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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林风

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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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1:09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百一十六 西南夷列传第五十六

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
长以什数,邛都最大:此皆魋结,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师以东,北至楪
榆,名为巂、昆明,皆编发,随畜迁徙,毋常处,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自巂
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徙、筰都最大;自筰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冉駹最大。
其俗或士箸,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
氐类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
始楚威王时,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略巴、黔中以西。庄蹻者,故楚
庄王苗裔也。蹻至滇池,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欲
归报,会秦击夺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还,以其众王滇,变服,从其俗,
以长之。秦时常頞略通五尺道,诸此国颇置吏焉。十馀岁,秦灭。及汉兴,皆弃
此国而开蜀故徼。巴蜀民或窃出商贾,取其筰马、僰僮、髦牛,以此巴蜀殷富。
建元六年,大行王恢击东越,东越杀王郢以报。恢因兵威使番阳令唐蒙风指
晓南越。南越食蒙蜀枸酱,蒙问所从来,曰“道西北牂柯,牂柯江广数里,出番
禺城下”。蒙归至长安,问蜀贾人,贾人曰:“独蜀出枸酱,多持窃出市夜郎。
夜郎者,临牂柯江,江广百馀步,足以行船。南越以财物役属夜郎,西至同师,
然亦不能臣使也。”蒙乃上书说上曰:“南越王黄屋左纛,地东西万馀里,名为
外臣,实一州主也。今以长沙、豫章往,水道多绝,难行。窃闻夜郎所有精兵,
可得十馀万,浮船牂柯江,出其不意,此制越一奇也。诚以汉之彊,巴蜀之饶,
通夜郎道,为置吏,易甚。”上许之。乃拜蒙为郎中将,将千人,食重万馀人,
从巴蜀筰关入,遂见夜郎侯多同。蒙厚赐,喻以威德,约为置吏,使其子为令。
夜郎旁小邑皆贪汉缯帛,以为汉道险,终不能有也,乃且听蒙约。还报,乃以为
犍为郡。发巴蜀卒治道,自僰道指牂柯江。蜀人司马相如亦言西夷邛、筰可置郡。
使相如以郎中将往喻,皆如南夷,为置一都尉,十馀县,属蜀。
当是时,巴蜀四郡通西南夷道,戍转相饟。数岁,道不通,士罢饿离湿,
死者甚众;西南夷又数反,发兵兴击,秏费无功。上患之,使公孙弘往视问焉。
还对,言其不便。及弘为御史大夫,是时方筑朔方以据河逐胡,弘因数言西南夷
害,可且罢,专力事匈奴。上罢西夷,独置南夷夜郎两县一都尉,稍令犍为自葆
就。
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张骞使大夏来,言居大夏时见蜀布、邛竹、杖,使问所
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或闻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
国。骞因盛言大夏在汉西南,慕中国,患匈奴隔其道,诚通蜀,身毒国道便近,
有利无害。於是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等,使间出西夷西,指求身毒
国。至滇,滇王尝羌乃留,为求道西十馀辈。岁馀,皆闭昆明,莫能通身毒国。
滇王与汉使者言曰:“汉孰与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自以
为一州主,不知汉广大。使者还,因盛言滇大国,足事亲附。天子注意焉。
及至南越反,上使驰义侯因犍为发南夷兵。且兰君恐远行,旁国虏其老弱,
乃与其众反,杀使者及犍为太守。汉乃发巴蜀罪人尝击南越者八校尉击破之。会
越已破,汉八校尉不下,即引兵还,行诛头兰。头兰,常隔滇道者也。已平头兰,
遂平南夷为牂柯郡。夜郎侯始倚南越,南越已灭,会还诛反者,夜郎遂入朝。上
以为夜郎王。
南越破后,及汉诛且兰、邛君,并杀筰侯,冉駹皆振恐,请臣置吏。乃以
邛都为越巂郡,筰都为沈犁郡,冉駹为汶山郡,广汉西白马为武都郡。
上使王然于以越破及诛南夷兵威风喻滇王入朝。滇王者,其众数万人,其旁
东北有劳浸、靡莫,皆同姓相扶,未肯听。劳浸、靡莫数侵犯使者吏卒。元封二
年,天子发巴蜀兵击灭劳浸、靡莫,以兵临滇。滇王始首善,以故弗诛。滇王离
难西南夷,举国降,请置吏入朝。於是以为益州郡,赐滇王王印,复长其民。
西南夷君长以百数,独夜郎、滇受王印。滇小邑,最宠焉。
太史公曰:楚之先岂有天禄哉?在周为文王师,封楚。及周之衰,地称五千
里。秦灭诸候,唯楚苗裔尚有滇王。汉诛西南夷,国多灭矣,唯滇复为宠王。然
南夷之端,见枸酱番禺,大夏杖邛竹。西夷后揃,剽分二方,卒为七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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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1:10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百一十七 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

司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长卿。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
犬子。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以赀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
侍,非其好也。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
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
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
会梁孝王卒,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素与临邛令王吉相善,吉曰:
“长卿久宦游不遂,而来过我。”於是相如往,舍都亭。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
朝相如。相如初尚见之,后称病,使从者谢吉,吉愈益谨肃。临邛中多富人,而
卓王孙家僮八百人,程郑亦数百人,二人乃相谓曰:“令有贵客,为具召之。”
并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数。至日中,谒司马长卿,长卿谢病不能往,临邛
令不敢尝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彊往,一坐尽倾。酒酣,临邛令前奏琴
曰:“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相如辞谢,为鼓一再行。是时卓王孙有女文
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临邛,从车骑,雍容
闲雅甚都;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既罢,
相如乃使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家居徒
四壁立。卓王孙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人或谓王孙,
王孙终不听。文君久之不乐,曰:“长卿第俱如临邛,从昆弟假贷犹足为生,何
至自苦如此!”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炉。
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於市中。卓王孙闻而耻之,为杜门不出。
昆弟诸公更谓王孙曰:“有一男两女,所不足者非财也。今文君已失身於司马长
卿,长卿故倦游,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独柰何相辱如此!”卓王孙
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
买田宅,为富人。
居久之,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
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
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之。”
上许,令尚书给笔札。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
有此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故空藉此三人为辞,
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於节俭,因以风谏。奏之天子,天子大说。其
辞曰:
楚使子虚使於齐,齐王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田。田罢,子
虚过诧乌有先生,而无是公在焉。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田乐乎?”子虚
曰:“乐。”“获多乎?”曰:“少。”“然则何乐?”曰:“仆乐齐王之欲夸
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曰:“可得闻乎?”
子虚曰:“可。王驾车千乘,选徒万骑,田於海滨。列卒满泽,罘罔弥山,
揜兔辚鹿,射麋脚麟。鹜於盐浦,割鲜染轮。射中获多,矜而自功。顾谓仆曰:
‘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楚王之猎何与寡人?’仆下车对曰:
‘臣,楚国之鄙人也,幸得宿卫十有馀年,时从出游,游於后园,览於有无,然
犹未能遍睹也,又恶足以言其外泽者乎!’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而
言之。’
“仆对曰:‘唯唯。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馀也。臣之所见,盖
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岪
郁,隆崇嵂崒;岑岩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陁,下
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附,锡碧金银,众色炫燿,照烂龙鳞。其石则
赤玉玫瑰,琳瑉琨珸,瑊玏玄厉,瑌石武夫。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
射干,穹穷昌蒲,江离麋芜,诸蔗犭尃且。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案衍
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则生葴{艹斯}苞荔,薛莎青薠。其卑湿则生
藏莨蒹葭,东蔷雕胡,莲藕菰芦,菴{艹闾}轩芋,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
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钜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玳
瑁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巨树,楩楠豫章,桂椒木兰,蘗离朱杨,楂梸梬栗,
橘柚芬芳。其上则有赤猿蠷蝚,鹓雏孔鸾,腾远射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
蟃蜒貙豻,兕象野犀,穷奇獌狿。
“‘於是乃使专诸之伦,手格此兽。楚王乃驾驯驳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
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乌嗥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阳子
骖乘,纤阿为御;案节未舒,即陵狡兽,辚邛邛,蹴距虚,轶野马而<车惠>騊
駼,乘遗风而射游骐;儵眒凄浰,雷动熛至,星流霆击,弓不虚发,中必
决眦,洞胸达腋,绝乎心系,获若雨兽,揜草蔽地。於是楚王乃弭节裴回,翱
翔容与,览乎阴林,观壮士之暴怒,与猛兽之恐惧,徼<谷凡>受诎,殚睹众物之
变态。
“‘於是郑女曼姬,被阿锡,揄纻缟,杂纤罗,垂雾縠;襞积褰绉,纡徐委
曲,郁桡谿谷;衯々裶々,扬袘恤削,蜚纤垂髾;扶与猗靡,吸呷萃
蔡,下摩兰蕙,上拂羽盖,错翡翠之威蕤,缪绕玉绥;缥乎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於是乃相与獠於蕙圃,媻珊勃窣上金隄,揜翡翠,射鵕鸃,微矰出,
纤缴施,弋白鹄,连驾鹅,双鸧下,玄鹤加。怠而后发,游於清池;浮文鹢,扬
桂枻,张翠帷,建羽盖,罔玳瑁,钓紫贝;摐金鼓,吹鸣籁,榜人歌,声流喝,
水虫骇,波鸿沸,涌泉起,奔扬会,礧石相击,硠々礚々,若雷霆之声,
闻乎数百里之外。
“‘将息獠者,击灵鼓,起烽燧,车案行,骑就队,纚乎淫淫,班乎裔裔。
於是楚王乃登阳云之台,泊乎无为,澹乎自持,勺药之和具而后御之。不若大王
终日驰骋而不下舆,脟割轮淬,自以为娱。臣窃观之,齐殆不如。’於是王默
然无以应仆也。”
乌有先生曰:“是何言之过也!足下不远千里,来况齐国,王悉发境内之士,
而备车骑之众,以出田,乃欲戮力致获,以娱左右也,何名为夸哉!问楚地之有
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先生之馀论也。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
为高,奢言淫乐而显侈靡,窃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国之美也。有而
言之,是章君之恶;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章君之恶而伤私义,二者无一可,
而先生行之,必且轻於齐而累於楚矣。且齐东陼巨海,南有琅邪,观乎成山,
射乎之罘,浮勃澥,游孟诸,邪与肃慎为邻,右以汤谷为界,秋田乎青丘,傍徨
乎海外,吞若云梦者八九,其於胸中曾不蒂芥。若乃俶傥瑰伟,异方殊类,珍怪
鸟兽,万端鳞萃,充仞其中者,不可胜记,禹不能名,契不能计。然在诸侯之位,
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先生又见客,是以王辞而不复,何为无用应哉!”
无是公听然而笑曰:“楚则失矣,齐亦未为得也。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
币,所以述职也;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齐列为东藩,而外私
肃慎,捐国逾限,越海而田,其於义故未可也。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而
正诸侯之礼,徒事争游猎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
扬名发誉,而適足以贬君自损也。且夫齐楚之事又焉足道邪!君未睹夫巨丽也,
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
“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霸浐,出入泾渭;酆鄗
潦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兮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
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径乎桂林之中,过乎泱莽之野。汨乎浑流,
顺阿而下,赴隘陕之口。触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汹涌滂氵费,滭浡
滵汩,湢测泌瀄,横流逆折,转腾潎洌,澎濞沆瀣,穹隆云挠,蜿氵嬗
胶戾,逾波趋浥,莅莅下濑,批壧冲壅,奔扬滞沛,临坻注壑,瀺灂霣坠,
湛湛隐隐,砰磅訇礚,潏潏淈々,湁潗鼎沸,驰波跳沫,汩氵急漂疾,
悠远长怀,寂漻无声,肆乎永归。然后灝溔潢漾,安翔徐徊,翯乎滈
々,东注大湖,衍溢陂池。於是乎蛟龙赤螭,<鱼亘><鱼瞢>螹离,鰅騄鰬魠,
禺禺鱋魶,揵鳍擢尾,振鳞奋翼,潜处于深岩;鱼鳖讙声,万物众夥,明
月珠子,玓瓅江靡,蜀石黄碝,水玉磊砢,磷磷烂烂,采色澔旰,丛积
乎其中。鸿鹄鹔鸨,<鸟加>鹅鸀<玉鸟>,??<鸟睘>目,烦鹜鷛鸬,<鸟葴><此鸟>
?鸬,群浮乎其上。汎淫泛滥,随风澹淡,与波摇荡,掩薄草渚,唼喋菁藻,咀
嚼菱藕。
“於是乎崇山巃嵸,崔巍嵯峨,深林钜木,崭岩嵾嵯,九嵏、嶻
嶭,南山峨峨,岩陁甗锜,嶊崣崛崎,振谿通谷,蹇产沟渎,谽呀
豁閜,阜陵别岛,崴磈岧瘣,丘虚崛{山畾},隐辚郁<山畾>,登降施靡,陂
池貏豸,沇溶淫鬻,散涣夷陆,亭皋千里,靡不被筑。掩以绿蕙,被以江
离,糅以蘼芜,杂以流夷。尃结缕,欑戾莎,揭车衡兰,稾本射干,茈姜蘘荷,
葴橙若荪,鲜枝黄砾,蒋芧青薠,布濩闳泽,延曼太原,丽靡广衍,应风披靡,
吐芳扬烈,郁郁斐斐,众香发越,肸蚃布写,<目奄>瞹苾勃。
“於是乎周览泛观,瞋盼轧沕,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崖。日出东
沼,入於西陂。其南则隆冬生长,踊水跃波;兽则牜庸旄貘犛,沈牛麈麋,赤首
圜题,穷奇象犀。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兽则麒麟角<角耑>,騊
駼橐駞,蛩蛩驒騱,駃騠驴骡。
“於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辇道纚
属,步櫩周流,长途中宿。夷嵕筑堂,累台增成,岩穾洞房,俯杳眇而
无见,仰攀橑而扪天,奔星更於闺闼,宛虹拖於楯轩。青虬蚴蟉於东箱,象舆
婉蝉於西清,灵圉燕於间观,偓佺之伦暴於南荣,醴泉涌於清室,通川过乎中庭。
槃石裖崖,嵚岩倚倾,嵯峨磼酺,刻削峥嵘,玫瑰碧琳,珊瑚丛生,瑉玉
旁唐,瑸斒文鳞,赤瑕驳荦,杂臿其间,垂绥琬琰,和氏出焉。
“於是乎卢橘夏孰,黄甘橙楱,枇杷橪柿,楟柰厚朴,梬枣杨梅,樱
桃蒲陶,隐夫郁棣,榙荔枝,罗乎后宫,列乎北园。丘陵,下平
原,扬翠叶,杌紫茎,发红华,秀朱荣,煌煌扈扈,照曜钜野。沙棠栎<木诸>,华
氾檘栌,留落胥馀,仁频并闾,欃檀木兰,豫章女贞,长千仞,大连抱,夸条
直畅,实叶葰茂,攒立丛倚,连卷累佹,崔错癹骫,阬衡閜砢,垂条扶於,
落英幡纚,纷容萧蔘,旖旎从风,浏莅芔吸,盖象金石之声,管籥之
音。柴池茈虒,旋环后宫,杂遝累辑,被山缘谷,循阪下隰,视之无端,究之无
穷。
“於是玄猿素雌,蜼玃飞鸓,蛭蜩蠗蝚,螹胡豰蛫,栖息乎
其间;长啸哀鸣,翩幡互经,夭蟜枝格,偃蹇杪颠。於是乎隃绝梁,腾殊榛,
捷垂条,踔稀间,牢落陆离,烂曼远迁。
“若此辈者,数千百处。嬉游往来,宫宿馆舍,庖厨不徙,后宫不移,百官
备具。
“於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
后道游;孙叔奉辔,卫公骖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鼓严簿,纵獠者,江
河为阹,泰山为橹,车骑雷起,隐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淫淫裔裔,
缘陵流泽,云布雨施。”
“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罴,足野羊,蒙鹖苏,绔白虎,被豳文,跨野马。
陵三嵕之危,下碛历之坻;俓陖赴险,越壑厉水。推蜚廉,弄解豸,格瑕
蛤,鋋猛氏,罥騕褭,射封豕。箭不苟害,解脰陷脑;弓不虚发,应声而倒。於
是乎乘舆弥节裴回,翱翔往来,睨部曲之进退,览将率之变态。然后浸潭促节,
儵敻远去,流离轻禽,蹴履狡兽,轊白鹿,捷狡兔,轶赤电,遗光燿,追怪物,
出宇宙,弯繁弱,满白羽,射游枭,栎蜚虡,择肉后发,先中命处,弦矢分,艺
殪仆。
“然后扬节而上浮,陵惊风,历骇飚,乘虚无,与神俱,辚玄鹤,乱昆鸡。
遒孔鸾,促鵕鸃,拂鹥鸟,捎凤皇,捷鸳雏,掩焦明。
“道尽涂殚,回车而还。招摇乎襄羊,降集乎北纮,率乎直指,闇乎反乡。
蹶石关,历封峦,过鳷<支隹>鹊,望露寒,下棠梨,息宜春,西驰宣曲,濯鹢牛首,
登龙台,掩细柳,观士大夫之勤略,钧獠者之所得获。徒车之所辚轹,乘骑之所
蹂若,人民之所蹈?籍,与其穷极倦<谷凡>,惊惮慴伏,不被创刃而死者,佗
佗籍籍,填阬满谷,揜平弥泽。
“於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昊天之台,张乐乎轇輵之宇;撞千石之钟,
立万石之钜;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
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巴俞宋蔡,淮南于遮,文成颠歌,族举
递奏,金鼓迭起,铿鎗铛{鼓合},洞心骇耳。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
阴淫案衍之音,鄢郢缤纷,激楚结风,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娱耳目而乐心
意者,丽靡烂漫於前,靡曼美色於后。
“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姣冶娴都,靓庄刻饬,便嬛绰约,柔桡
嬛嬛,妩媚姌嫋;抴独茧之褕袘,眇阎易以戌削,编姺徶彳屑,与
世殊服;芬香沤郁,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旳皪;长眉连娟,微睇绵藐;
色授魂与,心愉於侧。
“於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泰奢侈!朕以
览听馀间,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於此,恐后世靡丽,遂往而不反,
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於是乃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地可以垦辟,悉
为农郊,以赡萌隶;隤墙填堑,使山泽之民得至焉。实陂池而勿禁,虚宫观而勿
仞。发仓廪以振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
服色,更正朔,与天下为始。’
“於是历吉日以齐戒,袭朝衣,乘法驾,建华旗,鸣玉鸾,游乎六艺之囿,
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射貍首,兼驺虞,弋玄鹤,建干戚,载云罕,
揜群雅,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述易道,放怪兽,登明
堂,坐清庙,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於斯之时,天下大说,向
风而听,随流而化,喟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德隆乎三皇,功羡於五帝。
若此,故猎乃可喜也。
“若夫终日暴露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抏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
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而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由
也。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
垦辟,而民无所食也。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所侈,仆恐百姓之被其尤也。”
於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
日见教,谨闻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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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奏,天子以为郎。无是公言天子上林广大,山谷水泉万物,乃子虚言楚云
梦所有甚众,侈靡过其实,且非义理所尚,故删取其要,归正道而论之。
相如为郎数岁,会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发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为发转
漕万馀人,用兴法诛其渠帅,巴蜀民大惊恐。上闻之,乃使相如责唐蒙,因喻告
巴蜀民以非上意。檄曰:
告巴蜀太守: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陛下即位,
存抚天下,辑安中国。然后兴师出兵,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诎膝请
和。康居西域,重译请朝,稽首来享。移师东指,闽越相诛。右吊番禺,太子入
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怠堕,延颈举踵,喁喁然皆争归义,
欲为臣妾,道里辽远,山川阻深,不能自致。夫不顺者已诛,而为善者未赏,故
遣中郎将往宾之,发巴蜀士民各五百人,以奉币帛,卫使者不然,靡有兵革之事,
战斗之患。今闻其乃发军兴制,
惊惧子弟,忧患长老,郡又擅为转粟运输,皆非陛下之意也。当行者或亡逃
自贼杀,亦非人臣之节也。
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皆摄弓而驰,荷兵而走,流汗相属,唯恐居后,
触白刃,冒流矢,义不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雠。彼岂乐死恶生,
非编列之民,而与巴蜀异主哉?计深虑远,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也。故
有剖符之封,析珪而爵,位为通侯,居列东第,终则遗显号於后世,传土地於子
孙,行事甚忠敬,居位甚安佚,名声施於无穷,功烈著而不灭。是以贤人君子,
肝脑涂中原,膏液润野草而不辞也。今奉币役至南夷,即自贼杀,或亡逃抵诛,
身死无名,谥为至愚,耻及父母,为天下笑。人之度量相越,岂不远哉!然此非
独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谨也;寡廉鲜耻,而俗不长厚也。其
被刑戮,不亦宜乎!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晓喻百姓以发卒之事,
因数之以不忠死亡之罪,让三老孝弟以不教诲之过。方今田时,重烦百姓,已亲
见近县,恐远所谿谷山泽之民不遍闻,檄到,亟下县道,使咸知陛下之意,唯毋
忽也。
相如还报。唐蒙已略通夜郎,因通西南夷道,发巴、蜀、广汉卒,作者数万
人。治道二岁,道不成,士卒多物故,费以巨万计。蜀民及汉用事者多言其不便。
是时邛筰之君长闻南夷与汉通,得赏赐多,多欲愿为内臣妾,请吏,比南夷。天
子问相如,相如曰:“邛、筰、冉、駹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时尝通为郡县,
至汉兴而罢。今诚复通,为置郡县,愈於南夷。”天子以为然,乃拜相如为中郎
将,建节往使。副使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驰四乘之传,因巴蜀吏币物以赂西
夷。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於是卓王孙、临邛
诸公皆因门下献牛酒以交驩。卓王孙喟然而叹,自以得使女尚司马长卿晚,而厚
分与其女财,与男等同。司马长卿便略定西夷,邛、筰、冉、駹、斯榆之君皆
请为内臣。除边关,关益斥,西至沬、若水,南至牂柯为徼,通零关道,桥孙
水以通邛都。还报天子,天子大说。
相如使时,蜀长老多言通西南夷不为用,唯大臣亦以为然。相如欲谏,业已
建之,不敢,乃著书,籍以蜀父老为辞,而己诘难之,以风天子,且因宣其使指,
令百姓知天子之意。其辞曰:
汉兴七十有八载,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纷纭,湛恩汪濊,群生澍濡,洋溢乎
方外。於是乃命使西征,随流而攘,风之所被,罔不披靡。因朝冉从駹,定筰
存邛,略斯榆,举苞满,结轶还辕,东乡将报,至于蜀都。
耆老大夫荐绅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俨然造焉。辞毕,因进曰:“盖闻天子
之於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今罢三郡之士,通夜郎之涂,三年於兹,而功
不竟,士卒劳倦,万民不赡,今又接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业,此亦使者
之累也,窃为左右患之。且夫邛、筰、西僰之与中国并也,历年兹多,不可记已。
仁者不以德来,彊者不以力并,意者其殆不可乎!今割齐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
事无用,鄙人固陋,不识所谓。”
使者曰:“乌谓此邪?必若所云,则是蜀不变服而巴不化俗也。余尚恶闻若
说。然斯事体大,固非观者之所覯也。余之行急,其详不可得闻已,请为大夫粗
陈其略。
“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
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惧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
“昔者鸿水浡出,氾滥衍溢,民人登降移徙,崎岖而不安。夏后氏戚之,
乃堙鸿水,决江疏河,漉沈赡菑,东归之於海,而天下永宁。当斯之勤,岂唯民
哉。心烦於虑而身亲其劳,躬胝无胈,肤不生毛。故休烈显乎无穷,声称浃乎
于兹。
“且夫贤君之践位也。岂特委琐握?齿,拘文牵俗,循诵习传,当世取说云
尔哉!必将崇论闳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骛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
贰地。且诗不云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以六合
之内,八方之外,浸浔衍溢,怀生之物有不浸润於泽者,贤君耻之。今封疆之内,
冠带之伦,咸获嘉祉,靡有阙遗矣。而夷狄殊俗之国,辽绝异党之地,舟舆不通,
人迹罕至,政教未加,流风犹微。内之则犯义侵礼於边境,外之则邪行横作,放
弑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幼孤为奴,系累号泣,内向而怨,曰
‘盖闻中国有至仁焉,德洋而恩普,物靡不得其所,今独曷为遗己’。举踵思慕,
若枯旱之望雨。盭夫为之垂涕,况乎上圣,又恶能已?故北出师以讨彊胡,南驰
使以诮劲越。四面风德,二方之君鳞集仰流,愿得受号者以亿计。故乃关沬、
若,徼牂柯,镂零山,梁孙原。创道德之涂,垂仁义之统。将博恩广施,远抚长
驾,使疏逖不闭,阻深闇昧得耀乎光明,以偃甲兵於此,而息诛伐於彼。遐迩一
体,中外提福,不亦康乎?夫拯民於沈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迟,继周
氏之绝业,斯乃天子之急务也。百姓虽劳,又恶可以已哉?
“且夫王事固未有不始於忧勤,而终於佚乐者也。然则受命之符,合在於此
矣。方将增泰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鸣和鸾,扬乐颂,上咸五,下登三。观者未
睹指,听者未闻音,犹鹪明已翔乎寥廓,而罗者犹视乎薮泽。悲夫!”
於是诸大夫芒然丧其所怀来而失厥所以进,喟然并称曰:“允哉汉德,此鄙
人之所愿闻也。百姓虽怠,请以身先之。”敞罔靡徙,因迁延而辞避。
其后人有上书言相如使时受金,失官。居岁馀,复召为郎。
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疾。与卓氏婚,饶於财。其进仕宦,未尝肯与
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间居,不慕官爵。常从上至长杨猎,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彘,
驰逐野兽,相如上疏谏之。其辞曰:
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故力称乌获,捷言庆忌,勇期贲、育。臣之愚,窃
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险,射猛兽,卒然遇轶材之兽,骇不存
之地,犯属车之清尘,舆不及还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逢蒙之伎,力不得
用,枯木朽株尽为害矣。是胡越起於毂下,而羌夷接轸也,岂不殆哉!虽万全无
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后驰,犹时有衔橛之变,而况涉乎蓬蒿,驰乎丘坟,
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其为祸也不亦难矣!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而乐,
出於万有一危之涂以为娱,臣窃为陛下不取也。
盖明者远见於未萌而智者避危於无形,祸固多藏於隐微而发於人之所忽者也。
故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虽小,可以喻大。臣愿陛下之留意幸察。
上善之。还过宜春宫,相如奏赋以哀二世行失也。其辞曰:
登陂阤之长阪兮,坌入曾宫之嵯峨。临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参差。
岩岩深山之谾々兮,通谷<谷害>兮谽。汩淢噏习以永逝兮,
注平皋之广衍。观众树之塕薆兮,览竹林之榛榛。东驰土山兮,北揭石濑。弥
节容与兮,历吊二世。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埶。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呜呼哀
哉!操行之不得兮,坟墓芜秽而不脩兮,魂无归而不食。敻邈绝而不齐兮,弥久
远而愈佅。精罔阆而飞扬兮,拾九天而永逝。呜呼哀哉!
相如拜为孝文园令。天子既美子虚之事,相如见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
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相如以为列仙之
传居山泽间,形容甚癯,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就大人赋。其辞曰:
世有大人兮,在于中州。宅弥万里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迫隘兮,朅
轻举而远游。垂绛幡之素蜺兮,载云气而上浮。建格泽之长竿兮,总光耀之采旄。
垂旬始以为幓兮,抴彗星而为髾。掉指桥以偃蹇兮,又旖旎以招摇。揽
欃枪以为旌兮,靡屈虹而为绸。红杳渺以眩湣兮,猋风涌而云浮。驾应龙象舆之
蠖略逶丽兮,骖赤螭青虬之<虫幽>蟉蜿蜒。低卬夭蟜据以骄骜兮,诎折隆穷蠼
以连卷。沛艾赳螑仡以佁儗兮,放散畔岸骧以孱颜。跮踱輵辖容以委
丽兮,绸缪偃蹇怵以梁倚。纠蓼叫奡蹋以艐路兮,蔑蒙踊跃腾而狂趡。
莅飒卉翕熛至电过兮,焕然雾除,霍然云消。
邪绝少阳而登太阴兮,与真人乎相求。互折窈窕以右转兮,横厉飞泉以正东。
悉徵灵圉而选之兮,部乘众神於瑶光。使五帝先导兮,反太一而后陵阳。左玄冥
而右含雷兮,前陆离而后潏湟。厮征伯侨而役羡门兮,属岐伯使尚方。祝融惊而
跸御兮,清雰气而后行。屯余车其万乘兮,綷云盖而树华旗。使句芒其将行兮,
吾欲往乎南嬉。
历唐尧於崇山兮,过虞舜於九疑。纷湛湛其差错兮,杂遝胶葛以方驰。骚扰
冲苁其相纷挐兮,滂濞泱轧洒以林离。钻罗列聚丛以茏茸兮,衍曼流烂坛以陆离。
径入雷室之砰磷郁律兮,洞出鬼谷之崛礨嵬<石睘>。遍览八纮而观四荒兮,朅
渡九江而越五河。经营炎火而浮弱水兮,杭绝浮渚而涉流沙。奄息总极氾滥水嬉
兮,使灵娲鼓瑟而舞冯夷。时若薆々将混浊兮,召屏翳诛风伯而刑雨师。西望昆
仑之轧沕洸忽兮,直径驰乎三危。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舒阆
风而摇集兮,亢乌腾而一止。低回阴山翔以纡曲兮,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皬然白
首。载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
以喜。
回车朅来兮,绝道不周,会食幽都。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噍咀芝英兮叽琼华。
嬐侵浔而高纵兮,纷鸿涌而上厉。贯列缺之倒景兮,涉丰隆之滂沛。驰游道而
脩降兮,骛遗雾而远逝。迫区中之隘陕兮,舒节出乎北垠。遗屯骑於玄阙兮,轶
先驱於寒门。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眩眠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
乘虚无而上假兮,超无友而独存。
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说,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
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马相如病甚,可往从悉取其书;若不
然,后失之矣。”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无书。问其妻,对曰:“长卿固未
尝有书也。时时著书,人又取去,即空居。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者来
求书,奏之。无他书。”其遗札书言封禅事,奏所忠。忠奏其书,天子异之。其
书曰:
伊上古之初肇,自昊穹兮生民,历撰列辟,以迄于秦。率迩者踵武,逖听者
风声。纷纶葳蕤,堙灭而不称者,不可胜数也。续昭夏,崇号谥,略可道者七十
有二君。罔若淑而不昌,畴逆失而能存?
轩辕之前,遐哉邈乎,其详不可得闻也。五三六经载籍之传,维见可观也。
书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因斯以谈,君莫盛於唐尧,臣莫贤於后稷。后稷
创业於唐,公刘发迹於西戎,文王改制,爰周郅隆,大行越成,而后陵夷衰微,
千载无声,岂不善始善终哉。然无异端,慎所由於前,谨遗教於后耳。故轨迹夷
易,易遵也;湛恩濛涌,易丰也;宪度著明,易则也;垂统理顺,易继也。是以
业隆於繦褓而崇冠于二后。揆厥所元,终都攸卒,未有殊尤绝迹可考于今者也。
然犹蹑梁父,登泰山,建显号,施尊名。大汉之德,逢涌原泉,沕潏漫衍,旁
魄四塞,云尃雾散,上畅九垓,下溯八埏。怀生之类霑濡浸润,协气横流,武节
飘逝,迩陕游原,迥阔泳沫,首恶湮没,闇昧昭晢,昆虫凯泽,回首面内。然后
囿驺虞之珍群,徼麋鹿之怪兽,{道禾}一茎六穗於庖,牺双共抵之兽,获周馀
珍收龟于岐,招翠黄乘龙於沼。鬼神接灵圉,宾於间馆。奇物谲诡,俶傥穷变。
钦哉,符瑞臻兹,犹以为薄,不敢道封禅。盖周跃鱼陨杭,休之以燎,微夫斯之
为符也,以登介丘,不亦恧乎!进让之道,其何爽与?
於是大司马进曰:“陛下仁育群生,义征不憓,诸夏乐贡,百蛮执贽,德
侔往初,功无与二,休烈浃洽,符瑞众变,期应绍至,不特创见。意者泰山、梁
父设坛场望幸,盖号以况荣,上帝垂恩储祉,将以荐成,陛下谦让而弗发也。挈
三神之驩,缺王道之仪,群臣恧焉。或谓且天为质闇,珍符固不可辞;若然辞之,
是泰山靡记而梁父靡几也。亦各并时而荣,咸济世而屈,说者尚何称於后,而云
七十二君乎?夫修德以锡符,奉符以行事,不为进越。故圣王弗替,而修礼地祇,
谒款天神,勒功中岳,以彰至尊,舒盛德,发号荣,受厚福,以浸黎民也。皇皇
哉斯事!天下之壮观,王者之丕业,不可贬也。愿陛下全之。而后因杂荐绅先生
之略术,使获燿日月之末光绝炎,以展采错事,犹兼正列其义,校饬厥文,作春
秋一艺,将袭旧六为七,摅之无穷,俾万世得激清流,扬微波,蜚英声,腾茂实。
前圣之所以永保鸿名而常为称首者用此,宜命掌故悉奏其义而览焉。”
於是天子沛然改容,曰:“愉乎,朕其试哉!”乃迁思回虑,总公卿之议,
询封禅之事,诗大泽之博,广符瑞之富。乃作颂曰:
自我天覆,云之油油。甘露时雨,厥壤可游。滋液渗漉,何生不育;嘉穀六
穗,我穑曷蓄。
非唯雨之,又润泽之;非唯濡之,氾尃濩之。万物熙熙,怀而慕思。名山显
位,望君之来。君乎君乎,侯不迈哉!
般般之兽,乐我君囿;白质黑章,其仪可喜;旼々睦睦,君子之能。盖闻
其声,今观其来。厥涂靡踪,天瑞之徵。兹亦於舜,虞氏以兴。
濯濯之麟,游彼灵畤。孟冬十月,君俎郊祀。驰我君舆,帝以享祉。三代之
前,盖未尝有。
宛宛黄龙,兴德而升;采色炫燿,熿炳煇煌。正阳显见,觉寤黎烝,於传
载之,云受命所乘。
厥之有章,不必谆谆。依类讬寓,谕以封峦。
披艺观之,天人之际已交,上下相发允答。圣王之德,兢兢翼翼也。故曰
“兴必虑衰,安必思危”。是以汤武至尊严,不失肃祗;舜在假典,顾省厥遗:
此之谓也。
司马相如既卒五岁,天子始祭后土。八年而遂先礼中岳,封于太山,至梁父
禅肃然。
相如他所著,若遗平陵侯书、与五公子相难、草木书篇不采,采其尤著公卿
者云。
太史公曰: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之以显,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
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以言虽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虽多虚辞滥说,
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杨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风一,犹驰骋
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亏乎?余采其语可论者著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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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1:11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百一十八 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

