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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林风

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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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0:40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六十七 仲尼弟子列传第七

孔子曰“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异能之士也。德行:颜渊,闵子骞,
冉伯牛,仲弓。政事:冉有,季路。言语:宰我,子贡。文学:子游,子夏。师
也辟,参也鲁,柴也愚,由也喭,回也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孔子之所严事:於周则老子;於卫,蘧伯玉;於齐,晏平仲;於楚,老莱子;
於郑,子产;於鲁,孟公绰。数称臧文仲、柳下惠、铜鞮伯华、介山子然,孔子
皆后之,不并世。
颜回者,鲁人也,字子渊。少孔子三十岁。
颜渊问仁,孔子曰:“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孔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
乐。”“回也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用之则行,舍之则
藏,唯我与尔有是夫!”
回年二十九,发尽白,蚤死。孔子哭之恸,曰:“自吾有回,门人益亲。”
鲁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
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
闵损字子骞。少孔子十五岁。
孔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於其父母昆弟之言。”不仕大夫,不食汙君
之禄。“如有复我者,必在汶上矣。”
冉耕字伯牛。孔子以为有德行。
伯牛有恶疾,孔子往问之,自牖执其手,曰:“命也夫!斯人也而有斯疾,
命也夫!”
冉雍字仲弓。
仲弓问政,孔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在邦无怨,在家无怨。”
孔子以仲弓为有德行,曰:“雍也可使南面。”
仲弓父,贱人。孔子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冉求字子有,少孔子二十九岁。为季氏宰。
季康子问孔子曰:“冉求仁乎?”曰:“千室之邑,百乘之家,求也可使治
其赋。仁则吾不知也。”复问:“子路仁乎?”孔子对曰:“如求。”
求问曰:“闻斯行诸?”子曰:“行之。”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
“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子华怪之,“敢问问同而答异?”孔子曰:
“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仲由字子路,卞人也。少孔子九岁。
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豭豚,陵暴孔子。孔子设礼稍诱子
路,子路后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
子路问政,孔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
子路问:“君子尚勇乎?”孔子曰:“义之为上。君子好勇而无义则乱,小
人好勇而无义则盗。”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
孔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若由也,不得其死然。”“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
“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
季康子问:“仲由仁乎?”孔子曰:“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不知其仁。”
子路喜从游,遇长沮、桀溺、荷丈人。
子路为季氏宰,季孙问曰:“子路可谓大臣与?”孔子曰:“可谓具臣矣。”
子路为蒲大夫,辞孔子。孔子曰:“蒲多壮士,又难治。然吾语汝:恭以敬,
可以执勇;宽以正,可以比众;恭正以静,可以报上。”
初,卫灵公有宠姬曰南子。灵公太子蕢聩得过南子,惧诛出奔。及灵公卒而
夫人欲立公子郢。郢不肯,曰:“亡人太子之子辄在。”於是卫立辄为君,是为
出公。出公立十二年,其父蕢聩居外,不得入。子路为卫大夫孔悝之邑宰。蕢聩
乃与孔悝作乱,谋入孔悝家,遂与其徒袭攻出公。出公奔鲁,而蕢聩入立,是为
庄公。方孔悝作乱,子路在外,闻之而驰往。遇子羔出卫城门,谓子路曰:“出
公去矣,而门已闭,子可还矣,毋空受其祸。”子路曰:“食其食者不避其难。”
子羔卒去。有使者入城,城门开,子路随而入。造蕢聩,蕢聩与孔悝登台。子路
曰:“君焉用孔悝?请得而杀之。”蕢聩弗听。於是子路欲燔台,蕢聩惧,乃下
石乞、壶黡攻子路,击断子路之缨。子路曰:“君子死而冠不免。”遂结缨而死。
孔子闻卫乱,曰:“嗟乎,由死矣!”已而果死。故孔子曰:“自吾得由,
恶言不闻於耳。”是时子贡为鲁使於齐。
宰予字子我。利口辩辞。既受业,问:“三年之丧不已久乎?君子三年不为
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穀既没,新穀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
子曰:“於汝安乎?”曰:“安。”“汝安则为之。君子居丧,食旨不甘,闻乐
不乐,故弗为也。”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於父母之怀。
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义也。”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宰我问五帝之德,子曰:“予非其人也。”
宰我为临菑大夫,与田常作乱,以夷其族,孔子耻之。
端沐赐,卫人,字子贡。少孔子三十一岁。
子贡利口巧辞,孔子常黜其辩。问曰:“汝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
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
子贡既已受业,问曰:“赐何人也?”孔子曰:“汝器也。”曰:“何器也?”
曰:“瑚琏也。”
陈子禽问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於地,在人,贤
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
又问曰:“孔子適是国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
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也。”
子贡问曰:“富而无骄,贫而无谄,何如?”孔子曰:“可也;不如贫而乐
道,富而好礼。”
田常欲作乱於齐,惮高、国、鲍、晏,故移其兵欲以伐鲁。孔子闻之,谓门
弟子曰:“夫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子路请
出,孔子止之。子张、子石请行,孔子弗许。子贡请行,孔子许之。
遂行,至齐,说田常曰:“君之伐鲁过矣。夫鲁,难伐之国,其城薄以卑,
其地狭以泄,其君愚而不仁,大臣伪而无用,其士民又恶甲兵之事,此不可与战。
君不如伐吴。夫吴,城高以厚,地广以深,甲坚以新,士选以饱,重器精兵尽在
其中,又使明大夫守之,此易伐也。”田常忿然作色曰:“子之所难,人之所易;
子之所易,人之所难:而以教常,何也?”子贡曰:“臣闻之,忧在内者攻彊,
忧在外者攻弱。今君忧在内。吾闻君三封而三不成者,大臣有不听者也。今君破
鲁以广齐,战胜以骄主,破国以尊臣,而君之功不与焉,则交日疏於主。是君上
骄主心,下恣群臣,求以成大事,难矣。夫上骄则恣,臣骄则争,是君上与主有
卻,下与大臣交争也。如此,则君之立於齐危矣。故曰不如伐吴。伐吴不胜,民
人外死,大臣内空,是君上无彊臣之敌,下无民人之过,孤主制齐者唯君也。”
田常曰:“善。虽然,吾兵业已加鲁矣,去而之吴,大臣疑我,柰何?”子贡曰:
“君按兵无伐,臣请往使吴王,令之救鲁而伐齐,君因以兵迎之。”田常许之,
使子贡南见吴王。
说曰:“臣闻之,王者不绝世,霸者无彊敌,千钧之重加铢两而移。今以万
乘之齐而私千乘之鲁,与吴争彊,窃为王危之。且夫救鲁,显名也;伐齐,大利
也。以抚泗上诸侯,诛暴齐以服彊晋,利莫大焉。名存亡鲁,实困彊齐。智者不
疑也。”吴王曰:“善。虽然,吾尝与越战,栖之会稽。越王苦身养士,有报我
心。子待我伐越而听子。”子贡曰:“越之劲不过鲁,吴之彊不过齐,王置齐而
伐越,则齐已平鲁矣。且王方以存亡继绝为名,夫伐小越而畏彊齐,非勇也。夫
勇者不避难,仁者不穷约,智者不失时,王者不绝世,以立其义。今存越示诸侯
以仁,救鲁伐齐,威加晋国,诸侯必相率而朝吴,霸业成矣。且王必恶越,臣请
东见越王,令出兵以从,此实空越,名从诸侯以伐也。”吴王大说,乃使子贡之
越。
越王除道郊迎,身御至舍而问曰:“此蛮夷之国,大夫何以俨然辱而临之?”
子贡曰:“今者吾说吴王以救鲁伐齐,其志欲之而畏越,曰‘待我伐越乃可’。
如此,破越必矣。且夫无报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报人之志,使人知之,
殆也;事未发而先闻,危也。三者举事之大患。”句践顿首再拜曰:“孤尝不料
力,乃与吴战,困於会稽,痛入於骨髓,日夜焦唇乾舌,徒欲与吴王接踵而死,
孤之愿也。”遂问子贡。子贡曰:“吴王为人猛暴,群臣不堪;国家敝以数战,
士卒弗忍;百姓怨上,大臣内变;子胥以谏死,太宰嚭用事,顺君之过以安其私:
是残国之治也。今王诚发士卒佐之徼其志,重宝以说其心,卑辞以尊其礼,其伐
齐必也。彼战不胜,王之福矣。战胜,必以兵临晋,臣请北见晋君,令共攻之,
弱吴必矣。其锐兵尽於齐,重甲困於晋,而王制其敝,此灭吴必矣。”越王大说,
许诺。送子贡金百镒,剑一,良矛二。子贡不受,遂行。
报吴王曰:“臣敬以大王之言告越王,越王大恐,曰:‘孤不幸,少失先人,
内不自量,抵罪於吴,军败身辱,栖于会稽,国为虚莽,赖大王之赐,使得奉俎
豆而修祭祀,死不敢忘,何谋之敢虑!’”后五日,越使大夫种顿首言於吴王曰:
“东海役臣孤句践使者臣种,敢修下吏问於左右。今窃闻大王将兴大义,诛彊救
弱,困暴齐而抚周室,请悉起境内士卒三千人,孤请自被坚执锐,以先受矢石。
因越贱臣种奉先人藏器,甲二十领,鈇屈卢之矛,步光之剑,以贺军吏。”吴王
大说,以告子贡曰:“越王欲身从寡人伐齐,可乎?”子贡曰:“不可。夫空人
之国,悉人之众,又从其君,不义。君受其币,许其师,而辞其君。”吴王许诺,
乃谢越王。於是吴王乃遂发九郡兵伐齐。
子贡因去之晋,谓晋君曰:“臣闻之,虑不先定不可以应卒,兵不先辨不可
以胜敌。今夫齐与吴将战,彼战而不胜,越乱之必矣;与齐战而胜,必以其兵临
晋。”晋君大恐,曰:“为之柰何?”子贡曰:“修兵休卒以待之。”晋君许诺。
子贡去而之鲁。吴王果与齐人战於艾陵,大破齐师,获七将军之兵而不归,
果以兵临晋,与晋人相遇黄池之上。吴晋争彊。晋人击之,大败吴师。越王闻之,
涉江袭吴,去城七里而军。吴王闻之,去晋而归,与越战於五湖。三战不胜,城
门不守,越遂围王宫,杀夫差而戮其相。破吴三年,东向而霸。
故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彊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
之中,五国各有变。
子贡好废举,与时转货赀。喜扬人之美,不能匿人之过。常相鲁卫,家累千
金,卒终于齐。
言偃,吴人,字子游。少孔子四十五岁。
子游既已受业,为武城宰。孔子过,闻弦歌之声。孔子莞尔而笑曰:“割鸡
焉用牛刀?”子游曰:“昔者偃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
孔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孔子以为子游习於文学。
卜商字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
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
事后素。”曰:“礼后乎?”孔子曰:“商始可与言诗已矣。”
子贡问:“师与商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然则师愈与?”
曰:“过犹不及。”
子谓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其子死,哭之失明。
颛孙师,陈人,字子张。少孔子四十八岁。
子张问干禄,孔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馀,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
馀,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他日从在陈蔡间,困,问行。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国行也;
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於前也,在舆则见其倚於衡,
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孔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
对曰:“在国必闻,在家必闻。”孔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者,质直而
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国及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
不疑,在国及家必闻。”
曾参,南武城人,字子舆。少孔子四十六岁。
孔子以为能通孝道,故授之业。作孝经。死於鲁。
澹台灭明,武城人,字子羽。少孔子三十九岁。
状貌甚恶。欲事孔子,孔子以为材薄。既已受业,退而修行,行不由径,非
公事不见卿大夫。
南游至江,从弟子三百人,设取予去就,名施乎诸侯。孔子闻之,曰:“吾
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宓不齐字子贱。少孔子三十岁。
孔子谓“子贱君子哉!鲁无君子,斯焉取斯?”
子贱为单父宰,反命於孔子,曰:“此国有贤不齐者五人,教不齐所以治者。”
孔子曰:“惜哉不齐所治者小,所治者大则庶几矣。”
原宪字子思。
子思问耻。孔子曰:“国有道,穀。国无道,穀,耻也。”
子思曰:“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乎?”孔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
吾弗知也。”
孔子卒,原宪遂亡在草泽中。子贡相卫,而结驷连骑,排藜藿入穷阎,过谢
原宪。宪摄敝衣冠见子贡。子贡耻之,曰:“夫子岂病乎?”原宪曰:“吾闻之,
无财者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者谓之病。若宪,贫也,非病也。”子贡惭,不怿
而去,终身耻其言之过也。
公冶长,齐人,字子长。
孔子曰:“长可妻也,虽在累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南宫括字子容。
问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孔子
弗答。容出,孔子曰:“君子哉若人!上德哉若人!”“国有道,不废;国无道,
免於刑戮。”三复“白珪之玷”,以其兄之子妻之。
公皙哀字季次。
孔子曰:“天下无行,多为家臣,仕於都;唯季次未尝仕。”
曾蒧字皙。
侍孔子,孔子曰:“言尔志。”蒧曰:“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
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喟尔叹曰:“吾与蒧也!”
颜无繇字路。路者,颜回父,父子尝各异时事孔子。
颜回死,颜路贫,请孔子车以葬。孔子曰:“材不材,亦各言其子也。鲤也
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以徒行。”
商瞿,鲁人,字子木。少孔子二十九岁。
孔子传易於瞿,瞿传楚人馯臂子弘,弘传江东人矫子庸疵,疵传燕人周子
家竖,竖传淳于人光子乘羽,羽传齐人田子庄何,何传东武人王子中同,同传菑
川人杨何。何元朔中以治易为汉中大夫。
高柴字子羔。少孔子三十岁。
子羔长不盈五尺,受业孔子,孔子以为愚。
子路使子羔为费郈宰,孔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
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孔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漆彫开字子开。
孔子使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孔子说。
公伯缭字子周。
周愬子路於季孙,子服景伯以告孔子,曰:“夫子固有惑志,缭也吾力犹能
肆诸市朝。”孔子曰:“道之将行,命也;道之将废,命也。公伯缭其如命何!”
司马耕字子牛。
牛多言而躁。问仁於孔子,孔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
讱,斯可谓之仁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
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可谓之君子乎?”
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樊须字子迟。少孔子三十六岁。
樊迟请学稼,孔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圃,曰:“吾不如老圃。”樊
迟出,孔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
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智,曰:“知人。”
有若少孔子四十三岁。有若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
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信近於义,言可复
也;恭近於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孔子既没,弟子思慕,有若状似孔子,弟子相与共立为师,师之如夫子时也。
他日,弟子进问曰:“昔夫子当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果雨。弟子问曰:‘夫
子何以知之?’夫子曰:‘诗不云乎?“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昨暮月不宿毕
乎?’他日,月宿毕,竟不雨。商瞿年长无子,其母为取室。孔子使之齐,瞿母
请之。孔子曰:‘无忧,瞿年四十后当有五丈夫子。’已而果然。敢问夫子何以
知此?”有若默然无以应。弟子起曰:“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
公西赤字子华。少孔子四十二岁。
子华使於齐,冉有为其母请粟。孔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
冉子与之粟五秉。孔子曰:“赤之適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君子周急不继
富。”
巫马施字子旗。少孔子三十岁。
陈司败问孔子曰:“鲁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退而揖巫马旗曰:
“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鲁君娶吴女为夫人,命之为孟子。孟子姓姬,讳
称同姓,故谓之孟子。鲁君而知礼,孰不知礼!”施以告孔子,孔子曰:“丘也
幸,苟有过,人必知之。臣不可言君亲之恶,为讳者,礼也。”
梁鳣字叔鱼。少孔子二十九岁。
颜幸字子柳。少孔子四十六岁。
冉孺字子鲁,少孔子五十岁。
曹恤字子循。少孔子五十岁。
伯虔字子析,少孔子五十岁。
公孙龙字子石。少孔子五十三岁。
自子石已右三十五人,显有年名及受业见于书传。其四十有二人,无年及不
见书传者纪于左:
冉季字子产。
公祖句兹字子之。
秦祖字子南。
漆雕哆字子敛。
颜高字子骄。
漆雕徒父。
壤驷赤字子徒。
商泽。
石作蜀字子明。
任不齐字选。
公良孺字子正。
后处字子里。
秦冉字开。
公夏首字乘。
奚容箴字子皙。
公肩定字子中。
颜祖字襄。
鄡单字子家。
句井疆。
罕父黑字子索。
秦商字子丕。
申党字周。
颜之仆字叔。
荣旂字子祈。
县成字子祺。
左人郢字行。
燕伋字思。
郑国字子徒。
秦非字子之。
施之常字子恒。
颜哙字子声。
步叔乘字子车。
原亢籍。
乐欬字子声。
廉絜字庸。
叔仲会字子期。
颜何字冉。
狄黑字皙。
邦巽字子敛。
孔忠。
公西舆如字子上。
公西葴字子上。
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七十子之徒,誉者或过其实,毁者或损其真,钧之未睹
厥容貌,则论言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余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论语弟子问并
次为篇,疑者阙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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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十八 商君列传第八

商君者,卫之诸庶孽公子也,名鞅,姓公孙氏,其祖本姬姓也。鞅少好刑名
之学,事魏相公叔座为中庶子。公叔座知其贤,未及进。会座病,魏惠王亲往问
病,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讳,将柰社稷何?”公叔曰:“座之中庶子公孙鞅,
年虽少,有奇才,愿王举国而听之。”王嘿然。王且去,座屏人言曰:“王即不
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王许诺而去。公叔座召鞅谢曰:“今者王问可以
为相者,我言若,王色不许我。我方先君后臣,因谓王即弗用鞅,当杀之。王许
我。汝可疾去矣,且见禽。”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
杀臣乎?”卒不去。惠王既去,而谓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国
听公孙鞅也,岂不悖哉!”
公叔既死,公孙鞅闻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将修缪公之业,东复侵地,乃
遂西入秦,因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孝公。孝公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
弗听。罢而孝公怒景监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监以让卫鞅。卫鞅
曰:“吾说公以帝道,其志不开悟矣。”后五日,复求见鞅。鞅复见孝公,益愈,
然而未中旨。罢而孝公复让景监,景监亦让鞅。鞅曰:“吾说公以王道而未入也。
请复见鞅。”鞅复见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罢而去。孝公谓景监曰:“汝客
善,可与语矣。”鞅曰:“吾说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诚复见我,我知之矣。”
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厀之前於席也。语数日不厌。景监曰:“子何以
中吾君?吾君之驩甚也。”鞅曰:“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远,
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
故吾以彊国之术说君,君大说之耳。然亦难以比德於殷周矣。”
孝公既用卫鞅,鞅欲变法,恐天下议己。卫鞅曰:“疑行无名,疑事无功。
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於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於民。愚者闇於成事,
知者见於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谋於
众。是以圣人苟可以彊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孝公曰:“善。”
甘龙曰:“不然。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劳而成功;
缘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之。”卫鞅曰:“龙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常人安於故
俗,学者溺於所闻。以此两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与论於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礼
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杜挚
曰:“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卫鞅曰: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反古者不可
非,而循礼者不足多。”孝公曰:“善。”以卫鞅为左庶长,卒定变法之令。
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
与降敌同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
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
者,举以为收孥。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
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於国都市南门,募民有能徙置
北门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复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辄予
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
令行於民期年,秦民之国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於是太子犯法。卫鞅曰:
“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
黥其师公孙贾。明日,秦人皆趋令。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
家给人足。民勇於公战,怯於私斗,乡邑大治。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
卫鞅曰“此皆乱化之民也”,尽迁之於边城。其后民莫敢议令。
於是以鞅为大良造。将兵围魏安邑,降之。居三年,作为筑冀阙宫庭於咸阳,
秦自雍徙都之。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而集小乡邑聚为县,置令、丞,
凡三十一县。为田开阡陌封疆,而赋税平。平斗桶权衡丈尺。行之四年,公子虔
复犯约,劓之。居五年,秦人富彊,天子致胙於孝公,诸侯毕贺。
其明年,齐败魏兵於马陵,虏其太子申,杀将军庞涓。其明年,卫鞅说孝公
曰:“秦之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领阨
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今以君之
贤圣,国赖以盛。而魏往年大破於齐,诸侯畔之,可因此时伐魏。魏不支秦,必
东徙。东徙,秦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孝公以为然,使
卫鞅将而伐魏。魏使公子卬将而击之。军既相距,卫鞅遗魏将公子卬书曰:“吾
始与公子驩,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
安秦魏。”魏公子卬以为然。会盟已,饮,而卫鞅伏甲士而袭虏魏公子卬,因攻
其军,尽破之以归秦。魏惠王兵数破於齐秦,国内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
西之地献於秦以和。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梁惠王曰:“寡人恨不用公叔座
之言也。”卫鞅既破魏还,秦封之於、商十五邑,号为商君。
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贵戚多怨望者。赵良见商君。商君曰:“鞅之得见也,
从孟兰皋,今鞅请得交,可乎?”赵良曰:“仆弗敢愿也。孔丘有言曰:‘推贤
而戴者进,聚不肖而王者退。’仆不肖,故不敢受命。仆闻之曰:‘非其位而居
之曰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贪名。’仆听君之义,则恐仆贪位贪名也。故不敢闻
命。”商君曰:“子不说吾治秦与?”赵良曰:“反听之谓聪,内视之谓明,自
胜之谓彊。虞舜有言曰:‘自卑也尚矣。’君不若道虞舜之道,无为问仆矣。”
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为其男女之
别,大筑冀阙,营如鲁卫矣。子观我治秦也,孰与五羖大夫贤?”赵良曰:“千
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
墨以亡。君若不非武王乎,则仆请终日正言而无诛,可乎?”商君曰:“语有之
矣,貌言华也,至言实也,苦言药也,甘言疾也。夫子果肯终日正言,鞅之药也。
鞅将事子,子又何辞焉!”赵良曰:“夫五羖大夫,荆之鄙人也。闻秦缪公之贤
而愿望见,行而无资,自粥於秦客,被褐食牛。期年,缪公知之,举之牛口之下,
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国莫敢望焉。相秦六七年,而东伐郑,三置晋国之君,一救
荆国之祸。发教封内,而巴人致贡;施德诸侯,而八戎来服。由余闻之,款关请
见。五羖大夫之相秦也,劳不坐乘,暑不张盖,行於国中,不从车乘,不操干戈,
功名藏於府库,德行施於后世。五羖大夫死,秦国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
不相杵。此五羖大夫之德也。今君之见秦王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非所以为名
也。相秦不以百姓为事,而大筑冀阙,非所以为功也。刑黥太子之师傅,残伤民
以骏刑,是积怨畜祸也。教之化民也深於命,民之效上也捷於令。今君又左建外
易,非所以为教也。君又南面而称寡人,日绳秦之贵公子。诗曰:‘相鼠有体,
人而无礼,人而无礼,何不遄死。’以诗观之,非所以为寿也。公子虔杜门不出
已八年矣,君又杀祝懽而黥公孙贾。诗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此数事
者,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出也,后车十数,从车载甲,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持
矛而操闟戟者旁车而趋。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
君之危若朝露,尚将欲延年益寿乎?则何不归十五都,灌园於鄙,劝秦王显岩穴
之士,养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可以少安。君尚将贪商於之富,宠
秦国之教,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秦国之所以收君者,岂其微
哉?亡可翘足而待。”商君弗从。
后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发吏捕商君。商君亡
至关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
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卬而破
魏师,弗受。商君欲之他国。魏人曰:“商君,秦之贼。秦彊而贼入魏,弗归,
不可。”遂内秦。商君既复入秦,走商邑,与其徒属发邑兵北出击郑。秦发兵攻
商君,杀之於郑黾池。秦惠王车裂商君以徇,曰:“莫如商鞅反者!”遂灭商君
之家。
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
其质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
明商君之少恩矣。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於秦,有
以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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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0:42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六十九 苏秦列传第九

