梦焉。上诏问衡,议欲复之,衡深言不可。上疾久不平。衡惶恐,祷高祖、孝
文、孝武庙曰:“嗣曾孙皇帝恭承洪业,夙夜不敢康宁,思育休烈,以章祖宗之
盛功。故动作接神,必因古圣之经。往者有司以为前因所幸而立庙,将以系海内
之心,非为尊祖严亲也。今赖宗庙之灵,六合之内莫不附亲,庙宜一居京师,天
子亲奉,郡国庙可止毋修。皇帝祗肃旧礼,尊重神明,即告于祖宗而不敢失。今
皇帝有疾不豫,乃梦祖宗见戒以庙,楚王梦亦有其序。皇帝悼惧。即诏臣衡复修
立。谨案上世帝王承祖祢之大礼,皆不敢不自亲。郡国吏卑贱,不可使独承。又
祭祀之义以民为本,间者岁数不登,百姓困乏,郡国庙无以修立。《礼》,凶年
则岁事不举,以祖祢之意为不乐,是以不敢复。如诚非礼义之中,违祖宗之心,
咎尽在臣衡,当受其殃,大被其疾,队在沟渎之中。皇帝至孝肃慎,宜蒙祐福。
唯高皇帝、孝文皇帝、孝武皇帝省察,右飨皇帝之孝,开赐皇帝眉寿亡疆,令所
疾日瘳,平复反常,永保宗庙,天下幸甚!”
又告谢毁庙曰:“往者大臣以为,在昔帝王承祖宗之休典,取象于天地,天
序五行,人亲五属,天子奉天,故率其意而尊其制。是以禘尝之序,靡有过五。
受命之君躬接于天,万世不堕。继烈以下,五庙而迁,上陈太祖,间岁而祫,其
道应天,故福禄永终。太上皇非受命而属尽,义则当迁。又以为孝莫大于严父,
故父之所尊子不敢不承,父之所异子不敢同。礼,公子不得为母信,为后则于子
祭,于孙止,尊祖严父之义也。寝日四上食,园庙间祠,皆可亡修。皇帝思慕悼
惧,未敢尽从。惟念高皇帝圣德茂盛,受命溥将,钦若稽古,承顺天心,子孙本
支,陈锡亡疆。诚以为迁庙合祭,久长之策,高皇帝之意,乃敢不听?即以令日
迁太上、孝惠庙,孝文太后、孝昭太后寝,将以昭祖宗之德,顺天人之序,定无
穷之业。今皇帝未受兹福,乃有不能共职之疾。皇帝愿复修承祀,臣衡等咸以为
礼不得。如不合高皇帝、孝惠皇帝、孝文皇帝、孝武皇帝、孝昭皇帝、孝宣皇帝、
太上皇、孝文太后、孝昭太后之意,罪尽在臣衡等,当受其咎。今皇帝尚未平,
诏中朝臣具复毁庙之文。臣衡中朝臣咸复以为天子之祀义有所断,礼有所承,违
统背制,不可以奉先祖,皇天不祐,鬼神不飨。《六艺》所载皆言不当,无所依
缘以作其文。事如失指,罪乃在臣衡,当深受其殃。皇帝宜厚蒙祉福,嘉气日兴,
疾病平复,永保宗庙,与天亡极,群生百神,有所归息。”诸庙皆同文。
久之,上疾连年,遂尽复诸所罢寝庙园,皆修祀如故,初,上定迭毁礼,独
尊孝文庙为太宗,而孝武庙亲未尽,故未毁。上于是乃复申明之,曰:“孝宣皇
帝尊孝武庙曰世宗,损益之礼,不敢有与焉。他皆如旧制。”唯郡国庙遂废云。
元帝崩,衡奏言:“前以上体不平,故复诸所罢祠,卒不蒙福。案卫思后、
戾太子、戾后园,亲未尽。孝惠、孝景庙亲尽,宜毁。及太上皇、孝文、孝昭太
后、昭灵后、昭哀后、武哀王祠,请悉罢,勿奉。”奏可。初,高后时患臣下妄
非议先帝宗庙寝园官,故定著令,敢有擅议者弃市。至元帝改制,蠲除此令。成
帝时以无继嗣,河平元年复复太上皇寝庙园,世世奉祠。昭灵后、武哀王、昭哀
后并食于太上寝庙如故,又复擅议宗庙之命。
成帝崩,哀帝即位。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奏言:“永光五年制书,高皇帝
为汉太祖,孝文皇帝为太宗。建昭五年制书,孝武皇帝为世宗。损益之礼,不敢
有与。臣愚以为迭毁之次,当以时定,非令所为擅议宗庙之意也。臣请与群臣杂
议。”奏可。于是,光禄勋彭宣、詹事满昌、博士左咸等五十三人皆以为继祖宗
以下,五庙而迭毁,后虽有贤君,犹不得与祖宗并列。子孙虽欲褒大显扬而立之,
鬼神不飨也。孝武皇帝虽有功烈,亲尽宜殿。
太仆王舜、中垒校尉刘歆议曰:
臣闻周室既衰,四夷并侵,猃狁最强,于今匈奴是也。至宣王而伐之,诗人
美而颂之曰“薄伐猃狁,至于太原”,又曰“啴々推推,如霆如雷,显允方叔,
征伐猃狁,荆蛮来威”,故称中兴。及至幽王,犬戎来伐,杀幽王,取宗器。自
是之后,南夷与北夷交侵,中国不绝如线。《春秋》纪齐桓南伐楚,北伐山戎,
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是故弃桓之过而录其功,以为伯首。及
汉兴,冒顿始强,破东胡,禽月氏,并其土地,地广兵强,为中国害。南越尉佗
总百粤,自称帝。故中国虽平,犹有四夷之患,且无宁岁。一方有急,三面救之,
是天下皆动而被其害也。孝文皇帝厚以货赂,与结和亲,犹侵暴无已。甚者,兴
师十余万众,近屯京师及四边,岁发屯备虏,其为患久矣,非一世之渐也。诸侯
郡守连匈奴及百粤以为逆者非一人也。匈奴所杀郡守、都尉,略取人民,不可胜
数。孝武皇帝愍中国罢劳无安宁之时,乃遣大将军、骠骑、伏波、楼船之属,南
灭百粤,起七郡;北攘匈奴,降昆邪十万之众,置五属国,起朔方,以夺其肥饶
之地;东伐朝鲜,起玄菟、乐浪,以断匈奴之左臂;西伐大宛,并三十六国,结
乌孙,起敦煌、酒泉、张掖,以隔婼羌,裂匈奴之右肩。单于孤特,远遁于幕北。
四垂无事,斥地远境,起十余郡。功业既定,乃封丞相为富民侯,以大安天下,
富实百姓,其规橅可见。又招集天下贤俊,与协心同谋,兴制度,改正朔,易
服色,立天下之祠,建封禅,殊官号,存周后,定诸侯之制,永无逆争之心,至
今累世赖之。单于守藩,百蛮服从,万世之基也,中兴之功未有高焉者也。高帝
建大业,为太祖;孝文皇帝德至厚也,为文太宗;孝武皇帝功至著也,为武世宗,
此孝宣帝所以发德音也。
《礼记·王制》及《春秋穀梁传》,天子七庙,诸侯五,大夫三,士二。天
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此丧事尊卑之序也,与庙数
相应。其文曰:“天子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诸侯二昭二穆,与太祖之庙
而五。”故德厚者流光,德薄者流卑。《春秋左氏传》曰:“名位不同,礼亦异
数。”自上以下,降杀以两,礼也。七者,其正法数,可常数者也。宗不在此数
中。宗,变也,苟有功德则宗之,不可预为设数。故于殷,太甲为太宗,大戊曰
中宗,武丁曰高宗。周公为《毋逸》之戒,举殷三宗以劝成王。繇是言之,宗无
数也,然则所以劝帝者之功德博矣。以七庙言之,孝武皇帝未宜殿;以所宗言之,
则不可谓无功德。《礼记》祀典曰:“夫圣王之制祀也,功施于民则祀之,以劳
定国则祀之,能救大灾则祀之。”窃观孝武皇帝,功德皆兼而有焉。凡在于异姓,
犹将特祀之,况于先祖?或说天子五庙无见文,又说中宗、高宗者,宗其道而毁
其庙。名与实异,非尊德贵功之意也。《诗》云:“蔽芾甘棠,勿剪勿伐,邵伯
所茇。”思其人犹爱其树,况宗其道而毁其庙乎?迭毁之礼自有常法,无殊功异
德,固以亲疏相推及。至祖宗之序,多少之数,经传无明文,至尊至重,难以疑
文虚说定也。孝宣皇帝举公卿之议,用众儒之谋,既以为世宗之庙,建之万世,
宣布天下。臣愚以为孝武皇帝功烈如彼,孝宣皇帝崇立之如此,不宜毁。
上览其议而从之。制曰:“太仆舜、中垒校尉歆议可。”
歆又以为“礼,去事有杀,故《春秋外传》曰:‘日祭,月祀,时享,岁贡,
终王’祖祢则日祭,曾高则月祀,二祧则时享,坛墠则岁贡,大禘则终王。德
盛而游广,亲亲之杀也;弥远则弥尊,故禘为重矣。孙居王父之处,正昭穆,则
孙常与祖相代,此迁庙之杀也。圣人于其祖,出于情矣,礼无所不顺,故无毁庙。
自贡禹建迭毁之议,惠、景及太上寝园废而为虚,失礼意矣。”
至平帝元始中,大司马王莽奏:“本始元年丞相义等议,谥孝宣皇帝亲曰悼
园,置邑三百家,至元康元年,丞相相等奏,父为士,子为天子,祭以天子,悼
园宜称尊号曰‘皇考’,立庙,益故奉园民满千六百家,以为县。臣愚以为皇考
庙本不当立,累世奉之,非是。又孝文太后南陵、孝昭太后云陵园,虽前以礼不
复修,陵名未正。谨与大司徒晏等百四十七人议,皆曰孝宣皇帝以兄孙继统为孝
昭皇帝后,以数,故孝元世以孝景皇帝及皇考庙亲未尽,不毁。此两统贰父,违
于礼制。案义奏亲谥曰‘悼’,裁置奉邑,皆应经义。相奏悼园称‘皇考’,立
庙,益民为县,违离祖统,乖缪本义。父为士,子为天子,祭以天子者,乃谓若
虞舜、夏禹、殷汤、周文、汉之高祖受命而王者也,非谓继祖统为后者也。臣请
皇高祖考庙奉明园毁勿修,罢南陵、云陵为县。”奏可。
司徒掾班彪曰:汉承亡秦绝学之后,祖宗之制因时施宜。自元、成后学者蕃
滋,贡禹毁宗庙,匡衡改郊兆,何武定三公,后皆数复,故纷纷不定。何者?礼
文缺微,古今异制,各为一家,未易可偏定也。考观诸儒之议,刘歆博而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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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2 09:09 | 显示全部楼层

魏相丙吉传第四十四

魏相字弱翁,济阴定陶人也,徙平陵。少学《易》,为郡卒史,举贤良,以
对策高第,为茂陵令。顷之,御史大夫桑弘羊客诈称御史止传,丞不以时谒,客
怒缚丞。相疑其有奸,收捕,案致其罪,论弃客市,茂陵大治。
后迁河南太守,禁止奸邪,豪强畏服。会丞相车千秋死,先是千秋子为雒阳
武库令,自见失父,而相治郡严,恐久获罪,乃自免去。相使掾追呼之,遂不肯
还。相独恨曰:“大将军闻此令去官,必以为我用丞相死不能遇其子。使当世贵
人非我,殆矣!”武库令西至长安,大将军霍光果以责过相曰:“幼主新立,以
为函谷京师之固,武库精兵所聚,故以丞相弟为关都尉,子为武库令。今河南太
守不深惟国家大策,苟见丞相不在而斥逐其子,何浅薄也!”后人有告相贼杀不
辜,事下有司。河南卒戍中都官者二三千人,遮大将军,自言愿复留作一年以赎
太守罪。河南老弱万余人守关欲入上书,关吏以闻。大将军用武库令事,遂下相
廷尉狱。久系逾冬,会赦出。复有诏守茂陵令,迁杨州刺史。考案郡国守相,多
所贬退。相与丙吉相善,时吉为光禄大夫,与相书曰:“朝廷已深知弱翁治行,
方且大用矣。愿少慎事自重,臧器于身。”相心善其言,为霁威严。居部二岁,
征为谏大夫,复为河南太守。
数年,宣帝即位,征相入为大司农,迁御史大夫。四岁,大将军霍光薨,上
思其功德,以其子禹为右将军,兄子乐平侯山复领尚书事。相因平恩侯许伯奏封
事,言:“《春秋》讥世卿,恶宋三世为大夫,及鲁季孙之专权,皆危乱国家。
自后元以来,禄去王室,政繇冢宰。今光死,子复为大将军,兄子秉枢机,昆弟
诸婿据权势,在兵官。光夫人显及诸女皆通籍长信宫,或夜诏门出入,骄奢放纵,
恐浸不制。宜有以损夺其权,破散阴谋,以固万世之基,全功臣之世。”又故事
诸上书者皆为二封,署其一曰副,领尚书者先发副封,所言不善,屏去不奏。相
复因许伯白,去副封以防雍蔽。宣帝善之,诏相给事中,皆从其议。霍氏杀许后
之谋始得上闻。乃罢其三侯,令就第,亲属皆出补吏。于是韦贤以老病免,相遂
代为丞相,封高平侯,食邑八百户。及霍氏怨相,又惮之,谋矫太后诏,先召斩
丞相,然后废天子。事发觉,伏诛。宜帝始亲万机,厉精为治,练群臣,核名实,
而相总领众职,甚称上意。
元康中,匈奴遣兵击汉屯田车师者,不能下。上与后将军赵充国等议,欲因
匈奴衰弱,出兵击其右地,使不敢复扰西域。相上书谏曰:臣闻之,救乱诛暴,
谓之义兵,兵义者王;敌加于己,不得已而起者,谓之应兵,兵应者胜;争恨小
故,不忍愤怒者,谓之忿兵,兵忿者败;利人土地货宝者,谓之贪兵,兵贪者破;
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此五者,非但
人事,乃天道也。间者匈奴尝有善意,所得汉民辄奉归之,未有犯于边境,虽争屯
田车师,不足致意中。今闻诸将军欲兴兵入其地,臣愚不知此兵何名者也。今边
郡困乏,父子共犬羊之裘,食草莱之实,常恐不能自存,难以动兵。‘军旅之后,
必有凶年’,言民以其愁苦之气,伤阴阳之和也。出兵虽胜,犹有后忧,恐灾害
之变因此以生。今郡国守、相多不实选,风俗尤薄,水旱不时。案今年计,子弟
杀父兄、妻杀夫者,凡二百二十二人,臣愚以为此非小变也。今左右不忧此,乃
欲发兵报纤介之忿于远夷,殆孔子所谓‘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
也。愿陛下与平昌侯、乐昌侯、平恩侯及有识者详议乃可。”上从相言而止。
相明《易经》,有师法,好观汉故事及便宜章奏,以为古今异制,方今务在
奉行故事而已。数条汉兴已来国家便宜行事,及贤臣贾谊、朝错、董仲舒等所言,
奏请施行之,曰:“臣闻明主在上,贤辅在下,则君安虞而民和睦。臣相幸得备
位,不能奉明法,广教化,理四方,以宣圣德。民多背本趋末,或有饥寒之色,
为陛下之忧,臣相罪当万死。臣相知能浅薄,不明国家大体,明用之宜,惟民终
始,未得所由。窃伏观先帝圣德仁恩之厚,勤劳天下,垂意黎庶,忧水旱之灾,
为民贫穷发仓廪,赈乏餧;遣谏大夫博士巡行天下,察风俗,举贤良,平冤狱,
冠盖交道;省诸用,宽租赋,弛山泽波池,禁秣马酤酒贮积,所以周急继困,慰
安元元,便利百姓之道甚备。臣相不能悉陈,昧死奏故事诏书凡二十三事。臣谨
案王法必本于农而务积聚,量入制用以备凶灾,亡六年之畜,尚谓之急。元鼎三
年,平原、勃海、太山、东郡溥被灾害,民饿死于道路。二千石不豫虑其难,使
至于此,赖明诏振救,乃得蒙更生。今岁不登,谷暴腾踊,临秋收敛犹有乏者,
至春恐甚,亡以相恤。西羌未平,师旅在外,兵革相乘,臣窃寒心,宜早图其备。
唯陛下留神元元,帅繇先帝盛德以抚海内。”上施行其策。
又数表采《易阴阳》及《明堂月令》奏之,曰:
臣相幸得备员,奉职不修,不能宣广教化。阴阳未和,灾害未息,咎在臣等。
臣闻《易》曰:“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四时不忒;圣王以顺动,故刑罚清
而民服。”天地变化,必繇阴阳,阴阳之分,以日为纪。日冬夏至,则八风之序
立,万物之性成,各有常职,不得相干。东方之神太昊,乘‘震’执规司春;南
方之神炎帝,乘‘离’执衡司夏;西方之神少昊,乘‘兑’,执矩司秋;北方之
神颛顼,乘‘坎’执权司冬;中央之神黄帝,乘‘坤’、‘艮’执绳司下土。兹
五帝所司,各有时也。东方之卦不可以治西方,南方之卦不可以治北方。春兴
‘兑’治则饥,秋兴‘震’治则华,冬兴‘离’治则泄,夏兴‘坎’治则雹。明
王谨于尊天,慎于养人,故立羲和之官以乘四时,节授民事。君动静以道,奉顺
阴阳,则日月光明,风雨时节,寒暑调和。三者得叙,则灾害不生,五谷熟,丝
麻遂,草木茂,鸟兽蕃,民不夭疾,衣食有余。若是,则君尊民说,上下亡怨,
政教不违,礼让可兴。夫风雨不时,则伤农桑;农桑伤,则民饥寒;饥寒在身,
则亡廉耻,寇贼奸宄所繇生也。臣愚以为阴阳者,王事之本,群生之命,自古贤
圣未有不繇者也。天子之义,必纯取法天地,而观于先圣。高皇帝所述书《天子
所服第八》曰:“大谒者臣章受诏长乐宫,曰:‘令群臣议天子所服,以安治天
下。’相国臣何、御史大夫臣昌谨与将军臣陵、太子太傅臣通等议:‘春夏秋冬
天子所服,当法天地之数,中得人和。故自天子王侯有土之君,下及兆民,能法
天地,顺四时,以治国家,身亡祸殃,年寿永究,是奉宗庙安天下之大礼也。臣
请法之。中谒者赵尧举春,李舜举夏,皃汤举秋,贡禹举冬,四人各职一时。’
大谒者襄章奏,制曰:‘可。’”孝文皇帝时,以二月施恩惠于天下,赐孝弟力
田及罢军卒,祠死事者,颇非时节。御史大夫朝错时为太子家令,奏言其状。臣
相伏念陛下恩泽甚厚,然而灾气未息,窃恐诏令有未合当时者也。愿陛下选明经
通知阴阳者四人,各主一时,时至明言所职,以和阴阳,天下幸甚!
相数陈便宜,上纳用焉。
相敕掾史案事郡国及休告从家还至府,辄白四方异闻,或有逆贼风雨灾变,
郡不上,相辄奏言之。时,丙吉为御史大夫,同心辅政,上皆重之。相为人严毅,
不如吉宽。视事九岁,神爵三年薨,谥曰宪侯。子弘嗣,甘露中有罪削爵为关内
侯。
丙吉字少卿,鲁国人也。治律令,为鲁狱史。积功劳,稍迁至廷尉右监。坐
法失官,归为州从事。武帝末,巫蛊事起,吉以故廷尉监征,诏治巫蛊郡邸狱。
时,宣帝生数月,以皇曾孙坐卫太子事系,吉见而怜之。又心知太子无事实,重
哀曾孙无辜,吉择谨厚女徒,令保养曾孙,置闲燥处。吉治巫蛊事,连岁不决。
后元二年,武帝疾,往来长杨、五柞宫,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于是上遣
使者分条中都官诏狱系者,亡轻重一切皆杀之。内谒者令郭穰夜到郡邸狱,吉闭
门拒使者不纳,曰:“皇曾孙在。他人亡辜死者犹不可,况亲曾孙乎!”相守至
天明不得入,穰还以闻,因劾奏吉。武帝亦寤,曰:“天使之也。”因赦天下。
郡邸狱系者独赖吉得生,恩及四海矣。曾孙病,几不全者数焉,吉数敕保养乳母
加致医药,视遇甚有恩惠,以私财物给其衣食。
后吉为车骑将军军市令,迁大将军长史,霍光甚重之,入为光禄大夫给事中。
昭帝崩,无嗣,大将军光遣吉迎昌邑王贺。贺即位,以行淫乱废,光与车骑将军
张安世诸大臣议所立,未定。吉奏记光曰:“将军事孝武皇帝,受襁褓之属,任
天下之寄,孝昭皇帝早崩亡嗣,海内忧惧,欲亟闻嗣主,发丧之日以大谊立后,
所立非其人,复以大谊废之,天下莫不服焉。方今社稷宗庙群生之命在将军之一
举。窃伏听于众庶,察其所言,诸侯宗室在位列者,未有所闻于民间也。而遗诏
所养武帝曾孙名病已在掖庭外家者,吉前使居郡邸时见其幼少,至今十八九矣,
通经术,有美材,行安而节和。愿将军详大议,参以蓍龟,岂宜褒显,先使入侍,
令天下昭然知之,然后决定大策,天下幸甚!”光览其议,遂尊立皇曾孙,遣宗
正刘德与吉迎曾孙于掖庭。宣帝初即位,赐吉爵关内侯。
吉为人深厚,不伐善。自曾孙遭遇,吉绝口不道前恩,故朝廷莫能明其功也。
地节三年,立皇太子,吉为太子太傅,数月,迁御史大夫。及霍氏诛,上躬亲政,
省尚书事。是时,掖庭宫婢则令民夫上书,自陈尝有阿保之功。章下掖庭令考问,
则辞引使者丙吉知状。掖庭令将则诣御史府以视吉。吉识,谓则曰:“汝尝坐养
皇曾孙不谨督笞,汝安得有功?独渭城胡组、淮阳郭徵卿有恩耳。”分别奏组等
共养劳苦状。诏吉求组、征卿,已死,有子孙,皆受厚赏。诏免则为庶人,赐钱
十万。上亲见问,然后知吉有旧恩,而终不言。上大贤之,制诏丞相:“朕微眇
时,御史大夫吉与朕有旧恩,厥德茂焉。《诗》不云乎?‘亡德不报’。其封吉
为博阳侯,邑千三百户。”临当封,吉疾病,上将使人加绅而封之,及其生存也。
上忧吉疾不起,太子太傅夏侯胜曰:“此未死也。臣闻有阴德者,必飨其乐以及
子孙。今吉未获报而疾甚,非其死疾也。”后病果愈。吉上书固辞,自陈不宜以
空名受赏。上报曰:“朕之封君,非空名也,而君上书归侯印,是显朕不德也。
方今天下少事,君其专精神,省思虑,近医药,以自持。”后五岁,代魏相为丞
相。
吉本起狱法小吏,后学《诗》、《礼》,皆通大义。及居相位,上宽大,好
礼让。掾史有罪臧,不称职,辄予长休告,终无所案验。客或谓吉曰:“君侯为
汉相,奸吏成其私,然无所惩艾。”吉曰:“夫以三公之府有案吏之名,吾窃陋
焉。”后人代吉,因以为故事,公府不案吏,自吉始。
于官属掾史,务掩过扬善。吉驭吏耆酒,数逋荡,尝从吉出,醉呕丞相车上。
西曹主吏白欲斥之,吉曰:“以醉饱之失去士,使此人将复何所容?西曹地忍之,
此不过污丞相车茵耳。”遂不去也。此驭吏边郡人,习知边塞发奔命警备事,尝
出,适见驿骑持赤白囊,边郡发奔命书驰来至。驭吏因随驿骑至公车刺取,知虏
入云中、代郡,遽归府见吉白状,因曰:“恐虏所入边郡,二千石长吏有老病不
任兵马者,宜可豫视。”吉善其言,召东曹案边长吏,琐科条其人。未已,诏召
丞相、御史,问以虏所入郡吏,吉具对。御史大夫卒遽不能详知,以得谴让。而
吉见谓忧边思职,驭吏力也。吉乃叹曰:“士亡不可容,能各有所长。向使丞相
不先闻驭吏言,何见劳勉之有?”掾史繇是益贤吉。
吉又尝出,逢清道群斗者,死伤横道,吉过之不问,掾史独怪之。吉前行,
逢人逐牛,牛喘吐舌,吉止驻,使骑吏问:“逐牛行几里矣?”掾史独谓丞相前
后失问,或以讥吉,吉曰:“民斗相杀伤,长安令、京兆尹职所当禁备逐捕,岁
竟丞相课其殿最,奏行赏罚而已。宰相不亲小事,非所当于道路问也。方春少阳
用事,未可大热,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时气失节,恐有所伤害也。三公典调
和阴阳,职当忧,是以问之。”掾史乃服,以吉知大体。
五凤三年春,吉病笃。上自临问吉,曰:“君即有不讳,谁可以自代者?”
吉辞谢曰:“群臣行能,明主所知,愚臣无所能识。”上固问,吉顿首曰:“西
河太守杜延年明于法度,晓国家故事,前为九卿十余年,今在郡治有能名。廷尉
于定国执宪详平,天下自以不冤。太仆陈万年事后母孝,惇厚备于行止。此三人
能皆在臣右,唯上察之。”上以吉言皆是而许焉。及吉薨,御史大夫黄霸为丞相,
征西河太守杜延年为御史大夫,会其年老,乞骸骨。病免。以廷尉于定国代为御
史大夫。黄霸薨,而定国为丞相,太仆陈万年代定国为御史大夫,居位皆称职,
上称吉为知人。
吉薨,谥曰定侯。子显嗣,甘露中有罪削爵为关内侯,官至卫尉、太仆。始
显少为诸曹,尝从祠高庙,至夕牲日,乃使出取斋衣。丞相吉大怒,谓其夫人曰:
“宗庙至重,而显不敬慎,亡吾爵者必显也。”夫人为言,然后乃已。吉中子禹
为水衡都尉,少子高为中垒校尉。
元帝时,长安士伍尊上书言:“臣少时为郡邸小吏,窃见孝宣皇帝以皇曾孙
在郡邸狱。是时,治狱使者丙吉见皇曾孙遭离无辜,吉仁心感动,涕泣凄恻,选
择复作胡组养视皇孙,吉常从。臣尊日再侍卧庭上。后遭条狱之召,吉扞拒大难,
不避严刑峻法。既遭大赦,吉谓守丞谁知,皇孙不当在官,使谁如移书京兆尹,
遣与胡组俱送京兆尹,不受,复还。及组日满当去,皇孙思慕,吉以私钱顾组,
令留与郭徽卿并养数月,乃遣组去。后少内啬夫白吉曰:‘食皇孙亡诏令’。时,
吉得食米肉,月月以给皇孙。吉即时病,辄使臣尊朝夕请问皇孙,视省席蓐燥湿。
候伺组、徽卿,不得令晨夜去皇孙敖荡,数奏甘毳食物。所以拥全神灵,成育圣
躬,功德已无量矣。时岂豫知天下之福,而徼其报哉!诚其仁恩内结于心也。虽
介之推割肌以存君,不足以比。教宣皇帝时,臣上书言状,幸得下吉,吉谦让不
敢自伐,删去臣辞,专归美于组、徽卿。组、徽卿皆以受田宅赐钱,吉封为博阳
侯,臣尊不得比组、徽卿。臣年老居贫,死在旦暮,欲终不言,恐使有功不著。
吉子显坐微文夺爵为关内侯,臣愚以为宜复其爵邑,以报先入功德。”先是,显
为太仆十余年,与官属大为奸利,臧千余万,司隶校尉昌案劾,罪至不道,奏请
逮捕。上曰:“故丞相吉有旧恩,朕不忍绝。”免显官,夺邑四百户。后复以为
城门校尉。显卒,子昌嗣爵关内侯。
成帝时,修废功,以吉旧恩尤重,鸿嘉元年制诏丞相御史:“盖闻褒功德,
继绝统,所以重宗庙,广贤圣之路也。故博阳侯吉以旧恩有功而封,今其祀绝,
朕甚怜之。夫善善及子孙,古今之通谊也,其封吉孙中郎将、关内侯昌为博阳侯,
奉吉后。”国绝三十二岁复续云。昌传子至孙,王莽时乃绝。
赞曰:古之制名,必繇象类,远取诸物,近取诸身。故经谓君为元首,臣为
股肱,明其一体,相待而成也。是故君臣相配,古今常道,自然之势也。近观汉
相,高祖开基,萧、曹为冠,孝宣中兴,丙、魏有声。是时,黜陟有序,众职修
理,公卿多称其位,海内兴于礼让。览其行事,岂虚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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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2 09:09 | 显示全部楼层