淮南厉王长者,高祖少子也,其母故赵王张敖美人。高祖八年,从东垣过赵,
赵王献之美人。厉王母得幸焉,有身。赵王敖弗敢内宫,为筑外宫而舍之。及贯
高等谋反柏人事发觉,并逮治王,尽收捕王母兄弟美人,系之河内。厉王母亦系,
告吏曰:“得幸上,有身。”吏以闻上,上方怒赵王,未理厉王母。厉王母弟赵
兼因辟阳侯言吕后,吕后妒,弗肯白,辟阳侯不彊争。及厉王母已生厉王,恚,
即自杀。吏奉厉王诣上,上悔,令吕后母之,而葬厉王母真定。真定,厉王母之
家在焉,父世县也。
高祖十一年七月,淮南王黥布反,立子长为淮南王,王黥布故地,凡四郡。
上自将兵击灭布,厉王遂即位。厉王蚤失母,常附吕后,孝惠、吕后时以故得幸
无患害,而常心怨辟阳侯,弗敢发。及孝文帝初即位,淮南王自以为最亲,骄蹇,
数不奉法。上以亲故,常宽赦之。三年,入朝。甚横。从上入苑囿猎,与上同车,
常谓上“大兄”。厉王有材力,力能扛鼎,乃往请辟阳侯。辟阳侯出见之,即自
袖铁椎椎辟阳侯,令从者魏敬刭之。厉王乃驰走阙下,肉袒谢曰:“臣母不当坐
赵事,其时辟阳侯力能得之吕后,弗争,罪一也。赵王如意子母无罪,吕后杀之,
辟阳侯弗争,罪二也。吕后王诸吕,欲以危刘氏,辟阳侯弗争,罪三也。臣谨为
天下诛贼臣辟阳侯,报母之仇,谨伏阙下请罪。”孝文伤其志,为亲故,弗治,
赦厉王。当是时,薄太后及太子诸大臣皆惮厉王,厉王以此归国益骄恣,不用汉
法,出入称警跸,称制,自为法令,拟於天子。
六年,令男子但等七十人与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谋,以輂车四十乘反谷口,令
人使闽越、匈奴。事觉,治之,使使召淮南王。淮南王至长安。
“丞相臣张仓、典客臣冯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贺、备盗贼中
尉臣福昧死言:淮南王长废先帝法,不听天子诏,居处无度,为黄屋盖乘舆,出
入拟於天子,擅为法令,不用汉法。及所置吏,以其郎中春为丞相,聚收汉诸侯
人及有罪亡者,匿与居,为治家室,赐其财物爵禄田宅,爵或至关内侯,奉以二
千石,所不当得,欲以有为。大夫但、士五开章等七十人与棘蒲侯太子奇谋反,
欲以危宗庙社稷。使开章阴告长,与谋使闽越及匈奴发其兵。开章之淮南见长,
长数与坐语饮食,为家室娶妇,以二千石俸奉之。开章使人告但,已言之王。春
使使报但等。吏觉知,使长安尉奇等往捕开章。长匿不予,与故中尉{艹閒}忌谋,
杀以闭口。为棺椁衣衾,葬之肥陵邑,谩吏曰‘不知安在’。又详聚土,树表其
上,曰‘开章死,埋此下’。及长身自贼杀无罪者一人;令吏论杀无罪者六人;
为亡命弃市罪诈捕命者以除罪;擅罪人,罪人无告劾,系治城旦舂以上十四人;
赦免罪人,死罪十八人,城旦舂以下五十八人;赐人爵关内侯以下九十四人。前
日长病,陛下忧苦之,使使者赐书、枣脯。长不欲受赐,不肯见拜使者。南海民
处庐江界中者反,淮南吏卒击之。陛下以淮南民贫苦,遣使者赐长帛五千匹,以
赐吏卒劳苦者。长不欲受赐,谩言曰‘无劳苦者’。南海民王织上书献璧皇帝,
忌擅燔其书,不以闻。吏请召治忌,长不遣,谩言曰‘忌病’。春又请长,愿入
见,长怒曰‘女欲离我自附汉’。长当弃市,臣请论如法。”
制曰:“朕不忍致法於王,其与列侯二千石议。”
“臣仓、臣敬、臣逸、臣福、臣贺昧死言:臣谨与列侯吏二千石臣婴等四十
三人议,皆曰‘长不奉法度,不听天子诏,乃阴聚徒党及谋反者,厚养亡命,欲
以有为’。臣等议论如法。”
制曰:“朕不忍致法於王,其赦长死罪,废勿王。”
“臣仓等昧死言:长有大死罪,陛下不忍致法,幸赦,废勿王。臣请处蜀郡
严道邛邮,遣其子母从居,县为筑盖家室,皆廪食给薪菜盐豉炊食器席蓐。臣等
昧死请,请布告天下。”
制曰:“计食长给肉日五斤,酒二斗。令故美人才人得幸者十人从居。他可。”
尽诛所与谋者。於是乃遣淮南王,载以辎车,令县以次传。是时袁盎谏上曰:
“上素骄淮南王,弗为置严傅相,以故至此。且淮南王为人刚,今暴摧折之。臣
恐卒逢雾露病死。陛下为有杀弟之名,柰何!”上曰:“吾特苦之耳,今复之。”
县传淮南王者皆不敢发车封。淮南王乃谓侍者曰:“谁谓乃公勇者?吾安能勇!
吾以骄故不闻吾过至此。人生一世间,安能邑邑如此!”乃不食死。至雍,雍令
发封,以死闻。上哭甚悲,谓袁盎曰:“吾不听公言,卒亡淮南王。”盎曰:
“不可柰何,愿陛下自宽。”上曰:“为之柰何?”盎曰:“独斩丞相、御史以
谢天下乃可。”上即令丞相、御史逮考诸县传送淮南王不发封餽侍者,皆弃市。
乃以列侯葬淮南王於雍,守冢三十户。
孝文八年,上怜淮南王,淮南王有子四人,皆七八岁,乃封子安为阜陵侯,
子勃为安阳侯,子赐为阳周侯,子良为东成侯。
孝文十二年,民有作歌歌淮南厉王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
兄弟二人不能相容。”上闻之,乃叹曰:“尧舜放逐骨肉,周公杀管蔡,天下称
圣。何者?不以私害公。天下岂以我为贪淮南王地邪?”乃徙城阳王王淮南故地,
而追尊谥淮南王为厉王,置园复如诸侯仪。
孝文十六年,徙淮南王喜复故城阳。上怜淮南厉王废法不轨,自使失国蚤死,
乃立其三子:阜陵侯安为淮南王,安阳侯勃为衡山王,阳周侯赐为庐江王,皆复
得厉王时地,参分之。东城侯良前薨,无后也。
孝景三年,吴楚七国反,吴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欲发兵应之。其相曰:“大
王必欲发兵应吴,臣愿为将。”王乃属相兵。淮南相已将兵,因城守,不听王而
为汉;汉亦使曲城侯将兵救淮南:淮南以故得完。吴使者至庐江,庐江王弗应,
而往来使越。吴使者至衡山,衡山王坚守无二心。孝景四年,吴楚已破,衡山王
朝,上以为贞信,乃劳苦之曰:“南方卑湿。”徙衡山王王济北,所以襃之。及
薨,遂赐谥为贞王。庐江王边越,数使使相交,故徙为衡山王,王江北。淮南王
如故。
淮南王安为人好读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
誉天下。时时怨望厉王死,时欲畔逆,未有因也。及建元二年,淮南王入朝。素
善武安侯,武安侯时为太尉,乃逆王霸上,与王语曰:“方今上无太子,大王亲
高皇帝孙,行仁义,天下莫不闻。即宫车一日晏驾,非大王当谁立者!”淮南王
大喜,厚遗武安侯金财物。阴结宾客,拊循百姓,为畔逆事。建元六年,彗星见,
淮南王心怪之。或说王曰:“先吴军起时,彗星出长数尺,然尚流血千里。今彗
星长竟天,天下兵当大起。”王心以为上无太子,天下有变,诸侯并争,愈益治
器械攻战具,积金钱赂遗郡国诸侯游士奇材。诸辨士为方略者,妄作妖言,谄谀
王,王喜,多赐金钱,而谋反滋甚。
淮南王有女陵,慧,有口辩。王爱陵,常多予金钱,为中诇长安,约结上
左右。元朔三年,上赐淮南王几杖,不朝。淮南王王后荼,王爱幸之。王后生太
子迁,迁取王皇太后外孙修成君女为妃。王谋为反具,畏太子妃知而内泄事,乃
与太子谋,令诈弗爱,三月不同席。王乃详为怒太子,闭太子使与妃同内三月,
太子终不近妃。妃求去,王乃上书谢归去之。王后荼、太子迁及女陵得爱幸王,
擅国权,侵夺民田宅,妄致系人。
元朔五年,太子学用剑,自以为人莫及,闻郎中雷被巧,乃召与戏。被一再
辞让,误中太子。太子怒,被恐。此时有欲从军者辄诣京师,被即愿奋击匈奴。
太子迁数恶被於王,王使郎中令斥免,欲以禁后,被遂亡至长安,上书自明。诏
下其事廷尉、河南。河南治,逮淮南太子,王、王后计欲无遣太子,遂发兵反,
计犹豫,十馀日未定。会有诏,即讯太子。当是时,淮南相怒寿春丞留太子逮不
遣,劾不敬。王以请相,相弗听。王使人上书告相,事下廷尉治。踪迹连王,王
使人候伺汉公卿,公卿请逮捕治王。王恐事发,太子迁谋曰:“汉使即逮王,王
令人衣卫士衣,持戟居庭中,王旁有非是,则刺杀之,臣亦使人刺杀淮南中尉,
乃举兵,未晚。”是时上不许公卿请,而遣汉中尉宏即讯验王。王闻汉使来,即
如太子谋计。汉中尉至,王视其颜色和,讯王以斥雷被事耳,王自度无何,不发。
中尉还,以闻。公卿治者曰:“淮南王安拥阏奋击匈奴者雷被等,废格明诏,当
弃市。”诏弗许。公卿请废勿王,诏弗许。公卿请削五县,诏削二县。使中尉宏
赦淮南王罪,罚以削地。中尉入淮南界,宣言赦王。王初闻汉公卿请诛之,未知
得削地,闻汉使来,恐其捕之,乃与太子谋刺之如前计。及中尉至,即贺王,王
以故不发。其后自伤曰:“吾行仁义见削,甚耻之。”然淮南王削地之后,其为
反谋益甚。诸使道从长安来,为妄妖言,言上无男,汉不治,即喜;即言汉廷治,
有男,王怒,以为妄言,非也。
王日夜与伍被、左吴等案舆地图,部署兵所从入。王曰:“上无太子,宫车
即晏驾,廷臣必徵胶东王,不即常山王,诸侯并争,吾可以无备乎!且吾高祖孙,
亲行仁义,陛下遇我厚,吾能忍之;万世之后,吾宁能北面臣事竖子乎!”
王坐东宫,召伍被与谋,曰:“将军上。”被怅然曰:“上宽赦大王,王复
安得此亡国之语乎!臣闻子胥谏吴王,吴王不用,乃曰‘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
也’。今臣亦见宫中生荆棘,露霑衣也。”王怒,系伍被父母,囚之三月。复召
曰:“将军许寡人乎?”被曰:“不,直来为大王画耳。臣闻聪者听於无声,明
者见於未形,故圣人万举万全。昔文王一动而功显于千世,列为三代,此所谓因
天心以动作者也,故海内不期而随。此千岁之可见者。夫百年之秦,近世之吴楚,
亦足以喻国家之存亡矣。臣不敢避子胥之诛,愿大王毋为吴王之听。昔秦绝圣人
之道,杀术士,燔诗书,弃礼义,尚诈力,任刑罚,转负海之粟致之西河。当是
之时,男子疾耕不足於糟糠,女子纺绩不足於盖形。遣蒙恬筑长城,东西数千里,
暴兵露师常数十万,死者不可胜数,僵尸千里,流血顷亩,百姓力竭,欲为乱者
十家而五。又使徐福入海求神异物,还为伪辞曰:‘臣见海中大神,言曰:“汝
西皇之使邪?”臣答曰:“然。”“汝何求?”曰:“愿请延年益寿药。”神曰:
“汝秦王之礼薄,得观而不得取。”即从臣东南至蓬莱山,见芝成宫阙,有使者
铜色而龙形,光上照天。於是臣再拜问曰:“宜何资以献?”海神曰:“以令名
男子若振女与百工之事,即得之矣。”’秦皇帝大说,遣振男女三千人,资之五
穀种种百工而行。徐福得平原广泽,止王不来。於是百姓悲痛相思,欲为乱者十
家而六。又使尉佗逾五岭攻百越。尉佗知中国劳极,止王不来,使人上书,求女
无夫家者三万人,以为士卒衣补。秦皇帝可其万五千人。於是百姓离心瓦解,欲
为乱者十家而七。客谓高皇帝曰:‘时可矣。’高皇帝曰:‘待之,圣人当起东
南间。’不一年,陈胜吴广发矣。高皇始於丰沛,一倡天下不期而响应者不可胜
数也。此所谓蹈瑕候间,因秦之亡而动者也。百姓愿之,若旱之望雨,故起於行
陈之中而立为天子,功高三王,德传无穷。今大王见高皇帝得天下之易也,独不
观近世之吴楚乎?夫吴王赐号为刘氏祭酒,复不朝,王四郡之众,地方数千里,
内铸消铜以为钱,东煮海水以为盐,上取江陵木以为船,一船之载当中国数十两
车,国富民众。行珠玉金帛赂诸侯宗室大臣,独窦氏不与。计定谋成,举兵而西。
破於大梁,败於狐父,奔走而东,至於丹徒,越人禽之,身死绝祀,为天下笑。
夫以吴越之众不能成功者何?诚逆天道而不知时也。方今大王之兵众不能十分吴
楚之一,天下安宁有万倍於秦之时,愿大王从臣之计。大王不从臣之计,今见大
王事必不成而语先泄也。臣闻微子过故国而悲,於是作麦秀之歌,是痛纣之不用
王子比干也。故孟子曰‘纣贵为天子,死曾不若匹夫’。是纣先自绝於天下久矣,
非死之日而天下去之。今臣亦窃悲大王弃千乘之君,必且赐绝命之书,为群臣先,
死於东宫也。”於是气怨结而不扬,涕满匡而横流,即起,历阶而去。
王有孽子不害,最长,王弗爱,王、王后、太子皆不以为子兄数。不害有子
建,材高有气,常怨望太子不省其父;又怨时诸侯皆得分子弟为侯,而淮南独二
子,一为太子,建父独不得为侯。建阴结交,欲告败太子,以其父代之。太子知
之,数捕系而榜笞建。建具知太子之谋欲杀汉中尉,即使所善寿春庄芷以元朔六
年上书於天子曰:“毒药苦於口利於病,忠言逆於耳利於行。今淮南王孙建,材
能高,淮南王王后荼、荼子太子迁常疾害建。建父不害无罪,擅数捕系,欲杀之。
今建在,可徵问,具知淮南阴事。”书闻,上以其事下廷尉,廷尉下河南治。是
时故辟阳侯孙审卿善丞相公孙弘,怨淮南厉王杀其大父,乃深购淮南事於弘,弘
乃疑淮南有畔逆计谋,深穷治其狱。河南治建,辞引淮南太子及党与。淮南王患
之,欲发,问伍被曰:“汉廷治乱?”伍被曰:“天下治。”王意不说,谓伍被
曰:“公何以言天下治也?”被曰:“被窃观朝廷之政,君臣之义,父子之亲,
夫妇之别,长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之举错遵古之道,风俗纪纲未有所缺也。重
装富贾,周流天下,道无不通,故交易之道行。南越宾服,羌僰入献,东瓯入降,
广长榆,开朔方,匈奴折翅伤翼,失援不振。虽未及古太平之时,然犹为治也。”
王怒,被谢死罪。王又谓被曰:“山东即有兵,汉必使大将军将而制山东,公以
为大将军何如人也?”被曰:“被所善者黄义,从大将军击匈奴,还,告被曰:
‘大将军遇士大夫有礼,於士卒有恩,众皆乐为之用。骑上下山若蜚,材幹绝人。’
被以为材能如此,数将习兵,未易当也。及谒者曹梁使长安来,言大将军号令明,
当敌勇敢,常为士卒先。休舍,穿井未通,须士卒尽得水,乃敢饮。军罢,卒尽
已度河,乃度。皇太后所赐金帛,尽以赐军吏。虽古名将弗过也。”王默然。
淮南王见建已徵治,恐国阴事且觉,欲发,被又以为难,乃复问被曰:“公
以为吴兴兵是邪非也?”被曰:“以为非也。吴王至富贵也,举事不当,身死丹
徒,头足异处,子孙无遗类。臣闻吴王悔之甚。愿王孰虑之,无为吴王之所悔。”
王曰:“男子之所死者一言耳。且吴何知反,汉将一日过成皋者四十馀人。今我
令楼缓先要成皋之口,周被下颍川兵塞轘辕、伊阙之道,陈定发南阳兵守武关。
河南太守独有雒阳耳,何足忧。然此北尚有临晋关、河东、上党与河内、赵国。
人言曰‘绝成皋之口,天下不通’。据三川之险,招山东之兵,举事如此,公以
为何如?”被曰:“臣见其祸,未见其福也。”王曰:“左吴、赵贤、朱骄如皆
以为有福,什事九成,公独以为有祸无福,何也?”被曰:“大王之群臣近幸素
能使众者,皆前系诏狱,馀无可用者。”王曰:“陈胜、吴广无立锥之地,千人
之聚,起於大泽,奋臂大呼而天下响应,西至於戏而兵百二十万。今吾国虽小,
然而胜兵者可得十馀万,非直適戍之众,釠凿棘矜也,公何以言有祸无福?”
被曰:“往者秦为无道,残贼天下。兴万乘之驾,作阿房之宫,收太半之赋,发
闾左之戍,父不宁子,兄不便弟,政苛刑峻,天下熬然若焦,民皆引领而望,倾
耳而听,悲号仰天,叩心而怨上,故陈胜大呼,天下响应。当今陛下临制天下,
一齐海内,汎爱蒸庶,布德施惠。口虽未言,声疾雷霆,令虽未出,化驰如神,
心有所怀,威动万里,下之应上,犹影响也。而大将军材能不特章邯、杨熊也。
大王以陈胜、吴广谕之,被以为过矣。”王曰:“苟如公言,不可徼幸邪?”被
曰:“被有愚计。”王曰:“柰何?”被曰:“当今诸侯无异心,百姓无怨气。
朔方之郡田地广,水草美,民徙者不足以实其地。臣之愚计,可伪为丞相御史请
书,徙郡国豪桀任侠及有耐罪以上,赦令除其罪,产五十万以上者,皆徙其家属
朔方之郡,益发甲卒,急其会日。又伪为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诏狱书,逮诸侯
太子幸臣。如此则民怨,诸侯惧,即使辩武随而说之,傥可徼幸什得一乎?”王
曰:“此可也。虽然,吾以为不至若此。”於是王乃令官奴入宫,作皇帝玺,丞
相、御史、大将军、军吏、中二千石、都官令、丞印,及旁近郡太守、都尉印,
汉使节法冠,欲如伍被计。使人伪得罪而西,事大将军、丞相;一日发兵,使人
即刺杀大将军青,而说丞相下之,如发蒙耳。
王欲发国中兵,恐其相、二千石不听。王乃与伍被谋,先杀相、二千石;伪
失火宫中,相、二千石救火,至即杀之。计未决,又欲令人衣求盗衣,持羽檄,
从东方来,呼曰“南越兵入界”,欲因以发兵。乃使人至庐江、会稽为求盗,未
发。王问伍被曰:“吾举兵西乡,诸侯必有应我者;即无应,柰何?”被曰:
“南收衡山以击庐江,有寻阳之船,守下雉之城,结九江之浦,绝豫章之口,彊
弩临江而守,以禁南郡之下,东收江都、会稽,南通劲越,屈彊江淮间,犹可得
延岁月之寿。”王曰:“善,无以易此。急则走越耳。”
於是廷尉以王孙建辞连淮南王太子迁闻。上遣廷尉监因拜淮南中尉,逮捕太
子。至淮南,淮南王闻,与太子谋召相、二千石,欲杀而发兵。召相,相至;内
史以出为解。中尉曰:“臣受诏使,不得见王。”王念独杀相而内史中尉不来,
无益也,即罢相。王犹豫,计未决。太子念所坐者谋刺汉中尉,所与谋者已死,
以为口绝,乃谓王曰:“群臣可用者皆前系,今无足与举事者。王以非时发,恐
无功,臣愿会逮。”王亦偷欲休,即许太子。太子即自刭,不殊。伍被自诣吏,
因告与淮南王谋反,反踪迹具如此。
吏因捕太子、王后,围王宫,尽求捕王所与谋反宾客在国中者,索得反具以
闻。上下公卿治,所连引与淮南王谋反列侯二千石豪杰数千人,皆以罪轻重受诛。
衡山王赐,淮南王弟也,当坐收,有司请逮捕衡山王。天子曰:“诸侯各以其国
为本,不当相坐。与诸侯王列侯会肄丞相诸侯议。”赵王彭祖、列侯臣让等四十
三人议,皆曰:“淮南王安甚大逆无道,谋反明白,当伏诛。”胶西王臣端议曰:
“淮南王安废法行邪,怀诈伪心,以乱天下,荧惑百姓,倍畔宗庙,妄作妖言。
春秋曰‘臣无将,将而诛’。安罪重於将,谋反形已定。臣端所见其书节印图及
他逆无道事验明白,甚大逆无道,当伏其法。而论国吏二百石以上及比者,宗室
近幸臣不在法中者,不能相教,当皆免官削爵为士伍,毋得宦为吏。其非吏,他
赎死金二斤八两。以章臣安之罪,使天下明知臣子之道,毋敢复有邪僻倍畔之意。”
丞相弘、廷尉汤等以闻,天子使宗正以符节治王。未至,淮南王安自刭杀。王后
荼、太子迁诸所与谋反者皆族。天子以伍被雅辞多引汉之美,欲勿诛。廷尉汤曰:
“被首为王画反谋,被罪无赦。”遂诛被。国除为九江郡。
衡山王赐,王后乘舒生子三人,长男爽为太子,次男孝,次女无采。又姬徐
来生子男女四人,美人厥姬生子二人。衡山王、淮南王兄弟相责望礼节,间不相
能。衡山王闻淮南王作为畔逆反具,亦心结宾客以应之,恐为所并。
元光六年,衡山王入朝,其谒者卫庆有方术,欲上书事天子,王怒,故劾庆
死罪,彊榜服之。衡山内史以为非是,卻其狱。王使人上书告内史,内史治,言
王不直。王又数侵夺人田,坏人冢以为田。有司请逮治衡山王。天子不许,为置
吏二百石以上。衡山王以此恚,与奚慈、张广昌谋,求能为兵法候星气者,日夜
从容王密谋反事。
王后乘舒死,立徐来为王后。厥姬俱幸。两人相妒,厥姬乃恶王后徐来於太
子曰:“徐来使婢蛊道杀太子母。”太子心怨徐来。徐来兄至衡山,太子与饮,
以刃刺伤王后兄。王后怨怒,数毁恶太子於王。太子女弟无采,嫁弃归,与奴奸,
又与客奸。太子数让无采,无采怒,不与太子通。王后闻之,即善遇无采。无采
及中兄孝少失母,附王后,王后以计爱之,与共毁太子,王以故数击笞太子。元
朔四年中,人有贼伤王后假母者,王疑太子使人伤之,笞太子。后王病,太子时
称病不侍。孝、王后、无采恶太子:“太子实不病,自言病,有喜色。”王大怒,
欲废太子,立其弟孝。王后知王决废太子,又欲并废孝。王后有侍者,善舞,王
幸之,王后欲令侍者与孝乱以汙之,欲并废兄弟而立其子广代太子。太子爽知之,
念后数恶己无已时,欲与乱以止其口。王后饮,太子前为寿,因据王后股,求与
王后卧。王后怒,以告王。王乃召,欲缚而笞之。太子知王常欲废己立其弟孝,
乃谓王曰:“孝与王御者奸,无采与奴奸,王彊食,请上书。”即倍王去。王使
人止之,莫能禁,乃自驾追捕太子。太子妄恶言,王械系太子宫中。孝日益亲幸。
王奇孝材能,乃佩之王印,号曰将军,令居外宅,多给金钱,招致宾客。宾客来
者,微知淮南、衡山有逆计,日夜从容劝之。王乃使孝客江都人救赫、陈喜作
輣车镞矢,刻天子玺,将相军吏印。王日夜求壮士如周丘等,数称引吴楚反时
计画,以约束。衡山王非敢效淮南王求即天子位,畏淮南起并其国,以为淮南已
西,发兵定江淮之间而有之,望如是。
元朔五年秋,衡山王当朝,过淮南,淮南王乃昆弟语,除前卻,约束反具。
衡山王即上书谢病,上赐书不朝。
元朔六年中,衡山王使人上书请废太子爽,立孝为太子。爽闻,即使所善白
嬴之长安上书,言孝作輣车镞矢,与王御者奸,欲以败孝。白嬴至长安,未及
上书,吏捕嬴,以淮南事系。王闻爽使白嬴上书,恐言国阴事,即上书反告太子
爽所为不道弃市罪事。事下沛郡治。元狩元年冬,有司公卿下沛郡求捕所与淮南
谋反者未得,得陈喜於衡山王子孝家。吏劾孝首匿喜。孝以为陈喜雅数与王计谋
反,恐其发之,闻律先自告除其罪,又疑太子使白嬴上书发其事,即先自告,告
所与谋反者救赫、陈喜等。廷尉治验,公卿请逮捕衡山王治之。天子曰:“勿捕。”
遣中尉安、大行息即问王,王具以情实对。吏皆围王宫而守之。中尉大行还,以
闻,公卿请遣宗正、大行与沛郡杂治王。王闻,即自刭杀。孝先自告反,除其罪;
坐与王御婢奸,弃市。王后徐来亦坐蛊杀前王后乘舒,及太子爽坐王告不孝,皆
弃市。诸与衡山王谋反者皆族。国除为衡山郡。
太史公曰:诗之所谓“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信哉是言也。淮南、衡山亲
为骨肉,疆土千里,列为诸侯,不务遵蕃臣职以承辅天子,而专挟邪僻之计,谋
为畔逆,仍父子再亡国,各不终其身,为天下笑。此非独王过也,亦其俗薄,臣
下渐靡使然也。夫荆楚僄勇轻悍,好作乱,乃自古记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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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一十九 循吏列传第五十九