苏秦者,东周雒阳人也。东事师於齐,而习之於鬼谷先生。
出游数岁,大困而归。兄弟嫂妹妻妾窃皆笑之,曰:“周人之俗,治产业,
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今子释本而事口舌,困,不亦宜乎!”苏秦闻之而惭,
自伤,乃闭室不出,出其书遍观之。曰:“夫士业已屈首受书,而不能以取尊荣,
虽多亦奚以为!”於是得周书阴符,伏而读之。期年,以出揣摩,曰:“此可以
说当世之君矣。”求说周显王。显王左右素习知苏秦,皆少之。弗信。
乃西至秦。秦孝公卒。说惠王曰:“秦四塞之国,被山带渭,东有关河,西
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马,此天府也。以秦士民之众,兵法之教,可以吞天
下,称帝而治。”秦王曰:“毛羽未成,不可以高蜚;文理未明,不可以并兼。”
方诛商鞅,疾辩士,弗用。
乃东之赵。赵肃侯令其弟成为相,号奉阳君。奉阳君弗说之。
去游燕,岁馀而后得见。说燕文侯曰:“燕东有朝鲜、辽东,北有林胡、楼
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呼沱、易水,地方二千馀里,带甲数十万,车六百乘,
骑六千匹,粟支数年。南有碣石、雁门之饶,北有枣栗之利,民虽不佃作而足於
枣栗矣。此所谓天府者也。
“夫安乐无事,不见覆军杀将,无过燕者。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之所以
不犯寇被甲兵者,以赵之为蔽其南也。秦赵五战,秦再胜而赵三胜。秦赵相毙,
而王以全燕制其后,此燕之所以不犯寇也。且夫秦之攻燕也,逾云中、九原,过
代、上谷,弥地数千里,虽得燕城,秦计固不能守也。秦之不能害燕亦明矣。今
赵之攻燕也,发号出令,不至十日而数十万之军军於东垣矣。渡呼沱,涉易水,
不至四五日而距国都矣。故曰秦之攻燕也,战於千里之外;赵之攻燕也,战於百
里之内。夫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计无过於此者。是故愿大王与赵从亲,
天下为一,则燕国必无患矣。”
文侯曰:“子言则可,然吾国小,西迫彊赵,南近齐,齐、赵彊国也。子必
欲合从以安燕,寡人请以国从。”
於是资苏秦车马金帛以至赵。而奉阳君已死,即因说赵肃侯曰:“天下卿相
人臣及布衣之士,皆高贤君之行义,皆愿奉教陈忠於前之日久矣。虽然,奉阳君
妒而君不任事,是以宾客游士莫敢自尽於前者。今奉阳君捐馆舍,君乃今复与士
民相亲也,臣故敢进其愚虑。
“窃为君计者,莫若安民无事,且无庸有事於民也。安民之本,在於择交,
择交而得则民安,择交而不得则民终身不安。请言外患:齐秦为两敌而民不得安,
倚秦攻齐而民不得安,倚齐攻秦而民不得安。故夫谋人之主,伐人之国,常苦出
辞断绝人之交也。愿君慎勿出於口。请别白黑,所以异阴阳而已矣。君诚能听臣,
燕必致旃裘狗马之地,齐必致鱼盐之海,楚必致橘柚之园,韩、魏、中山皆可使
致汤沐之奉,而贵戚父兄皆可以受封侯。夫割地包利,五伯之所以覆军禽将而求
也;封侯贵戚,汤武之所以放弑而争也。今君高拱而两有之,此臣之所以为君愿
也。
“今大王与秦,则秦必弱韩、魏;与齐,则齐必弱楚、魏。魏弱则割河外,
韩弱则效宜阳,宜阳效则上郡绝,河外割则道不通,楚弱则无援。此三策者,不
可不孰计也。
“夫秦下轵道,则南阳危;劫韩包周,则赵氏自操兵;据卫取卷,则齐必入
朝秦。秦欲已得乎山东,则必举兵而向赵矣。秦甲渡河逾漳,据番吾,则兵必战
於邯郸之下矣。此臣之所为君患也。
“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彊於赵。赵地方二千馀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
骑万匹,粟支数年。西有常山,南有河漳,东有清河,北有燕国。燕固弱国,不
足畏也。秦之所害於天下者莫如赵,然而秦不敢举兵伐赵者,何也?畏韩、魏之
议其后也。然则韩、魏,赵之南蔽也。秦之攻韩、魏也,无有名山大川之限,稍
蚕食之,傅国都而止。韩、魏不能支秦,必入臣於秦。秦无韩、魏之规,则祸必
中於赵矣。此臣之所为君患也。
“臣闻尧无三夫之分,舜无咫尺之地,以有天下;禹无百人之聚,以王诸侯;
汤武之士不过三千,车不过三百乘,卒不过三万,立为天子:诚得其道也。是故
明主外料其敌之彊弱,内度其士卒贤不肖,不待两军相当而胜败存亡之机固已形
於胸中矣,岂揜於众人之言而以冥冥决事哉!
“臣窃以天下之地图案之,诸侯之地五倍於秦,料度诸侯之卒十倍於秦,六
国为一,并力西乡而攻秦,秦必破矣。今西面而事之,见臣於秦。夫破人之与破
於人也,臣人之与臣於人也,岂可同日而论哉!
“夫衡人者,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予秦。秦成,则高台榭,美宫室,听竽瑟之
音,前有楼阙轩辕,后有长姣美人,国被秦患而不与其忧。是故夫衡人日夜务以
秦权恐愒诸侯以求割地,故愿大王孰计之也。
“臣闻明主绝疑去谗,屏流言之迹,塞朋党之门,故尊主广地彊兵之计臣得
陈忠於前矣。故窃为大王计,莫如一韩、魏、齐、楚、燕、赵以从亲,以畔秦。
令天下之将相会於洹水之上,通质,刳白马而盟。要约曰:‘秦攻楚,齐、魏各
出锐师以佐之,韩绝其粮道,赵涉河漳,燕守常山之北。秦攻韩魏,则楚绝其后,
齐出锐师而佐之,赵涉河漳,燕守云中。秦攻齐,则楚绝其后,韩守城皋,魏塞
其道,赵涉河漳、博关,燕出锐师以佐之。秦攻燕,则赵守常山,楚军武关,齐
涉勃海,韩、魏皆出锐师以佐之。秦攻赵,则韩军宜阳,楚军武关,魏军河外,
齐涉清河,燕出锐师以佐之。诸侯有不如约者,以五国之兵共伐之。’六国从亲
以宾秦,则秦甲必不敢出於函谷以害山东矣。如此,则霸王之业成矣。”
赵王曰:“寡人年少,立国日浅,未尝得闻社稷之长计也。今上客有意存天
下,安诸侯寡人敬以国从。”乃饰车百乘,黄金千溢,白璧百双,锦绣千纯,以
约诸侯。
是时周天子致文武之胙於秦惠王。惠王使犀首攻魏,禽将龙贾,取魏之雕阴,
且欲东兵。苏秦恐秦兵之至赵也,乃激怒张仪,入之于秦。
於是说韩宣王曰:“韩北有巩、成皋之固,西有宜阳、商阪之塞,东有宛、
穰、洧水,南有陉山,地方九百馀里,带甲数十万,天下之彊弓劲弩皆从韩出。
谿子、少府时力、距来者,皆射六百步之外。韩卒超足而射,百发不暇止,远者
括蔽洞胸,近者镝弇心。韩卒之剑戟皆出於冥山、棠谿、墨阳、合赙、邓师、宛
冯、龙渊、太阿,皆陆断牛马,水截鹄雁,当敌则斩,坚甲铁幕,革抉<口犮>芮,
无不毕具。以韩卒之勇,被坚甲,蹠劲弩,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夫以
韩之劲与大王之贤,乃西面事秦,交臂而服,羞社稷而为天下笑,无大於此者矣。
是故愿大王孰计之。
“大王事秦,秦必求宜阳、成皋。今兹效之,明年又复求割地。与则无地以
给之,不与则弃前功而受后祸。且大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以有尽之地而逆
无已之求,此所谓市怨结祸者也,不战而地已削矣。臣闻鄙谚曰:‘宁为鸡口,
无为牛后。’今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异於牛后乎?夫以大王之贤,挟彊韩之兵,
而有牛后之名,臣窃为大王羞之。”
於是韩王勃然作色,攘臂瞋目,按剑仰天太息曰;“寡人虽不肖,必不能事
秦。今主君诏以赵王之教,敬奉社稷以从。”
又说魏襄王曰:“大王之地,南有鸿沟、陈、汝南、许、郾、昆阳、召陵、
舞阳、新都、新郪,东有淮、颍、煮枣、无胥,西有长城之界,北有河外、卷、
衍、酸枣,地方千里。地名虽小,然而田舍庐庑之数,曾无所刍牧。人民之众,
车马之多,日夜行不绝,輷々殷殷,若有三军之众。臣窃量大王之国不下楚。
然衡人怵王交彊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秦患,不顾其祸。夫挟彊秦之势以内劫
其主,罪无过此者。魏,天下之彊国也;王,天下之贤王也。今乃有意西面而事
秦,称东藩,筑帝宫,受冠带,祠春秋,臣窃为大王耻之。
“臣闻越王句践战敝卒三千人,禽夫差於干遂;武王卒三千人,革车三百乘,
制纣於牧野:岂其士卒众哉,诚能奋其威也。今窃闻大王之卒,武士二十万,苍
头二十万,奋击二十万,厮徒十万,车六百乘,骑五千匹。此其过越王句践、武
王远矣,今乃听於群臣之说而欲臣事秦。夫事秦必割地以效实,故兵未用而国已
亏矣。凡群臣之言事秦者,皆奸人,非忠臣也。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求外交,
偷取一时之功而不顾其后,破公家而成私门,外挟彊秦之势以内劫其主,以求割
地,愿大王孰察之。
“周书曰:‘绵绵不绝,蔓蔓柰何?豪氂不伐,将用斧柯。’前虑不定,后
有大患,将柰之何?大王诚能听臣,六国从亲,专心并力壹意,则必无彊秦之患。
故敝邑赵王使臣效愚计,奉明约,在大王之诏诏之。”
魏王曰:“寡人不肖,未尝得闻明教。今主君以赵王之诏诏之,敬以国从。”
因东说齐宣王曰:“齐南有泰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勃海,此所谓
四塞之国也。齐地方二千馀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三军之良,五家之兵,
进如锋矢,战如雷霆,解如风雨。即有军役,未尝倍泰山,绝清河,涉勃海也。
临菑之中七万户,臣窃度之,不下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不待发於远县,而
临菑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临菑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
走狗,六博蹋鞠者。临菑之涂,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
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夫以大王之贤与齐之彊,天下莫能当。今乃西面而事
秦,臣窃为大王羞之。
“且夫韩、魏之所以重畏秦者,为与秦接境壤界也。兵出而相当,不出十日
而战胜存亡之机决矣。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战而不胜,则国
已危亡随其后。是故韩、魏之所以重与秦战,而轻为之臣也。今秦之攻齐则不然。
倍韩、魏之地,过卫阳晋之道,径乎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比行,百人
守险,千人不敢过也。秦虽欲深入,则狼顾,恐韩、魏之议其后也。是故恫疑虚
猲,骄矜而不敢进,则秦之不能害齐亦明矣。
“夫不深料秦之无柰齐何,而欲西面而事之,是群臣之计过也。今无臣事秦
之名而有彊国之实,臣是故愿大王少留意计之。”
齐王曰:“寡人不敏,僻远守海,穷道东境之国也,未尝得闻馀教。今足下
以赵王诏诏之,敬以国从。”
乃西南说楚威王曰:“楚,天下之彊国也;王,天下之贤王也。西有黔中、
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陉塞、郇阳,地方五千馀里,带
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夫以楚之彊与王之贤,天
下莫能当也。今乃欲西面而事秦,则诸侯莫不西面而朝於章台之下矣。
“秦之所害莫如楚,楚彊则秦弱,秦彊则楚弱,其势不两立。故为大王计,
莫如从亲以孤秦。大王不从,秦必起两军,一军出武关,一军下黔中,则鄢郢动
矣。
“臣闻治之其未乱也,为之其未有也。患至而后忧之,则无及已。故愿大王
蚤孰计之。
“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令山东之国奉四时之献,以承大王之明诏,委社稷,
奉宗庙,练士厉兵,在大王之所用之。大王诚能用臣之愚计,则韩、魏、齐、燕、
赵、卫之妙音美人必充后宫,燕、代橐驼良马必实外厩。故从合则楚王,衡成则
秦帝。今释霸王之业,而有事人之名,臣窃为大王不取也。
“夫秦,虎狼之国也,有吞天下之心。秦,天下之仇雠也。衡人皆欲割诸侯
之地以事秦,此所谓养仇而奉雠者也。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外交彊虎狼之秦,
以侵天下,卒有秦患,不顾其祸。夫外挟彊秦之威以内劫其主,以求割地,大逆
不忠,无过此者。故从亲则诸侯割地以事楚,衡合则楚割地以事秦,此两策者相
去远矣,二者大王何居焉?故敝邑赵王使臣效愚计,奉明约,在大王诏之。”
楚王曰:“寡人之国西与秦接境,秦有举巴蜀并汉中之心。秦,虎狼之国,
不可亲也。而韩、魏迫於秦患,不可与深谋,与深谋恐反人以入於秦,故谋未发
而国已危矣。寡人自料以楚当秦,不见胜也;内与群臣谋,不足恃也。寡人卧不
安席,食不甘味,心摇摇然如县旌而无所终薄。今主君欲一天下,收诸侯,存危
国,寡人谨奉社稷以从。”
於是六国从合而并力焉。苏秦为从约长,并相六国。
北报赵王,乃行过雒阳,车骑辎重,诸侯各发使送之甚众,疑於王者。周显
王闻之恐惧,除道,使人郊劳。苏秦之昆弟妻嫂侧目不敢仰视,俯伏侍取食。苏
秦笑谓其嫂曰:“何前倨而后恭也?”嫂委<石蒲>服,以面掩地而谢曰:“见季子
位高金多也。”苏秦喟然叹曰:“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
之,况众人乎!且使我有雒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於是散千金
以赐宗族朋友。初,苏秦之燕,贷人百钱为资,乃得富贵,以百金偿之。遍报诸
所尝见德者。其从者有一人独未得报,乃前自言。苏秦曰:“我非忘子。子之与
我至燕,再三欲去我易水之上,方是时,我困,故望子深,是以后子。子今亦得
矣。”
苏秦既约六国从亲,归赵,赵肃侯封为武安君,乃投从约书於秦。秦兵不敢
闚函谷关十五年。
其后秦使犀首欺齐、魏,与共伐赵,欲败从约。齐、魏伐赵,赵王让苏秦。
苏秦恐,请使燕,必报齐。苏秦去赵而从约皆解。
秦惠王以其女为燕太子妇。是岁,文侯卒,太子立,是为燕易王。易王初立,
齐宣王因燕丧伐燕,取十城。易王谓苏秦曰:“往日先生至燕,而先王资先生见
赵,遂约六国从。今齐先伐赵,次至燕,以先生之故为天下笑,先生能为燕得侵
地乎?”苏秦大惭,曰:“请为王取之。”
苏秦见齐王,再拜,俯而庆,仰而吊。齐王曰:“是何庆吊相随之速也?”
苏秦曰:“臣闻饥人所以饥而不食乌喙者,为其愈充腹而与饿死同患也。今燕虽
弱小,即秦王之少婿也。大王利其十城而长与彊秦为仇。今使弱燕为雁行而彊秦
敝其后,以招天下之精兵,是食乌喙之类也。”齐王愀然变色曰:“然则柰何?”
苏秦曰:“臣闻古之善制事者,转祸为福,因败为功。大王诚能听臣计,即归燕
之十城。燕无故而得十城,必喜;秦王知以己之故而归燕之十城,亦必喜。此所
谓弃仇雠而得石交者也。夫燕、秦俱事齐,则大王号令天下,莫敢不听。是王以
虚辞附秦,以十城取天下。此霸王之业也。”王曰:“善。”於是乃归燕之十城。
人有毁苏秦者曰:“左右卖国反覆之臣也,将作乱。”苏秦恐得罪,归,而
燕王不复官也。苏秦见燕王曰:“臣,东周之鄙人也,无有分寸之功,而王亲拜
之於庙而礼之於廷。今臣为王卻齐之兵而得十城,宜以益亲。今来而王不官臣者,
人必有以不信伤臣於王者。臣之不信,王之福也。臣闻忠信者,所以自为也;进
取者,所以为人也。且臣之说齐王,曾非欺之也。臣弃老母於东周,固去自为而
行进取也。今有孝如曾参,廉如伯夷,信如尾生。得此三人者以事大王,何若?”
王曰:“足矣。”苏秦曰:“孝如曾参,义不离其亲一宿於外,王又安能使之步
行千里而事弱燕之危王哉?廉如伯夷,义不为孤竹君之嗣,不肯为武王臣,不受
封侯而饿死首阳山下。有廉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行进取於齐哉?信如
尾生,与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柱而死。有信如此,王又安能
使之步行千里卻齐之彊兵哉?臣所谓以忠信得罪於上者也。”燕王曰:“若不忠
信耳,岂有以忠信而得罪者乎?”苏秦曰:“不然。臣闻客有远为吏而其妻私於
人者,其夫将来,其私者忧之,妻曰‘勿忧,吾已作药酒待之矣’。居三日,其
夫果至,妻使妾举药酒进之。妾欲言酒之有药,则恐其逐主母也,欲勿言乎,则
恐其杀主父也。於是乎详僵而弃酒。主父大怒,笞之五十。故妾一僵而覆酒,上
存主父,下存主母,然而不免於笞,恶在乎忠信之无罪也夫?臣之过,不幸而类
是乎!”燕王曰:“先生复就故官。”益厚遇之。
易王母,文侯夫人也,与苏秦私通。燕王知之,而事之加厚。苏秦恐诛,乃
说燕王曰:“臣居燕不能使燕重,而在齐则燕必重。”燕王曰:“唯先生之所为。”
於是苏秦详为得罪於燕而亡走齐,齐宣王以为客卿。
齐宣王卒,湣王即位,说湣王厚葬以明孝,高宫室大苑囿以明得意,欲破敝
齐而为燕。燕易王卒,燕哙立为王。其后齐大夫多与苏秦争宠者,而使人刺苏秦,
不死,殊而走。齐王使人求贼,不得。苏秦且死,乃谓齐王曰:“臣即死,车裂
臣以徇於市,曰‘苏秦为燕作乱於齐’,如此则臣之贼必得矣。”於是如其言,
而杀苏秦者果自出,齐王因而诛之。燕闻之曰:“甚矣,齐之为苏生报仇也!”
苏秦既死,其事大泄。齐后闻之,乃恨怒燕。燕甚恐。苏秦之弟曰代,代弟
苏厉,见兄遂,亦皆学。及苏秦死,代乃求见燕王,欲袭故事。曰:“臣,东周
之鄙人也。窃闻大王义甚高,鄙人不敏,释鉏耨而干大王。至於邯郸,所见者绌
於所闻於东周,臣窃负其志。及至燕廷,观王之群臣下吏,王,天下之明王也。”
燕王曰:“子所谓明王者何如也?”对曰:“臣闻明王务闻其过,不欲闻其善,
臣请谒王之过。夫齐、赵者,燕之仇雠也;楚、魏者,燕之援国也。今王奉仇雠
以伐援国,非所以利燕也。王自虑之,此则计过,无以闻者,非忠臣也。”王曰:
“夫齐者固寡人之雠,所欲伐也,直患国敝力不足也。子能以燕伐齐,则寡人举
国委子。”对曰:“凡天下战国七,燕处弱焉。独战则不能,有所附则无不重。
南附楚,楚重;西附秦,秦重;中附韩、魏,韩、魏重。且苟所附之国重,此必
使王重矣。今夫齐,长主而自用也。南攻楚五年,畜聚竭;西困秦三年,士卒罢
敝;北与燕人战,覆三军,得二将。然而以其馀兵南面举五千乘之大宋,而包十
二诸侯。此其君欲得,其民力竭,恶足取乎!且臣闻之,数战则民劳,久师则兵
敝矣。”燕王曰:“吾闻齐有清济、浊河可以为固,长城、钜防足以为塞,诚有
之乎?”对曰:“天时不与,虽有清济、浊河,恶足以为固!民力罢敝,虽有长
城、钜防,恶足以为塞!且异日济西不师,所以备赵也;河北不师,所以备燕也。
今济西河北尽已役矣,封内敝矣。夫骄君必好利,而亡国之臣必贪於财。王诚能
无羞从子母弟以为质,宝珠玉帛以事左右,彼将有德燕而轻亡宋,则齐可亡已。”
燕王曰:“吾终以子受命於天矣。”燕乃使一子质於齐。而苏厉因燕质子而求见
齐王。齐王怨苏秦,欲囚苏厉。燕质子为谢,已遂委质为齐臣。
燕相子之与苏代婚,而欲得燕权,乃使苏代侍质子於齐。齐使代报燕,燕王
哙问曰:“齐王其霸乎?”曰:“不能。”曰:“何也?”曰:“不信其臣。”
於是燕王专任子之,已而让位,燕大乱。齐伐燕,杀王哙、子之。燕立昭王,而
苏代、苏厉遂不敢入燕,皆终归齐,齐善待之。
苏代过魏,魏为燕执代。齐使人谓魏王曰:“齐请以宋地封泾阳君,秦必不
受。秦非不利有齐而得宋地也,不信齐王与苏子也。今齐魏不和如此其甚,则齐
不欺秦。秦信齐,齐秦合,泾阳君有宋地,非魏之利也。故王不如东苏子,秦必
疑齐而不信苏子矣。齐秦不合,天下无变,伐齐之形成矣。”於是出苏代。代之
宋,宋善待之。
齐伐宋,宋急,苏代乃遗燕昭王书曰:
夫列在万乘而寄质於齐,名卑而权轻;奉万乘助齐伐宋,民劳而实费;夫破
宋,残楚淮北,肥大齐,雠彊而国害:此三者皆国之大败也。然且王行之者,将
以取信於齐也。齐加不信於王,而忌燕愈甚,是王之计过矣。夫以宋加之淮北,
强万乘之国也,而齐并之,是益一齐也。北夷方七百里,加之以鲁、卫,彊万乘
之国也,而齐并之,是益二齐也。夫一齐之彊,燕犹狼顾而不能支,今以三齐临
燕,其祸必大矣。
虽然,智者举事,因祸为福,转败为功。齐紫,败素也,而贾十倍;越王句
践栖於会稽,复残彊吴而霸天下:此皆因祸为福,转败为功者也。
今王若欲因祸为福,转败为功,则莫若挑霸齐而尊之,使使盟於周室,焚秦
符,曰“其大上计,破秦;其次,必长宾之”。秦挟宾以待破,秦王必患之。秦
五世伐诸侯,今为齐下,秦王之志苟得穷齐,不惮以国为功。然则王何不使辩士
以此言说秦王曰:“燕、赵破宋肥齐,尊之为之下者,燕、赵非利之也。燕、赵
不利而势为之者,以不信秦王也。然则王何不使可信者接收燕、赵,令泾阳君、
高陵君先於燕、赵?秦有变,因以为质,则燕、赵信秦。秦为西帝,燕为北帝,
赵为中帝,立三帝以令於天下。韩、魏不听则秦伐之,齐不听则燕、赵伐之,天
下孰敢不听?天下服听,因驱韩、魏以伐齐,曰‘必反宋地,归楚淮北’。反宋
地,归楚淮北,燕、赵之所利也;并立三帝,燕、赵之所原也。夫实得所利,尊
得所原,燕、赵弃齐如脱鵕矣。今不收燕、赵,齐霸必成。诸侯赞齐而王不从,
是国伐也;诸侯赞齐而王从之,是名卑也。今收燕、赵,国安而名尊;不收燕、
赵,国危而名卑。夫去尊安而取危卑,智者不为也。”秦王闻若说,必若刺心然。
则王何不使辩士以此若言说秦?秦必取,齐必伐矣。
夫取秦,厚交也;伐齐,正利也。尊厚交,务正利,圣王之事也。
燕昭王善其书,曰:“先人尝有德苏氏,子之之乱而苏氏去燕。燕欲报仇於
齐,非苏氏莫可。”乃召苏代,复善待之,与谋伐齐。竟破齐,湣王出走。
久之,秦召燕王,燕王欲往,苏代约燕王曰:“楚得枳而国亡,齐得宋而国
亡,齐、楚不得以有枳、宋而事秦者,何也?则有功者,秦之深雠也。秦取天下,
非行义也,暴也。秦之行暴,正告天下。
“告楚曰:‘蜀地之甲,乘船浮於汶,乘夏水而下江,五日而至郢。汉中之
甲,乘船出於巴,乘夏水而下汉,四日而至五渚。寡人积甲宛东下随,智者不及
谋,勇土不及怒,寡人如射隼矣。王乃欲待天下之攻函谷,不亦远乎!’楚王为
是故,十七年事秦。
“秦正告韩曰:‘我起乎少曲,一日而断大行。我起乎宜阳而触平阳,二日
而莫不尽繇。我离两周而触郑,五日而国举。’韩氏以为然,故事秦。
“秦正告魏曰:‘我举安邑,塞女戟,韩氏太原卷。我下轵,道南阳,封冀,
包两周。乘夏水,浮轻舟,彊弩在前,錟戈在后,决荥口,魏无大梁;决白马
之口,魏无外黄、济阳;决宿胥之口,魏无虚、顿丘。陆攻则击河内,水攻则灭
大梁。’魏氏以为然,故事秦。
“秦欲攻安邑,恐齐救之,则以宋委於齐。曰:‘宋王无道,为木人以寡人,
射其面。寡人地绝兵远,不能攻也。王苟能破宋有之,寡人如自得之。’已得安
邑,塞女戟,因以破宋为齐罪。
“秦欲攻韩,恐天下救之,则以齐委於天下。曰:‘齐王四与寡人约,四欺
寡人,必率天下以攻寡人者三。有齐无秦,有秦无齐,必伐之,必亡之。’已得
宜阳、少曲,致蔺、离石,因以破齐为天下罪。
“秦欲攻魏重楚,则以南阳委於楚。曰:‘寡人固与韩且绝矣。残均陵,塞
鄳阸,苟利於楚,寡人如自有之。’魏弃与国而合於秦,因以塞鄳阸为
楚罪。
“兵困於林中,重燕、赵,以胶东委於燕,以济西委於赵。已得讲於魏,至
公子延,因犀首属行而攻赵。
“兵伤於谯石,而遇败於阳马,而重魏,则以叶、蔡委於魏。已得讲於赵,
则劫魏,不为割。困则使太后弟穰侯为和,嬴则兼欺舅与母。
“適燕者曰‘以胶东’,適赵者曰‘以济西’,適魏者曰‘以叶、蔡’,適
楚者曰‘以塞鄳阸’,適齐者曰‘以宋’,此必令言如循环,用兵如刺蜚,
母不能制,舅不能约。
“龙贾之战,岸门之战,封陵之战,高商之战,赵庄之战,秦之所杀三晋之
民数百万,今其生者皆死秦之孤也。西河之外,上雒之地,三川晋国之祸,三晋
之半,秦祸如此其大也。而燕、赵之秦者,皆以争事秦说其主,此臣之所大患也。”
燕昭王不行。苏代复重於燕。
燕使约诸侯从亲如苏秦时,或从或不,而天下由此宗苏氏之从约。代、厉皆
以寿死,名显诸侯。
太史公曰:苏秦兄弟三人,皆游说诸侯以显名,其术长於权变。而苏秦被反
间以死,天下共笑之,讳学其术。然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
夫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
独蒙恶声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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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0:42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七十 张仪列传第十

张仪者,魏人也。始尝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学术,苏秦自以不及张仪。
张仪已学而游说诸侯。尝从楚相饮,已而楚相亡璧,门下意张仪,曰:“仪
贫无行,必此盗相君之璧。”共执张仪,掠笞数百,不服,醳之。其妻曰:
“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不?”其妻
笑曰:“舌在也。”仪曰:“足矣。”
苏秦已说赵王而得相约从亲,然恐秦之攻诸侯,败约后负,念莫可使用於秦
者,乃使人微感张仪曰:“子始与苏秦善,今秦已当路,子何不往游,以求通子
之原?”张仪於是之赵,上谒求见苏秦。苏秦乃诫门下人不为通,又使不得去者
数日。已而见之,坐之堂下,赐仆妾之食。因而数让之曰:“以子之材能,乃自
令困辱至此。吾宁不能言而富贵子,子不足收也。”谢去之。张仪之来也,自以
为故人,求益,反见辱,怒,念诸侯莫可事,独秦能苦赵,乃遂入秦。
苏秦已而告其舍人曰:“张仪,天下贤士,吾殆弗如也。今吾幸先用,而能
用秦柄者,独张仪可耳。然贫,无因以进。吾恐其乐小利而不遂,故召辱之,以
激其意。子为我阴奉之。”乃言赵王,发金币车马,使人微随张仪,与同宿舍,
稍稍近就之,奉以车马金钱,所欲用,为取给,而弗告。张仪遂得以见秦惠王。
惠王以为客卿,与谋伐诸侯。
苏秦之舍人乃辞去。张仪曰:“赖子得显,方且报德,何故去也?”舍人曰:
“臣非知君,知君乃苏君。苏君忧秦伐赵败从约,以为非君莫能得秦柄,故感怒
君,使臣阴奉给君资,尽苏君之计谋。今君已用,请归报。”张仪曰:“嗟乎,
此在吾术中而不悟,吾不及苏君明矣!吾又新用,安能谋赵乎?为吾谢苏君,苏
君之时,仪何敢言。且苏君在,仪宁渠能乎!”张仪既相秦,为文檄告楚相曰:
“始吾从若饮,我不盗而璧,若笞我。若善守汝国,我顾且盗而城!”
苴蜀相攻击,各来告急於秦。秦惠王欲发兵以伐蜀,以为道险狭难至,而韩
又来侵秦,秦惠王欲先伐韩,后伐蜀,恐不利,欲先伐蜀,恐韩袭秦之敝。犹豫
未能决。司马错与张仪争论於惠王之前,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
王曰:“请闻其说。”
仪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塞什谷之口,当屯留之道,魏绝南阳,楚临
南郑,秦攻新城、宜阳,以临二周之郊,诛周王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
能救,九鼎宝器必出。据九鼎,案图籍,挟天子以令於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
王业也。今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翟之伦也,敝兵劳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
为利。臣闻争名者於朝,争利者於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朝市也,而王不争
焉,顾争於戎翟,去王业远矣。”
司马错曰:“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彊兵者务富其民,欲王
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今王地小民贫,故臣原先从事於易。夫蜀,
西僻之国也,而戎翟之长也,有桀纣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得其
地足以广国,取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而彼已服焉。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
利尽西海而天下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附也,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今攻韩,
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所不欲,危矣。臣请谒
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齐,韩之与国也。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将
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弗能止
也。此臣之所谓危也。不如伐蜀完。”
惠王曰:“善,寡人请听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贬蜀王
更号为侯,而使陈庄相蜀。蜀既属秦,秦以益彊,富厚,轻诸侯。
秦惠王十年,使公子华与张仪围蒲阳,降之。仪因言秦复与魏,而使公子繇
质於魏。仪因说魏王曰:“秦王之遇魏甚厚,魏不可以无礼。”魏因入上郡、少
梁,谢秦惠王。惠王乃以张仪为相,更名少梁曰夏阳。
仪相秦四岁,立惠王为王。居一岁,为秦将,取陕。筑上郡塞。
其后二年,使与齐、楚之相会齧桑。东还而免相,相魏以为秦,欲令魏先事
秦而诸侯效之。魏王不肯听仪。秦王怒,伐取魏之曲沃、平周,复阴厚张仪益甚。
张仪惭,无以归报。留魏四岁而魏襄王卒,哀王立。张仪复说哀王,哀王不听。
於是张仪阴令秦伐魏。魏与秦战,败。
明年,齐又来败魏於观津。秦复欲攻魏,先败韩申差军,斩首八万,诸侯震
恐。而张仪复说魏王曰:“魏地方不至千里,卒不过三十万。地四平,诸侯四通
辐凑,无名山大川之限。从郑至梁二百馀里,车驰人走,不待力而至。梁南与楚
境,西与韩境,北与赵境,东与齐境,卒戍四方,守亭鄣者不下十万。梁之地势,
固战场也。梁南与楚而不与齐,则齐攻其东;东与齐而不与赵,则赵攻其北;不
合於韩,则韩攻其西;不亲於楚,则楚攻其南:此所谓四分五裂之道也。
“且夫诸侯之为从者,将以安社稷尊主彊兵显名也。今从者一天下,约为昆
弟,刑白马以盟洹水之上,以相坚也。而亲昆弟同父母,尚有争钱财,而欲恃诈
伪反覆苏秦之馀谋,其不可成亦明矣。
“大王不事秦,秦下兵攻河外,据卷、衍、酸枣,劫卫取阳晋,则赵不南,
赵不南而梁不北,梁不北则从道绝,从道绝则大王之国欲毋危不可得也。秦折韩
而攻梁,韩怯於秦,秦韩为一,梁之亡可立而须也。此臣之所为大王患也。
“为大王计,莫如事秦。事秦则楚、韩必不敢动;无楚、韩之患,则大王高
枕而卧,国必无忧矣。
“且夫秦之所欲弱者莫如楚,而能弱楚者莫如梁。楚虽有富大之名而实空虚;
其卒虽多,然而轻走易北,不能坚战。悉梁之兵南面而伐楚,胜之必矣。割楚而
益梁,亏楚而適秦,嫁祸安国,此善事也。大王不听臣,秦下甲士而东伐,虽欲
事秦,不可得矣。
“且夫从人多奋辞而少可信,说一诸侯而成封侯,是故天下之游谈士莫不日
夜搤腕瞋目切齿以言从之便,以说人主。人主贤其辩而牵其说,岂得无眩哉。
“臣闻之,积羽沈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故愿大王审定计议,
且赐骸骨辟魏。”
哀王於是乃倍从约而因仪请成於秦。张仪归,复相秦。三岁而魏复背秦为从。
秦攻魏,取曲沃。明年,魏复事秦。
秦欲伐齐,齐楚从亲,於是张仪往相楚。楚怀王闻张仪来,虚上舍而自馆之。
曰:“此僻陋之国,子何以教之?”仪说楚王曰:“大王诚能听臣,闭关绝约於
齐,臣请献商於之地六百里,使秦女得为大王箕帚之妾,秦楚娶妇嫁女,长为兄
弟之国。此北弱齐而西益秦也,计无便此者。”楚王大说而许之。群臣皆贺,陈
轸独吊之。楚王怒曰:“寡人不兴师发兵得六百里地,群臣皆贺,子独吊,何也?”
陈轸对曰:“不然,以臣观之,商於之地不可得而齐秦合,齐秦合则患必至矣。”
楚王曰:“有说乎?”陈轸对曰:“夫秦之所以重楚者,以其有齐也。今闭关绝
约於齐,则楚孤。秦奚贪夫孤国,而与之商於之地六百里?张仪至秦,必负王,
是北绝齐交,西生患於秦也,而两国之兵必俱至。善为王计者,不若阴合而阳绝
於齐,使人随张仪。苟与吾地,绝齐未晚也;不与吾地,阴合谋计也。”楚王曰:
“原陈子闭口毋复言,以待寡人得地。”乃以相印授张仪,厚赂之。於是遂闭关
绝约於齐,使一将军随张仪。
张仪至秦,详失绥堕车,不朝三月。楚王闻之,曰:“仪以寡人绝齐未甚邪?”
乃使勇士至宋,借宋之符,北骂齐王。齐王大怒,折节而下秦。秦齐之交合,张
仪乃朝,谓楚使者曰:“臣有奉邑六里,原以献大王左右。”楚使者曰:“臣受
令於王,以商於之地六百里,不闻六里。”还报楚王,楚王大怒,发兵而攻秦。
陈轸曰:“轸可发口言乎?攻之不如割地反以赂秦,与之并兵而攻齐,是我出地
於秦,取偿於齐也,王国尚可存。”楚王不听,卒发兵而使将军屈匄击秦。秦齐
共攻楚,斩首八万,杀屈匄,遂取丹阳、汉中之地。楚又复益发兵而袭秦,至蓝
田,大战,楚大败,於是楚割两城以与秦平。
秦要楚欲得黔中地,欲以武关外易之。楚王曰:“不原易地,原得张仪而献
黔中地。”秦王欲遣之,口弗忍言。张仪乃请行。惠王曰:“彼楚王怒子之负以
商於之地,是且甘心於子。”张仪曰:“秦彊楚弱,臣善靳尚,尚得事楚夫人郑
袖,袖所言皆从。且臣奉王之节使楚,楚何敢加诛。假令诛臣而为秦得黔中之地,
臣之上原。”遂使楚。楚怀王至则囚张仪,将杀之。靳尚谓郑袖曰:“子亦知子
之贱於王乎?”郑袖曰:“何也?”靳尚曰:“秦王甚爱张仪而不欲出之,今将
以上庸之地六县赂楚,以美人聘楚,以宫中善歌讴者为媵。楚王重地尊秦,秦女
必贵而夫人斥矣。不若为言而出之。”於是郑袖日夜言怀王曰:“人臣各为其主
用。今地未入秦,秦使张仪来,至重王。王未有礼而杀张仪,秦必大怒攻楚。妾
请子母俱迁江南,毋为秦所鱼肉也。”怀王后悔,赦张仪,厚礼之如故。
张仪既出,未去,闻苏秦死,乃说楚王曰:“秦地半天下,兵敌四国,被险
带河,四塞以为固。虎贲之士百馀万,车千乘,骑万匹,积粟如丘山。法令既明,
士卒安难乐死,主明以严,将智以武,虽无出甲,席卷常山之险,必折天下之脊,
天下有后服者先亡。且夫为从者,无以异於驱群羊而攻猛虎,虎之与羊不格明矣。
今王不与猛虎而与群羊,臣窃以为大王之计过也。
“凡天下彊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交争,其势不两立。大王不与秦,
秦下甲据宜阳,韩之上地不通。下河东,取成皋,韩必入臣,梁则从风而动。秦
攻楚之西,韩、梁攻其北,社稷安得毋危?
“且夫从者聚群弱而攻至彊,不料敌而轻战,国贫而数举兵,危亡之术也。
臣闻之,兵不如者勿与挑战,粟不如者勿与持久。夫从人饰辩虚辞,高主之节,
言其利不言其害,卒有秦祸,无及为已。是故愿大王之孰计之。
“秦西有巴蜀,大船积粟,起於汶山,浮江已下,至楚三千馀里。舫船载卒,
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馀里,里数虽多,然而不费牛
马之力,不至十日而距扞关。扞关惊,则从境以东尽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
有。秦举甲出武关,南面而伐,则北地绝。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之内,而
楚待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此其势不相及也。夫弱国之救,忘彊秦之祸,此臣
所以为大王患也。
“大王尝与吴人战,五战而三胜,阵卒尽矣;偏守新城,存民苦矣。臣闻功
大者易危,而民敝者怨上。夫守易危之功而逆彊秦之心,臣窃为大王危之。
“且夫秦之所以不出兵函谷十五年以攻齐、赵者,阴谋有合天下之心。楚尝
与秦构难,战於汉中,楚人不胜,列侯执珪死者七十馀人,遂亡汉中。楚王大怒,
兴兵袭秦,战於蓝田。此所谓两虎相搏者也。夫秦楚相敝而韩魏以全制其后,计
无危於此者矣。愿大王孰计之。
“秦下甲攻卫阳晋,必大关天下之匈。大王悉起兵以攻宋,不至数月而宋可
举,举宋而东指,则泗上十二诸侯尽王之有也。
“凡天下而以信约从亲相坚者苏秦,封武安君,相燕,即阴与燕王谋伐破齐
而分其地;乃详有罪出走入齐,齐王因受而相之;居二年而觉,齐王大怒,车裂
苏秦於市。夫以一诈伪之苏秦,而欲经营天下,混一诸侯,其不可成亦明矣。
“今秦与楚接境壤界,固形亲之国也。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使秦太子入质於
楚,楚太子入质於秦,请以秦女为大王箕帚之妾,效万室之都以为汤沐之邑,长
为昆弟之国,终身无相攻伐。臣以为计无便於此者。”
於是楚王已得张仪而重出黔中地与秦,欲许之。屈原曰:“前大王见欺於张
仪,张仪至,臣以为大王烹之;今纵弗忍杀之,又听其邪说,不可。”怀王曰:
“许仪而得黔中,美利也。后而倍之,不可。”故卒许张仪,与秦亲。
张仪去楚,因遂之韩,说韩王曰:“韩地险恶山居,五穀所生,非菽而麦,
民之食大抵菽藿羹。一岁不收,民不餍糟糠。地不过九百里,无二岁之食。料大
王之卒,悉之不过三十万,而厮徒负养在其中矣。除守徼亭鄣塞,见卒不过二十
万而已矣。秦带甲百馀万,车千乘,骑万匹,虎贲之士跿跔科头贯颐奋戟者,
至不可胜计。秦马之良,戎兵之众,探前趹后蹄间三寻腾者,不可胜数。山东
之士被甲蒙胄以会战,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夫秦卒与山
东之卒,犹孟贲之与怯夫;以重力相压,犹乌获之与婴儿。夫战孟贲、乌获之士
以攻不服之弱国,无异垂千钧之重於鸟卵之上,必无幸矣。
“夫群臣诸侯不料地之寡,而听从人之甘言好辞,比周以相饰也,皆奋曰
‘听吾计可以彊霸天下’。夫不顾社稷之长利而听须臾之说,诖误人主,无过此
者。
“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据宜阳,断韩之上地,东取成皋、荥阳,则鸿台之宫、
桑林之苑非王之有也。夫塞成皋,绝上地,则王之国分矣。先事秦则安,不事秦
则危。夫造祸而求其福报,计浅而怨深,逆秦而顺楚,虽欲毋亡,不可得也。
“故为大王计,莫如为秦。秦之所欲莫如弱楚,而能弱楚者如韩。非以韩能
彊於楚也,其地势然也。今王西面而事秦以攻楚,秦王必喜。夫攻楚以利其地,
转祸而说秦,计无便於此者。”
韩王听仪计。张仪归报,秦惠王封仪五邑,号曰武信君。使张仪东说齐湣王
曰:“天下彊国无过齐者,大臣父兄殷众富乐。然而为大王计者,皆为一时之说,
不顾百世之利。从人说大王者,必曰‘齐西有彊赵,南有韩与梁。齐,负海之国
也,地广民众,兵彊士勇,虽有百秦,将无柰齐何’。大王贤其说而不计其实。
夫从人朋党比周,莫不以从为可。臣闻之,齐与鲁三战而鲁三胜,国以危亡随其
后,虽有战胜之名,而有亡国之实。是何也?齐大而鲁小也。今秦之与齐也,犹
齐之与鲁也。秦赵战於河漳之上,再战而赵再胜秦;战於番吾之下,再战又胜秦。
四战之后,赵之亡卒数十万,邯郸仅存,虽有战胜之名而国已破矣。是何也?秦
彊而赵弱。
“今秦楚嫁女娶妇,为昆弟之国。韩献宜阳;梁效河外;赵入朝渑池,割河
间以事秦。大王不事秦,秦驱韩梁攻齐之南地,悉赵兵渡清河,指博关,临菑、
即墨非王之有也。国一日见攻,虽欲事秦,不可得也。是故愿大王孰计之也。”
齐王曰:“齐僻陋,隐居东海之上,未尝闻社稷之长利也。”乃许张仪。
张仪去,西说赵王曰:“敝邑秦王使使臣效愚计於大王。大王收率天下以宾
秦,秦兵不敢出函谷关十五年。大王之威行於山东,敝邑恐惧慑伏,缮甲厉兵,
饰车骑,习驰射,力田积粟,守四封之内,愁居慑处,不敢动摇,唯大王有意督
过之也。
“今以大王之力,举巴蜀,并汉中,包两周,迁九鼎,守白马之津。秦虽僻
远,然而心忿含怒之日久矣。今秦有敝甲凋兵,军於渑池,原渡河逾漳,据番吾,
会邯郸之下,原以甲子合战,以正殷纣之事,敬使使臣先闻左右。
“凡大王之所信为从者恃苏秦。苏秦荧惑诸侯,以是为非,以非为是,欲反
齐国,而自令车裂於市。夫天下之不可一亦明矣。今楚与秦为昆弟之国,而韩梁
称为东藩之臣,齐献鱼盐之地,此断赵之右臂也。夫断右臂而与人斗,失其党而
孤居,求欲毋危,岂可得乎?
“今秦发三将军:其一军塞午道,告齐使兴师渡清河,军於邯郸之东;一军
军成皋,驱韩梁军於河外;一军军於渑池。约四国为一以攻赵,赵破,必四分其
地。是故不敢匿意隐情,先以闻於左右。臣窃为大王计,莫如与秦王遇於渑池,
面相见而口相结,请案兵无攻。愿大王之定计。”
赵王曰:“先王之时,奉阳君专权擅势,蔽欺先王,独擅绾事,寡人居属师
傅,不与国谋计。先王弃群臣,寡人年幼,奉祀之日新,心固窃疑焉,以为一从
不事秦,非国之长利也。乃且原变心易虑,割地谢前过以事秦。方将约车趋行,
適闻使者之明诏。”赵王许张仪,张仪乃去。
北之燕,说燕昭王曰:“大王之所亲莫如赵。昔赵襄子尝以其姊为代王妻,
欲并代,约与代王遇於句注之塞。乃令工人作为金斗,长其尾,令可以击人。与
代王饮,阴告厨人曰:‘即酒酣乐,进热啜,反斗以击之。’於是酒酣乐,进热
啜,厨人进斟,因反斗以击代王,杀之,王脑涂地。其姊闻之,因摩笄以自刺,
故至今有摩笄之山。代王之亡,天下莫不闻。
“夫赵王之很戾无亲,大王之所明见,且以赵王为可亲乎?赵兴兵攻燕,再
围燕都而劫大王,大王割十城以谢。今赵王已入朝渑池,效河间以事秦。今大王
不事秦,秦下甲云中、九原,驱赵而攻燕,则易水、长城非大王之有也。
“且今时赵之於秦犹郡县也,不敢妄举师以攻伐。今王事秦,秦王必喜,赵
不敢妄动,是西有彊秦之援,而南无齐赵之患,是故愿大王孰计之。”
燕王曰:“寡人蛮夷僻处,虽大男子裁如婴儿,言不足以采正计。今上客幸
教之,请西面而事秦,献恒山之尾五城。”燕王听仪。仪归报,未至咸阳而秦惠
王卒,武王立。武王自为太子时不说张仪,及即位,群臣多谗张仪曰:“无信,
左右卖国以取容。秦必复用之,恐为天下笑。”诸侯闻张仪有卻武王,皆畔衡,
复合从。
秦武王元年,群臣日夜恶张仪未已,而齐让又至。张仪惧诛,乃因谓秦武王
曰:“仪有愚计,原效之。”王曰:“柰何?”对曰:“为秦社稷计者,东方有
大变,然后王可以多割得地也。今闻齐王甚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故仪
原乞其不肖之身之梁,齐必兴师而伐梁。梁齐之兵连於城下而不能相去,王以其
间伐韩,入三川,出兵函谷而毋伐,以临周,祭器必出。挟天子,按图籍,此王
业也。”秦王以为然,乃具革车三十乘,入仪之梁。齐果兴师伐之。梁哀王恐。
张仪曰:“王勿患也,请令罢齐兵。”乃使其舍人冯喜之楚,借使之齐,谓齐王
曰:“王甚憎张仪;虽然,亦厚矣王之讬仪於秦也!”齐王曰:“寡人憎仪,仪
之所在,必兴师伐之,何以讬仪?”对曰:“是乃王之讬仪也。夫仪之出也,固
与秦王约曰:‘为王计者,东方有大变,然后王可以多割得地。今齐王甚憎仪,
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故仪原乞其不肖之身之梁,齐必兴师伐之。齐梁之兵连
於城下而不能相去,王以其间伐韩,入三川,出兵函谷而无伐,以临周,祭器必
出。挟天子,案图籍,此王业也。’秦王以为然,故具革车三十乘而入之梁也。
今仪入梁,王果伐之,是王内罢国而外伐与国,广邻敌以内自临,而信仪於秦王
也。此臣之所谓‘讬仪’也。”齐王曰:“善。”乃使解兵。
张仪相魏一岁,卒於魏也。
陈轸者,游说之士。与张仪俱事秦惠王,皆贵重,争宠。张仪恶陈轸於秦王
曰:“轸重币轻使秦楚之间,将为国交也。今楚不加善於秦而善轸者,轸自为厚
而为王薄也。且轸欲去秦而之楚,王胡不听乎?”王谓陈轸曰:“吾闻子欲去秦
之楚,有之乎?”轸曰:“然。”王曰:“仪之言果信矣。”轸曰:“非独仪知
之也,行道之士尽知之矣。昔子胥忠於其君而天下争以为臣,曾参孝於其亲而天
下原以为子。故卖仆妾不出闾巷而售者,良仆妾也;出妇嫁於乡曲者,良妇也。
今轸不忠其君,楚亦何以轸为忠乎?忠且见弃,轸不之楚何归乎?”王以其言为
然,遂善待之。
居秦期年,秦惠王终相张仪,而陈轸奔楚。楚未之重也,而使陈轸使於秦。
过梁,欲见犀首。犀首谢弗见。轸曰:“吾为事来,公不见轸,轸将行,不得待
异日。”犀首见之。陈轸曰:“公何好饮也?”犀首曰:“无事也。”曰:“吾
请令公厌事可乎?”曰:“柰何?”曰:“田需约诸侯从亲,楚王疑之,未信也。
公谓於王曰:‘臣与燕、赵之王有故,数使人来,曰:“无事何不相见”,原谒
行於王。’王虽许公,公请毋多车,以车三十乘,可陈之於庭,明言之燕、赵。”
燕、赵客闻之,驰车告其王,使人迎犀首。楚王闻之大怒,曰:“田需与寡人约,
而犀首之燕、赵,是欺我也。”怒而不听其事。齐闻犀首之北,使人以事委焉。
犀首遂行,三国相事皆断於犀首。轸遂至秦。
韩魏相攻,期年不解。秦惠王欲救之,问於左右。左右或曰救之便,或曰勿
救便,惠王未能为之决。陈轸適至秦,惠王曰:“子去寡人之楚,亦思寡人不?”
陈轸对曰:“王闻夫越人庄舄乎?”王曰:“不闻。”曰:“越人庄舄仕楚执珪,
有顷而病。楚王曰:‘舄故越之鄙细人也,今仕楚执珪,贵富矣,亦思越不?’
中谢对曰:‘凡人之思故,在其病也。彼思越则越声,不思越则楚声。’使人往
听之,犹尚越声也。今臣虽弃逐之楚,岂能无秦声哉!”惠王曰:“善。今韩魏
相攻,期年不解,或谓寡人救之便,或曰勿救便,寡人不能决,原子为子主计之
馀,为寡人计之。”陈轸对曰:“亦尝有以夫卞庄子刺虎闻於王者乎?庄子欲刺
虎,馆竖子止之,曰:‘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
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卞庄子以为然,立须之。有顷,两虎
果斗,大者伤,小者死。庄子从伤者而刺之,一举果有双虎之功。今韩魏相攻,
期年不解,是必大国伤,小国亡,从伤而伐之,一举必有两实。此犹庄子刺虎之
类也。臣主与王何异也。”惠王曰:“善。”卒弗救。大国果伤,小国亡,秦兴
兵而伐,大剋之。此陈轸之计也。
犀首者,魏之阴晋人也,名衍,姓公孙氏。与张仪不善。
张仪为秦之魏,魏王相张仪。犀首弗利,故令人谓韩公叔曰:“张仪已合秦
魏矣,其言曰‘魏攻南阳,秦攻三川’。魏王所以贵张子者,欲得韩地也。且韩
之南阳已举矣,子何不少委焉以为衍功,则秦魏之交可错矣。然则魏必图秦而弃
仪,收韩而相衍。”公叔以为便,因委之犀首以为功。果相魏。张仪去。
义渠君朝於魏。犀首闻张仪复相秦,害之。犀首乃谓义渠君曰:“道远不得
复过,请谒事情。”曰:“中国无事,秦得烧掇焚杅君之国;有事,秦将轻使
重币事君之国。”其后五国伐秦。会陈轸谓秦王曰:“义渠君者,蛮夷之贤君也,
不如赂之以抚其志。”秦王曰:“善。”乃以文绣千纯,妇女百人遗义渠君。义
渠君致群臣而谋曰:“此公孙衍所谓邪?”乃起兵袭秦,大败秦人李伯之下。
张仪已卒之后,犀首入相秦。尝佩五国之相印,为约长。
太史公曰:三晋多权变之士,夫言从衡彊秦者大抵皆三晋之人也。夫张仪之
行事甚於苏秦,然世恶苏秦者,以其先死,而仪振暴其短以扶其说,成其衡道。
要之,此两人真倾危之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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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十一 樗里子甘茂列传第十一