眭两夏侯京翼李传第四十五

眭弘字孟,鲁国蕃人也。少时好侠,斗鸡走马,长乃变节,从嬴公受《春秋》。
以明经为议郎,至符节令。
孝昭元凤三年正月,泰山、莱芜山南匈匈有数千人声,民视之,有大石自立,
高丈五尺,大四十八围,入地深八尺,三石为足。石立后有白乌数千下集其旁。
是时,昌邑有枯社木卧复生,又上林苑中大柳树断枯卧地,亦自立生,有虫食树
叶成文字,曰“公孙病已立”,孟推《春秋》之意,以为“石、柳,皆阴类,下
民之象;泰山者,岱宗之岳,王者易姓告代之外。今大石自立,僵柳复起,非人
力所为,此当有从匹夫为天子者。枯社木复生,故废之家公孙氏当复兴者也。”
孟意亦不知其所在,即说曰:“先师董仲舒有言,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
之受命。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汉帝宜谁差天下,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
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孟使友人内官长赐上此书。时,昭
帝幼,大将军霍光秉政,恶之,下其书廷尉。奏赐、孟妄设袄言惑众,大逆不道,
皆伏诛。后五年,孝宣帝兴于民间,即位,征孟子为郎。
夏侯始昌,鲁人也。通《五经》,以《齐诗》、《尚书》教授。自董仲舒、
韩婴死后,武帝得始昌,甚重之。始昌明于阴阳,先言柏梁台灾曰,至期日果灾。
时,昌邑王以少子爱,上为选师,始昌为太傅。年老,以寿终。族子胜亦以儒显
名。
夏侯胜字长公。初,鲁共王分鲁西宁乡以封子节侯,别属大河,大河后更名
东平,故胜为东平人。胜少孤,好学,从始昌受《尚书》及《洪范五行传》,说
灾异。后事蕳卿,又从欧阳氏问。为学精孰,所问非一师也。善说礼服。征
为博士、光禄大夫。会昭帝崩,昌邑王嗣立,数出。胜当乘舆前谏曰:“天久阴
而不雨,臣下有谋上者,陛下出欲何之?”王怒,谓胜为袄言,缚以属吏。吏白
大将军霍光,光不举法。是时,光与车骑将军张安世谋欲废昌邑王。光让安世以
为泄语,安世实不言。乃召问胜,胜对言:“在《洪范传》曰‘皇之不极,厥罚
常阴,时则下人有伐上者’,恶察察言,故云臣下有谋。”光、安世大惊,以此
益重经术士。后十余日,光卒与安世白太后,废昌邑王,尊立宣帝。光以为群臣
奏事东宫,太后省政,宜知经术,白令胜用《尚书》授太后。迁长信少府,赐爵
关内侯,以与谋废立,定策安宗庙,益千户。
宣帝初即位,欲褒先帝,诏丞相御史曰:“朕以眇身,蒙遗德,承圣业,奉
宗庙,夙夜惟念。孝武皇帝躬仁谊,厉威武,北征匈奴,单于远循,南平氐羌、
昆明、瓯骆两越,东定薉、貉、朝鲜,廓地斥境,立郡县,百蛮率服,款塞自
至,珍贡陈于宗庙;协音律,造乐歌,荐上帝,封太山,立明堂,改正朔,易服
色;明开圣绪,尊贤显功,兴灭继绝,褒周之后;备天地之礼,广道术之路。上
天报况,符瑞并应,宝鼎出,白麟获,海效巨鱼,神人并见,山称万岁。功德茂
盛,不能尽宣,而庙乐未称,朕甚悼焉。其与列侯、二千石、博士议。”于是群
臣大议廷中,皆曰:“宣如诏书。”长信少府胜独曰:“武帝虽有攘四夷广土斥
境之功,然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亡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半。
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积至今未复。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
乐。”公卿共难胜曰:“此诏书也。”胜曰:“诏书不可用也。人臣之谊,宜直
言正论,非苟阿意顺指。议已出口,虽死不悔。”于是丞相义,御史大夫广明劾
奏胜非议诏书,毁先帝,不道,及丞相长史黄霸阿纵胜,不举劾,俱下狱。有司
遂请尊孝武帝庙为世宗庙,奏《盛德》、《文始》、《五行》之舞,天下世世献
纳,以明盛德。武帝巡狩所幸郡国凡四十九,皆立庙,如高祖、太宗焉。
胜、霸既久系,霸欲从胜受经,胜辞以罪死。霸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胜贤其言,遂授之。系再更冬,讲论不怠。
至四年夏,关东四十九郡同日地动,或山崩,坏城郭室屋,杀六千余人。上
乃素服,避正殿,遣使者吊问吏民,赐死者棺钱。下诏曰:“盖灾异者,天地之
戒也。朕承洪业,托士民之上,未能和群生。曩者地震北海、琅邪,坏祖宗庙,
朕甚惧焉。其与列侯、中二千石博问术士,有以应变,补朕之阙,毋有所讳。”
因大赦。胜出为谏大夫、给事中,霸为扬州剌吏。
胜为人质朴守正,简易亡威仪。见时谓上为君,误相字于前,上亦以是亲信
之。尝见,出道上语,上闻而让胜,胜曰:“陛下所言善,臣故扬之。尧言布于
天下,至今见诵。臣以为可传,故传耳。”朝廷每有大议,上知胜素直,谓曰:
“先生通正言,无惩前事。”
胜复为长信少府,迁太子太傅。受诏撰《尚书》、《论语说》,赐黄金百斤。
年九十卒官,赐冢茔,葬平陵。太后赐钱二百万,为胜素服五日,以报师傅之恩,
儒者以为荣。
始,胜每讲授,常谓诸生曰:“士病不明经术,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俯拾
地芥耳。学经不明,不如归耕。”
胜从父子建字长卿,自师事胜及欧阳高,左右采获,又从《五经》诸儒问与
《尚书》相出入者,牵引以次章句,具文饰说。胜非之曰:“建所谓章句小儒,
破碎大道。”建亦非胜为学疏略,难以应敌。建卒自颛门名经,为议郎、博士,
至太子少傅。胜子兼为左曹太中大夫,孙尧至长信少府、司农、鸿胪,曾孙蕃郡
守、州牧、长乐少府。胜同产弟子赏为梁内史,梁内史子定国为豫章太守。而建
子千秋亦为少府、太子少傅。
京房字君明,东郡顿丘人也。治《易》,事梁人焦延寿。延寿字赣。赣贫贱,
以好学得幸梁王。梁王共其资用,令极意学。既成,为郡史,察举补小黄令。以
候司先知奸邪,盗贼不得发。爱养吏民,化行县中。举最当迁,三老官属上书愿
留赣,有诏许增秩留,卒于小黄。赣常曰:“得我道以亡身者,必京生也。”其
说长于灾变,分六十四卦,更直日用事,以风雨寒温为候:各有占验。房用之尤
精。好钟律,知音声。初元四年以孝廉为郎。
永光、建昭间,西羌反,日蚀,又久青亡光,阴雾不精。房数上疏,先言其
将然,近数月,远一岁,所言屡中,天子说之。数召见问,房对曰:“古帝王以
功举贤,则万化成,瑞应著,末世以毁誉取人,故功业废而致灾异。宜令百官各
试其功,灾异可息。诏使房作其事,房奏考功课吏法。上令公卿朝臣与房会议温
室,皆以房言烦碎,令上下相司,不可许。上意乡之。时,部刺史奏事京师,上
召见诸刺史,令房晓以课事,刺史复以为不可行。唯御史大夫郑私、光禄大夫周
堪初言不可,后善之。
是时,中书令石显颛权,显友人五鹿充宗为尚书令,与房同经,论议相非。
二人用事,房尝宴见,问上曰:“幽、厉之君何以危?所任者何人也?”上曰:
“君不明,而所任者巧佞。”房曰:“知其巧佞而用之邪,将以为贤也?”上曰:
“贤之。”房曰:“然则今何以知其不贤也?”上曰:“以其时乱而君危知之。”
房曰:“若是,任贤必治,任不肖必乱,必然之道也。幽、厉何不觉寤而更求贤,
曷为卒任不肖以至于是?”上曰:“临乱之君各贤其臣,令皆觉寤,天下安得危
亡之君?”房曰:“齐桓公、秦二世亦尝闻此君而非笑之,然则任竖习、赵高、
政治日乱,盗贼满山,何不以幽、厉卜之而觉寤乎?”上曰:“唯有道者能以往
知来耳。”房因免冠顿首,曰:“《春秋》纪二百四十二年灾异,以视万世之君。
今陛下即位已来,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陨,夏霜冬雷,春凋
秋荣,陨霜不杀,水旱螟虫,民人饥疫,盗贼不禁,刑人满市,《春秋》所记灾
异尽备。陛下视今为治邪,乱邪?”上曰:“亦极乱耳。尚何道!”房曰:“今
所任用者谁与?”上曰:“然幸其愈于彼,又以为不在此人也。”房曰:“夫前
世之君亦皆然矣。臣恐后之视今,犹今之视前也。”上良久乃曰:“今为乱者谁
哉?”房曰:“明主宜自知之。”上曰:“不知也,如知,何故用之?”房曰:
“上最所信任,与图事帷幄之中进退天下之士者是矣。”房指谓石显,上亦知之,
谓房曰:“已谕。”
房罢出,后上令房上弟子晓知考功课吏事者,欲试用之。房上中郎任良、姚
平,“愿以为刺史,试考功法,臣得通籍殿中,为奏事,以防雍塞。”石显、五
鹿充宗皆疾房,欲远之,建言宜试以房为郡守。元帝于是以房为魏郡太守,秩八
百石居,得以考功法治郡。房自请,愿无属刺史,得除用它郡人,自第吏千石已
下,岁竟乘传奏事。天子许焉。
房自知数以论议为大臣所非,内与石显、五鹿充宗有隙,不欲远离左右,及
为太守,忧惧。房以建昭二年二月朔拜,上封事曰:“辛酉已来,蒙气衰去,太
阳精明,臣独欣然,以为陛下有所定也。然少阴倍力而乘消息。臣疑陛下虽行此
道,犹不得如意,臣窃悼惧。守阳平侯凤欲见未得,至己卯,臣拜为太守,此言
上虽明下犹胜之效也。臣出之后,恐必为用事所蔽,身死而功不成,故愿岁尽乘
传奏事,蒙哀见许。乃辛巳,蒙气复乘卦,太阳侵色,此上大夫覆阳而上意疑也。
已卯、庚辰之间,必有欲隔绝臣令不得乘传奏事者。”
房未发,上令阳平侯凤承制诏房,止无乘传奏事。房意愈恐,去至新丰,因
邮上封事曰:“臣前以六月中言《遁卦》不效,法曰:‘道人始去,寒,涌水为
灾。’至其七月,涌水出。臣弟子姚平谓臣曰:‘房可谓知道,未可谓信道也。
房言灾异,未尝不中,今涌水已出,道人当遂死,尚复何言?’臣曰:‘陛下至
仁,于臣尤厚,虽言而死,臣犹言也。’平又曰:‘房可谓小忠,未可谓大忠也。
昔秦时赵高用事,有正先者,非刺高而死,高威自此成,故秦之乱,正先趣之。’
今臣得出守郡,自诡效功,恐未效而死。惟陛下毋使臣塞涌水之异,当正先之死,
为姚平所笑。”
房至陕,复上封事曰:“乃丙戌小雨,丁亥蒙气去,然少阴并力而乘消息,
戊子益甚,到五十分,蒙气复起。此陛下欲正消息,杂卦之党并力而争,消息之
气不胜。强弱安危之机不可不察。己丑夜,有还风,尽辛卯,太阳复侵色,至癸
巳,日月相薄,此邪阴同力而太阳为之疑也。臣前白九年不改,必有星亡之异。
臣愿出任良试考功,臣得居内,星亡之异可去。议者知如此于身不利,臣不可蔽,
故云使弟子不若试师。臣为刺史又当奏事,故复云为刺史恐太守不与同心,不若
以为太守,此其所以隔绝臣也。陛下不违其言而遂听之,此乃蒙气所以不解,太
阳亡色者也。臣去朝稍远,太阳侵色益甚,唯陛下毋难还臣而易逆天意。邪说虽
安于人,天气必变,故人可欺,天不可欺也,愿陛下察焉。”房去月余,竟征下
狱。
初,淮阳宪王舅张博从房受学,以女妻房。房与相亲,每朝见,辄为博道其
语,以为上意欲用房议,而群臣恶其害己,故为众所排。博曰:“淮阳王上亲弟,
敏达好政,欲为国忠。今欲令王上书求入朝,得佐助房。”房曰:“得无不可?”
博曰:“前楚王朝荐士,何为不可?”房曰:“中书令石显、尚书令五鹿君相与
合同,巧佞之人也,事县官十余年;及丞相韦侯,皆久亡补于民,可谓亡功矣。
此尤不欲行考功者也。淮阳王即朝见,劝上行考功,事善;不然,但言丞相、中
书令任事久而不治,可休丞相,以御史大夫郑弘代之,迁中书令置他官,以钩盾
令徐立代之,如此,房考功事得施行矣。”博具从房记诸所说灾异事,因令房为
淮阳王作求朝奏草,皆持柬与淮阳王。石显微司具知之,以房亲近,未敢言。及
房出守郡,显告房与张博通谋,非谤政治,归恶天子,诖误诸侯王,语在《宪王
传》。初,房见道幽、厉事,出为御史大夫郑弘言之。房、博皆弃市,弘坐免为
庶人。房本姓李,推律自定为京氏,死时年四十一。
翼奉字少君,东海下邳人也。治《齐诗》,与萧望之、匡衡同师。三人经术
皆明,衡为后进,望之施之政事,而奉惇学不仕,好律历阴阳之占。元帝初即位,
诸儒荐之,征待诏宦者署,数言事宴见,天子敬焉。
时,平昌侯王临以宣帝外属侍中,称诏欲从奉学其术。奉不肯与言,而上封
事曰:“臣闻之于师,治道要务,在知下之邪正。人诚乡正,虽愚为用;若乃怀
邪,知益为害。知下之术,在于六情十二律而已。北方之情,好也;好行贪狼,
申子主之。东方之情,怒也;怒行阴贼,亥卯主之。贪狼必待阴贼而后动,阴贼
必待贪狼而后用,二阴并行,是以王者忌子卯也。《礼经》避之,《春秋》讳焉。
南方之情,恶也;恶行廉贞,寅午主之。西方之情,喜也;喜行宽大,已酉主之。
二阳并行,是以王者吉午酉也。《诗》曰:‘吉日庚午。’上方之情,乐也;乐
行奸邪,辰未主之。下方之情,哀也;哀行公正,戌丑主之。辰未属阴,戌丑属
阳,万物各以其类应。今陛下明圣虚静以待物至,万事虽众,何闻而不谕,岂况
乎执十二律而御六情!于以知下参实,亦甚优矣,万不失一,自然之道也。乃正
月癸未日加申,有暴风从西南来。未主奸邪,申主贪狼,风以大阴下抵建前,是
人主左右邪臣之气也。平昌侯比三来见臣,皆以正辰加邪时。辰为客,时为主人。
以律知人情,王者之秘道也,愚臣诚不敢以语邪人。”
上以奉为中郎,召问奉:“来者以善日邪时,孰与邪日善时?”奉对曰:
“师法用辰不用日。辰为客,时为主人。见于明主,侍者为主人。辰正时邪,见
者正,侍者邪;辰邪时正,见者邪,侍者正。忠正之见,侍者虽邪,辰时俱正;
大邪之见,侍者虽正,辰时俱邪。即以自知侍者之邪,而时邪辰正,见者反邪;
即以自知侍者之正,而时正辰邪,见者反正。辰为常事,时为一行。辰疏而时精,
其效同功,必参五观之,然后可知。故曰:察其所繇,省其进退,参之六合五行,
则可以见人性,知人情。难用外察,从中甚明,故诗之为学,情性而已。五性不
相害,六情更兴废。观性以历,观情以律,明主所宜独用,难与二人共也。故曰:
‘显诸仁,臧诸用。’露之则不神,独行则自然矣,唯奉能用之,学者莫能行。”
是岁,关东大水,郡国十一饥,疫尤甚。上乃下诏江海陂湖园池属少府者以
假贫民,勿租税;损大官膳,减乐府员,损苑马,诸官馆稀御幸者勿缮治;太仆、
少府减食谷马,水衡省食肉兽。明年二月戊午,地震。其夏,刘地人相食。七月
己酉,地复震。上曰:“盖闻贤圣在位,阴阳和,风雨时,日月光,星辰静,黎
庶康宁,考终厥命。今朕共承天地,托于公侯之上,明不能烛,德不能绥,灾异
并臻,连年不息。乃二月戊午,地大震于陇西郡,毁落太上皇庙殿壁木饰,坏败
<豸原>道县城郭官寺及民室屋,厌杀人众,山崩地裂,水泉涌出。一年地再动,
天惟降灾,震惊朕躬。治有大亏,咎至于此。夙夜兢兢,不通大变,深怀郁悼,
未知其序。比年不登,元元因乏,不胜饥寒,以陷刑辟,朕甚闵焉,憯怛于心。
已诏吏虚仓廪,开府臧,振救贫民,群司其茂思天地之戒,有可蠲除减省以便万
姓者,各条奏。悉意陈朕过失,靡有所讳。”因赦天下,举直言极谏之士。奉奏
封事曰:
臣闻之于师曰,天地设位,悬日月,布星辰,分阴阳,定四时,列五行,以
视圣人,名之曰道。圣人见道,然后知王治之象,故画州土,建君臣,立律历,
陈成败,以视贤者,名之曰经。贤者见经,然后知人道之务,则《诗》、《书》、
《易》、《春秋》、《礼》、《乐》是也。《易》有阴阳,《诗》有五际,《春
秋》有灾异,皆列终始,推得失,考天心,以言王道之安危。至秦乃不说,伤之
以法,是以大道不通,至于灭亡。今陛下明圣,深怀要道,烛临万方,布德流惠,
靡有阙遗。罢省不急之用,振救困贫,赋医药,赐棺钱,恩泽甚厚。又举直言,
求过失,盛德纯备,天下幸甚。
臣奉窃学《齐诗》,闻五际之要《十月之交》篇,知日蚀、地震之效昭然可
明,犹巢居知风,穴处知雨,亦不足多,适所习耳。臣闻人气内逆,则感动天地;
天变见于星气日蚀,地变见于奇物震动。所以然者,阳用其精,阴用其形,犹人
之有五脏六体,五脏象天,六体象地。故脏病则气色发于面,体病则欠申动于貌。
今年太阴建于甲戌,律以庚寅初用事,历以甲午从春。历中甲庚,历得参阳,性
中仁义,情得公正贞廉,百年之精岁也。正以精岁,本首王位,日临中时接律而
地大震,其后连月久阴,虽有大令,犹不能复,阴气盛矣。古者朝廷必有同姓以
明亲亲,必有异姓以明贤贤,此圣王之所以大通天下也。同姓亲而易进,异姓疏
而难通,故同姓一,异姓五,乃为平均。今左右亡同姓,独以舅后之家为亲,异
姓之臣又疏。二后之党满朝,非特处位,势尤奢僣过度,吕、霍、上官足以卜之,
甚非爱人之道,又非后嗣之长策也。阴气之盛,不亦宜乎!
臣又闻未央、建章、甘泉宫才人各以百数,皆不得天性。若杜陵园,其已御
见者,臣子不敢有言,虽然,太皇太后之事也。及诸侯王园,与其后宫,宜为设
员,出其过制者,此损阴气应天救邪之道也。今异至不应,灾将随之。其法大水,
极阴生阳,反为大旱,甚则有火灾,春秋宋伯姬是矣。唯陛下财察。
明年夏四月乙未,孝武园白鹤馆灾。奉自以为中,上疏曰:“臣前上五际地
震之效,曰极阴生阳,恐有火灾。不合明听,未见省答,臣窃内不自信。今白鹤
馆以四月乙未,时加于卯,月宿亢灾,与前地震同法。臣奉乃深知道之可信也。
不胜拳拳,愿复赐间,卒其终始。”
上复延问以得失。奉以为祭天地于云阳汾阴,及诸寝庙不以亲疏迭毁,皆烦
费,违古制。又宫室苑囿,奢泰难供,以故民困国虚,亡累年之畜。所繇来久,
不改其本,难以末正,乃上疏曰:
臣闻昔者盘庚改邑以兴殷道,圣人美之。窃闻汉德隆盛,在于孝文皇帝躬行
节俭,外省徭役。其时未有甘泉、建章及上林中诸离宫馆也。未央宫又无高门、
武台、麒麟、凤皇、白虎、玉堂、金华之殿,独有前殿、曲台、渐台、宣室、温
室、承明耳。孝文欲作一台,度用百金,重民之财,废而不为,其积土基,至今
犹存,又下遗诏,不起山坟。故其时天下大和,百姓洽足,德流后嗣。
如令处于当今,因此制度,必不能成功名。天道有常,王道亡常,亡常者所
以应有常也。必有非常之主,然后能立非常之功。臣愿陛下徙都于成周,左据成
皋,右阻黾池,前乡崧高,后介大河,建荥阳,扶河东,南北千里以为关,而入
敖仓;地方百里者八九,足以自娱;东厌诸侯之权,西远羌胡之难,陛下共已亡
为,按成周之居,兼盘庚之德,万岁之后,长为高宗。汉家郊兆寝庙祭祀之礼多
不应古,臣奉诚难亶居而改作,故愿陛下迁都正本。众制皆定,亡复缮治宫馆不
急之费,岁可余一年之畜。
臣闻三代之祖积德以王,然皆不过数百年而绝。周至成王,有上贤之材,因
文、武之业,以周、召为辅,有司各敬其事,在位莫非其人。天下甫二世耳,然
周公犹作诗、书深戒成王,以恐失天下。《书》则曰:“王毋若殷王纣。”其
《诗》则曰:“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监于殿,骏命不易。”今汉初取天下,
起于丰沛,以兵征伐,德化未洽,后世奢侈,国家之费当数代之用,非直费财,
又乃费士。孝武之世,暴骨四夷,不可胜数。有天下虽未久,至于陛下八世九主
矣,虽有成王之明,然亡周、召之佐。今东方连年饥馑,加之以疾疫,百姓菜色,
或至相食。地比震动,天气混浊,日光侵夺。繇此言之,执国政者岂可以不怀怵
惕而戒万分之一乎!故臣愿陛下因天变而徙都,所谓与天下更始者也。天道终而
复始,穷则反本,故能延长而亡穷也。今汉道未终,陛下本而始之,于以永世延
祚,不亦优乎!如因丙子之孟夏,顺太阴以东行,到后七年之明岁,必有五年之
余蓄,然后大行考室之礼,虽周之隆盛,亡以加此。唯陛下留神,详察万世之策。
书奏,天子异其意,答曰:“问奉:今园庙有七,云东徙,状何如?”奉对
曰“昔成王徙洛,般庚迁殷,其所避就,皆陛下所明知也。非有圣明,不能一变
天下之道。臣奉愚戆狂惑,唯陛下裁赦。”
其后,贡禹亦言当定迭毁礼,上遂从之。及匡衡为丞相,奏徙南北郊,其议
皆自奉发之。
奉以中郎为博士、谏大夫,年老以寿终。子及孙,皆以学在儒官。
李寻字子长,平陵人也。治《尚书》,与张孺、郑宽中同师。宽中等守师法
教授,寻独好《洪范》灾异,又学天文月令阴阳。事丞相翟方进,方进亦善为星
历,除寻为吏,数为翟侯言事。帝舅曲阳侯王根为大司马票骑将军,厚遇寻。是
时多灾异,根辅政,数虚己问寻。寻见汉家有中衰厄会之象,其意以为且有洪水
为灾,乃说根曰:
《书》云“天聪明”,盖言紫宫极枢,通位帝纪,太微四门,广开大道,五
经六纬,尊术显士,翼张舒布,烛临四海,少微处士,为比为辅,故次帝廷,女
宫在后。圣人承天,贤贤易色,取法于此。天官上相上将,皆颛面正朝,忧责甚
重,要在得人。得人之效,成败之机,不可不勉也。昔秦穆公说諓々之言,任
仡仡之勇,身受大辱,社稷几亡。悔过自责,思惟黄发,任用百里奚,卒伯西域,
德列王道。二者祸福如此,可不慎哉!
夫士者,国家之大宝,功名之本也。将军一门九候,二十朱轮,汉兴以来,
臣子贵盛,未尝至此。夫物盛必衰,自然之理,唯有贤友强辅,庶几可以保身命,
全子孙,安国家。
《书》曰:“历象日月星辰”,此言仰视天文,俯察地理,观日月消息,侯
星辰行伍,揆山川变动,参人民谣俗,以制法度,考祸福。举措悖逆,咎败将至,
征兆为之先见。明君恐惧修正,侧身博问,转祸为福;不可救者,即蓄备以待之,
故社稷亡忧。
窃见往者赤黄四塞,地气大发,动土竭民,天下扰乱之征也。彗星争明,庶
雄为桀,大寇之引也。此二者已颇效矣。城中讹言大水,奔走上城,朝廷惊骇,
女孽入宫,此独未效。间者重以水泉涌溢,旁宫阙仍出。月、太白入东井,犯积
水,缺天渊。日数湛于极阳之色。羽气乘宫,起风积云。又错以山崩地动,河不
用其道。盛冬雷电,潜龙为孽。继以陨星流彗,维、填上见,日蚀有背乡。此亦
高下易居,洪水之征也。不忧不改,洪水乃欲荡涤,流彗乃欲扫除;改之,则有
年亡期。故属者颇有变改,小贬邪猾,日月光精,时雨气应,此皇天右汉亡已也,
何况致大改之!
宜急博求幽隐,拔擢天士,任以大职。诸阘茸佞谄,抱虚求进,乃用残贼酷
虐闻者,若此之徒,皆嫉善憎忠,坏天文,败地理,涌跃邪阴,湛溺太阳,为主
结怨于民,宜以时废退,不当得居位。诚必行之,凶灾销灭,子孙之福不旋日而
至。政治感阴阳,犹铁炭之低卬,见效可信者也。及诸蓄水连泉,务通利之。修
旧堤防,省池泽税,以助损邪阴之盛。案行事,考变易,讹言之效,未尝不至。
请征韩放,掾周敞、王望可与图之。
相于是荐寻。哀帝初即位,召寻待诏黄门,使侍中卫尉傅喜问寻曰:“间者
水出地动,日月失度,星辰乱行,灾异仍重,极言毋有所讳。”寻对曰:
陛下圣德,尊天敬地,畏命重民,悼惧变异,不忘疏贱之臣,幸使重臣临问,
愚臣不足以奉明诏。窃见陛下新即位,开大明,除忌讳,博延名士,靡不并进。
臣寻位卑术浅,过随众贤待诏,食太官,衣御府,久污玉堂之署。比得召见,亡
以自效。复特见延问至诚,自以逢不世出之命,愿竭愚心,不敢有所避,庶几万
分有一可采。唯弃须臾之间,宿留瞽言,考之文理,稽之《五经》,揆之圣意,
以参天心。夫变异之来,各应象而至,臣谨条陈所闻。
《易》曰:“县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夫日者,众阳之长,辉光所烛,万
里同晷,人君之表也。故日将旦,清风发,群阴伏,君以临朝,不牵于色。日初
出,炎以阳,君登朝,佞不行,忠直进,不蔽障。日中辉光,君德盛明,大臣奉
公。日将入,专以一,君就房,有常节。君不修道,则日失其度,暗昧亡光。各
有云为:其于东方作,日初出时,阴云邪气起者,法为牵于女谒,有所畏难;日
出后,为近臣乱政;日中,为大臣欺诬;日且入,为妻妾役使所营。间者日尤不
精,光明侵夺失色,邪气珥蜺数作。本起于晨,相连至昏,其日出后至日中间差
愈。小臣不知内事,窃以日视陛下志操,衰于始初多矣。其咎恐有以守正直言而
得罪者,伤嗣害世,不可不慎也。唯陛下执乾刚之德,强志守度,毋听女谒邪臣
之态。诸保阿乳母甘言悲辞之托,断而勿听。勉强大谊,绝小不忍;良有不得已,
可赐以货财,不可私以官位,诚皇天之禁也。日失其光,则星辰放宽。阳不能制
阴,阴桀得作。间者太白正昼经天。宜隆德克躬,以执不轨。
臣闻月者,众阴之长,销息见伏,百里为品,千里立表,万里连纪,妃后大
臣诸侯之象也。朔晦正终始,弦为绳墨,望成君德,春夏南,秋冬北。间者,月
数以春夏与日同道,过轩辕上后受气,入太微帝廷扬光辉,犯上将近臣,列星皆
失色,厌厌如灭,此为母后与政乱朝,阴阳俱伤,两不相便。外臣不知朝事,窃
信天文即如此,近臣已不足仗矣。屋大柱小,可为寒心。唯陛下亲求贤士,无强
所恶,以崇社稷,尊强本朝。
臣闻五星者,五行之精,五帝司命,应王者号令为之节度。岁星主岁事,为
统首,号令所纪,今失度而盛,此君指意欲有所为,未得其节也。又填星不避岁
星者,后帝共政,相留于奎、娄,当以义断之。荧惑往来亡常,周历两宫,作态
低卬,入天门,上明堂,贯尾乱宫。太白发越犯库,兵寇之应也。贯黄龙,入帝
庭,当门而出,随荧惑入天门,至房而分,欲与荧惑为患,不敢当明堂之精。此
陛下神灵,故祸乱不成也。荧惑厥弛,佞巧依势,微言毁誉,进类蔽善。太白出
端门,臣有不臣者。火入室,金上堂,不以时解,其忧凶。填、岁相守,又主内
乱。宜察萧墙之内,毋急亲疏之微,诛放佞人,防绝萌牙,以荡涤浊濊,消散积
恶,毋使得成祸乱。辰星主正四时,当效于四仲;四时失序,则辰星作异。今出
于岁首之孟,天所以谴告陛下也。政急则出早,政缓则出晚,政绝不行则伏不见
而为彗茀。四孟皆出,为易王命;四季皆出,星家所讳。今幸独出寅孟之月,盖
皇天所以笃右陛下也,宜深自改。
治国故不可以戚戚,欲速则不达。经曰:“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加以号
令不顺四时,既往不咎,来事之师也。间者春三月治大狱,时贼阴立逆,恐岁小
收;季夏举兵法,时寒气应,恐后有霜雹之灾;秋月行封爵,其月土湿奥,恐后
有雷雹之变。夫以喜怒赏罚,而不顾时禁,虽有尧、舜之心,犹不能致和。善言
天者,必有效于人。设上农夫而欲冬田,肉袒深耕,汗出种之,然犹不生者,非
人心不至,天时不得也。《易》曰:“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
道光明。”《书》曰:“敬授民时。”故古之王者,尊天地,重阴阳,敬四时,
严月令。顺之以善政,则和气可立致,犹枹鼓之相应也。今朝廷忽于时月之令,
诸侍中、尚书近臣宜皆令通知月令之意,设群下请事;若陛下出令有谬于时者,
当知争之,以顺时气。
臣闻五行以水为本,其星玄武婺女,天地所纪,终始所生。水为准平,王道
公正修明,则百川理,落脉通;偏党失纲,则踊溢为败。《书》云“水曰润下”,
阴动而卑,不失其道。天下有道,则河出图,洛出书,故河、洛决溢,所为最大。
今汝、颍畎澮皆川水漂踊,与雨水并为民害,此《诗》所谓“烨烨震电,不宁不
令,百川沸腾”者也。其咎在于皇甫卿士之属。唯陛下留意诗人之言,少抑外亲
大臣。
臣闻地道柔静,阴之常义也。地有上、中、下:其上位震,应妃、后不顺;
中位应大臣作乱;下位应庶民离畔。震或于其国,国君之咎也。四方中央连国历
州俱动者,其异最大。间者关东地数震,五星作异,亦未大逆,宜务崇阳抑阴,
以救其咎;固志建威,闭绝私路,拔进英隽,退不任职,以强本朝。夫本强则精
神折冲,本弱则招殃致凶,为邪谋所陵。闻往者淮南王作谋之时,其所难者,独
有汲黯,以为公孙弘等不足言也。弘,汉之名相,于今亡比,而尚见轻,何况亡
弘之属乎?故曰朝廷亡人,则为贼乱所轻,其道自然也。天下未闻陛下奇策固守
之臣也。语曰,何以知朝廷之衰?人人自贤,不务于通人,故世陵夷。
马不伏历,不可以趋道;士不素养,不可以重国。《诗》曰“济济多士,文
王以宁”,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非虚言也。陛下秉四海之众,曾亡
柱干之固守闻于四境,殆闻之不广,取之不明,劝之不笃,传曰:“士之美者善
养禾,君之明者善养士。”中人皆可使为君子。诏书进贤良,赦小过,无求备,
以博聚英隽。如近世贡禹,以言事忠切蒙尊荣,当此之时,士厉身立名者多。禹
死之后,日日以衰。及京兆尹王章坐言事诛灭,智者结舌,邪伪并兴,外戚颛命,
君臣隔塞,至绝继嗣,女宫作乱。此行事之败,诚可畏而悲也。
本在积任母后之家,非一日之渐,往者不可及,来者犹可追也。先帝大圣,
深见天意昭然,使陛下奉承天统,欲矫正之也。宜少抑外亲,选练左右,举有德
行道术通明之士充备天官,然后可以辅圣德,保帝位,承大宗。下至郎吏从官,
行能亡以异,又不通一艺,及博士无文雅者,宜皆使就南亩,以视天下,明朝廷
皆贤材君子,于以重朝尊君,灭凶致安,此其本也。臣自知所言害身,不辟死亡
之诛,唯财留神,反复复愚臣之言。
是时,哀帝初立,成帝外家王氏未甚抑黜,而帝外家丁、傅新贵,祖母傅太
后尤骄恣,欲称尊号。丞相孔光、大司空师丹执政谏争,久之,上不得已,遂免
光、丹而尊傅太后。语在《丹传》。上虽不从寻言,然采其语,每有非常,辄问
寻。寻对屡中,迁黄门侍郎。以寻言且有水灾,故拜寻为骑都尉,使护河堤。
初,成帝时,齐人甘忠可诈造《天官历》、《包元太平经》十二卷,以言
“汉家逢天地之大终,当更受命于天,天帝使真人赤精子,下教我此道。”忠可
以教重平夏贺良、容丘丁广世、东郡郭昌等,中垒校尉刘向奏忠可假鬼神罔上惑
众,下狱治服,未断病死。贺良等坐挟学忠可书以不敬论,后贺良等复私以相教。
哀帝初立,司隶校尉解光亦以明经通灾异得幸,白贺良等所挟忠可书。事下奉车
都尉刘歆,歆以为不合《五经》,不可施行。而李寻亦好之。光曰:“前歆父向
奏忠可下狱,歆安肯通此道?”时,郭昌为长安令,劝寻宜助贺良等。寻遂白贺
良等皆待诏黄门,数诏见,陈说:“汉历中衰,当更受命。成帝不应天命,故绝
嗣。今陛下久疾,变异屡数,天所以谴告人也。宜急改元易号,乃得延年益寿,
皇子生,灾异息矣。得道不得行,咎殃且亡,不有洪水将出,灾火且起,涤荡民
人。”
哀帝久寝疾,几其有益,遂从贺良等议。于是诏制丞相御史:“盖闻《尚书》
‘五曰考终命’,言大运一终,更纪天元人元,考文正理,推历定纪,数如甲子
也。朕以眇身入继太祖,承皇天,总百僚,子元元,未有应天心之效。即位出入
三年,灾变数降,日月失度,星辰错谬,高下贸易,大异连仍,盗贼并起。朕甚
俱焉,战战兢兢,唯恐陵夷。惟汉兴至今二百载,历纪开元,皇天降非材之右,
汉国再获受命之符,朕之不德,曷敢不通夫受天之元命,必与天下自新。其大赦
天下,以建平二年为太初元年,号曰陈圣刘太平皇帝。漏刻以百二十为度。布告
天下,使明知之。”
后月余,上疾自若。贺良等复欲妄变政事,大臣争以为不可许。贺良等奏言
大臣皆不知天命,宜退丞相御史,以解光、李寻辅政。上以其言亡验,遂下贺良
等吏,而下诏曰:“朕获保宗庙,为政不德,变异屡仍,恐惧战栗,未知所繇。
待诏贺良等建言改元易号,增益漏刻,可以永安国家。朕信道不笃,过听其言,
几为百姓获福。卒无嘉应,久旱为灾。以问贺良等,对当复改制度,皆背经谊,
违圣制,不合时宜。夫过而不改,是为过矣。六月甲子诏书,非赦令,它皆蠲除
之。贺良等反道惑众,奸态当穷竟。”皆下狱,光禄勋平当、光禄大夫毛莫如与
御史中丞、廷尉杂治,当贺良等执左道,乱朝政,倾覆国家,诬罔主上,不道。
贺良等皆伏诛。寻及解光减死一等,徙敦煌郡。
赞曰:幽赞神明,通合天人之道者,莫著乎《易》、《春秋》。然子赣犹云
“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已矣。汉兴,推阴阳言
灾异者,孝武时有董仲舒、夏侯始昌;昭、宣则眭孟、夏侯胜;元、成则京房、
翼奉、刘向、谷永;哀、平则李寻、田终术。此其纳说时君著明者也。察其所言,
仿佛一端。假经设谊,依托象类,或不免乎“亿则屡中”。仲舒下吏,夏侯囚执,
眭孟诛戮,李寻流放,此学者之大戒也。京房区区,不量浅深,危言刺讥,枢怨
强臣,罪辜不旋踵,亦不密以失身,悲夫!