太史公曰:法令所以导民也,刑罚所以禁奸也。文武不备,良民惧然身修者,
官未曾乱也。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
孙叔敖者,楚之处士也。虞丘相进之於楚庄王,以自代也。三月为楚相,施
教导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缓禁止,吏无奸邪,盗贼不起。秋冬则劝民山
采,春夏以水,各得其所便,民皆乐其生。
庄王以为币轻,更以小为大,百姓不便,皆去其业。市令言之相曰:“市乱,
民莫安其处,次行不定。”相曰:“如此几何顷乎?”市令曰:“三月顷。”相
曰:“罢,吾今令之复矣。”后五日,朝,相言之王曰:“前日更币,以为轻。
今市令来言曰‘市乱,民莫安其处,次行之不定’。臣请遂令复如故。”王许之,
下令三日而市复如故。
楚民俗好庳车,王以为庳车不便马,欲下令使高之。相曰:“令数下,民不
知所从,不可。王必欲高车,臣请教闾里使高其梱。乘车者皆君子,君子不能
数下车。”王许之。居半岁,民悉自高其车。
此不教而民从其化,近者视而效之,远者四面望而法之。故三得相而不喜,
知其材自得之也;三去相而不悔,知非己之罪也。
子产者,郑之列大夫也。郑昭君之时,以所爱徐挚为相,国乱,上下不亲,
父子不和。大宫子期言之君,以子产为相。为相一年,竖子不戏狎,斑白不提挈,
僮子不犁畔。二年,市不豫贾。三年,门不夜关,道不拾遗。四年,田器不归。
五年,士无尺籍,丧期不令而治。治郑二十六年而死,丁壮号哭,老人儿啼,曰:
“子产去我死乎!民将安归?”
公仪休者,鲁博士也。以高弟为鲁相。奉法循理,无所变更,百官自正。使
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
客有遗相鱼者,相不受。客曰:“闻君嗜鱼,遗君鱼,何故不受也?”相曰:
“以嗜鱼,故不受也。今为相,能自给鱼;今受鱼而免,谁复给我鱼者?吾故不
受也。”
食茹而美,拔其园葵而弃之。见其家织布好,而疾出其家妇,燔其机,云
“欲令农士工女安所雠其货乎”?
石奢者,楚昭王相也。坚直廉正,无所阿避。行县,道有杀人者,相追之,
乃其父也。纵其父而还自系焉。使人言之王曰:“杀人者,臣之父也。夫以父立
政,不孝也;废法纵罪,非忠也;臣罪当死。”王曰:“追而不及,不当伏罪,
子其治事矣。”石奢曰:“不私其父,非孝子也;不奉主法,非忠臣也。王赦其
罪,上惠也;伏诛而死,臣职也。”遂不受令,自刎而死。
李离者,晋文公之理也。过听杀人,自拘当死。文公曰:“官有贵贱,罚有
轻重。下吏有过,非子之罪也。”李离曰:“臣居官为长,不与吏让位;受禄为
多,不与下分利。今过听杀人,傅其罪下吏,非所闻也。”辞不受令。文公曰:
“子则自以为有罪,寡人亦有罪邪?”李离曰:“理有法,失刑则刑,失死则死。
公以臣能听微决疑,故使为理。今过听杀人,罪当死。”遂不受令,伏剑而死。
太史公曰:孙叔敖出一言,郢市复。子产病死,郑民号哭。公仪子见好布而
家妇逐。石奢纵父而死,楚昭名立。李离过杀而伏剑,晋文以正国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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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1:12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百二十 汲郑列传第六十

汲黯字长孺,濮阳人也。其先有宠於古之卫君。至黯七世,世为卿大夫。黯
以父任,孝景时为太子洗马,以庄见惮。孝景帝崩,太子即位,黯为谒者。东越
相攻,上使黯往视之。不至,至吴而还,报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
辱天子之使。”河内失火,延烧千馀家,上使黯往视之。还报曰:“家人失火,
屋比延烧,不足忧也。臣过河南,河南贫人伤水旱万馀家,或父子相食,臣谨以
便宜,持节发河南仓粟以振贫民。臣请归节,伏矫制之罪。”上贤而释之,迁为
荥阳令。黯耻为令,病归田里。上闻,乃召拜为中大夫。以数切谏,不得久留内,
迁为东海太守。黯学黄老之言,治官理民,好清静,择丞史而任之。其治,责大
指而已,不苛小。黯多病,卧闺閤内不出。岁馀,东海大治。称之。上闻,召以
为主爵都尉,列於九卿。治务在无为而已,弘大体,不拘文法。
黯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
见,士亦以此不附焉。然好学,游侠,任气节,内行脩絜,好直谏,数犯主之颜
色,常慕傅柏、袁盎之为人也。善灌夫、郑当时及宗正刘弃。亦以数直谏,不得
久居位。
当是时,太后弟武安侯蚡为丞相,中二千石来拜谒,蚡不为礼。然黯见蚡未
尝拜,常揖之。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
施仁义,柰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黯惧。上
退,谓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戆也!”群臣或数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辅弼
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於不义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柰辱朝廷何!”
黯多病,病且满三月,上常赐告者数,终不愈。最后病,庄助为请告。上曰:
“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职居官,无以逾人。然至其辅少主,守城深
坚,招之不来,麾之不去,虽自谓贲育亦不能夺之矣。”上曰:“然。古有社稷
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而视之。丞相弘燕见,上或时不冠。至如黯见,上不
冠不见也。上尝坐武帐中,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见黯,避帐中,使人可其奏。
其见敬礼如此。
张汤方以更定律令为廷尉,黯数质责汤於上前,曰:“公为正卿,上不能襃
先帝之功业,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国富民,使囹圄空虚,二者无一焉。非苦
就行,放析就功,何乃取高皇帝约束纷更之为?公以此无种矣。”黯时与汤论议,
汤辩常在文深小苛,黯伉厉守高不能屈,忿发骂曰:“天下谓刀笔吏不可以为公
卿,果然。必汤也,令天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矣!”
是时,汉方征匈奴,招怀四夷。黯务少事,乘上间,常言与胡和亲,无起兵。
上方向儒术,尊公孙弘。及事益多,吏民巧弄。上分别文法,汤等数奏决谳以幸。
而黯常毁儒,面触弘等徒怀诈饰智以阿人主取容,而刀笔吏专深文巧诋,陷人於
罪,使不得反其真,以胜为功。上愈益贵弘、汤,弘、汤深心疾黯,唯天子亦不
说也,欲诛之以事。弘为丞相,乃言上曰:“右内史界部中多贵人宗室,难治,
非素重臣不能任,请徙黯为右内史。”为右内史数岁,官事不废。
大将军青既益尊,姊为皇后,然黯与亢礼。人或说黯曰:“自天子欲群臣下
大将军,大将军尊重益贵,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将军有揖客,反不
重邪?”大将军闻,愈贤黯,数请问国家朝廷所疑,遇黯过於平生。
淮南王谋反,惮黯,曰:“好直谏,守节死义,难惑以非。至如说丞相弘,
如发蒙振落耳。”
天子既数征匈奴有功,黯之言益不用。
始黯列为九卿,而公孙弘、张汤为小吏。及弘、汤稍益贵,与黯同位,黯又
非毁弘、汤等。已而弘至丞相,封为侯;汤至御史大夫;故黯时丞相史皆与黯同
列,或尊用过之。黯褊心,不能无少望,见上,前言曰:“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
后来者居上。”上默然。有间黯罢,上曰:“人果不可以无学,观黯之言也日益
甚。”
居无何,匈奴浑邪王率众来降,汉发车二万乘。县官无钱,从民贳马。民或
匿马,马不具。上怒,欲斩长安令。黯曰:“长安令无罪,独斩黯,民乃肯出马。
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汉,汉徐以县次传之,何至令天下骚动,罢弊中国而以事夷狄
之人乎!”上默然。及浑邪至,贾人与市者,坐当死者五百馀人。黯请间,见高
门,曰:“夫匈奴攻当路塞,绝和亲,中国兴兵诛之,死伤者不可胜计,而费以
巨万百数。臣愚以为陛下得胡人,皆以为奴婢以赐从军死事者家;所卤获,因予
之,以谢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今纵不能,浑邪率数万之众来降,虚府库赏赐,
发良民侍养,譬若奉骄子。愚民安知市买长安中物而文吏绳以为阑出财物于边关
乎?陛下纵不能得匈奴之资以谢天下,又以微文杀无知者五百馀人,是所谓‘庇
其叶而伤其枝’者也,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上默然,不许,曰:“吾久不闻汲
黯之言,今又复妄发矣。”后数月,黯坐小法,会赦免官。於是黯隐於田园。
居数年,会更五铢钱,民多盗铸钱,楚地尤甚。上以为淮阳,楚地之郊,乃
召拜黯为淮阳太守。黯伏谢不受印,诏数彊予,然后奉诏。诏召见黯,黯为上泣
曰:“臣自以为填沟壑,不复见陛下,不意陛下复收用之。臣常有狗马病,力不
能任郡事,臣愿为中郎,出入禁闼,补过拾遗,臣之愿也。”上曰:“君薄淮阳
邪?吾今召君矣。顾淮阳吏民不相得,吾徒得君之重,卧而治之。”黯既辞行,
过大行李息,曰:“黯弃居郡,不得与朝廷议也。然御史大夫张汤智足以拒谏,
诈足以饰非,务巧佞之语,辩数之辞,非肯正为天下言,专阿主意。主意所不欲,
因而毁之;主意所欲,因而誉之。好兴事,舞文法,内怀诈以御主心,外挟贼吏
以为威重。公列九卿,不早言之,公与之俱受其僇矣。”息畏汤,终不敢言。黯
居郡如故治,淮阳政清。后张汤果败,上闻黯与息言,抵息罪。令黯以诸侯相秩
居淮阳。七岁而卒。
卒后,上以黯故,官其弟汲仁至九卿,子汲偃至诸侯相。黯姑姊子司马安亦
少与黯为太子洗马。安文深巧善宦,官四至九卿,以河南太守卒。昆弟以安故,
同时至二千石者十人。濮阳段宏始事盖侯信,信任宏,宏亦再至九卿。然卫人仕
者皆严惮汲黯,出其下。
郑当时者,字庄,陈人也。其先郑君尝为项籍将;籍死,已而属汉。高祖令
诸故项籍臣名籍,郑君独不奉诏。诏尽拜名籍者为大夫,而逐郑君。郑君死孝文
时。
郑庄以任侠自喜,脱张羽於戹,声闻梁楚之间。孝景时,为太子舍人。每五
日洗沐,常置驿马长安诸郊,存诸故人,请谢宾客,夜以继日,至其明旦,常恐
不遍。庄好黄老之言,其慕长者如恐不见。年少官薄,然其游知交皆其大父行,
天下有名之士也。武帝立,庄稍迁为鲁中尉、济南太守、江都相,至九卿为右内
史。以武安侯、魏其时议,贬秩为詹事,迁为大农令。
庄为太史,诫门下:“客至,无贵贱无留门者。”执宾主之礼,以其贵下人。
庄廉,又不治其产业,仰奉赐以给诸公。然其餽遗人,不过算器食。每朝,候
上之间,说未尝不言天下之长者。其推毂士及官属丞史,诚有味其言之也,常引
以为贤於己。未尝名吏,与官属言,若恐伤之。闻人之善言,进之上,唯恐后。
山东士诸公以此翕然称郑庄。
郑庄使视决河,自请治行五日。上曰:“吾闻‘郑庄行,千里不赍粮’,请
治行者何也?”然郑庄在朝,常趋和承意,不敢甚引当否。及晚节,汉征匈奴,
招四夷,天下费多,财用益匮。庄任人宾客为大农僦人,多逋负。司马安为淮阳
太守,发其事,庄以此陷罪,赎为庶人。顷之,守长史。上以为老,以庄为汝南
太守。数岁,以官卒。
郑庄、汲黯始列为九卿,廉,内行脩絜。此两人中废,家贫,宾客益落。及
居郡,卒后家无馀赀财。庄兄弟子孙以庄故,至二千石六七人焉。
太史公曰: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下邽
翟公有言,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翟公复为廷尉,宾
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
贵一贱,交情乃见。”汲、郑亦云,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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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1:12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百二十一 儒林列传第六十一