樗里子者,名疾,秦惠王之弟也,与惠王异母。母,韩女也。樗里子滑稽多
智,秦人号曰“智囊”。
秦惠王八年,爵樗里子右更,使将而伐曲沃,尽出其人,取其城,地入秦。
秦惠王二十五年,使樗里子为将伐赵,虏赵将军庄豹,拔蔺。明年,助魏章攻楚,
败楚将屈丐,取汉中地。秦封樗里子,号为严君。
秦惠王卒,太子武王立,逐张仪、魏章,而以樗里子、甘茂为左右丞相。秦
使甘茂攻韩,拔宜阳。使樗里子以车百乘入周。周以卒迎之,意甚敬。楚王怒,
让周,以其重秦客。游腾为周说楚王曰:“知伯之伐仇犹,遗之广车,因随之以
兵,仇犹遂亡。何则?无备故也。齐桓公伐蔡,号曰诛楚,其实袭蔡。今秦,虎
狼之国,使樗里子以车百乘入周,周以仇犹、蔡观焉,故使长戟居前,彊弩在后,
名曰卫疾,而实囚之。且夫周岂能无忧其社稷哉?恐一旦亡国以忧大王。”楚王
乃悦。
秦武王卒,昭王立,樗里子又益尊重。
昭王元年,樗里子将伐蒲。蒲守恐,请胡衍。胡衍为蒲谓樗里子曰:“公之
攻蒲,为秦乎?为魏乎?为魏则善矣,为秦则不为赖矣。夫卫之所以为卫者,以
蒲也。今伐蒲入於魏,卫必折而从之。魏亡西河之外而无以取者,兵弱也。今并
卫於魏,魏必彊。魏彊之日,西河之外必危矣。且秦王将观公之事,害秦而利魏,
王必罪公。”樗里子曰:“柰何?”胡衍曰:“公释蒲勿攻,臣试为公入言之,
以德卫君。”樗里子曰:“善。”胡衍入蒲,谓其守曰:“樗里子知蒲之病矣,
其言曰必拔蒲。衍能令释蒲勿攻。”蒲守恐,因再拜曰:“原以请。”因效金三
百斤,曰:“秦兵苟退,请必言子於卫君,使子为南面。”故胡衍受金於蒲以自
贵於卫。於是遂解蒲而去。还击皮氏,皮氏未降,又去。
昭王七年,樗里子卒,葬于渭南章台之东。曰:“后百岁,是当有天子之宫
夹我墓。”樗里子疾室在於昭王庙西渭南阴乡樗里,故俗谓之樗里子。至汉兴,
长乐宫在其东,未央宫在其西,武库正直其墓。秦人谚曰:“力则任鄙,智则樗
里。”
甘茂者,下蔡人也。事下蔡史举先生,学百家之术。因张仪、樗里子而求见
秦惠王。王见而说之,使将,而佐魏章略定汉中地。
惠王卒,武王立。张仪、魏章去,东之魏。蜀侯煇、相壮反,秦使甘茂定蜀。
还,而以甘茂为左丞相,以樗里子为右丞相。
秦武王三年,谓甘茂曰:“寡人欲容车通三川,以窥周室,而寡人死不朽矣。”
甘茂曰:“请之魏,约以伐韩,而令向寿辅行。”甘茂至,谓向寿曰:“子归,
言之於王曰‘魏听臣矣,然愿王勿伐’。事成,尽以为子功。”向寿归,以告王,
王迎甘茂於息壤。甘茂至,王问其故。对曰:“宜阳,大县也,上党、南阳积之
久矣。名曰县,其实郡也。今王倍数险,行千里攻之,难。昔曾参之处费,鲁人
有与曾参同姓名者杀人,人告其母曰‘曾参杀人’,其母织自若也。顷之,一人
又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尚织自若也。顷又一人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
投杼下机,逾墙而走。夫以曾参之贤与其母信之也,三人疑之,其母惧焉。今臣
之贤不若曾参,王之信臣又不如曾参之母信曾参也,疑臣者非特三人,臣恐大王
之投杼也。始张仪西并巴蜀之地,北开西河之外,南取上庸,天下不以多张子而
以贤先王。魏文侯令乐羊将而攻中山,三年而拔之。乐羊返而论功,文侯示之谤
书一箧。乐羊再拜稽首曰:‘此非臣之功也,主君之力也。’今臣,羁旅之臣也。
樗里子、公孙奭二人者挟韩而议之,王必听之,是王欺魏王而臣受公仲侈之怨也。”
王曰:“寡人不听也,请与子盟。”卒使丞相甘茂将兵伐宜阳。五月而不拔,樗
里子、公孙奭果争之。武王召甘茂,欲罢兵。甘茂曰:“息壤在彼。”王曰:
“有之。”因大悉起兵,使甘茂击之。斩首六万,遂拔宜阳。韩襄王使公仲侈入
谢,与秦平。
武王竟至周,而卒於周。其弟立,为昭王。王母宣太后,楚女也。楚怀王怨
前秦败楚於丹阳而韩不救,乃以兵围韩雍氏。韩使公仲侈告急於秦。秦昭王新立,
太后楚人,不肯救。公仲因甘茂,茂为韩言於秦昭王曰:“公仲方有得秦救,故
敢扞楚也。今雍氏围,秦师不下殽,公仲且仰首而不朝,公叔且以国南合於楚。
楚、韩为一,魏氏不敢不听,然则伐秦之形成矣。不识坐而待伐孰与伐人之利?”
秦王曰:“善。”乃下师於殽以救韩。楚兵去。
秦使向寿平宜阳,而使樗里子、甘茂伐魏皮氏。向寿者,宣太后外族也,而
与昭王少相长,故任用。向寿如楚,楚闻秦之贵向寿,而厚事向寿。向寿为秦守
宜阳,将以伐韩。韩公仲使苏代谓向寿曰:“禽困覆车。公破韩,辱公仲,公仲
收国复事秦,自以为必可以封。今公与楚解口地,封小令尹以杜阳。秦楚合,复
攻韩,韩必亡。韩亡,公仲且躬率其私徒以阏於秦。原公孰虑之也。”向寿曰:
“吾合秦楚非以当韩也,子为寿谒之公仲,曰秦韩之交可合也。”苏代对曰:
“原有谒於公。人曰贵其所以贵者贵。王之爱习公也,不如公孙奭;其智能公也,
不如甘茂。今二人者皆不得亲於秦事,而公独与王主断於国者何?彼有以失之也。
公孙奭党於韩,而甘茂党於魏,故王不信也。今秦楚争彊而公党於楚,是与公孙
奭、甘茂同道也,公何以异之?人皆言楚之善变也,而公必亡之,是自为责也。
公不如与王谋其变也,善韩以备楚,如此则无患矣。韩氏必先以国从公孙奭而后
委国於甘茂。韩,公之雠也。今公言善韩以备楚,是外举不僻雠也。”向寿曰:
“然,吾甚欲韩合。”对曰:“甘茂许公仲以武遂,反宜阳之民,今公徒收之,
甚难。”向寿曰:“然则奈何?武遂终不可得也?”对曰:“公奚不以秦为韩求
颍川於楚?此韩之寄地也。公求而得之,是令行於楚而以其地德韩也。公求而不
得,是韩楚之怨不解而交走秦也。秦楚争彊,而公徐过楚以收韩,此利於秦。”
向寿曰:“柰何?”对曰:“此善事也。甘茂欲以魏取齐,公孙奭欲以韩取齐。
今公取宜阳以为功,收楚韩以安之,而诛齐魏之罪,是以公孙奭、甘茂无事也。”
甘茂竟言秦昭王,以武遂复归之韩。向寿、公孙奭争之,不能得。向寿、公
孙奭由此怨,谗甘茂。茂惧,辍伐魏蒲阪,亡去。樗里子与魏讲,罢兵。
甘茂之亡秦奔齐,逢苏代。代为齐使於秦。甘茂曰:“臣得罪於秦,惧而遯
逃,无所容迹。臣闻贫人女与富人女会绩,贫人女曰:‘我无以买烛,而子之烛
光幸有馀,子可分我馀光,无损子明而得一斯便焉。’今臣困而君方使秦而当路
矣。茂之妻子在焉,原君以馀光振之。”苏代许诺。遂致使於秦。已,因说秦王
曰:“甘茂,非常士也。其居於秦,累世重矣。自殽塞及至鬼谷,其地形险易皆
明知之。彼以齐约韩魏反以图秦,非秦之利也。”秦王曰:“然则柰何?”苏代
曰:“王不若重其贽,厚其禄以迎之,使彼来则置之鬼谷,终身勿出。”秦王曰:
“善。”即赐之上卿,以相印迎之於齐。甘茂不往。苏代谓齐湣王曰:“夫甘茂,
贤人也。今秦赐之上卿,以相印迎之。甘茂德王之赐,好为王臣,故辞而不往。
今王何以礼之?”齐王曰:“善。”即位之上卿而处之。秦因复甘茂之家以市於
齐。
齐使甘茂於楚,楚怀王新与秦合婚而驩。而秦闻甘茂在楚,使人谓楚王曰:
“原送甘茂於秦。”楚王问於范蜎曰:“寡人欲置相於秦,孰可?”对曰:
“臣不足以识之。”楚王曰:“寡人欲相甘茂,可乎?”对曰:“不可。夫史举,
下蔡之监门也,大不为事君,小不为家室,以苟贱不廉闻於世,甘茂事之顺焉。
故惠王之明,武王之察,张仪之辩,而甘茂事之,取十官而无罪。茂诚贤者也,
然不可相於秦。夫秦之有贤相,非楚国之利也。且王前尝用召滑於越,而内行章
义之难,越国乱,故楚南塞厉门而郡江东。计王之功所以能如此者,越国乱而楚
治也。今王知用诸越而忘用诸秦,臣以王为钜过矣。然则王若欲置相於秦,则莫
若向寿者可。夫向寿之於秦王,亲也,少与之同衣,长与之同车,以听事。王必
相向寿於秦,则楚国之利也。”於是使使请秦相向寿於秦。秦卒相向寿。而甘茂
竟不得复入秦,卒於魏。
甘茂有孙曰甘罗。
甘罗者,甘茂孙也。茂既死后,甘罗年十二,事秦相文信侯吕不韦。
秦始皇帝使刚成君蔡泽於燕,三年而燕王喜使太子丹入质於秦。秦使张唐往
相燕,欲与燕共伐赵以广河间之地。张唐谓文信侯曰:“臣尝为秦昭王伐赵,赵
怨臣,曰:‘得唐者与百里之地。’今之燕必经赵,臣不可以行。”文信侯不快,
未有以彊也。甘罗曰:“君侯何不快之甚也?”文信侯曰:“吾令刚成君蔡泽事
燕三年,燕太子丹已入质矣,吾自请张卿相燕而不肯行。”甘罗曰:“臣请行之。”
文信侯叱曰:“去!我身自请之而不肯,女焉能行之?”甘罗曰:“大项橐生七
岁为孔子师。今臣生十二岁於兹矣,君其试臣,何遽叱乎?”於是甘罗见张卿曰:
“卿之功孰与武安君?”卿曰:“武安君南挫彊楚,北威燕、赵,战胜攻取,破
城堕邑,不知其数,臣之功不如也。”甘罗曰:“应侯之用於秦也,孰与文信侯
专?”张卿曰:“应侯不如文信侯专。”甘罗曰:“卿明知其不如文信侯专与?”
曰:“知之。”甘罗曰:“应侯欲攻赵,武安君难之,去咸阳七里而立死於杜邮。
今文信侯自请卿相燕而不肯行,臣不知卿所死处矣。”张唐曰:“请因孺子行。”
令装治行。
行有日,甘罗谓文信侯曰:“借臣车五乘,请为张唐先报赵。”文信侯乃入
言之於始皇曰:“昔甘茂之孙甘罗,年少耳,然名家之子孙,诸侯皆闻之。今者
张唐欲称疾不肯行,甘罗说而行之。今原先报赵,请许遣之。”始皇召见,使甘
罗於赵。赵襄王郊迎甘罗。甘罗说赵王曰:“王闻燕太子丹入质秦欤?”曰:
“闻之。”曰:“闻张唐相燕欤?”曰:“闻之。”“燕太子丹入秦者,燕不欺
秦也。张唐相燕者,秦不欺燕也。燕、秦不相欺者,伐赵,危矣。燕、秦不相欺
无异故,欲攻赵而广河间。王不如赍臣五城以广河间,请归燕太子,与彊赵攻弱
燕。”赵王立自割五城以广河间。秦归燕太子。赵攻燕,得上谷三十城,令秦有
十一。
甘罗还报秦,乃封甘罗以为上卿,复以始甘茂田宅赐之。
太史公曰:樗里子以骨肉重,固其理,而秦人称其智,故颇采焉。甘茂起下
蔡闾阎,显名诸侯,重彊齐楚。甘罗年少,然出一奇计,声称后世。虽非笃行之
君子,然亦战国之策士也。方秦之彊时,天下尤趋谋诈哉

[发帖际遇]: 林风跟踪成昆进入明教密道,结果:奋勇救小昭脱险,得到小昭感谢银两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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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十二 穰侯列传第十二

穰侯魏者,秦昭王母宣太后弟也。其先楚人,姓羋氏。
秦武王卒,无子,立其弟为昭王。昭王母故号为羋八子,及昭王即位,羋八
子号为宣太后。宣太后非武王母。武王母号曰惠文后,先武王死。宣太后二弟:
其异父长弟曰穰侯,姓魏氏,名;同父弟曰羋戎,为华阳君。而昭王同母
弟曰高陵君、泾阳君。而魏最贤,自惠王、武王时任职用事。武王卒,诸
弟争立,唯魏力为能立昭王。昭王即位,以为将军,卫咸阳。诛季
君之乱,而逐武王后出之魏,昭王诸兄弟不善者皆灭之,威振秦国。昭王少,宣
太后自治,任魏为政。
昭王七年,樗里子死,而使泾阳君质於齐。赵人楼缓来相秦,赵不利,乃使
仇液之秦,请以魏为秦相。仇液将行,其客宋公谓液曰:“秦不听公,楼
缓必怨公。公不若谓楼缓曰‘请为公毋急秦’。秦王见赵请相魏之不急,
且不听公。公言而事不成,以德楼子;事成,魏故德公矣。”於是仇液从
之。而秦果免楼缓而魏相秦。
欲诛吕礼,礼出奔齐。昭王十四年,魏举白起,使代向寿将而攻韩、
魏,败之伊阙,斩首二十四万,虏魏将公孙喜。明年,又取楚之宛、叶。魏
谢病免相,以客卿寿烛为相。其明年,烛免,复相,乃封魏於穰,
复益封陶,号曰穰侯。
穰侯封四岁,为秦将攻魏。魏献河东方四百里。拔魏之河内,取城大小六十馀。
昭王十九年,秦称西帝,齐称东帝。月馀,吕礼来,而齐、秦各复归帝为王。魏
复相秦,六岁而免。免二岁,复相秦。四岁,而使白起拔楚之郢,秦置南郡。
乃封白起为武安君。白起者,穰侯之所任举也,相善。於是穰侯之富,富於王室。
昭王三十二年,穰侯为相国,将兵攻魏,走芒卯,入北宅,遂围大梁。梁大
夫须贾说穰侯曰:“臣闻魏之长吏谓魏王曰:‘昔梁惠王伐赵,战胜三梁,拔邯
郸;赵氏不割,而邯郸复归。齐人攻卫,拔故国,杀子良;卫人不割,而故地复
反。卫、赵之所以国全兵劲而地不并於诸侯者,以其能忍难而重出地也。宋、中
山数伐割地,而国随以亡。臣以为卫、赵可法,而宋、中山可为戒也。秦,贪戾
之国也,而毋亲。蚕食魏氏,又尽晋国,战胜暴子,割八县,地未毕入,兵复出
矣。夫秦何厌之有哉!今又走芒卯,入北宅,此非敢攻梁也,且劫王以求多割地。
王必勿听也。今王背楚、赵而讲秦,楚、赵怒而去王,与王争事秦,秦必受之。
秦挟楚、赵之兵以复攻梁,则国求无亡不可得也。原王之必无讲也。王若欲讲,
少割而有质;不然,必见欺。’此臣之所闻於魏也,原君之以是虑事也。周书曰
‘惟命不于常’,此言幸之不可数也。夫战胜暴子,割八县,此非兵力之精也,
又非计之工也,天幸为多矣。今又走芒卯,入北宅,以攻大梁,是以天幸自为常
也。智者不然。臣闻魏氏悉其百县胜甲以上戍大梁,臣以为不下三十万。以三十
万之众守梁七仞之城,臣以为汤、武复生,不易攻也。夫轻背楚、赵之兵,陵七
仞之城,战三十万之众,而志必举之,臣以为自天地始分以至于今,未尝有者也。
攻而不拔,秦兵必罢,陶邑必亡,则前功必弃矣。今魏氏方疑,可以少割收也。
原君逮楚、赵之兵未至於梁,亟以少割收魏。魏方疑而得以少割为利,必欲之,
则君得所欲矣。楚、赵怒於魏之先己也,必争事秦,从以此散,而君后择焉。且
君之得地岂必以兵哉!割晋国,秦兵不攻,而魏必效绛安邑。又为陶开两道,几
尽故宋,卫必效单父。秦兵可全,而君制之,何索而不得,何为而不成!原君熟
虑之而无行危。”穰侯曰:“善。”乃罢梁围。
明年,魏背秦,与齐从亲。秦使穰侯伐魏,斩首四万,走魏将暴鸢,得魏三
县。穰侯益封。
明年,穰侯与白起客卿胡阳复攻赵、韩、魏,破芒卯於华阳下,斩首十万,
取魏之卷、蔡阳、长社,赵氏观津。且与赵观津,益赵以兵,伐齐。齐襄王惧,
使苏代为齐阴遗穰侯书曰:“臣闻往来者言曰‘秦将益赵甲四万以伐齐’,臣窃
必之敝邑之王曰‘秦王明而熟於计,穰侯智而习於事,必不益赵甲四万以伐齐’。
是何也?夫三晋之相与也,秦之深雠也。百相背也,百相欺也,不为不信,不为
无行。今破齐以肥赵。赵,秦之深雠,不利於秦。此一也。秦之谋者,必曰‘破
齐,弊晋、楚,而后制晋、楚之胜’。夫齐,罢国也,以天下攻齐,如以千钧之
弩决溃癕也,必死,安能弊晋、楚?此二也。秦少出兵,则晋、楚不信也;
多出兵,则晋、楚为制於秦。齐恐,不走秦,必走晋、楚。此三也。秦割齐以啖
晋、楚,晋、楚案之以兵,秦反受敌。此四也。是晋、楚以秦谋齐,以齐谋秦也,
何晋、楚之智而秦、齐之愚?此五也。故得安邑以善事之,亦必无患矣。秦有安
邑,韩氏必无上党矣。取天下之肠胃,与出兵而惧其不反也,孰利?臣故曰秦王
明而熟於计,穰侯智而习於事,必不益赵甲四万以代齐矣。”於是穰侯不行,引
兵而归。
昭王三十六年,相国穰侯言客卿灶,欲伐齐取刚、寿,以广其陶邑。於是魏
人范睢自谓张禄先生,讥穰侯之伐齐,乃越三晋以攻齐也,以此时奸说秦昭王。
昭王於是用范睢。范睢言宣太后专制,穰侯擅权於诸侯,泾阳君、高陵君之属太
侈,富於王室。於是秦昭王悟,乃免相国,令泾阳之属皆出关,就封邑。穰侯出
关,辎车千乘有馀。
穰侯卒於陶,而因葬焉。秦复收陶为郡。
太史公曰:穰侯,昭王亲舅也。而秦所以东益地,弱诸侯,尝称帝於天下,
天下皆西乡稽首者,穰侯之功也。及其贵极富溢,一夫开说,身折势夺而以忧死,
况於羁旅之臣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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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十三 白起王翦列传第十三

白起者,郿人也。善用兵,事秦昭王。昭王十三年,而白起为左庶长,将而
击韩之新城。是岁,穰侯相秦,举任鄙以为汉中守。其明年,白起为左更,攻韩、
魏於伊阙,斩首二十四万,又虏其将公孙喜,拔五城。起迁为国尉。涉河取韩安
邑以东,到乾河。明年,白起为大良造。攻魏,拔之,取城小大六十一。明年,
起与客卿错攻垣城,拔之。后五年,白起攻赵,拔光狼城。后七年,白起攻楚,
拔鄢、邓五城。其明年,攻楚,拔郢,烧夷陵,遂东至竟陵。楚王亡去郢,东走
徙陈。秦以郢为南郡。白起迁为武安君。武安君因取楚,定巫、黔中郡。昭王三
十四年,白起攻魏,拔华阳,走芒卯,而虏三晋将,斩首十三万。与赵将贾偃战,
沈其卒二万人於河中。昭王四十三年,白起攻韩陉城,拔五城,斩首五万。四十
四年,白起攻南阳太行道,绝之。
四十五年,伐韩之野王。野王降秦,上党道绝。其守冯亭与民谋曰:“郑道
已绝,韩必不可得为民。秦兵日进,韩不能应,不如以上党归赵。赵若受我,秦
怒,必攻赵。赵被兵,必亲韩。韩赵为一,则可以当秦。”因使人报赵。赵孝成
王与平阳君、平原君计之。平阳君曰:“不如勿受。受之,祸大於所得。”平原
君曰:“无故得一郡,受之便。”赵受之,因封冯亭为华阳君。
四十六年,秦攻韩缑氏、蔺,拔之。
四十七年,秦使左庶长王龁攻韩,取上党。上党民走赵。赵军长平,以按据
上党民。四月,龁因攻赵。赵使廉颇将。赵军士卒犯秦斥兵,秦斥兵斩赵裨将茄。
六月,陷赵军,取二鄣四尉。七月,赵军筑垒壁而守之。秦又攻其垒,取二尉,
败其阵,夺西垒壁。廉颇坚壁以待秦,秦数挑战,赵兵不出。赵王数以为让。而
秦相应侯又使人行千金於赵为反间,曰:“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子赵括将耳,廉
颇易与,且降矣。”赵王既怒廉颇军多失亡,军数败,又反坚壁不敢战,而又闻
秦反间之言,因使赵括代廉颇将以击秦。秦闻马服子将,乃阴使武安君白起为上
将军。而王龁为尉裨将,令军中有敢泄武安君将者斩。赵括至,则出兵击秦军。
秦军详败而走,张二奇兵以劫之。赵军逐胜,追造秦壁。壁坚拒不得入,而秦奇
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后,又一军五千骑绝赵壁间,赵军分而为二,粮道绝。而秦
出轻兵击之。赵战不利,因筑壁坚守,以待救至。秦王闻赵食道绝,王自之河内,
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遮绝赵救及粮食。
至九月,赵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内阴相杀食。来攻秦垒,欲出。为四队,
四五复之,不能出。其将军赵括出锐卒自搏战,秦军射杀赵括。括军败,卒四十
万人降武安君。武安君计曰:“前秦已拔上党,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赵卒反
覆。非尽杀之,恐为乱。”乃挟诈而尽阬杀之,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前
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赵人大震。
四十八年十月,秦复定上党郡。秦分军为二:王龁攻皮牢,拔之;司马梗定
太原。韩、赵恐,使苏代厚币说秦相应侯曰:“武安君禽马服子乎?”曰:“然。”
又曰:“即围邯郸乎?”曰:“然。”“赵亡则秦王王矣,武安君为三公。武安
君所为秦战胜攻取者七十馀城,南定鄢、郢、汉中,北禽赵括之军,虽周、召、
吕望之功不益於此矣。今赵亡,秦王王,则武安君必为三公,君能为之下乎?虽
无欲为之下,固不得已矣。秦尝攻韩,围邢丘,困上党,上党之民皆反为赵,天
下不乐为秦民之日久矣。今亡赵,北地入燕,东地入齐,南地入韩、魏,则君之
所得民亡几何人。故不如因而割之,无以为武安君功也。”於是应侯言於秦王曰:
“秦兵劳,请许韩、赵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王听之,割韩垣雍、赵六城以
和。正月,皆罢兵。武安君闻之,由是与应侯有隙。
其九月,秦复发兵,使五大夫王陵攻赵邯郸。是时武安君病,不任行。四十
九年正月,陵攻邯郸,少利,秦益发兵佐陵。陵兵亡五校。武安君病愈,秦王欲
使武安君代陵将。武安君言曰:“邯郸实未易攻也。且诸侯救日至,彼诸侯怨秦
之日久矣。今秦虽破长平军,而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
赵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不可。”秦王自命,不行;乃使应侯请之,
武安君终辞不肯行,遂称病。
秦王使王龁代陵将,八九月围邯郸,不能拔。楚使春申君及魏公子将兵数十
万攻秦军,秦军多失亡。武安君言曰:“秦不听臣计,今如何矣!”秦王闻之,
怒,彊起武安君,武安君遂称病笃。应侯请之,不起。於是免武安君为士伍,迁
之阴密。武安君病,未能行。居三月,诸侯攻秦军急,秦军数卻,使者日至。秦
王乃使人遣白起,不得留咸阳中。武安君既行,出咸阳西门十里,至杜邮。秦昭
王与应侯群臣议曰:“白起之迁,其意尚怏怏不服,有馀言。”秦王乃使使者赐
之剑,自裁。武安君引剑将自刭,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良久,曰:
“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阬之,是足以死。”遂
自杀。武安君之死也,以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死而非其罪,秦人怜之,乡邑皆
祭祀焉。
王翦者,频阳东乡人也。少而好兵,事秦始皇。始皇十一年,翦将攻赵阏与,
破之,拔九城,十八年,翦将攻赵。岁馀,遂拔赵,赵王降,尽定赵地为郡。明
年,燕使荆轲为贼於秦,秦王使王翦攻燕。燕王喜走辽东,翦遂定燕蓟而还。秦
使翦子王贲击荆,荆兵败。还击魏,魏王降,遂定魏地。
秦始皇既灭三晋,走燕王,而数破荆师。秦将李信者,年少壮勇,尝以兵数
千逐燕太子丹至於衍水中,卒破得丹,始皇以为贤勇。於是始皇问李信:“吾欲
攻取荆,於将军度用几何人而足?”李信曰:“不过用二十万人。”始皇问王翦,
王翦曰:“非六十万人不可。”始皇曰:“王将军老矣,何怯也!李将军果势壮
勇,其言是也。”遂使李信及蒙恬将二十万南伐荆。王翦言不用,因谢病,归老
於频阳。李信攻平与,蒙恬攻寝,大破荆军。信又攻鄢郢,破之,於是引兵而西,
与蒙恬会城父。荆人因随之,三日三夜不顿舍,大破李信军,入两壁,杀七都尉,
秦军走。
始皇闻之,大怒,自驰如频阳,见谢王翦曰:“寡人以不用将军计,李信果
辱秦军。今闻荆兵日进而西,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王翦谢曰:“老臣罢
病悖乱,唯大王更择贤将。”始皇谢曰:“已矣,将军勿复言!”王翦曰:“大
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始皇曰:“为听将军计耳。”於是王翦将
兵六十万人,始皇自送至灞上。王翦行,请美田宅园池甚众。始皇曰:“将军行
矣,何忧贫乎?”王翦曰:“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乡臣,臣
亦及时以请园池为子孙业耳。”始皇大笑。王翦既至关,使使还请善田者五辈。
或曰:“将军之乞贷,亦已甚矣。”王翦曰:“不然。夫秦王怚而不信人。今
空秦国甲士而专委於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邪?”
王翦果代李信击荆。荆闻王翦益军而来,乃悉国中兵以拒秦。王翦至,坚壁
而守之,不肯战。荆兵数出挑战,终不出。王翦日休士洗沐,而善饮食抚循之,
亲与士卒同食。久之,王翦使人问军中戏乎?对曰:“方投石超距。”於是王翦
曰:“士卒可用矣。”荆数挑战而秦不出,乃引而东。翦因举兵追之,令壮士击,
大破荆军。至蕲南,杀其将军项燕,荆兵遂败走。秦因乘胜略定荆地城邑。岁馀,
虏荆王负刍,竟平荆地为郡县。因南征百越之君。而王翦子王贲,与李信破定燕、
齐地。
秦始皇二十六年,尽并天下,王氏、蒙氏功为多,名施於后世。
秦二世之时,王翦及其子贲皆已死,而又灭蒙氏。陈胜之反秦,秦使王翦之
孙王离击赵,围赵王及张耳钜鹿城。或曰:“王离,秦之名将也。今将彊秦之兵,
攻新造之赵,举之必矣。”客曰:“不然。夫为将三世者必败。必败者何也?必
其所杀伐多矣,其后受其不祥。今王离已三世将矣。”居无何,项羽救赵,击秦
军,果虏王离,王离军遂降诸侯。
太史公曰:鄙语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白起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
震天下,然不能救患於应侯。王翦为秦将,夷六国,当是时,翦为宿将,始皇师
之,然不能辅秦建德,固其根本,偷合取容,以至圽身。及孙王离为项羽所虏,
不亦宜乎!彼各有所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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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十四 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