[发帖际遇]: 孤傲飞鹰去长白山捉火蟾,掉入泥沼中,损失银两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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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2 09:10 | 显示全部楼层

赵尹韩张两王传第四十六

赵广汉字子都,涿郡蠡吾人也,故属河间。少为郡吏、州从事,以廉洁通敏
下士为名。举茂材,平准令。察廉为阳翟令。以治行尤异,迁京辅都尉,守京兆
尹。会昭帝崩,而新丰杜建为京兆掾,护作平陵方上。建素豪侠,宾客为奸利,
广汉闻之,先风告。建不改,于是收案致法。中贵人豪长者为请无不至,终无所
听。宗族宾客谋欲篡取,广汉尽知其计议主名起居,使吏告曰:“若计如此,且
并灭家。”令数吏将建弃市,莫敢近者。京师称之。
是时,昌邑王征即位,行淫乱,大将军霍光与群臣共废王,尊立宣帝。广汉
以与议定策,赐爵关内侯。迁颍川太守。郡大姓原、褚宗族横恣,宾客犯为盗贼,
前二千石莫能禽制。广汉既至数月,诛原、褚首恶,郡中震栗。
先是,颍川豪杰大姓相与为婚姻,吏俗朋党。广汉患之,厉使其中可用者受
记,出有案问,既得罪名,行法罚之,广汉故漏泄其语,令相怨咎。又教吏为
缿筩,及得投书,削其主名,而托以为豪桀大姓子弟所言。其后强宗大族家
家结为仇雠,奸党散落,风俗大改。吏民相告讦,广汉得以为耳目,盗贼以故不
发,发又辄得。一切治理,威名流闻,及匈奴降者言匈奴中皆闻广汉。
本始二年,汉发五将军击匈奴,征遣广汉以太守将兵,属蒲类将军赵充国。
从军还,复用守京兆尹,满岁为真。
广汉为二千石,以和颜接士,其尉荐待遇吏,殷勤甚备。事推功善,归之于
下,曰:“某掾卿所为,非二千石所及。”行之发于至诚。吏见者皆输写心腹,
无所隐匿,咸愿为用。僵仆无所避。广汉聪明,皆知其能之所宜,尽力与否。其
或负者,辄先闻知,风谕不改,乃收捕之,无所逃,按之罪立具,即时伏辜。
广汉为人强力,天性精于吏职。见吏民,或夜不寝至旦。尤善为钩距,以得
事情。钩距者,设欲知马贾,则先问狗,已问羊,又问牛,然后及马,参伍其贾,
以类相准,则知马之贵贱不失实矣。唯广汉至精能行之,他人效者莫能及。郡中
盗贼,闾里轻侠,其根株窟穴所在,及吏受取请求铢两之奸,皆知之。长安少年
数人会穷里空舍谋共劫人,坐语未讫,广汉使吏捕治具服。富人苏回为郎,二人
劫之。有倾,广汉将吏到家,自立庭下,使长安丞龚奢叩堂户晓贼,曰:“京兆
尹赵君谢两卿,无得杀质,此宿卫臣也。释质,束手,得善相遇,幸逢赦令,或
时解脱。”二人惊愕,又素闻广汉名,即开户出,下堂叩头,广汉跪谢曰:“幸
全活郎,甚厚!”送狱,敕吏谨遇,给酒肉。至冬当出死,豫为调棺,给敛葬具,
告语之,皆曰:“死无所恨!”
广汉尝记召湖都亭长,湖都亭长西至界上,界上亭长戏曰:“至府,为我多
谢问赵君。”亭长既至,广汉与语,问事毕,谓曰:“界上亭长寄声谢我,何以
不为致问?”亭长叩头服实有之。广汉因曰:“还为吾谢界上亭长,勉思职事,
有以自效,京兆不忘卿厚意。”其发奸擿伏如神,皆此类也。
广汉奏请,令长安游徼狱吏秩百石,其后百石吏皆差自重,不敢枉法妄系留
人。京兆政清,吏民称之不容口。长老传以为自汉兴治京兆者莫能及。左冯翊、
右扶风皆治长安中,犯法者从迹喜过京兆界。广汉叹曰:“乱吾治者,常二辅也!
诚令广汉得兼治之,直差易耳。”
初,大将军霍光秉政,广汉事光。及光薨后,广汉心知微指,发长安吏自将,
与俱至光子博陆侯禹第,直突入其门,廋索私屠酤,椎破卢罂,斧斩其门关而去。
时,光女为皇后,闻之,对帝涕泣。帝心善之,以召问广汉。广汉由是侵犯贵戚
大臣。所居好用世吏子孙新进年少者,专厉强壮锋气,见事风生,无所回避,率
多果敢之计,莫为持难。广汉终以此败。
初,广汉客私酤酒长安市,丞相吏逐去,客疑男子苏贤言之,以语广汉。广
汉使长安丞按贤,尉史禹故劾贤为骑士屯霸上,不诣屯所,乏军兴。贤父上书讼
罪,告广汉,事下有司复治,禹坐要斩,请逮捕广汉。有诏即讯,辞服,会赦,
贬秩一等。广汉疑其邑子荣畜教令,后以他法论杀畜。人上书言之,事下丞相御
史,案验甚急。广汉使所亲信长安人为丞相府门卒,令微司丞相门内不法事。地
节三年七月中,丞相傅婢有过,自绞死。广汉闻之,疑丞相夫人妒杀之府舍。而
丞相奉斋酎入庙祠,广汉得此,使中郎赵奉寿风晓丞相,欲以胁之,毋令穷正己
事。丞相不听,按验愈急。广汉欲告之。先问太史知星气者,言今年当有戮死大
臣,广汉即上书告丞相罪。制曰:“下京兆尹治。”广汉知事迫切,遂自将吏卒
突入丞相府,召其夫人跪庭下受辞,收奴婢十余人去,责以杀婢事。丞相魏相上
书自陈:“妻实不杀婢。广汉数犯罪法不伏辜,以诈巧迫胁臣相,幸臣相宽不奏。
愿下明使者治广汉所验臣相家事。”事下廷尉治,实丞相自以过谴笞傅婢,出至
外弟乃死,不如广汉言。司直萧望之劾奏:“广汉摧辱大臣,欲以劫持奉公,逆
节伤化,不道。”宣帝恶之。下广汉廷尉狱,又坐贼杀不辜,鞠狱故不以实,擅
斥除骑士乏军兴数罪。天子可其奏。吏民守阙号泣者数万人,或言:“臣生无益
县官,愿代赵京兆死,使得牧养小民。”广汉竟坐要斩。
广汉虽坐法诛,为京兆尹廉明,威制豪强,小民得职。百姓追思,歌之至今。
尹翁归字子兄,河东平阳人也,徙杜陵。翁归少孤,与季父居。为狱小吏,
晓习文法。喜击剑,人莫能当。是时,大将军霍光秉政,诸霍在平阳,奴客持刀
兵入市斗变,吏不能禁,及翁归为市吏,莫敢犯者。公廉不受馈,百贾畏之。
后去吏居家。会田延年为河东太守,行县至平阳,悉召故吏五六十人,延年
亲临见,令有文者东,有武者西。阅数十人,次到翁归,独伏不肯起,对曰:
“翁归文武兼备,唯所施设。”功曹以为此吏倨敖不逊,延年曰“何伤?”遂召
上辞问,甚奇其对,除补卒史,便从归府。案事发奸,穷竟事情,延年大重之,
自以能不及翁归,徙署督邮。河东二十八县,分为两部,闳孺部汾北,翁归部汾
南。所举应法,得其罪辜,属县长吏虽中伤,莫有怨者。举廉为缑氏尉,历守郡
中,所居治理,迁补都内令,举廉为弘农都尉。
征拜东海太守,过辞廷尉于定国。定国家在东海,欲属托邑子两人,令坐后
堂待见。定国与翁归语终日,不敢见其邑子。既去,定国乃谓邑子曰:“此贤将,
汝不任事也,又不可干以私。”
翁归治东海明察,郡中吏民贤不肖,及奸邪罪名尽知之,县县各有记籍。自
听其政,有急名则少缓之,吏民小解,辄披籍。县县收取黠吏豪民,案致其罪,
高至于死。收取人必于秋冬课吏大会中,及出行县,不以无事时。其有所取也,
以一警百,吏民皆服,恐惧改行自新。东海大豪郯许仲孙为奸猾,乱吏治,郡中
苦之。二千石欲捕者,辄以力势变诈自解,终莫能制。翁归至,论弃仲孙市,一
郡怖栗,莫敢犯禁。东海大治。
以高第入守右扶风,满岁为真。选用廉平疾奸吏以为右职,接待以礼,好恶
与同之;其负翁归,罚亦必行。治如在东海故迹,奸邪罪名亦县县有名籍。盗贼
发其比伍中,翁归辄召其县长吏,晓告以奸黠主名,教使用类推迹盗贼所过抵,
类常如翁归言,无有遗脱。缓于小弱,急于豪强。豪强有论罪,输掌畜官,使斫
莝,责以员程,不得取代。不中程,辄笞督,极者至以鈇自刭而死。京师畏其威
严,扶风大治,盗贼课常为三辅最。
翁归为政虽任刑,其在公卿之间清洁自守,语不及私,然温良谦退,不以行
能骄人,甚得名誉于朝廷。视事数岁,元康四年病卒。家无余财,天子贤之,制
诏御史:“朕夙兴夜寐,以求贤为右,不异亲疏近远,务在安民而已。扶风翁归
廉平乡正,治民异等,早夭不遂,不得终其功业,朕甚怜之。其赐翁归子黄金百
斤,以奉其祭祠。”
翁归三子皆为郡守。少子岑历位九卿,至后将军。而闳孺应至广陵相,有治
名。由是世称田延年为知人。
韩延寿字长公,燕人也,徙杜陵。少为郡文学。父义为燕郎中。刺王之谋逆
也,义谏而死,燕人闵之。是时,昭帝富于春秋,大将军霍光持政,征郡国贤良、
文学,问以得失。时魏相以文学对策,以为“赏罚所以劝善禁恶,政之本也。日
者燕王为无道,韩义出身强谏,为王所杀。义无比干之亲而蹈比干之节,宜显赏
其子,以示天下,明为人臣之义。”光纳其言,因擢延寿为谏大夫,迁淮阳太守。
治甚有名,徙颍川。
颍川多豪强,难治,国家常为选良二千石。先是,赵广汉为太守,患其俗多
朋党,故构会吏民,令相告讦,一切以为聪明,颍川由是以为俗,民多怨仇。延
寿欲更改之,教以礼让,恐百姓不从,乃历召郡中长老为乡里所信向者数十人,
设酒具食,亲与相对,接以礼意,人人问以谣俗,民所疾苦,为陈和睦亲爱、销
除怨咎之路。长老皆以为便,可施行,因与议定嫁娶、丧祭仪品,略依古礼,不
得过法。延寿于是令文学校官诸生皮弁执俎豆,为吏民行丧嫁娶礼。百姓遵用其
教,卖偶车马下里伪物者,弃之市道。数年,徙为东郡太守,黄霸代延寿居颍川,
霸因其迹而大治。
延寿为吏,上礼义,好古教化,所至必聘其贤士,以礼待用,广谋议,纳谏
争;举行丧让财,表孝弟有行;修治学官,春秋乡射,陈钟鼓管弦,盛升降揖让,
及都试讲武,设斧铖旌旗,习射御之事,治城郭,收赋租,先明布告其日,以期
会为大事,吏民敬畏趋乡之。又置正、五长,相率以孝弟,不得舍奸人。闾里仟
佰有非常,吏辄闻知,奸人莫敢入界。其始若烦,后吏无追捕之苦,民无箠楚之
忧,皆便安之。接待下吏,恩施甚厚而约誓明。或欺负之者,延寿痛自刻责:
“岂其负之,何以至此?”吏闻者自伤悔,其县尉至自刺死。及门下掾自刭,人
救不殊,因瘖不能言。延寿闻之,对掾史涕泣,遣吏医治视,厚复其家。
延寿尝出,临上车,骑吏一人后至,敕功曹议罚白。还至府门,门卒当车,
愿有所言。延寿止车问之,卒曰:“《孝经》曰:‘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
故母取其爱,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今旦明府早驾,久驻未出,骑吏父来
至府门,不敢入。骑吏闻之,趋走出谒,适会明府登车。以敬父而见罚,得毋亏
大化乎?”延寿举手舆中曰:“微子,太守不自知过。”归舍,召见门卒。卒本
诸生,闻延寿贤,无因自达,故代卒,延寿遂待用之。其纳善听谏,皆此类也。
在东郡三岁,令行禁止,断狱大减,为天下最。
入守左冯翊,满岁称职为真。岁余,不肯出行县。丞掾数白:“宜循行郡中,
览观民俗,考长吏治迹。”延寿曰:“县皆有贤令长,督邮分明善恶于外,行县
恐无所益,重为烦忧。”丞掾皆以为方春月,可一出劝耕桑。延寿不得已,行县
至高陵,民有昆弟相与讼田自言,延寿大伤之,曰:“幸得备位,为郡表率,不
能宣明教化,至令民有骨肉争讼,既伤风化,重使贤长吏、啬夫、三老、孝弟受
其耻,咎在冯翊,当先退。”是日,移病不听事,因入卧传舍,闭阁思过。一县
莫知所为,令丞、啬夫、三老亦皆自系待罪。于是讼者宗族传相责让,此两昆弟
深自悔,皆自髡肉袒谢,愿以田相移,终死不敢复争。延寿大喜,开阁延见,内
酒肉与相对饮食,厉勉以意告乡部,有以表劝悔过从善之民。延寿乃起听事,劳
谢令丞以下,引见尉荐。郡中歙然,莫不传相敕厉,不敢犯。延寿恩信周遍二十
四县,莫复以辞讼自言者。推其至诚,吏民不忍欺绐。
延寿代萧望之为左冯翊,而望之迁御史大夫。侍谒者福为望之道延寿在东郡
时放散官钱千余万。望之与丞相丙吉议,吉以为更大赦,不须考。会御史当问东
郡,望之因令并问之。延寿闻知,即部吏案校望之在冯翊时廪牺官钱放散百余万。
廪牺吏掠治急,自引与望之为奸。延寿劾奏,移殿门禁止望之。望之自奏:“职
在总领天下,闻事不敢不问,而为延寿所拘持。”上由是不直延寿,各令穷竟所
考。望之卒无事实,而望之遣御史案东郡,具得其事。延寿在东郡时,试骑士,
治饰兵车,画龙虎朱爵。延寿衣黄纨方领,驾四马,傅总,建幢棨,植羽葆,鼓
车歌车,功曹引车,皆驾四马,载棨戟。五骑为伍,分左右部,军假司马、千人
持幢旁毂。歌者先居射室,望见延寿车,噭啕楚歌。延寿坐射室,骑吏持戟夹
陛列立,骑士从者带弓鞬罗后。令骑士兵车四面营陈,被甲鞮A59居马上,抱弩
负籣。又使骑士戏车弄马盗骖。延寿又取官铜物,候月蚀铸作刀剑钩镡,放
效尚方事。及取官钱帛,私假徭使吏。及治饰车甲三百万以上。
于是望之劾奏延寿上僣不道,又自称:“前为延寿所奏,今复举延寿罪,众
庶皆以臣怀不正之心,侵冤延寿。愿下丞相、中二千石、博士议其罪。”事下公
卿,皆以延寿前既无状,后复诬诉典法大臣,欲以解罪,狡猾不道。天子恶之,
延寿竟坐弃市。吏民数千人送至渭城,老小扶持车毂,争奏酒炙。延寿不忍距逆,
人人为饮,计饮酒石余,使掾史分谢送者:“远苦吏民,延寿死无所根。”百姓
莫不流涕。
延寿三子皆为郎吏。且死,属其子勿为吏,以己为戒。子皆以父言去官不仕。
至孙威,乃复为吏至将军。威亦多恩信,能拊众,得士死力。威又坐奢亻朁诛,
延寿之风类也。
张敞字子高,本河东平阳人也。祖父孺为上谷太守,徙茂陵。敞父福事孝武
帝,官至光禄大夫。敞后随宣帝徙杜陵。敞本以乡有秩补太守卒史,察廉为甘泉
仓长,稍迁太仆丞,杜延年甚奇之。会昌邑王征即位,动作不由法度,敞上书谏
曰:“孝昭皇帝蚤崩无嗣,大臣忧惧,选贤圣承宗庙,东迎之日,唯恐属车之行
迟。今天子以盛年初即位,天下莫不拭目倾耳,观化听风。国辅大臣未褒,而昌
邑小辇先迁,此过之大者也。”后十余日王贺废,敞以切谏显名,擢为豫州刺史。
以数上事有忠言,宣帝征敞为太中大夫,与于定国并平尚书事。以正违忤大将军
霍光,而使主兵车出军省减用度,复出为函谷关都尉。宣帝初即位,废王贺在昌
邑,上心惮之,徙敞为山阳太守。
久之,大将军霍光薨,宣帝始亲政事,封光兄孙山、云皆为列侯,以光子禹
为大司马。顷之,山、云以过归第,霍氏诸婿亲属颇出补吏。敞闻之,上封事曰:
“臣闻公子季友有功于鲁,大夫赵衰有功于晋,大夫田完有功于齐,皆畴其庸,
延及子孙,终后田氏篡齐,赵氏分晋,季氏颛鲁。故仲尼作《春秋》,迹盛衰,
讥世卿最甚。乃者大将军决大计,安宗庙,定天下,功亦不细矣。夫周公七年耳,
而大将军二十岁,海内之命,断于掌握。方其隆时,感动天地,侵迫阴阳,月朓
日蚀,昼冥宵光,地大震裂,火生地中,天文失度,袄祥变怪,不可胜记,皆阴
类盛长,臣下颛制之所生也。朝臣宜有明言,曰陛下褒宠故大将军以报功德足矣。
间者辅臣颛政,贵戚太盛,君臣之分不明,请罢霍氏三侯皆就第。及卫将军张安
世,宜赐几杖归林,时存问召见,以列侯为天子师。明诏以恩不听,群臣以义固
争而后许,天下必以陛下为不忘功德,而朝臣为知礼,霍氏世世无所患苦。今朝
廷不闻直声,而令明诏自亲其文,非策之得者也。今两侯以出,人情不相远,以
臣心度之,大司马及其枝属必有畏惧之心。夫近臣自危,非完计也,臣敞愿于广
朝白发其端,直守远郡,其路无由。夫心之精微口不能言也,言之微眇书不能文
也,故伊尹五就桀,五就汤,萧相国荐淮阴累岁乃得通,况乎千里之外,因书文
谕事指哉!唯陛下省察。”上甚善其计,然不征也。
久之,勃海、胶东盗贼并起,敞上书自请治之,曰:“臣闻忠孝之道,退家
则尽心于亲,进宦则竭力于君。夫小国中君犹有奋不顾身之臣,况于明天子乎!
今陛下游意于太平,劳精于政事,亹亹不舍昼夜。群臣有司宜各竭力致身。山阳
郡户九万三千,口五十万以上,讫计盗贼未得者七十七人,它课诸事亦略如此。
臣敞愚驽,既无以佐思虑,久处闲郡,身逸乐而忘国事,非忠孝之节也。伏闻胶
东、勃海左右郡岁数不登,盗贼并起,至攻宫寺,篡囚徒,搜市朝,劫列侯。吏
失纲纪,奸轨不禁。臣敞不敢爱身避死,唯明诏之所处,愿尽力摧挫其暴虐,存
抚其孤弱。事即有业,所至郡条奏其所由废及所以兴之状。”书奏,天子征敞,
拜胶东相,赐黄金三十斤。敞辞之官,自请治剧郡非赏罚无以劝善惩恶,吏追捕
有功效者,愿得一切比三辅尤异。天子许之。
敞到胶东,明设购赏,开群盗令相捕斩除罪。吏追捕有功,上名尚书调补县
令者数十人。由是盗贼解散,传相捕斩。吏民歙然,国中遂平。
居顷之,王太后数出游猎,敞奏书谏曰:“臣闻秦王好淫声,叶阳后为不听
郑、卫之乐;楚严好田猎,樊姬为不食鸟兽之肉。口非恶旨甘,耳非憎丝竹也,
所以抑心意,绝耆欲者,将以率二君而全宗祀也。礼,君母出门则乘辎軿,下堂
则从傅母,进退则鸣玉佩,内饰则结绸缪。此言尊贵所以自敛制,不从恣之义也。
今太后资质淑美,慈爱宽仁,诸侯莫不闻,而少以田猎纵欲为名,于以上闻,亦
未宜也。唯观览于往古,全行乎来今,令后姬得有所法则,下臣有所称诵,臣敞
幸甚!”书奏,太后止不复出。
是时,颍川太守黄霸以治行第一入守京兆尹。霸视事数月,不称,罢归颖川。
于是制诏御史:“其以胶东相敞守京兆尹。”自赵广汉诛后,比更守尹,如霸等
数人,皆不称职。京师浸废,长安市偷盗尤多,百贾苦之。上以问敞,敞以为可
禁。敞既视事,求问长安父老,偷盗酋长数人,居皆温厚,出从童骑,闾里以为
长者。敞皆召见责问,因贳其罪,把其宿负,令致诸偷以自赎。偷长曰:“今一
旦召诣府,恐诸偷惊骇,愿一切受署。”敞皆以为吏,遣归休。置酒,小偷悉来
贺,且饮醉,偷长以赭污其衣裾。吏坐里闾阅出者,污赭辄收缚之,一日捕得数
百人。穷治所犯,或一人百余发,尽行法罚。由是枹鼓稀鸣,市无偷盗,天子嘉
之。
敞为人敏疾,赏罚分明,见恶辄取,时时越法纵舍,有足大者。其治京兆,
略循赵广汉之迹。方略耳目,发伏禁奸,不如广汉,然敞本治《春秋》,以经术
自辅,其政颇杂儒雅,往往表贤显善,不醇用诛罚,以此能自全,竟免于刑戮。
京兆典京师,长安中浩穰,于三辅尤为剧。郡国二千石以高弟入守,及为真,
久者不过二三年,近者数月一岁,辄毁伤失名,以罪过罢。唯广汉及敞为久任职。
敞为京兆,朝廷每有大议,引古今,处便宜,公卿皆服,天子数从之。然敞无威
仪,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吏驱,自以便面拊马。又为妇画眉,长安中
传张京兆眉怃。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
于画眉者。”上爱其能,弗备责也。然终不得大位。
敞与萧望之、于定国相善。始敞与定国俱以谏昌邑王超迁。定国为大夫平尚
书事,敞出为刺史,时望之为大行丞。后望之先至御史大夫,定国后至丞相,敞
终不过郡守。为京兆九岁,坐与光禄勋杨惲厚善,后惲坐大逆诛,公卿奏惲党友,
不宜处位,等比皆免,而敞奏独寝不下。敞使贼捕掾絮舜有所案验。舜以敞劾奏
当免,不肯为敞竟事,私归其家。人或谏舜,舜曰:“吾为是公尽力多矣,今五
日京兆耳,安能复案事?”敞闻舜语,即部吏收舜系狱。是时,冬月未尽数日,
案事吏昼夜验治舜,竟致其死事。舜当出死,敞使主簿持教告舜曰:“五日京兆
竟何如?冬月已尽,延命乎?”乃弃舜市。会立春,行冤狱使者出,舜家载尸,
并编敞教,自言使者。使者奏敞贼杀不辜。天子薄其罪,欲令敞得自便利,即先
下敞前坐杨惲不宜处位奏,免为庶人。敞免奏既下,诣阙上印绶,便从阙下亡命。
数月,京师吏民解弛,枹鼓数起,而翼州部中有大贼。天子思敞功效,使使
者即家在所召敞。敞身被重劾,及使者至,妻子家室皆泣惶惧,而敞独笑曰:
“吾身亡命为民,郡吏当就捕,今使者来,此天子欲用我也。”即装随使者诣公
车上书曰:“臣前幸得备位列卿,待罪京兆,坐杀贼捕掾絮舜。舜本臣敞素所厚
吏,数蒙恩贷,以臣有章劾当免,受记考事,便归卧家,谓臣‘五日京兆’,背
恩忘义,伤化薄俗。臣窃以舜无状,枉法以诛之。臣敞贼杀无辜,鞠狱故不直,
虽伏明法,死无所恨。”天子引见敞,拜为冀州刺史。敞起亡命,复奉使典州。
既到部,而广川王国群辈不道,贼连发,不得。敞以耳目发起贼主名区处,诛其
渠帅。广川王姬昆弟及王同族宗室刘调等通行为之囊橐,吏逐捕穷窘,踪迹皆入
王宫。敞自将郡国吏,车数百辆,围守王宫,搜索调等,果得之殿屋重轑中。
敞傅吏皆捕格断头,县其头王宫门外。因劾奏广川王。天子不忍致法,削其户。
敞居部岁余,冀州盗贼禁止。守太原太守,满岁为真,太原郡清。
顷之,宣帝崩。元帝初即位,待诏郑朋荐敞先帝名臣,宜傅辅皇太子。上以
问前将军萧望之,望之以为敞能吏,任治烦乱,材轻,非师傅之器。天子使使者
征敞,欲以为左冯翊。会病卒。敞所诛杀太原吏,吏家怨敞,随至杜陵刺杀敞中
子璜。敞三子官皆至都尉。
初,敞为京兆尹,而敞弟武拜为梁相。是时,梁王骄贵,民多豪强,号为难
治。敞问武:“欲何以治梁?”武敬惮兄,谦不肯言。敞使吏送至关,戒吏自问
武。武应曰:“驭黠马者利其衔策,梁国大都,吏民凋敝,且当以柱后惠文弹治
之耳。”秦时狱法吏冠柱后惠文,武意欲以刑法治梁。吏还道之,敞笑曰:“审
如掾言,武必辨治梁矣。”武既到官,其治有迹,亦能吏也。
敞孙竦,王莽时至郡守,封侯,博学文雅过于敞,然政事不及也。竦死,敞
无后。
王尊字子赣,涿郡高阳人也。少孤,归诸父,使牧羊泽中。尊窃学问,能史
书。年十三,求为狱小吏。数岁,给事太守府,问诏书行事,尊无不对。太守奇
之,除补书佐,署守属监狱。久之,尊称病去,事师郡文学官,治《尚书》、
《论语》,略通大义。复召署守属治狱,为郡决曹史。数岁,以令举幽州刺史从
事。而太守察尊廉,补辽西盐官长。数上书言便言事,事下丞相、御史。
初元中,举直言,迁虢令,转守槐里,兼行美阳令事。春正月,美阳女子告
假子不孝,曰:“儿常以我为妻,妒笞我。”尊闻之,遣吏收捕验问,辞服。尊
曰:“律无妻母之法,圣人所不忍书,此经所谓造狱者也。”尊于是出坐廷上,
取不孝子悬磔著树,使骑吏五人张弓射杀之,吏民惊骇。
后上行幸雍,过虢,尊供张如法而办。以高弟擢为安定太守。到官,出教告
属县曰:“令长丞尉奉法守城,为民父母,抑强扶弱,宣恩广泽,甚劳苦矣。太
守以今日至府,愿诸君卿勉力正身以率下。故行贪鄙,能变更者与为治。明慎所
职,毋以身试法。”又出教敕掾功曹“各自厎厉,助太守为治。其不中用,趣自
避退,毋久妨贤。夫羽翮不修,则不可以致千里;闑内不理,无以整外。府丞悉
署吏行能,分别白之。贤为上,毋以富。贾人百万,不足与计事。昔孔子治鲁,
七日诛少正卯,今太守视事已一月矣,五月掾张辅怀虎狼之心,贪污不轨,一郡
之钱尽入辅家,然适足以葬矣。今将辅送狱,直符吏诣阁下,从太守受其事。丞
戒之戒之!相随入狱矣!”辅系狱数日死,尽得其狡猾不道,百万奸臧。威震郡
中,盗贼分散,入傍郡界。豪强多诛伤伏辜者。坐残贼免。
起家,复为护羌将军转校尉,护送军粮委输。而羌人反,绝转道,兵数万围
尊。尊以千余骑奔突羌贼。功未列上,坐擅离部署,会赦,免归家。
涿郡太守徐明荐尊不宜久在闾巷,上以尊为郿令,迁益州刺史。先是。琅邪
王阳为益州刺史,行部至邛郲九折阪,叹曰:“奉先人遗体,奈何数乘此险!”
后以病去。及尊为刺史,至其阪,问吏曰:“此非王阳所畏道耶?”吏对曰:
“是。”尊叱其驭曰:“驱之!王阳为孝子,王尊为忠臣。”尊居部二岁,怀来
徼外,蛮夷归附其威信。博士郑宽中使行风俗,举奏尊治状,迁为东平相。
是时,东平王以至亲骄奢不奉法度,傅相连坐。及尊视事,奉玺书至庭中,
王未及出受诏,尊持玺书归舍,食已乃还。致诏后,竭见王,太傅在前说《相鼠》
之诗。尊曰:“毋持布鼓过雷门!”王怒,起入后宫。尊亦直趋出就舍。先是,
王数私出入,驱驰国中,与后姬家交通。尊到官。召敕厩长:“大王当从官属,
鸣和鸾乃出,自今有令驾小车,叩头争之,言相教不得。”后尊朝王,王复延请
登堂。尊谓王曰:“尊来为相,人皆吊尊也,以尊不容朝廷,故见使相王耳。天
下皆言王勇,顾但负责,安能勇?如尊乃勇耳。”王变色视尊,意欲格杀之,即
好谓尊曰:“愿观相君佩刀。”尊举掖,顾谓傍侍郎:“前引佩刀视王,王欲诬
相拔刀向王邪?”王情得,又雅闻尊高名,大为尊屈,酌酒具食,相对极欢。太
后徵史奏尊:“为相倨慢不臣,王血气未定,不能忍。愚诚恐母子俱死。今妾不
得使王复见尊。陛下不留意,妾愿先自杀,不忍见王之失义也。”尊竟坐免为庶
人。大将军王凤奏请尊补军中司马,擢为司隶校尉。
初,中书谒者令石显贵幸,专权为奸邪。丞相匡衡、御史大夫张谭皆阿附畏
事显,不敢言。久之,元帝崩,成帝初即位,显徙为中太仆,不复典权。衡、谭
乃奏显旧恶,请免显等。尊于是劾奏:“丞相衡、御史大夫谭位三公,典五常九
德,以总方略、一统类、广教化、美风俗为职。知中书谒者令显等专权擅势,大
作威福,纵恣不制,无所畏忌,为海内患害,不以时白奏行罚,而阿谀曲从,附
下罔上,怀邪迷国,无大臣辅政之义也,皆不道,在赦令前。赦后,衡、谭举奏
显,不自陈不忠之罪,而反扬著先帝任用倾覆之徒,妄言百官畏之。甚于主上。
卑君尊臣,非所宜称,失大臣体。又正月行幸典台,临飨罢卫士,衡与中二千石
大鸿胪赏等会坐殿门下,衡南乡,赏等西乡。衡更为赏布东乡席,起立延赏坐,
私语如食顷。衡知行临,百官共职,万众会聚,而设不正之席,使下坐上,相比
为小惠于公门之下,动不中礼,乱朝廷爵秩之位。衡又使官大奴入殿中,问行起
居,还言:‘漏上十四刻行。’临到,衡安坐,不变色改容。无怵惕肃敬之心,
骄慢不谨,皆不敬。”有诏勿治。于是衡惭惧,免冠谢罪,上丞相、侯印绶。天
子以新即位,重伤大臣,乃下御史丞问状。劾奏尊:“妄诋欺非谤赦前事,猥历
奏大臣,无正法,饰成小过,以涂污宰相,摧辱公卿,轻薄国家,奉使不敬。”
有诏左迁尊为高陵令,数月,以病免。
会南山群盗傰宗等数百人为吏民害,拜故弘农太守傅刚为校尉,将迹射士
千人逐捕,岁余不能禽。或说大将军凤:“贼数百人在毂下,发军击之不能得,
难以视四夷。独选贤京兆尹乃可。”于是凤荐尊,往为谏大夫,守京辅都尉,行
京兆尹事。旬月间盗贼清。迁光禄大夫,守京兆尹,后为真,凡三岁。坐遇使者
无礼。司隶遣假佐放奉诏书白尊发吏捕人,放谓尊:“诏书所捕宜密。”尊曰:
“治所公正,京兆善漏泄人事。”放曰:“所捕宜令发吏。”尊又曰:“诏书无
京兆文,不当发吏。”及长安系者三月间千人以上。尊出行县,男子郭赐自言尊:
“许仲家十余人共杀赐兄赏,公归舍。”吏不敢捕。尊行县还,上奏曰:“强不
陵弱,各得其所,宽大之政行,和平之气通。”御史大夫中奏尊暴虐不改,外为
大言,倨嫚姗上,威信日废,不宜备位九卿。尊坐免,吏民多称惜之。
湖三老公乘兴等上书讼尊治京兆功效日著:“往者南山盗贼阻山横行,剽劫
良民,杀奉法吏,道路不通,城门至以警戒。步兵校尉使逐捕,暴师露众,旷日
烦费,不能禽制。二卿坐黜,群盗浸强,吏气伤沮,流闻四方,为国家忧。当此
之时,有能捕斩,不爱金爵重赏。关内侯宽中使问所征故司隶校尉王尊捕群盗方
略,拜为谏大夫,守京辅都尉,行京兆尹事。尊尽节劳心,夙夜思职,卑体下士,
厉奔北之吏,起沮伤之气,二旬之间,大党震怀,渠率效首。贼乱蠲除,民反农
业,拊循贫弱,锄耘豪强。长安宿豪大猾东市贾万、城西萭章、剪张禁、酒
赵放、杜陵杨章等皆通邪结党,挟养奸轨,上干王法,下乱吏治,并兼役使,浸
渔小民,为百姓豺狼。更数二千石,二十年莫能禽讨,尊以正法案诛,皆伏其辜。
奸邪销释,吏民说服。尊拨剧整乱,诛暴禁邪,皆前所稀有,名将所不及。虽拜
为真,未有殊绝褒赏加于尊身。今御史大夫奏尊‘伤害阴阳,为国家忧,亦承用
诏书之意,靖言庸违,象龚滔天’。原其所以,出御史丞杨辅,故为尊书佐,素
行阴贼,恶口不信,好以刀笔陷人于法。辅常醉过尊大奴利家,利家捽搏其颊,
兄子闳拔刀欲刭之。辅以故深怨疾毒,欲伤害尊。疑辅内怀怨恨,外依公事,建
画为此议,傅致奏文,浸润加诬,以复私怨。昔白起为秦将,东破韩、魏,南拔
郢都,应侯谮之,赐死杜邮;吴起为魏守西河,而秦、韩不敢犯,谗人间焉,斥
逐奔楚。秦听浸润以诛良将,魏信谗言以逐贤守,此皆偏听不聪,失人之患也。
臣等窃痛伤尊修身洁己,砥节首公,刺讥不惮将相,诛恶不避豪强,诛不制之贼,
解国家之忧,功著职修,威信不废,诚国家爪牙之吏,折冲之臣,今一旦无辜制
于仇人之手,伤于诋欺之文,上不得以功除罪,下不得蒙棘木之听,独掩怨仇之
偏奏,被共工之大恶,无所陈怨诉罪。尊以京师废乱,群盗并兴,选贤征用,起
家为卿,贼乱既除,豪猾伏辜,即以佞巧废黜。一尊之身,三期之间,乍贤乍佞,
岂不甚哉!孔子曰:‘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是惑也。’‘浸润之谮不行焉,
可谓明矣。’愿下公卿、大夫、博士、议郎,定尊素行。夫人臣而伤害阴阳,死
诛之罪也;靖言庸违,放殛之刑也。审如御史章,尊乃当伏观阙之诛,放于无人
之域,不得苟免。及任举尊者,当获选举之辜,不可但已。即不如章,饰文深诋
以诉无罪,亦宜有诛,以惩谗贼之口,绝诈欺之路。唯明主参详,使白黑分别。”
书奏,天子复以尊为徐州刺史,迁东郡太守。
久之,河水盛溢,泛浸瓠子金堤,老弱奔走,恐水大决为害。尊躬率吏民,
投沉白马,祀水神河伯。尊亲执圭璧,使巫策祝,请以身填金堤,因止宿,庐居
堤上。吏民数千万人争叩头救止尊,尊终不肯去。及水盛堤坏,吏民皆奔走。唯
一主簿泣在尊旁,立不动。而水波稍却回还。吏民嘉壮尊之勇节,白马三老朱英
等奏其状。下有司考,皆如言。于是制诏御史:“东郡河水盛长,毁坏金堤,未
决三尺,百姓惶恐奔走。太守身当水冲,履咫尺之难,不避危殆,以安众心,吏
民复还就作,水不为灾,朕甚嘉之。秩尊中二千石,加赐黄金二十斤。”
数岁,卒官,吏民纪之。尊子伯亦为京兆尹,坐耎弱不胜任免。
王章字仲卿,泰山巨平人也。少以文学为官,稍迁至谏大夫,在朝廷名敢直
言。元帝初,擢为左曹中郎将,与御史中丞陈咸相善,共毁中书令石显,为显所
陷,咸减死髡,章免官。成帝立,征章为谏大夫,迁司隶校尉,大臣贵戚敬惮之。
王尊免后,代者不称职,章以选为京兆尹。时,帝舅大将军王凤辅政,章虽为凤
所举,非凤专权,不亲附凤。会日有蚀之,章奏封事,召见,言凤不可任用,宜
更选忠贤。上初纳受章言,后不忍退凤。章由是见疑,遂为凤所陷,罪至大逆。
语在《元后传》。
初,章为诸生学长安,独与妻居。章疾病,无被,卧牛衣中,与妻决,涕泣。
其妻呵怒之曰:“仲卿!京师尊贵在朝廷人谁逾仲卿者?今疾病困厄,不自激卬,
乃反涕泣,何鄙也!”
后章任官,历位及为京兆,欲上封事,妻又止之曰:“人当知足,独不念牛
衣中涕泣时邪?”章曰:“非女子所知也。”书遂上,果下廷尉狱,妻子皆收系。
章小女年可十二,夜起号哭曰:“平生狱上呼囚,数常至九,今八而止。我君素
刚,先死者必君。”明日问之,章果死。妻子皆徙合浦。
大将军凤薨后,弟成都侯商复为大将军辅政,白上还章妻子故郡。其家属皆
完具,采珠致产数百万。时,萧育为泰山太守,皆令赎还故田宅。
章为京兆二岁,死不以其罪,众庶冤纪之,号为三王。王骏自有传。骏即王
阳子也。
赞曰:自孝武置左冯翊、右扶风、京兆尹,而吏民为之语曰:“前有赵、张,
后有三王。”然刘向独序赵广汉、尹翁归、韩延寿,冯商传王尊,杨雄亦如之。
广汉聪明,下不能欺,延寿厉善,所居移风,然皆讦上不信,以失身堕功。翁归
抱公洁己,为近世表。张敞衎衎,履忠进言,缘饰儒雅,刑罚必行,纵赦有度,
条教可观,然被轻惰之名。王尊文武自将,所在必发,谲诡不经,好为大言。王
章刚直守节,不量轻重,以陷刑戮,妻子流迁,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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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2 09:14 | 显示全部楼层