太史公曰:余读功令,至於广厉学官之路,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
夫周室衰而关雎作,幽厉微而礼乐坏,诸侯恣行,政由彊国。故孔子闵王路废而
邪道兴,於是论次诗书,修起礼乐。適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自卫返鲁,然后
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世以混浊莫能用,是以仲尼干七十馀君无所遇,曰“苟有
用我者,期月而已矣”。西狩获麟,曰“吾道穷矣”。故因史记作春秋,以当王
法,其辞微而指博,后世学者多录焉。
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
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於齐。
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釐之属,皆受业於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是时独
魏文侯好学。后陵迟以至于始皇,天下并争於战国,懦术既绌焉,然齐鲁之间,
学者独不废也。於威、宣之际,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
显於当世。
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阬术士,六蓺从此缺焉。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
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於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陈涉起匹夫,驱瓦
合適戍,旬月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
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
及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岂非
圣人之遗化,好礼乐之国哉?故孔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
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夫齐鲁之间於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故汉兴,
然后诸儒始得脩其经蓺,讲习大射乡饮之礼。叔孙通作汉礼仪,因为太常,诸生
弟子共定者,咸为选首,於是喟然叹兴於学。然尚有干戈,平定四海,亦未暇遑
庠序之事也。孝惠、吕后时,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孝文时颇徵用,然孝文帝本
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
未有进者。
及今上即位,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之,於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
士。自是之后,言诗於鲁则申培公,於齐则辕固生,於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
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於齐鲁自胡毋生,於赵自董
仲舒。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
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
公孙弘为学官,悼道之郁滞,乃请曰:“丞相御史言:制曰‘盖闻导民以礼,
风之以乐。婚姻者,居屋之大伦也。今礼废乐崩,朕甚愍焉。故详延天下方正博
闻之士,咸登诸朝。其令礼官劝学,讲议洽闻兴礼,以为天下先。太常议,与博
士弟子,崇乡里之化,以广贤材焉’。谨与太常臧、博士平等议曰:闻三代之道,
乡里有教,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其劝善也,显之朝廷;其惩恶也,加之刑
罚。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师始,由内及外。今陛下昭至德,开大明,配天
地,本人伦,劝学脩礼,崇化厉贤,以风四方,太平之原也。古者政教未洽,不
备其礼,请因旧官而兴焉。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太常择民年十八已
上,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郡国县道邑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
出入不悖所闻者,令相长丞上属所二千石,二千石谨察可者,当与计偕,诣太常,
得受业如弟子。一岁皆辄试,能通一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其高弟可以为郎中
者,太常籍奏。即有秀才异等,辄以名闻。其不事学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蓺,辄罢
之,而请诸不称者罚。臣谨案诏书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义,文章尔
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浅闻,不能究宣,无以明布谕下。治礼次治掌故,
以文学礼义为官,迁留滞。请选择其秩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蓺以上,补
左右内史、大行卒史;比百石已下,补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边郡一人。先用
诵多者,若不足,乃择掌故补中二千石属,文学掌故补郡属,备员。请著功令。
佗如律令。”制曰:“可。”自此以来,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
申公者,鲁人也。高祖过鲁,申公以弟子从师入见高祖于鲁南宫。吕太后时,
申公游学长安,与刘郢同师。已而郢为楚王,令申公傅其太子戊。戊不好学,疾
申公。及王郢卒,戊立为楚王,胥靡申公。申公耻之,归鲁,退居家教,终身不
出门,复谢绝宾客,独王命召之乃往。弟子自远方至受业者百馀人。申公独以诗
经为训以教,无传,疑者则阙不传。
兰陵王臧既受诗,以事孝景帝为太子少傅,免去。今上初即位,臧乃上书宿
卫上,累迁,一岁中为郎中令。及代赵绾亦尝受诗申公,绾为御史大夫。绾、臧
请天子,欲立明堂以朝诸侯,不能就其事,乃言师申公。於是天子使使束帛加璧
安车驷马迎申公,弟子二人乘轺传从。至,见天子。天子问治乱之事,申公时已
八十馀,老,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是时天子方好文词,
见申公对,默然。然已招致,则以为太中大夫,舍鲁邸,议明堂事。太皇窦太后
好老子言,不说儒术,得赵绾、王臧之过以让上,上因废明堂事,尽下赵绾、王
臧吏,后皆自杀。申公亦疾免以归,数年卒。
弟子为博士者十馀人:孔安国至临淮太守,周霸至胶西内史,夏宽至城阳内
史,砀鲁赐至东海太守,兰陵缪生至长沙内史,徐偃为胶西中尉,邹人阙门庆忌
为胶东内史。其治官民皆有廉节,称其好学。学官弟子行虽不备,而至於大夫、
郎中、掌故以百数。言诗虽殊,多本於申公。
清河王太傅辕固生者,齐人也。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与黄生争论景帝前。
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弑也。”辕固生曰:“不然。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
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
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於首;履虽新,必关於足。何者,
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
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非弑而何也?”辕固生曰:
“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於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
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遂罢。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
者。
窦太后好老子书,召辕固生问老子书。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太后怒曰:
“安得司空城旦书乎?”乃使固入圈刺豕。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乃假固
利兵,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应手而倒。太后默然,无以复罪,罢之。
居顷之,景帝以固为廉直,拜为清河王太傅。久之,病免。
今上初即位,复以贤良徵固。诸谀儒多疾毁固,曰“固老”,罢归之。时固
已九十馀矣。固之徵也,薛人公孙弘亦徵,侧目而视固。固曰:“公孙子,务正
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自是之后,齐言诗皆本辕固生也。诸齐人以诗显贵,
皆固之弟子也。
韩生者,燕人也。孝文帝时为博士,景帝时为常山王太傅。韩生推诗之意而
为内外传数万言,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其归一也。淮南贲生受之。自是之后,
而燕赵间言诗者由韩生。韩生孙商为今上博士。
伏生者,济南人也。故为秦博士。孝文帝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
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时伏生年九十馀,老,不能行,於是乃诏太常使掌故
朝错往受之。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
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诸山东大
师无不涉尚书以教矣。
伏生教济南张生及欧阳生,欧阳生教千乘儿宽。儿宽既通尚书,以文学应郡
举,诣博士受业,受业孔安国。儿宽贫无资用,常为弟子都养,及时时间行佣赁,
以给衣食。行常带经,止息则诵习之。以试第次,补廷尉史。是时张汤方乡学,
以为奏谳掾,以古法议决疑大狱,而爱幸宽。宽为人温良,有廉智,自持,而善
著书、书奏,敏於文,口不能发明也。汤以为长者,数称誉之。及汤为御史大夫,
以儿宽为掾,荐之天子。天子见问,说之。张汤死后六年,儿宽位至御史大夫。
九年而以官卒。宽在三公位,以和良承意从容得久,然无有所匡谏;於官,官属
易之,不为尽力。张生亦为博士。而伏生孙以治尚书徵,不能明也。
自此之后,鲁周霸、孔安国,雒阳贾嘉,颇能言尚书事。孔氏有古文尚书,
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馀篇,盖尚书滋多於是矣。
诸学者多言礼,而鲁高堂生最本。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及至秦焚书,
书散亡益多,於今独有士礼,高堂生能言之。
而鲁徐生善为容。孝文帝时,徐生以容为礼官大夫。传子至孙徐延、徐襄。
襄,其天姿善为容,不能通礼经;延颇能,未善也。襄以容为汉礼官大夫,至广
陵内史。延及徐氏弟子公户满意、桓生、单次,皆尝为汉礼官大夫。而瑕丘萧奋
以礼为淮阳太守。是后能言礼为容者,由徐氏焉。
自鲁商瞿受易孔子,孔子卒,商瞿传易,六世至齐人田何,字子庄,而汉兴。
田何传东武人王同子仲,子仲传菑川人杨何。何以易,元光元年徵,官至中大夫。
齐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阳相。广川人孟但以易为太子门大夫。鲁人周霸,莒人衡胡,
临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然要言易者本於杨何之家。
董仲舒,广川人也。以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
受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董仲舒不观於舍园,其精如此。进退容止,非礼不行,
学士皆师尊之。今上即位,为江都相。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
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中废为中大夫,居舍,
著灾异之记。是时辽东高庙灾,主父偃疾之,取其书奏之天子。天子召诸生示其
书,有刺讥。董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下愚。於是下董仲舒吏,当死,
诏赦之。於是董仲舒竟不敢复言灾异。
董仲舒为人廉直。是时方外攘四夷,公孙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而弘希世用
事,位至公卿。董仲舒以弘为从谀。弘疾之,乃言上曰:“独董仲舒可使相缪西
王。”胶西王素闻董仲舒有行,亦善待之。董仲舒恐久获罪,疾免居家。至卒,
终不治产业,以脩学著书为事。故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於春秋,
其传公羊氏也。
胡毋生,齐人也。孝景时为博士,以老归教授。齐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
公孙弘亦颇受焉。
瑕丘江生为穀梁春秋。自公孙弘得用,尝集比其义,卒用董仲舒。
仲舒弟子遂者:兰陵褚大,广川殷忠,温吕步舒。褚大至梁相。步舒至长史,
持节使决淮南狱,於诸侯擅专断,不报,以春秋之义正之,天子皆以为是。弟子
通者,至於命大夫;为郎、谒者、掌故者以百数。而董仲舒子及孙皆以学至大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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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二十二 酷吏列传第六十二

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
且格。”老氏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法令滋章,
盗贼多有。”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昔
天下之网尝密矣,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於不振。当是之时,吏治
若救火扬沸,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职矣。故曰
“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下士闻道大笑之”。非虚言也。汉兴,
破觚而为圜,斫雕而为朴,网漏於吞舟之鱼,而吏治烝烝,不至於奸,黎民艾安。
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
高后时,酷吏独有侯封,刻轹宗室,侵辱功臣。吕氏已败,遂夷侯封之家。
孝景时,晁错以刻深颇用术辅其资,而七国之乱,发怒於错,错卒以被戮。其后
有郅都、宁成之属。
郅都者,杨人也。以郎事孝文帝。孝景时,都为中郎将,敢直谏,面折大臣
於朝。尝从入上林,贾姬如厕,野彘卒入厕。上目都,都不行。上欲自持兵救贾
姬,都伏上前曰:“亡一姬复一姬进,天下所少宁贾姬等乎?陛下纵自轻,柰宗
庙太后何!”上还,彘亦去。太后闻之,赐都金百斤,由此重郅都。
济南瞷氏宗人三百馀家,豪猾,二千石莫能制,於是景帝乃拜都为济南太
守。至则族灭瞷氏首恶,馀皆股栗。居岁馀,郡中不拾遗。旁十馀郡守畏都如
大府。
都为人勇,有气力,公廉,不发私书,问遗无所受,请寄无所听。常自称曰:
“已倍亲而仕,身固当奉职死节官下,终不顾妻子矣。”
郅都迁为中尉。丞相条侯至贵倨也,而都揖丞相。是时民朴,畏罪自重,而
都独先严酷,致行法不避贵戚,列侯宗室见都侧目而视,号曰“苍鹰”。
临江王徵诣中尉府对簿,临江王欲得刀笔为书谢上,而都禁吏不予。魏其侯
使人以间与临江王。临江王既为书谢上,因自杀。窦太后闻之,怒,以危法中都,
都免归家。孝景帝乃使使持节拜都为雁门太守,而便道之官,得以便宜从事。匈
奴素闻郅都节,居边,为引兵去,竟郅都死不近雁门。匈奴至为偶人象郅都,令
骑驰射莫能中,见惮如此。匈奴患之。窦太后乃竟中都以汉法。景帝曰:“都忠
臣。”欲释之。窦太后曰:“临江王独非忠臣邪?”於是遂斩郅都。
宁成者,穰人也。以郎谒者事景帝。好气,为人小吏,必陵其长吏;为人上,
操下如束湿薪。滑贼任威。稍迁至济南都尉,而郅都为守。始前数都尉皆步入府,
因吏谒守如县令,其畏郅都如此。及成往,直陵都出其上。都素闻其声,於是善
遇,与结驩。久之,郅都死,后长安左右宗室多暴犯法,於是上召宁成为中尉。
其治效郅都,其廉弗如,然宗室豪桀皆人人惴恐。
武帝即位,徙为内史。外戚多毁成之短,抵罪髡钳。是时九卿罪死即死,少
被刑,而成极刑,自以为不复收,於是解脱,诈刻传出关归家。称曰:“仕不至
二千石,贾不至千万,安可比人乎!”乃贳贷买陂田千馀顷,假贫民,役使数千
家。数年,会赦。致产数千金,为任侠,持吏长短,出从数十骑。其使民威重於
郡守。
周阳由者,其父赵兼以淮南王舅父侯周阳,故因姓周阳氏。由以宗家任为郎,
事孝文及景帝。景帝时,由为郡守。武帝即位,吏治尚循谨甚,然由居二千石中,
最为暴酷骄恣。所爱者,挠法活之;所憎者,曲法诛灭之。所居郡,必夷其豪。
为守,视都尉如令。为都尉,必陵太守,夺之治。与汲黯俱为忮,司马安之文恶,
俱在二千石列,同车未尝敢均茵伏。
由后为河东都尉,时与其守胜屠公争权,相告言罪。胜屠公当抵罪,义不受
刑,自杀,而由弃市。
自宁成、周阳由之后,事益多,民巧法,大抵吏之治类多成、由等矣。
赵禹者,斄人。以佐史补中都官,用廉为令史,事太尉亚夫。亚夫为丞相,
禹为丞相史,府中皆称其廉平。然亚夫弗任,曰:“极知禹无害,然文深,不可
以居大府。”今上时,禹以刀笔吏积劳,稍迁为御史。上以为能,至太中大夫。
与张汤论定诸律令,作见知,吏传得相监司。用法益刻,盖自此始。
张汤者,杜人也。其父为长安丞,出,汤为儿守舍。还而鼠盗肉,其父怒,
笞汤。汤掘窟得盗鼠及馀肉,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并取鼠与肉,具狱
磔堂下。其父见之,视其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书狱。父死后,汤为长安吏,
久之。
周阳侯始为诸卿时,尝系长安,汤倾身为之。及出为侯,大与汤交,遍见汤
贵人。汤给事内史,为宁成掾,以汤为无害,言大府,调为茂陵尉,治方中。
武安侯为丞相,徵汤为史,时荐言之天子,补御史,使案事。治陈皇后蛊狱,
深竟党与。於是上以为能,稍迁至太中大夫。与赵禹共定诸律令,务在深文,拘
守职之吏。已而赵禹迁为中尉,徙为少府,而张汤为廷尉,两人交驩,而兄事禹。
禹为人廉倨。为吏以来,舍毋食客。公卿相造请禹,禹终不报谢,务在绝知友宾
客之请,孤立行一意而已。见文法辄取,亦不覆案,求官属阴罪。汤为人多诈,
舞智以御人。始为小吏,乾没,与长安富贾田甲、鱼翁叔之属交私。及列九卿,
收接天下名士大夫,己心内虽不合,然阳浮慕之。
是时上方乡文学,汤决大狱,欲傅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
史,亭疑法。奏谳疑事,必豫先为上分别其原,上所是,受而著谳决法廷尉絜
令,扬主之明。奏事即谴,汤应谢,乡上意所便,必引正、监、掾史贤者,曰:
“固为臣议,如上责臣,臣弗用,愚抵於此。”罪常释。间即奏事,上善之,曰:
“臣非知为此奏,乃正、监、掾史某为之。”其欲荐吏,扬人之善蔽人之过如此。
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监史深祸者;即上意所欲释,与监史轻平者。所治即豪,
必舞文巧诋;即下户羸弱,时口言,虽文致法,上财察。於是往往释汤所言。汤
至於大吏,内行脩也。通宾客饮食。於故人子弟为吏及贫昆弟,调护之尤厚。其
造请诸公,不避寒暑。是以汤虽文深意忌不专平,然得此声誉。而刻深吏多为爪
牙用者,依於文学之士。丞相弘数称其美。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狱,皆穷根
本。严助及伍被,上欲释之。汤争曰:“伍被本画反谋,而助亲幸出入禁闼爪牙
臣,乃交私诸侯如此,弗诛,后不可治。”於是上可论之。其治狱所排大臣自为
功,多此类。於是汤益尊任,迁为御史大夫。
会浑邪等降,汉大兴兵伐匈奴,山东水旱,贫民流徙,皆仰给县官,县官空
虚。於是丞上指,请造白金及五铢钱,笼天下盐铁,排富商大贾,出告缗令,鉏
豪彊并兼之家,舞文巧诋以辅法。汤每朝奏事,语国家用,日晏,天子忘食。丞
相取充位,天下事皆决於汤。百姓不安其生,骚动,县官所兴,未获其利,奸吏
并侵渔,於是痛绳以罪。则自公卿以下,至於庶人,咸指汤。汤尝病,天子至自
视病,其隆贵如此。
匈奴来请和亲,群臣议上前。博士狄山曰:“和亲便。”上问其便,山曰:
“兵者凶器,未易数动。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乃遂结和亲。孝惠、高后时,
天下安乐。及孝文帝欲事匈奴,北边萧然苦兵矣。孝景时,吴楚七国反,景帝往
来两宫间,寒心者数月。吴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实。今自陛下举兵击
匈奴,中国以空虚,边民大困贫。由此观之,不如和亲。”上问汤,汤曰:“此
愚儒,无知。”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若汤之治淮南、江
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蕃臣不自安。臣固知汤之为诈忠。”於是上
作色曰:“吾使生居一郡,能无使虏入盗乎?”曰:“不能。”曰:“居一县?”
对曰:“不能。”复曰:“居一障间?”山自度辩穷且下吏,曰:“能。”於是
上遣山乘鄣。至月馀,匈奴斩山头而去。自是以后,群臣震慴。
汤之客田甲,虽贾人,有贤操。始汤为小吏时,与钱通,及汤为大吏,甲所
以责汤行义过失,亦有烈士风。
汤为御史大夫七岁,败。
河东人李文尝与汤有卻,已而为御史中丞,恚,数从中文书事有可以伤汤者,
不能为地。汤有所爱史鲁谒居,知汤不平,使人上蜚变告文奸事,事下汤,汤治
论杀文,而汤心知谒居为之。上问曰:“言变事纵迹安起?”汤详惊曰:“此殆
文故人怨之。”谒居病卧闾里主人,汤自往视疾,为谒居摩足。赵国以冶铸为业,
王数讼铁官事,汤常排赵王。赵王求汤阴事。谒居尝案赵王,赵王怨之,并上书
告:“汤,大臣也,史谒居有病,汤至为摩足,疑与为大奸。”事下廷尉。谒居
病死,事连其弟,弟系导官。汤亦治他囚导官,见谒居弟,欲阴为之,而详不省。
谒居弟弗知,怨汤,使人上书告汤与谒居谋,共变告李文。事下减宣。宣尝与汤
有卻,及得此事,穷竟其事,未奏也。会人有盗发孝文园瘗钱,丞相青翟朝,与
汤约俱谢,至前,汤念独丞相以四时行园,当谢,汤无与也,不谢。丞相谢,上
使御史案其事。汤欲致其文丞相见知,丞相患之。三长史皆害汤,欲陷之。
始长史朱买臣,会稽人也。读春秋。庄助使人言买臣,买臣以楚辞与助俱幸,
侍中,为太中大夫,用事;而汤乃为小吏,跪伏使买臣等前。已而汤为廷尉,治
淮南狱,排挤庄助,买臣固心望。及汤为御史大夫,买臣以会稽守为主爵都尉,
列於九卿。数年,坐法废,守长史,见汤,汤坐床上,丞史遇买臣弗为礼。买臣
楚士,深怨,常欲死之。王朝,齐人也。以术至右内史。边通,学长短,刚暴彊
人也,官再至济南相。故皆居汤右,已而失官,守长史,诎体於汤。汤数行丞相
事,知此三长史素贵,常凌折之。以故三长史合谋曰:“始汤约与君谢,已而卖
君;今欲劾君以宗庙事,此欲代君耳。吾知汤阴事。”使吏捕案汤左田信等,曰
汤且欲奏请,信辄先知之,居物致富,与汤分之,及他奸事。事辞颇闻。上问汤
曰:“吾所为,贾人辄先知之,益居其物,是类有以吾谋告之者。”汤不谢。汤
又详惊曰:“固宜有。”减宣亦奏谒居等事。天子果以汤怀诈面欺,使使八辈簿
责汤。汤具自道无此,不服。於是上使赵禹责汤。禹至,让汤曰:“君何不知分
也。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今人言君皆有状,天子重致君狱,欲令君自为计,
何多以对簿为?”汤乃为书谢曰:“汤无尺寸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为三公,
无以塞责。然谋陷汤罪者,三长史也。”遂自杀。
汤死,家产直不过五百金,皆所得奉赐,无他业。昆弟诸子欲厚葬汤,汤母
曰:“汤为天子大臣,被汙恶言而死,何厚葬乎!”载以牛车,有棺无椁。天子
闻之,曰:“非此母不能生此子。”乃尽案诛三长史。丞相青翟自杀。出田信。
上惜汤。稍迁其子安世。
赵禹中废,已而为廷尉。始条侯以为禹贼深,弗任。及禹为少府,比九卿。
禹酷急,至晚节,事益多,吏务为严峻,而禹治加缓,而名为平。王温舒等后起,
治酷於禹。禹以老,徙为燕相。数岁,乱悖有罪,免归。后汤十馀年,以寿卒于
家。
义纵者,河东人也。为少年时,尝与张次公俱攻剽为群盗。纵有姊姁,以
医幸王太后。王太后问:“有子兄弟为官者乎?”姊曰:“有弟无行,不可。”
太后乃告上,拜义姁弟纵为中郎,补上党郡中令。治敢行,少蕴藉,县无逋事,
举为第一。迁为长陵及长安令,直法行治,不避贵戚。以捕案太后外孙脩成君子
仲,上以为能,迁为河内都尉。至则族灭其豪穰氏之属,河内道不拾遗。而张次
公亦为郎,以勇悍从军,敢深入,有功,为岸头侯。
宁成家居,上欲以为郡守。御史大夫弘曰:“臣居山东为小吏时,宁成为济
南都尉,其治如狼牧羊。成不可使治民。”上乃拜成为关都尉。岁馀,关东吏隶
郡国出入关者,号曰“宁见乳虎,无值宁成之怒”。义纵自河内迁为南阳太守,
闻宁成家居南阳,及纵至关,宁成侧行送迎,然纵气盛,弗为礼。至郡,遂案宁
氏,尽破碎其家。成坐有罪,及孔、暴之属皆奔亡,南阳吏民重足一迹。而平氏
朱彊、杜衍、杜周为纵牙爪之吏,任用,迁为廷史。军数出定襄,定襄吏民乱败,
於是徙纵为定襄太守。纵至,掩定襄狱中重罪轻系二百馀人,及宾客昆弟私入相
视亦二百馀人。纵一捕鞠,曰“为死罪解脱”。是日皆报杀四百馀人。其后郡中
不寒而栗,猾民佐吏为治。
是时赵禹、张汤以深刻为九卿矣,然其治尚宽,辅法而行,而纵以鹰击毛挚
为治。后会五铢钱白金起,民为奸,京师尤甚,乃以纵为右内史,王温舒为中尉。
温舒至恶,其所为不先言纵,纵必以气凌之,败坏其功。其治,所诛杀甚多,然
取为小治,奸益不胜,直指始出矣。吏之治以斩杀缚束为务,阎奉以恶用矣。纵
廉,其治放郅都。上幸鼎湖,病久,已而卒起幸甘泉,道多不治。上怒曰:“纵
以我为不复行此道乎?”嗛之。至冬,杨可方受告缗,纵以为此乱民,部吏捕
其为可使者。天子闻,使杜式治,以为废格沮事,弃纵市。后一岁,张汤亦死。
王温舒者,阳陵人也。少时椎埋为奸。已而试补县亭长,数废。为吏,以治
狱至廷史。事张汤,迁为御史。督盗贼,杀伤甚多,稍迁至广平都尉。择郡中豪
敢任吏十馀人,以为爪牙,皆把其阴重罪,而纵使督盗贼,快其意所欲得。此人
虽有百罪,弗法;即有避,因其事夷之,亦灭宗。以其故齐赵之郊盗贼不敢近广
平,广平声为道不拾遗。上闻,迁为河内太守。
素居广平时,皆知河内豪奸之家,及往,九月而至。令郡具私马五十匹,为
驿自河内至长安,部吏如居广平时方略,捕郡中豪猾,郡中豪猾相连坐千馀家。
上书请,大者至族,小者乃死,家尽没入偿臧。奏行不过二三日,得可事。论报,
至流血十馀里。河内皆怪其奏,以为神速。尽十二月,郡中毋声,毋敢夜行,野
无犬吠之盗。其颇不得失,之旁郡国,黎来,会春,温舒顿足叹曰:“嗟乎,令
冬月益展一月,足吾事矣!”其好杀伐行威不爱人如此。天子闻之,以为能,迁
为中尉。其治复放河内,徙诸名祸猾吏与从事,河内则杨皆、麻戊,关中杨赣、
成信等。义纵为内史,惮未敢恣治。及纵死,张汤败后,徙为廷尉,而尹齐为中
尉。
尹齐者,东郡茌平人。以刀笔稍迁至御史。事张汤,张汤数称以为廉武,使
督盗贼,所斩伐不避贵戚。迁为关内都尉,声甚於宁成。上以为能,迁为中尉,
吏民益凋敝。尹齐木彊少文,豪恶吏伏匿而善吏不能为治,以故事多废,抵罪。
上复徙温舒为中尉,而杨仆以严酷为主爵都尉。
杨仆者,宜阳人也。以千夫为吏。河南守案举以为能,迁为御史,使督盗贼
关东。治放尹齐,以为敢挚行。稍迁至主爵都尉,列九卿。天子以为能。南越反,
拜为楼船将军,有功,封将梁侯。为荀彘所缚。居久之,病死。
而温舒复为中尉。为人少文,居廷惛惛不辩,至於中尉则心开。督盗贼,
素习关中俗,知豪恶吏,豪恶吏尽复为用,为方略。吏苛察,盗贼恶少年投缿
购告言奸,置伯格长以牧司奸盗贼。温舒为人谄,善事有埶者;即无埶者,视之
如奴。有埶家,虽有奸如山,弗犯;无埶者,贵戚必侵辱。舞文巧诋下户之猾,
以焄大豪。其治中尉如此。奸猾穷治,大抵尽靡烂狱中,行论无出者。其爪牙吏
虎而冠。於是中尉部中中猾以下皆伏,有势者为游声誉,称治。治数岁,其吏多
以权富。
温舒击东越还,议有不中意者,坐小法抵罪免。是时天子方欲作通天台而未
有人,温舒请覆中尉脱卒,得数万人作。上说,拜为少府。徙为右内史,治如其
故,奸邪少禁。坐法失官。复为右辅,行中尉事。如故操。
岁馀,会宛军发,诏徵豪吏,温舒匿其吏华成,及人有变告温舒受员骑钱,
他奸利事,罪至族,自杀。其时两弟及两婚家亦各自坐他罪而族。光禄徐自为曰:
“悲夫,夫古有三族,而王温舒罪至同时而五族乎!”
温舒死,家直累千金。后数岁,尹齐亦以淮阳都尉病死,家直不满五十金。
所诛灭淮阳甚多,及死,仇家欲烧其尸,尸亡去归葬。
自温舒等以恶为治,而郡守、都尉、诸侯二千石欲为治者,其治大抵尽放温
舒,而吏民益轻犯法,盗贼滋起。南阳有梅免、白政,楚有殷中、杜少,齐有徐
勃,燕赵之间有坚卢、范生之属。大群至数千人,擅自号,攻城邑,取库兵,释
死罪,缚辱郡太守、都尉,杀二千石,为檄告县趣具食;小群以百数,掠卤乡里
者,不可胜数也。於是天子始使御史中丞、丞相长史督之。犹弗能禁也,乃使光
禄大夫范昆、诸辅都尉及故九卿张德等衣绣衣,持节,虎符发兵以兴击,斩首大
部或至万馀级,及以法诛通饮食,坐连诸郡,甚者数千人。数岁,乃颇得其渠率。
散卒失亡,复聚党阻山川者,往往而群居,无可柰何。於是作“沈命法”,曰群
盗起不发觉,发觉而捕弗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其后小吏畏诛,
虽有盗不敢发,恐不能得,坐课累府,府亦使其不言。故盗贼浸多,上下相为匿,
以文辞避法焉。
减宣者,杨人也。以佐史无害给事河东守府。卫将军青使买马河东,见宣无
害,言上,徵为大厩丞。官事辨,稍迁至御史及中丞。使治主父偃及治淮南反狱,
所以微文深诋,杀者甚众,称为敢决疑。数废数起,为御史及中丞者几二十岁。
王温舒免中尉,而宣为左内史。其治米盐,事大小皆关其手,自部署县名曹实物,
官吏令丞不得擅摇,痛以重法绳之。居官数年,一切郡中为小治辨,然独宣以小
致大,能因力行之,难以为经。中废。为右扶风,坐怨成信,信亡藏上林中,宣
使郿令格杀信,吏卒格信时,射中上林苑门,宣下吏诋罪,以为大逆,当族,自
杀。而杜周任用。
杜周者,南阳杜衍人。义纵为南阳守,以为爪牙,举为廷尉史。事张汤,汤
数言其无害,至御史。使案边失亡,所论杀甚众。奏事中上意,任用,与减宣相
编,更为中丞十馀岁。
其治与宣相放,然重迟,外宽,内深次骨。宣为左内史,周为廷尉,其治大
放张汤而善候伺。上所欲挤者,因而陷之;上所欲释者,久系待问而微见其冤状。
客有让周曰:“君为天子决平,不循三尺法,专以人主意指为狱。狱者固如是乎?”
周曰:“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
乎!”
至周为廷尉,诏狱亦益多矣。二千石系者新故相因,不减百馀人。郡吏大府
举之廷尉,一岁至千馀章。章大者连逮证案数百,小者数十人;远者数千,近者
数百里。会狱,吏因责如章告劾,不服,以笞掠定之。於是闻有逮皆亡匿。狱久
者至更数赦十有馀岁而相告言,大抵尽诋以不道以上。廷尉及中都官诏狱逮至六
七万人,吏所增加十万馀人。
周中废,后为执金吾,逐盗,捕治桑弘羊、卫皇后昆弟子刻深,天子以为尽
力无私,迁为御史大夫。家两子,夹河为守。其治暴酷皆甚於王温舒等矣。杜周
初徵为廷史,有一马,且不全;及身久任事,至三公列,子孙尊官,家訾累数巨
万矣。
太史公曰:自郅都、杜周十人者,此皆以酷烈为声。然郅都伉直,引是非,
争天下大体。张汤以知阴阳,人主与俱上下,时数辩当否,国家赖其便。赵禹时
据法守正。杜周从谀,以少言为重。自张汤死后,网密,多诋严,官事浸以秏
废。九卿碌碌奉其官,救过不赡,何暇论绳墨之外乎!然此十人中,其廉者足以
为仪表,其污者足以为戒,方略教导,禁奸止邪,一切亦皆彬彬质有其文武焉。
虽惨酷,斯称其位矣。至若蜀守冯当暴挫,广汉李贞擅磔人,东郡弥仆锯项,天
水骆璧推咸,河东褚广妄杀,京兆无忌、冯翊殷周蝮鸷,水衡阎奉朴击卖请,何
足数哉!何足数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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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1:14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百二十三 大宛列传第六十三