太史公曰: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
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於利而行,多
怨”。自天子至於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
孟轲,驺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
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於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彊兵;
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
天下方务於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
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其后有驺子之属。
齐有三驺子。其前驺忌,以鼓琴干威王,因及国政,封为成侯而受相印,先
孟子。
其次驺衍,后孟子。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於身,施
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馀万言。其语闳大
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於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
并世盛衰,因载其禨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
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
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
国者,於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
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於是有
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
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
六亲之施,始也滥耳。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
是以驺子重於齐。適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適赵,平原君侧行撇席。
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作主运。
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岂与仲尼菜色陈蔡,孟轲困於齐梁同乎哉!故武王以仁义
伐纣而王,伯夷饿不食周粟;卫灵公问陈,而孔子不答;梁惠王谋欲攻赵,孟轲
称大王去邠。此岂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持方枘而内圆凿,其能入乎?或曰,
伊尹负鼎而勉汤以王,百里奚饭牛车下而缪公用霸,作先合,然后引之大道。驺
衍其言虽不轨,傥亦有牛鼎之意乎?
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
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
淳于髡,齐人也。博闻彊记,学无所主。其谏说,慕晏婴之为人也,然而承
意观色为务。客有见髡於梁惠王,惠王屏左右,独坐而再见之,终无言也。惠王
怪之,以让客曰:“子之称淳于先生,管、晏不及,及见寡人,寡人未有得也。
岂寡人不足为言邪?何故哉?”客以谓髡。髡曰:“固也。吾前见王,王志在驱
逐;后复见王,王志在音声:吾是以默然。”客具以报王,王大骇,曰:“嗟乎,
淳于先生诚圣人也!前淳于先生之来,人有献善马者,寡人未及视,会先生至。
后先生之来,人有献讴者,未及试,亦会先生来。寡人虽屏人,然私心在彼,有
之。”后淳于髡见,壹语连三日三夜无倦。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谢去。於
是送以安车驾驷,束帛加璧,黄金百镒。终身不仕。
慎到,赵人。田骈、接子,齐人。环渊,楚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
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论,环渊著上下篇,而田骈、接子皆有所论焉。
驺奭者,齐诸驺子,亦颇采驺衍之术以纪文。
於是齐王嘉之,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
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
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於齐。驺衍之术迂大而闳辩;奭也文具难施;
淳于髡久与处,时有得善言。故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奭,炙毂过髡。”田
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脩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
焉。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適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
家兰陵。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
而营於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於是推儒、墨、道德
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因葬兰陵。
而赵亦有公孙龙为坚白同异之辩,剧子之言;魏有李悝,尽地力之教;楚有
尸子、长卢;阿之吁子焉。自如孟子至于吁子,世多有其书,故不论其传云。
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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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十五 孟尝君列传第十五

孟尝君名文,姓田氏。文之父曰靖郭君田婴。田婴者,齐威王少子而齐宣王
庶弟也。田婴自威王时任职用事,与成侯邹忌及田忌将而救韩伐魏。成侯与田忌
争宠,成侯卖田忌。田忌惧,袭齐之边邑,不胜,亡走。会威王卒,宣王立,知
成侯卖田忌,乃复召田忌以为将。宣王二年,田忌与孙膑、田婴俱伐魏,败之马
陵,虏魏太子申而杀魏将庞涓。宣王七年,田婴使於韩、魏,韩、魏服於齐。婴
与韩昭侯、魏惠王会齐宣王东阿南,盟而去。明年,复与梁惠王会甄。是岁,梁
惠王卒。宣王九年,田婴相齐。齐宣王与魏襄王会徐州而相王也。楚威王闻之,
怒田婴。明年,楚伐败齐师於徐州,而使人逐田婴。田婴使张丑说楚威王,威王
乃止。田婴相齐十一年,宣王卒,湣王即位。即位三年,而封田婴於薛。
初,田婴有子四十馀人。其贱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婴告其母曰:
“勿举也。”其母窃举生之。及长,其母因兄弟而见其子文於田婴。田婴怒其母
曰:“吾令若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文顿首,因曰:“君所以不举五月子
者,何故?”婴曰:“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文曰:“人生受
命於天乎?将受命於户邪?”婴默然。文曰:“必受命於天,君何忧焉。必受命
於户,则可高其户耳,谁能至者!”婴曰:“子休矣。”
久之,文承间问其父婴曰:“子之子为何?”曰:“为孙。”“孙之孙为何?”
曰:“为玄孙。”“玄孙之孙为何?”曰:“不能知也。”文曰:“君用事相齐,
至今三王矣,齐不加广而君私家富累万金,门下不见一贤者。文闻将门必有将,
相门必有相。今君后宫蹈绮縠而士不得褐,仆妾馀粱肉而士不厌糟糠。今君又尚
厚积馀藏,欲以遗所不知何人,而忘公家之事日损,文窃怪之。”於是婴乃礼文,
使主家待宾客。宾客日进,名声闻於诸侯。诸侯皆使人请薛公田婴以文为太子,
婴许之。婴卒,谥为靖郭君。而文果代立於薛,是为孟尝君。
孟尝君在薛,招致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皆归孟尝君。孟尝君舍业厚遇之,
以故倾天下之士。食客数千人,无贵贱一与文等。孟尝君待客坐语,而屏风后常
有侍史,主记君所与客语,问亲戚居处。客去,孟尝君已使使存问,献遗其亲戚。
孟尝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客怒,以饭不等,辍食辞去。孟尝君起,自
持其饭比之。客惭,自刭。士以此多归孟尝君。孟尝君客无所择,皆善遇之。人
人各自以为孟尝君亲己。
秦昭王闻其贤,乃先使泾阳君为质於齐,以求见孟尝君。孟尝君将入秦,宾
客莫欲其行,谏,不听。苏代谓曰:“今旦代从外来,见木禺人与土禺人相与语。
木禺人曰:‘天雨,子将败矣。’土禺人曰:‘我生於土,败则归土。今天雨,
流子而行,未知所止息也。’今秦,虎狼之国也,而君欲往,如有不得还,君得
无为土禺人所笑乎?”孟尝君乃止。
齐湣王二十五年,复卒使孟尝君入秦,昭王即以孟尝君为秦相。人或说秦昭
王曰:“孟尝君贤,而又齐族也,今相秦,必先齐而后秦,秦其危矣。”於是秦
昭王乃止。囚孟尝君,谋欲杀之。孟尝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幸姬曰:“妾愿
得君狐白裘。”此时孟尝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无双,入秦献之昭王,更
无他裘。孟尝君患之,遍问客,莫能对。最下坐有能为狗盗者,曰:“臣能得狐
白裘。”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臧中,取所献狐白裘至,以献秦王幸姬。幸姬为言
昭王,昭王释孟尝君。孟尝君得出,即驰去,更封传,变名姓以出关。夜半至函
谷关。秦昭王后悔出孟尝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驰传逐之。孟尝君至关,关法鸡
鸣而出客,孟尝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而鸡齐鸣,遂发传出。出
如食顷,秦追果至关,已后孟尝君出,乃还。始孟尝君列此二人於宾客,宾客尽
羞之,及孟尝君有秦难,卒此二人拔之。自是之后,客皆服。
孟尝君过赵,赵平原君客之。赵人闻孟尝君贤,出观之,皆笑曰:“始以薛
公为魁然也,今视之,乃眇小丈夫耳。”孟尝君闻之,怒。客与俱者下,斫击杀
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
齐湣王不自得,以其遣孟尝君。孟尝君至,则以为齐相,任政。
孟尝君怨秦,将以齐为韩、魏攻楚,因与韩、魏攻秦,而借兵食於西周。苏
代为西周谓曰:“君以齐为韩、魏攻楚九年,取宛、叶以北以彊韩、魏,今复攻
秦以益之。韩、魏南无楚忧,西无秦患,则齐危矣。韩、魏必轻齐畏秦,臣为君
危之。君不如令敝邑深合於秦,而君无攻,又无借兵食。君临函谷而无攻,令敝
邑以君之情谓秦昭王曰‘薛公必不破秦以彊韩、魏。其攻秦也,欲王之令楚王割
东国以与齐,而秦出楚怀王以为和’。君令敝邑以此惠秦,秦得无破而以东国自
免也,秦必欲之。楚王得出,必德齐。齐得东国益彊,而薛世世无患矣。秦不大
弱,而处三晋之西,三晋必重齐。”薛公曰:“善。”因令韩、魏贺秦,使三国
无攻,而不借兵食於西周矣。是时,楚怀王入秦,秦留之,故欲必出之。秦不果
出楚怀王。
孟尝君相齐,其舍人魏子为孟尝君收邑入,三反而不致一入。孟尝君问之,
对曰:“有贤者,窃假与之,以故不致入。”孟尝君怒而退魏子。居数年,人或
毁孟尝君於齐湣王曰:“孟尝君将为乱。”及田甲劫湣王,湣王意疑孟尝君,孟
尝君乃奔。魏子所与粟贤者闻之,乃上书言孟尝君不作乱,请以身为盟,遂自刭
宫门以明孟尝君。湣王乃惊,而踪迹验问,孟尝君果无反谋,乃复召孟尝君。孟
尝君因谢病,归老於薛。湣王许之。
其后,秦亡将吕礼相齐,欲困苏代。代乃谓孟尝君曰:“周最於齐,至厚也,
而齐王逐之,而听亲弗相吕礼者,欲取秦也。齐、秦合,则亲弗与吕礼重矣。有
用,齐、秦必轻君。君不如急北兵,趋赵以和秦、魏,收周最以厚行,且反齐王
之信,又禁天下之变。齐无秦,则天下集齐,亲弗必走,则齐王孰与为其国也!”
於是孟尝君从其计,而吕礼嫉害於孟尝君。
孟尝君惧,乃遗秦相穰侯魏冉书曰:“吾闻秦欲以吕礼收齐,齐,天下之彊
国也,子必轻矣。齐秦相取以临三晋,吕礼必并相矣,是子通齐以重吕礼也。若
齐免於天下之兵,其雠子必深矣。子不如劝秦王伐齐。齐破,吾请以所得封子。
齐破,秦畏晋之彊,秦必重子以取晋。晋国敝於齐而畏秦,晋必重子以取秦。是
子破齐以为功,挟晋以为重;是子破齐定封,秦、晋交重子。若齐不破,吕礼复
用,子必大穷。”於是穰侯言於秦昭王伐齐,而吕礼亡。
后齐湣王灭宋,益骄,欲去孟尝君。孟尝君恐,乃如魏。魏昭王以为相,西
合於秦、赵,与燕共伐破齐。齐湣王亡在莒,遂死焉。齐襄王立,而孟尝君中立
於诸侯,无所属。齐襄王新立,畏孟尝君,与连和,复亲薛公。文卒,谥为孟尝
君。诸子争立,而齐魏共灭薛。孟尝绝嗣无后也。
初,冯驩闻孟尝君好客,蹑蹻而见之。孟尝君曰;“先生远辱,何以教文
也?”冯驩曰:“闻君好士,以贫身归於君。”孟尝君置传舍十日,孟尝君问传
舍长曰:“客何所为?”答曰:“冯先生甚贫,犹有一剑耳,又蒯缑。弹其剑而
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孟尝君迁之幸舍,食有鱼矣。五日,又问传舍
长。答曰:“客复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舆’。”孟尝君迁之代舍,出
入乘舆车矣。五日,孟尝君复问传舍长。舍长答曰:“先生又尝弹剑而歌曰‘长
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孟尝君不悦。
居期年,冯驩无所言。孟尝君时相齐,封万户於薛。其食客三千人。邑入不
足以奉客,使人出钱於薛。岁馀不入,贷钱者多不能与其息,客奉将不给。孟尝
君忧之,问左右:“何人可使收债於薛者?”传舍长曰:“代舍客冯公形容状貌
甚辩,长者,无他伎能,宜可令收债。”孟尝君乃进冯驩而请之曰:“宾客不知
文不肖,幸临文者三千馀人,邑入不足以奉宾客,故出息钱於薛。薛岁不入,民
颇不与其息。今客食恐不给,愿先生责之。”冯驩曰;“诺。”辞行,至薛,召
取孟尝君钱者皆会,得息钱十万。乃多酿酒,买肥牛,召诸取钱者,能与息者皆
来,不能与息者亦来,皆持取钱之券书合之。齐为会,日杀牛置酒。酒酣,乃持
券如前合之,能与息者,与为期;贫不能与息者,取其券而烧之。曰:“孟尝君
所以贷钱者,为民之无者以为本业也;所以求息者,为无以奉客也。今富给者以
要期,贫穷者燔券书以捐之。诸君彊饮食。有君如此,岂可负哉!”坐者皆起,
再拜。
孟尝君闻冯驩烧券书,怒而使使召驩。驩至,孟尝君曰:“文食客三千人,
故贷钱於薛。文奉邑少,而民尚多不以时与其息,客食恐不足,故请先生收责之。
闻先生得钱,即以多具牛酒而烧券书,何?”冯驩曰:“然。不多具牛酒即不能
毕会,无以知其有馀不足。有馀者,为要期。不足者,虽守而责之十年,息愈多,
急,即以逃亡自捐之。若急,终无以偿,上则为君好利不爱士民,下则有离上抵
负之名,非所以厉士民彰君声也。焚无用虚债之券,捐不可得之虚计,令薛民亲
君而彰君之善声也,君有何疑焉!”孟尝君乃拊手而谢之。
齐王惑於秦、楚之毁,以为孟尝君名高其主而擅齐国之权,遂废孟尝君。诸
客见孟尝君废,皆去。冯驩曰:“借臣车一乘,可以入秦者,必令君重於国而奉
邑益广,可乎?”孟尝君乃约车币而遣之。冯驩乃西说秦王曰:“天下之游士冯
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彊秦而弱齐;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彊齐而弱
秦。此雄雌之国也,势不两立为雄,雄者得天下矣。”秦王跽而问之曰:“何以
使秦无为雌而可?”冯驩曰:“王亦知齐之废孟尝君乎?”秦王曰:“闻之。”
冯驩曰:“使齐重於天下者,孟尝君也。今齐王以毁废之,其心怨,必背齐;背
齐入秦,则齐国之情,人事之诚,尽委之秦,齐地可得也,岂直为雄也!君急使
使载币阴迎孟尝君,不可失时也。如有齐觉悟,复用孟尝君,则雌雄之所在未可
知也。”秦王大悦,乃遣车十乘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冯驩辞以先行,至齐,说
齐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彊齐而弱秦者;冯轼结靷
西入秦者,无不欲彊秦而弱齐者。夫秦齐雄雌之国,秦彊则齐弱矣,此势不两雄。
今臣窃闻秦遣使车十乘载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孟尝君不西则已,西入相秦则天
下归之,秦为雄而齐为雌,雌则临淄、即墨危矣。王何不先秦使之未到,复孟尝
君,而益与之邑以谢之?孟尝君必喜而受之。秦虽彊国,岂可以请人相而迎之哉!
折秦之谋,而绝其霸彊之略。”齐王曰:“善。”乃使人至境候秦使。秦使车適
入齐境,使还驰告之,王召孟尝君而复其相位,而与其故邑之地,又益以千户。
秦之使者闻孟尝君复相齐,还车而去矣。
自齐王毁废孟尝君,诸客皆去。后召而复之,冯驩迎之。未到,孟尝君太息
叹曰:“文常好客,遇客无所敢失,食客三千有馀人,先生所知也。客见文一日
废,皆背文而去,莫顾文者。今赖先生得复其位,客亦有何面目复见文乎?如复
见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冯驩结辔下拜。孟尝君下车接之,曰:“先生为
客谢乎?”冯驩曰:“非为客谢也,为君之言失。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
之乎?”孟尝君曰:“愚不知所谓也。”曰:“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贵
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独不见夫趣市朝者乎?明旦,侧肩争门而入;
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其中。今君失位,宾
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绝宾客之路。愿君遇客如故。”孟尝君再拜曰:“敬从
命矣。闻先生之言,敢不奉教焉。”
太史公曰: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
“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馀家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
名不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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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0:45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七十六 平原君虞卿列传第十六

平原君赵胜者,赵之诸公子也。诸子中胜最贤,喜宾客,宾客盖至者数千人。
平原君相赵惠文王及孝成王,三去相,三复位,封於东武城。
平原君家楼临民家。民家有躄者,槃散行汲。平原君美人居楼上,临见,大
笑之。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门,请曰:“臣闻君之喜士,士不远千里而至者,以
君能贵士而贱妾也。臣不幸有罢癃之病,而君之后宫临而笑臣,臣愿得笑臣者头。”
平原君笑应曰:“诺。”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观此竖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杀
吾美人,不亦甚乎!”终不杀。居岁馀,宾客门下舍人稍稍引去者过半。平原君
怪之,曰:“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而去者何多也?”门下一人前对曰:
“以君之不杀笑躄者,以君为爱色而贱士,士即去耳。”於是平原君乃斩笑躄者
美人头,自造门进躄者,因谢焉。其后门下乃复稍稍来。是时齐有孟尝,魏有信
陵,楚有春申,故争相倾以待士。
秦之围邯郸,赵使平原君求救,合从於楚,约与食客门下有勇力文武备具者
二十人偕。平原君曰:“使文能取胜,则善矣。文不能取胜,则歃血於华屋之下,
必得定从而还。士不外索,取於食客门下足矣。”得十九人,馀无可取者,无以
满二十人。门下有毛遂者,前,自赞於平原君曰:“遂闻君将合从於楚,约与食
客门下二十人偕,不外索。今少一人,愿君即以遂备员而行矣。”平原君曰:
“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於此矣?”毛遂曰:“三年於此矣。”平原君曰:“夫贤
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於此矣,左右
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
“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蚤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平
原君竟与毛遂偕。十九人相与目笑之而未废也。
毛遂比至楚,与十九人论议,十九人皆服。平原君与楚合从,言其利害,日
出而言之,日中不决。十九人谓毛遂曰:“先生上。”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平
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今日出而言从,日中不决,何也?”楚王谓
平原君曰:“客何为者也?”平原君曰:“是胜之舍人也。”楚王叱曰:“胡不
下!吾乃与而君言,汝何为者也!”毛遂按剑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
国之众也。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王之命县於遂手。吾君在前,叱
者何也?且遂闻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岂其士卒众
多哉,诚能据其势而奋其威。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此霸王之资也。以楚
之彊,天下弗能当。白起,小竖子耳,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
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而王弗知恶焉。
合从者为楚,非为赵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曰:“唯唯,诚若先生之
言,谨奉社稷而以从。”毛遂曰:“从定乎?”楚王曰:“定矣。”毛遂谓楚王
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毛遂奉铜槃而跪进之楚王曰:“王当歃血而定
从,次者吾君,次者遂。”遂定从於殿上。毛遂左手持槃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
“公相与歃此血於堂下。公等录录,所谓因人成事者也。”
平原君已定从而归,归至於赵,曰:“胜不敢复相士。胜相士多者千人,寡
者百数,自以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於毛先生而失之也。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
重於九鼎大吕。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彊於百万之师。胜不敢复相士。”遂以为上
客。
平原君既返赵,楚使春申君将兵赴救赵,魏信陵君亦矫夺晋鄙军往救赵,皆
未至。秦急围邯郸,邯郸急,且降,平原君甚患之。邯郸传舍吏子李同说平原君
曰:“君不忧赵亡邪?”平原君曰:“赵亡则胜为虏,何为不忧乎?”李同曰:
“邯郸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可谓急矣,而君之后宫以百数,婢妾被绮縠,馀粱
肉,而民褐衣不完,糟糠不厌。民困兵尽,或剡木为矛矢,而君器物锺磬自若。
使秦破赵,君安得有此?使赵得全,君何患无有?今君诚能令夫人以下编於士卒
之间,分功而作,家之所有尽散以飨士,士方其危苦之时,易德耳。”於是平原
君从之,得敢死之士三千人。李同遂与三千人赴秦军,秦军为之卻三十里。亦会
楚、魏救至,秦兵遂罢,邯郸复存。李同战死,封其父为李侯。
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平原君请封。公孙龙闻之,夜驾见平原君曰:
“龙闻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君请封,有之乎?”平原君曰:“然。”龙曰:
“此甚不可。且王举君而相赵者,非以君之智能为赵国无有也。割东武城而封君
者,非以君为有功也,而以国人无勋,乃以君为亲戚故也。君受相印不辞无能,
割地不言无功者,亦自以为亲戚故也。今信陵君存邯郸而请封,是亲戚受城而国
人计功也。此甚不可。且虞卿操其两权,事成,操右券以责;事不成,以虚名德
君。君必勿听也。”平原君遂不听虞卿。
平原君以赵孝成王十五年卒。子孙代,后竟与赵俱亡。
平原君厚待公孙龙。公孙龙善为坚白之辩,及邹衍过赵言至道,乃绌公孙龙。
虞卿者,游说之士也。蹑蹻檐簦说赵孝成王。一见,赐黄金百镒,白璧一
双;再见,为赵上卿,故号为虞卿。
秦赵战於长平,赵不胜,亡一都尉。赵王召楼昌与虞卿曰:“军战不胜,尉
复死,寡人使束甲而趋之,何如?”楼昌曰:“无益也,不如发重使为媾。”虞
卿曰:“昌言媾者,以为不媾军必破也。而制媾者在秦。且王之论秦也,欲破赵
之军乎,不邪?”王曰:“秦不遗馀力矣,必且欲破赵军。”虞卿曰:“王听臣,
发使出重宝以附楚、魏,楚、魏欲得王之重宝,必内吾使。赵使入楚、魏,秦必
疑天下之合从,且必恐。如此,则媾乃可为也。”赵王不听,与平阳君为媾,发
郑朱入秦。秦内之。赵王召虞卿曰:“寡人使平阳君为媾於秦,秦已内郑朱矣,
卿之为奚如?”虞卿对曰:“王不得媾,军必破矣。天下贺战胜者皆在秦矣。郑
朱,贵人也,入秦,秦王与应侯必显重以示天下。楚、魏以赵为媾,必不救王。
秦知天下不救王,则媾不可得成也。”应侯果显郑朱以示天下贺战胜者,终不肯
媾。长平大败,遂围邯郸,为天下笑。
秦既解邯郸围,而赵王入朝,使赵郝约事於秦,割六县而媾。虞卿谓赵王曰:
“秦之攻王也,倦而归乎?王以其力尚能进,爱王而弗攻乎?”王曰:“秦之攻
我也,不遗馀力矣,必以倦而归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
归,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来年秦复攻王,王无救矣。”
王以虞卿之言告赵郝。赵郝曰:“虞卿诚能尽秦力之所至乎?诚知秦力之所不能
进,此弹丸之地弗予,令秦来年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王曰:“请听
子割矣,子能必使来年秦之不复攻我乎?”赵郝对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他
日三晋之交於秦,相善也。今秦善韩、魏而攻王,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韩、魏也。
今臣为足下解负亲之攻,开关通币,齐交韩、魏,至来年而王独取攻於秦,此王
之所以事秦必在韩、魏之后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王以告虞卿。虞卿对曰:“郝言‘不媾,来年秦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
乎’。今媾,郝又以不能必秦之不复攻也。今虽割六城,何益!来年复攻,又割
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此自尽之术也,不如无媾。秦虽善攻,不能取六县;赵虽
不能守,终不失六城。秦倦而归,兵必罢。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罢秦,是我失之
於天下而取偿於秦也。吾国尚利,孰与坐而割地,自弱以彊秦哉?今郝曰‘秦善
韩、魏而攻赵者,必王之事秦不如韩、魏也’,是使王岁以六城事秦也,即坐而
城尽。来年秦复求割地,王将与之乎?弗与,是弃前功而挑秦祸也;与之,则无
地而给之。语曰‘彊者善攻,弱者不能守’。今坐而听秦,秦兵不弊而多得地,
是彊秦而弱赵也。以益彊之秦而割愈弱之赵,其计故不止矣。且王之地有尽而秦
之求无已,以有尽之地而给无已之求,其势必无赵矣。”
赵王计未定,楼缓从秦来,赵王与楼缓计之,曰:“予秦地如毋予,孰吉?”
缓辞让曰:“此非臣之所能知也。”王曰:“虽然,试言公之私。”楼缓对曰:
“王亦闻夫公甫文伯母乎?公甫文伯仕於鲁,病死,女子为自杀於房中者二人。
其母闻之,弗哭也。其相室曰:‘焉有子死而弗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贤
人也,逐於鲁,而是人不随也。今死而妇人为之自杀者二人,若是者必其於长者
薄而於妇人厚也。’故从母言之,是为贤母;从妻言之,是必不免为妒妻。故其
言一也,言者异则人心变矣。今臣新从秦来而言勿予,则非计也;言予之,恐王
以臣为为秦也:故不敢对。使臣得为大王计,不如予之。”王曰:“诺。”
虞卿闻之,入见王曰:“此饰说也,王昚勿予!”楼缓闻之,往见王。王又
以虞卿之言告楼缓。楼缓对曰:“不然。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夫秦赵构难而
天下皆说,何也?曰‘吾且因彊而乘弱矣’。今赵兵困於秦,天下之贺战胜者则
必尽在於秦矣。故不如亟割地为和,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不然,天下将因秦之
怒,乘赵之弊,瓜分之。赵且亡,何秦之图乎?故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愿
王以此决之,勿复计也。”
虞卿闻之,往见王曰:“危哉楼子之所以为秦者,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之
心哉?独不言其示天下弱乎?且臣言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秦索六城於王,
而王以六城赂齐。齐,秦之深雠也,得王之六城,并力西击秦,齐之听王,不待
辞之毕也。则是王失之於齐而取偿於秦也。而齐、赵之深雠可以报矣,而示天下
有能为也。王以此发声,兵未窥於境,臣见秦之重赂至赵而反媾於王也。从秦为
媾,韩、魏闻之,必尽重王;重王,必出重宝以先於王。则是王一举而结三国之
亲,而与秦易道也。”赵王曰:“善。”则使虞卿东见齐王,与之谋秦。虞卿未
返,秦使者已在赵矣。楼缓闻之,亡去。赵於是封虞卿以一城。
居顷之,而魏请为从。赵孝成王召虞卿谋。过平原君,平原君曰:“愿卿之
论从也。”虞卿入见王。王曰:“魏请为从。”对曰:“魏过。”王曰:“寡人
固未之许。”对曰:“王过。”王曰:“魏请从,卿曰魏过,寡人未之许,又曰
寡人过,然则从终不可乎?”对曰:“臣闻小国之与大国从事也,有利则大国受
其福,有败则小国受其祸。今魏以小国请其祸,而王以大国辞其福,臣故曰王过,
魏亦过。窃以为从便。”王曰:“善。”乃合魏为从。
虞卿既以魏齐之故,不重万户侯卿相之印,与魏齐间行,卒去赵,困於梁。
魏齐已死,不得意,乃著书,上采春秋,下观近世,曰节义、称号、揣摩、政谋,
凡八篇。以刺讥国家得失,世传之曰虞氏春秋。
太史公曰:平原君,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体。鄙语曰“利令智昏”,
平原君贪冯亭邪说,使赵陷长平兵四十馀万众,邯郸几亡。虞卿料事揣情,为赵
画策,何其工也!及不忍魏齐,卒困於大梁,庸夫且知其不可,况贤人乎?然虞
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於后世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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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十七 魏公子列传第十七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
公子为信陵君。是时范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齐故,秦兵围大梁,破魏华阳下军,
走芒卯。魏王及公子患之。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
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
魏十馀年。
公子与魏王博,而北境传举烽,言“赵寇至,且入界”。魏王释博,欲召大
臣谋。公子止王曰:“赵王田猎耳,非为寇也。”复博如故。王恐,心不在博。
居顷,复从北方来传言曰:“赵王猎耳,非为寇也。”魏王大惊,曰:“公子何
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赵王阴事者,赵王所为,客辄以报臣,臣
以此知之。”是后魏王畏公子之贤能,不敢任公子以国政。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公子闻之,往请,欲厚
遗之。不肯受,曰:“臣脩身絜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公子
於是乃置酒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侯生摄敝衣冠,
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公子执辔愈恭。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
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公子引车入巿,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故久
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公子颜色愈和。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
举酒。巿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皆窃骂侯生。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
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
侯生因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门抱关者也,而公子亲枉车
骑,自迎嬴於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
故久立公子车骑巿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巿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
为长者能下士也。”於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
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
公子往数请之,朱亥故不复谢,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又进兵围邯郸。公子姊为赵惠文王
弟平原君夫人,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救於魏。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
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
之。”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邺,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平原君使
者冠盖相属於魏,让魏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
人之困。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纵轻胜,
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辩士说王万端。魏
王畏秦,终不听公子。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於王,计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
约车骑百馀乘,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
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辞决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
矣,老臣不能从。”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
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复引车还,问侯生。
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曰:“公子喜士,名闻天下。今有难,无他
端而欲赴秦军,譬若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
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公子再拜,因问。侯生乃屏人间语,曰:
“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嬴闻如姬
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如姬为公子泣,
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顾未有路耳。公子
诚一开口请如姬,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卻秦,此五霸之
伐也。”公子从其计,请如姬。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公子即合符,而晋
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晋鄙听,
大善;不听,可使击之。”於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
子曰:“晋鄙嚄唶宿将,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於是
公子请朱亥。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所以不报谢者,
以为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遂与公子俱。公子过谢侯
生。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
以送公子。”公子遂行。
至邺,矫魏王令代晋鄙。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
众,屯於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欲无听。朱亥袖四十斤铁
椎,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勒兵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
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秦军解
去,遂救邯郸,存赵。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於界,平原君负韊矢为公子先引。
赵王再拜曰:“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於人。
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乡自刭。
魏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公子亦自知也。已卻秦存赵,使将将其
军归魏,而公子独与客留赵。赵孝成王德公子之矫夺晋鄙兵而存赵,乃与平原君
计,以五城封公子。公子闻之,意骄矜而有自功之色。客有说公子曰:“物有不
可忘,或有不可不忘。夫人有德於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於人,愿公子
忘之也。且矫魏王令,夺晋鄙兵以救赵,於赵则有功矣,於魏则未为忠臣也。公
子乃自骄而功之,窃为公子不取也。”於是公子立自责,似若无所容者。赵王埽
除自迎,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公子侧行辞让,从东阶上。自言罪过,以
负於魏,无功於赵。赵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献五城,以公子退让也。公子竟留赵。
赵王以鄗为公子汤沐邑,魏亦复以信陵奉公子。公子留赵。
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藏於博徒,薛公藏於卖浆家,公子欲见两人,两人自匿
不肯见公子。公子闻所在,乃间步往从此两人游,甚欢。平原君闻之,谓其夫人
曰:“始吾闻夫人弟公子天下无双,今吾闻之,乃妄从博徒卖浆者游,公子妄人
耳。”夫人以告公子。公子乃谢夫人去,曰:“始吾闻平原君贤,故负魏王而救
赵,以称平原君。平原君之游,徒豪举耳,不求士也。无忌自在大梁时,常闻此
两人贤,至赵,恐不得见。以无忌从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为羞,
其不足从游。”乃装为去。夫人具以语平原君。平原君乃免冠谢,固留公子。平
原君门下闻之,半去平原君归公子,天下士复往归公子,公子倾平原君客。
公子留赵十年不归。秦闻公子在赵,日夜出兵东伐魏。魏王患之,使使往请
公子。公子恐其怒之,乃诫门下:“有敢为魏王使通者,死。”宾客皆背魏之赵,
莫敢劝公子归。毛公、薛公两人往见公子曰:“公子所以重於赵,名闻诸侯者,
徒以有魏也。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
何面目立天下乎?”语未及卒,公子立变色,告车趣驾归救魏。
魏王见公子,相与泣,而以上将军印授公子,公子遂将。魏安釐王三十年,
公子使使遍告诸侯。诸侯闻公子将,各遣将将兵救魏。公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於
河外,走蒙骜。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当是时,公子威
振天下,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
秦王患之,乃行金万斤於魏,求晋鄙客,令毁公子於魏王曰:“公子亡在外
十年矣,今为魏将,诸侯将皆属,诸侯徒闻魏公子,不闻魏王。公子亦欲因此时
定南面而王,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秦数使反间,伪贺公子得立为魏
王未也。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后果使人代公子将。公子自知再以毁废,乃
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
卒。其岁,魏安釐王亦薨。
秦闻公子死,使蒙骜攻魏,拔二十城,初置东郡。其后秦稍蚕食魏,十八岁
而虏魏王,屠大梁。
高祖始微少时,数闻公子贤。及即天子位,每过大梁,常祠公子。高祖十二
年,从击黥布还,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岁以四时奉祠公子。
太史公曰: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夷门者,城之东门也。天下诸
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不耻下交,有以也。名冠诸侯,不
虚耳。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不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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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十八 春申君列传第十八