盖诸葛刘郑孙毋将何传第四十七

盖宽饶字次公,魏郡人也。明经为郡文学,以孝廉为郎。举方正,对策高第,
迁谏大夫,行郎中户将事。劾奏卫将军张安世子侍中阳都侯彭祖不下殿门,并连
及安世居位无补。彭祖时实下门,宽饶坐举奏大臣非是,左迁为卫司马。
先是时,卫司马在部,见卫尉拜谒,常为卫官繇使市买。宽饶视事,案旧令,
遂揖官属以下行卫者。卫尉私使宽饶出,宽饶以令诣官府门上谒辞。尚书责问卫
尉,由是卫官不复私使候、司马。候、司马不拜,出先置卫,辄上奏辞,自此正
焉。
宽饶初拜为司马,未出殿门,断其禅衣,令短离地,冠大冠,带长剑,躬案
行士卒庐室,视其饮食居处,有疾病者身自抚循临问,加致医药,遇之甚有恩。
及岁尽交代,上临飨罢卫卒,卫卒数千人皆叩头自请,愿复留共更一年,以报宽
饶厚德。宣帝嘉之,以宽饶为太中大夫,使行风俗,多所称举贬黜,奉使称意。
擢为司隶校尉,刺举无所回避,小大辄举,所劾奏众多,廷尉处其法,半用半不
用,公卿贵戚及郡国吏繇使至长安,皆恐惧莫敢犯禁,京师为清。
平恩侯许伯入第,丞相、御史、将军、中二千石皆贺,宽饶不行。许伯请之,
乃往,从西阶上,东乡特坐。许伯自酌曰:“盖君后至。”宽饶曰:“无多酌我,
我乃酒狂。”丞相魏侯笑曰:“次公醒而狂,何必酒也?”坐者毕属目卑下之。
酒酣乐作,长信少府檀长卿起舞,为沐猴与狗斗,坐皆大笑。宽饶不说,卬视屋
而叹曰:“美哉!然富贵无常,忽则易人,此如传舍,所阅多矣。唯谨慎为得久,
君侯可不戒哉!”因起趋出,劾奏长信少府以列卿而沐猴舞,失礼不敬。上欲罪
少府,许伯为谢,良久,上乃解。
宽饶为人刚直高节,志在奉公。家贫。奉钱月数千,半以给吏民为耳目言事
者。身为司隶,子常步行自戍北边,公廉如此。然深刻喜陷害人,在位及贵戚人
与为怨,又好言事刺讥,奸犯上意。上以其儒者,优容之,然亦不得迁。同列后
进或至九卿,宽饶自以行清能高,有益于国,而为凡庸所越,愈失意不快,数上
疏谏争。太子庶子王生高宽饶节,而非其如此,予书曰:“明主知君洁白公正,
不畏强御,故命君以司察之位,擅君以奉使之权,尊官厚禄已施于君矣。君宜夙
夜惟思当世之务,奉法宣化,忧劳天下,虽日有益,月有功,犹未足以称职而报
恩也。自古之治,三王之术各有制度。今君不务循职而已,乃欲以太古久远之事
匡拂天子,数进不用难听之语以摩切左右,非所以扬令名全寿命者也。方今用事
之人皆明习法令,言足以饰君之辞,文足以成君之过,君不惟蘧氏之高踪,而慕
子胥之末行,用不訾之躯,临不测之险,窃为君痛之。夫君子直而不挺,曲而不
诎。《大雅》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狂夫之言,圣人择焉。唯裁省览。”
宽饶不纳其言。
是时,上方用刑法,信任中尚书宦官,宽饶奏封事曰:“方今圣道浸废,儒
术不行,以刑余为周、召,以法律为《诗》、《书》。”又引《韩氏易传》言:
“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若四时之运,功成者去,不
得其人则不居其位。”书奏,上以宽饶怨谤终不改,下其书中二千石。时,执金
吾议,以为宽饶指意欲求禅,大逆不道。谏大夫郑昌愍伤宽饶忠直忧国,以言事
不当意而为文吏所诋挫,上书颂宽饶曰:“臣闻山有猛兽,藜藿为之不采;国有
忠臣,奸邪为之不起。司隶校尉宽饶居不求安,食不球饱,进有忧国之心,退有
死节之义,上无许、史之属,下无金、张之托,职在司察,直道而行,多仇少与,
上书陈国事,有司劾以大辟,臣幸得从大夫之后,官以谏为名,不敢不言。”上
不听,遂下宽饶吏。宽饶引佩刀自刭北阙下,众莫不怜之。
诸葛丰字少季,琅邪人也。以明经为郡文学,名特立刚直。贡禹为御史大夫,
除丰为属,举侍御史。元帝擢为司隶校尉,刺举无所避,京师为之语曰:“间何
阔,逢诸葛。”上嘉其节,加丰秩光禄大夫。
时,侍中许章以外属贵幸,奢淫不奉法度,宾客犯事,与章相连。丰案劾章,
欲奉其事,适逢许侍中私出,丰驻车举节诏章曰:“下!”欲收之。章迫窘,驰
车去,丰追之。许侍中因得入宫门,自归上。丰亦上奏,于是收丰节。司隶去节
自丰始。
丰上书谢曰:“臣丰驽怯,文不足以劝善,武不足以执邪。陛下不量臣能否,
拜为司隶校尉,未有以自效,复秩臣为光禄大夫,官尊责重,非臣所当处也。又
迫年岁衰暮,常恐卒填沟渠,无以报厚德,使论议士讥臣无补,长获素餐之名。
故常愿捐一旦之命,不待时而断奸臣之首,悬于都市,编书其罪,使四方明知为
恶之罚,然后却就斧钺之诛,诚臣所甘心也。夫以布衣之士,尚犹有刎颈之交,
今以四海之大,曾无伏节死谊之臣,率尽苟合取容,阿党相为,念私门之利,忘
国家之政。邪秽浊混之气上感于天,是以灾变数见,百姓困乏。此臣下不忠之效
也,臣诚耻之亡已。凡人情莫不欲安存而恶危亡,然忠臣直士不避患害者,诚为
君也。今陛下天覆地载,物无不容,使尚书令尧赐臣丰书曰:‘夫司隶者刺举不
法,善善恶恶,非得颛之也。勉处中和,顺经术意。’恩深德厚,臣丰顿首幸甚。
臣窃不胜愤懑,愿赐清宴,唯陛下裁幸。”上不许。
是后,所言益不用,丰复上书言:“臣闻伯奇孝而弃于亲,子胥忠而诛于君,
隐公慈而杀于弟,叔武弟而杀于兄。夫以四子之行,屈平之材,然犹不能自显而
被刑戮,岂不足以观哉!使臣杀身以安国,蒙诛以显君,臣诚愿之。独恐未有云
补,而为众邪所排,令谗夫得遂,正直之路雍塞,忠臣沮心,智士杜口,此愚臣
之所惧也。”
丰以春夏系治人,在位多言其短。上徙丰为城门校尉,丰上书告光禄勋周堪、
光禄大夫张猛。上不直丰,乃制诏御史:“城门校尉丰,前与光禄勋堪、光禄大
夫猛在朝之时,数称言堪、猛之美。丰前为司隶校尉,不顺四时,修法度,专作
苛暴,以获虚威,朕不忍下吏,以为城门校尉。不内省诸己。而反怨堪、猛,以
求报举,告案无证之辞,暴扬难验之罪,毁誉恣意,不顾前言,不信之大者也。
朕怜丰之耆老,不忍加刑,其免为庶人。”终于家。
刘辅,河间宗室人也。举孝廉,为襄贲令。上书言得失,召见,上美其材,
擢为谏大夫。会成帝欲立赵婕妤为皇后,先下诏封婕妤父临为列侯。辅上书言:
“臣闻天之所与,必先赐以符瑞;天之所违,必先降以灾变:此神明之征应,自
然之占验也。昔武王、周公承顺天地,以飨鱼乌之瑞,然犹君臣祗惧,动色相戒,
况于季世,不蒙继嗣之福,屡受威怒之异者虖!虽夙夜自责,改过易行,畏天命,
念祖业,妙选有德之世,考卜窈窕之女,以承宗庙,顺神祇心,塞天下望,子孙
之详犹恐晚暮,今乃触情纵欲,倾于卑贱之女,欲以母天下,不畏于天,不愧于
人,惑莫大焉。里语曰:‘腐木不可以为柱,卑人不可以为主。’天人之所不予,
必有祸而无福,市道皆共知之,朝廷莫肯一言,臣窃伤心。自念得以同姓拔擢,
尸禄不忠,污辱谏争之官,不敢不尽死,唯陛下深察。”书奏,上使侍御史收缚
辅,系掖庭秘狱,群臣莫知其故。
于是中朝左将军辛庆忌、右将军廉褒、光禄勋师丹、太中大夫谷永俱上书曰:
“臣闻明王垂宽容之听,崇谏争之官,广开忠直之路,不罪狂狷之言,然后百僚
在位,竭忠尽谋,不惧后患,朝廷无谄谀之士,元首无失道之愆。窃见谏大夫刘
辅,前以县令求见,擢为谏大夫,此其言必有卓诡切至,当圣心者,故得拔至于
此。旬日之间,收下秘狱,臣等愚,以为辅幸得托公族之亲,在谏臣之列,新从
下土来,未知朝廷体,独触忌讳,不足深过。小罪宜隐忍而已,如有大恶,宜暴
治理官,与众共之。昔赵简子杀其大夫鸣犊,孔子临河而还。今天心未豫,灾异
屡降,水旱迭臻,方当隆宽广问,褒直尽下之时也。而行惨急之诛于谏争之臣,
震惊群下,失忠直心。假令辅不坐直言,所坐不著,天下不可户晓。同姓近臣本
以言显,其于治亲养忠之义诚不宜幽囚于掖庭狱。公卿以下见陛下进用辅亟,而
折伤之暴,人有惧心,精锐销耎,莫敢尽节正言,非所以昭有虞之听,广德美之
风也。臣等窃深伤之,唯陛下留神省察。”
上乃徙系辅共工狱,减死罪一等,论为鬼薪。终于家。
郑崇字子游,本高密大族,世与王家相嫁娶。祖父以訾徙平陵。父宾明法令,
为御史,事贡公,名公直。崇少为郡文学史,至丞相大车属。弟立与高武侯傅喜
同门学,相友善。喜为大司马,荐崇,哀帝擢为尚书仆射。数求见谏争,上初纳
用之。每见曳革履,上笑曰:“我识郑尚书履声。”
久之,上欲封祖母傅太后从弟商,崇谏曰:“孝成皇帝封亲舅五侯,天为赤
黄昼昏,日中有黑气。今祖母从昆弟二人已侯。孔乡侯,皇后父;高武侯以三公
封,尚有因缘。今无故欲复封商,坏乱制度,逆天人之心,非傅氏之福也。臣闻
师曰:‘逆阳者厥极弱,逆阴者厥极凶短折,犯人者有乱亡之患,犯神者有疾夭
之祸。’故周公著戒曰:‘惟王不知艰难,唯耽乐是从,时亦罔有克寿。’故衰
世之君夭折蚤没,此皆犯阴之害也。臣愿以身命当国咎。”崇因持诏书案起。傅
太后大怒曰:“何有为天子乃反为一臣所颛制邪!”上遂下诏曰:“朕幼而孤,
皇太太后躬自养育,免于襁褓,教道以礼,至于成人,惠泽茂焉。‘欲报之德,
昊天罔极。’前追号皇太太后父为崇祖侯,惟念德报未殊,朕甚恧焉。侍中光禄
大夫商,皇太太后父同产子,小自保大,恩义最亲。其封商为汝昌侯,为崇祖侯
后,更号崇祖侯为汝昌哀侯。”
崇又以董贤贵宠过度谏,由是重得罪。数以职事见责,发疾颈痈,欲乞骸骨,
不敢。尚书令赵昌佞谄,素害崇,知其见疏,因奏崇与宗族通,疑有奸,请治。
上责崇曰:“君门如市人,何以欲禁切主上?”崇对曰:“臣门如市,臣心如水,
愿得考覆。”上怒,下崇狱,穷治,死狱中。
孙宝字子严,颍川鄢陵人也,以明经为郡吏。御史大夫张忠辟宝为属,欲令
授子经,更为除舍,设储偫。宝自劾去,忠固还之,心内不平。后署宝主簿,
宝徙入舍,祭灶请比邻。忠阴察,怪之,使所亲问宝:“前大夫为君设除大舍,
子自劾去者,欲为高节也。今两府高士俗不为主簿,子既为之,徙舍甚说,何前
后不相副也?”宝曰:“高士不为主簿,而大夫君以宝为可,一府莫言非,士安
得独自高?前日君男欲学文,而移宝自近。礼有来学,义无往教;道不可诎,身
诎何伤?且不遭者可无不为,况主簿乎!”忠闻之,甚惭,上书荐宝经明质直,
宜备近臣。为议郎,迁谏大夫。
鸿嘉中,广汉群盗起,选为益州刺史。广汉太守扈商者,大司马车骑将军王
音姊子,软弱不任职。宝到部,亲入山谷,谕告群盗,非本造意。渠率皆得悔过
自出,遣归田里。自劾矫制,奏商为乱首,《春秋》之义,诛首恶而已。商亦奏
宝所纵或有渠率当坐者。商征下狱,宝坐失死罪免。益州吏民多陈宝功效,言为
车骑将军所排。上复拜宝为冀州刺史,迁丞相司直。
时,帝舅红阳侯立使客因南郡太守李尚占垦草田数百顷,颇有民所假少府陂
泽,略皆开发,上书愿以入县官。有诏郡平田予直,钱有贵一万万以上。宝闻之,
遣丞相史按验,发其奸,劾奏立、尚怀奸罔上,狡猾不道。尚下狱死。立虽不坐,
后兄大司马卫将军商薨,次当代商,上度立而用其弟曲阳侯根为大司马票骑将军。
会益州蛮夷犯法,巴、蜀颇不安,上以宝著名西州,拜为广汉太守,秩中二千石,
赐黄金三十斤。蛮夷安辑,吏民称之。
征为京兆尹。故吏侯文以刚直不苟合,常称疾不肯仕,宝以恩礼请文,欲为
布衣友,日设酒食,妻子相对。文求受署为掾,进见如宾礼。数月,以立秋日署
文东部督邮。入见,敕曰:“今日鹰隼始击,当顺天气取奸恶,以成严霜之诛,
掾部渠有其人乎?”文卬曰:“无其人不敢空受职。”宝曰:“谁也?”文曰:
“霸陵杜稚季。”宝曰:“其次?”文曰:“豺狼横道,不宜复问狐狸。”宝默
然。稚季者大侠,与卫尉淳于长、大鸿胪萧育等皆厚善。宝前失车骑将军,与红
阳侯有隙,自恐见危,时淳于长方贵幸,友宝,宝亦欲附之,始视事而长以稚季
托宝,故宝穷,无以复应文。文怪宝气索,知其有故,因曰:“明府素著威名,
今下敢取稚季,当且阖阁,勿有所问。如此竟岁,吏民未敢诬明府也。即度稚季
而谴它事,众口讠雚哗,终身自堕。”宝曰:“受教。”稚季耳目长,闻知之,
杜门不通水火,穿舍后墙为小户,但持锄自治园,因文所厚自陈如此。文曰:
“我与稚季幸同土壤,素无睚{此目},顾受将命,分当相直。诚能自改,严将不
治前事,即不更心,但更门户,适趣祸耳。”稚季遂不敢犯法,宝亦竟岁无所谴。
明年,稚季病死。宝为京兆尹三岁,京师称之。会淳于长败,宝与萧育等皆坐免
官。文复去吏,死于家。稚季子杜苍,字君敖,名出稚季右,在游侠中。
哀帝即位,征宝为谏大夫,迁司隶。初,傅太后与中山孝王母冯太后俱事元
帝,有隙,傅太后使有司考冯太后,令自杀,众庶冤之。宝奏请覆治,傅太后大
怒,曰:“帝置司隶,主使察我。冯氏反事明白,故欲擿觖以扬我恶。我当坐之。”
上乃顺指下宝狱。尚书仆射唐林争之,上以林朋党比周,左迁敦煌鱼泽障候。大
司马傅喜、光禄大夫龚胜固争,上为言太后,出宝复官。
顷之,郑崇下狱,宝上书曰:“臣闻疏不图亲,外不虑内。臣幸得衔命奉使,
职在刺举,不敢避贵幸之势,以塞视听之明。按尚书令昌奏仆射崇,下狱复治,
榜掠将死,卒无一辞,道路称冤。疑昌与崇内有纤介,浸润相陷,自禁门内枢机
近臣,蒙受冤谮,亏损国家,为谤不小。臣请治昌,以解众心。”书奏,天子不
说,以宝名臣不忍诛,乃制诏丞相、大司空:“司隶宝奏故尚书仆射崇冤,请狱
治尚书令昌。案崇近臣,罪恶暴著,而宝怀邪,附下罔上,以春月作诋欺,遂其
奸心,盖国之贼也。传不云乎?‘恶利口之覆国家。’其免宝为庶人。”
哀帝崩,王莽白王太后征宝以为光禄大夫,与王舜等俱迎中山王。平帝立,
宝为大司农。会越巂郡上黄龙游江中,太师孔光、大司徒马宫等咸称莽功德比周
公,宜告祠宗庙。宝曰:“周公上圣,召公大贤,尚犹有不相说,著于经典,两
不相损。今风雨未时,百姓不足,每有一事,群臣同声,得无非其美者。”时,
大臣皆失色,侍中奉车都尉甄邯即时承制罢议者。会宝遣吏迎母,母道病,留弟
家,独遣妻子。司直陈崇以奏宝,事下三公即讯。宝对曰:“年七十悖眊,恩
衰共养,营妻子,如章。”宝坐免,终于家。建武中,录旧德臣,以宝孙伉为诸
长。
毌将隆字君房,东海兰陵人也。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内领尚书,外典兵马,
踵故选置从事中郎与参谋议,奏请隆为从事中郎,迁谏大夫。成帝末,隆奏封事
言:“古老选诸侯入为公卿,以褒功德,宜征定陶王使在国邸,以填万方。”其
后上竟立定陶王为太子,隆迁翼州牧、颍川太守。哀帝即位,以高第入为京兆尹,
迁执金吾。
时,侍中董贤方贵,上使中黄门发武库兵,前后十辈,送董贤及上乳母王阿
舍。隆奏曰:“武库兵器,天下公用,国家武备,缮治造作,皆度大司农钱。大
司农钱自乘舆不以给共养,共养劳赐,一出少府。盖不以本臧给末用,不以民力
共浮费,别公私,示正路也。古者诸侯方伯得颛征伐,乃赐斧钺,汉家边吏,职
在距寇,亦赐武库兵,皆任其事然后蒙之。《春秋》之谊,家不臧甲,所以抑臣
威,损私力也。今贤等便僻弄臣,私恩微妾,而以天下公用给其私门,契国威器
共其家备。民力分于弄臣,武兵设于微妾,建立非宜,以广骄僣,非所以示四方
也。孔子曰:‘奚取于三家之堂!’臣请收还武库。”上不说。
顷之,傅太后使谒者买诸官婢,贱取之,复取执金吾官婢八人。隆奏言贾贱,
请更平直。上于是制诏丞相、御史大夫:“交让之礼兴,则虞、芮之讼息。隆位
九卿,既无以匡朝廷之不逮,而反奏请与永信宫争贵贱之贾,程奏显言,众莫不
闻。举错不由谊理,争求之名自此始,无以示百僚,伤化失俗。”以隆前有安国
之言,左迁为沛郡都尉,迁南郡太守。
王莽少时,慕与隆交,隆不甚附。哀帝崩,莽秉政,使大司徒孔光奏隆前为
冀州牧治中山冯太后狱冤陷无辜,不宜处位在中土。本中谒者令史立、侍御史丁
玄自典考之,但与隆连名奏事。史立时为中太仆,丁玄奏山太守,及尚书令赵昌
谮郑崇者为河内太守,皆免官,徙合浦。
何并字子廉,祖父以吏二千石自平舆徙平陵。并为郡吏,至大司空掾,事何
武。武高其志节,举能治剧,为长陵令,道不拾遗。
初,邛成太后外家王氏贵,而侍中王林卿通轻侠,倾京师。后坐法免,宾客
愈盛,归长陵上冢,因留饮连日。并恐其犯法,自造门上谒,谓林卿曰:“冢间
单外,君宜以时归。”林卿曰:“诺。”先是,林卿杀婢婿埋冢舍,并具知之,
以非己时,又见其新免。故不发举,欲无令留界中而已,即且遣吏奉谒传送。林
卿素骄,惭于宾客,并度其为变,储兵马以待之。林卿既去,北度泾桥,令骑奴
还至寺门,拔刀剥其建鼓。并自从吏兵追林卿。行数十里,林卿迫窘,及令奴冠
其冠被其襜褕自代,乘车从童骑,身变服从间径驰去。会日暮追及,收缚冠奴,
奴曰:“我非侍中,奴耳。”并自知已失林卿,乃曰:“王君困,自称奴,得脱
死邪?”叱吏断头持还,县所剥鼓置都亭下,署曰;“故侍中王林卿坐杀人埋冢
舍,使奴剥寺门鼓。”吏民惊骇。林卿因亡命,众庶讠雚哗,以为实死。成帝太
后以邛成太后爱林卿故,闻之涕泣,为言哀帝。哀帝问状而善之,迁并陇西太守。
徙颍川太守,代陵阳严诩。诩本以孝行为官,谓掾史为师友,有过辄闭阁自
责,终不大言。郡中乱,王莽遣使征诩,官属数百人为设祖道,诩据地哭。掾史
曰:“明府吉征,不宜若此。”诩曰:“吾哀颍川士,身岂有忧哉!我以柔弱征,
必选刚猛代。代到,将有僵仆者,故相吊耳。”诩至,拜为美俗使者。是时,颍
川钟元为尚书令,领廷尉,用事有权。弟威为郡掾,臧千金。并为太守,过辞钟
廷尉,廷尉免冠为弟请一等之罪,愿蚤就髡钳。并曰:“罪在弟身与君律,不在
于太守。”元惧,驰遣人呼弟。阳翟轻侠赵季、李款多畜宾客,以气力渔食闾里,
至奸人妇女,持吏长短,从横郡中,闻并且至,皆亡去。并下车求勇猛晓文法吏
且十人,使文吏治三人狱,武吏往捕之,各有所部。敕曰:“三人非负太守,乃
负王法,不得不治。钟威所犯多在赦前,驱使入函谷关,勿令污民间;不入关,
乃收之。赵、李桀恶,虽远去,当得其头,以谢百姓。”钟威负其兄,止雒阳,
吏格杀之。亦得赵、李它郡,持头还,并皆悬头及其具狱于市。郡中清静,表善
好士,见纪颍川,名次黄霸。性清廉,妻子不至官舍。数年,卒。疾病,召丞掾
作先令书,曰:“告子恢,吾生素餐日久,死虽当得法赙,勿受。葬为小椁,亶
容下棺。”恢如父言。王莽擢恢为关都尉。建武中以并孙为郎。
赞曰:盖宽饶为司臣,正色立于朝,虽《诗》所谓“国之司直”无以加也。
若采王生之言以终其身,斯近古之贤臣矣。诸葛、刘、郑虽云狂瞽,有异志焉。
孔子曰:“吾未见刚者。”以数子之名迹,然毌将污于冀州,孙宝桡于定陵,况
俗人乎!何并之节,亚尹翁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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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2 09:15 | 显示全部楼层

萧望之传第四十八

萧望之字长倩,东海兰陵人也,徙杜陵。家世以田为业,至望之,好学,治
《齐诗》,事同县后仓且十年。以令诣太常受业,复事同学博士白奇,又从夏侯
胜问《论语》、《礼服》。京师诸儒称述焉。
是时,大将军霍光秉政,长史丙吉荐儒生王仲翁与望之等数人,皆召见。先
是,左将军上官桀与盖主谋杀光,光既诛桀等,后出入自备。吏民当见者,露索
去刀兵,两吏挟持。望之独不肯听,自引出阁曰:“不愿见。”吏牵持匈匈。光
闻之,告吏勿持。望之既至前,说光曰:“将军以功德辅幼主,将以流大化,致
于洽平,是以天下之士延颈企踵,争愿自效,以辅高明。今士见者皆先露索挟持,
恐非周公相成王躬吐握之礼,致白屋之意。”于是光独不除用望之,而仲翁等皆
补大将军史。三岁间,仲翁至光禄大夫、给事中,望之以射策甲科为郎,署小苑
东门候。仲翁出入从仓头庐儿,下车趋门,传呼甚宠,顾谓望之曰:“不肯录录,
反抱关为?”望之曰:“各从其志。”
后数年,坐弟犯法,不得宿卫,免归为郡吏。御史大夫魏相除望之为属,察
廉为大行治礼丞。
时,大将军光薨,子禹复为大司马,兄子山领尚书,亲属皆宿卫内侍。地节
三年夏,京师雨雹,望之因是上疏,愿赐清闲之宴,口陈灾异之意。宣帝自在民
间闻望之名,曰:“此东海萧生邪?下少府宋畸问状,无有所讳。”望之对,以
为:“《春秋》昭公三年大雨雹,是时季氏专权,卒逐昭公。乡使鲁君察于天变,
宜无此害。今陛下以圣德居位,思政求贤,尧、舜之用心也。然而善祥未臻,阴
阳不和,是大臣任政,一姓擅势之所致也。附枝大者贼本心,私家盛者公室危。
唯明主躬万机,选同姓,举贤材,以为腹心,与参政谋,令公卿大臣朝见奏事,
明陈其职,以考功能。如是,则庶事理,公道立,奸邪塞,私权废矣。”对奏,
天子拜望之为谒者。时,上初即位,思进贤良,多上书言便宜,辄下望之问状,
高者请丞相御史,次者中二千石试事,满岁以状闻,下者报闻,或罢归田里,所
白处奏皆可。累迁谏大夫,丞相司直,岁中三迁,官至二千石。其后霍氏竟谋反
诛,望之浸益任用。
是时,选博士、谏大夫通政事者补郡国守、相,以望之为平原太守。望之雅
意在本朝,远为郡守,内不自得,乃上疏曰:“陛下哀愍百姓,恐德化之不究,
悉出谏官以补郡吏,所谓忧其末而忘其本者也。朝无争臣则不知过,国无达士则
不闻善。愿陛下选明经术,温故知新,通于几微谋虑之士以为内臣,与参政事。
诸侯闻之,则知国家纳谏忧政,亡有阙遗。若此不怠,成、康之道其庶几乎!外
郡不治,岂足忧哉?”书闻,征入守少府。宣帝察望之经明持重,论议有余,材
任宰相,欲详试其政事,复以为左冯翊。望之从少府出为左迁,恐有不合意,即
移病。上闻之,使侍中、成都侯金安上谕意曰:“所用皆更治民以考功。君前为
平原太守日浅,故复试之于三辅,非有所闻也。”望之即视事。
是岁,西羌反,汉遣后将军征之。京兆尹张敞上书言:“国兵在外,军以夏
发,陇西以北,安定以西,吏民并给转输,田事颇废,素无余积,虽羌虏以破,
来春民食必乏。穷辟之处,买亡所得,县官谷度不足以振之。愿令诸有罪,非盗
受财杀人及犯法不得赦者,皆得以差入谷此八郡赎罪。务益致谷以豫备百姓之急。”
事下有司,望之与少府李强议,以为:“民函明阳之气,有好义欲利之心,在教
化之所助。尧在上,不能去民欲利之心,而能令其欲利不胜其好义也;虽桀在上,
不能去民好义之心,而能令其好义不胜其欲利也。故尧、桀之分,在于义利而已,
道民不可不慎也。今欲令民量粟以赎罪,如此则富者得生,贫者独死,是贫富异
刑而法不一也。人情,贫穷,父兄囚执,闻出财得以生活,为人子弟者将不顾死
亡之患,败乱之行,以赴财利,求救亲戚。一人得生,十人以丧,如此,伯夷之
行坏,公绰之名灭。政教一倾,虽有周、召之佐,恐不能复。古者臧于民,不足
则取,有余则予。《诗》曰‘爰及矜人,哀此鳏寡’,上惠下也。又曰‘雨我公
田,遂及我私’,下急上也。今有西边之役,民失作业,虽户赋口敛以赡其困乏,
古之通义,百姓莫以为非。以死救生,恐未可也。陛下布德施教,教化既成,尧、
舜亡以加也。今议开利路以伤既成之化,臣窃痛之。”
于是天子复下其议两府,丞相、御史以难问张敞。敞曰:“少府左冯翊所言,
常人之所守耳。昔先帝征四夷,兵行三十余年,百姓犹不加赋,而军用给。今羌
虏一隅小夷,跳梁于山谷间,汉但令罪人出财减罪以诛之,其名贤于烦扰良民横
兴赋敛也。又诸盗及杀人犯不道者,百姓所疾苦也,皆不得赎;首匿、见知纵、
所不当得为之属,议者或颇言其法可蠲除,今因此令赎,其便明甚,何化之所乱?
《甫刑》之罚,小过赦,薄罪赎,有金选之品,所从来久矣,何贼之所生?敞备
皂衣二十余年,尝闻罪人赎矣,未闻盗贼起也。窃怜凉州被寇,方秋饶时,民尚
有饥乏,病死于道路,况至来春将大困乎!不早虑所以振救之策,而引常经以难,
恐后为重责。常人可与守经,未可与权也。敞幸得备列卿,以辅两府为职,不敢
不尽愚。”
望之、强复对曰:“先帝圣德,贤良在位,作宪垂法,为无穷之规,永惟边
竟之不赡,故《金布令甲》曰‘边郡数被兵,离饥寒,夭绝天年,父子相失,令
天下共给其费’,固为军旅卒暴之事也。闻天汉四年,常使死罪人入五十万钱减
死罪一等,豪强吏民请夺假貣,至为盗贼以赎罪。其后奸邪横暴,群盗并起,至
攻城邑,杀郡守,充满山谷,吏不能禁,明诏遣绣衣使者以兴兵击之,诛者过半,
然后衰止。愚以为此使死罪赎之败也,故曰不便。”时,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
吉亦以为羌虏且破,转输略足相给,遂不施敞议。望之为左冯翊三年,京师称之,
迁大鸿胪。
先是,乌孙昆弥翁归靡因长罗侯常惠上书,愿以汉外孙元贵靡为嗣,得复尚
少主,结婚内附,畔去匈奴。诏下公卿议,望之以为:乌孙绝域,信其美言,万
里结婚,非长策也。天子不听。神爵二年,遣长罗侯惠使送公主配元贵靡。未出
塞,翁归靡死,其兄子狂王背约自立。惠从塞下上书,愿留少主敦煌郡。惠至乌
孙,责以负约,因立元贵靡,还迎少主。诏下公卿议,望之复以为:“不可。乌
孙持两端,亡坚约,其效可见。前少主在乌孙四十余年,恩爱不亲密,边境未以
安,此已事之验也。今少主以元贵靡不得立而还,信无负于四夷,此中国之大福
也。少主不止,繇役将兴,其原起此。”天子从其议,征少主还。后乌孙虽分国
两立,以元贵靡为大昆弥,汉遂不复与结婚。
三年,代丙吉为御史大夫。五凤中匈奴大乱,议者多曰匈奴为害日久,可因
其坏乱举兵灭之。诏遣中朝大司马车骑将军韩增、诸吏富平侯张延寿、光禄勋杨
惲、太仆戴长乐问望之计策,望之对曰:“《春秋》恶士匄帅师侵齐,闻齐侯卒,
引师而还,君子大其不伐丧,以为恩足以服孝子,谊足以动诸侯。前单于慕化乡
善称弟,遣使请求和亲,海内欣然,夷狄莫不闻。未终奉约,不幸为贼臣所杀,
今而伐之,是乘乱而幸灾也,彼必奔走远遁。不以义动兵,恐劳而无功。宜遣使
者吊问,辅其微弱,救其灾患,四夷闻之,咸贵中国之仁义。如遂蒙恩得复其位,
必称臣服从,此德之盛也。”上从其议,后竟遣兵护辅呼韩邪单于定其国。
是时,大司农、中丞耿寿昌奏设常平仓,上善之,望之非寿昌。丞相丙吉年
老,上重焉,望之又奏言:“百姓或乏困,盗贼未止,二千石多材下不任职。三
公非其人,则三光为之不明,今首岁日月少光,咎在臣等。”上以望之意轻丞相,
乃下侍中建章卫尉金安上、光禄勋杨惲、御史中丞王忠,并诘问望之。望之免冠
置对,天子由是不说。
后丞相司直緐延寿奏:“侍中谒者良使承制诏望之,望之再拜已。良与
望之言,望之不起,因故下手,而谓御史曰‘良礼不备’。故事丞相病,明日御
史大夫辄问病;朝奏事会庭中,差居丞相后,丞相谢,大夫少进,揖。今丞相数
病,望之不问病;会庭中,与丞相钧礼。时议事不合意,望之曰:‘侯年宁能父
我邪!’知御史有令不得擅使,望之多使守史自给车马,之杜陵护视家事。少史
冠法冠,为妻先引,又使卖买,私所附益凡十万三千。案望之大臣,通经术,居
九卿之右,本朝所仰,至不奉法自修,踞慢不逊攘,受所监臧二百五十以上,请
逮捕系治。”上于是策望之曰:“有司奏君责使者礼,遇丞相亡礼,廉声不闻,
敖慢不逊,亡以扶政,帅先百僚。君不深思,陷于兹秽,朕不忍致君于理,使光
禄勋惲策诏,左迁君为太子太傅,授印。其上故印使者,便道之官。君其秉道明
孝,正直是与,帅意亡愆,靡有后言。”
望之既左迁,而黄霸代为御史大夫。数月间,丙吉薨,霸为丞相。霸薨,于
定国复代焉。望之遂见废,不得相。为太傅,以《论语》、《礼服》授皇太子。
初,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诏公卿议其仪,丞相霸、御史大夫定国议曰:
“圣王之制,施德行礼,先京师而后诸夏,先诸夏而后夷狄。《诗》云:‘率礼
不越,遂视既发;相士烈烈,海外有截。’陛下圣德充塞天地,光被四表,匈奴
单于乡风慕化,奉珍朝贺,自古未之有也。其礼仪宜如诸侯王,位次在下。”望
之以为:“单于非正朔所加,故称敌国,宜待以不臣之礼,位在诸侯王上。外夷
稽首称藩,中国让而不臣,此则羁縻之谊,谦亨之福也。《书》曰‘戎狄荒服’,
言其来服,荒忽亡常。如使匈奴后嗣卒有鸟窜鼠伏,阙如朝享,不为畔臣。信让
行乎蛮貉,福祚流于亡穷,万世之长策也。”天子采之,下诏曰:“盖闻五帝、
三王教化所不施,不及以政。今匈奴单于称北藩,朝正朔,朕之不逮,德不能弘
覆。其以客礼待之,令单于位在诸侯王上,赞谒称臣而不名。”
及宣帝寝疾,选大臣可属者,引外属侍中乐陵侯史高、太子太傅望之、少傅
周堪至禁中,拜高为大司马车骑将军,望之为前将军光禄勋,堪为光禄大夫,皆
受遗诏辅政,领尚书事。宣帝崩,太子袭尊号,是为孝元帝。望之、堪本以师傅
见尊重,上即位,数宴见,言治乱,陈王事。望之选白宗室明经达学散骑、谏大
夫刘更生给事中,与侍中金敞并拾遗左右。四人同心谋议,劝道上以古制,多所
欲匡正,上甚乡纳之。
初,宣帝不甚从儒术,任用法律,而中书宦官用事。中书令弘恭、石显久典
枢机,明习文法,亦与车骑将军高为表里,论议常独持故事,不从望之等。恭、
显又时倾仄见诎。望之以为中书政本,宜以贤明之选,自武帝游宴后庭,故用宦
者,非国旧制,又违古不近刑人之义,白欲更置士人,由是大与高、恭、显忤。
上初即位,谦让重改作,议久不定,出刘更生为宗正。
望之、堪数荐名儒茂才以备谏官。会稽郑朋阴欲附望之,上疏言车骑将军高
遣客为奸利郡国,及言许、史子弟罪过。章视周堪,堪白令朋待诏金马门。朋奏
记望之曰:“将军体周、召之德,秉公绰之质,有卞庄之威。至乎耳顺之年,履
折冲之位,号至将军,诚士之高致也。窟穴黎庶莫不欢喜,咸曰将军其人也。今
将军规橅云若管、晏而休,遂行日仄至周、召乃留乎?若管、晏而休,则下走
将归延陵之皋,修农圃之畴,畜鸡种黍,俟见二子,没齿而已矣。如将军昭然度
行,积思塞邪枉之险蹊,宣中庸之常政,兴周、召之遗业,亲日仄之兼听,则下
走其庶几愿竭区区,底厉锋锷,奉万分之一。”望之见纳朋,接待以意。朋数称
述望之,短车骑将军,言许、史过失。
后朋行倾邪,望之绝不与通。朋与大司农史李官俱待诏,堪独白宫为黄门郎。
朋,楚士,怨恨,更求入许、史,推所言许、史事曰:“皆周堪、刘更生教我,
我关东人,何以知此?”于是侍中许章白见朋。朋出扬言曰:“我见,言前将军
小过五,大罪一。中书令在旁,知我言状。”望之闻之,以问弘恭、石显。显、
恭恐望之自讼,下于它吏,即挟朋及待诏华龙。龙者,宣帝时与张子蟜等待诏,
以行污秽不进,欲入堪等,堪等不纳,故与朋相结。恭、显令二人告望之等谋欲
罢车骑将军疏退许、史状,候望之出休日,令朋、龙上之。事下弘恭问状,望之
对曰:“外戚在位多奢淫,欲以匡正国家,非为邪也。”恭、显奏:“望之、堪、
更生朋党相称举,数谮诉大臣,毁离亲戚,欲以专擅权势,为臣不忠,诬上不道,
请谒者召致廷尉。”时上初即位,不省“谒者召致廷尉”为下狱也。可其奏。后
上召堪、更生,曰系狱。上大惊曰:“非但廷尉问邪?”以责恭、显,皆叩头谢。
上曰:“令出视事。”恭、显因使高言:“上新即位,未以德化闻于天下,而先
验师傅,既下九卿大夫狱,宜因决免。”于是制诏丞相御史:“前将军望之傅朕
八年,亡它罪过,今事久远,识忘难明。其赦望之罪,收前将军光禄勋印绶,及
堪、更生皆免为庶人。”而朋为黄门郎。
后数月,制诏御史:“国之将兴,尊师而重傅。故前将军望之傅朕八年,道
以经术,厥功茂焉。其赐望之爵关内侯,食邑六百户,给事中,朝朔望,坐次将
军”天子方倚欲以为丞相,会望之子散骑中郎伋上书讼望之前事,事下有司,
复奏:“望之前所坐明白,无谮诉者,而教子上书,称引亡辜之《诗》,失大臣
体,不敬,请逮捕。”弘恭、石显等知望之素高节,不诎辱,建白:“望之前为
将军辅政,欲排退许、史,专权擅朝。幸得不坐,复赐爵邑,与闻政事,不悔过
服罪,深怀怨望,教子上书,归非于上,自以托师傅,怀终不坐。非颇诎望之于
牢狱,塞其怏怏心,则圣朝亡以施恩厚。”上曰:“萧太傅素刚,安肯就吏?”
显等曰:“人命至重,望之所坐,语言薄罪,必亡所忧。”上乃可其奏。
显等封以付谒者,敕令召望之手付,因令太常急发执金吾车骑驰围其第。使
者至,召望之。望之欲自杀,其夫人止之,以为非天子意。望之以问门下生朱云。
云者好节士,劝望之自裁。于是望之仰天叹曰:“吾尝备位将相,年逾六十矣,
老入牢狱,苟求生活,不亦鄙乎!”字谓云曰:“游,趣和药来,无久留我死!”
竟饮鸩自杀。天子闻之惊,拊手曰:“曩固疑其不就牢狱,果然杀吾贤傅!”是
时,太官方上昼食,上乃却食,为之涕泣,哀恸左右。于是召显等责问以议不详。
皆免冠谢,良久然后已。
望之有罪死,有司请绝其爵邑。有诏加恩,长子伋嗣为关内侯。天子追念
望之,不忘每岁时遣使者祠祭望之冢,终元帝世。望之八子,至大官者育、咸、
由。
育字次君,少以父任为太子庶子。元帝即位,为郎,病免,后为御史。大将
军王凤以育名父子,著材能,除为功曹,迁谒者,使匈奴副校尉。后为茂陵令,
会课,育第六。而漆令郭舜殿,见责问,育为之请,扶风怒曰:“君课第六,裁
自脱,何暇欲为左右言?”及罢出,传召茂陵令诣后曹,当以职事对。育径出曹,
书佐随牵育,育案佩刀曰:“萧育杜陵男子,何诣曹也!”遂趋出,欲去官。明
旦,诏召入,拜为司隶校尉。育过扶风府门,官属掾史数百人拜谒车下。后坐失
大将军指免官。复为中郎将使匈奴。历冀州、青州两部刺史,长水校尉,泰山太
守。入守大鸿胪。以鄠名贼梁子政阻山为害,久不伏辜,育为右扶风数月,尽诛
子政等。坐与定陵侯淳于长厚善免官。
哀帝时,南郡江中多盗贼,拜育为南郡太守。上以育耆旧名臣,乃以三公使
车载育入殿中受策,曰:“南郡盗贼群辈为害,朕甚忧之。以太守威信素著,故
委南郡太守,之官,其于为民除害,安元元而已,亡拘于小文。”加赐黄金二十
斤。育至南郡,盗贼静。病去官,起家复为光禄大夫执金吾,以寿终于官。
育为人严猛尚威,居官数免,稀迁。少与陈咸、朱博为友,著闻当世。往者
有王阳、贡公,故长安语曰“萧、朱结绶,王、贡弹冠”,言其相荐达也。始育
与陈咸俱以公卿子显名,咸最先进,年十八,为左曹,二十余,御史中丞。时,
朱博尚为杜陵亭长,为咸、育所攀援,入王氏。后遂并历刺史、郡守相,及为九
卿,而博先至将军上卿,历位多于咸、育,遂至丞相。育与博后有隙,不能终,
故世以交为难。
咸字仲君,为丞相史,举茂材,好畤令,迁淮阳、泗水内史,张掖、弘农、
河东太守。所居有迹,数增秩赐金。后免官,复为越骑校尉、护军都尉、中郎将,
使匈奴,至大司农,终官。
由字子骄,为丞相西曹卫将军掾,迁谒者,使匈奴副校尉。后举贤良,为定
陶令,迁太原都尉,安定太守。治郡有声,多称荐者。初,哀帝为定陶王时,由
为定陶令,失王指,顷之,制书免由为庶人。哀帝崩,为复土校尉、京辅左辅都
尉,迁江夏太守。平江贼成重等有功,增秩为陈留太守,元始中,作明堂辟雍,
大朝诸侯,征由为大鸿胪,会病,不及宾赞,还归故官,病免。复为中散大夫,
终官。家至吏二千石者六七人。
赞曰:萧望之历位将相,籍师傅之恩,可谓亲昵亡间。及至谋泄隙开,谗邪
构之,卒为便嬖宦竖所图,哀哉!不然,望之堂堂,折而不桡,身为儒宗,有辅
佐之能,近古社稷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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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奉世传第四十九