大宛之迹,见自张骞。张骞,汉中人。建元中为郎。是时天子问匈奴降者,
皆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月氏遁逃而常怨仇匈奴,无与共击之。汉方
欲事灭胡,闻此言,因欲通使。道必更匈奴中,乃募能使者。骞以郎应募,使月
氏,与堂邑氏胡奴甘父俱出陇西。经匈奴,匈奴得之,传诣单于。单于留之,曰:
“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留骞十馀岁,与妻,
有子,然骞持汉节不失。
居匈奴中,益宽,骞因与其属亡乡月氏,西走数十日至大宛。大宛闻汉之饶
财,欲通不得,见骞,喜,问曰:“若欲何之?”骞曰:“为汉使月氏,而为匈
奴所闭道。今亡,唯王使人导送我。诚得至,反汉,汉之赂遗王财物不可胜言。”
大宛以为然,遣骞,为发导绎,抵康居,康居传致大月氏。大月氏王已为胡所杀,
立其太子为王。既臣大夏而居,地肥饶,少寇,志安乐,又自以远汉,殊无报胡
之心。骞从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领。
留岁馀,还,并南山,欲从羌中归,复为匈奴所得。留岁馀,单于死,左谷
蠡王攻其太子自立,国内乱,骞与胡妻及堂邑父俱亡归汉。汉拜骞为太中大夫,
堂邑父为奉使君。
骞为人彊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堂邑父故胡人,善射,穷急射禽兽给食。
初,骞行时百馀人,去十三岁,唯二人得还。
骞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具为天子言
之。曰:
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汉正西,去汉可万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麦。有蒲
陶酒。多善马,马汗血,其先天马子也。有城郭屋室。其属邑大小七十馀城,众
可数十万。其兵弓矛骑射。其北则康居,西则大月氏,西南则大夏,东北则乌孙,
东则扜罙、于窴。于窴之西,则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盐
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多玉石,河注中国。而楼兰、姑师邑有城郭,临
盐泽。盐泽去长安可五千里。匈奴右方居盐泽以东,至陇西长城,南接羌,鬲汉
道焉。
乌孙在大宛东北可二千里,行国,随畜,与匈奴同俗。控弦者数万,敢战。
故服匈奴,及盛,取其羁属,不肯往朝会焉。
康居在大宛西北可二千里,行国,与月氏大同俗。控弦者八九万人。与大宛
邻国。国小,南羁事月氏,东羁事匈奴。
奄蔡在康居西北可二千里,行国,与康居大同俗。控弦者十馀万。临大泽,
无崖,盖乃北海云。
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居妫水北。其南则大夏,西则安息,北则康居。
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控弦者可一二十万。故时彊,轻匈奴,及冒顿
立,攻破月氏,至匈奴老上单于,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始月氏居敦煌、祁
连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过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遂都妫水北,为王庭。
其馀小众不能去者,保南山羌,号小月氏。
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数千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麦,蒲陶酒。城邑如大宛。
其属小大数百城,地方数千里,最为大国。临妫水,有市,民商贾用车及船,行
旁国或数千里。以银为钱,钱如其王面,王死辄更钱,效王面焉。画革旁行以为
书记。其西则条枝,北有奄蔡、黎轩。
条枝在安息西数千里,临西海。暑湿。耕田,田稻。有大鸟,卵如瓮。人众
甚多,往往有小君长,而安息役属之,以为外国。国善眩。安息长老传闻条枝有
弱水、西王母,而未尝见。
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馀里妫水南。其俗土著,有城屋,与大宛同俗。无大君
长,往往城邑置小长。其兵弱,畏战。善贾市。及大月氏西徙,攻败之,皆臣畜
大夏。大夏民多,可百馀万。其都曰蓝市城,有市贩贾诸物。其东南有身毒国。
骞曰:“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问曰:‘安得此?’大夏国人曰:
‘吾贾人往市之身毒。身毒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其俗土著,大与大夏同,而卑
湿暑热云。其人民乘象以战。其国临大水焉。’以骞度之,大夏去汉万二千里,
居汉西南。今身毒国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今使大夏,
从羌中,险,羌人恶之;少北,则为匈奴所得;从蜀宜径,又无寇。”天子既闻
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土著,颇与中国同业,而兵弱,贵汉财
物;其北有大月氏、康居之属,兵彊,可以赂遗设利朝也。且诚得而以义属之,
则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於四海。天子欣然,以骞言为然,乃令骞
因蜀犍为发间使,四道并出:出駹,出冉,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
其北方闭氐、筰,南方闭巂、昆明。昆明之属无君长,善寇盗,辄杀略汉使,终
莫得通。然闻其西可千馀里有乘象国,名曰滇越,而蜀贾奸出物者或至焉,於是
汉以求大夏道始通滇国。初,汉欲通西南夷,费多,道不通,罢之。及张骞言可
以通大夏,乃复事西南夷。
骞以校尉从大将军击匈奴,知水草处,军得以不乏,乃封骞为博望侯。是岁
元朔六年也。其明年,骞为卫尉,与李将军俱出右北平击匈奴。匈奴围李将军,
军失亡多;而骞后期当斩,赎为庶人。是岁汉遣骠骑破匈奴西域数万人,至祁连
山。其明年,浑邪王率其民降汉,而金城、河西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匈奴
时有候者到,而希矣。其后二年,汉击走单于於幕北。
是后天子数问骞大夏之属。骞既失侯,因言曰:“臣居匈奴中,闻乌孙王号
昆莫,昆莫之父,匈奴西边小国也。匈奴攻杀其父,而昆莫生,弃於野。乌嗛
肉蜚其上,狼往乳之。单于怪以为神,而收长之。及壮,使将兵,数有功,单于
复以其父之民予昆莫,令长守於西域。昆莫收养其民,攻旁小邑,控弦数万,习
攻战。单于死,昆莫乃率其众远徙,中立,不肯朝会匈奴。匈奴遣奇兵击,不胜,
以为神而远之,因羁属之,不大攻。今单于新困於汉,而故浑邪地空无人。蛮夷
俗贪汉财物,今诚以此时而厚币赂乌孙,招以益东,居故浑邪之地,与汉结昆弟,
其势宜听,听则是断匈奴右臂也。既连乌孙,自其西大夏之属皆可招来而为外臣。”
天子以为然,拜骞为中郎将,将三百人,马各二匹,牛羊以万数,赍金币帛直数
千巨万,多持节副使,道可使,使遗之他旁国。
骞既至乌孙,乌孙王昆莫见汉使如单于礼,骞大惭,知蛮夷贪,乃曰:“天
子致赐,王不拜则还赐。”昆莫起拜赐,其他如故。骞谕使指曰:“乌孙能东居
浑邪地,则汉遣翁主为昆莫夫人。”乌孙国分,王老,而远汉,未知其大小,素
服属匈奴日久矣,且又近之,其大臣皆畏胡,不欲移徙,王不能专制。骞不得其
要领。昆莫有十馀子,其中子曰大禄,彊,善将众,将众别居万馀骑。大禄兄为
太子,太子有子曰岑娶,而太子蚤死。临死谓其父昆莫曰:“必以岑娶为太子,
无令他人代之。”昆莫哀而许之,卒以岑娶为太子。大禄怒其不得代太子也,乃
收其诸昆弟,将其众畔,谋攻岑娶及昆莫。昆莫老,常恐大禄杀岑娶,予岑娶万
馀骑别居,而昆莫有万馀骑自备,国众分为三,而其大总取羁属昆莫,昆莫亦以
此不敢专约於骞。
骞因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窴、扜罙及
诸旁国。乌孙发导译送骞还,骞与乌孙遣使数十人,马数十匹报谢,因令窥汉,
知其广大。
骞还到,拜为大行,列於九卿。岁馀,卒。
乌孙使既见汉人众富厚,归报其国,其国乃益重汉。其后岁馀,骞所遣使通
大夏之属者皆颇与其人俱来,於是西北国始通於汉矣。然张骞凿空,其后使往者
皆称博望侯,以为质於外国,外国由此信之。
自博望侯骞死后,匈奴闻汉通乌孙,怒,欲击之。及汉使乌孙,若出其南,
抵大宛、大月氏相属,乌孙乃恐,使使献马,愿得尚汉女翁主为昆弟。天子问群
臣议计,皆曰“必先纳聘,然后乃遣女”。初,天子发书易,云“神马当从西北
来”。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及得大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
极”,名大宛马曰“天马”云。而汉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国。因
益发使抵安息、奄蔡、黎轩、条枝、身毒国。而天子好宛马,使者相望於道。诸
使外国一辈大者数百,少者百馀人,人所赍操大放博望侯时。其后益习而衰少焉。
汉率一岁中使多者十馀,少者五六辈,远者八九岁,近者数岁而反。
是时汉既灭越,而蜀、西南夷皆震,请吏入朝。於是置益州、越巂、牂柯、
沈黎、汶山郡,欲地接以前通大夏。乃遣使柏始昌、吕越人等岁十馀辈,出此初
郡抵大夏,皆复闭昆明,为所杀,夺币财,终莫能通至大夏焉。於是汉发三辅罪
人,因巴蜀士数万人,遣两将军郭昌、卫广等往击昆明之遮汉使者,斩首虏数万
人而去。其后遣使,昆明复为寇,竟莫能得通。而北道酒泉抵大夏,使者既多,
而外国益厌汉币,不贵其物。
自博望侯开外国道以尊贵,其后从吏卒皆争上书言外国奇怪利害,求使。天
子为其绝远,非人所乐往,听其言,予节,募吏民毋问所从来,为具备人众遣之,
以广其道。来还不能毋侵盗币物,及使失指,天子为其习之,辄覆案致重罪,以
激怒令赎,复求使。使端无穷,而轻犯法。其吏卒亦辄复盛推外国所有,言大者
予节,言小者为副,故妄言无行之徒皆争效之。其使皆贫人子,私县官赍物,欲
贱市以私其利外国。外国亦厌汉使人人有言轻重,度汉兵远不能至,而禁其食物
以苦汉使。汉使乏绝积怨,至相攻击。而楼兰、姑师小国耳,当空道,攻劫汉使
王恢等尤甚。而匈奴奇兵时时遮击使西国者。使者争遍言外国灾害,皆有城邑,
兵弱易击。於是天子以故遣从骠侯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至匈河水,欲以击
胡,胡皆去。其明年,击姑师,破奴与轻骑七百馀先至,虏楼兰王,遂破姑师。
因举兵威以困乌孙、大宛之属。还,封破奴为浞野侯。王恢数使,为楼兰所苦,
言天子,天子发兵令恢佐破奴击破之,封恢为浩侯。於是酒泉列亭鄣至玉门矣。
乌孙以千匹马聘汉女,汉遣宗室女江都翁主往妻乌孙,乌孙王昆莫以为右夫
人。匈奴亦遣女妻昆莫,昆莫以为左夫人。昆莫曰“我老”,乃令其孙岑娶妻翁
主。乌孙多马,其富人至有四五千匹马。
初,汉使至安息,安息王令将二万骑迎於东界。东界去王都数千里。行比至,
过数十城,人民相属甚多。汉使还,而后发使随汉使来观汉广大,以大鸟卵及黎
轩善眩人献于汉。及宛西小国驩潜、大益,宛东姑师、扜罙、苏薤之属,皆随
汉使献见天子。天子大悦。
而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窴,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
山曰昆仑云。
是时上方数巡狩海上,乃悉从外国客,大都多人则过之,散财帛以赏赐,厚
具以饶给之,以览示汉富厚焉。於是大觳抵,出奇戏诸怪物,多聚观者,行赏赐,
酒池肉林,令外国客遍观各仓库府藏之积,见汉之广大,倾骇之。及加其眩者之
工,而觳抵奇戏岁增变,甚盛益兴,自此始。
西北外国使,更来更去。宛以西,皆自以远,尚骄恣晏然,未可诎以礼羁縻
而使也。自乌孙以西至安息,以近匈奴,匈奴困月氏也,匈奴使持单于一信,则
国国传送食,不敢留苦;及至汉使,非出币帛不得食,不市畜不得骑用。所以然
者,远汉,而汉多财物,故必市乃得所欲,然以畏匈奴於汉使焉。宛左右以蒲陶
为酒,富人藏酒至万馀石,久者数十岁不败。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取其实来,
於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及天马多,外国使来众,则离宫别观旁尽种蒲
萄、苜蓿极望。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国虽颇异言,然大同俗,相知言。其人皆深
眼,多须髯,善市贾,争分铢。俗贵女子,女子所言而丈夫乃决正。其地皆无丝
漆,不知铸钱器。及汉使亡卒降,教铸作他兵器。得汉黄白金,辄以为器,不用
为币。
而汉使者往既多,其少从率多进熟於天子,言曰:“宛有善马在贰师城,匿
不肯与汉使。”天子既好宛马,闻之甘心,使壮士车令等持千金及金马以请宛王
贰师城善马。宛国饶汉物,相与谋曰:“汉去我远,而盐水中数败,出其北有胡
寇,出其南乏水草。又且往往而绝邑,乏食者多。汉使数百人为辈来,而常乏食,
死者过半,是安能致大军乎?无柰我何。且贰师马,宛宝马也。”遂不肯予汉使。
汉使怒,妄言,椎金马而去。宛贵人怒曰:“汉使至轻我!”遣汉使去,令其东
边郁成遮攻杀汉使,取其财物。於是天子大怒。诸尝使宛姚定汉等言宛兵弱,诚
以汉兵不过三千人,彊弩射之,即尽虏破宛矣。天子已尝使浞野侯攻楼兰,以七
百骑先至,虏其王,以定汉等言为然,而欲侯宠姬李氏,拜李广利为贰师将军,
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伐宛。期至贰师城取善马,故号“贰
师将军”。赵始成为军正,故浩侯王恢使导军,而李哆为校尉,制军事。是岁太
初元年也。而关东蝗大起,蜚西至敦煌。
贰师将军军既西过盐水,当道小国恐,各坚城守,不肯给食。攻之不能下。
下者得食,不下者数日则去。比至郁成,士至者不过数千,皆饥罢。攻郁成,郁
成大破之,所杀伤甚众。贰师将军与哆、始成等计:“至郁成尚不能举,况至其
王都乎?”引兵而还。往来二岁。还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使使上书言:“道
远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战,患饥。人少,不足以拔宛。愿且罢兵,益发而复往。”
天子闻之,大怒,而使使遮玉门,曰军有敢入者辄斩之!贰师恐,因留敦煌。
其夏,汉亡浞野之兵二万馀於匈奴。公卿及议者皆愿罢击宛军,专力攻胡。
天子已业诛宛,宛小国而不能下,则大夏之属轻汉,而宛善马绝不来,乌孙、仑
头易苦汉使矣,为外国笑。乃案言伐宛尤不便者邓光等,赦囚徒材官,益发恶少
年及边骑,岁馀而出敦煌者六万人,负私从者不与。牛十万,马三万馀匹,驴骡
橐它以万数。多赍粮,兵弩甚设,天下骚动,传相奉伐宛,凡五十馀校尉。宛王
城中无井,皆汲城外流水,於是乃遣水工徙其城下水空以空其城。益发戍甲卒十
八万,酒泉、张掖北,置居延、休屠以卫酒泉,而发天下七科適,及载糒给贰师。
转车人徒相连属至敦煌。而拜习马者二人为执驱校尉,备破宛择取其善马云。
於是贰师后复行,兵多,而所至小国莫不迎,出食给军。至仑头,仑头不下,
攻数日,屠之。自此而西,平行至宛城,汉兵到者三万人。宛兵迎击汉兵,汉兵
射败之,宛走入葆乘其城。贰师兵欲行攻郁成,恐留行而令宛益生诈,乃先至宛,
决其水源,移之,则宛固已忧困。围其城,攻之四十馀日,其外城坏,虏宛贵人
勇将煎靡。宛大恐,走入中城。宛贵人相与谋曰:“汉所为攻宛,以王毋寡匿善
马而杀汉使。今杀王毋寡而出善马,汉兵宜解;即不解,乃力战而死,未晚也。”
宛贵人皆以为然,共杀其王毋寡,持其头遣贵人使贰师,约曰:“汉毋攻我。我
尽出善马,恣所取,而给汉军食。即不听,我尽杀善马,而康居之救且至。至,
我居内,康居居外,与汉军战。汉军熟计之,何从?”是时康居候视汉兵,汉兵
尚盛,不敢进。贰师与赵始成、李哆等计:“闻宛城中新得秦人,知穿井,而其
内食尚多。所为来,诛首恶者毋寡。毋寡头已至,如此而不许解兵,则坚守,而
康居候汉罢而来救宛,破汉军必矣。”军吏皆以为然,许宛之约。宛乃出其善马,
令汉自择之,而多出食食给汉军。汉军取其善马数十匹。中马以下牡牝三千馀匹,
而立宛贵人之故待遇汉使善者名昧蔡以为宛王,与盟而罢兵。终不得入中城。乃
罢而引归。
初,贰师起敦煌西,以为人多,道上国不能食,乃分为数军,从南北道。校
尉王申生、故鸿胪壶充国等千馀人,别到郁成。郁成城守,不肯给食其军。王申
生去大军二百里,偩而轻之,责郁成。郁成食不肯出,窥知申生军日少,晨用
三千人攻,戮杀申生等,军破,数人脱亡,走贰师。贰师令搜粟都尉上官桀往攻
破郁成。郁成王亡走康居,桀追至康居。康居闻汉已破宛,乃出郁成王予桀,桀
令四骑士缚守诣大将军。四人相谓曰:“郁成王汉国所毒,今生将去,卒失大事。”
欲杀,莫敢先击。上邽骑士赵弟最少,拔剑击之,斩郁成王,赍头。弟、桀等逐
及大将军。
初,贰师后行,天子使使告乌孙,大发兵并力击宛。乌孙发二千骑往,持两
端,不肯前。贰师将军之东,诸所过小国闻宛破,皆使其子弟从军入献,见天子,
因以为质焉。贰师之伐宛也,而军正赵始成力战,功最多;及上官桀敢深入,李
哆为谋计,军入玉门者万馀人,军马千馀匹。贰师后行,军非乏食,战死不能多,
而将吏贪,多不爱士卒,侵牟之,以此物故众。天子为万里而伐宛,不录过,封
广利为海西侯。又封身斩郁成王者骑士赵弟为新畤侯。军正赵始成为光禄大夫,
上官桀为少府,李哆为上党太守。军官吏为九卿者三人,诸侯相、郡守、二千石
者百馀人,千石以下千馀人。奋行者官过其望,以適过行者皆绌其劳。士卒赐直
四万金。伐宛再反,凡四岁而得罢焉。
汉已伐宛,立昧蔡为宛王而去。岁馀,宛贵人以为昧蔡善谀,使我国遇屠,
乃相与杀昧蔡,立毋寡昆弟曰蝉封为宛王,而遣其子入质於汉。汉因使使赂赐以
镇抚之。
而汉发使十馀辈至宛西诸外国,求奇物,因风览以伐宛之威德。而敦煌置酒
泉都尉;西至盐水,往往有亭。而仑头有田卒数百人,因置使者护田积粟,以给
使外国者。
太史公曰: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馀里,日月所相避隐为
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
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
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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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1:15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百二十四 游侠列传第六十四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於世云。
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於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
原宪,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
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死而已四百馀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侠,
其行虽不轨於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阸
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於井廪,伊尹负於鼎俎,傅
说匿於傅险,吕尚困於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此
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
胜道哉!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
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蹻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
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於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沈浮而取荣名哉!而
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
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
权量力,效功於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
王者亲属,藉於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
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埶激也。至如闾巷之侠,脩行砥名,声施於天下,莫
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
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当世之
文罔,然其私义廉絜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彊比周,
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
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所藏活豪士以百数,
其馀庸人不可胜言。然终不伐其能,歆其德,诸所尝施,唯恐见之。振人不赡,
先从贫贱始。家无馀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专趋人之急,甚
己之私。既阴脱季布将军之阸,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自关以东,莫不延颈
愿交焉。
楚田仲以侠闻,喜剑,父事朱家,自以为行弗及。田仲已死,而雒阳有剧孟。
周人以商贾为资,而剧孟以任侠显诸侯。吴楚反时,条侯为太尉,乘传车将至河
南,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天下骚动,
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剧孟行大类朱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戏。然剧孟母死,
自远方送丧盖千乘。及剧孟死,家无馀十金之财。而符离人王孟亦以侠称江淮之
间。
是时济南瞷氏、陈周庸亦以豪闻,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其后代诸白、
梁韩无辟、阳翟薛兄、陕韩孺纷纷复出焉。
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
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少时阴贼,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以躯借交报仇,
藏命作奸剽攻,休乃铸钱掘冢,固不可胜数。適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
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为侠益甚。既已振人
之命,不矜其功,其阴贼著於心,卒发於睚眦如故云。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
仇,不使知也。解姊子负解之势,与人饮,使之嚼。非其任,彊必灌之。人怒,
拔刀刺杀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弃其
尸於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贼处。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解曰:
“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遂去其贼,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诸公闻之,皆
多解之义,益附焉。
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独箕倨视之,解遣人问其名姓。客欲杀之。解曰:
“居邑屋至不见敬,是吾德不脩也,彼何罪!”乃阴属尉史曰:“是人,吾所急
也,至践更时脱之。”每至践更,数过,吏弗求。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
箕踞者乃肉袒谢罪。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雒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者以十数,终不听。客乃见郭解。解夜见仇
家,仇家曲听解。解乃谓仇家曰:“吾闻雒阳诸公在此间,多不听者。今子幸而
听解,解柰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
用,待我去,令雒阳豪居其间,乃听之。”
解执恭敬,不敢乘车入其县廷。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出之;不
可者,各厌其意,然后乃敢尝酒食。诸公以故严重之,争为用。邑中少年及旁近
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馀车,请得解客舍养之。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贫,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郭解
家贫不中徙。”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
送者出千馀万。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解兄子断杨掾头。由此杨氏与郭
氏为仇。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驩解。解为人短小,不饮酒,出
未尝有骑。已又杀杨季主。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上闻,乃下吏捕解。
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阳,身至临晋。临晋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因求出关。籍
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家。吏逐之,迹至籍少公。少公自杀,
口绝。久之,乃得解。穷治所犯,为解所杀,皆在赦前。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
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吏
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吏奏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
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於解杀之。当大
逆无道。”遂族郭解翁伯。
自是之后,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然关中长安樊仲子,槐里赵王孙,
长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卤公孺,临淮儿长卿,东阳田君孺,虽为侠而逡
逡有退让君子之风。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他、羽公子,
南阳赵调之徒,此盗跖居民间者耳,曷足道哉!此乃乡者朱家之羞也。
太史公曰: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
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於
戏,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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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二十五 佞幸列传第六十五