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黄氏。游学博闻,事楚顷襄王。顷襄王以歇为
辩,使於秦。秦昭王使白起攻韩、魏,败之於华阳,禽魏将芒卯,韩、魏服而事
秦。秦昭王方令白起与韩、魏共伐楚,未行,而楚使黄歇適至於秦,闻秦之计。
当是之时,秦已前使白起攻楚,取巫、黔中之郡,拔鄢郢,东至竟陵,楚顷襄王
东徙治於陈县。黄歇见楚怀王之为秦所诱而入朝,遂见欺,留死於秦。顷襄王,
其子也,秦轻之,恐壹举兵而灭楚。歇乃上书说秦昭王曰:
天下莫彊於秦、楚。今闻大王欲伐楚,此犹两虎相与斗。两虎相与斗而驽犬
受其弊,不如善楚。臣请言其说:臣闻物至则反,冬夏是也;致至则危,累棋是
也。今大国之地,遍天下有其二垂,此从生民已来,万乘之地未尝有也。先帝文
王、庄王之身,三世不妄接地於齐,以绝从亲之要。今王使盛桥守事於韩,盛桥
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信威,而得百里之地。王可谓能矣。王又举甲而攻
魏,杜大梁之门,举河内,拔燕、酸枣、虚、桃,入邢,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捄。
王之功亦多矣。王休甲息众,二年而后复之;又并蒲、衍、首、垣,以临仁、平
丘,黄、济阳婴城而魏氏服;王又割濮之北,注齐秦之要,绝楚赵之脊,
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王之威亦单矣。
王若能持功守威,绌攻取之心而肥仁义之地,使无后患,三王不足四,五伯
不足六也。王若负人徒之众,仗兵革之彊,乘毁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
臣恐其有后患也。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易曰“狐涉水,濡其尾”。此
言始之易,终之难也。何以知其然也?昔智氏见伐赵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祸,吴见
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之败。此二国者,非无大功也,没利於前而易患於后也。吴
之信越也,从而伐齐,既胜齐人於艾陵,还为越王禽三渚之浦。智氏之信韩、魏
也,从而伐赵,攻晋阳城,胜有日矣,韩、魏叛之,杀智伯瑶於凿台之下。今王
妒楚之不毁也,而忘毁楚之彊韩、魏也,臣为王虑而不取也。
诗曰“大武远宅而不涉”。从此观之,楚国,援也;邻国,敌也。诗云“趯
趯毚免,还犬获之。他人有心,余忖度之”。今王中道而信韩、魏之善王也,此
正吴之信越也。臣闻之,敌不可假,时不可失。臣恐韩、魏卑辞除患而实欲欺大
国也。何则?王无重世之德於韩、魏,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韩、魏父子兄弟接踵
而死於秦者将十世矣。本国残,社稷坏,宗庙毁。刳腹绝肠,折颈摺颐,首身分
离,暴骸骨於草泽,头颅僵仆,相望於境,父子老弱系脰束手为群虏者相及於路。
鬼神孤伤,无所血食。人民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仆妾者,盈满海内矣。故
韩、魏之不亡,秦社稷之忧也,今王资之与攻楚,不亦过乎!
且王攻楚将恶出兵?王将借路於仇雠之韩、魏乎?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返也,
是王以兵资於仇雠之韩、魏也。王若不借路於仇雠之韩、魏,必攻随水右壤。随
水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谿谷,不食之地也,王虽有之,不为得地。是王有
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
且王攻楚之日,四国必悉起兵以应王。秦、楚之兵构而不离,魏氏将出而攻
留、方与、铚、湖陵、砀、萧、相,故宋必尽。齐人南面攻楚,泗上必举。此
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而使独攻。王破楚以肥韩、魏於中国而劲齐。韩、魏之
彊,足以校於秦。齐南以泗水为境,东负海,北倚河,而无后患,天下之国莫彊
於齐、魏,齐、魏得地葆利而详事下吏,一年之后,为帝未能,其於禁王之为帝
有馀矣。
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众,兵革之彊,壹举事而树怨於楚,迟令韩、魏归
帝重於齐,是王失计也。臣为王虑,莫若善楚。秦、楚合而为一以临韩,韩必敛
手。王施以东山之险,带以曲河之利,韩必为关内之侯。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
梁氏寒心,许、鄢陵婴城,而上蔡、召陵不往来也,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王壹
善楚,而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地於齐,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王之地一经两海,要
约天下,是燕、赵无齐、楚,齐、楚无燕、赵也。然后危动燕、赵,直摇齐、楚,
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
昭王曰:“善。”於是乃止白起而谢韩、魏。发使赂楚,约为与国。
黄歇受约归楚,楚使歇与太子完入质於秦,秦留之数年。楚顷襄王病,太子
不得归。而楚太子与秦相应侯善,於是黄歇乃说应侯曰:“相国诚善楚太子乎?”
应侯曰:“然。”歇曰:“今楚王恐不起疾,秦不如归其太子。太子得立,其事
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若不归,则咸阳一布衣耳;楚更
立太子,必不事秦。夫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非计也。愿相国孰虑之。”应侯以
闻秦王。秦王曰:“令楚太子之傅先往问楚王之疾,返而后图之。”黄歇为楚太
子计曰:“秦之留太子也,欲以求利也。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歇忧之甚。
而阳文君子二人在中,王若卒大命,太子不在,阳文君子必立为后,太子不得奉
宗庙矣。不如亡秦,与使者俱出;臣请止,以死当之。”楚太子因变衣服为楚使
者御以出关,而黄歇守舍,常为谢病。度太子已远,秦不能追,歇乃自言秦昭王
曰:“楚太子已归,出远矣。歇当死,愿赐死。”昭王大怒,欲听其自杀也。应
侯曰:“歇为人臣,出身以徇其主,太子立,必用歇,故不如无罪而归之,以亲
楚。”秦因遣黄歇。
歇至楚三月,楚顷襄王卒,太子完立,是为考烈王。考烈王元年,以黄歇为
相,封为春申君,赐淮北地十二县。后十五岁,黄歇言之楚王曰:“淮北地边齐,
其事急,请以为郡便。”因并献淮北十二县。请封於江东。考烈王许之。春申君
因城故吴墟,以自为都邑。
春申君既相楚,是时齐有孟尝君,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争下士,招
致宾客,以相倾夺,辅国持权。
春申君为楚相四年,秦破赵之长平军四十馀万。五年,围邯郸。邯郸告急於
楚,楚使春申君将兵往救之,秦兵亦去,春申君归。春申君相楚八年,为楚北伐
灭鲁,以荀卿为兰陵令。当是时,楚复彊。
赵平原君使人於春申君,春申君舍之於上舍。赵使欲夸楚,为玳瑁簪,刀剑
室以珠玉饰之,请命春申君客。春申君客三千馀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
赵使大惭。
春申君相十四年,秦庄襄王立,以吕不韦为相,封为文信侯。取东周。
春申君相二十二年,诸侯患秦攻伐无已时,乃相与合从,西伐秦,而楚王为
从长,春申君用事。至函谷关,秦出兵攻,诸侯兵皆败走。楚考烈王以咎春申君,
春申君以此益疏。
客有观津人朱英,谓春申君曰:“人皆以楚为彊而君用之弱,其於英不然。
先君时善秦二十年而不攻楚,何也?秦逾黾隘之塞而攻楚,不便;假道於两周,
背韩、魏而攻楚,不可。今则不然,魏旦暮亡,不能爱许、鄢陵,其许魏割以与
秦。秦兵去陈百六十里,臣之所观者,见秦、楚之日斗也。”楚於是去陈徙寿春;
而秦徙卫野王,作置东郡。春申君由此就封於吴,行相事。
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患之,求妇人宜子者进之,甚众,卒无子。赵人李园
持其女弟,欲进之楚王,闻其不宜子,恐久毋宠。李园求事春申君为舍人,已而
谒归,故失期。还谒,春申君问之状,对曰:“齐王使使求臣之女弟,与其使者
饮,故失期。”春申君曰:“娉入乎?”对曰:“未也。”春申君曰:“可得见
乎?”曰:“可。”於是李园乃进其女弟,即幸於春申君。知其有身,李园乃与
其女弟谋。园女弟承间以说春申君曰:“楚王之贵幸君,虽兄弟不如也。今君相
楚二十馀年,而王无子,即百岁后将更立兄弟,则楚更立君后,亦各贵其故所亲,
君又安得长有宠乎?非徒然也,君贵用事久,多失礼於王兄弟,兄弟诚立,祸且
及身,何以保相印江东之封乎?今妾自知有身矣,而人莫知。妾幸君未久,诚以
君之重而进妾於楚王,王必幸妾;妾赖天有子男,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尽可
得,孰与身临不测之罪乎?”春申君大然之,乃出李园女弟,谨舍而言之楚王。
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为太子,以李园女弟为王后。楚王贵李园,园用事。
李园既入其女弟,立为王后,子为太子,恐春申君语泄而益骄,阴养死士,
欲杀春申君以灭口,而国人颇有知之者。
春申君相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朱英谓春申君曰:“世有毋望之福,又有
毋望之祸。今君处毋望之世,事毋望之主,安可以无毋望之人乎?”春申君曰:
“何谓毋望之福?”曰:“君相楚二十馀年矣,虽名相国,实楚王也。今楚王病,
旦暮且卒,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当国,如伊尹、周公,王长而反政,不即遂南
面称孤而有楚国?此所谓毋望之福也。”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祸?”曰:
“李园不治国而君之仇也,不为兵而养死士之日久矣,楚王卒,李园必先入据权
而杀君以灭口。此所谓毋望之祸也。”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人?”对曰:
“君置臣郎中,楚王卒,李园必先入,臣为君杀李园。此所谓毋望之人也。”春
申君曰:“足下置之,李园,弱人也,仆又善之,且又何至此!”朱英知言不用,
恐祸及身,乃亡去。
后十七日,楚考烈王卒,李园果先入,伏死士於棘门之内。春申君入棘门,
园死士侠刺春申君,斩其头,投之棘门外。於是遂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而李园
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是为楚幽王。
是岁也,秦始皇帝立九年矣。嫪毐亦为乱於秦,觉,夷其三族,而吕不韦废。
太史公曰:吾適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初,春申君之说秦昭王,
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后制於李园,旄矣。语曰:“当断不断,反
受其乱。”春申君失朱英之谓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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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十九 范睢蔡泽列传第十九

范睢者,魏人也,字叔。游说诸侯,欲事魏王,家贫无以自资,乃先事魏中
大夫须贾。
须贾为魏昭王使於齐,范睢从。留数月,未得报。齐襄王闻睢辩口,乃使人
赐睢金十斤及牛酒,睢辞谢不敢受。须贾知之,大怒,以为睢持魏国阴事告齐,
故得此馈,令睢受其牛酒,还其金。既归,心怒睢,以告魏相。魏相,魏之诸公
子,曰魏齐。魏齐大怒,使舍人笞击睢,折胁摺齿。睢详死,即卷以箦,置厕中。
宾客饮者醉,更溺睢,故僇辱以惩后,令无妄言者。睢从箦中谓守者曰:“公能
出我,我必厚谢公。”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魏齐醉,曰:“可矣。”范睢得
出。后魏齐悔,复召求之。魏人郑安平闻之,乃遂操范睢亡,伏匿,更名姓曰张

当此时,秦昭王使谒者王稽於魏。郑安平诈为卒,侍王稽。王稽问:“魏有
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郑安平曰:“臣里中有张禄先生,欲见君,言天下事。
其人有仇,不敢昼见。”王稽曰:“夜与俱来。”郑安平夜与张禄见王稽。语未
究,王稽知范睢贤,谓曰:“先生待我於三亭之南。”与私约而去。
王稽辞魏去,过载范睢入秦。至湖,望见车骑从西来。范睢曰:“彼来者为
谁?”王稽曰:“秦相穰侯东行县邑。”范睢曰:“吾闻穰侯专秦权,恶内诸侯
客,此恐辱我,我宁且匿车中。”有顷,穰侯果至,劳王稽,因立车而语曰:
“关东有何变?”曰:“无有。”又谓王稽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
无益,徒乱人国耳。”王稽曰:“不敢。”即别去。范睢曰:“吾闻穰侯智士也,
其见事迟,乡者疑车中有人,忘索之。”於是范睢下车走,曰:“此必悔之。”
行十馀里,果使骑还索车中,无客,乃已。王稽遂与范睢入咸阳。
已报使,因言曰:“魏有张禄先生,天下辩士也。曰‘秦王之国危於累卵,
得臣则安。然不可以书传也’。臣故载来。”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待命岁馀。
当是时,昭王已立三十六年。南拔楚之鄢郢,楚怀王幽死於秦。秦东破齐。
湣王尝称帝,后去之。数困三晋。厌天下辩士,无所信。
穰侯,华阳君,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而泾阳君、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
穰侯相,三人者更将,有封邑,以太后故,私家富重於王室。及穰侯为秦将,且
欲越韩、魏而伐齐纲寿,欲以广其陶封。范睢乃上书曰:
臣闻明主立政,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
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有能者亦不得蔽隐。使以臣之
言为可,愿行而益利其道;以臣之言为不可,久留臣无为也。语曰:“庸主赏所
爱而罚所恶;明主则不然,赏必加於有功,而刑必断於有罪。”今臣之胸不足以
当椹质,而要不足以待斧钺,岂敢以疑事尝试於王哉!虽以臣为贱人而轻辱,独
不重任臣者之无反复於王邪?
且臣闻周有砥砨,宋有结绿,梁有县藜,楚有和朴,此四宝者,土之所生,
良工之所失也,而为天下名器。然则圣王之所弃者,独不足以厚国家乎?
臣闻善厚家者取之於国,善厚国者取之於诸侯。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
者,何也?为其割荣也。良医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於成败之事,利则行之,
害则舍之,疑则少尝之,虽舜禹复生,弗能改已。语之至者,臣不敢载之於书,
其浅者又不足听也。意者臣愚而不概於王心邪?亡其言臣者贱而不可用乎?自非
然者,臣愿得少赐游观之间,望见颜色。一语无效,请伏斧质。
於是秦昭王大说,乃谢王稽,使以传车召范睢。
於是范睢乃得见於离宫,详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
“王至!”范睢缪为曰:“秦安得王?秦独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昭王。
昭王至,闻其与宦者争言,遂延迎,谢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会义渠之事
急,寡人旦暮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窃闵然不敏,敬执宾主
之礼。”范睢辞让。是日观范睢之见者,群臣莫不洒然变色易容者。
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
“唯唯。”有间,秦王复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
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范睢曰:“非敢然也。臣闻昔
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於渭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说而立为太师,
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遂收功於吕尚而卒王天下。乡使文王疏吕尚而不
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於王,
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处人骨肉之间,愿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
问而不敢对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臣知今日言之於前而明日伏诛於后,然
臣不敢避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为厉被
发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三王之仁焉而死,五伯之贤焉而死,
乌获、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
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於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又何患哉!伍子
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昼伏,至於陵水,无以餬其口,厀行蒲伏,稽首肉袒,
鼓腹吹篪,乞食於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伯。使臣得尽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
囚,终身不复见,是臣之说行也,臣又何忧?箕子、接舆漆身为厉,被发为狂,
无益於主。假使臣得同行於箕子,可以有补於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有何
耻?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莫
肯乡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於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阿保之手,
终身迷惑,无与昭奸。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
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於生。”秦王跽曰:“先
生是何言也!夫秦国辟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於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
而存先王之宗庙也。寡人得受命於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
柰何而言若是!事无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
也。”范睢拜,秦王亦拜。
范睢曰:“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
蜀,左关、阪,奋击百万,战车千乘,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
民怯於私斗而勇於公战,此王者之民也。王并此二者而有之。夫以秦卒之勇,车
骑之众,以治诸侯,譬若施韩卢而搏蹇兔也,霸王之业可致也,而群臣莫当其位。
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於山东者,是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
秦王跽曰:“寡人愿闻失计。”
然左右多窃听者,范睢恐,未敢言内,先言外事,以观秦王之俯仰。因进曰:
“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纲、寿,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於
秦。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也,则不义矣。今见与国之不亲也,
越人之国而攻,可乎?其於计疏矣。且昔齐湣王南攻楚,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
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岂不欲得地哉,形势不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弊,君臣
之不和也,兴兵而伐齐,大破之。士辱兵顿,皆咎其王,曰:‘谁为此计者乎?’
王曰:‘文子为之。’大臣作乱,文子出走。故齐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韩、
魏也。此所谓借贼兵而赍盗粮者也。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
亦王之尺也。今释此而远攻,不亦缪乎!且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赵独吞之,
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王
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楚彊则附赵,赵彊则附楚,楚、赵
皆附,齐必惧矣。齐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齐附而韩、魏因可虏也。”昭王曰:
“吾欲亲魏久矣,而魏多变之国也,寡人不能亲。请问亲魏柰何?”对曰:“王
卑词重币以事之;不可,则割地而赂之;不可,因举兵而伐之。”王曰:“寡人
敬闻命矣。”乃拜范睢为客卿,谋兵事。卒听范睢谋,使五大夫绾伐魏,拔怀。
后二岁,拔邢丘。
客卿范睢复说昭王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秦之有韩也,譬如木之有
蠹也,人之有心腹之病也。天下无变则已,天下有变,其为秦患者孰大於韩乎?
王不如收韩。”昭王曰:“吾固欲收韩,韩不听,为之柰何?”对曰:“韩安得
无听乎?王下兵而攻荥阳,则巩、成皋之道不通;北断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师不
下。王一兴兵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夫韩见必亡,安得不听乎?若韩听,
而霸事因可虑矣。”王曰:“善。”且欲发使於韩。
范睢日益亲,复说用数年矣,因请间说曰:“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
不闻其有王也;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夫擅
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
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高陵进退不请。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
贵者下,乃所谓无王也。然则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臣闻善治国者,乃
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制於诸侯,剖符於天下,政適伐国,
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於陶,国弊御於诸侯;战败则结怨於百姓,而祸归於
社稷。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
其主’。崔杼、淖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县之於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管赵,
囚主父於沙丘,百日而饿死。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华阳、泾阳佐之,
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君专授政,纵酒驰骋
弋猎,不听政事。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
不觉悟,故失其国。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见
王独立於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昭王闻之大惧,
曰:“善。”於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於关外。秦王乃拜范睢
为相。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徙,千乘有馀。到关,关阅其宝
器,宝器珍怪多於王室。
秦封范睢以应,号为应侯。当是时,秦昭王四十一年也。
范睢既相秦,秦号曰张禄,而魏不知,以为范睢已死久矣。魏闻秦且东伐韩、
魏,魏使须贾於秦。范睢闻之,为微行,敝衣间步之邸,见须贾。须贾见之而惊
曰:“范叔固无恙乎!”范睢曰:“然。”须贾笑曰:“范叔有说於秦邪?”曰:
“不也。睢前日得过於魏相,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须贾曰:“今叔何事?”
范睢曰“臣为人庸赁。”须贾意哀之,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
乃取其一纟弟袍以赐之。须贾因问曰:“秦相张君,公知之乎?吾闻幸於王,天
下之事皆决於相君。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孺子岂有客习於相君者哉?”范睢曰:
“主人翁习知之。唯睢亦得谒,睢请为见君於张君。”须贾曰:“吾马病,车轴
折,非大车驷马,吾固不出。”范睢曰:“愿为君借大车驷马於主人翁。”
范睢归取大车驷马,为须贾御之,入秦相府。府中望见,有识者皆避匿。须
贾怪之。至相舍门,谓须贾曰:“待我,我为君先入通於相君。”须贾待门下,
持车良久,问门下曰:“范叔不出,何也?”门下曰:“无范叔。”须贾曰:
“乡者与我载而入者。”门下曰:“乃吾相张君也。”须贾大惊,自知见卖,乃
肉袒厀行,因门下人谢罪。於是范睢盛帷帐,待者甚众,见之。须贾顿首言死罪,
曰:“贾不意君能自致於青云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
贾有汤镬之罪,请自屏於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范睢曰:“汝罪有几?”曰:
“擢贾之发以续贾之罪,尚未足。”范睢曰:“汝罪有三耳。昔者楚昭王时而申
包胥为楚卻吴军,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包胥辞不受,为丘墓之寄於荆也。今睢
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睢为有外心於齐而恶睢於魏齐,公之罪一也。当魏齐
辱我於厕中,公不止,罪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罪三矣。然公之所以
得无死者,以纟弟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乃谢罢。入言之昭王,罢归
须贾。
须贾辞於范睢,范睢大供具,尽请诸侯使,与坐堂上,食饮甚设。而坐须贾
於堂下,置莝豆其前,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数曰:“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
来!不然者,我且屠大梁。”须贾归,以告魏齐。魏齐恐,亡走赵。匿平原君所。
范睢既相,王稽谓范睢曰:“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柰何者亦三。宫车一日
晏驾,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君卒然捐馆舍,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使臣卒然填
沟壑,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宫车一日晏驾,君虽恨於臣,无可柰何。君卒然捐
馆舍,君虽恨於臣,亦无可柰何。使臣卒然填沟壑,君虽恨於臣,亦无可柰何。”
范睢不怿,乃入言於王曰:“非王稽之忠,莫能内臣於函谷关;非大王之贤圣,
莫能贵臣。今臣官至於相,爵在列侯,王稽之官尚止於谒者,非其内臣之意也。”
昭王召王稽,拜为河东守,三岁不上计。又任郑安平,昭王以为将军。范睢於是
散家财物,尽以报所尝困戹者。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范睢相秦二年,秦昭王之四十二年,东伐韩少曲、高平,拔之。
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欲为范睢必报其仇,乃详为好书遗平原君曰;
“寡人闻君之高义,愿与君为布衣之友,君幸过寡人,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
平原君畏秦,且以为然,而入秦见昭王。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昭王谓平原君曰:
“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
范君之仇在君之家,愿使人归取其头来;不然,吾不出君於关。”平原君曰:
“贵而为交者,为贱也;富而为交者,为贫也。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
出也,今又不在臣所。”昭王乃遗赵王书曰:“王之弟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
原君之家。王使人疾持其头来;不然,吾举兵而伐赵,又不出王之弟於关。”赵
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急,魏齐夜亡出,见赵相虞卿。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
乃解其相印,与魏齐亡,间行,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乃复走大梁,欲因信陵君
以走楚。信陵君闻之,畏秦,犹豫未肯见,曰:“虞卿何如人也?”时侯嬴在旁,
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夫虞卿蹑屩檐簦,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
黄金百镒;再见,拜为上卿;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当此之时,天下争知
之。夫魏齐穷困过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解相印,捐万户侯而间行。急士
之穷而归公子,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大惭,
驾如野迎之。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怒而自刭。赵王闻之,卒取其头予秦。
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
昭王四十三年,秦攻韩汾陉,拔之,因城河上广武。
后五年,昭王用应侯谋,纵反间卖赵,赵以其故,令马服子代廉颇将。秦大
破赵於长平,遂围邯郸。已而与武安君白起有隙,言而杀之。任郑安平,使击赵。
郑安平为赵所围,急,以兵二万人降赵。应侯席稾请罪。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
善者,各以其罪罪之。於是应侯罪当收三族。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乃下令国中:
“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以顺適其意。
后二岁,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坐法诛。而应侯日益以不怿。
昭王临朝叹息,应侯进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大王中朝而
忧,臣敢请其罪。”昭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夫铁剑利则士勇,倡
优拙则思虑远。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夫物不素具,不可以应
卒,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畔,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欲以激
励应侯。应侯惧,不知所出。蔡泽闻之,往入秦也。
蔡泽者,燕人也。游学干诸侯小大甚众,不遇。而从唐举相,曰:“吾闻先
生相李兑,曰‘百日之内持国秉’,有之乎?”曰:“有之。”曰:“若臣者何
如?”唐举孰视而笑曰:“先生曷鼻,巨肩,魋颜,蹙齃,膝挛。吾闻圣人
不相,殆先生乎?”蔡泽知唐举戏之,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也,
愿闻之。”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蔡泽笑谢而去,谓其
御者曰:“吾持粱刺齿肥,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於要,揖让人主之前,
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去之赵,见逐。之韩、魏,遇夺釜鬲於涂。闻应侯
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於秦,应侯内惭,蔡泽乃西入秦。
将见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燕客蔡泽,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彼
一见秦王,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应侯闻,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
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使人召蔡泽。蔡泽
入,则揖应侯。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应侯因让之曰:“子尝宣言欲代我
相秦,宁有之乎?”对曰:“然。”应侯曰:“请闻其说。”蔡泽曰:“吁,君
何见之晚也!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夫人生百体坚彊,手足便利,耳目聪明而
心圣智,岂非士之愿与?”应侯曰:“然。”蔡泽曰:“质仁秉义,行道施德,
得志於天下,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皆愿以为君王,岂不辩智之期与?”应侯
曰:“然。”蔡泽复曰:“富贵显荣,成理万物,使各得其所;性命寿长,终其
天年而不夭伤;天下继其统,守其业,传之无穷;名实纯粹,泽流千里,世世称
之而无绝,与天地终始: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者与?”应侯曰:“然。”
蔡泽曰:“若夫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其卒然亦可愿与?”应
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复谬曰:“何为不可?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贰
虑,尽公而不顾私;设刀锯以禁奸邪,信赏罚以致治;披腹心,示情素,蒙怨咎,
欺旧友,夺魏公子卬,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将破敌,攘地千里。吴起之
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不为危易行,
行义不辟难,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大夫种之事越王也,主虽困辱,悉忠而
不解,主虽绝亡,尽能而弗离,成功而弗矜,贵富而不骄怠。若此三子者,固义
之至也,忠之节也。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士固有
杀身以成名,唯义之所在,虽死无所恨。何为不可哉?”
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盛福也;君明臣直,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
信妻贞,家之福也。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子胥智而不能完吴,申生孝而晋国乱。
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乱者,何也?无明君贤父以听之,故天下以其君父为
僇辱而怜其臣子。今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为人臣,是也;其君,非也。故世称
三子致功而不见德,岂慕不遇世死乎?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
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夫人之立功,岂不期於成全邪?身与名俱全者,上
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於是应侯称善。
蔡泽少得间,因曰:“夫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愿矣,
闳夭事文王,周公辅成王也,岂不亦忠圣乎?以君臣论之,商君、吴起、大夫种
其可愿孰与闳夭、周公哉?”应侯曰:“商君、吴起、大夫种弗若也。”蔡泽曰:
“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惇厚旧故,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义不倍功臣,孰
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应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泽曰:“今主亲忠
臣,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设智,能为主安危修政,治乱彊兵,批患
折难,广地殖穀,富国足家,彊主,尊社稷,显宗庙,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
威盖震海内,功彰万里之外,声名光辉传於千世,君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
应侯曰:“不若。”蔡泽曰:“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悼王、句践,
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贵盛,私家之富
过於三子,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於三子,窃为君危之。语曰‘日中则移,月满
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故
‘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圣人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不义而富且
贵,於我如浮云’。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意欲至矣,而无变计,窃为君不取
也。且夫翠、鹄、犀、象,其处势非不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於饵也。苏秦、
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於贪利不止也。是以圣人制礼
节欲,取於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
故天下承而不绝。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至於葵丘之会,有骄矜之志,
畔者九国。吴王夫差兵无敌於天下,勇彊以轻诸侯,陵齐晋,故遂以杀身亡国。
夏育、太史噭叱呼骇三军,然而身死於庸夫。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不居卑
退处俭约之患也。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禁奸本,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平权
衡,正度量,调轻重,决裂阡陌,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劝民耕农利土,一室
无二事,力田稸积,习战陈之事,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於
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功已成矣,而遂以车裂。楚地方数千里,持戟百
万,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再战南并蜀汉。又越韩、
魏而攻彊赵,北阬马服,诛屠四十馀万之众,尽之于长平之下,流血成川,沸
声若雷,遂入围邯郸,使秦有帝业。楚、赵天下之彊国而秦之仇敌也,自是之后,
楚、赵皆慑伏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势也。身所服者七十馀城,功已成矣,而遂赐
剑死於杜邮。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威重,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
官,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南收杨越,北并陈、
蔡,破横散从,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禁朋党以励百姓,定楚国之政,兵震天
下,威服诸侯。功已成矣,而卒枝解。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免会稽之危,以
亡为存,因辱为荣,垦草入邑,辟地殖穀,率四方之士,专上下之力,辅句践之
贤,报夫差之雠,卒擒劲吴。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句践终负而杀之。此四
子者,功成不去,祸至於此。此所谓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返者也。范蠡知之,
超然辟世,长为陶朱公。君独不观夫博者乎?或欲大投,或欲分功,此皆君之所
明知也。今君相秦,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坐制诸侯,利施三川,以实宜阳,
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道,又斩范、中行之涂,六国不得合从,栈道千里,通於
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如是而
不退,则商君、白公、吴起、大夫种是也。吾闻之,‘鉴於水者见面之容,鉴於
人者知吉与凶’。书曰‘成功之下,不可久处’。四子之祸,君何居焉?君何不
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而授之,退而岩居川观,必有伯夷之廉,长为应侯。世世
称孤,而有许由、延陵季子之让,乔松之寿,孰与以祸终哉?即君何居焉?忍不
能自离,疑不能自决,必有四子之祸矣。易曰‘亢龙有悔’,此言上而不能下,
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自返者也。愿君孰计之!”应侯曰:“善。吾闻‘欲而不
知足,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有’。先生幸教,睢敬受命。’於是
乃延入坐,为上客。
后数日,入朝,言於秦昭王曰:“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其人辩士,明
於三王之事,五伯之业,世俗之变,足以寄秦国之政。臣之见人甚众,莫及,臣
不如也。臣敢以闻。”秦昭王召见,与语,大说之,拜为客卿。应侯因谢病请归
相印。昭王彊起应侯,应侯遂称病笃。范睢免相,昭王新说蔡泽计画,遂拜为秦
相,东收周室。
蔡泽相秦数月,人或恶之,惧诛,乃谢病归相印,号为纲成君。居秦十馀年,
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卒事始皇帝,为秦使於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质於
秦。
太史公曰:韩子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信哉是言也!范睢、蔡泽世所
谓一切辩士,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少也。及二人
羁旅入秦,继踵取卿相,垂功於天下者,固彊弱之势异也。然士亦有偶合,贤者
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岂可胜道哉!然二子不困戹,恶能激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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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0:4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八十 乐毅列传第二十

乐毅者,其先祖曰乐羊。乐羊为魏文侯将,伐取中山,魏文侯封乐羊以灵寿。
乐羊死,葬於灵寿,其后子孙因家焉。中山复国,至赵武灵王时复灭中山,而乐
氏后有乐毅。
乐毅贤,好兵,赵人举之。及武灵王有沙丘之乱,乃去赵適魏。闻燕昭王以
子之之乱而齐大败燕,燕昭王怨齐,未尝一日而忘报齐也。燕国小,辟远,力不
能制,於是屈身下士,先礼郭隗以招贤者。乐毅於是为魏昭王使於燕,燕王以客
礼待之。乐毅辞让,遂委质为臣,燕昭王以为亚卿,久之。
当是时,齐湣王彊,南败楚相唐眛於重丘,西摧三晋於观津,遂与三晋击
秦,助赵灭中山,破宋,广地千馀里。与秦昭王争重为帝,已而复归之。诸侯皆
欲背秦而服於齐。湣王自矜,百姓弗堪。於是燕昭王问伐齐之事。乐毅对曰:
“齐,霸国之馀业也,地大人众,未易独攻也。王必欲伐之,莫如与赵及楚、魏。”
於是使乐毅约赵惠文王,别使连楚、魏,令赵嚪说秦以伐齐之利。诸侯害齐湣
王之骄暴,皆争合从与燕伐齐。乐毅还报,燕昭王悉起兵,使乐毅为上将军,赵
惠文王以相国印授乐毅。乐毅於是并护赵、楚、韩、魏、燕之兵以伐齐,破之济
西。诸侯兵罢归,而燕军乐毅独追,至于临菑。齐湣王之败济西,亡走,保於莒。
乐毅独留徇齐,齐皆城守。乐毅攻入临菑,尽取齐宝财物祭器输之燕。燕昭王大
说,亲至济上劳军,行赏飨士,封乐毅於昌国,号为昌国君。於是燕昭王收齐卤
获以归,而使乐毅复以兵平齐城之不下者。
乐毅留徇齐五岁,下齐七十馀城,皆为郡县以属燕,唯独莒、即墨未服。会
燕昭王死,子立为燕惠王。惠王自为太子时尝不快於乐毅,及即位,齐之田单闻
之,乃纵反间於燕,曰:“齐城不下者两城耳。然所以不早拔者,闻乐毅与燕新
王有隙,欲连兵且留齐,南面而王齐。齐之所患,唯恐他将之来。”於是燕惠王
固已疑乐毅,得齐反间,乃使骑劫代将,而召乐毅。乐毅知燕惠王之不善代之,
畏诛,遂西降赵。赵封乐毅於观津,号曰望诸君。尊宠乐毅以警动於燕、齐。
齐田单后与骑劫战,果设诈诳燕军,遂破骑劫於即墨下,而转战逐燕,北至
河上,尽复得齐城,而迎襄王於莒,入于临菑。
燕惠王后悔使骑劫代乐毅,以故破军亡将失齐;又怨乐毅之降赵,恐赵用乐
毅而乘燕之弊以伐燕。燕惠王乃使人让乐毅,且谢之曰:“先王举国而委将军,
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雠,天下莫不震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会
先王弃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於
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将军过听,以与寡人有隙,遂捐燕归赵。将军自为计
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乐毅报遗燕惠王书曰:
臣不佞,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义,故
遁逃走赵。今足下使人数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又不
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亲,其功多者赏之,其能当者处之。故察能而授官者,
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臣窃观先王之举也,见有高世主之心,
故假节於魏,以身得察於燕。先王过举,厕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
兄,以为亚卿。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令承教,可幸无罪,故受令而不辞。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於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臣曰:
“夫齐,霸国之馀业而最胜之遗事也。练於兵甲,习於战攻。王若欲伐之,必与
天下图之。与天下图之,莫若结於赵。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赵若许
而约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先王以为然,具符节南使臣於赵。顾反命,起兵
击齐。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而举之济上。济上之军受命击齐,
大败齐人。轻卒锐兵,长驱至国。齐王遁而走莒,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
尽收入于燕。齐器设於宁台,大吕陈於元英,故鼎反乎室,蓟丘之植植於
汶篁,自五伯已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为慊於志,故裂地而封之,使得
比小国诸侯。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命承教,可幸无罪,是以受命不辞。
臣闻贤圣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於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於
后世。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彊国,收八百岁之蓄积,及至弃群臣之日,
馀教未衰,执政任事之臣,脩法令,慎庶孽,施及乎萌隶,皆可以教后世。
臣闻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伍子胥说听於阖闾,而吴王
远迹至郢;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吴王不寤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沈子
胥而不悔;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是以至於入江而不化。
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离毁辱之诽谤,堕先王之名,臣
之所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义之所不敢出也。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絜其名。臣虽不佞,数奉教於
君子矣。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不察疏远之行,故敢献书以闻,唯君王之留意
焉。
於是燕王复以乐毅子乐间为昌国君;而乐毅往来复通燕,燕、赵以为客卿。
乐毅卒於赵。
乐间居燕三十馀年,燕王喜用其相栗腹之计,欲攻赵,而问昌国君乐间。乐
间曰:“赵,四战之国也,其民习兵,伐之不可。”燕王不听,遂伐赵。赵使廉
颇击之,大破栗腹之军於鄗,禽栗腹、乐乘。乐乘者,乐间之宗也。於是乐间
奔赵,赵遂围燕。燕重割地以与赵和,赵乃解而去。
燕王恨不用乐间,乐间既在赵,乃遗乐间书曰:“纣之时,箕子不用,犯谏
不怠,以冀其听;商容不达,身祇辱焉,以冀其变。及民志不入,狱囚自出,然
后二子退隐。故纣负桀暴之累,二子不失忠圣之名。何者?其忧患之尽矣。今寡
人虽愚,不若纣之暴也;燕民虽乱,不若殷民之甚也。室有语,不相尽,以告邻
里。二者,寡人不为君取也。”
乐间、乐乘怨燕不听其计,二人卒留赵。赵封乐乘为武襄君。
其明年,乐乘、廉颇为赵围燕,燕重礼以和,乃解。后五岁,赵孝成王卒。
襄王使乐乘代廉颇。廉颇攻乐乘,乐乘走,廉颇亡入魏。其后十六年而秦灭赵。
其后二十馀年,高帝过赵,问:“乐毅有后世乎?”对曰:“有乐叔。”高
帝封之乐卿,号曰华成君。华成君,乐毅之孙也。而乐氏之族有乐瑕公、乐臣公,
赵且为秦所灭,亡之齐高密。乐臣公善修黄帝、老子之言,显闻於齐,称贤师。
太史公曰:始齐之蒯通及主父偃读乐毅之报燕王书,未尝不废书而泣也。乐
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
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公,乐臣公教盖公。盖公教於齐
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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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十一 廉颇蔺相如列传第二十一