冯奉世字子明,上党潞人也,徙杜陵。其先冯亭,为韩上党守。秦攻上党,
绝太行道,韩不能守,冯亭乃入上党城守于赵。赵封冯亭为华阳君,与赵将括距
秦,战死于长平。宗族由是分散,或留潞,或在赵。在赵者为官帅将,官帅将子
为代相。及秦灭六国,而冯亭之后冯毋择、冯去疾、冯劫皆为秦将相焉。
汉兴,文帝时冯唐显名,即代相子也。至武帝末,奉世以良家子选为郎。昭
帝时,以功次补武安长。失官,年三十余矣,乃学《春秋》涉大义,读兵法明习,
前将军韩增奏以为军司空令。本始中,从军击匈奴。军罢,复为郎。
先是时,汉数出使西域,多辱命不称,或贪污,为外国所苦。是时,乌孙大
有击匈奴之功,而西域诸国新辑,汉方善遇,欲以安之,选可使外国者。前将军
增举奉世以卫候使持节送大宛诸国客。至伊脩城,都尉宋将言莎车与旁国共攻杀
汉所置莎车王万年,并杀汉使者奚充国。时,匈奴又发兵攻车师城,不能下而去。
莎车遣使扬言北道诸国已属匈奴矣,于是攻劫南道,与歃盟畔汉,从鄯善以西皆
绝不通。都护郑吉、校尉司马意皆在北道诸国间。奉世与其副严昌计,以为不亟
击之则莎车日强,其势难制,必危西域。遂以节谕告诸国王,因发其兵,南北道
合万五千人进击莎车,攻拔其城。莎车王自杀,传其首诣长安。诸国悉平,威振
西域。奉世乃罢兵以闻。宣帝召见韩增,曰:“贺将军所举得其人。”奉世遂西
至大苑。大苑闻其斩莎车王,敬之异于它使。得其名马象龙而还。上甚说,下议
封奉世。丞相、将军皆曰:“《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国家,则颛之
可也。奉世功效尤著,宜加爵士之赏。”少府萧望之独以奉世奉使有指,而擅矫
制违命,发诸国兵,虽有功效,不可以为后法。即封奉世,开后奉使者利,以奉
世为比,争逐发兵,要功万里之外,为国家生事于夷狄。渐不可长,奉世不宜受
封。上善望之议,以奉世为光禄大夫、水衡都尉。
元帝即位,为执金吾。上郡属国归义降胡万余人反去。初,昭帝末,西河属
国胡伊酋若王亦将众数千人畔,奉世辄持节将兵追击。右将军典属国常惠薨,奉
世代为右将军典属国,加诸吏之号。数岁,为光禄勋。
永光二年秋,陇西羌彡姐旁种反,诏召丞相韦玄成、御史大夫郑弘、大司马
车骑将军王接、左将军许嘉、右将军奉世入议。是时,岁比不登,京师谷石二百
余,边郡四百,关东五百。四方饥馑,朝廷方以为忧,而遭羌变。玄成等漠然莫
有对者。奉世曰:“羌虏近在境内背畔,不以时诛,亡以威制远蛮。臣愿帅师讨
之。”上问用兵之数,对曰:“臣闻善用兵者,役不再兴,粮不三载,故师不久
暴而天诛亟决。往者数不料敌,而师至于折伤;再三发軵,则旷日烦费,威武
亏矣。今反虏无虑三万人,法当倍用六万人。然羌戎弓矛之兵耳,器不犀利,可
用四万人,一月足以决。”丞相、御史、两将军皆以为民方收敛时,未可多发;
万人屯守之,且足。奉世曰:“不可。天下被饥馑,士马羸秏,守战之备久废
不简,夷狄皆有轻边吏之心,而羌首难。今以万人分屯数外,虏见兵少,必不畏
惧,战则挫兵病师,守则百姓不救。如此,怯弱之形见,羌人乘利,诸种并和,
相扇而起,臣恐中国之役不得止于四万,非财币所能解也。故少发师而旷日,与
一举而疾决,利害相万也。”固争之,不能得。有诏益二千人。
于是遣奉世将万二千人骑,以将屯为名。典属国任立、护军都尉韩昌为偏裨,
到陇西,分屯三处。典属国为右军,屯白石;护军都尉为前军,屯临洮;奉世为
中军,屯首阳西极上。前军到降同阪,先遣校尉在前与羌争地利,又别遣校尉救
民于广阳谷。羌虏盛多,皆为所破,杀两校尉。奉世具上地形部众多少之计,愿
益三万六千人乃足以决事。书奏,天子大为发兵六万余人,拜太常弋阳侯任千秋
为奋武将军以助焉。奉世上言:“愿得其众,不须烦大将。”因陈转输之费。
上于是以玺书劳奉世,且让之,曰:“皇帝问将兵右将军,甚苦暴露。羌虏
侵边境,杀吏民,甚逆天道,故遣将军帅士大夫行天诛。以将军材质之美,奋精
兵,诛不轨,百下百全之道也。今乃有畔敌之名,大为中国羞。以昔不闲习之故
邪?以恩厚未洽,信约不明也?朕甚怪之。上书言羌虏依深山,多径道,不得不
多分部遮要害,须得后发营士,足以决事,部署已定,势不可复置大将,闻之。
前为将军兵少,不足自守,故发近所骑,日夜诣,非为击也。今发三辅、河东、
弘农越骑、迹射、佽飞、彀者、羽林孤儿及呼速累、嗕种,方急遣。且兵,凶
器也,必有成败者,患策不豫定,料敌不审也,故复遣奋武将军。兵法曰大将军
出必有偏裨,所以扬威武,参计策,将军又何疑焉?夫爱吏士,得众心,举而无
悔,禽敌必全,将军之职也。若乃转输之费,则有司存,将军勿忧。须奋武将军
兵到,合击羌虏。”
十月,兵毕至陇西。十一月,并进。羌虏大破,斩首数千级,余皆走出塞。
兵未决间,汉复发募士万人,拜定襄太守韩安国为建威将军。未进,闻羌破,还。
上曰:“羌虏破散创艾,亡逃出塞,其罢吏士,颇留屯田,备要害处。”
明年二月,奉世还京师,更为左将军光禄勋如故。其后录功拜爵,下诏曰:
“羌虏桀黠,贼害吏民,攻陇西府寺,燔烧置亭,绝道桥,甚逆天道。左将军光
禄勋奉世前将兵征讨,斩捕首虏八千余级,卤马、牛、羊以万数。赐奉世爵关内
侯,良邑五百户,黄金六十斤。”裨将、校尉三十余人,皆拜。
后岁余,奉世病卒。居爪牙官前后十年,为折冲宿将,功名次赵充国。
奋武将军任千秋者,其父宫,昭帝时以丞相征事捕斩反者左将军上官桀,封
侯,宣帝时为太常,薨。千秋嗣后,复为太常。成帝时,乐昌侯王商代奉世为左
将军,而千秋为右将军,后亦为左将军。子孙传国,至王莽乃绝云。
奉世死后二年,西域都护甘延寿以诛郅支单于封为列侯。时,丞相匡衡亦用
延寿矫制生事,据萧望之前议,以为不当封,而议者咸美其功,上从众而侯之。
于是杜钦上疏,追讼奉世前功曰:“前莎车王杀汉使者,约诸国背畔。左将军奉
世以卫候便宜发兵诛莎车王,策定城郭,功施边境。议者以奉世奉使有指,《春
秋》之义亡遂事,汉家之法有矫制,故不得侯。令匈奴郅支单于杀汉使者,亡保
康居,都护延寿发城郭兵屯田吏士四万余人以诛斩之,封为列侯。臣愚以为比罪
则郅支薄,量敌则莎车众,用师则奉世寡,计胜则奉世为功于边境安,虑败则延
寿为祸于国家深。其违命而擅生事同,延寿割地封,而奉世独不录。臣闻功同赏
异则劳臣疑,罪钧刑殊则百姓惑;疑生无常,惑生不知所从;亡常则节趋不立,
不知所从则百姓无所措手足。奉世图难忘死,信命殊俗,威功白著,为世使表,
独抑厌而不扬,非圣主所以塞疑厉节之意也。愿下有司议。”上以先帝时事,不
复录。
奉世有子男九人,女四人。长女媛以选充兵宫,为元帝昭仪,产中山孝王。
元帝崩,媛为中山太后,随王就国。奉世长子谭,太常举孝廉为郎,功次补天水
司马。奉世击西羌,谭为校尉,随父从军有功,未拜病死。谭弟野王、逡、立、
参至大官。
野王字君卿,受业博士,通《诗》。少以父任为太子中庶子。年十八,上书
愿试守长安令。宣帝奇其志,问丞相魏相,相以为不可许。后以功次补当阳长,
迁为栎阳令,徙夏阳令。元帝时,迁陇西太守,以治行高,入为左冯翊。岁余,
而池阳令并素行贪污,轻野王外戚年少,治行不改。野王部督邮掾礻殳祤赵都
案验,得其主守盗十金罪,收捕。并不首吏,都格杀。并家上书陈冤,事下廷尉。
都诣吏自杀以明野王,京师称其威信,迁为大鸿胪。
数年,御史大夫李延寿病卒,在位多举野王。上使尚书选第中二千石,而野
王行能第一。上曰:“吾用野王为三公,后世必谓我私后宫亲属,以野王为比。”
乃下诏曰:“刚强坚固,确然亡欲,大鸿胪野王是也。心辨善辞,可使四方,少
府五鹿充宗是也。廉洁节俭,太子少傅张谭是也。其以少傅为御史大夫。”上繇
下第而用谭,越次避嫌不用野王,以昭仪兄故也。野王乃叹曰:“人皆以女宠贵,
我兄弟独以贱!”野王虽不为三公,甚见器重,有名当世。
成帝立,有司奏野王王舅,不宜备九卿,以秩出为上郡太守,加赐黄金百斤。
朔方刺史萧育奏封事,荐言:“野王行能高妙,内足与图身,外足以虑化。窃惜
野王怀国之宝,而不得陪朝廷与朝者并。野王前以王舅出,以贤复入,明国家乐
进贤也。”上自为太子时闻知野王。会其病免,复以故二千石使行河堤,因拜为
琅邪太守。是时,成帝长舅阳平侯王凤为大司马大将军,辅政八九年矣,时数有
灾异,京兆尹王章讥凤专权不可任用,荐野王代凤。上初纳其言,而后诛章,语
在《元后传》。于是野王惧不自安,遂病,满三月赐告,与妻子归杜陵就医药。
大将军凤风御史中丞劾奏野王赐告养病而私自便,持虎符出界归家,奉诏不敬。
杜钦时在大将军莫府,钦素高野王父子行能,奏记于凤,为野王言曰:“窃见令
曰,吏二千石告,过长安谒,不分别予赐。今有司以为予告得归,赐告不得,是
一律两科,失省刑之意。夫三最予告,令也;病满三月赐告,诏恩也。令告则得,
诏恩不得,失轻重之差。又二千石病赐告得归有故事,不得去郡亡著令。传曰:
‘赏疑从予,所以广恩劝功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阙难知也。’今释令与故
事而假不敬之法,甚违阙疑从去之意。即以二千石守千里之地,任兵马之重,不
宜去郡,将以制刑为后法者,则野王之罪,在未制令前也。刑赏大信,不可不慎。”
凤不听,竟免野王。郡国二千石病赐告不得归家,自此始。
初,野王嗣父爵为关内侯,免归。数年,年老,终于家。子座嗣爵,至孙坐
中山太后事绝。
逡字子产,通《易》,太常察孝廉为郎,补谒者。建昭中,选为复土校尉。
光禄勋于永举茂材,为美阳令。功次迁长乐屯卫司马,清河都尉,陇西太守。治
行廉平,年四十余卒。为都尉时,言河堤方略,在《沟洫志》。
立字圣卿,通《春秋》。以父任为郎,稍迁诸曹。竟宁中,以王舅出为五原
属国都尉。数年,迁五原太守,徙西河、上郡。立居职公廉,治行略与野王相似,
而多知有恩贷,好为条教。吏民嘉美野王、立相代为太守,歌之曰:“大冯君,
小冯君,兄弟继踵相因循,聪明贤知惠吏民,政如鲁、卫德化钧,周公、康叔犹
二君。”后迁为东海太守,下湿病痹。天子闻之,徙立为太原太守。更历五郡,
所居有迹。年老卒官。
参字叔平,学通《尚书》。少为黄门郎给事中,宿卫十余年,参为人矜严,
好修容仪,进退恂恂,甚可观也。参,昭仪少弟,行又敕备,以严见惮,终不得
亲近侍帷幄。竟宁中,以王舅出补渭陵食官令。以数病徙为寝中郎,有诏勿事。
阳朔中,中山王来朝,参擢为上河农都尉。病免官,复为渭陵寝中郎。永始中,
超迁代郡太守。以边郡道远,徙为安定太守。数岁,病免,复为谏大夫,使领护
左冯翊都水。绥和中,立定陶王为皇太子,以中山王见废,故封王舅参为宜乡侯,
以慰王意。参之国,上书愿至中山见王、太后。行未到而王薨。王病时,上奏愿
贬参爵以关内侯食邑留长安。上怜之,下诏曰:“中山孝王短命早薨,愿以舅宜
乡侯参为关内侯,归家,朕甚愍之。其还参京师,以列侯奉朝请。”五侯皆敬惮
之。丞相翟方进亦甚重焉,数谓参:“物禁太甚。君侯以王舅见废,不得在公卿
位,今五侯至尊贵也,与之并列,宜少诎节卑体,视有所宗。而君侯盛修容貌以
威严加之,此非所以下五侯而自益者也。”参性好礼仪,终不改其恒操。
顷之,哀帝即位,帝祖母傅太后用事,追怨参姊中山太后,陷以祝诅大逆之
罪,语在《外戚传》。参以同产当相坐,谒者承制召参诣廷尉,参自杀。且死,
仰天叹曰:“参父子兄弟皆备大位,身至封侯,今被恶名而死,姊弟不敢自惜,
伤无以见先人于地下!”死者十七人,众莫不怜之。宗族徙归故郡。
赞曰:《诗》称“抑抑威仪,惟德之隅。”宜乡侯参鞠躬履方,择地而行,
可谓淑人君子,然卒死于非罪,不能自免,哀哉!谗邪交乱,贞良被害,自古而
然。故伯奇放流,孟子宫刑,申生雉经,屈原赴湘,《小弁》之诗作,《离骚》
之辞兴。经曰:“心之忧矣,涕既陨之。”冯参姊弟,亦云悲矣!

[发帖际遇]: 孤傲飞鹰偷得虚竹身上的美女图卷轴,卖给段誉,得银子银两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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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元六王传第五十