谚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固无虚言。非独女以色媚,而士宦
亦有之。
昔以色幸者多矣。至汉兴,高祖至暴抗也,然籍孺以佞幸;孝惠时有闳孺。
此两人非有材能,徒以婉佞贵幸,与上卧起,公卿皆因关说。故孝惠时郎侍中皆
冠鵕鸃,贝带,傅脂粉,化闳、籍之属也。两人徙家安陵。
孝文时中宠臣,士人则邓通,宦者则赵同、北宫伯子。北宫伯子以爱人长者;
而赵同以星气幸,常为文帝参乘;邓通无伎能。邓通,蜀郡南安人也,以濯船为
黄头郎。孝文帝梦欲上天,不能,有一黄头郎从后推之上天,顾见其衣裻带后穿。
觉而之渐台,以梦中阴目求推者郎,即见邓通,其衣后穿,梦中所见也。召问其
名姓,姓邓氏,名通,文帝说焉,尊幸之日异。通亦愿谨,不好外交,虽赐洗沐,
不欲出。於是文帝赏赐通巨万以十数,官至上大夫。文帝时时如邓通家游戏。然
邓通无他能,不能有所荐士,独自谨其身以媚上而已。上使善相者相通,曰“当
贫饿死”。文帝曰:“能富通者在我也。何谓贫乎?”於是赐邓通蜀严道铜山,
得自铸钱,“邓氏钱”布天下。其富如此。
文帝尝病痈,邓通常为帝唶吮之。文帝不乐,从容问通曰:“天下谁最爱我
者乎?”通曰:“宜莫如太子。”太子入问病,文帝使唶痈,唶痈而色难之。已
而闻邓通常为帝唶吮之,心惭,由此怨通矣。及文帝崩,景帝立,邓通免,家居。
居无何,人有告邓通盗出徼外铸钱。下吏验问,颇有之,遂竟案,尽没入邓通家,
尚负责数巨万。长公主赐邓通,吏辄随没入之,一簪不得著身。於是长公主乃令
假衣食。竟不得名一钱,寄死人家。
孝景帝时,中无宠臣,然独郎中令周文仁,仁宠最过庸,乃不甚笃。
今天子中宠臣,士人则韩王孙嫣,宦者则李延年。嫣者,弓高侯孽孙也。今
上为胶东王时,嫣与上学书相爱。及上为太子,愈益亲嫣。嫣善骑射,善佞。上
即位,欲事伐匈奴,而嫣先习胡兵,以故益尊贵,官至上大夫,赏赐拟於邓通。
时嫣常与上卧起。江都王入朝,有诏得从入猎上林中。天子车驾跸道未行,而先
使嫣乘副车,从数十百骑,骛驰视兽。江都王望见,以为天子,辟从者,伏谒道
傍。嫣驱不见。既过,江都王怒,为皇太后泣曰:“请得归国入宿卫,比韩嫣。”
太后由此嗛嫣。嫣侍上,出入永巷不禁,以奸闻皇太后。皇太后怒,使使赐嫣
死。上为谢,终不能得,嫣遂死。而案道侯韩说,其弟也,亦佞幸。
李延年,中山人也。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也。延年坐法腐,给事狗中。
而平阳公主言延年女弟善舞,上见,心说之,及入永巷,而召贵延年。延年善歌,
为变新声,而上方兴天地祠,欲造乐诗歌弦之。延年善承意,弦次初诗。其女弟
亦幸,有子男。延年佩二千石印,号协声律。与上卧起,甚贵幸,埒如韩嫣也。
久之,浸与中人乱,出入骄恣。及其女弟李夫人卒后,爱弛,则禽诛延年昆弟也。
自是之后,内宠嬖臣大底外戚之家,然不足数也。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
幸,然颇用材能自进。
太史公曰:甚哉爱憎之时!弥子瑕之行,足以观后人佞幸矣。虽百世可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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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1:15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百二十六 滑稽列传第六十六

孔子曰:“六蓺於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
以神化,春秋以义。”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
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齐
威王之时喜隐,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沈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
侵,国且危亡,在於旦暮,左右莫敢谏。淳于髡说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
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於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
出。诸侯振惊,皆还齐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语在田完世家中。
威王八年,楚大发兵加齐。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赍金百斤,车马十驷。
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绝。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
“笑岂有说乎?”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傍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
盂,祝曰:‘瓯窭满篝,汙邪满车,五穀蕃熟,穰穰满家。’臣见其所持者狭而
所欲者奢,故笑之。”於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溢,白璧十双,车马百驷。髡辞
而行,至赵。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楚闻之,夜引兵而去。
威王大说,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
“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其
说可得闻乎?”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
不过一斗径醉矣。若亲有严客,髡帣韝鞠<月卺>,待酒於前,时赐馀沥,奉觞上寿,
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
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
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
二参。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
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故曰酒极
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齐王曰:“善。”
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尝在侧。
其后百馀年,楚有优孟。
优孟,故楚之乐人也。长八尺,多辩,常以谈笑讽谏。楚庄王之时,有所爱
马,衣以文绣,置之华屋之下,席以露床,啗以枣脯。马病肥死,使群臣丧之,
欲以棺椁大夫礼葬之。左右争之,以为不可。王下令曰:“有敢以马谏者,罪至
死。”优孟闻之,入殿门。仰天大哭。王惊而问其故。优孟曰:“马者王之所爱
也,以楚国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礼葬之,薄,请以人君礼葬之。”王
曰:“何如?”对曰:“臣请以彫玉为棺,文梓为椁,楩枫豫章为题凑,发甲
卒为穿圹,老弱负土,齐赵陪位於前,韩魏翼卫其后,庙食太牢,奉以万户之
邑。诸侯闻之,皆知大王贱人而贵马也。”王曰:“寡人之过一至此乎!为之柰
何?”优孟曰:“请为大王六畜葬之。以垅灶为椁,铜历为棺,赍以姜枣,荐以
木兰,祭以粮稻,衣以火光,葬之於人腹肠。”於是王乃使以马属太官,无令天
下久闻也。
楚相孙叔敖知其贤人也,善待之。病且死,属其子曰:“我死,汝必贫困。
若往见优孟,言我孙叔敖之子也。”居数年,其子穷困负薪,逢优孟,与言曰:
“我,孙叔敖子也。父且死时,属我贫困往见优孟。”优孟曰:“若无远有所之。”
即为孙叔敖衣冠,抵掌谈语。岁馀,像孙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别也。庄王置酒,
优孟前为寿。庄王大惊,以为孙叔敖复生也,欲以为相。优孟曰:“请归与妇计
之,三日而为相。”庄王许之。三日后,优孟复来。王曰:“妇言谓何?”孟曰:
“妇言慎无为,楚相不足为也。如孙叔敖之为楚相,尽忠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
霸。今死,其子无立锥之地,贫困负薪以自饮食。必如孙叔敖,不如自杀。”因
歌曰:“山居耕田苦,难以得食。起而为吏,身贪鄙者馀财,不顾耻辱。身死家
室富,又恐受赇枉法,为奸触大罪,身死而家灭。贪吏安可为也!念为廉吏,奉
法守职,竟死不敢为非。廉吏安可为也!楚相孙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穷困负
薪而食,不足为也!”於是庄王谢优孟,乃召孙叔敖子,封之寝丘四百户,以奉
其祀。后十世不绝。此知可以言时矣。
其后二百馀年,秦有优旃。
优旃者,秦倡侏儒也。善为笑言,然合於大道,秦始皇时,置酒而天雨,陛
楯者皆沾寒。优旃见而哀之,谓之曰:“汝欲休乎?”陛楯者皆曰:“幸甚。”
优旃曰:“我即呼汝,汝疾应曰诺。”居有顷,殿上上寿呼万岁。优旃临槛大呼
曰:“陛楯郎!”郎曰:“诺。”优旃曰:“汝虽长,何益,幸雨立。我虽短也,
幸休居。”於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
始皇尝议欲大苑囿,东至函谷关,西至雍、陈仓。优旃曰:“善。多纵禽兽
於其中,寇从东方来,令麋鹿触之足矣。”始皇以故辍止。
二世立,又欲漆其城。优旃曰:“善。主上虽无言,臣固将请之。漆城虽於
百姓愁费,然佳哉!漆城荡荡,寇来不能上。即欲就之,易为漆耳,顾难为荫室。”
於是二世笑之,以其故止。居无何,二世杀死,优旃归汉,数年而卒。
太史公曰: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横行。优孟摇头而歌,负薪者以封。优
旃临槛疾呼,陛楯得以半更。岂不亦伟哉!
褚先生曰:臣幸得以经术为郎,而好读外家传语。窃不逊让,复作故事滑稽
之语六章,编之於左。可以览观扬意,以示后世好事者读之,以游心骇耳,以附
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
武帝时有所幸倡郭舍人者,发言陈辞虽不合大道,然令人主和说。武帝少时,
东武侯母常养帝,帝壮时,号之曰“大乳母”。率一月再朝。朝奏入,有诏使幸
臣马游卿以帛五十匹赐乳母,又奉饮糒飧养乳母。乳母上书曰:“某所有公田,
愿得假倩之。”帝曰:“乳母欲得之乎?”以赐乳母。乳母所言,未尝不听。有
诏得令乳母乘车行驰道中。当此之时,公卿大臣皆敬重乳母。乳母家子孙奴从者
横暴长安中,当道掣顿人车马,夺人衣服。闻於中,不忍致之法。有司请徙乳母
家室,处之於边。奏可。乳母当入至前,面见辞。乳母先见郭舍人,为下泣。舍
人曰:“即入见辞去,疾步数还顾。”乳母如其言,谢去,疾步数还顾。郭舍人
疾言骂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壮矣,宁尚须汝乳而活邪?尚何
还顾!”於是人主怜焉悲之,乃下诏止无徙乳母,罚谪谮之者。
武帝时,齐人有东方生名朔,以好古传书,爱经术,多所博观外家之语。朔
初入长安,至公车上书,凡用三千奏牍。公车令两人共持举其书,仅然能胜之。
人主从上方读之,止,辄乙其处,读之二月乃尽。诏拜以为郎,常在侧侍中。数
召至前谈语,人主未尝不说也。时诏赐之食於前。饭已,尽怀其馀肉持去,衣尽
汙。数赐缣帛,檐揭而去。徒用所赐钱帛,取少妇於长安中好女。率取妇一岁所
者即弃去,更取妇。所赐钱财尽索之於女子。人主左右诸郎半呼之“狂人”。人
主闻之,曰:“令朔在事无为是行者,若等安能及之哉!”朔任其子为郎,又为
侍谒者,常持节出使。朔行殿中,郎谓之曰:“人皆以先生为狂。”朔曰:“如
朔等,所谓避世於朝廷间者也。古之人,乃避世於深山中。”时坐席中,酒酣,
据地歌曰:“陆沈於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
庐之下。”金马门者,宦者署门也,门傍有铜马,故谓之曰“金马门”。
时会聚宫下博士诸先生与论议,共难之曰:“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而
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
不可胜数。著於竹帛,自以为海内无双,即可谓博闻辩智矣。然悉力尽忠以事圣
帝,旷日持久,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意者尚有遗行邪?其故何
也?”东方生曰:“是固非子所能备也。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夫张
仪、苏秦之时,周室大坏,诸侯不朝,力政争权,相禽以兵,并为十二国,未有
雌雄,得士者彊,失士者亡,故说听行通,身处尊位,泽及后世,子孙长荣。今
非然也。圣帝在上,德流天下,诸侯宾服,威振四夷,连四海之外以为席,安於
覆盂,天下平均,合为一家,动发举事,犹如运之掌中。贤与不肖,何以异哉?
方今以天下之大,士民之众,竭精驰说,并进辐凑者,不可胜数。悉力慕义,困
於衣食,或失门户。使张仪、苏秦与仆并生於今之世,曾不能得掌故,安敢望常
侍侍郎乎!传曰:‘天下无害菑,虽有圣人,无所施其才;上下和同,虽有贤者,
无所立功。’故曰时异则事异。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诗曰:‘鼓锺于宫,
声闻于外。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苟能修身,何患不荣!太公躬行仁义七十
二年,逢文王,得行其说,封於齐,七百岁而不绝。此士之所以日夜孜孜,修学
行道,不敢止也。今世之处士,时虽不用,崛然独立,块然独处,上观许由,下
察接舆,策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与义相扶,寡偶少徒,固其常也。子
何疑於余哉!”於是诸先生默然无以应也。
建章宫后閤重栎中有物出焉,其状似麋。以闻,武帝往临视之。问左右群臣
习事通经术者,莫能知。诏东方朔视之。朔曰:“臣知之,愿赐美酒粱饭大飧臣,
臣乃言。”诏曰:“可。”已又曰:“某所有公田鱼池蒲苇数顷,陛下以赐臣,
臣朔乃言。”诏曰:“可。”於是朔乃肯言,曰:“所谓驺牙者也。远方当来归
义,而驺牙先见。其齿前后若一,齐等无牙,故谓之驺牙。”其后一岁所,匈奴
混邪王果将十万众来降汉。乃复赐东方生钱财甚多。
至老,朔且死时,谏曰:“诗云‘营营青蝇,止于蕃。恺悌君子,无信谗言。
谗言罔极,交乱四国’。愿陛下远巧佞,退谗言。”帝曰:“今顾东方朔多善言?”
怪之。居无几何,朔果病死。传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
善。”此之谓也。
武帝时,大将军卫青者,卫后兄也,封为长平侯。从军击匈奴,至余吾水上
而还,斩首捕虏,有功来归,诏赐金千斤。将军出宫门,齐人东郭先生以方士待
诏公车,当道遮卫将军车,拜谒曰:“愿白事。”将军止车前,东郭先生旁车言
曰:“王夫人新得幸於上,家贫。今将军得金千斤,诚以其半赐王夫人之亲,人
主闻之必喜。此所谓奇策便计也。”卫将军谢之曰:“先生幸告之以便计,请奉
教。”於是卫将军乃以五百金为王夫人之亲寿。王夫人以闻武帝。帝曰:“大将
军不知为此。”问之安所受计策,对曰:“受之待诏者东郭先生。”诏召东郭先
生,拜以为郡都尉。东郭先生久待诏公车,贫困饥寒,衣敝,履不完。行雪中,
履有上无下,足尽践地。道中人笑之,东郭先生应之曰:“谁能履行雪中,令人
视之,其上履也,其履下处乃似人足者乎?”及其拜为二千石,佩青緺出宫门,
行谢主人。故所以同官待诏者,等比祖道於都门外。荣华道路,立名当世。此所
谓衣褐怀宝者也。当其贫困时,人莫省视;至其贵也,乃争附之。谚曰:“相马
失之瘦,相士失之贫。”其此之谓邪?
王夫人病甚,人主至自往问之曰:“子当为王,欲安所置之?”对曰:“愿
居洛阳。”人主曰:“不可。洛阳有武库、敖仓,当关口,天下咽喉。自先帝以
来,传不为置王。然关东国莫大於齐,可以为齐王。”王夫人以手击头,呼“幸
甚”。王夫人死,号曰“齐王太后薨”。
昔者,齐王使淳于髡献鹄於楚。出邑门,道飞其鹄,徒揭空笼,造诈成辞,
往见楚王曰:“齐王使臣来献鹄,过於水上,不忍鹄之渴,出而饮之,去我飞亡。
吾欲刺腹绞颈而死。恐人之议吾王以鸟兽之故令士自伤杀也。鹄,毛物,多相类
者,吾欲买而代之,是不信而欺吾王也。欲赴佗国奔亡,痛吾两主使不通。故来
服过,叩头受罪大王。”楚王曰:“善,齐王有信士若此哉!”厚赐之,财倍鹄
在也。
武帝时,徵北海太守诣行在所。有文学卒史王先生者,自请与太守俱,“吾
有益於君”,君许之。诸府掾功曹白云:“王先生嗜酒,多言少实,恐不可与俱。”
太守曰:“先生意欲行,不可逆。”遂与俱。行至宫下,待诏宫府门。王先生徒
怀钱沽酒,与卫卒仆射饮,日醉,不视其太守。太守入跪拜。王先生谓户郎曰:
“幸为我呼吾君至门内遥语。”户郎为呼太守。太守来,望见王先生。王先生曰:
“天子即问君何以治北海令无盗贼,君对曰何哉?”对曰:“选择贤材,各任之
以其能,赏异等,罚不肖。”王先生曰:“对如是,是自誉自伐功,不可也。愿
君对言,非臣之力,尽陛下神灵威武所变化也。”太守曰:“诺。”召入,至于
殿下,有诏问之曰:“何於治北海,令盗贼不起?”叩头对言:“非臣之力,尽
陛下神灵威武之所变化也。”武帝大笑,曰:“於呼!安得长者之语而称之!安
所受之?”对曰:“受之文学卒史。”帝曰:“今安在?”对曰:“在宫府门外。”
有诏召拜王先生为水衡丞,以北海太守为水衡都尉。传曰:“美言可以市,尊行
可以加人。君子相送以言,小人相送以财。”
魏文侯时,西门豹为邺令。豹往到邺,会长老,问之民所疾苦。长老曰:
“苦为河伯娶妇,以故贫。”豹问其故,对曰:“邺三老、廷掾常岁赋敛百姓,
收取其钱得数百万,用其二三十万为河伯娶妇,与祝巫共分其馀钱持归。当其时,
巫行视小家女好者,云是当为河伯妇,即娉取。洗沐之,为治新缯绮縠衣,间居
斋戒;为治斋宫河上,张缇绛帷,女居其中。为具牛酒饭食,十馀日。共粉饰之,
如嫁女床席,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始浮,行数十里乃没。其人家有好女者,
恐大巫祝为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远逃亡。以故城中益空无人,又困贫,所从来
久远矣。民人俗语曰‘即不为河伯娶妇,水来漂没,溺其人民’云。”西门豹曰:
“至为河伯娶妇时,愿三老、巫祝、父老送女河上,幸来告语之,吾亦往送女。”
皆曰:“诺。”
至其时,西门豹往会之河上。三老、官属、豪长者、里父老皆会,以人民往
观之者三二千人。其巫,老女子也,已年七十。从弟子女十人所,皆衣缯单衣,
立大巫后。西门豹曰:“呼河伯妇来,视其好丑。”即将女出帷中,来至前。豹
视之,顾谓三老、巫祝、父老曰:“是女子不好,烦大巫妪为入报河伯,得更求
好女,后日送之。”即使吏卒共抱大巫妪投之河中。有顷,曰:“巫妪何久也?
弟子趣之!”复以弟子一人投河中。有顷,曰:“弟子何久也?复使一人趣之!”
复投一弟子河中。凡投三弟子。西门豹曰:“巫妪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烦
三老为入白之。”复投三老河中。西门豹簪笔磬折,向河立待良久。长老、吏傍
观者皆惊恐。西门豹顾曰:“巫妪、三老不来还,柰之何?”欲复使廷掾与豪长
者一人入趣之。皆叩头,叩头且破,额血流地,色如死灰。西门豹曰:“诺,且
留待之须臾。”须臾,豹曰:“廷掾起矣。状河伯留客之久,若皆罢去归矣。”
邺吏民大惊恐,从是以后,不敢复言为河伯娶妇。
西门豹即发民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当其时,民治渠少烦苦,
不欲也。豹曰:“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今父老子弟虽患苦我,然百岁后期
令父老子孙思我言。”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给足富。十二渠经绝驰道,到汉之
立,而长吏以为十二渠桥绝驰道,相比近,不可。欲合渠水,且至驰道合三渠为
一桥。邺民人父老不肯听长吏,以为西门君所为也,贤君之法式不可更也。长吏
终听置之。故西门豹为邺令,名闻天下,泽流后世,无绝已时,几可谓非贤大夫
哉!
传曰:“子产治郑,民不能欺;子贱治单父,民不忍欺;西门豹治邺,民不
敢欺。”三子之才能谁最贤哉?辨治者当能别之。