廉颇者,赵之良将也。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
拜为上卿,以勇气闻於诸侯。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
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
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见欺;欲勿予,即患秦
兵之来。计未定,求人可使报秦者,未得。宦者令缪贤曰:“臣舍人蔺相如可使。”
王问:“何以知之?”对曰:“臣尝有罪,窃计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
‘君何以知燕王?’臣语曰:‘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
“愿结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谓臣曰:‘夫赵彊而燕弱,而君幸於赵
王,故燕王欲结於君。今君乃亡赵走燕,燕畏赵,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
矣。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则幸得脱矣。’臣从其计,大王亦幸赦臣。臣窃以
为其人勇士,有智谋,宜可使。”於是王召见,问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请
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彊而赵弱,不可不许。”王曰:“取吾璧,
不予我城,柰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赵予璧而秦不予
赵城,曲在秦。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曲。”王曰:“谁可使者?”相如曰:
“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城入赵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赵王
於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台见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
皆呼万岁。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乃前曰:“璧有瑕,请指示王。”王授璧,
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发书至赵
王,赵王悉召群臣议,皆曰‘秦贪,负其彊,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可得’。议
不欲予秦璧。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大国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彊秦之驩,
不可。於是赵王乃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书於庭。何者?严大国之威以修敬
也。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礼节甚倨;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臣。臣观大王
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於柱矣!”相如
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
十五都予赵。相如度秦王特以诈详为予赵城,实不可得,乃谓秦王曰:“和氏璧,
天下所共传宝也,赵王恐,不敢不献。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
五日,设九宾於廷,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终不可彊夺,遂许斋五日,舍相
如广成传。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
亡,归璧于赵。
秦王斋五日后,乃设九宾礼於廷,引赵使者蔺相如。相如至,谓秦王曰:
“秦自缪公以来二十馀君,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臣诚恐见欺於王而负赵,故令
人持璧归,间至赵矣。且秦彊而赵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赵立奉璧来。今以
秦之彊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璧而得罪於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
臣请就汤镬,唯大王与群臣孰计议之。”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左右或欲引相如
去,秦王因曰:“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驩,不如因而厚遇之,
使归赵,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
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大夫使不辱於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予
赵,赵亦终不予秦璧。
其后秦伐赵,拔石城。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
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於西河外渑池。赵王畏秦,欲毋行。廉颇、
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赵王遂行,相如从。廉颇送至境,与
王诀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
子为王。以绝秦望。”王许之,遂与秦王会渑池。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
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鼓瑟。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
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奏盆缸秦王,以相娱
乐。”秦王怒,不许。於是相如前进缸,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缸。相如曰:
“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
皆靡。於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缸。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
击缸”。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蔺相如亦曰:“请以秦之咸
阳为赵王寿。”秦王竟酒,终不能加胜於赵。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
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廉颇曰:“我为赵将,
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
不忍为之下。”宣言曰:“我见相如,必辱之。”相如闻,不肯与会。相如每朝
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已而相如出,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於是舍
人相与谏曰:“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今君与廉颇同列,廉
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且庸人尚羞之,况於将相乎!臣等不肖,请辞
去。”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曰:“不若也。”相如
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顾
吾念之,彊秦之所以不敢加兵於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
生。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雠也。”廉颇闻之,肉袒负荆,因宾客
至蔺相如门谢罪。曰:“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卒相与驩,为刎颈
之交。
是岁,廉颇东攻齐,破其一军。居二年,廉颇复伐齐几,拔之。后三年,廉
颇攻魏之防陵、安阳,拔之。后四年,蔺相如将而攻齐,至平邑而罢。其明年,
赵奢破秦军阏与下。
赵奢者,赵之田部吏也。收租税而平原君家不肯出租,奢以法治之,杀平原
君用事者九人。平原君怒,将杀奢。奢因说曰:“君於赵为贵公子,今纵君家而
不奉公则法削,法削则国弱,国弱则诸侯加兵,诸侯加兵是无赵也,君安得有此
富乎?以君之贵,奉公如法则上下平,上下平则国彊,国彊则赵固,而君为贵戚,
岂轻於天下邪?”平原君以为贤,言之於王。王用之治国赋,国赋大平,民富而
府库实。
秦伐韩,军於阏与。王召廉颇而问曰:“可救不?”对曰:“道远险狭,难
救。”又召乐乘而问焉,乐乘对如廉颇言。又召问赵奢,奢对曰:“其道远险狭,
譬之犹两鼠斗於穴中,将勇者胜。”王乃令赵奢将,救之。
兵去邯郸三十里,而令军中曰:“有以军事谏者死。”秦军军武安西,秦军
鼓譟勒兵,武安屋瓦尽振。军中侯有一人言急救武安,赵奢立斩之。坚壁,留
二十八日不行,复益增垒。秦间来入,赵奢善食而遣之。间以报秦将,秦将大喜
曰:“夫去国三十里而军不行,乃增垒,阏与非赵地也。”赵奢既已遣秦间,卷
甲而趋之,二日一夜至,今善射者去阏与五十里而军。军垒成,秦人闻之,悉甲
而至。军士许历请以军事谏,赵奢曰:“内之。”许历曰:“秦人不意赵师至此,
其来气盛,将军必厚集其阵以待之。不然,必败。”赵奢曰:“请受令。”许历
曰:“请就鈇质之诛。”赵奢曰:“胥后令邯郸。”许历复请谏,曰:“先据北
山上者胜,后至者败。”赵奢许诺,即发万人趋之。秦兵后至,争山不得上,赵
奢纵兵击之,大破秦军。秦军解而走,遂解阏与之围而归。
赵惠文王赐奢号为马服君,以许历为国尉。赵奢於是与廉颇、蔺相如同位。
后四年,赵惠文王卒,子孝成王立。七年,秦与赵兵相距长平,时赵奢已死,
而蔺相如病笃,赵使廉颇将攻秦,秦数败赵军,赵军固壁不战。秦数挑战,廉颇
不肯。赵王信秦之间。秦之间言曰:“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为将
耳。”赵王因以括为将,代廉颇。蔺相如曰:“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
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赵王不听,遂将之。
赵括自少时学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当。尝与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难,
然不谓善。括母问奢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赵不将括即已,
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及括将行,其母上书言於王曰:“括不可使将。”
王曰:“何以?”对曰:“始妾事其父,时为将,身所奉饭饮而进食者以十数,
所友者以百数,大王及宗室所赏赐者尽以予军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问家事。
今括一旦为将,东向而朝,军吏无敢仰视之者,王所赐金帛,归藏於家,而日视
便利田宅可买者买之。王以为何如其父?父子异心,愿王勿遣。”王曰:“母置
之,吾已决矣。”括母因曰:“王终遣之,即有如不称,妾得无随坐乎?”王许
诺。
赵括既代廉颇,悉更约束,易置军吏。秦将白起闻之,纵奇兵,详败走,而
绝其粮道,分断其军为二,士卒离心。四十馀日,军饿,赵括出锐卒自博战,秦
军射杀赵括。括军败,数十万之众遂降秦,秦悉阬之。赵前后所亡凡四十五万。
明年,秦兵遂围邯郸,岁馀,几不得脱。赖楚、魏诸侯来救,乃得解邯郸之围。
赵王亦以括母先言,竟不诛也。
自邯郸围解五年,而燕用栗腹之谋,曰“赵壮者尽於长平,其孤未壮”,举
兵击赵。赵使廉颇将,击,大破燕军於鄗,杀栗腹,遂围燕。燕割五城请和,
乃听之。赵以尉文封廉颇为信平君,为假相国。
廉颇之免长平归也,失势之时,故客尽去。及复用为将,客又复至。廉颇曰:
“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
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居六年,赵使廉颇伐魏之繁阳,拔之。
赵孝成王卒,子悼襄王立,使乐乘代廉颇。廉颇怒,攻乐乘,乐乘走。廉颇
遂奔魏之大梁。其明年,赵乃以李牧为将而攻燕,拔武遂、方城。
廉颇居梁久之,魏不能信用。赵以数困於秦兵,赵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亦思
复用於赵。赵王使使者视廉颇尚可用否。廉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金,令毁之。赵
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赵使还报
王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赵王以为老,遂不
召。
楚闻廉颇在魏,阴使人迎之。廉颇一为楚将,无功,曰:“我思用赵人。”
廉颇卒死于寿春。
李牧者,赵之北边良将也。常居代雁门,备匈奴。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输入
莫府,为士卒费。日击数牛飨士,习射骑,谨烽火,多间谍,厚遇战士。为约曰:
“匈奴即入盗,急入收保,有敢捕虏者斩。”匈奴每入,烽火谨,辄入收保,不
敢战。如是数岁,亦不亡失。然匈奴以李牧为怯,虽赵边兵亦以为吾将怯。赵王
让李牧,李牧如故。赵王怒,召之,使他人代将。
岁馀,匈奴每来,出战。出战,数不利,失亡多,边不得田畜。复请李牧。
牧杜门不出,固称疾。赵王乃复彊起使将兵。牧曰:“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
奉令。”王许之。
李牧至,如故约。匈奴数岁无所得。终以为怯。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皆愿
一战。於是乃具选车得千三百乘,选骑得万三千匹,百金之士五万人,彀者十万
人,悉勒习战。大纵畜牧,人民满野。匈奴小入,详北不胜,以数千人委之。单
于闻之,大率众来入。李牧多为奇陈,张左右翼击之,大破杀匈奴十馀万骑。灭
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其后十馀岁,匈奴不敢近赵边城。
赵悼襄王元年,廉颇既亡入魏,赵使李牧攻燕,拔武遂、方城。居二年,庞
暖破燕军,杀剧辛。后七年,秦破杀赵将扈辄於武遂,斩首十万。赵乃以李牧为
大将军,击秦军於宜安,大破秦军,走秦将桓齮。封李牧为武安君。居三年,秦
攻番吾,李牧击破秦军,南距韩、魏。
赵王迁七年,秦使王翦攻赵,赵使李牧、司马尚御之。秦多与赵王宠臣郭开
金,为反间,言李牧、司马尚欲反。赵王乃使赵葱及齐将颜聚代李牧。李牧不受
命,赵使人微捕得李牧,斩之。废司马尚。后三月,王翦因急击赵,大破杀赵葱,
虏赵王迁及其将颜聚,遂灭赵。
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方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
王左右,势不过诛,然士或怯懦而不敢发。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颇,
名重太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

[发帖际遇]: 林风给云中鹤擦背,得到奖赏银两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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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十二 田单列传第二十二

田单者,齐诸田疏属也。湣王时,单为临菑市掾,不见知。及燕使乐毅伐破
齐,齐湣王出奔,已而保莒城。燕师长驱平齐,而田单走安平,令其宗人尽断其
车轴末而傅铁笼。已而燕军攻安平,城坏,齐人走,争涂,以轊折车败,为燕
所虏,唯田单宗人以铁笼故得脱,东保即墨。燕既尽降齐城,唯独莒、即墨不下。
燕军闻齐王在莒,并兵攻之。淖齿既杀湣王於莒,因坚守,距燕军,数年不下。
燕引兵东围即墨,即墨大夫出与战,败死。城中相与推田单,曰:“安平之战,
田单宗人以铁笼得全,习兵。”立以为将军,以即墨距燕。
顷之,燕昭王卒,惠王立,与乐毅有隙。田单闻之,乃纵反间於燕,宣言曰:
“齐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乐毅畏诛而不敢归,以伐齐为名,实欲连兵南面
而王齐。齐人未附,故且缓攻即墨以待其事。齐人所惧,唯恐他将之来,即墨残
矣。”燕王以为然,使骑劫代乐毅。
乐毅因归赵,燕人士卒忿。而田单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於庭,飞鸟悉翔
舞城中下食。燕人怪之。田单因宣言曰:“神来下教我。”乃令城中人曰:“当
有神人为我师。”有一卒曰:“臣可以为师乎?”因反走。田单乃起,引还,东
乡坐,师事之。卒曰:“臣欺君,诚无能也。”田单曰:“子勿言也!”因师之。
每出约束,必称神师。乃宣言曰:“吾唯惧燕军之劓所得齐卒,置之前行,与我
战,即墨败矣。”燕人闻之,如其言。城中人见齐诸降者尽劓,皆怒,坚守,唯
恐见得。单又纵反间曰:“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僇先人,可为寒心。”燕军
尽掘垄墓,烧死人。即墨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俱欲出战,怒自十倍。
田单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插,与士卒分功,妻妾编於行伍之间,尽散饮
食飨士。令甲卒皆伏,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约降於燕,燕军皆呼万岁。田单又
收民金,得千溢,令即墨富豪遗燕将,曰:“即墨即降,愿无虏掠吾族家妻妾,
令安堵。”燕将大喜,许之。燕军由此益懈。
田单乃收城中得千馀牛,为绛缯衣,画以五彩龙文,束兵刃於其角,而灌脂
束苇於尾,烧其端。凿城数十穴,夜纵牛,壮士五千人随其后。牛尾热,怒而奔
燕军,燕军夜大惊。牛尾炬火光明炫燿,燕军视之皆龙文,所触尽死伤。五千人
因衔枚击之,而城中鼓譟从之,老弱皆击铜器为声,声动天地。燕军大骇,败
走。齐人遂夷杀其将骑劫。燕军扰乱奔走,齐人追亡逐北,所过城邑皆畔燕而归
田单,兵日益多,乘胜,燕日败亡,卒至河上,而齐七十馀城皆复为齐。乃迎襄
王於莒,入临菑而听政。
襄王封田单,号曰安平君。
太史公曰:兵以正合,以奇胜。善之者,出奇无穷。奇正还相生,如环之无
端。夫始如处女,適人开户;后如脱兔,適不及距:其田单之谓邪!
初,淖齿之杀湣王也,莒人求湣王子法章,得之太史嬓之家,为人灌园。
嬓女怜而善遇之。后法章私以情告女,女遂与通。及莒人共立法章为齐王,以
莒距燕,而太史氏女遂为后,所谓“君王后”也。
燕之初入齐,闻画邑人王蠋贤,令军中曰“环画邑三十里无入”,以王蠋之
故。已而使人谓蠋曰:“齐人多高子之义,吾以子为将,封子万家。”蠋固谢。
燕人曰:“子不听,吾引三军而屠画邑。”王蠋曰:“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
二夫。齐王不听吾谏,故退而耕於野。国既破亡,吾不能存;今又劫之以兵为君
将,是助桀为暴也。与其生而无义,固不如烹!”遂经其颈於树枝,自奋绝脰而
死。齐亡大夫闻之,曰:“王蠋,布衣也,义不北面於燕,况在位食禄者乎!”
乃相聚如莒,求诸子,立为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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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十三 鲁仲连邹阳列传第二十三

鲁仲连者,齐人也。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游於
赵。
赵孝成王时,而秦王使白起破赵长平之军前后四十馀万,秦兵遂东围邯郸。
赵王恐,诸侯之救兵莫敢击秦军。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於荡阴不
进。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因平原君谓赵王曰:“秦所为急围赵者,前
与齐湣王争彊为帝,已而复归帝;今齐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
其意欲复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预未有
所决。
此时鲁仲连適游赵,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
“事将柰何?”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万之众於外,今又内围邯
郸而不能去。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鲁
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
客新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而见之於先生。”
平原君遂见新垣衍曰:“东国有鲁仲连先生者,今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交之
於将军。”新垣衍曰:“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
吾不愿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曰:“胜既已泄之矣。”新垣衍许诺。
鲁连见新垣衍而无言。新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於平原君
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者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
鲁仲连曰:“世以鲍焦为无从颂而死者,皆非也。众人不知,则为一身。彼秦者,
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即肆然而为帝,过而为政於天
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
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将柰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则
固助之矣。”新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者,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
能使梁助之?”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
赵矣。”
新垣衍曰:“秦称帝之害何如?”鲁连曰:“昔者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
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馀,周烈王崩,齐后往,
周怒,赴於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藩之臣因齐后至,则斮。’齐威王
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
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新垣衍曰:“先生独不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而智不若邪?
畏之也。”鲁仲连曰:“呜呼!梁之比於秦若仆邪?”新垣衍曰:“然。”鲁仲
连曰:“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悦,曰:“噫嘻,亦太甚矣先生
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鲁仲鲁曰:“固也,吾将言之。昔者九
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献之於纣,纣以为恶,醢九侯。
鄂侯争之彊,辩之疾,故脯鄂侯。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
欲令之死。曷为与人俱称王,卒就脯醢之地?齐湣王之鲁,夷维子为执策而从,
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维子
曰:‘子安取礼而来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辟舍,纳筦籥,
摄衽抱机,视膳於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也。’鲁人投其籥,不果纳。不
得入於鲁,将之薛,假途於邹。当是时,邹君死,湣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
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棺,设北面於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
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固不敢入於邹。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
死则不得赙襚,然且欲行天子之礼於邹、鲁,邹、鲁之臣不果纳。今秦万乘之
国也,梁亦万乘之国也。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
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
臣。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
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於是新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
也。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秦将闻之,为卻军五十里。適会魏公子无忌夺晋
鄙军以救赵,击秦军,秦军遂引而去。
於是平原君欲封鲁连,鲁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
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贵於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
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其后二十馀年,燕将攻下聊城,聊城人或谗之燕,燕将惧诛,因保守聊城,
不敢归。齐田单攻聊城岁馀,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鲁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
中,遗燕将。书曰:
吾闻之,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勇士不却死而灭名,忠臣不先身而后君。今公
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非忠也;杀身亡聊城,而威不信於齐,非勇也;
功败名灭,后世无称焉,非智也。三者世主不臣,说士不载,故智者不再计,勇
士不怯死。今死生荣辱,贵贱尊卑,此时不再至,愿公详计而无与俗同。
且楚攻齐之南阳,魏攻平陆,而齐无南面之心,以为亡南阳之害小,不如得
济北之利大,故定计审处之。今秦人下兵,魏不敢东面;衡秦之势成,楚国之形
危;齐弃南阳,断右壤,定济北,计犹且为之也。且夫齐之必决於聊城,公勿再
计。今楚魏交退於齐,而燕救不至。以全齐之兵,无天下之规,与聊城共据期年
之敝,则臣见公之不能得也。且燕国大乱,君臣失计,上下迷惑,栗腹以十万之
众五折於外,以万乘之国被围於赵,壤削主困,为天下僇笑。国敝而祸多,民无
所归心。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齐之兵,是墨翟之守也。食人炊骨,士无反外之
心,是孙膑之兵也。能见於天下。虽然,为公计者,不如全车甲以报於燕。车甲
全而归燕,燕王必喜;身全而归於国,士民如见父母,交游攘臂而议於世,功业
可明。上辅孤主以制群臣,下养百姓以资说士,矫国更俗,功名可立也。亡意亦
捐燕弃世,东游於齐乎?裂地定封,富比乎陶、卫,世世称孤,与齐久存,又一
计也。此两计者,显名厚实也,愿公详计而审处一焉。
且吾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昔者管夷吾射桓公
中其钩,篡也;遗公子纠不能死,怯也;束缚桎梏,辱也。若此三行者,世主不
臣而乡里不通。乡使管子幽囚而不出,身死而不反於齐,则亦名不免为辱人贱行
矣。臧获且羞与之同名矣,况世俗乎!故管子不耻身在缧绁之中而耻天下之不治,
不耻不死公子纠而耻威之不信於诸侯,故兼三行之过而为五霸首,名高天下而光
烛邻国。曹子为鲁将,三战三北,而亡地五百里。乡使曹子计不反顾,议不还踵,
刎颈而死,则亦名不免为败军禽将矣。曹子弃三北之耻,而退与鲁君计。桓公朝
天下,会诸侯,曹子以一剑之任,枝桓公之心於坛坫之上,颜色不变,辞气不悖,
三战之所亡一朝而复之,天下震动,诸侯惊骇,威加吴、越。若此二士者,非不
能成小廉而行小节也,以为杀身亡躯,绝世灭后,功名不立,非智也。故去感忿
之怨,立终身之名;弃忿悁之节,定累世之功。是以业与三王争流,而名与天壤
相弊也。愿公择一而行之。
燕将见鲁连书,泣三日,犹豫不能自决。欲归燕,已有隙,恐诛;欲降齐,
所杀虏於齐甚众,恐已降而后见辱。喟然叹曰:“与人刃我,宁自刃。”乃自杀。
聊城乱,田单遂屠聊城。归而言鲁连,欲爵之。鲁连逃隐於海上,曰:“吾与富
贵而诎於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邹阳者,齐人也。游於梁,与故吴人庄忌夫子、淮阴枚生之徒交。上书而介
於羊胜、公孙诡之间。胜等嫉邹阳,恶之梁孝王。孝王怒,下之吏,将欲杀之。
邹阳客游,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乃从狱中上书曰: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
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蚀昴,而昭王疑之。夫精变
天地而信不喻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
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悟也。愿大王孰察之。
昔卞和献宝,楚王刖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是以箕子详狂,接舆辟世,
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孰察卞和、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无使臣为箕子、
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孰察,少加
怜焉。
谚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昔樊於期逃秦之
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之事;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卻齐而存魏。夫王奢、樊
於期非新於齐、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於志而慕义无穷
也。是以苏秦不信於天下,而为燕尾生;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何则?诚
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燕人恶之於王,王按剑而怒,食以駃騠;白圭显於
中山,中山人恶之魏文侯,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坼肝相
信,岂移於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者司马喜髌脚於宋,卒
相中山;范睢摺胁折齿於魏,卒为应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
挟孤独之位,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自沈於河,徐衍负石入海。
不容於世,义不苟取,比周於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於路,缪公委之
以政;甯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此二人者,岂借宦於朝,假誉於左右,
然后二主用之哉?感於心,合於行,亲於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於众口哉?故
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者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夫
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於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
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齐用越人蒙而彊威、宣。此二国,岂拘於俗,牵於
世,系阿偏之辞哉?公听并观,垂名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昆弟,由余、越人蒙
是矣;不合,则骨肉出逐不收,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义,
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称,三王易为也。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能不说於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
墓,故功业复就於天下。何则?欲善无厌也。夫晋文公亲其雠,彊霸诸侯;齐桓
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於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兵彊天下,而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
禽劲吴,霸中国,而卒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
灌园。今人主诚能去骄慠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
厚,终与之穷达,无爱於士,则桀之狗可使吠尧,而蹠之客可使刺由;况因万乘
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之湛七族,要离之烧妻子,岂足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於道路,人无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
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诡,而为万乘器者。何则?以左右先为之容也。
故无因至前,虽出随侯之珠,夜光之璧,犹结怨而不见德。故有人先谈,则以枯
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贱,虽蒙尧、舜之术,挟伊、
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思,欲
开忠信,辅人主之治,则人主必有按剑相眄之迹,是使布衣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
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於陶钧之上,而不牵於卑乱之语,不夺於众多之口。
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之说,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
吕尚而归,以王天下。故秦信左右而杀,周用乌集而王。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
语,驰域外之议,独观於昭旷之道也。
今人主沈於谄谀之辞,牵於帷裳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此鲍焦所以
忿於世而不留富贵之乐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汙义,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
入,邑号朝歌而墨子回车。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摄於威重之权,主於位势之贵,
故回面汙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於左右,则士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安肯有尽
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书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为上客。
太史公曰:鲁连其指意虽不合大义,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诎
於诸侯,谈说於当世,折卿相之权。邹阳辞虽不逊,然其比物连类,有足悲者,
亦可谓抗直不桡矣,吾是以附之列传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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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十四 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彊志,明於治乱,娴於
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稾未
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
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
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
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
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
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
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絜,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
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絜,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
泥之中,蝉蜕於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
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平既绌,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详去秦,厚币
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原献商、於之地六百
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
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
大破楚师於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发国中
兵以深入击秦,战於蓝田。魏闻之,袭楚至邓。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
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
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
靳尚,而设诡辩於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平既疏,
不复在位,使於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眛。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
不如毋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柰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
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复之秦,竟
死於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睠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
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终无可柰何,故不
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
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
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於郑袖,外欺於张仪,疏屈平而
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於秦,为天下笑。此不知
人之祸也。易曰:“井泄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
明,岂足福哉!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至於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
“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
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於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
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
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
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
世俗之温蠖乎!”
乃作怀沙之赋。其辞曰:
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眴兮窈窈,孔静幽墨。
冤结纡轸兮,离愍之长鞠;抚情效志兮,俯诎以自抑。
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易初本由兮,君子所鄙。章画职墨兮,前度未
改;内直质重兮,大人所盛。巧匠不斫兮,孰察其揆正?玄文幽处兮,矇谓之
不章;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变白而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
鸡雉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夫党人之鄙妒兮,羌不知吾所臧。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怀瑾握瑜兮,穷不得余所示。邑犬群吠兮,吠所
怪也;诽骏疑桀兮,固庸态也。文质疏内兮,众不知吾之异采;材朴委积兮,莫
知余之所有。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重华不可牾兮,孰知余之从容!古固有
不并兮,岂知其故也?汤禹久远兮,邈不可慕也。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彊;离
湣而不迁兮,愿志之有象。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含忧虞哀兮,限之以大
故。
乱曰:浩浩沅、湘兮,分流汨兮。脩路幽拂兮,道远忽兮。曾唫恒悲兮,
永叹慨兮。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怀情抱质兮,独无匹兮。伯乐既殁兮,
骥将焉程兮?人生禀命兮,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馀何畏惧兮?曾伤爰哀,永
叹喟兮。世溷不吾知,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明以告君子兮,
吾将以为类兮。
於是怀石遂自沈汨罗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
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自屈原沈汨罗后百有馀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
原。
贾生名谊,雒阳人也。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於郡中。吴廷尉为河南守,
闻其秀才,召置门下,甚幸爱。孝文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
故与李斯同邑而常学事焉,乃徵为廷尉。廷尉乃言贾生年少,颇通诸子百家之书。
文帝召以为博士。
是时贾生年二十馀,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
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诸生於是乃以为能,不及也。孝文帝说之,超迁,一岁中
至太中大夫。
贾生以为汉兴至孝文二十馀年,天下和洽,而固当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
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
孝文帝初即位,谦让未遑也。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
於是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
曰:“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於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
其议,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
贾生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又以適去,意不自得。及渡湘
水,为赋以吊屈原。其辞曰:
共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沈汨罗。造讬湘流兮,敬吊先生。
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
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谓伯夷贪兮,谓盗跖廉;莫邪为顿
兮,铅刀为銛。于嗟嚜嚜兮,生之无故!斡弃周鼎兮宝康瓠,腾驾罢牛兮骖
蹇驴,骥垂两耳兮服盐车。章甫荐屦兮,渐不可久;嗟苦先生兮,独离此咎!
讯曰:已矣,国其莫我知,独堙郁兮其谁语?凤漂漂其高遰兮,夫固自缩而
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弥融爚以隐处兮,夫岂从螘与蛭
螾?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骐骥可得系羁兮,岂云异夫犬羊!
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辜也!瞝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皇翔
于千仞之上兮,览德煇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徵兮,摇增翮逝而去之。彼寻常之汙
渎兮,岂能容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鳣鱏兮,固将制於蚁蝼。
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有鸮飞入贾生舍,止于坐隅。楚人命鸮曰“服”。
贾生既以適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其辞
曰:
单阏之岁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施兮,服集予舍,止于坐隅,貌甚间暇。异
物来集兮,私怪其故,发书占之兮,筴言其度。曰“野鸟入处兮,主人将去”。
请问于服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菑。淹数之度兮,语予其期。”服
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意。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变化而嬗。
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
彼吴彊大兮,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兮,句践霸世。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说
胥靡兮,乃相武丁。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水激
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云蒸雨降兮,错缪相纷。大专槃物
兮,坱轧无垠。天不可与虑兮,道不可与谋。迟数有命兮,恶识其时?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
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小知自私兮,贱彼贵我;通人大观兮,物无不可。贪夫徇财兮,烈士徇名;夸者
死权兮,品庶冯生。述迫之徒兮,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亿变齐同。拘士系俗
兮,攌如囚拘;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众人或或兮,好恶积意;真人淡漠兮,
独与道息。释知遗形兮,超然自丧;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兮,得坻
则止;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氾乎
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细故慸
兮,何足以疑!
后岁馀,贾生徵见。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
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
为过之,今不及也。”居顷之,拜贾生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文帝之少子,爱,
而好书,故令贾生傅之。
文帝复封淮南厉王子四人皆为列侯。贾生谏,以为患之兴自此起矣。贾生数
上疏,言诸侯或连数郡,非古之制,可稍削之。文帝不听。
居数年,怀王骑,堕马而死,无后。贾生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馀,亦死。
贾生之死时年三十三矣。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而贾
嘉最好学,世其家,与余通书。至孝昭时,列为九卿。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长沙,观屈原所自沈
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
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服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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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0:50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八十五 吕不韦列传第二十五

吕不韦者,阳翟大贾人也。往来贩贱卖贵,家累千金。
秦昭王四十年,太子死。其四十二年,以其次子安国君为太子。安国君有子
二十馀人。安国君有所甚爱姬,立以为正夫人,号曰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
安国君中男名子楚,子楚母曰夏姬,毋爱。子楚为秦质子於赵。秦数攻赵,赵不
甚礼子楚。
子楚,秦诸庶孽孙,质於诸侯,车乘进用不饶,居处困,不得意。吕不韦贾
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乃往见子楚,说曰:“吾能大子之门。”
子楚笑曰:“且自大君之门,而乃大吾门!”吕不韦曰:“子不知也,吾门待子
门而大。”子楚心知所谓,乃引与坐,深语。吕不韦曰:“秦王老矣,安国君得
为太子。窃闻安国君爱幸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能立適嗣者独华阳夫人耳。
今子兄弟二十馀人,子又居中,不甚见幸,久质诸侯。即大王薨,安国君立为王,
则子毋几得与长子及诸子旦暮在前者争为太子矣。”子楚曰:“然。为之柰何?”
吕不韦曰:“子贫,客於此,非有以奉献於亲及结宾客也。不韦虽贫,请以千金
为子西游,事安国君及华阳夫人,立子为適嗣。”子楚乃顿首曰:“必如君策,
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
吕不韦乃以五百金与子楚,为进用,结宾客;而复以五百金买奇物玩好,自
奉而西游秦,求见华阳夫人姊,而皆以其物献华阳夫人。因言子楚贤智,结诸侯
宾客遍天下,常曰“楚也以夫人为天,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夫人大喜。不韦
因使其姊说夫人曰:“吾闻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今夫人事太子,甚爱
而无子,不以此时蚤自结於诸子中贤孝者,举立以为適而子之,夫在则重尊,夫
百岁之后,所子者为王,终不失势,此所谓一言而万世之利也。不以繁华时树本,
即色衰爱弛后,虽欲开一语,尚可得乎?今子楚贤,而自知中男也,次不得为適,
其母又不得幸,自附夫人,夫人诚以此时拔以为適,夫人则竟世有宠於秦矣。”
华阳夫人以为然,承太子间,从容言子楚质於赵者绝贤,来往者皆称誉之。乃因
涕泣曰:“妾幸得充后宫,不幸无子,愿得子楚立以为適嗣,以讬妾身。”安国
君许之,乃与夫人刻玉符,约以为適嗣。安国君及夫人因厚馈遗子楚,而请吕不
韦傅之,子楚以此名誉益盛於诸侯。
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之,因
起为寿,请之。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姬自匿
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
秦昭王五十年,使王齮围邯郸,急,赵欲杀子楚。子楚与吕不韦谋,行金六
百斤予守者吏,得脱,亡赴秦军,遂以得归。赵欲杀子楚妻子,子楚夫人赵豪家
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秦昭王五十六年,薨,太子安国君立为王,华阳
夫人为王后,子楚为太子。赵亦奉子楚夫人及子政归秦。
秦王立一年,薨,谥为孝文王。太子子楚代立,是为庄襄王。庄襄王所母华
阳后为华阳太后,真母夏姬尊以为夏太后。庄襄王元年,以吕不韦为丞相,封为
文信侯,食河南雒阳十万户。
庄襄王即位三年,薨,太子政立为王,尊吕不韦为相国,号称“仲父”。秦
王年少,太后时时窃私通吕不韦。不韦家僮万人。
当是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
客以相倾。吕不韦以秦之彊,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时
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
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馀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
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始皇帝益壮,太后淫不止。吕不韦恐觉祸及己,乃私求大阴人嫪毐以为舍人,
时纵倡乐,使毐以其阴关桐轮而行,令太后闻之,以啗太后。太后闻,果欲私得
之。吕不韦乃进嫪毐,诈令人以腐罪告之。不韦又阴谓太后曰:“可事诈腐,则
得给事中。”太后乃阴厚赐主腐者吏,诈论之,拔其须眉为宦者,遂得侍太后。
太后私与通,绝爱之。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诈卜当避时,徙宫居雍。嫪毐常从,
赏赐甚厚,事皆决於嫪毐。嫪毐家僮数千人,诸客求宦为嫪毐舍人千馀人。
始皇七年,庄襄王母夏太后薨。孝文王后曰华阳太后,与孝文王会葬寿陵。
夏太后子庄襄王葬芷阳,故夏太后独别葬杜东,曰“东望吾子,西望吾夫。后百
年,旁当有万家邑”。
始皇九年,有告嫪毐实非宦者,常与太后私乱,生子二人,皆匿之。与太后
谋曰“王即薨,以子为后”。於是秦王下吏治,具得情实,事连相国吕不韦。九
月,夷嫪毐三族,杀太后所生两子,而遂迁太后於雍。诸嫪毐舍人皆没其家而迁
之蜀。王欲诛相国,为其奉先王功大,及宾客辩士为游说者众,王不忍致法。
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国吕不韦。及齐人茅焦说秦王,秦王乃迎太后於雍,归
复咸阳,而出文信侯就国河南。
岁馀,诸侯宾客使者相望於道,请文信侯。秦王恐其为变,乃赐文信侯书曰:
“君何功於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於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
蜀!”吕不韦自度稍侵,恐诛,乃饮酖而死。秦王所加怒吕不韦、嫪毐皆已死,
乃皆复归嫪毐舍人迁蜀者。
始皇十九年,太后薨,谥为帝太后,与庄襄王会葬茝阳。
太史公曰:不韦及嫪毐贵,封号文信侯。人之告嫪毐,毐闻之。秦王验左右,
未发。上之雍郊,毐恐祸起,乃与党谋,矫太后玺发卒以反蕲年宫。发吏攻毐,
毐败亡走,追斩之好畤,遂灭其宗。而吕不韦由此绌矣。孔子之所谓“闻”者,
其吕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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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十六 刺客列传第二十六