孝宣皇帝五男。许皇后生孝元帝,张婕妤生淮阳宪王钦,卫婕妤生楚孝王嚣,
公孙婕妤生东平思王宇,戎婕妤生中山哀王竟。
淮阳宪王钦,元康三年立,母张婕妤有宠于宣帝。霍皇后废后,上欲立张婕
妤为后。久之,惩艾霍氏欲害皇太子,乃更选后宫无子而谨慎者,乃立长陵王婕
妤为后,令母养太子。后无宠,希御见,唯张婕妤最幸。而宪王壮大,好经书、
法律,聪达有材,帝甚爱之。太子宽仁,喜儒术,上数嗟叹宪王,辅曰:“真我
子也!”常有意欲立张婕妤与宪王,然用太子起于微细,上少依倚许氏,及即位
而许后以杀死,太子蚤失母,故弗忍也。久之,上以故丞相韦贤子玄成阳狂让侯
兄,经明行高,称于朝廷,乃召拜玄成为淮阳中尉,欲感谕宪王,辅以推让之臣,
由是太子遂安。宣帝崩,元帝即位,乃遣宪王之国。
时,张婕妤已卒,宪王有外祖母,舅张博兄弟三人岁至淮阳见亲,辄受王赐。
后王上书,请徙外家张氏于国。博上书,愿留守坟墓,独不徙。王恨之。后博至
淮阳,王赐之少。博言:“负责数百万,愿王为偿。”王不许,博辞去,令弟光
恐云王遇大人益解,博欲上书为大人乞骸骨去。王乃遣人持黄金五十斤送博。博
喜,还书谢,为谄语盛称誉王,因言:“当今朝廷无贤臣,灾变数见,足为寒心。
万姓咸归望于大王,大王奈何恬然不求入朝见,辅助主上乎?”使弟光数说王宜
听博计,令于京师说用事贵人为王求朝。许不纳其言。
后光欲至长安,辞王,复言“愿尽力与博共为王求朝。王即日至长安,可因
平阳侯。”光得王欲求朝语,驰使人语博。博知王意动,复遗王书曰:“博幸得
肺腑,数进愚策,未见省察。北游燕、赵,欲循行郡国求幽隐之士,闻齐有驷先
生者,善为《司马兵法》,大将之材也,博得谒见,承间进问五帝、三王究竟要
道,卓尔非世俗之所知。今边境不安,天下骚动,微此人其莫能安也。又闻北海
之濒有贤人焉,累世不可逮,然难致也。得此二人而荐之,功亦不细矣。博愿驰
西以此赴助汉急,无财币以通显之。赵王使谒者持牛、酒,黄金三十斤劳博,博
不受;复使人愿尚女,聘金二百斤,博未许。会得光书云大王已遣光西,与博并
力求朝。博自以弃捐,不意大王还意反义,结以朱颜,愿杀身报德。朝事何足言!
大王诚赐咳唾,使得尽死,汤、禹所以成大功也。驷先生蓄积道术,书无不有,
愿知大王所好,请得辄上。”王得书喜说,报博书曰:“子高乃幸左顾存恤,发
心恻隐,显至诚,纳以嘉谋,语以至事,虽亦不敏,敢不谕意!今遣有司为子高
偿责二百万。”
是时,博女婿京房以明《易》阴阳得幸于上,数召见言事。自谓为石显、五
鹿充宗所排,谋不得用,数为博道之。博常欲诳耀淮阳王,即具记房诸所说灾异
及召见密语,持予淮阳王以为信验,诈言:“已见中书令石君求朝,许以金五百
斤。贤圣制事,盖虑功而不计费。昔禹治鸿水,百姓罢劳,成功既立,万世赖之。
今闻陛下春秋未满四十,发齿堕落,太子幼弱,佞人用事,阴阳不调,百姓疾疫
饥馑死者且半,鸿水之害殆不过此。大王绪欲救世,将比功德,何可以忽?博已
与大儒知道者为大王为便宜奏,陈安危,指灾异,大王朝见,先口陈其意而后奏
之,上必大说。事成功立,大王即有周、邵之名,邪臣散亡,公卿变节,功德亡
比,而梁、赵之宠必归大王,外家亦将富贵,何复望大王之金钱?”王喜说,报
博书曰:“乃者诏下,止诸侯朝者,寡人憯然不知所出。子高素有颜、冉之资,
臧武之智,子贡之辩,卞庄子之勇,兼此四者,世之所鲜。既开端绪,愿卒成之。
求朝,义事也,奈何行金钱乎!”博报曰:“已许石君,须以成事。”王以金五
百斤予博。
会房出为郡守,离左右,显具有此事告之。房漏泄省中语,博兄弟诖误诸侯
王,诽谤政治,狡猾不道,皆下狱。有司奏请逮捕钦,上不忍致法,遣谏大夫王
骏赐钦玺书曰:“皇帝问淮阳王。有司奏王,王舅张博数遗王书,非毁政治,谤
讪天子,褒举诸侯,称引周、汤,以谄惑王,所言尤恶,悖逆无道。王不举奏而
多与金钱,报以好言,罪至不赦,朕恻焉不忍闻,为王伤之。推原厥本,不祥自
博,惟王之心,匪同于凶。已诏有司勿治王事,遣谏大夫骏申谕朕意。《诗》不
云乎?‘靖恭尔位,正直是与。’王其勉之!”
骏谕指曰:“礼为诸侯制相朝聘之义,盖以考礼一德,尊事天子也。且王不
学《诗》乎?《诗》云:‘俾侯于鲁,为周室辅。’今王舅博数遗王书,所言悖
逆。王幸受诏策,通经术,知诸侯名誉不当出竟。天子普覆,德布于朝,而恬有
博言,多予金钱,与相报应,不忠莫大焉。故事,诸侯王获罪京师,罪恶轻重,
纵不伏诛,必蒙迁削贬黜之罪,未有但已者也。今圣主赦王之罪,又怜王失计忘
本,为博所惑,加赐玺书,使谏大夫申谕至意,殷勤之恩,岂有量哉!博等所犯
恶大,群下之所共攻,王法之所不赦也。自今以来,王毋复以博等累心,务与众
弃之。《春秋》之义,大能变改。《易》曰‘借用白茅,无咎’,言臣子之道,
改过自新,洁己以承上,然后免于咎也。王其留意慎戒,惟思所以悔过易行,塞
重责,称厚恩者。如此,则长有富贵,社稷安矣。”
于是淮阳王钦免冠稽首谢曰:“奉藩无状,过恶暴列,陛下不忍致法,加大
恩,遣使者申谕道术守藩之义。伏念博罪恶尤深,当伏重诛。臣钦愿悉心自新,
奉承诏策。顿首死罪。”
京房及博兄弟三人皆弃市,妻子徙边。
至成帝即位,以淮阳王属为叔父,敬宠之,异于它国。王上书自陈舅张博时
事,颇为石显等所侵,因为博家属徙者求还。丞相、御史复劾钦:“前与博相遗
私书,指意非诸侯王所宜,蒙恩勿治,事在赦前。不悔过而复称引,自以为直,
失藩臣礼,不敬。”上加恩,许王还徙者。
三十六年薨。子文王玄嗣,二十六年薨。子縯嗣,王莽时绝。
楚孝王嚣,甘露二年立为定陶王,三年徙楚,成帝河平中入朝,时被疾,天
子闵之,下诏曰:“盖闻‘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楚王嚣素行孝
顺仁慈,之国以来二十余年,孅介之过未尝闻,朕甚嘉之。今乃遭命,离于恶
疾,夫子所痛,曰:‘蔑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朕甚闵焉。夫行纯
茂而不显异,则有国者将何勖哉?《书》不云乎?‘用德章厥善。’今王朝正月,
诏与子男一人俱,其以广戚县户四千三百封其子勋为广戚侯。”明年,嚣薨。子
怀王文嗣,一年薨,无子,绝。明年,成帝复立文弟平陆侯衍,是为思王。二十
一年薨,子纡嗣,王莽时绝。
初,成帝时又立纡弟景为定陶王。广戚侯勋薨,谥曰炀侯,子显嗣。平帝崩,
无子,王莽立显子婴为孺子,奉平帝后。莽篡位,以婴为定安公。汉既诛莽,更
始时婴在长安,平陵方望等颇知天文,以为更始必败,婴本统当立者也,共起兵
将婴至临泾,立为天子。更始遣丞相李松击破杀婴云。
东平思王宇,甘露二年立。元帝即位,就国。壮大,通奸犯法,上以至亲贳
弗罪,傅相连坐。
久之,事太后,内不相得,太后上书言之,求守杜陵园。上于是遣太中大夫
张子蟜奉玺书敕谕之,曰:“皇帝问东平王。盖闻亲亲之恩莫重于孝,尊尊之
义莫大于忠,故诸侯在位不骄以致孝道,制节谨度以冀天子,然后富贵不离于身,
而社稷可保。今闻王自修有阙,本朝不和,流言纷纷,谤自内兴,朕甚僣焉,为
王惧之。《诗》不云乎?‘毋念尔祖,述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朕惟
王之春秋方刚,忽于道德,意有所移,忠言未纳,故临遣太中大夫子蟜谕王朕
意。孔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王其深惟孰思之,无违朕意。”
又特以玺书赐王太后,曰:“皇帝使诸吏宦者令承问东平王太后。朕有闻,
王太后少加意焉。夫福善之门莫美于和睦,患咎之首莫大于内离。今东平王出襁
褓之中而托于南面之位,以年齿方刚,涉学日寡,骜忽臣下,不自它于太后,以
是之间,能无失礼义者,其唯圣人乎!传曰:‘父为子隐,直在其中矣。’王太
后明察此意,不可不详。闺门之内,母子之间,同气异息,骨肉之恩,岂可忽哉!
岂可忽哉!昔周公戒伯禽曰:‘故旧无大故,则不可弃也,毋求备于一人。’夫
以故旧之恩,犹忍小恶,而况此乎!已遣使者谕王,王既悔过服罪,太后宽忍以
贳之,后宜不敢。王太后强餐,止思念,慎疾自爱。”
字惭俱,因使者顿首谢死罪,愿洒心自改。诏书又敕傅相曰:“夫人之性皆
有五常,及其少长,耳目牵于耆欲,故五常销而邪心作,情乱其性,利胜其义,
而不失厥家者,未之有也。今王富于春秋,气力勇武,获师傅之教浅,加以少所
闻见,自今以来,非《五经》之正术,敢以游猎非礼道王者,辄以名闻。”
宇立二十年,元帝崩。宇谓中谒者信等曰:“汉大臣议天子少弱,未能治天
下,以为我知文法,建欲使我辅佐天子。我见尚书晨夜极苦,使我为之,不能也。
今暑热,县官年少,持服恐无处所,我危得之!”比至下,宇凡三哭,饮酒食肉,
妻妾不离侧。又姬朐臑故亲幸,后疏远,数叹息呼天。宇闻,斥朐臑为家人子,
扫除永巷,数笞击之。朐臑私疏宇过失,数令家告之。宇觉知,绞杀朐臑。有司
奏请逮捕,有诏削樊、亢父二县。后三岁,天子诏有司曰:“盖闻仁以亲亲,古
之道也。前东平王有阙,有司请废,朕不忍。又请削,朕不敢专。惟王之至亲,
未尝忘于心。今闻王改行自新,尊修经术,亲近仁人,非法之求,不以奸吏,朕
甚嘉焉。传不云乎?朝过夕改,君子与之。其复前所削县如故。”
后年来朝,上疏求诸子及《太史公书》,上以问大将军王凤,对曰:“臣闻
诸侯朝聘,考文章,正法度,非礼不言。今东平王幸得来朝,不思制节谨度,以
防危失,而求诸书,非朝聘之义也。诸子书或反经术,非圣人;或明鬼神,信物
怪;《太史公书》有战国纵横权谲之谋,汉兴之初谋臣奇策,天官灾异,地形厄
塞:皆不宜在诸侯王。不可予。不许之辞宜曰:‘《五经》圣人所制,万事靡不
毕载。王审乐道,傅相皆儒者,旦夕讲诵,足以正身虞意。夫小辩破义,小道不
通,致远恐泥,皆不足以留意。诸益于经术者,不爱于王。’”对奏,天子如凤
言,遂不与。
立三十三年薨,子炀王云嗣。哀帝时,无盐危山土自起覆草,如驰道状,又
瓠山石转立。云及后谒自之石所祭,治石象瓠山立石,束倍草,并祠之。建平三
年,息夫躬、孙宠等共因幸臣董贤告之。是时,哀帝被疾,多所恶,事下有司,
逮王、后谒下狱验治,言使巫傅恭、婢合欢等祠祭诅祝上,为云求为天子。云又
与知灾异者高尚等指星宿,言上疾必不愈,云当得天下。石立,宣帝起之表也。
有司请诛王,有诏废徙房陵。云自杀,谒弃市。立十七年,国除。
元始元年,王莽欲反哀帝政,白太皇太后,立云太子开明为东平王,又立思
王孙成都为中山王。开明立三年,薨,无子。复立开明兄严乡侯信子匡为东平王,
奉开明后。王莽居摄,东郡太守翟义与严乡侯信谋举兵诛莽,立信为天子。兵败,
皆为莽所灭。
中山哀王竟,初元二年立为清河王。三年,徙中山,以幼少未之国。建昭四
年,薨邸,葬杜陵,无子,绝。太后归居外家戎氏。
孝元皇帝三男。王皇后生孝成帝,傅昭仪生定陶共王康,冯昭仪生中山孝王
兴。
定陶共王康,永光三年立为济阳王。八年,徙为山阳王。八年,徙定陶。王
少而爱,长多材艺,习知音声,上奇器之。母昭仪又幸,几代皇后太子。语在
《元后》及《史丹传》。
成帝即位,缘先帝意,厚遇异于它王。十九年薨,子欣嗣。十五年,成帝无
子,征入为皇太子。上以太子奉大宗后,不得顾私亲,乃立楚思王子景为定陶王,
奉共王后。成帝崩,太子即位,是为孝哀帝。即位二年,追尊共王为共皇帝,置
寝庙京师,序昭穆,仪如孝元帝。徙定陶王景为信都王云。
中山孝王兴,建昭二年立为信都王。十四年,徙中山。成帝之议立太子也,
御史大夫孔光以为《尚书》有殷及王,兄终弟及,中山王元帝之子,宜为后。成
帝以中山王不材,又兄弟,不得相入庙。外家王氏与赵昭仪皆欲用哀帝为太子,
故遂立焉。上乃封孝王舅冯参为宜乡侯,而益封孝王万户,以尉其意。三十年,
薨,子衎嗣。七年,哀帝崩,无子,征中山王衎入即位,是为平帝。太皇太后以
帝为成帝后,故立东平思王孙桃乡顷侯子成都为中山王,奉孝王后。王莽时绝。
赞曰:孝元之后,遍有天下,然而世绝于孙,岂非天哉!淮阳宪王于时诸侯
为聪察矣,张博诱之,几陷无道。《诗》云“贪人败类”,古今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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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2 09:28 | 显示全部楼层

匡张孔马传第五十一

匡衡字稚圭,东海承人也。父世农夫,至衡好学,家贫,庸作以供资用,尤
精力过绝人。诸儒为之语曰:“无说《诗》,匡鼎来;匡语《诗》,解人颐。”
衡射策甲科,以不应令除为太常掌故,调补平原文学。学者多上书荐衡经明,
当世少双,令为文学就官京师;后进皆欲从衡平原,衡不宜在远方。事下太子太
傅萧望之、少府梁丘贺问,衡对《诗》诸大义,其对深美。望之奏衡经学精习,
说有师道,可观览。宣帝不甚用儒,遣衡归官。而皇太子见衡对,私善之。
会宣帝崩,元帝初即位,乐陵侯史高以外属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
前将军萧望之为副。望之名儒,有师傅旧恩,天子任之,多所贡荐。高充位而已,
与望之有隙。长安令杨兴说高曰:“将军以亲戚辅政,贵重于天下无二,然众庶
论议令问休誉不专在将军者何也?彼诚有所闻也。以将军之莫府,海内莫不卬望。
而所举不过私门宾客,乳母子弟,人情忽不自知,然一夫窃议,语流天下。夫富
贵在身而列士不誉,是有狐白之裘而反衣之也。古人病其若此,故卑体劳心,以
求贤为务。传曰:以贤难得之故因曰事不待贤,以食难得之故而曰饱不待食,或
之甚者也。平原文学匡衡材智有余,经学绝伦,但以无阶朝廷,故随牒在远方。
将军诚召置莫府,学士歙然归仁,与参事议,观其所有,贡之朝廷,必为国器,
以此显示众庶,名流于世。”高然其言,辟衡为议曹史,荐衡于上,上以为郎中,
迁博士,给事中。
是时,有日蚀、地震之变,上问以政治得失,衡上疏曰:
臣闻五帝不同礼,三王各异教,民俗殊务,所遇之时异也。陛下躬圣德,开
太平之路,闵愚吏民触法抵禁,比年大赦,使百姓得改行自新,天下幸甚。臣窃
见大赦之后,奸邪不为衰止,今日大赦,明日犯法,相随入狱,此殆导之未得其
务也。盖保民者,“陈之以德义”,“示之以好恶”,观其失而制其宜,故动之
而和,绥之而安。今天下俗贪财贱义,好声色,上侈靡,廉耻之节薄,淫辟之意
纵,纲纪失序,疏者逾内,亲戚之恩薄,婚姻之党隆,苟合侥幸,以身设利。不
改其原,虽岁赦之,刑犹难使错而不用也。
臣愚以为宜一旷然大变其俗。孔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朝廷者,
天下之桢幹也。公卿大夫相与循礼恭让,则民不争;好仁乐施,则下不暴;上义
高节,则民兴行;宽柔和惠,则众相爱。四者,明王之所以不严而成化也。何者?
朝有变色之言,则下有争斗之患;上有自专之士,则下有不让之人;上有克胜之
佐,则下有伤害之心;上有好利之臣,则下有盗窃之民:此其本也。今俗吏之治,
皆不本礼让,而上克暴,或忮害好陷人于罪,贪财而慕势,故犯法者众,奸邪不
止,虽严刑峻法,犹不为变。此非其天性,有由然也。
臣窃考《国风》之诗,《周南》、《召南》被贤圣之化深,故笃于行而廉于
色。郑伯好勇,而国人暴虎;秦穆贵信,而士多从死;陈夫人好巫,而民淫祀;
晋侯好俭,而民畜聚;太王躬仁,邠国贵恕。由此观之,治天下者审所上而已。
今之伪薄忮害,不让极矣。臣闻教化之流,非家至而人说之也。贤者在位,能者
布职,朝廷崇礼,百僚敬让,道德之行,由内及外,自近者始,然后民知所法,
迁善日进而不自知。是以百姓安,阴阳和,神灵应,而嘉祥见。《诗》曰:“商
邑翼翼,四方之极;寿考且宁,以保我后生”此成汤所以建至治,保子孙,化异
俗而怀鬼方也。今长安天子之都,亲承圣化,然其习俗无以异于远方,郡国来者
无所法则,或见侈靡而放效之。此教化之原本,风俗之枢机,宜先正者也。
臣闻天人之际,精祲有以相荡,善恶有以相推,事作乎下者象动乎上,阴阳
之理各应其感,阴变则静者动,阳蔽则明者暗,水旱之灾随类而至。今关东连年
饥馑,百姓乏困,或至相食,此皆生于赋敛多,民所共者大,而吏安集之不称之
效也。陛下祗畏天戒,哀闵元元,大自减损,省甘泉、建章官卫,罢珠崖,偃武
行文,将欲度唐、虞之隆,绝殷、周之衰也。诸见罢珠崖诏书者,莫不欣欣,人
自以将见太平也。宜遂减官室之度,省靡丽之饰,考制度,修外内,近忠正,远
巧佞,放郑、卫,进《雅》、《颂》,举异材,开直言,任温良之人,退刻薄之
吏,显洁白之士,昭无欲之路,览《六艺》之意,察上世之务,明自然之道,博
和睦之化,以崇至仁,匡失俗,易民视,令海内昭然咸见本朝之所贵,道德弘于
京师,淑问扬乎疆外,然后大化可成,礼让可兴也。
上说其言,迁衡为光禄大夫、太子少傅。
时,上好儒术文辞,颇改宣帝之政,言事者多进见,人人自以为得上意。又
傅昭仪及子定陶王爱幸,宠于皇后、太子。衡复上疏曰:
臣闻治乱安危之机,在乎审所用心。盖受命之王务在创业垂统传之无穷,继
体之君心存于承宣先王之德而褒大其功。昔者成王之嗣位,思述文、武之道以养
其心,休烈盛美皆归之二后而不敢专其名,是以上天歆享,鬼神祐焉。其《诗》
曰:“念我皇祖,陟降廷止。”言成王常思祖考之业,而鬼神祐助其治也。
陛下圣德天覆,子爱海内,然阴阳未和,奸邪未禁者,殆论议者未丕扬先帝
之盛功,争言制度不可用也,务变更之,所更或不可行,而复复之,是以群下更
相是非,吏民无所信。臣窃恨国家释乐成之业,而虚为此纷纷也。愿陛下详览统
业之事,留神于遵制扬功,以定群下之心。《大雅》曰:“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孔子著之《孝经》首章,盖至德之本也。传曰:“审好恶,理情性,而王道毕矣。”
能尽其性,然后能尽人物之性;能尽人物之性,可以赞天地之化。治性之道,必
审已之所有余,而强其所不足。盖聪明疏通者戒于大察,寡闻少见者戒于雍蔽,
勇猛刚强者戒于大暴,仁爱温良者戒于无断,湛静安舒者戒于后时,广心浩大者
戒于遗忘。必审己之所当戒,而齐之以义,然后中和之化应,而巧伪之徒不敢比
周而望进。唯陛下戒所以崇圣德。
臣又闻室家之道修,则天下之理得,故《诗》始《国风》,《礼》本《冠》、
《婚》。始乎《国风》,原情性而明人伦也;本乎《冠》、《婚》,正基兆而防
未然也。福之兴莫不本乎室家。道之衰莫不始乎阃内。故圣王必慎妃后之际,别
適长之位。礼之于内也。卑不逾尊,新不先故,所以统人情而理阴气也。其尊適
而卑庶也,適子冠乎阼,礼之用醴,众子不得与列,所以贵正体而明嫌疑也。非
虚加其礼文而已,乃中心与之殊异,故礼探其情而见之外也。圣人动静游燕,所
亲物得其序;得其序,则海内自修,百姓从化。如当亲者疏,当尊者卑,则佞巧
之奸因时而动,以乱国家。故圣人慎防其端,禁于未然,不以私恩害公义。陛下
圣德纯备,莫不修正,则天下无为而治。《诗》云:“于以四方,克定厥家。”
传曰:“正家而天下定矣。”
衡为少傅数年,数上疏陈便宜,及朝廷有政议,傅经以对,言多法义。上以
为任公卿,由是为光禄勋、御史大夫。建昭三年,代韦玄成为丞相,封乐安侯,
食邑六百户。
元帝崩,成帝即位,衡上疏戒妃匹,劝经学威仪之则,曰:
陛下秉至考,哀伤思慕不绝于心,未有游虞弋射之宴,诚隆于慎终追远,无
穷已也。窃愿陛下虽圣性得之,犹复加圣心焉。《诗》云“茕茕在疚”,言成王
丧毕思慕,意气未能平也,盖所以就文、武之业,崇大化之本也。
臣又闻之师曰:“妃匹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
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论《诗》以《关睢》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
不侔乎天地,则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
好仇。”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