[发帖际遇]: 林风偷听到尹志平酒后吐露真言,威胁要将他的丑事公开,得到封口费银两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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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二十七 日者列传第六十七

自古受命而王,王者之兴何尝不以卜筮决於天命哉!其於周尤甚,及秦可见。
代王之入,任於卜者。太卜之起,由汉兴而有。
司马季主者,楚人也。卜於长安东市。
宋忠为中大夫,贾谊为博士,同日俱出洗沐,相从论议,诵易先王圣人之道
术,究遍人情,相视而叹。贾谊曰:“吾闻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医之中。
今吾已见三公九卿朝士大夫,皆可知矣。试之卜数中以观采。”二人即同舆而之
市,游於卜肆中。天新雨,道少人,司马季主间坐,弟子三四人侍,方辩天地之
道,日月之运,阴阳吉凶之本。二大夫再拜谒。司马季主视其状貌,如类有知者,
即礼之,使弟子延之坐。坐定,司马季主复理前语,分别天地之终始,日月星辰
之纪,差次仁义之际,列吉凶之符,语数千言,莫不顺理。
宋忠、贾谊瞿然而悟,猎缨正襟危坐,曰:“吾望先生之状,听先生之辞,
小子窃观於世,未尝见也。今何居之卑,何行之汙?”
司马季主捧腹大笑曰:“观大夫类有道术者,今何言之陋也,何辞之野也!
今夫子所贤者何也?所高者谁也?今何以卑汙长者?”
二君曰:“尊官厚禄,世之所高也,贤才处之。今所处非其地,故谓之卑。
言不信,行不验,取不当,故谓之汙。夫卜筮者,世俗之所贱简也。世皆言曰:
‘夫卜者多言夸严以得人情,虚高人禄命以说人志,擅言祸灾以伤人心,矫言鬼
神以尽人财,厚求拜谢以私於己。’此吾之所耻,故谓之卑汙也。”
司马季主曰:“公且安坐。公见夫被发童子乎?日月照之则行,不照则止,
问之日月疵瑕吉凶,则不能理。由是观之,能知别贤与不肖者寡矣。
“贤之行也,直道以正谏,三谏不听则退。其誉人也不望其报,恶人也不顾
其怨,以便国家利众为务。故官非其任不处也,禄非其功不受也;见人不正,虽
贵不敬也;见人有污,虽尊不下也;得不为喜,去不为恨;非其罪也,虽累辱而
不愧也。
“今公所谓贤者,皆可为羞矣。卑疵而前,孅趋而言;相引以势,相导以
利;比周宾正,以求尊誉,以受公奉;事私利,枉主法,猎农民;以官为威,以
法为机,求利逆暴:譬无异於操白刃劫人者也。初试官时,倍力为巧诈,饰虚功
执空文以誷上,用居上为右;试官不让贤陈功,见伪增实,以无为有,以少为
多,以求便势尊位;食饮驱驰,从姬歌儿,不顾於亲,犯法害民,虚公家:此夫
为盗不操矛弧者也,攻而不用弦刃者也,欺父母未有罪而弑君未伐者也。何以为
高贤才乎?
“盗贼发不能禁,夷貊不服不能摄,奸邪起不能塞,官秏乱不能治,四时
不和不能调,岁穀不孰不能適。才贤不为,是不忠也;才不贤而讬官位,利上奉,
妨贤者处,是窃位也;有人者进,有财者礼,是伪也。子独不见鸱枭之与凤皇翔
乎?兰芷芎藭弃於广野,蒿萧成林,使君子退而不显众,公等是也。
“述而不作,君子义也。今夫卜者,必法天地,象四时,顺於仁义,分策定
卦,旋式正棋,然后言天地之利害,事之成败。昔先王之定国家,必先龟策日月,
而后乃敢代;正时日,乃后入家;产子必先占吉凶,后乃有之。自伏羲作八卦,
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越王句践放文王八卦以破敌国,霸天下。由是
言之,卜筮有何负哉!
“且夫卜筮者,埽除设坐,正其冠带,然后乃言事,此有礼也。言而鬼神或
以飨,忠臣以事其上,孝子以养其亲,慈父以畜其子,此有德者也。而以义置数
十百钱,病者或以愈,且死或以生,患或以免,事或以成,嫁子娶妇或以养生:
此之为德,岂直数十百钱哉!此夫老子所谓‘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今夫卜筮
者利大而谢少,老子之云岂异於是乎?
“庄子曰:‘君子内无饥寒之患,外无劫夺之忧,居上而敬,居下不为害,
君子之道也。’今夫卜筮者之为业也,积之无委聚,藏之不用府库,徙之不用辎
车,负装之不重,止而用之无尽索之时。持不尽索之物,游於无穷之世,虽庄氏
之行未能增於是也,子何故而云不可卜哉?天不足西北,星辰西北移;地不足东
南,以海为池;日中必移,月满必亏;先王之道,乍存乍亡。公责卜者言必信,
不亦惑乎!
“公见夫谈士辩人乎?虑事定计,必是人也,然不能以一言说人主意,故言
必称先王,语必道上古;虑事定计,饰先王之成功,语其败害,以恐喜人主之志,
以求其欲。多言夸严,莫大於此矣。然欲彊国成功,尽忠於上,非此不立。今夫
卜者,导惑教愚也。夫愚惑之人,岂能以一言而知之哉!言不厌多。
“故骐骥不能与罢驴为驷,而凤皇不与燕雀为群,而贤者亦不与不肖者同列。
故君子处卑隐以辟众,自匿以辟伦,微见德顺以除群害,以明天性,助上养下,
多其功利,不求尊誉。公之等喁喁者也,何知长者之道乎!”
宋忠、贾谊忽而自失,芒乎无色,怅然噤口不能言。於是摄衣而起,再拜而
辞。行洋洋也,出门仅能自上车,伏轼低头,卒不能出气。
居三日,宋忠见贾谊於殿门外,乃相引屏语相谓自叹曰:“道高益安,势高
益危。居赫赫之势,失身且有日矣。夫卜而有不审,不见夺糈;为人主计而不审,
身无所处。此相去远矣,犹天冠地屦也。此老子之所谓‘无名者万物之始’也。
天地旷旷,物之熙熙,或安或危,莫知居之。我与若,何足预彼哉!彼久而愈安,
虽曾氏之义未有以异也。”
久之,宋忠使匈奴,不至而还,抵罪。而贾谊为梁怀王傅,王堕马薨,谊不
食,毒恨而死。此务华绝根者也。
太史公曰:古者卜人所以不载者,多不见于篇。及至司马季主,余志而著之。
褚先生曰:臣为郎时,游观长安中,见卜筮之贤大夫,观其起居行步,坐起
自动,誓正其衣冠而当乡人也,有君子之风。见性好解妇来卜,对之颜色严振,
未尝见齿而笑也。从古以来,贤者避世,有居止舞泽者,有居民间闭口不言,有
隐居卜筮间以全身者。夫司马季主者,楚贤大夫,游学长安,通易经,术黄帝、
老子,博闻远见。观其对二大夫贵人之谈言,称引古明王圣人道,固非浅闻小数
之能。及卜筮立名声千里者,各往往而在。传曰:“富为上,贵次之;既贵各各
学一伎能立其身。”黄直,大夫也;陈君夫,妇人也:以相马立名天下。齐张仲、
曲成侯以善击刺学用剑,立名天下。留长孺以相彘立名。荥阳褚氏以相牛立名。
能以伎能立名者甚多,皆有高世绝人之风,何可胜言。故曰:“非其地,树之不
生;非其意,教之不成。”夫家之教子孙,当视其所以好,好含苟生活之道,因
而成之。故曰:“制宅命子,足以观士;子有处所,可谓贤人。”
臣为郎时,与太卜待诏为郎者同署,言曰:“孝武帝时,聚会占家问之,某
日可取妇乎?五行家曰可,堪舆家曰不可,建除家曰不吉,丛辰家曰大凶,历家
曰小凶,天人家曰小吉,太一家曰大吉。辩讼不决,以状闻。制曰:‘避诸死忌,
以五行为主。’”人取於五行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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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二十八 龟策列传第六十八