曹沫者,鲁人也,以勇力事鲁庄公。庄公好力。曹沫为鲁将,与齐战,三败
北。鲁庄公惧,乃献遂邑之地以和。犹复以为将。
齐桓公许与鲁会于柯而盟。桓公与庄公既盟於坛上,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
桓公左右莫敢动,而问曰:“子将何欲?”曹沫曰:“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
甚矣。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既已言,曹沫
投其匕首,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不变,辞令如故。桓公怒,欲倍其约。
管仲曰:“不可。夫贪小利以自快,弃信於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与之。”於
是桓公乃遂割鲁侵地,曹沫三战所亡地尽复予鲁。
其后百六十有七年而吴有专诸之事。
专诸者,吴堂邑人也。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吴也,知专诸之能。伍子胥既见吴
王僚,说以伐楚之利。吴公子光曰:“彼伍员父兄皆死於楚而员言伐楚,欲自为
报私雠也,非能为吴。”吴王乃止。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杀吴王僚,乃曰:“彼
光将有内志,未可说以外事。”乃进专诸於公子光。
光之父曰吴王诸樊。诸樊弟三人:次曰馀祭,次曰夷眜,次曰季子札。诸樊
知季子札贤而不立太子,以次传三弟,欲卒致国于季子札。诸樊既死,传馀祭。
馀祭死,传夷眜。夷眜死,当传季子札;季子札逃不肯立,吴人乃立夷眜之子僚
为王。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当立;必以子乎,则光真適嗣,当立。”
故尝阴养谋臣以求立。
光既得专诸,善客待之。九年而楚平王死。春,吴王僚欲因楚丧,使其二弟
公子盖馀、属庸将兵围楚之灊;使延陵季子於晋,以观诸侯之变。楚发兵绝吴将
盖馀、属庸路,吴兵不得还。於是公子光谓专诸曰:“此时不可失,不求何获!
且光真王嗣,当立,季子虽来,不吾废也。”专诸曰:“王僚可杀也。母老子弱,
而两弟将兵伐楚,楚绝其后。方今吴外困於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是无如我何。”
公子光顿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於窟室中,而具酒请王僚。王僚使兵陈自宫至光之家,
门户阶陛左右,皆王僚之亲戚也。夹立侍,皆持长铍。酒既酣,公子光详为足疾,
入窟室中,使专诸置匕首鱼炙之腹中而进之。既至王前,专诸擘鱼,因以匕首刺
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杀专诸,王人扰乱。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尽
灭之,遂自立为王,是为阖闾。阖闾乃封专诸之子以为上卿。
其后七十馀年而晋有豫让之事。
豫让者,晋人也,故尝事范氏及中行氏,而无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
尊宠之。及智伯伐赵襄子,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
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
女为说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雠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
乃变名姓为刑人,入宫涂厕,中挟匕首,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
厕之刑人,则豫让,内持刀兵,曰:“欲为智伯报仇!”左右欲诛之。襄子曰:
“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
卒醳去之。
居顷之,豫让又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於市。其妻不识
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曰:“汝非豫让邪?”曰:“我是也。”其友为泣曰:
“以子之才,委质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易邪?
何乃残身苦形,欲以求报襄子,不亦难乎!”豫让曰:“既已委质臣事人,而求
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
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既去,顷之,襄子当出,豫让伏於所当过之桥下。襄子至桥,马惊,襄子曰:
“此必是豫让也。”使人问之,果豫让也。於是襄子乃数豫让曰:“子不尝事范、
中行氏乎?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雠,而反委质臣於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
子独何以为之报雠之深也?”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
我,我故众人报之。至於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襄子喟然叹息而泣
曰:“嗟乎豫子!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为计,
寡人不复释子!”使兵围之。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
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
击之,焉以致报雠之意,则虽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於是襄子大义
之,乃使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遂
伏剑自杀。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
其后四十馀年而轵有聂政之事。
聂政者,轵深井里人也。杀人避仇,与母、姊如齐,以屠为事。
久之,濮阳严仲子事韩哀侯,与韩相侠累有卻。严仲子恐诛,亡去,游求人
可以报侠累者。至齐,齐人或言聂政勇敢士也,避仇隐於屠者之间。严仲子至门
请,数反,然后具酒自畅聂政母前。酒酣,严仲子奉黄金百溢,前为聂政母寿。
聂政惊怪其厚,固谢严仲子。严仲子固进,而聂政谢曰:“臣幸有老母,家贫,
客游以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养亲。亲供养备,不敢当仲子之赐。”严仲子
辟人,因为聂政言曰:“臣有仇,而行游诸侯众矣;然至齐,窃闻足下义甚高,
故进百金者,将用为大人粗粝之费,得以交足下之驩,岂敢以有求望邪!”聂政
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养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
严仲子固让,聂政竟不肯受也。然严仲子卒备宾主之礼而去。
久之,聂政母死。既已葬,除服,聂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
屠;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浅
鲜矣,未有大功可以称者,而严仲子奉百金为亲寿,我虽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
也。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而政独安得嘿然而已乎!且前日要
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终,政将为知己者用。”乃遂西至濮阳,见严仲
子曰:“前日所以不许仲子者,徒以亲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终。仲子所欲报仇
者为谁?请得从事焉!”严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韩相侠累,侠累又韩君之季父
也,宗族盛多,居处兵卫甚设,臣欲使人刺之,终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弃,请
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聂政曰:“韩之与卫,相去中间不甚远,今杀
人之相,相又国君之亲,此其势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无生得失,生得失则语泄,
语泄是韩举国而与仲子为雠,岂不殆哉!”遂谢车骑人徒,聂政乃辞独行。
杖剑至韩,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杀
侠累,左右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
死。
韩取聂政尸暴於市,购问莫知谁子。於是韩县购之,有能言杀相侠累者予千
金。久之莫知也。
政姊荣闻人有刺杀韩相者,贼不得,国不知其名姓,暴其尸而县之千金,乃
於邑曰:“其是吾弟与?嗟乎,严仲子知吾弟!”立起,如韩,之市,而死者果
政也,伏尸哭极哀,曰:“是轵深井里所谓聂政者也。”市行者诸众人皆曰:
“此人暴虐吾国相,王县购其名姓千金,夫人不闻与?何敢来识之也?”荣应之
曰:“闻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弃於市贩之间者,为老母幸无恙,妾未嫁也。亲
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严仲子乃察举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泽厚矣,可柰何!
士固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妾其柰何畏殁身之诛,终
灭贤弟之名!”大惊韩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晋、楚、齐、卫闻之,皆曰:“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乡使政诚知
其姊无濡忍之志,不重暴骸之难,必绝险千里以列其名,姊弟俱僇於韩市者,亦
未必敢以身许严仲子也。严仲子亦可谓知人能得士矣!”
其后二百二十馀年秦有荆轲之事。
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徙於卫,卫人谓之庆卿。而之燕,燕人谓之
荆卿。
荆卿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其后秦伐魏,置东郡,徙卫
元君之支属於野王。
荆轲尝游过榆次,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目之。荆轲出,人或言复召荆卿。
盖聂曰:“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吾目之;试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
之主人,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使者还报,盖聂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
荆轲游於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
遂不复会。
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
饮於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於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
若无人者。荆轲虽游於酒人乎,然其为人沈深好书;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
者相结。其之燕,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
居顷之,会燕太子丹质秦亡归燕。燕太子丹者,故尝质於赵,而秦王政生於
赵,其少时与丹驩。及政立为秦王,而丹质於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
怨而亡归。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其后秦日出兵山东以伐齐、楚、
三晋,稍蚕食诸侯,且至於燕,燕君臣皆恐祸之至。太子丹患之,问其傅鞠武。
武对曰:“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
之沃,擅巴、汉之饶,右陇、蜀之山,左关、殽之险,民众而士厉,兵革有馀。
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柰何以见陵之怨,欲批其逆鳞
哉!”丹曰:“然则何由?”对曰:“请入图之。”
居有间,秦将樊於期得罪於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谏曰:“不
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於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是谓‘委肉
当饿虎之蹊’也,祸必不振矣!虽有管、晏,不能为之谋也。愿太子疾遣樊将军
入匈奴以灭口。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於单于,其后乃可图也。”太子
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心惛然,恐不能须臾。且非独於此也,夫樊将军
穷困於天下,归身於丹,丹终不以迫於彊秦而弃所哀怜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
命卒之时也。愿太傅更虑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祸而求福,计浅而
怨深,连结一人之后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此所谓‘资怨而助祸’矣。夫以鸿毛
燎於炉炭之上,必无事矣。且以雕鸷之秦,行怨暴之怒,岂足道哉!燕有田光先
生,其为人智深而勇沈,可与谋。”太子曰:“愿因太傅而得交於田先生,可乎?”
鞠武曰:“敬诺。”出见田先生,道“太子愿图国事於先生也”。田光曰:“敬
奉教。”乃造焉。
太子逢迎,卻行为导,跪而蔽席。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
“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
至其衰老,驽马先之。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
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太子曰:“愿因先生得结交於荆卿,可乎?”田
光曰:“敬诺。”即起,趋出。太子送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
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田光俯而笑曰:“诺。”偻行见荆卿,曰:“光与
子相善,燕国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
‘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言足下於太子也,愿足下过太子
於宫。”荆轲曰:“谨奉教。”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今
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而
使人疑之,非节侠也。”欲自杀以激荆卿,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
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荆轲遂见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顷而
后言曰:“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
岂丹之心哉!”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
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今秦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
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厌。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又举兵南伐
楚,北临赵;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而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秦,
必入臣,入臣则祸至燕。燕小弱,数困於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诸侯服秦,
莫敢合从。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於秦,闚以重利;秦王贪,其势
必得所愿矣。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
不可,因而刺杀之。彼秦大将擅兵於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
从,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委命,唯荆卿留意焉。”久之,荆轲曰:
“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顿首,固请毋让,然后许诺。
於是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
荆轲所欲,以顺適其意。
久之,荆轲未有行意。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入其地,进兵北略地至
燕南界。太子丹恐惧,乃请荆轲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
得哉!”荆轲曰:“微太子言,臣愿谒之。今行而毋信,则秦未可亲也。夫樊将
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奉献秦王,秦王
必说见臣,臣乃得有以报。”太子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
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
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於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
为戮没。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柰何?”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
期每念之,常痛於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
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为之柰何?”荆轲曰:“愿得将军
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然则将军之仇
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搤捥而进曰:“此臣之
日夜切齿腐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刭。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
既已不可柰何,乃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
於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药焠之,
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乃装为遣荆卿。燕国有勇士秦舞阳,年十三,
杀人,人不敢忤视。乃令秦舞阳为副。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
为治行。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改悔,乃复请曰:“日已尽矣,荆卿岂有
意哉?丹请得先遣秦舞阳。”荆轲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
竖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彊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
辞决矣!”遂发。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
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
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於是荆轲
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遂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嘉为先言於秦王曰:
“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不敢举兵以逆军吏,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贡
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於期之头,及献燕督亢
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闻之,大喜,
乃朝服,设九宾,见燕使者咸阳宫。荆轲奉樊於期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图柙,以
次进。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舞阳,前谢曰:“北蕃蛮夷
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慴。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於前。”秦王谓轲
曰:“取舞阳所持地图。”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
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
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群臣皆
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诸郎中执兵
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乃逐秦王。而卒惶
急,无以击轲,而以手共搏之。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秦王方
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
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不中,中桐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
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
契以报太子也。”於是左右既前杀轲,秦王不怡者良久。已而论功,赏群臣及当
坐者各有差,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溢,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
於是秦王大怒,益发兵诣赵,诏王翦军以伐燕。十月而拔蓟城。燕王喜、太
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於辽东。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
“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
幸得血食。”其后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秦
复进兵攻之。后五年,秦卒灭燕,虏燕王喜。
其明年,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於是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高渐
离变名姓为人庸保,匿作於宋子。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傍徨不能去。
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从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窃言是非。”
家丈人召使前击筑,一坐称善,赐酒。而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
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举坐客皆惊,下与抗礼,以为上客。使击筑而
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宋子传客之,闻於秦始皇。秦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
曰:“高渐离也。”秦皇帝惜其善击筑,重赦之,乃矐其目。使击筑,未尝不
称善。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朴秦皇帝,不中。於是
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
鲁句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讲於刺剑之术也!甚矣
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
太史公曰: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又
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
是。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
世,岂妄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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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0:50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八十七 李斯列传第二十七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
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於是李斯
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学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
欲西入秦。辞於荀卿曰:“斯闻得时无怠,今万乘方争时,游者主事。今秦王欲
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
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彊行者耳。故诟莫大於卑贱,而悲莫甚於穷困。久处卑贱
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讬於无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将西说秦王矣。”
至秦,会庄襄王卒,李斯乃求为秦相文信侯吕不韦舍人;不韦贤之,任以为
郎。李斯因以得说,说秦王曰:“胥人者,去其几也。成大功者,在因瑕衅而遂
忍之。昔者秦穆公之霸,终不东并六国者,何也?诸侯尚众,周德未衰,故五伯
迭兴,更尊周室。自秦孝公以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兼,关东为六国,秦之乘胜
役诸侯,盖六世矣。今诸侯服秦,譬若郡县。夫以秦之彊,大王之贤,由灶上骚
除,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今怠而不急就,诸侯
复彊,相聚约从,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秦王乃拜斯为长史,听其计,阴
遣谋士赍持金玉以游说诸侯。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
之。离其君臣之计,秦王乃使其良将随其后。秦王拜斯为客卿。
会韩人郑国来间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觉。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
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於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斯乃上
书曰: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缪公求士,西取由余於戎,东得百里奚於宛,
迎蹇叔於宋,来丕豹、公孙支於晋。此五子者,不产於秦,而缪公用之,并国二
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彊,百姓乐用,
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彊。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
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
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睢,废穰侯,逐华阳,
彊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
客何负於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彊
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
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
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
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
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於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
锦绣之饰不进於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於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
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昭、虞、武、象者,异国之乐
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適观而
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
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彊则士勇。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
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
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
敌国,卻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
兵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於秦,可宝者多;士不产於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
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树怨於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卒用其计谋。官至廷尉。二十馀年,竟并天
下,尊主为皇帝,以斯为丞相。夷郡县城,销其兵刃,示不复用。使秦无尺土之
封,不立子弟为王,功臣为诸侯者,使后无战攻之患。
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阳宫,博士仆射周青臣等颂始皇威德。齐人淳于越进
谏曰:“臣闻之,殷周之王千馀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支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
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臣无辅弼,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
非所闻也。今青臣等又面谀以重陛下过,非忠臣也。”始皇下其议丞相。丞相谬
其说,绌其辞,乃上书曰:“古者天下散乱,莫能相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
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并有天下,别
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闻令下,即各以其私学议之,入则心
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不禁,则主势降
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者,蠲除去之。令到满三
十日弗去,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有欲学者,以吏为师。”
始皇可其议,收去诗书百家之语以愚百姓,使天下无以古非今。明法度,定律令,
皆以始皇起。同文书。治离宫别馆,周遍天下。明年,又巡狩,外攘四夷,斯皆
有力焉。
斯长男由为三川守,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归咸
阳,李斯置酒於家,百官长皆前为寿,门廷车骑以千数。李斯喟然而叹曰:“嗟
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
遂擢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
也!”
始皇三十七年十月,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抵琅邪。丞相斯、中车府令赵
高兼行符玺令事,皆从。始皇有二十馀子,长子扶苏以数直谏上,上使监兵上郡,
蒙恬为将。少子胡亥爱,请从,上许之。馀子莫从。
其年七月,始皇帝至沙丘,病甚,令赵高为书赐公子扶苏曰:“以兵属蒙恬,
与丧会咸阳而葬。”书已封,未授使者,始皇崩。书及玺皆在赵高所,独子胡亥、
丞相李斯、赵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馀群臣皆莫知也。李斯以为上在外崩,
无真太子,故祕之。置始皇居辒辌车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宦者辄从辒
辌车中可诸奏事。
赵高因留所赐扶苏玺书,而谓公子胡亥曰:“上崩,无诏封王诸子而独赐长
子书。长子至,即立为皇帝,而子无尺寸之地,为之柰何?”胡亥曰:“固也。
吾闻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不封诸子,何可言者!”赵高曰:“不
然。方今天下之权,存亡在子与高及丞相耳,愿子图之。且夫臣人与见臣於人,
制人与见制於人,岂可同日道哉!”胡亥曰:“废兄而立弟,是不义也;不奉父
诏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譾,彊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
不服,身殆倾危,社稷不血食。”高曰:“臣闻汤、武杀其主,天下称义焉,不
为不忠。卫君杀其父,而卫国载其德,孔子著之,不为不孝。夫大行不小谨,盛
德不辞让,乡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故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
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愿子遂之!”胡亥喟然叹曰:“今大
行未发,丧礼未终,岂宜以此事干丞相哉!”赵高曰:“时乎时乎,间不及谋!
赢粮跃马,唯恐后时!”
胡亥既然高之言,高曰:“不与丞相谋,恐事不能成,臣请为子与丞相谋之。”
高乃谓丞相斯曰:“上崩,赐长子书,与丧会咸阳而立为嗣。书未行,今上崩,
未有知者也。所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事将何
如?”斯曰:“安得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高曰:“君侯自料能孰与
蒙恬?功高孰与蒙恬?谋远不失孰与蒙恬?无怨於天下孰与蒙恬?长子旧而信之
孰与蒙恬?”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责之何深也?”高曰:“高固内
官之厮役也,幸得以刀笔之文进入秦宫,管事二十馀年,未尝见秦免罢丞相功臣
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诛亡。皇帝二十馀子,皆君之所知。长子刚毅而武勇,
信人而奋士,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於乡里,明矣。高受
诏教习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於心而
诎於口,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君计而定之。”斯曰:
“君其反位!斯奉主之诏,听天之命,何虑之可定也?”高曰:“安可危也,危
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贵圣?”斯曰:“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
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岂可负哉!夫忠臣不
避死而庶几,孝子不勤劳而见危,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君其勿复言,将令斯得
罪。”高曰:“盖闻圣人迁徙无常,就变而从时,见末而知本,观指而睹归。物
固有之,安得常法哉!方今天下之权命悬於胡亥,高能得志焉。且夫从外制中谓
之惑,从下制上谓之贼。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动者万物作,此必然之效也。
君何见之晚?”斯曰:“吾闻晋易太子,三世不安;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
纣杀亲戚,不听谏者,国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庙不血食。斯其犹人
哉,安足为谋!”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长久;中外若一,事无表里。君听臣
之计,即长有封侯,世世称孤,必有乔松之寿,孔、墨之智。今释此而不从,祸
及子孙,足以为寒心。善者因祸为福,君何处焉?”斯乃仰天而叹,垂泪太息曰:
“嗟乎!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讬命哉!”於是斯乃听高。高乃报胡亥曰:
“臣请奉太子之明命以报丞相,丞相斯敢不奉令!”
於是乃相与谋,诈为受始皇诏丞相,立子胡亥为太子。更为书赐长子扶苏曰: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
有馀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
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
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封其书以
皇帝玺,遣胡亥客奉书赐扶苏於上郡。
使者至,发书,扶苏泣,入内舍,欲自杀。蒙恬止扶苏曰:“陛下居外,未
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
安知其非诈?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暮也。”使者数趣之。扶苏为人仁,谓蒙
恬曰:“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即自杀。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属吏,系於
阳周。
使者还报,胡亥、斯、高大喜。至咸阳,发丧,太子立为二世皇帝。以赵高
为郎中令,常侍中用事。
二世燕居,乃召高与谋事,谓曰:“夫人生居世间也,譬犹骋六骥过决隙也。
吾既已临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以安宗庙而乐万姓,长有天
下,终吾年寿,其道可乎?”高曰:“此贤主之所能行也,而昬乱主之所禁也。
臣请言之,不敢避斧钺之诛,愿陛下少留意焉。夫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皆疑
焉,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属意怏怏皆不服,
恐为变。且蒙恬已死,蒙毅将兵居外,臣战战栗栗,唯恐不终。且陛下安得为此
乐乎?”二世曰:“为之柰何?”赵高曰:“严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诛,至
收族,灭大臣而远骨肉;贫者富之,贱者贵之。尽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
所亲信者近之。此则阴德归陛下,害除而奸谋塞,群臣莫不被润泽,蒙厚德,陛
下则高枕肆志宠乐矣。计莫出於此。”二世然高之言,乃更为法律。於是群臣诸
公子有罪,辄下高,令鞠治之。杀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阳市,十公主
矺死於杜,财物入於县官,相连坐者不可胜数。
公子高欲奔,恐收族,乃上书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
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
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於世,臣请从死,愿葬郦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
书上,胡亥大说,召赵高而示之,曰:“此可谓急乎?”赵高曰:“人臣当忧死
而不暇,何变之得谋!”胡亥可其书,赐钱十万以葬。
法令诛罚日益刻深,群臣人人自危,欲畔者众。又作阿房之宫,治直道、驰
道,赋敛愈重,戍徭无已。於是楚戍卒陈胜、吴广等乃作乱,起於山东,杰俊相
立,自置为侯王,叛秦,兵至鸿门而卻。李斯数欲请间谏,二世不许。而二世责
问李斯曰:“吾有私议而有所闻於韩子也,曰‘尧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
不斫,茅茨不翦,虽逆旅之宿不勤於此矣。冬日鹿裘,夏日葛衣,粢粝之食,藜
藿之羹,饭土匦,啜土鉶,虽监门之养不觳於此矣。禹凿龙门,通大夏,疏九河,
曲九防,决渟水致之海,而股无胈,胫无毛,手足胼胝,面目黎黑,遂以死
于外,葬於会稽,臣虏之劳不烈於此矣’。然则夫所贵於有天下者,岂欲苦形劳
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贤
者之所务也。彼贤人之有天下也,专用天下適己而已矣,此所贵於有天下也。夫
所谓贤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万民,今身且不能利,将恶能治天下哉!故吾愿赐
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为之柰何?”李斯子由为三川守,群盗吴广等西略地,
过去弗能禁。章邯以破逐广等兵,使者覆案三川相属,诮让斯居三公位,如何令
盗如此。李斯恐惧,重爵禄,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以书对曰:
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
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义明,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力竭任以徇其君矣。
是故主独制於天下而无所制也。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无他焉,不能督责,
而顾以其身劳於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韩之
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適也,而徒务苦形劳神,以身徇百姓,则是黔首
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贵哉!夫以人徇己,则己贵而人贱;以己徇人,则己
贱而人贵。故徇人者贱,而人所徇者贵,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为
尊贤者,为其贵也;而所为恶不肖者,为其贱也。而尧、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
随而尊之,则亦失所为尊贤之心矣,夫可谓大缪矣。谓之为“桎梏”,不亦宜乎?
不能督责之过也。
故韩子曰:“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者,何也?则能罚之加焉必也。故
商君之法,刑弃灰於道者。夫弃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罚也。彼唯明主为能深
督轻罪。夫罪轻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韩子曰“布帛寻常,
庸人不释,铄金百溢,盗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寻常之利深,而盗跖之欲
浅也;又不以盗跖之行,为轻百镒之重也。搏必随手刑,则盗跖不搏百镒;而罚
不必行也,则庸人不释寻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楼季不轻犯也;泰山之高百仞,
而跛牜羊牧其上。夫楼季也而难五丈之限,岂跛牜羊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堑之
势异也。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处尊位,长执重势,而独擅天下之利者,非有异道
也,能独断而审督责,必深罚,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务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
所以败子也,则亦不察於圣人之论矣。夫不能行圣人之术,则舍为天下役何事哉?
可不哀邪!
且夫俭节仁义之人立於朝,则荒肆之乐辍矣;谏说论理之臣间於侧,则流漫
之志诎矣;烈士死节之行显於世,则淫康之虞废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独操
主术以制听从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势重也。凡贤主者,必将能拂世磨俗,
而废其所恶,立其所欲,故生则有尊重之势,死则有贤明之谥也。是以明君独断,
故权不在臣也。然后能灭仁义之涂,掩驰说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聪揜明,内
独视听,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辩。故能荦然独
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若此然后可谓能明申、韩之术,而脩商君之法。法脩术
明而天下乱者,未之闻也。故曰“王道约而易操”也。唯明主为能行之。若此则
谓督责之诚,则臣无邪,臣无邪则天下安,天下安则主严尊,主严尊则督责必,
督责必则所求得,所求得则国家富,国家富则君乐丰。故督责之术设,则所欲无
不得矣。群臣百姓救过不给,何变之敢图?若此则帝道备,而可谓能明君臣之术
矣。虽申、韩复生,不能加也。
书奏,二世悦。於是行督责益严,税民深者为明吏。二世曰:“若此则可谓
能督责矣。”刑者相半於道,而死人日成积於市。杀人众者为忠臣。二世曰:
“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
初,赵高为郎中令,所杀及报私怨众多,恐大臣入朝奏事毁恶之,乃说二世
曰:“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号曰‘朕’。且陛下富於
春秋,未必尽通诸事,今坐朝廷,谴举有不当者,则见短於大臣,非所以示神明
於天下也。且陛下深拱禁中,与臣及侍中习法者待事,事来有以揆之。如此则大
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称圣主矣。”二世用其计,乃不坐朝廷见大臣,居禁中。赵
高常侍中用事,事皆决於赵高。
高闻李斯以为言,乃见丞相曰:“关东群盗多,今上急益发繇治阿房宫,聚
狗马无用之物。臣欲谏,为位贱。此真君侯之事,君何不谏?”李斯曰:“固也,
吾欲言之久矣。今时上不坐朝廷,上居深宫,吾有所言者,不可传也,欲见无间。”
赵高谓曰:“君诚能谏,请为君候上间语君。”於是赵高待二世方燕乐,妇女居
前,使人告丞相:“上方间,可奏事。”丞相至宫门上谒,如此者三。二世怒曰:
“吾常多间日,丞相不来。吾方燕私,丞相辄来请事。丞相岂少我哉?且固我哉?”
赵高因曰:“如此殆矣!夫沙丘之谋,丞相与焉。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贵不
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且陛下不问臣,臣不敢言。丞相长男李由为三川守,
楚盗陈胜等皆丞相傍县之子,以故楚盗公行,过三川,城守不肯击。高闻其文书
相往来,未得其审,故未敢以闻。且丞相居外,权重於陛下。”二世以为然。欲
案丞相,恐其不审,乃使人案验三川守与盗通状。李斯闻之。
是时二世在甘泉,方作觳抵优俳之观。李斯不得见,因上书言赵高之短曰:
“臣闻之,臣疑其君,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今有大臣於陛下擅利擅
害,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罚,以威行之,期年遂
劫其君。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敌於国,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
姓,上得群臣,阴取齐国,杀宰予於庭,即弑简公於朝,遂有齐国。此天下所明
知也。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於齐也。
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韩玘为韩安相也。陛下不图,臣
恐其为变也。”二世曰:“何哉?夫高,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
絜行脩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
少失先人,无所识知,不习治民,而君又老,恐与天下绝矣。朕非属赵君,当谁
任哉?且赵君为人精廉彊力,下知人情,上能適朕,君其勿疑。”李斯曰:“不
然。夫高,故贱人也,无识於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
臣故曰殆。”二世已前信赵高,恐李斯杀之,乃私告赵高。高曰:“丞相所患者
独高,高已死,丞相即欲为田常所为。”於是二世曰:“其以李斯属郎中令!”
赵高案治李斯。李斯拘执束缚,居囹圄中,仰天而叹曰:“嗟乎,悲夫!不
道之君,何可为计哉!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
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於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
世之无道过於桀、纣、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岂不乱哉!日者夷其
兄弟而自立也,杀忠臣而贵贱人,作为阿房之宫,赋敛天下。吾非不谏也,而不
吾听也。凡古圣王,饮食有节,车器有数,宫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费而无益於
民利者禁,故能长久治安。今行逆於昆弟,不顾其咎;侵杀忠臣,不思其殃;大
为宫室,厚赋天下,不爱其费:三者已行,天下不听。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
而心尚未寤也,而以赵高为佐,吾必见寇至咸阳,麋鹿游於朝也。”
於是二世乃使高案丞相狱,治罪,责斯与子由谋反状,皆收捕宗族宾客。赵
高治斯,榜掠千馀,不胜痛,自诬服。斯所以不死者,自负其辩,有功,实无反
心,幸得上书自陈,幸二世之寤而赦之。李斯乃从狱中上书曰:“臣为丞相治民,
三十馀年矣。逮秦地之陕隘。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臣尽薄材,谨
奉法令,阴行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阴脩甲兵,饰政教,官斗士,尊功
臣,盛其爵禄,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
秦为天子。罪一矣。地非不广,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见秦之彊。罪二矣。
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亲。罪三矣。立社稷,脩宗庙,以明主之贤。罪四矣。
更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罪五矣。治驰道,兴游观,
以见主之得意。罪六矣。缓刑罚,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
忘。罪七矣。若斯之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愿陛
下察之!”书上,赵高使吏弃去不奏,曰:“囚安得上书!”
赵高使其客十馀辈诈为御史、谒者、侍中,更往覆讯斯。斯更以其实对,辄
使人复榜之。后二世使人验斯,斯以为如前,终不敢更言,辞服。奏当上,二世
喜曰:“微赵君,几为丞相所卖。”及二世所使案三川之守至,则项梁已击杀之。
使者来,会丞相下吏,赵高皆妄为反辞。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
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
而夷三族。
李斯已死,二世拜赵高为中丞相,事无大小辄决於高。高自知权重,乃献鹿,
谓之马。二世问左右:“此乃鹿也?”左右皆曰“马也”。二世惊,自以为惑,
乃召太卜,令卦之,太卜曰:“陛下春秋郊祀,奉宗庙鬼神,斋戒不明,故至于
此。可依盛德而明斋戒。”於是乃入上林斋戒。日游弋猎,有行人入上林中,二
世自射杀之。赵高教其女婿咸阳令阎乐劾不知何人贼杀人移上林。高乃谏二世曰:
“天子无故贼杀不辜人,此上帝之禁也,鬼神不享,天且降殃,当远避宫以禳之。”
二世乃出居望夷之宫。
留三日,赵高诈诏卫士,令士皆素服持兵内乡,入告二世曰:“山东群盗兵
大至!”二世上观而见之,恐惧,高既因劫令自杀。引玺而佩之,左右百官莫从;
上殿,殿欲坏者三。高自知天弗与,群臣弗许,乃召始皇弟,授之玺。
子婴既位,患之,乃称疾不听事,与宦者韩谈及其子谋杀高。高上谒,请病,
因召入,令韩谈刺杀之,夷其三族。
子婴立三月,沛公兵从武关入,至咸阳,群臣百官皆畔,不適。子婴与妻子
自系其颈以组,降轵道旁。沛公因以属吏。项王至而斩之。遂以亡天下。
太史公曰:李斯以闾阎历诸侯,入事秦,因以瑕衅,以辅始皇,卒成帝业,
斯为三公,可谓尊用矣。斯知六蓺之归,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
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適立庶。诸侯已畔,斯乃欲谏争,不亦末乎!
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
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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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0:51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八十八 蒙恬列传第二十八