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自上世已来,三代兴
废,未有不由此者也。愿陛下详览得失盛衰之效以定大基,采有德,戒声色,近
严敬,远技能。
窃见圣德纯茂,专精《诗》、《书》,好乐无厌。臣衡材驽,无以辅相善义,
宣扬德音。臣闻《六经》者,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著善恶之归,明吉凶之分,
通人道之正,使不悖于其本性者也。故审《六艺》之指,则天人之理可得而和,
草木昆虫可得而育,此永永不易之道也。及《论语》、《孝经》,圣人言行之要,
宜究其意。
臣又闻圣王之自为动静周旋,奉天承亲,临朝享臣,物有节文,以章人伦。
盖钦翼祗栗,事天之容也;温恭敬逊,承亲之礼也;正躬严恪,临众之仪也;嘉
惠和说,飨下之颜也。举错动作,物遵其仪,故形为仁义,动为法则。孔子曰:
“德义可尊,容止可观,进退可度,以临其民,是以其民畏而爱之,则而象之。”
《大雅》云:“敬慎威仪,惟民之则。”诸侯正月朝觐天子,天子惟道德,昭穆
穆以视之,又观以礼乐,飨醴乃归。故万国莫不获赐祉福,蒙化而成俗。今正月
初幸路寝,临朝贺,置酒以飨万方,传曰“君子慎始”,愿陛下留神动静之节,
使群下得望盛德休光,以立基桢,天下幸甚!
上敬纳其言。顷之,衡复奏正南北郊,罢诸淫祀,语在《郊祀志》。
初,元帝时,中书令石显用事,自前相韦玄成及衡皆畏显,不敢失其意。至
成帝初即位,衡乃与御史大夫甄谭共奏显,追条其旧恶,并及党与。于是司隶校
尉王尊劾奏:“衡、谭居大臣位,知显等专权势,作威福,为海内患害,不以时
白奏行罚,而阿谀曲从,附下罔上,无大臣辅政之义。既奏显等,不自陈不忠之
罪,而反扬著先帝任用倾覆之徒,罪至不道。”有诏勿劾。衡惭惧,上疏谢罪。
因称病乞骸骨,上丞相乐安侯印绶。上报曰:“君以道德修明,位在三公,先帝
委政,遂及朕躬。君遵修法度,勤劳公家,朕嘉与君同心合意,庶几有成。今司
隶校尉尊妄诋欺,加非于君,朕甚闵焉。方下有司问状,君何疑而上书归侯乞骸
骨,是章朕之未烛也。传不云乎?‘礼义不愆,何恤人之言!’君其察焉。专精
神,近医药,强食自爱。”因赐上尊酒、养牛。衡起视事。上以新即位,褒优大
臣,然群下多是王尊者。衡嘿嘿不自安,每有水旱,风雨不时,连乞骸骨让位。
上辄以诏书慰抚,不许。
久之,衡子昌为越骑校尉,醉杀人,系诏狱。越骑官属与昌弟且谋篡昌。事
发觉,衡免冠徒跣待罪,天子使谒者诏衡冠履。而有司奏衡专地盗土,衡竟坐免。
初,衡封僮之乐安乡,乡本田堤封三千一百顷,南以闽佰为界。初元元年,
郡图误以闽佰为平陵佰。积十余岁,衡封临淮郡,遂封真平陵佰以为界,多四百
顷。至建始元年,郡乃定国界,上计簿,更定图,言丞相府。衡谓所亲吏赵殷曰:
“主簿陆赐故居奏曹,习事,晓知国界,署集曹掾。”明年治计时,衡问殷国界
事:“曹欲奈何?”殷曰:“赐以为举计,令郡实之。恐郡不肯从实,可令家丞
上书。”衡曰:“顾当得不耳,何至上书?”亦不告曹使举也,听曹为之。后赐
与属明举计曰:“案故图,乐安乡南以平陵佰为界,不从故而以闽佰为界,解何?”
郡即复以四百顷付乐安国。衡遣从史之僮,收取所还田租谷千余石入衡家。司隶
校尉骏、少府忠行廷尉事劾奏“衡监临盗所主守直十金以上。《春秋》之义,诸
侯不得专地,所以一统尊法制也。衡位三公,辅国政,领计簿,知郡实,正国界,
计簿已定而背法制,专地盗土以自益,及赐、明阿承衡意,猥举郡计,乱减县界,
附下罔上,擅以地附益大臣,皆不道。”于是上可其奏,勿治,丞相免为庶人,
终于家。
子咸亦明经,历位九卿。家世多为博士者。
张禹字子文,河内轵人也。至禹父徙家莲勺。禹为儿,数随家至市,喜观于
卜相者前。久之,颇晓其别蓍布卦意,时从旁言。卜者爱之,又奇其面貌,谓禹
父:“是儿多知,可令学经。”及禹壮,至长安学,从沛郡施雠受《易》,琅邪
王阳、胶东庸生问《论语》,既皆明习,有徒众,举为郡文学。甘露中,诸儒荐
禹,有诏太子太傅萧望之问。禹对《易》及《论语》大义,望之善焉,奏禹经学
精习,有师法,可试事。奏寝,罢归故宫。久之,试为博士。初元中,立皇太子,
而博士郑宽中以《尚书》授太子,荐言禹善说《论语》。诏令禹授太子《论语》,
由是迁光禄大夫。数岁,出为东平内史。
元帝崩,成帝即位,征禹、宽中,皆以师赐爵关内侯,宽中食邑八百户,禹
六百户。拜为诸吏光禄大夫,秋中二千石,给事中,领尚书事。是时,帝舅阳平
侯王凤为大将军,辅政专权。而上富于春秋,谦让,方乡经学,敬重师傅。而禹
与凤并领尚书,内不相安,数病,上书乞骸骨,欲退避凤。上报曰:“朕以幼年
执政,万机惧失其中,君以道德为师,故委国政。君何疑而数乞骸骨,忽忘雅素,
欲避流言?朕无闻焉。君其固心致思,总秉诸事,推以孳孳,无违朕意。”加赐
黄金百斤、养牛、上尊酒,太官致餐,侍医视疾,使者临问。禹惶恐,复起视事,
河平四年代王商为丞相,封安昌侯。
为相六岁,鸿嘉元年以老病乞骸骨,上加优再三,乃听许。赐安车驷马,黄
金百斤,罢就第,以列侯朝朔望,位特进,见礼如丞相,置从事史五人,益封四
百户。天子数加赏赐,前后数千万。
禹为人谨厚,内殖货财,家以田为业。及富贵,多买田至四百顷,皆泾、渭
溉灌,极膏腴上贾。它财物称是。禹性习知音声,内奢淫,身居大第,后堂理丝
竹管弦。
禹成就弟子尤著者,淮阳彭宣至大司空,沛郡戴崇至少府九卿。宣为人恭俭
有法度,而崇恺弟多智,二人异行,禹心亲爱崇,敬宣而疏之。崇每候禹,常责
师宜置酒设乐与弟子相娱。禹将崇入后堂饮食,妇女相对,优人管弦铿锵极乐,
昏夜乃罢。而宣之来也,禹见之于便坐,讲论经义,日晏赐食,不过一肉卮酒相
对。宣未尝得至后堂。及两人皆闻知,各自得也。
禹年老,自治冢茔,起祠室,好平陵肥牛亭部处地,又近延陵,奏请求之,
上以赐禹,诏令平陵徙亭它所。曲阳侯根闻而争之:“此地当平陵寝庙衣冠所出
游道,禹为师傅,不遵谦让,至求衣冠所游之道,又徙坏旧亭,重非所宜。孔子
称‘赐爱其羊,我爱其礼’,宜更赐禹它地。”根虽为舅,上敬重之不如禹,根
言虽切,犹不见从,卒以肥牛亭地赐禹。根由是害禹宠,数毁恶之。天子愈益敬
厚禹。禹每病,辄以起居闻,车驾自临问之。上亲拜禹床下,禹顿首谢恩,因归
诚,言:“老臣有四男一女,爱女其于男,远嫁为张掖太守萧咸妻,不胜父子私
情,思与相近。”上即时徙咸为弘农太守。又禹小子未有宫,上临候禹,禹数视
其小子,上即禹床下拜为黄门郎,给事中。
禹虽家居,以特进为天子师,国家每有大政,必与定议。永始、元延之间,
日蚀、地震尤数,吏民多上书言灾异之应,讥切王氏专政所致。上惧变异数见,
意颇然之,而未有以明见,乃车驾至禹弟,辟左右,亲问禹以天变,因用吏民所
言王氏事示禹。禹自见年老,子孙弱,又与曲阳侯不平,恐为所怨。禹则谓上曰:
“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日蚀三十余,地震五,或为诸侯自杀,或夷狄侵中国,
灾变之异深远难见,故圣人罕言命,不语怪神。性与天道,自子赣之属不得闻,
何况浅见鄙儒之所言!陛下宜修政事以善应之,与下同其福喜,此经义意也。新
学小生,乱道误人,宜无信用,以经术断之。”上雅信爱禹,曲此不疑王氏。后
曲阳侯根及诸王子弟闻知禹言,皆喜说,遂亲就禹。禹见时有变异,若上体不安,
常择日洁斋露蓍,正衣冠立筮,得吉卦则献其占,如有不吉,禹为感动有忧色。
成帝崩,禹及事哀帝,建平二年薨,谥曰节侯。禹四子,长子宏嗣侯。官至
太常,列于九卿。三弟皆为校尉、散骑、诸曹。
初,禹为师,以上难数对己问经,为《论语章句》献之。始,鲁扶卿及夏侯
胜、王阳、萧望之、韦玄成皆说《论语》,篇第或异。禹先事王阳,后从庸生,
采获所安,最后出而尊贵。诸儒为之语曰:“欲为《论》,念张文。”由是学者
多从张氏,余家寝微。
孔光字子夏,孔子十四世之孙也。孔子生伯鱼鲤,鲤生子思伋,伋生子上帛,
帛生子家求,求生子真箕,箕生子高穿。穿生顺,顺为魏相。顺生鲋,鲋为陈涉
博士,死陈下。鲋弟子襄为孝惠博士、长沙太博。襄生忠,忠生武及安国,武生
延年。延年生霸,字次儒。霸生光焉。安国、延年皆以治《尚书》为武帝博士。
安国至临淮太守。霸亦治《尚书》,事太傅夏侯胜,昭帝末年为博士,宣帝时为
太中大夫,以选授皇太子经,迁詹事、高密相。是时,诸侯王相在郡守上。
元帝即位,征霸,以师赐爵关内侯,食邑八百户,号褒成君,给事中,加赐
黄金二百斤,第一区,徙名数于长安。霸为人谦退,不好权势,常称爵位泰过,
何德以堪之!上欲致霸相位,自御史大夫贡禹卒,及薛广德免,辄欲拜霸。霸让
位,自陈至三,上深知其至诚,乃弗用。以是敬之,赏赐甚厚。及霸薨,上素服
临吊者再,至赐东园秘器、钱、帛,策赠以列侯礼,谥曰烈君。
霸四子,长子福嗣关内侯。次子捷、捷弟喜皆列校尉、诸曹。光,最少子也,
经学尤明,年未二十,举为议郎。光禄勋匡衡举光方正,为谏大夫。坐议有不合,
左迁虹长,自免归教授。成帝初即位,举为博士,数使录冤狱,行风俗,振赡流
民,奉使称旨,由是知名。是时,博士选三科,高为尚书,次为刺史,其不通政
事,以久次补诸侯太傅。光以高第为尚书,观故事品式,数岁明习汉制及法令。
上甚信任之,转为仆射、尚书令。有诏光周密谨慎,未尝有过,加诸吏官,以子
男放为侍郎,给事黄门。数年,迁诸吏光禄大夫,秩中二千石,给事中,赐黄金
百斤,领尚书事。后为光禄勋,复领尚书,诸吏给事中如故,凡典枢机十余年,
守法度,修故事。上有所问,据经法以心所安而对,不希指苟合;如或不从,不
敢强谏争,以是久而安。时有所言,辄削草稿,以为章主之过,以奸忠直,人臣
大罪也。有所荐举,唯恐其人之闻知。沐日归休,兄弟妻子燕语,终不及朝省政
事。或问光:“温室省中树皆何木也?”光嘿不应,更答以他语,其不泄如是。
光,帝师傅子,少以经行自著,进官蚤成。不结党友,养游说,有求于人。既性
自守,亦其势然也。徙光禄勋为御史大夫。
绥和中,上即位二十五年,无继嗣,至亲有同产弟中山孝王及同产弟子定陶
王在。定陶王好学多材,子帝子行。而王祖母傅太后阴为王求汉嗣,私事赵皇后、
昭仪及帝舅大司马骠骑将军王根,故皆劝上。上于是召丞相翟方进、御史大夫光、
右将军廉褒、后将军朱博,皆引入禁中,议中山、定陶王谁宜为嗣者。方进、根
以为:“定陶王帝弟之子,《礼》曰:‘昆弟之子犹子也’,‘为其后者为之子
也’,定陶王宜为嗣。”褒、傅皆如方进、根议。光独以为礼立嗣以亲,中山王
先帝之子,帝亲弟也,以《尚书·盘庚》殷之及王为比,中山王宜为嗣。上以
《礼》兄弟不相入庙,又皇后、昭仪欲立定陶王,故遂立为太子。光以议不中意,
左迁廷尉。
光久典尚书,练法令,号称详平。时定陵侯淳于长坐大逆诛,长小妻虒始等
六人皆以长事未发觉时弃去,或更嫁。用长事发,丞相方进,大司空武议,以为:
“令,犯法者各以法时律令论之,明有所讫也,长犯大逆时,虒始等见为长妻,
已有当坐之罪,与身犯法无异。后乃弃去,于法无以解。请论。”光议以为:
“大逆无道,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欲惩后犯法者也。夫妇之道,有义则
合,无义则离。长未自知当坐大逆之法,而弃去虒始等,或更嫁,义已绝,而欲
以为长妻论杀之,名不正,不当坐。”有诏“光议是”。
是岁,右将军褒、后将军博坐定陵、红阳侯皆免为庶人。以光为左将军,居
右将军官职,执金吾王咸为右将军,居后将军官职。罢后将军官。数月,丞相方
进薨,召左将军光,当拜,已刻侯印书赞,上暴崩,即其夜于大行前拜受丞相、
博山侯印绶。
哀帝初即位,躬行俭约,省减诸用,政事由己出,朝廷翕然,望至治焉。褒
赏大臣,益封光千户。时,成帝母太皇太后自居长乐宫,而帝祖母定陶傅太后在
国邸,有诏问丞相、大司空:“定陶共王太后宜当何居?”光素闻傅太后为人刚
暴,长于权谋,自帝在襁褓而养长教道至于成人,帝之立又有力。光心恐傅太后
与政事,不欲令与帝旦夕相近,即议以为定陶太后宜改筑宫。大司空何武曰:
“可居北宫。”上从武言。北宫有紫房复道通未央宫,傅太后果从复道朝夕至帝
所,求欲称尊号,贵宠其亲属,使上不得直道行。顷之,太后从弟子傅迁在左右
尤倾邪,上免官遣归故郡。傅太后怒,上不得已复留迁。光与大司空师丹奏言:
“诏书‘侍中、驸马都尉迁巧佞无义,漏泄不忠,国之贼也,免归故郡。’复有
诏止。天下疑惑,无所取信,亏损圣德,诚不小愆。陛下以变异连见,避正殿,
见群臣,思求其故,至今未有所改。臣请归迁故郡,以销奸党,应天戒。”卒不
得遣,复为侍中。胁于傅太后,皆此类也。
又傅太后欲与成帝母俱称尊号,群下多顺诣,言母以子贵,宜立尊号以厚孝
道。唯师丹与光持不可。上重违大臣正议,又内迫傅太后,猗违者连岁。丹以罪
免,而朱博代为大司空。光自先帝时议继嗣有持异之隙矣,又重忤傅太后指,由
是傅氏在位者与朱博为表里,共毁谮光。后数月遂策免光曰:“丞相者,朕之股
肱,所与共承宗庙,统理海内,辅朕之不逮以治天下也。朕既不明,灾异重仍,
日月无光,山崩河决,五星失行,是章朕之不德而股肱之不良也。君前为御史大
夫,辅翼先帝,出入八年,卒无忠言嘉谋;今相朕,出入三年,忧国之风复无闻
焉。阴阳错谬,岁比不登,天下空虚,百姓饥馑,父子分散,流离道路,以十万
数。而百官群职旷废,奸轨放纵,盗贼并起,或攻官寺,杀长吏。数以问君,君
无怵惕忧惧之意,对毋能为。是以群卿大夫咸惰哉莫以为意,咎由君焉。君秉社
稷之重,总百僚之任,上无以匡朕之阙,下不能绥安百姓。《书》不云乎?‘毋
旷庶官,天工人其代之’。於虖!君其上丞相、博山侯印绶,罢归。”
光退闾里,杜门自守。而朱博代为丞相,数月,坐承傅太后指妄奏事自杀。
平当代为丞相,数月薨。王嘉复为丞相,数谏争忤指。旬岁间阅三相,议者皆以
为不及光。上由是思之。
会元寿元年正月朔日有蚀之,后十余日傅太后崩。是月,征光诣公车,问日
蚀事。光对曰:“臣闻日者,众阳之宗,人君之表,至尊之象。君德衰微,阴道
盛强,侵蔽阳明,则日蚀应之。《书》曰‘羞用五事’,‘建用皇极’。如貌、
言、视、听、思失,大中之道不立,则咎征荐臻,六极屡降。皇之不极,是为大
中不立,其传曰‘时则有日月乱行’,谓朓、侧匿,甚则薄蚀是也。又曰‘六沴
之作’,岁之朝曰三朝,其应至重。乃正月辛丑朔日有蚀之,变见三朝之会。上
天聪明,苟无其事,变不虚生。《书》曰‘惟先假王正厥事’,言异变之来,起
事有不正也。臣闻师曰,天左与王者,故灾异数见,以谴告之,欲其改更。若不
畏惧,有以塞除,而轻忽简诬,则凶罚加焉,其至可必。《诗》曰:‘敬之敬之,
天惟显思,命不易哉!’又曰:‘畏天之威,于时保之。’皆谓不惧者凶,惧之
则吉也。陛下圣德聪明,兢兢业业,承顺天戒,敬畏变异,勤心虚己,延见群臣,
思求其故,然后敕躬自约,总正万事,放远谗说之党,援纳断断之介,退去贪残
之徒,进用贤良之吏,平刑罚,薄赋敛,恩泽加于百姓,诚为政之大本,应变之
至务也。天下幸甚。《书》曰‘天既付命正厥德’,言正德以顺天也。又曰‘天
棐谌辞’,言有诚道,天辅之也。明承顺天道在于崇德博施,加精至诚,孳孳而
已。俗之祈禳小数,终无益于应天塞异,销祸兴福,较然甚明,无可疑惑。”
书奏,上说,赐光束帛,拜为光禄大夫,秩中二千石,给事中,位次丞相。
诏光举可尚书令者封上,光谢曰:“臣以朽材,前比历位典天职,卒无尺寸之效,
幸免罪诛,全保首领,今复拔擢,备内朝臣,与闻政事。臣光智谋浅短,犬马齿
,诚恐一旦颠仆,无以报称。窃见国家故事,尚书以久次转迁,非有踔绝之
能,不相逾越。尚书仆射敞,公正勤职,通敏于事,可尚书令。谨封上。”敞以
举故,为东平太守。敞姓成公,东海人也。
光为大夫月余,丞相嘉下狱死,御史大夫贾延免。光复为御史大夫,二月为
丞相,复故国博山侯。上乃知光前免非其罪,以过近臣毁短光者,复免傅嘉,曰:
“前为侍中,毁谮仁贤,诬诉大臣,令俊艾者久失其位。嘉倾覆巧伪,挟奸以罔
上,崇党以蔽朝,伤善以肆意。《诗》不云乎?‘谗人罔极,交乱四国。’其免
嘉为庶人,归故郡。”
明年,定三公官,光更为大司徒。会哀帝崩,太皇太后以新都侯王莽为大司
马,征立中山王,是为平帝。帝年幼,太后称制,委政于莽。初,哀帝罢黜王氏,
故太后与莽怨丁、傅、董贤之党。莽以光为旧相名儒,天下所信,太后敬之,备
礼事光。所欲搏击,辄为草,以太后指风光令上之,睚眦莫不诛伤。莽权日盛,
光忧惧不知所出,上书乞骸骨。莽白太后:“帝幼少,宜置师傅。”徙光为帝太
傅,位四辅,给事中,领宿卫供养,行内署门户,省服御食物。明年,徙为太师,
而莽为太傅。光常称疾,不敢与莽并。有诏朝朔望,领城门兵。莽又风群臣奏莽
功德,称宰衡,位在诸侯王上,百官统焉。光愈恐,固称疾辞位。太后诏曰:
“太师光,圣人之后,先师之子,德行纯淑,道不通明,居四辅职,辅道于帝。
今年耆有疾,俊艾大臣,惟国之重,其犹不可以阙焉。《书》曰‘无遗耇老’,
国之将兴,尊师而重傅。其令太师毋朝,十日一赐餐。赐太师灵寿杖,黄门令为
太师省中坐置几,太师入省中用杖,赐餐十七物,然后归老于第,官属按职如故。”
光凡为御史大夫、丞相各再,一为大司徒、太傅、太师,历三世,居公辅位
前后十七年。自为尚书,止不教授,后为卿,时会门下大生讲问疑难,举大义云。
其弟子多成就为博士、大夫者,见师居大位,几得其助力,光终无所荐举,至或
怨之。其公如此。
光年七十,元始五年薨。莽白太后,使九卿策赠以太师、博山侯印绶,赐乘
舆、秘器、金钱、杂帛。少府供张,谏大夫持节与谒者二人使护丧事,博士护行
礼。太后迹遣中谒者持节视丧。公卿百官会吊送葬。载以乘舆辒辌及副各一乘,
羽林孤儿诸生合四百人挽送。车万余辆,道路皆举音以过丧。将作穿复土,可甲
卒五百人,起坟如大将军王凤制度。谥曰简烈侯。
初,光以丞相封,后益封,凡食邑万一千户。疾甚,上书让还七千户,及还
所赐一第。
子放嗣。莽篡位后,以光兄子永为大司马,封侯。昆弟子至卿大夫四五人。
始光父霸以初元元年为关内侯食邑。霸上书求奉孔子祭祀,元帝下诏曰:“其令
师褒成君关内侯霸以所食邑八百户祀孔子焉。”故霸还长子福名数于鲁,奉夫子
祀。霸薨,子福嗣。福薨,子房嗣。房薨,子莽嗣。元始元年,封周公、孔子后
为列侯,食邑各二千户。莽更封为褒成侯,后避王莽,更名均。
马宫字游卿,东海戚人也。治《春秋》严氏,以射策甲科为郎,迁楚长史,
免官。后为丞相史司直。师丹荐宫行能高洁,迁廷尉平,青州刺史,汝南、九江
太守,所在见称。征为詹事,光禄勋,右将军,代孔光为大司徒,封扶德侯。光
为太师薨,宫复代光为太师,兼司徒官。
初,宫哀帝时与丞相、御史杂议帝祖母傅太后谥,及元始中,王莽发傅太后
陵徙归定陶,以民葬之,追诛前议者。宫为莽所厚,独不及,内惭惧,上书谢罪
乞骸骨。莽以太皇太后诏赐宫策曰:
太师、大师徒、扶德侯上书言:“前以光禄勋议故定陶共王母谥,曰‘妇人
以夫爵尊为号,谥宜曰孝元傅皇后,称渭陵东园。’臣知妾不得体君,卑不得敌
尊,而希指雷同,诡经辟说,以惑误上。为臣不忠,当伏斧钺之诛,幸蒙洒心自
新,又令得保首领。伏自惟念,入称四辅,出备三公,爵为列侯,诚无颜复望阙
廷,无心复居官府,无宜复食国邑。愿上太师、大司徒、扶德侯印绶,避贤者路。”
下君章有司,皆以为四辅之职为国维纲,三公之任鼎足承君,不有鲜明固守,无
以居位。如君言至诚可听,惟君之恶在洒心前,不敢文过,朕甚多之,不夺君之
爵邑,以著“自古皆有死”之义。其上太师、大司徒印绶使者,以侯就第。
王莽篡位,以宫为太子师,卒官。
本姓马矢,宫仕学,称马氏云。
赞曰:自孝武兴学,公孙弘以儒相,其后蔡义、韦贤、玄成、匡衡、张禹、
翟方进、孔光、平当、马宫及当子晏咸以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传先王语,
其酝藉可也,然皆持禄保位,被阿谀之讥。彼以古人之迹见绳,乌能胜其任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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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2 09:28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商史丹傅喜传第五十二