蒙恬者,其先齐人也。恬大父蒙骜,自齐事秦昭王,官至上卿。秦庄襄王元
年,蒙骜为秦将,伐韩,取成皋、荥阳,作置三川郡。二年,蒙骜攻赵,取三十
七城。始皇三年,蒙骜攻韩,取十三城。五年,蒙骜攻魏,取二十城,作置东郡。
始皇七年,蒙骜卒。骜子曰武,武子曰恬。恬尝书狱典文学。始皇二十三年,蒙
武为秦裨将军,与王翦攻楚,大破之,杀项燕。二十四年,蒙武攻楚,虏楚王。
蒙恬弟毅。
始皇二十六年,蒙恬因家世得为秦将,攻齐,大破之,拜为内史。秦已并天
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
洮,至辽东,延袤万馀里。於是渡河,据阳山,逶蛇而北。暴师於外十馀年,居
上郡。是时蒙恬威振匈奴。始皇甚尊宠蒙氏,信任贤之。而亲近蒙毅,位至上卿,
出则参乘,入则御前。恬任外事而毅常为内谋,名为忠信,故虽诸将相莫敢与之
争焉。
赵高者,诸赵疏远属也。赵高昆弟数人,皆生隐宫,其母被刑僇,世世卑贱。
秦王闻高彊力,通於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高既私事公子胡亥,喻之决狱。高
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毅不敢阿法,当高罪死,除其宦籍。帝以高之敦於
事也,赦之,复其官爵。
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堑山堙
谷,千八百里。道未就。
始皇三十七年冬,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走琅邪。道病,使蒙毅还祷山川,
未反。
始皇至沙丘崩,祕之,群臣莫知。是时丞相李斯、公子胡亥、中车府令赵
高常从。高雅得幸於胡亥,欲立之,又怨蒙毅法治之而不为己也。因有贼心,乃
与丞相李斯、公子胡亥阴谋,立胡亥为太子。太子已立,遣使者以罪赐公子扶苏、
蒙恬死。扶苏已死,蒙恬疑而复请之。使者以蒙恬属吏,更置。胡亥以李斯舍人
为护军。使者还报,胡亥已闻扶苏死,即欲释蒙恬。赵高恐蒙氏复贵而用事,怨
之。
毅还至,赵高因为胡亥忠计,欲以灭蒙氏,乃言曰:“臣闻先帝欲举贤立太
子久矣,而毅谏曰‘不可’。若知贤而俞弗立,则是不忠而惑主也。以臣愚意,
不若诛之。”胡亥听而系蒙毅於代。前已囚蒙恬於阳周。丧至咸阳,已葬,太子
立为二世皇帝,而赵高亲近,日夜毁恶蒙氏,求其罪过,举劾之。
子婴进谏曰:“臣闻故赵王迁杀其良臣李牧而用颜聚,燕王喜阴用荆轲之谋
而倍秦之约,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之议。此三君者,皆各以变古者失其
国而殃及其身。今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而主欲一旦弃去之,臣窃以为不可。
臣闻轻虑者不可以治国,独智者不可以存君。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是内使
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离也,臣窃以为不可。”
胡亥不听。而遣御史曲宫乘传之代,令蒙毅曰:“先主欲立太子而卿难之。
今丞相以卿为不忠,罪及其宗。朕不忍,乃赐卿死,亦甚幸矣。卿其图之!”毅
对曰:“以臣不能得先主之意,则臣少宦,顺幸没世。可谓知意矣。以臣不知太
子之能,则太子独从,周旋天下,去诸公子绝远,臣无所疑矣。夫先主之举用太
子,数年之积也,臣乃何言之敢谏,何虑之敢谋!非敢饰辞以避死也,为羞累先
主之名,愿大夫为虑焉,使臣得死情实。且夫顺成全者,道之所贵也;刑杀者,
道之所卒也。昔者秦穆公杀三良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也,故立号曰‘缪’。
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杀伍奢。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四君者,皆为大失,
而天下非之,以其君为不明,以是籍於诸侯。故曰‘用道治者不杀无罪,而罚不
加於无辜’。唯大夫留心!”使者知胡亥之意,不听蒙毅之言,遂杀之。
二世又遣使者之阳周,令蒙恬曰:“君之过多矣,而卿弟毅有大罪,法及内
史。”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功信於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馀万,
身虽囚系,其势足以倍畔,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主
也。昔周成王初立,未离襁褓,周公旦负王以朝,卒定天下。及成王有病甚殆,
公旦自揃其爪以沈於河,曰:‘王未有识,是旦执事。有罪殃,旦受其不祥。’
乃书而藏之记府,可谓信矣。及王能治国,有贼臣言:‘周公旦欲为乱久矣,王
若不备,必有大事。’王乃大怒,周公旦走而奔於楚。成王观於记府,得周公旦
沈书,乃流涕曰:‘孰谓周公旦欲为乱乎!’杀言之者而反周公旦。故周书曰
‘必参而伍之’。今恬之宗,世无二心,而事卒如此,是必孽臣逆乱,内陵之道
也。夫成王失而复振则卒昌;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而不悔,身死则国亡。
臣故曰过可振而谏可觉也。察於参伍,上圣之法也。凡臣之言,非以求免於咎也,
将以谏而死,愿陛下为万民思从道也。”使者曰:“臣受诏行法於将军,不敢以
将军言闻於上也。”蒙恬喟然太息曰:“我何罪於天,无过而死乎?”良久,徐
曰:“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堑万馀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
此乃恬之罪也。”乃吞药自杀。
太史公曰:吾適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
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
名将,不以此时彊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
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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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0:52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八十九 张耳陈馀列传第二十九

张耳者,大梁人也。其少时,及魏公子毋忌为客。张耳尝亡命游外黄。外黄
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去抵父客。父客素知张耳,乃谓女曰:“必欲求
贤夫,从张耳。”女听,乃卒为请决,嫁之张耳。张耳是时脱身游,女家厚奉给
张耳,张耳以故致千里客。乃宦魏为外黄令。名由此益贤。陈馀者,亦大梁人也,
好儒术,数游赵苦陉。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亦知陈馀非庸人也。馀年少,父
事张耳,两人相与为刎颈交。
秦之灭大梁也,张耳家外黄。高祖为布衣时,尝数从张耳游,客数月。秦灭
魏数岁,已闻此两人魏之名士也,购求有得张耳千金,陈馀五百金。张耳、陈馀
乃变名姓,俱之陈,为里监门以自食。两人相对。里吏尝有过笞陈馀,陈馀欲起,
张耳蹑之,使受笞。吏去,张耳乃引陈馀之桑下而数之曰:“始吾与公言何如?
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陈馀然之。秦诏书购求两人,两人亦反用门者以令里
中。
陈涉起蕲,至入陈,兵数万。张耳、陈馀上谒陈涉。涉及左右生平数闻张耳、
陈馀贤,未尝见,见即大喜。
陈中豪杰父老乃说陈涉曰:“将军身被坚执锐,率士卒以诛暴秦,复立楚社
稷,存亡继绝,功德宜为王。且夫监临天下诸将,不为王不可,愿将军立为楚王
也。”陈涉问此两人,两人对曰:“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
世,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将军瞋目张胆,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除
残也。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后,
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彊。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
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今独王
陈,恐天下解也。”陈涉不听,遂立为王。
陈馀乃复说陈王曰:“大王举梁、楚而西,务在入关,未及收河北也。臣尝
游赵,知其豪桀及地形,愿请奇兵北略赵地。”於是陈王以故所善陈人武臣为将
军,邵骚为护军,以张耳、陈馀为左右校尉,予卒三千人,北略赵地。
武臣等从白马渡河,至诸县,说其豪桀曰:“秦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数
十年矣。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外内骚动,百姓罢敝,头会箕敛,以供
军费,财匮力尽,民不聊生。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陈王奋臂为
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
攻其雠,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今已张大楚,王陈,使吴广、周文将卒百万
西击秦。於此时而不成封侯之业者,非人豪也。诸君试相与计之!夫天下同心而
苦秦久矣。因天下之力而攻无道之君,报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业,此士之一
时也。”豪桀皆然其言。乃行收兵,得数万人,号武臣为武信君。下赵十城,馀
皆城守,莫肯下。
乃引兵东北击范阳。范阳人蒯通说范阳令曰:“窃闻公之将死,故吊。虽然,
贺公得通而生。”范阳令曰:“何以吊之?”对曰:“秦法重,足下为范阳令十
年矣,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胜数。然而慈父孝子莫
敢倳刃公之腹中者,畏秦法耳。今天下大乱,秦法不施,然则慈父孝子且倳
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吊公也。今诸侯畔秦矣,武信君兵且至,而君
坚守范阳,少年皆争杀君,下武信君。君急遣臣见武信君,可转祸为福,在今矣。”
范阳令乃使蒯通见武信君曰:“足下必将战胜然后略地,攻得然后下城,臣
窃以为过矣。诚听臣之计,可不攻而降城,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千里定,可乎?”
武信君曰:“何谓也?”蒯通曰:“今范阳令宜整顿其士卒以守战者也,怯而畏
死,贪而重富贵,故欲先天下降,畏君以为秦所置吏,诛杀如前十城也。然今范
阳少年亦方杀其令,自以城距君。君何不赍臣侯印,拜范阳令,范阳令则以城下
君,少年亦不敢杀其令。令范阳令乘朱轮华毂,使驱驰燕、赵郊。燕、赵郊见之,
皆曰此范阳令,先下者也,即喜矣,燕、赵城可毋战而降也。此臣之所谓传檄而
千里定者也。”武信君从其计,因使蒯通赐范阳令侯印。赵地闻之,不战以城下
者三十馀城。
至邯郸,张耳、陈馀闻周章军入关,至戏卻;又闻诸将为陈王徇地,多以谗
毁得罪诛,怨陈王不用其筴不以为将而以为校尉。乃说武臣曰:“陈王起蕲,至
陈而王,非必立六国后。将军今以三千人下赵数十城,独介居河北,不王无以填
之。且陈王听谗,还报,恐不脱於祸。又不如立其兄弟;不,即立赵后。将军毋
失时,时间不容息。”武臣乃听之,遂立为赵王。以陈馀为大将军,张耳为右丞
相,邵骚为左丞相。
使人报陈王,陈王大怒,欲尽族武臣等家,而发兵击赵。陈王相国房君谏曰:
“秦未亡而诛武臣等家,此又生一秦也。不如因而贺之,使急引兵西击秦。”陈
王然之,从其计,徙系武臣等家宫中,封张耳子敖为成都君。
陈王使使者贺赵,令趣发兵西入关。张耳、陈馀说武臣曰:“王王赵,非楚
意,特以计贺王。楚已灭秦,必加兵於赵。愿王毋西兵,北徇燕、代,南收河内
以自广。赵南据大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必不敢制赵。”赵王以为然,因
不西兵,而使韩广略燕,李良略常山,张黡略上党。
韩广至燕,燕人因立广为燕王。赵王乃与张耳、陈馀北略地燕界。赵王间出,
为燕军所得。燕将囚之,欲与分赵地半,乃归王。使者往,燕辄杀之以求地。张
耳、陈馀患之。有厮养卒谢其舍中曰:“吾为公说燕,与赵王载归。”舍中皆笑
曰:“使者往十馀辈,辄死,若何以能得王?”乃走燕壁。燕将见之,问燕将曰:
“知臣何欲?”燕将曰:“若欲得赵王耳。”曰:“君知张耳、陈馀何如人也?”
燕将曰:“贤人也。”曰:“知其志何欲?”曰:“欲得其王耳。”赵养卒乃笑
曰:“君未知此两人所欲也。夫武臣、张耳、陈馀杖马箠下赵数十城,此亦各欲
南面而王,岂欲为卿相终己邪?夫臣与主岂可同日而道哉,顾其势初定,未敢参
分而王,且以少长先立武臣为王,以持赵心。今赵地已服,此两人亦欲分赵而王,
时未可耳。今君乃囚赵王。此两人名为求赵王,实欲燕杀之,此两人分赵自立。
夫以一赵尚易燕,况以两贤王左提右挈,而责杀王之罪,灭燕易矣。”燕将以为
然,乃归赵王,养卒为御而归。
李良已定常山,还报,赵王复使良略太原。至石邑,秦兵塞井陉,未能前。
秦将诈称二世使人遗李良书,不封,曰:“良尝事我得显幸。良诚能反赵为秦,
赦良罪,贵良。”良得书,疑不信。乃还之邯郸,益请兵。未至,道逢赵王姊出
饮,从百馀骑。李良望见,以为王,伏谒道旁。王姊醉,不知其将,使骑谢李良。
李良素贵,起,惭其从官。从官有一人曰:“天下畔秦,能者先立。且赵王素出
将军下,今女儿乃不为将军下车,请追杀之。”李良已得秦书,固欲反赵,未决,
因此怒,遣人追杀王姊道中,乃遂将其兵袭邯郸。邯郸不知,竟杀武臣、邵骚。
赵人多为张耳、陈馀耳目者,以故得脱出。收其兵,得数万人。客有说张耳曰:
“两君羁旅,而欲附赵,难;独立赵后,扶以义,可就功。”乃求得赵歇,立为
赵王,居信都。李良进兵击陈馀,陈馀败李良,李良走归章邯。
章邯引兵至邯郸,皆徙其民河内,夷其城郭。张耳与赵王歇走入钜鹿城,王
离围之。陈馀北收常山兵,得数万人,军钜鹿北。章邯军钜鹿南棘原,筑甬道属
河,饷王离。王离兵食多,急攻钜鹿。钜鹿城中食尽兵少,张耳数使人召前陈馀,
陈馀自度兵少,不敌秦,不敢前。数月,张耳大怒,怨陈馀,使张黡、陈泽往让
陈馀曰:“始吾与公为刎颈交,今王与耳旦暮且死,而公拥兵数万,不肯相救,
安在其相为死!苟必信,胡不赴秦军俱死?且有十一二相全。”陈馀曰:“吾度
前终不能救赵,徒尽亡军。且馀所以不俱死,欲为赵王、张君报秦。今必俱死,
如以肉委饿虎,何益?”张黡、陈泽曰:“事已急,要以俱死立信,安知后虑!”
陈馀曰:“吾死顾以为无益。必如公言。”乃使五千人令张黡、陈泽先尝秦军,
至皆没。
当是时,燕、齐、楚闻赵急,皆来救。张敖亦北收代兵,得万馀人,来,皆
壁馀旁,未敢击秦。项羽兵数绝章邯甬道,王离军乏食,项羽悉引兵渡河,遂破
章邯。章邯引兵解,诸侯军乃敢击围钜鹿秦军,遂虏王离。涉间自杀。卒存钜鹿
者,楚力也。
於是赵王歇、张耳乃得出钜鹿,谢诸侯。张耳与陈馀相见,责让陈馀以不肯
救赵,及问张黡、陈泽所在。陈馀怒曰:“张黡、陈泽以必死责臣,臣使将五千
人先尝秦军,皆没不出。”张耳不信,以为杀之,数问陈馀。陈馀怒曰:“不意
君之望臣深也!岂以臣为重去将哉?”乃脱解印绶,推予张耳。张耳亦愕不受。
陈馀起如厕。客有说张耳曰:“臣闻‘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今陈将军与君印,
君不受,反天不祥。急取之!”张耳乃佩其印,收其麾下。而陈馀还,亦望张耳
不让,遂趋出。张耳遂收其兵。陈馀独与麾下所善数百人之河上泽中渔猎。由此
陈馀、张耳遂有卻。
赵王歇复居信都。张耳从项羽诸侯入关。汉元年二月,项羽立诸侯王,张耳
雅游,人多为之言,项羽亦素数闻张耳贤,乃分赵立张耳为常山王,治信都。信
都更名襄国。
陈馀客多说项羽曰:“陈馀、张耳一体有功於赵。”项羽以陈馀不从入关,
闻其在南皮,即以南皮旁三县以封之,而徙赵王歇王代。
张耳之国,陈馀愈益怒,曰:“张耳与馀功等也,今张耳王,馀独侯,此项
羽不平。”及齐王田荣畔楚,陈馀乃使夏说说田荣曰:“项羽为天下宰不平,尽
王诸将善地,徙故王王恶地,今赵王乃居代!愿王假臣兵,请以南皮为扞蔽。”
田荣欲树党於赵以反楚,乃遣兵从陈馀。陈馀因悉三县兵袭常山王张耳。张耳败
走,念诸侯无可归者,曰:“汉王与我有旧故,而项羽又彊,立我,我欲之楚。”
甘公曰:“汉王之入关,五星聚东井。东井者,秦分也。先至必霸。楚虽彊,后
必属汉。”故耳走汉。汉王亦还定三秦,方围章邯废丘。张耳谒汉王,汉王厚遇
之。
陈馀已败张耳,皆复收赵地,迎赵王於代,复为赵王。赵王德陈馀,立以为
代王。陈馀为赵王弱,国初定,不之国,留傅赵王,而使夏说以相国守代。
汉二年,东击楚,使使告赵,欲与俱。陈馀曰:“汉杀张耳乃从。”於是汉
王求人类张耳者斩之,持其头遗陈馀。陈馀乃遣兵助汉。汉之败於彭城西,陈馀
亦复觉张耳不死,即背汉。
汉三年,韩信已定魏地,遣张耳与韩信击破赵井陉,斩陈馀泜水上,追杀
赵王歇襄国。汉立张耳为赵王。汉五年,张耳薨,谥为景王。子敖嗣立为赵王。
高祖长女鲁元公主为赵王敖后。
汉七年,高祖从平城过赵,赵王朝夕袒韝蔽,自上食,礼甚卑,有子婿礼。
高祖箕踞詈,甚慢易之。赵相贯高、赵午等年六十馀,故张耳客也。生平为气,
乃怒曰:“吾王孱王也!”说王曰:“夫天下豪桀并起,能者先立。今王事高祖
甚恭,而高祖无礼,请为王杀之!”张敖齧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误!且先
人亡国,赖高祖得复国,德流子孙,秋豪皆高祖力也。愿君无复出口。”贯高、
赵午等十馀人皆相谓曰:“乃吾等非也。吾王长者,不倍德。且吾等义不辱,今
怨高祖辱我王,故欲杀之,何乃汙王为乎?令事成归王,事败独身坐耳。”
汉八年,上从东垣还,过赵,贯高等乃壁人柏人,要之置厕。上过欲宿,心
动,问曰:“县名为何?”曰:“柏人。”“柏人者,迫於人也!”不宿而去。
汉九年,贯高怨家知其谋,乃上变告之。於是上皆并逮捕赵王、贯高等。十
馀人皆争自刭,贯高独怒骂曰:“谁令公为之?今王实无谋,而并捕王;公等皆
死,谁白王不反者!”乃轞车胶致,与王诣长安。治张敖之罪。上乃诏赵群臣
宾客有敢从王皆族。贯高与客孟舒等十馀人,皆自髡钳,为王家奴,从来。贯高
至,对狱,曰:“独吾属为之,王实不知。”吏治榜笞数千,刺剟,身无可击
者,终不复言。吕后数言张王以鲁元公主故,不宜有此。上怒曰:“使张敖据天
下,岂少而女乎!”不听。廷尉以贯高事辞闻,上曰:“壮士!谁知者,以私问
之。”中大夫泄公曰:“臣之邑子,素知之。此固赵国立名义不侵为然诺者也。”
上使泄公持节问之箯舆前。仰视曰:“泄公邪?”泄公劳苦如生平驩,与语,问
张王果有计谋不。高曰:“人情宁不各爱其父母妻子乎?今吾三族皆以论死,岂
以王易吾亲哉!顾为王实不反,独吾等为之。”具道本指所以为者王不知状。於
是泄公入,具以报,上乃赦赵王。
上贤贯高为人能立然诺,使泄公具告之,曰:“张王已出。”因赦贯高。贯
高喜曰:“吾王审出乎?”泄公曰:“然。”泄公曰:“上多足下,故赦足下。”
贯高曰:“所以不死一身无馀者,白张王不反也。今王已出,吾责已塞,死不恨
矣。且人臣有篡杀之名,何面目复事上哉!纵上不杀我,我不愧於心乎?”乃仰
绝肮,遂死。当此之时,名闻天下。
张敖已出,以尚鲁元公主故,封为宣平侯。於是上贤张王诸客,以钳奴从张
王入关,无不为诸侯相、郡守者。及孝惠、高后、文帝、孝景时,张王客子孙皆
得为二千石。
张敖,高后六年薨。子偃为鲁元王。以母吕后女故,吕后封为鲁元王。元王
弱,兄弟少,乃封张敖他姬子二人:寿为乐昌侯,侈为信都侯。高后崩,诸吕无
道,大臣诛之,而废鲁元王及乐昌侯、信都侯。孝文帝即位,复封故鲁元王偃为
南宫侯,续张氏。
太史公曰:张耳、陈馀,世传所称贤者;其宾客厮役,莫非天下俊桀,所居
国无不取卿相者。然张耳、陈馀始居约时,相然信以死,岂顾问哉。及据国争权,
卒相灭亡,何乡者相慕用之诚,后相倍之戾也!岂非以势利交哉?名誉虽高,宾
客虽盛,所由殆与太伯、延陵季子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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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0:52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九十 魏豹彭越列传第三十

魏豹者,故魏诸公子也。其兄魏咎,故魏时封为宁陵君。秦灭魏,迁咎为家
人。陈胜之起王也,咎往从之。陈王使魏人周市徇魏地,魏地已下,欲相与立周
市为魏王。周市曰:“天下昬乱,忠臣乃见。今天下共畔秦,其义必立魏王后乃
可。”齐、赵使车各五十乘,立周市为魏王。市辞不受,迎魏咎於陈。五反,陈
王乃遣立咎为魏王。
章邯已破陈王,乃进兵击魏王於临济。魏王乃使周市出请救於齐、楚。齐、
楚遣项它、田巴将兵随市救魏。章邯遂击破杀周市等军,围临济。咎为其民约降。
约定,咎自烧杀。
魏豹亡走楚。楚怀王予魏豹数千人,复徇魏地。项羽已破秦,降章邯。豹下
魏二十馀城。立豹为魏王。豹引精兵从项羽入关。汉元年,项羽封诸侯,欲有梁
地,乃徙魏王豹於河东,都平阳,为西魏王。
汉王还定三秦,渡临晋,魏王豹以国属焉,遂从击楚於彭城。汉败,还至荥
阳,豹请归视亲病,至国,即绝河津畔汉。汉王闻魏豹反,方东忧楚,未及击,
谓郦生曰:“缓颊往说魏豹,能下之,吾以万户封若。”郦生说豹。豹谢曰:
“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耳。今汉王慢而侮人,骂詈诸侯群臣如骂奴耳,非有
上下礼节也,吾不忍复见也。”於是汉王遣韩信击虏豹於河东,传诣荥阳,以豹
国为郡。汉王令豹守荥阳。楚围之急,周苛遂杀魏豹。
彭越者,昌邑人也,字仲。常渔钜野泽中,为群盗。陈胜、项梁之起,少年
或谓越曰:“诸豪桀相立畔秦,仲可以来,亦效之。”彭越曰:“两龙方斗,且
待之。”
居岁馀,泽间少年相聚百馀人,往从彭越,曰:“请仲为长。”越谢曰:
“臣不愿与诸君。”少年彊请,乃许。与期旦日日出会,后期者斩。旦日日出,
十馀人后,后者至日中。於是越谢曰:“臣老,诸君彊以为长。今期而多后,不
可尽诛,诛最后者一人。”令校长斩之。皆笑曰:“何至是?请后不敢。”於是
越乃引一人斩之,设坛祭,乃令徒属。徒属皆大惊,畏越,莫敢仰视。乃行略地,
收诸侯散卒,得千馀人。
沛公之从砀北击昌邑,彭越助之。昌邑未下,沛公引兵西。彭越亦将其众居
钜野中,收魏散卒。项籍入关,王诸侯,还归,彭越众万馀人毋所属。汉元年秋,
齐王田荣畔项王,乃使人赐彭越将军印,使下济阴以击楚。楚命萧公角将兵击越,
越大破楚军。汉王二年春,与魏王豹及诸侯东击楚,彭越将其兵三万馀人归汉於
外黄。汉王曰:“彭将军收魏地得十馀城,欲急立魏后。今西魏王豹亦魏王咎从
弟也,真魏后。”乃拜彭越为魏相国,擅将其兵,略定梁地。
汉王之败彭城解而西也,彭越皆复亡其所下城,独将其兵北居河上。汉王三
年,彭越常往来为汉游兵,击楚,绝其后粮於梁地。汉四年冬,项王与汉王相距
荥阳,彭越攻下睢阳、外黄十七城。项王闻之,乃使曹咎守成皋,自东收彭越所
下城邑,皆复为楚。越将其兵北走穀城。汉五年秋,项王之南走阳夏,彭越复下
昌邑旁二十馀城,得穀十馀万斛,以给汉王食。
汉王败,使使召彭越并力击楚。越曰:“魏地初定,尚畏楚,未可去。”汉
王追楚,为项籍所败固陵。乃谓留侯曰:“诸侯兵不从,为之柰何?”留侯曰:
“齐王信之立,非君王之意,信亦不自坚。彭越本定梁地,功多,始君王以魏豹
故,拜彭越为魏相国。今豹死毋后,且越亦欲王,而君王不蚤定。与此两国约:
即胜楚,睢阳以北至穀城,皆以王彭相国;从陈以东傅海,与齐王信。齐王信家
在楚,此其意欲复得故邑。君王能出捐此地许二人,二人今可致;即不能,事未
可知也。”於是汉王乃发使使彭越,如留侯策。使者至,彭越乃悉引兵会垓下,
遂破楚。项籍已死。春,立彭越为梁王,都定陶。
六年,朝陈。九年,十年,皆来朝长安。
十年秋,陈豨反代地,高帝自往击,至邯郸,徵兵梁王。梁王称病,使将将
兵诣邯郸。高帝怒,使人让梁王。梁王恐,欲自往谢。其将扈辄曰:“王始不往,
见让而往,往则为禽矣。不如遂发兵反。”梁王不听,称病。梁王怒其太仆,欲
斩之。太仆亡走汉,告梁王与扈辄谋反。於是上使使掩梁王,梁王不觉,捕梁王,
囚之雒阳。有司治反形己具,请论如法。上赦以为庶人,传处蜀青衣。西至郑,
逢吕后从长安来,欲之雒阳,道见彭王。彭王为吕后泣涕,自言无罪,愿处故昌
邑。吕后许诺,与俱东至雒阳。吕后白上曰:“彭王壮士,今徙之蜀,此自遗患,
不如遂诛之。妾谨与俱来。”於是吕后乃令其舍人告彭越复谋反。廷尉王恬开奏
请族之。上乃可,遂夷越宗族,国除。
太史公曰:魏豹、彭越虽故贱,然已席卷千里,南面称孤,喋血乘胜日有闻
矣。怀畔逆之意,及败,不死而虏囚,身被刑戮,何哉?中材已上且羞其行,况
王者乎!彼无异故,智略绝人,独患无身耳。得摄尺寸之柄,其云蒸龙变,欲有
所会其度,以故幽囚而不辞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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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十一 黥布列传第三十一

黥布者,六人也,姓英氏。秦时为布衣。少年,有客相之曰:“当刑而王。”
及壮,坐法黥。布欣然笑曰;“人相我当刑而王,几是乎?”人有闻者,共俳笑
之。布已论输丽山,丽山之徒数十万人,布皆与其徒长豪桀交通,乃率其曹偶,
亡之江中为群盗。
陈胜之起也,布乃见番君,与其众叛秦,聚兵数千人。番君以其女妻之。章
邯之灭陈胜,破吕臣军,布乃引兵北击秦左右校,破之清波,引兵而东。闻项梁
定江东会稽,涉江而西。陈婴以项氏世为楚将,乃以兵属项梁,渡淮南,英布、
蒲将军亦以兵属项梁。
项梁涉淮而西,击景驹、秦嘉等,布常冠军。项梁至薛,闻陈王定死,乃立
楚怀王。项梁号为武信君,英布为当阳君。项梁败死定陶,怀王徙都彭城,诸将
英布亦皆保聚彭城。当是时,秦急围赵,赵数使人请救。怀王使宋义为上将,范
曾为末将,项籍为次将,英布、蒲将军皆为将军,悉属宋义,北救赵。及项籍杀
宋义於河上,怀王因立籍为上将军,诸将皆属项籍。项籍使布先渡河击秦,布数
有利,籍乃悉引兵涉河从之,遂破秦军,降章邯等。楚兵常胜,功冠诸侯。诸侯
兵皆以服属楚者,以布数以少败众也。
项籍之引兵西至新安,又使布等夜击阬章邯秦卒二十馀万人。至关,不得
入,又使布等先从间道破关下军,遂得入,至咸阳。布常为军锋。项王封诸将,
立布为九江王,都六。
汉元年四月,诸侯皆罢戏下,各就国。项氏立怀王为义帝,徙都长沙,乃阴
令九江王布等行击之。其八月,布使将击义帝,追杀之郴县。
汉二年,齐王田荣畔楚,项王往击齐,徵兵九江,九江王布称病不往,遣将
将数千人行。汉之败楚彭城,布又称病不佐楚。项王由此怨布,数使使者诮让召
布,布愈恐,不敢往。项王方北忧齐、赵,西患汉,所与者独九江王,又多布材,
欲亲用之,以故未击。
汉三年,汉王击楚,大战彭城,不利,出梁地,至虞,谓左右曰:“如彼等
者,无足与计天下事。”谒者随何进曰:“不审陛下所谓。”汉王曰:“孰能为
我使淮南,令之发兵倍楚,留项王於齐数月,我之取天下可以百全。”随何曰:
“臣请使之。”乃与二十人俱,使淮南。至,因太宰主之,三日不得见。随何因
说太宰曰:“王之不见何,必以楚为彊,以汉为弱,此臣之所以为使。使何得见,
言之而是邪,是大王所欲闻也;言之而非邪,使何等二十人伏斧质淮南市,以明
王倍汉而与楚也。”太宰乃言之王,王见之。随何曰:“汉王使臣敬进书大王御
者,窃怪大王与楚何亲也。”淮南王曰:“寡人北乡而臣事之。”随何曰:“大
王与项王俱列为诸侯,北乡而臣事之,必以楚为彊,可以讬国也。项王伐齐,身
负板筑,以为士卒先,大王宜悉淮南之众,身自将之,为楚军前锋,今乃发四千
人以助楚。夫北面而臣事人者,固若是乎?夫汉王战於彭城,项王未出齐也,大
王宜骚淮南之兵渡淮,日夜会战彭城下,大王抚万人之众,无一人渡淮者,垂拱
而观其孰胜。夫讬国於人者,固若是乎?大王提空名以乡楚,而欲厚自讬,臣窃
为大王不取也。然而大王不背楚者,以汉为弱也。夫楚兵虽彊,天下负之以不义
之名,以其背盟约而杀义帝也。然而楚王恃战胜自彊,汉王收诸侯,还守成皋、
荥阳,下蜀、汉之粟,深沟壁垒,分卒守徼乘塞,楚人还兵,间以梁地,深入敌
国八九百里,欲战则不得,攻城则力不能,老弱转粮千里之外;楚兵至荥阳、成
皋,汉坚守而不动,进则不得攻,退则不得解。故曰楚兵不足恃也。使楚胜汉,
则诸侯自危惧而相救。夫楚之彊,適足以致天下之兵耳。故楚不如汉,其势易见
也。今大王不与万全之汉而自讬於危亡之楚,臣窃为大王惑之。臣非以淮南之兵
足以亡楚也。夫大王发兵而倍楚,项王必留;留数月,汉之取天下可以万全。臣
请与大王提剑而归汉,汉王必裂地而封大王,又况淮南,淮南必大王有也。故汉
王敬使使臣进愚计,愿大王之留意也。”淮南王曰:“请奉命。”阴许畔楚与汉,
未敢泄也。
楚使者在,方急责英布发兵,舍传舍。随何直入,坐楚使者上坐,曰:“九
江王已归汉,楚何以得发兵?”布愕然。楚使者起。何因说布曰:“事已构,可
遂杀楚使者,无使归,而疾走汉并力。”布曰:“如使者教,因起兵而击之耳。”
於是杀使者,因起兵而攻楚。楚使项声、龙且攻淮南,项王留而攻下邑。数月,
龙且击淮南,破布军。布欲引兵走汉,恐楚王杀之,故间行与何俱归汉。
淮南王至,上方踞床洗,召布入见,布大怒,悔来,欲自杀。出就舍,帐御
饮食从官如汉王居,布又大喜过望。於是乃使人入九江。楚已使项伯收九江兵,
尽杀布妻子。布使者颇得故人幸臣,将众数千人归汉。汉益分布兵而与俱北,收
兵至成皋。四年七月,立布为淮南王,与击项籍。
汉五年,布使人入九江,得数县。六年,布与刘贾入九江,诱大司马周殷,
周殷反楚,遂举九江兵与汉击楚,破之垓下。
项籍死,天下定,上置酒。上折随何之功,谓何为腐儒,为天下安用腐儒。
随何跪曰:“夫陛下引兵攻彭城,楚王未去齐也,陛下发步卒五万人,骑五千,
能以取淮南乎?”上曰:“不能。”随何曰:“陛下使何与二十人使淮南,至,
如陛下之意,是何之功贤於步卒五万人骑五千也。然而陛下谓何腐儒,为天下安
用腐儒,何也?”上曰:“吾方图子之功。”乃以随何为护军中尉。布遂剖符为
淮南王,都六,九江、庐江、衡山、豫章郡皆属布。
七年,朝陈。八年,朝雒阳。九年,朝长安。
十一年,高后诛淮阴侯,布因心恐。夏,汉诛梁王彭越,醢之,盛其醢遍赐
诸侯。至淮南,淮南王方猎,见醢,因大恐,阴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
布所幸姬疾,请就医,医家与中大夫贲赫对门,姬数如医家,贲赫自以为侍
中,乃厚馈遗,从姬饮医家。姬侍王,从容语次,誉赫长者也。王怒曰:“汝安
从知之?”具说状。王疑其与乱。赫恐,称病。王愈怒,欲捕赫。赫言变事,乘
传诣长安。布使人追,不及。赫至,上变,言布谋反有端,可先未发诛也。上读
其书,语萧相国。相国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诬之。请击赫,使人微验淮
南王。”淮南王布见赫以罪亡,上变,固已疑其言国阴事;汉使又来,颇有所验,
遂族赫家,发兵反。反书闻,上乃赦贲赫,以为将军。
上召诸将问曰:“布反,为之柰何?”皆曰;“发兵击之,阬竖子耳。何
能为乎!”汝阴侯滕公召故楚令尹问之。令尹曰:“是故当反。”滕公曰:“上
裂地而王之,疏爵而贵之,南面而立万乘之主,其反何也?”令尹曰:“往年杀
彭越,前年杀韩信,此三人者,同功一体之人也。自疑祸及身,故反耳。”滕公
言之上曰:“臣客故楚令尹薛公者,其人有筹筴之计,可问。”上乃召见问薛公。
薛公对曰:“布反不足怪也。使布出於上计,山东非汉之有也;出於中计,胜败
之数未可知也 ;出於下计,陛下安枕而卧矣。”上曰:“何谓上计?”令尹对
曰:“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燕、赵,固守其所,山东非汉之有也。”
“何谓中计?”“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庾之粟,塞成皋之口,胜败
之数未可知也。”“何谓下计?”“东取吴,西取下蔡,归重於越,身归长沙,
陛下安枕而卧,汉无事矣。”上曰:“是计将安出?”令尹对曰:“出下计。”
上曰:“何谓废上中计而出下计?”令尹曰:“布故丽山之徒也,自致万乘之主,
此皆为身,不顾后为百姓万世虑者也,故曰出下计。”上曰:“善。”封薛公千
户。乃立皇子长为淮南王。上遂发兵自将东击布。
布之初反,谓其将曰:“上老矣,厌兵,必不能来。使诸将,诸将独患淮阴、
彭越,今皆已死,馀不足畏也。”故遂反。果如薛公筹之,东击荆,荆王刘贾走
死富陵。尽劫其兵,渡淮击楚。楚发兵与战徐、僮间,为三军,欲以相救为奇。
或说楚将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且兵法,诸侯战其地为散地。今别为三,
彼败吾一军,馀皆走,安能相救!”不听。布果破其一军,其二军散走。
遂西,与上兵遇蕲西会甀。布兵精甚,上乃壁庸城,望布军置陈如项
籍军,上恶之。与布相望见,遥谓布曰:“何苦而反?”布曰:“欲为帝耳。”
上怒骂之,遂大战。布军败走,渡淮,数止战,不利,与百馀人走江南。布故与
番君婚,以故长沙哀王使人绐布,伪与亡,诱走越,故信而随之番阳。番阳人杀
布兹乡民田舍,遂灭黥布。
立皇子长为淮南王,封贲赫为期思侯,诸将率多以功封者。
太史公曰:英布者,其先岂春秋所见楚灭英、六,皋陶之后哉?身被刑法,
何其拔兴之暴也!项氏之所阬杀人以千万数,而布常为首虐。功冠诸侯,用此
得王,亦不免於身为世大僇。祸之兴自爱姬殖,妒媢生患,竟以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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