王商字子威,涿郡蠡吾人也,徙杜陵。商公武、武兄无故,皆以宣帝舅封。
无故为平昌侯,武为乐昌侯。语在《外戚传》。
商少为太子中庶子,以肃敬敦厚称。父薨,商嗣为侯,推财以分异母诸弟,
身无所受,居丧哀戚。于是大臣荐商行可以厉群臣,义足以厚风俗,宜备近臣。
繇是擢为诸曹、侍中、中郎将。元帝时,至右将军、光禄大夫。是时,定陶共王
爱幸,几代太子。商为外戚重臣辅政,拥佑太子,颇有力焉。
元帝崩,成帝即位,甚敬重商,徙为左将军。而帝元舅大司马大将军王凤颛
权,行多骄僣。商论议不能平凤,凤知之,亦疏商。建始三年秋,京师民无故相
惊,言大水至,百姓奔走相蹂躏、老弱号呼,长安中大乱。天子亲御前殿,召公
卿议。大将军凤以为太后与上及后宫可御船,令吏民上长安城以避水。群臣皆从
凤议。左将军商独曰:“自古无道之国,水犹不冒城郭。今政治和平,世无兵革,
上下相安,何因当有大水一日暴至?此必讹言也,不宜令上城,重惊百姓。”上
乃止。有顷,长安中稍定,问之,果讹言。上于是美壮商之固守,数称其议。而
凤大惭,自恨失言。
明年,商代匡衡为丞相,益封千户,天子甚尊任之。为人多质有威重,长八
尺余,身体鸿大,容貌甚过绝人。河平四年,单于来朝,引见白虎殿。丞相商坐
未央廷中,单于前,拜谒商。商起,离席与言,单于仰视商貌,大畏之,迁延却
退。天子闻而叹曰:“此真汉相矣!”
初,大将军凤连昏杨肜为琅邪太守,其郡有灾害十四,已上。商部属按问,
凤以晓商曰:“灾异天事,非人力所为。肜素善吏,宜以为后。”商不听,竟奏
免肜,奏果寝不下,凤重以是怨商,阴求其短,使人上书言商闺门内事。天子以
为暗昧之过,不足以伤大臣,凤固争,下其事司隶。
先是,皇太后尝诏问商女,欲以备后宫。时女病,商意亦难之,以病对,不
入。及商以闺门事见考,自知为凤所中,惶怖,更欲内女为援,乃因新幸李婕妤
家白见其女。
会日有蚀之,太中大夫蜀郡张匡,其人佞巧,上书愿对近臣陈日蚀咎。下朝
者左将军丹等问匡,对曰:“窃见丞相商作威作福,从外制中,取必于上,性残
贼不仁,遣票轻吏微求人罪,欲以立威,天下患苦之。前频阳耿定上书言商与父
傅通,及女弟淫乱,奴杀其私夫,疑商教使。章下有司,商私怨怼。商子俊欲上
书告商,俊妻左将军丹女,持其书以示丹,丹恶其父子乘迕,为女求去。商不尽
忠纳善以辅至德,知圣主崇孝,远别不亲,后庭之事皆爱命皇太后,太后前闻商
有女,欲以备后宫,商言有固疾,后有耿定事,更诡道因李贵人家内女,执左道
以乱政,诬罔悖大臣节,故应是而日蚀。《周书》曰:‘以左道事君者诛。’
《易》曰:‘日中见昧,则折其右肱。’往者丞相周勃再建大功,及孝文时纤介
怨恨,而日为之蚀,于是退勃使就国,卒无怵惕忧。今商无尺寸之功,而有三世
之宠,身位三公,宗族为列侯、吏二千石、侍中诸曹,给事禁门内,连昏诸侯王,
权宠至盛。审有内乱杀人怨怼之端,宜究竟考问。臣闻秦丞相吕不韦见王无子,
意欲有秦国,即求好女以为妻,阴知其有身而献之王,产始皇帝。及楚相春申君
亦见王无子,心利楚国,即献有身妻而产怀王。自汉兴几遭吕、霍之患,今商有
不仁之性,乃因怨以内女,其奸谋未可测度。前孝景世七国反,将军周亚夫以为
即得雒阳剧孟,关东非汉之有。今商宗族权势,合赀巨万计,私奴以千数,非特
剧孟匹夫之徒也。且失道之至,亲戚畔之,闺门内乱,父子相讦,而欲使之宜明
圣化,调和海内,岂不谬哉!商视事五年,官职陵夷而大恶著于百姓,甚亏损盛
德,有鼎折足之凶。臣愚以为圣主富于春秋,即位以来,未有惩奸之威,加以继
嗣未立,大异并见,尤宜诛讨不忠,以遏未然。行之一人,则海内震动,百奸之
路塞矣。”
于是左将军丹等奏:“商位三公,爵列侯,亲受诏策为天下师,不遵法度以
翼国家,而回辟下媚以进其私,执左道以乱政,为臣不忠,罔上不道,《甫刑》
之辟,皆为上戮,罪名明白。臣请诏谒者召商诣若卢诏狱。”上素重商,知匡言
多险,制曰“勿治”。凤固争之,于是制诏御史:“盖丞相以德辅翼国家,典领
百寮,协和万国,为职任莫重焉。今乐昌侯商为丞相,出入五年,未闻忠言嘉谋,
而有不忠执左道之辜,陷于大辟。前商女弟内行不修,奴贼杀人,疑商教使,为
商重臣,故抑而不穷。今或言商不以自悔而反怨怼,朕甚伤之。惟商与先帝有外
亲,未忍致于理。其赦商罪。使者收丞相印绶。”
商免相三日,发病呕血薨,谥曰戾侯。而商子弟亲属为驸马都尉、侍中、中
常侍、诸曹大夫郎吏者,皆出补吏,莫得留给事宿卫者。有司奏商罪过未决,请
除国邑。有诏长子安嗣爵为乐昌侯,至长乐卫尉、光禄勋。
商死后,连年日蚀、地震,直臣京兆尹王章上封事召开,讼商忠直无罪,言
凤颛权蔽主。凤竟以法诛章,语在《元后传》。至元始中,王莽为安汉公,诛不
附己者,乐昌侯安见被以罪,自杀,国除。
史丹字君仲,鲁国人也,徙杜陵。祖父恭有女弟,武帝时为卫太子良娣,产
悼皇考。皇考者,孝宣帝父也。宣帝微时依倚史氏。语在《史良娣传》。及宣帝
即尊位,恭已死,三子,高、曾、玄。曾、玄皆以外属旧恩封:曾为将陵侯,玄
平台侯。高侍中,贵幸,以发举反者大司马霍禹功封乐陵侯。宣帝疾病,拜高为
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帝崩,太子袭尊号,是为孝元帝。高辅政五年,
乞骸骨,赐安车驷马、黄金,罢就第。薨,谥曰安侯。
自元帝为太子时,丹以父高任为中庶子,侍从十余年。元帝即位,为驸马都
尉侍中,出常骖乘,甚有宠。上以丹旧臣,皇考外属,亲信之,诏丹护太子家。
是时,傅昭仪子定陶共王有材艺,子母俱爱幸,而太子颇有酒色之失,母王皇后
无宠。
建昭之后,元帝被疾,不亲政事,留好音乐。或置鼙鼓殿下,天子自临轩槛
上,隤铜丸以擿鼓,声中严鼓之节。后宫及左右习知音者莫能为,而定陶王亦能
之,上数称其材。丹进曰:“凡所谓材者,敏而好学,温故知新,皇太了是也。
若乃器人于丝竹鼓鼙之间,则是陈惠、李微高于匡衡,可相国也。”于是上嘿然
而笑。其后,中山哀王薨,太子前吊。哀王者,帝之少弟,与太子游学相长大。
上望见太子,感念哀王,悲不能自止。太子既至前,不哀。上大恨曰:“安有人
不慈仁而可奉宗庙为民父母者乎!”上以责谓丹。丹免冠谢上曰:“臣诚见陛下
哀痛中山王,至以感损。向者太子当进见,臣窃戒属毋涕泣,感伤陛下。罪乃在
臣,当死。”上以为然,意乃解。丹之辅相,皆此类也。
竟宁元年,上寝疾,傅昭仪及定陶王常在左右,而皇后、太子希得进见。上
疾稍侵,意忽忽不平,数问尚书以景帝时立胶东王故事。是时,太子长舅阳平侯
王凤为卫尉、侍中,与皇后、太子皆忧,不知所出。丹以亲密臣得侍视疾,侯上
间独寝时,丹直入卧内,顿首伏青蒲上,涕泣言曰:“皇太子以適长立,积十余
年,名号系于百姓,天下莫不归心臣子。见定陶王雅素爱幸,今者道路流言,为
国生意,以为太子有动摇之议。审若此,公卿以下必以死争,不奉诏。臣愿先赐
死以示群臣!”天子素仁,不忍见丹涕泣,言又切至,上意大感,喟然太息曰:
“吾日困劣,而太子、两王幼少,意中恋恋,亦何不念乎!然无有此议。且皇后
谨慎,先帝又爱太子,吾岂可违指!驸马都尉安所受此语?”丹即却,顿首曰:
“愚臣妾闻,罪当死!”上因纳,谓丹曰:“吾病浸加,恐不能自还。善辅道太
子,毋违我意!”丹嘘唏而起。太子由是遂为嗣矣。
元帝竟崩,成帝初即位,擢丹为长乐卫尉,迁右将军,赐爵关内侯,食邑三
百户,给事中,后徙左将军、光禄大夫。鸿嘉元年,上遂下诏曰:“夫褒有德,
赏元功,古今通义也。左将军丹往时导朕以忠正,秉义醇一,旧德茂焉。其封丹
为武阳侯,国东海郯之武强聚,户千一百。”
丹为人足知,恺弟爱人,貌若傥荡不备,然心甚谨密,故尤得信于上。丹兄
嗣父爵为侯,让不受分。丹尽得父财,身又食大国邑,重以旧恩,数见褒赏,赏
赐累千金,僮奴以百数,后房妻妾数十人,内奢淫,好饮酒,极滋味声色之乐。
为将军前后十六年,永始中病乞骸骨,上赐策曰:“左将军寝病不衰,愿归治疾,
朕愍以官职之事久留将军,使躬不瘳。使光禄勋赐将军黄金五十斤,安车驷马,
其上将军印绶。宜专精神,务近医药,以辅不衰。”
丹归第数月薨,谥曰顷侯。有子男女二十人,九男皆以丹任并为侍中、诸曹,
亲近在左右。史氏凡四人侯,至卿、大夫、二千石者十余人,皆讫王莽乃绝,唯
将陵侯曾无子,绝于身云。
傅喜字稚游,河内温人也,哀帝祖母定陶傅太后从父弟。少好学问,有志行。
哀帝立为太子,成帝选喜为太子庶子。哀帝初即位,以喜为卫尉,迁右将军。是
时,王莽为大司马,乞骸骨,避帝外家。上既听莽退,众庶归望于喜。喜从弟孔
乡侯晏亲与喜等,而女为皇后。又帝舅阳安侯丁明,皆亲以外属封。喜执谦称疾。
傅太后始与政事,喜数谏之,由是傅太后不欲令喜辅政。上于是用左将军师丹代
王莽为大司马,赐喜黄金百斤、上将军印绶,以光禄大夫养病。
大司空何武、尚书令唐林皆上书言:“喜行义修洁,忠诚忧国,内辅之臣也,
今以寝病,一旦遣归,众庶失望,皆曰傅氏贤子,以论议不合于定陶太后故退,
百寮莫不为国恨之。忠臣,社稷之卫,鲁以季友治乱,楚以子玉轻重,魏以无忌
折冲,项以范增存亡。故楚跨有南土,带甲百万,邻国不以为难,子玉为将,则
文公侧席而坐,及其死也,君臣相庆。百万之众,不如一贤,故秦行千金以间廉
颇,汉散万金以疏亚父。喜立于朝,陛下之光辉,傅氏之废兴也。”上亦自重之。
明年正月,乃徙师丹为大司空,而拜喜为大司马,封高武侯。
丁、傅骄奢,皆嫉喜之恭俭。又傅太后欲求称尊号,与成帝母齐尊,喜与丞
相孔光、大司空师丹共执正议。傅太后大怒,上不得已,先免师丹以感动喜,喜
终不顺。后数月,遂策免喜曰:“君辅政出入三年,未有昭然匡朕不逮,而本朝
大臣遂其奸心,咎由君焉。其上大司马印绶,就第。”傅太后又自诏丞相、御史
曰:“高武侯喜无功而封,内怀不忠,附下罔上,与故大司空丹同心背畔,放命
圮族,亏损德化,罪恶虽在赦前,不宜奉朝请,其遣就国。”后又欲夺喜侯,上
亦不听。
喜在国三岁余,哀帝崩,平帝即位,王莽用事,免傅氏宫爵归故郡,晏将妻
子徙合浦。莽白太后下诏曰:“高武侯喜姿性端悫,论议忠直。虽与故定陶太后
有属,终不顺指从邪,介然守节,以故斥逐就国。传不云乎?‘岁寒然后知松伯
之后凋也’。其还喜长安,以故高安侯莫府赐喜,位特进,奉朝请。”喜虽外见
褒赏,孤立忧惧,后复遣就国,以寿终。莽赐谥曰贞侯。子嗣,莽败乃绝。
赞曰:自宜、元、成、哀外戚兴者,许、史、三王、丁、傅之家,皆重侯累
将,穷贵极富,见其位矣,未见其人也。阳平之王多有材能,好事慕名,其势尤
盛,旷贵最久。然至于莽,亦以覆国。王商有刚毅节,废黜以忧死,非其罪也。
史丹父子相继,高以重厚,位至三公。丹之辅道副主,掩恶扬美,傅会善意,虽
宿儒达士无以加焉。及其历房闼,入卧内,推至诚,犯颜色,动寤万乘,转移大
谋,卒成太子,安母后之位。“无言不雠”,终获忠贞之报。傅喜守节不倾,亦
蒙后凋之赏。哀、平际会,祸福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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