太史公曰:自古圣王将建国受命,兴动事业,何尝不宝卜筮以助善!唐虞以
上,不可记已。自三代之兴,各据祯祥。涂山之兆从而夏启世,飞燕之卜顺故殷
兴,百穀之筮吉故周王。王者决定诸疑,参以卜筮,断以蓍龟,不易之道也。
蛮夷氐羌虽无君臣之序,亦有决疑之卜。或以金石,或以草木,国不同俗。
然皆可以战伐攻击,推兵求胜,各信其神,以知来事。
略闻夏殷欲卜者,乃取蓍龟,已则弃去之,以为龟藏则不灵,蓍久则不神。
至周室之卜官,常宝藏蓍龟;又其大小先后,各有所尚,要其归等耳。或以为圣
王遭事无不定,决疑无不见,其设稽神求问之道者,以为后世衰微,愚不师智,
人各自安,化分为百室,道散而无垠,故推归之至微,要絜於精神也。或以为昆
虫之所长,圣人不能与争。其处吉凶,别然否,多中於人。至高祖时,因秦太卜
官。天下始定,兵革未息。及孝惠享国日少,吕后女主,孝文、孝景因袭掌故,
未遑讲试,虽父子畴官,世世相传,其精微深妙,多所遗失。至今上即位,博开
艺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学,通一伎之士咸得自效,绝伦超奇者为右,无所阿私,
数年之间,太卜大集。会上欲击匈奴,西攘大宛,南收百越,卜筮至预见表象,
先图其利。及猛将推锋执节,获胜於彼,而蓍龟时日亦有力於此。上尤加意,赏
赐至或数千万。如丘子明之属,富溢贵宠,倾於朝廷。至以卜筮射蛊道,巫蛊时
或颇中。素有眦睚不快,因公行诛,恣意所伤,以破族灭门者,不可胜数。百僚
荡恐,皆曰龟策能言。后事觉奸穷,亦诛三族。
夫摓策定数,灼龟观兆,变化无穷,是以择贤而用占焉,可谓圣人重事者
乎!周公卜三龟,而武王有瘳。纣为暴虐,而元龟不占。晋文将定襄王之位,卜
得黄帝之兆,卒受彤弓之命。献公贪骊姬之色,卜而兆有口象,其祸竟流五世。
楚灵将背周室,卜而龟逆,终被乾谿之败。兆应信诚於内,而时人明察见之於外,
可不谓两合者哉!君子谓夫轻卜筮,无神明者,悖;背人道,信祯祥者,鬼神不
得其正。故书建稽疑,五谋而卜筮居其二,五占从其多,明有而不专之道也。
余至江南,观其行事,问其长老,云龟千岁乃游莲叶之上,蓍百茎共一根。
又其所生,兽无虎狼,草无毒螫。江傍家人常畜龟饮食之,以为能导引致气,有
益於助衰养老,岂不信哉!
褚先生曰:臣以通经术,受业博士,治春秋,以高第为郎,幸得宿卫,出入
宫殿中十有馀年。窃好太史公传。太史公之传曰:“三王不同龟,四夷各异卜,
然各以决吉凶,略闚其要,故作龟策列传。”臣往来长安中,求龟策列传不能得,
故之大卜官,问掌故文学长老习事者,写取龟策卜事,编于下方。
闻古五帝、三王发动举事,必先决蓍龟。传曰:“下有伏灵,上有兔丝;上
有捣蓍,下有神龟。”所谓伏灵者,在兔丝之下,状似飞鸟之形。新雨已,天清
静无风,以夜捎兔丝去之,既以篝烛此地烛之,火灭,即记其处,以新布四丈环
置之,明即掘取之,入四尺至七尺,得矣,过七尺不可得。伏灵者,千岁松根也,
食之不死。闻蓍生满百茎者,其下必有神龟守之,其上常有青云覆之。传曰:
“天下和平,王道得,而蓍茎长丈,其丛生满百茎。”方今世取蓍者,不能中古
法度,不能得满百茎长丈者,取八十茎已上,蓍长八尺,即难得也。人民好用卦
者,取满六十茎已上,长满六尺者,既可用矣。记曰:“能得名龟者,财物归之,
家必大富至千万。”一曰“北斗龟”,二曰“南辰龟”,三曰“五星龟”,四曰
“八风龟”,五曰“二十八宿龟”,六曰“日月龟”,七曰“九州龟”,八曰
“玉龟”:凡八名龟。龟图各有文在腹下,文云云者,此某之龟也。略记其大指,
不写其图。取此龟不必满尺二寸,民人得长七八寸,可宝矣。今夫珠玉宝器,虽
有所深藏,必见其光,必出其神明,其此之谓乎!故玉处於山而木润,渊生珠而
岸不枯者,润泽之所加也。明月之珠出於江海,藏於蚌中,蚗龙伏之。王者得
之,长有天下,四夷宾服。能得百茎蓍,并得其下龟以卜者,百言百当,足以决
吉凶。
神龟出於江水中,庐江郡常岁时生龟长尺二寸者二十枚输太卜官,太卜官因
以吉日剔取其腹下甲。龟千岁乃满尺二寸。王者发军行将,必钻龟庙堂之上,以
决吉凶。今高庙中有龟室,藏内以为神宝。
传曰:“取前足臑骨穿佩之,取龟置室西北隅悬之,以入深山大林中,不惑。”
臣为郎时,见万毕石朱方,传曰:“有神龟在江南嘉林中。嘉林者,兽无虎狼,
鸟无鸱枭,草无毒螫,野火不及,斧斤不至,是为嘉林。龟在其中,常巢於芳莲
之上。左胁书文曰:‘甲子重光,得我者匹夫为人君,有土正,诸侯得我为帝王。’
求之於白蛇蟠杅林中者,斋戒以待,譺然,状如有人来告之,因以醮酒佗发,
求之三宿而得。”由是观之,岂不伟哉!故龟可不敬与?
南方老人用龟支床足,行二十馀岁,老人死,移床,龟尚生不死。龟能行气
导引。问者曰:“龟至神若此,然太卜官得生龟,何为辄杀取其甲乎?”近世江
上人有得名龟,畜置之,家因大富。与人议,欲遣去。人教杀之勿遣,遣之破人
家。龟见梦曰:“送我水中,无杀吾也。”其家终杀之。杀之后,身死,家不利。
人民与君王者异道。人民得名龟,其状类不宜杀也。以往古故事言之,古明王圣
主皆杀而用之。
宋元王时得龟,亦杀而用之。谨连其事於左方,令好事者观择其中焉。
宋元王二年,江使神龟使於河,至於泉阳,渔者豫且举网得而囚之。置之笼
中。夜半,龟来见梦於宋元王曰:“我为江使於河,而幕网当吾路。泉阳豫且得
我,我不能去。身在患中,莫可告语。王有德义,故来告诉。”元王惕然而悟。
乃召博士卫平而问之曰:“今寡人梦见一丈夫,延颈而长头,衣玄绣之衣而乘辎
车,来见梦於寡人曰:‘我为江使於河,而幕网当吾路。泉阳豫且得我,我不能
去。身在患中,莫可告语。王有德义,故来告诉。’是何物也?”卫平乃援式而
起,仰天而视月之光,观斗所指,定日处乡。规矩为辅,副以权衡。四维已定,
八卦相望。视其吉凶,介虫先见。乃对元王曰:“今昔壬子,宿在牵牛。河水大
会,鬼神相谋。汉正南北,江河固期,南风新至,江使先来。白云壅汉,万物尽
留。斗柄指日,使者当囚。玄服而乘辎车,其名为龟。王急使人问而求之。”王
曰:“善。”
於是王乃使人驰而往问泉阳令曰:“渔者几何家?名谁为豫且?豫且得龟,
见梦於王,王故使我求之。”泉阳令乃使吏案籍视图,水上渔者五十五家,上流
之庐,名为豫且。泉阳令曰:“诺。”乃与使者驰而问豫且曰:“今昔汝渔何得?”
豫且曰:“夜半时举网得龟。”使者曰:“今龟安在?”曰:“在笼中。”使者
曰:“王知子得龟,故使我求之。”豫且曰:“诺。”即系龟而出之笼中,献使
者。
使者载行,出於泉阳之门。正昼无见,风雨晦冥。云盖其上,五采青黄;雷
雨并起,风将而行。入於端门,见於东箱。身如流水,润泽有光。望见元王,延
颈而前,三步而止,缩颈而卻,复其故处。元王见而怪之,问卫平曰:“龟见寡
人,延颈而前,以何望也?缩颈而复,是何当也?”卫平对曰:“龟在患中,而
终昔囚,王有德义,使人活之。今延颈而前,以当谢也,缩颈而卻,欲亟去也。”
元王曰:“善哉!神至如此乎,不可久留;趣驾送龟,勿令失期。”
卫平对曰:“龟者是天下之宝也,先得此龟者为天子,且十言十当,十战十
胜。生於深渊,长於黄土。知天之道,明於上古。游三千岁,不出其域。安平静
正,动不用力。寿蔽天地,莫知其极。与物变化,四时变色。居而自匿,伏而不
食。春仓夏黄,秋白冬黑。明於阴阳,审於刑德。先知利害,察於祸福,以言而
当,以战而胜,王能宝之,诸侯尽服。王勿遣也,以安社稷。”
元王曰:“龟甚神灵,降于上天,陷於深渊。在患难中。以我为贤。德厚而
忠信,故来告寡人。寡人若不遣也,是渔者也。渔者利其肉,寡人贪其力,下为
不仁,上为无德。君臣无礼,何从有福?寡人不忍,柰何勿遣!”
卫平对曰:“不然。臣闻盛德不报,重寄不归;天与不受,天夺之宝。今龟
周流天下,还复其所,上至苍天,下薄泥涂。还遍九州,未尝愧辱,无所稽留。
今至泉阳,渔者辱而囚之。王虽遣之,江河必怒,务求报仇。自以为侵,因神与
谋。淫雨不霁,水不可治。若为枯旱,风而扬埃,蝗虫暴生,百姓失时。王行仁
义,其罚必来。此无佗故,其祟在龟。后虽悔之,岂有及哉!王勿遣也。”
元王慨然而叹曰:“夫逆人之使,绝人之谋,是不暴乎?取人之有,以自为
宝,是不彊乎?寡人闻之,暴得者必暴亡,彊取者必后无功。桀纣暴彊,身死国
亡。今我听子,是无仁义之名而有暴彊之道。江河为汤武,我为桀纣。未见其利,
恐离其咎。寡人狐疑,安事此宝,趣驾送龟,勿令久留。”
卫平对曰:“不然,王其无患。天地之间,累石为山。高而不坏,地得为安。
故云物或危而顾安,或轻而不可迁;人或忠信而不如诞谩,或丑恶而宜大官,或
美好佳丽而为众人患。非神圣人,莫能尽言。春秋冬夏,或暑或寒。寒暑不和,
贼气相奸。同岁异节,其时使然。故令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或为仁义,或为暴
彊。暴彊有乡,仁义有时。万物尽然,不可胜治。大王听臣,臣请悉言之。天出
五色,以辨白黑。地生五穀,以知善恶。人民莫知辨也,与禽兽相若。谷居而穴
处,不知田作。天下祸乱,阴阳相错。々疾疾,通而不相择。妖嬖数见,传为
单薄。圣人别其生,使无相获。禽兽有牝牡,置之山原;鸟有雌雄,布之林泽;
有介之虫,置之谿谷。故牧人民,为之城郭,内经闾术,外为阡陌。夫妻男女,
赋之田宅,列其室屋。为之图籍,别其名族。立官置吏,劝以爵禄。衣以桑麻,
养以五穀。耕之耰之,鉏之耨之。口得所嗜,目得所美,身受其利。以是观之,
非彊不至。故曰田者不彊,囷仓不盈;商贾不彊,不得其赢;妇女不彊,布帛
不精;官御不彊,其势不成;大将不彊,卒不使令;侯王不彊,没世无名。故云
彊者,事之始也,分之理也,物之纪也。所求於彊,无不有也。王以为不然,王
独不闻玉椟只雉,出於昆山;明月之珠,出於四海;镌石拌蚌,传卖於市;圣人
得之,以为大宝。大宝所在,乃为天子。今王自以为暴,不如拌蚌於海也;自以
为彊,不过镌石於昆山也。取者无咎,宝者无患。今龟使来抵网,而遭渔者得之,
见梦自言,是国之宝也,王何忧焉。”
元王曰:“不然。寡人闻之,谏者福也,谀者贼也。人主听谀,是愚惑也。
虽然,祸不妄至,福不徒来。天地合气,以生百财。阴阳有分,不离四时,十有
二月,日至为期。圣人彻焉,身乃无灾。明王用之,人莫敢欺。故云福之至也,
人自生之;祸之至也,人自成之。祸与福同,刑与德双。圣人察之,以知吉凶。
桀纣之时,与天争功,拥遏鬼神,使不得通。是固已无道矣,谀臣有众。桀有谀
臣,名曰赵梁。教为无道,劝以贪狼。系汤夏台,杀关龙逢。左右恐死,偷谀於
傍。国危於累卵,皆曰无伤。称乐万岁,或曰未央。蔽其耳目,与之诈狂。汤卒
伐桀,身死国亡。听其谀臣,身独受殃。春秋著之,至今不忘。纣有谀臣,名为
左彊。夸而目巧,教为象郎。将至於天,又有玉床。犀玉之器,象箸而羹。圣人
剖其心,壮士斩其胻。箕子恐死,被发佯狂。杀周太子历,囚文王昌。投之石
室,将以昔至明。阴兢活之,与之俱亡。入於周地,得太公望。兴卒聚兵,与纣
相攻。文王病死,载尸以行。太子发代将,号为武王。战於牧野,破之华山之阳。
纣不胜败而还走,围之象郎。自杀宣室,身死不葬。头悬车轸,四马曳行。寡人
念其如此,肠如涫汤。是人皆富有天下而贵至天子,然而大傲。欲无厌时,举事
而喜高,贪很而骄。不用忠信,听其谀臣,而为天下笑。今寡人之邦,居诸侯之
间,曾不如秋毫。举事不当,又安亡逃!”
卫平对曰:“不然。河虽神贤,不如昆仑之山;江之源理,
不如四海,而人尚夺取其宝,诸侯争之,兵革为起。小国
见亡,大国危殆,杀人父兄,虏人妻子,残国灭庙,以争此宝。战攻分争,是暴
彊也。故云取之以暴彊而治以文理,无逆四时,必亲贤士;与阴阳化,鬼神为使;
通於天地,与之为友。诸侯宾服,民众殷喜。邦家安宁,与世更始。汤武行之,
乃取天子;春秋著之,以为经纪。王不自称汤武,而自比桀纣。桀纣为暴彊也,
固以为常。桀为瓦室,纣为象郎。徵丝灼之,务以费氓。赋敛无度,杀戮无方。
杀人六畜,以韦为囊。囊盛其血,与人县而射之,与天帝争彊。逆乱四时,先百
鬼尝。谏者辄死,谀者在傍。圣人伏匿,百姓莫行。天数枯旱,国多妖祥。螟虫
岁生,五穀不成。民不安其处,鬼神不享。飘风日起,正昼晦冥。日月并蚀,灭
息无光。列星奔乱,皆绝纪纲。以是观之,安得久长!虽无汤武,时固当亡。故
汤伐桀,武王剋纣,其时使然。乃为天子,子孙续世;终身无咎,后世称之,
至今不已。是皆当时而行,见事而彊,乃能成其帝王。今龟,大宝也,为圣人使,
传之贤王。不用手足,雷电将之;风雨送之,流水行之。侯王有德,乃得当之。
今王有德而当此宝,恐不敢受;王若遣之,宋必有咎。后虽悔之,亦无及已。”
元王大悦而喜。於是元王向日而谢,再拜而受。择日斋戒,甲乙最良。乃刑
白雉,及与骊羊;以血灌龟,於坛中央。以刀剥之,身全不伤。脯酒礼之,横其
腹肠。荆支卜之,必制其创。理达於理,文相错迎。使工占之,所言尽当。邦福
重宝,闻于傍乡。杀牛取革,被郑之桐。草木毕分,化为甲兵。战胜攻取,莫如
元王。元王之时,卫平相宋,宋国最彊,龟之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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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云神至能见梦於元王,而不能自出渔者之笼。身能十言尽当,不能通使於
河,还报於江,贤能令人战胜攻取,不能自解於刀锋,免剥刺之患。圣能先知亟
见,而不能令卫平无言。言事百全,至身而挛;当时不利,又焉事贤!贤者有恒
常,士有適然。是故明有所不见,听有所不闻;人虽贤,不能左画方,右画圆;
日月之明,而时蔽於浮云。羿名善射,不如雄渠、蜂门;禹名为辩智,而不能胜
鬼神。地柱折,天故毋椽,又柰何责人於全?孔子闻之曰:“神龟知吉凶,而骨
直空枯。日为德而君於天下,辱於三足之乌。月为刑而相佐,见食於虾蟆。猬辱
於鹊,腾蛇之神而殆於即且。竹外有节理,中直空虚;松柏为百木长,而守门闾。
日辰不全,故有孤虚。黄金有疵,白玉有瑕。事有所疾,亦有所徐。物有所拘,
亦有所据。罔有所数,亦有所疏。人有所贵,亦有所不如。何可而適乎?物安可
全乎?天尚不全,故世为屋,不成三瓦而陈之,以应之天。天下有阶,物不全乃
生也。”
褚先生曰:渔者举网而得神龟,龟自见梦宋元王,元王召博士卫平告以梦龟
状,平运式,定日月,分衡度,视吉凶,占龟与物色同,平谏王留神龟以为国重
宝,美矣。古者筮必称龟者,以其令名,所从来久矣。余述而为传。
三月  二月  正月 十二月  十一月  中关内高外下 四月首仰
 足开 肣开 首俛大 五月 横吉 首俛大 六月 七月 八月 九月
 十月
卜禁曰:子亥戌不可以卜及杀龟。日中如食已卜。暮昏龟之徼也,不可以卜。
庚辛可以杀,及以钻之。常以月旦祓龟,先以清水澡之,以卵祓之,乃持龟而遂
之,若常以为祖。人若已卜不中,皆祓之以卵,东向立,灼以荆若刚木,土卵指
之者三,持龟以卵周环之,祝曰:“今日吉,谨以粱卵焍黄祓去玉灵之不祥。”
玉灵必信以诚,知万事之情,辩兆皆可占。不信不诚,则烧玉灵,扬其灰,以徵
后龟。其卜必北向,龟甲必尺二寸。
卜先以造灼钻,钻中已,又灼龟首,各三;又复灼所钻中曰正身,灼首曰正
足,各三。即以造三周龟,祝曰:“假之玉灵夫子。夫子玉灵,荆灼而心,令而
先知。而上行於天,下行於渊,诸灵数箣,莫如汝信。今日良日,行一良贞。
某欲卜某,即得而喜,不得而悔。即得,发乡我身长大,首足收人皆上偶。不得,
发乡我身挫折,中外不相应,首足灭去。”
灵龟卜祝曰:“假之灵龟,五巫五灵,不如神龟之灵,知人死,知人生。某
身良贞,某欲求某物。即得也,头见足发,内外相应;即不得也,头仰足肣,
内外自垂。可得占。”
卜占病者祝曰:“今某病困。死,首上开,内外交骇,身节折;不死,首仰
足肣。”
卜病者祟曰:“今病有祟无呈,无祟有呈。兆有中祟有内,外祟有外。”
卜系者出不出。不出,横吉安;若出,足开首仰有外。
卜求财物,其所当得。得,首仰足开,内外相应;即不得,呈兆首仰足肣。
卜有卖若买臣妾马牛。得之,首仰足开,内外相应;不得,首仰足肣,呈
兆若横吉安。
卜击盗聚若干人,在某所,今某将卒若干人,往击之。当胜,首仰足开身正,
内自桥,外下;不胜,足肣首仰,身首内下外高。
卜求当行不行。行,首足开;不行,足肣首仰,若横吉安,安不行。
卜往击盗,当见不见。见,首仰足肣有外;不见,足开首仰。
卜往候盗,见不见。见,首仰足肣,肣胜有外;不见,足开首仰。
卜闻盗来不来。来,外高内下,足肣首仰;不来,足开首仰,若横吉安,
期之自次。
卜迁徙去官不去。去,足开有肣外首仰;不去,自去,即足肣,呈兆若
横吉安。
卜居官尚吉不。吉,呈兆身正,若横吉安;不吉,身节折,首仰足开。
卜居室家吉不吉。吉,呈兆身正,若横吉安;不吉,身节折,首仰足开。
卜岁中禾稼孰不孰。孰,首仰足开,内外自桥外自垂;不孰,足肣首仰有
外。
卜岁中民疫不疫。疫,首仰足肣,身节有彊外;不疫,身正首仰足开。
卜岁中有兵无兵。无兵,呈兆若横吉安;有兵,首仰足开,身作外彊情。
卜见贵人吉不吉。吉,足开首仰,身正,内自桥;不吉,首仰,身节折,足
肣有外,若无渔。
卜请谒於人得不得。得,首仰足开,内自桥;不得,首仰足肣有外。
卜追亡人当得不得。得,首仰足肣,内外相应;不得,首仰足开,若横吉
安。
卜渔猎得不得。得,首仰足开,内外相应;不得,足肣首仰,若横吉安。
卜行遇盗不遇。遇,首仰足开,身节折,外高内下;不遇,呈兆。
卜天雨不雨。雨,首仰有外,外高内下;不雨,首仰足开,若横吉安。
卜天雨霁不霁。霁,呈兆足开首仰;不霁,横吉。
命曰横吉安。以占病,病甚者一日不死;不甚者卜日瘳,不死。系者重罪不
出,轻罪环出;过一日不出,久毋伤也。求财物买臣妾马牛,一日环得;过一日
不得。行者不行。来者环至;过食时不至,不来。击盗不行,行不遇;闻盗不来。
徙官不徙。居官家室皆吉。岁稼不孰。民疾疫无疾。岁中无兵。见人行,不行不
喜。请谒人不行不得。追亡人渔猎不得。行不遇盗。雨不雨。霁不霁。
命曰呈兆。病者不死。系者出。行者行。来者来。市买得。追亡人得,过一
日不得。问行者不到。
命曰柱彻。卜病不死。系者出。行者行。来者来。市买不得。忧者毋忧。追
亡人不得。
命曰首仰足肣有内无外。占病,病甚不死。系者解。求财物买臣妾马牛不
得。行者闻言不行。来者不来。闻盗不来。闻言不至。徒官闻言不徙。居官有忧。
居家多灾。岁稼中孰。民疾疫多病。岁中有兵,闻言不开。见贵人吉。请谒不行,
行不得善言。追亡人不得。渔猎不得。行不遇盗。雨不雨甚。霁不霁。故其莫字
皆为首备。问之曰,备者仰也,故定以为仰。此私记也。
命曰首仰足肣有内无外。占病,病甚不死。系者不出。求财买臣妾不得。
行者不行。来者不来。击盗不见。闻盗来,内自惊,不来。徙官不徙。居官家室
吉。岁稼不孰。民疾疫有病甚。岁中无兵。见贵人吉。请谒追亡人不得。亡财物,
财物不出得。渔猎不得。行不遇盗。雨不雨。霁不霁。凶。
命曰呈兆首仰足肣。以占病,不死。系者未出。求财物买臣妾马牛不得。
行不行。来不来。击盗不相见。闻盗来不来。徙官不徙。居官久多忧。居家室不
吉。岁稼不孰。民病疫。岁中毋兵。见贵人不吉。请谒不得。渔猎得少。行不遇
盗。雨不雨。霁不霁。不吉。
命曰呈兆首仰足开。以占病,病笃死。系囚出。求财物买臣妾马牛不得。行
者行。来者来。击盗不见盗。闻盗来不来。徙官徙。居官不久。居家室不吉。岁
稼不孰。民疾疫有而少。岁中毋兵。见贵人不见吉。请谒追亡人渔猎不得。行遇
盗。雨不雨。霁小吉。
命曰首仰足肣。以占病,不死。系者久,毋伤也。求财物买臣妾马牛不得。
行者不行。击盗不行。来者来。闻盗来。徙官闻言不徙。居家室不吉。岁稼不孰。
民疾疫少。岁中毋兵。见贵人得见。请谒追亡人渔猎不得。行遇盗。雨不雨。霁
不霁。吉。
命曰首仰足开有内。以占病者,死。系者出。求财物买臣妾马牛不得。行者
行。来者来。击盗行不见盗。闻盗来不来。徙官徙。居官不久。居家室不吉。岁
孰。民疾疫有而少。岁中毋兵。见贵人不吉。请谒追亡人渔猎不得。行不遇盗。
雨霁。霁小吉,不霁吉。
命曰横吉内外自桥。以占病,卜日毋瘳死。系者毋罪出。求财物买臣妾马牛
得。行者行。来者来。击盗合交等。闻盗来来。徙官徙。居家室吉。岁孰。民疫
无疾。岁中无兵。见贵人请谒追亡人渔猎得。行遇盗。雨霁,雨霁大吉。
命曰横吉内外自吉。以占病,病者死。系不出。求财物买臣妾马牛追亡人渔
猎不得。行者不来。击盗不相见。闻盗不来。徙官徙。居官有忧。居家室见贵人
请谒不吉。岁稼不孰。民疾疫。岁中无兵。行不遇盗。雨不雨。霁不霁。不吉。
命曰渔人。以占病者,病者甚,不死。系者出。求财物买臣妾马牛击盗请谒
追亡人渔猎得。行者行来。闻盗来不来。徙官不徒。居家室吉。岁稼不孰。民疾
疫。岁中毋兵。见贵人吉。行不遇盗。雨不雨。霁不霁。吉。
命曰首仰足肣内高外下。以占病,病者甚,不死。系者不出。求财物买臣
妾马牛追亡人渔猎得。行不行。来者来。击盗胜。徙官不徙。居官有忧,无伤也。
居家室多忧病。岁大孰。民疾疫。岁中有兵不至。见贵人请谒不吉。行遇盗。雨
不雨。霁不霁。吉。
命曰横吉上有仰下有柱。病久不死。系者不出。求财物买臣妾马牛追亡人渔
猎不得。行不行。来不来。击盗不行,行不见。闻盗来不来。徙官不徙。居家室
见贵人吉。岁大孰。民疾疫。岁中毋兵。行不遇盗。雨不雨。霁不霁。大吉。
命曰横吉榆仰。以占病,不死。系者不出。求财物买臣妾马牛至不得。行不
行。来不来。击盗不行,行不见。闻盗来不来。徙官不徙。居官家室见贵人吉。
岁孰。岁中有疾疫,毋兵。请谒追亡人不得。渔猎至不得。行不得。行不遇盗。
雨霁不霁。小吉。
命曰横吉下有柱。以占病,病甚不环有瘳无死。系者出。求财物买臣妾马牛
请谒追亡人渔猎不得。行来不来。击盗不合。闻盗来来。徙官居官吉,不久。居
家室不吉。岁不孰。民毋疾疫。岁中毋兵。见贵人吉。行不遇盗。雨不雨。霁。
小吉。
命曰载所。以占病,环有瘳无死。系者出。求财物买臣妾马牛请谒追亡人渔
猎得。行者行。来者来。击盗相见不相合。闻盗来来。徙官徙。居家室忧。见贵
人吉。岁孰。民毋疾疫。岁中毋兵。行不遇盗。雨不雨。霁霁。吉。
命曰根格。以占病者,不死。系久毋伤。求财物买臣妾马牛请谒追亡人渔猎
不得。行不行。来不来。击盗盗行不合。闻盗不来。徙官不徙。居家室吉。岁稼
中。民疾疫无死。见贵人不得见。行不遇盗。雨不雨。大吉。
命曰首仰足肣外高内下。卜有忧,无伤也。行者不来。病久死。求财物不
得。见贵人者吉。
命曰外高内下。卜病不死,有祟。市买不得。居官家室不吉。行者不行。来
者不来。系者久毋伤。吉。
命曰头见足发有内外相应。以占病者,起。系者出。行者行。来者来。求财
物得。吉。
命曰呈兆首仰足开。以占病,病甚死。系者出,有忧。求财物买臣妾马牛请
谒追亡人渔猎不得。行不行。来不来。击盗不合。闻盗来来。徙官居官家室不吉。
岁恶。民疾疫无死。岁中毋兵。见贵人不吉。行不遇盗。雨不雨。霁。不吉。
命曰呈兆首仰足开外高内下。以占病,不死,有外祟。系者出,有忧。求财
物买臣妾马牛,相见不会。行行。来闻言不来。击盗胜。闻盗来不来。徙官居官
家室见贵人不吉。岁中。民疾疫有兵。请谒追亡人渔猎不得。闻盗遇盗。雨不雨。
霁。凶。
命曰首仰足肣身折内外相应。以占病,病甚不死。系者久不出。求财物买
臣妾马牛渔猎不得。行不行。来不来。击盗有用胜。闻盗来来。徙官不徙。居官
家室不吉。岁不孰。民疾疫。岁中。有兵不至。见贵人喜。请谒追亡人不得。遇
盗凶。
命曰内格外垂。行者不行。来者不来。病者死。系者不出。求财物不得。见
人不见。大吉。
命曰横吉内外相应自桥榆仰上柱足肣。以占病,病甚不死。系久,不抵罪。
求财物买臣妾马牛请谒追亡人渔猎不得。行不行。来不来。居官家室见贵人吉。
徙官不徙。岁不大孰。民疾疫有兵。有兵不会。行遇盗。闻言不见。雨不雨。霁
霁。大吉。
命曰头仰足肣内外自垂。卜忧病者甚,不死。居官不得居。行者行。来者
不来。求财物不得。求人不得。吉。
命曰横吉下有柱。卜来者来。卜日即不至,未来。卜病者过一日毋瘳死。行
者不行。求财物不得。系者出。
命曰横吉内外自举。以占病者,久不死。系者久不出。求财物得而少。行者
不行。来者不来。见贵人见。吉。
命曰内高外下疾轻足发。求财物不得。行者行。病者有瘳。系者不出。来者
来。见贵人不见。吉。
命曰外格。求财物不得。行者不行。来者不来。系者不出。不吉。病者死。
求财物不得。见贵人见。吉。
命曰内自举外来正足发。行者行。来者来。求财物得。病者久不死。系者不
出。见贵人见。吉。
此横吉上柱外内自举足肣。以卜有求得。病不死。系者毋伤,未出。行不
行。来不来。见人不见。百事尽吉。
此横吉上柱外内自举柱足以作。以卜有求得。病死环起。系留毋伤,环出。
行不行。来不来。见人不见。百事吉。可以举兵。
此挺诈有外。以卜有求不得。病不死,数起。系祸罪。闻言毋伤。行不行。
来不来。
此挺诈有内。以卜有求不得。病不死,数起。系留祸罪无伤出。行不行。来
者不来。见人不见。
此挺诈内外自举。以卜有求得。病不死。系毋罪。行行。来来。田贾市渔猎
尽喜。
此狐狢。以卜有求不得。病死,难起。系留毋罪难出。可居宅。可娶妇嫁
女。行不行。来不来。见人不见。有忧不忧。
此狐彻。以卜有求不得。病者死。系留有抵罪。行不行。来不来。见人不见。
言语定。百事尽不吉。
此首俯足肣身节折。以卜有求不得。病者死。系留有罪。望行者不来。行
行。来不来。见人不见。
此挺内外自垂。以卜有求不晦。病不死,难起。系留毋罪,难出。行不行。
来不来。见人不见。不吉。
此横吉榆仰首俯。以卜有求难得。病难起,不死。系难出,毋伤也。可居家
室,以娶妇嫁女。
此横吉上柱载正身节折内外自举。以卜病者,卜日不死,其一日乃死。
此横吉上柱足肣内自举外自垂。以卜病者,卜日不死,其一日乃死。
首俯足诈有外无内。病者占龟未已,急死。卜轻失大,一日不死。
首仰足肣。以卜有求不得。以系有罪。人言语恐之毋伤。行不行。见人不
见。
大论曰:外者人也,内者自我也;外者女也,内者男也。首俯者忧。大者身
也,小者枝也。大法,病者,足肣者生,足开者死。行者,足开至,足肣者
不至。行者,足肣不行,足开行。有求,足开得,足肣者不得。系者,足
肣不出,开出。其卜病也,足开而死者,内高而外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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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1:1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百二十九 货殖列传第六十九

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
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輓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
矣。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
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埶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
说以眇论,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
下者与之争。
夫山西饶材、竹、穀、纑、旄、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
南出楠、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玳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
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此其大较也。皆中
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
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徵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
物贱之徵贵,贵之徵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
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
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
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馀,拙者不足。故太
公望封於营丘,地潟卤,人民寡,於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
物归之,繦至而辐凑。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其后齐中
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
归,位在陪臣,富於列国之君。是以齐富彊至於威、宣也。
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於有而废於无。故君子
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
附焉。富者得埶益彰,失埶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夷狄益甚。谚曰:“千金之
子,不死於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
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昔者越王句践困於会稽之上,乃用范蠡、计然。计然曰:“知斗则修备,时
用则知物,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而观已。故岁在金,穰;水,毁;木,饥;火,
旱。旱则资舟,水则资车,物之理也。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一大饥。夫粜,
二十病农,九十病末。末病则财不出,农病则草不辟矣。上不过八十,下不减三
十,则农末俱利,平粜齐物,关市不乏,治国之道也。积著之理,务完物,无息
币。以物相贸,易腐败而食之货勿留,无敢居贵。论其有馀不足,则知贵贱。贵
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财币欲其行如流水。”
修之十年,国富,厚赂战士,士赴矢石,如渴得饮,遂报彊吴,观兵中国,称号
“五霸”。
范蠡既雪会稽之耻,乃喟然而叹曰:“计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
施於国,吾欲用之家。”乃乘扁舟浮於江湖,变名易姓,適齐为鸱夷子皮,之陶
为朱公。朱公以为陶天下之中,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也。乃治产积居。与时逐
而不责於人。故善治生者,能择人而任时。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与贫交
疏昆弟。此所谓富好行其德者也。后年衰老而听子孙,子孙脩业而息之,遂至巨
万。故言富者皆称陶朱公。
子赣既学於仲尼,退而仕於卫,废著鬻财於曹、鲁之间,七十子之徒,赐最
为饶益。原宪不厌糟糠,匿於穷巷。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
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夫使孔子名布扬於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此所谓得埶
而益彰者乎?
白圭,周人也。当魏文侯时,李克务尽地力,而白圭乐观时变,故人弃我取,
人取我与。夫岁孰取穀,予之丝漆;茧出取帛絮,予之食。太阴在卯,穰;明岁
衰恶。至午,旱;明岁美。至酉,穰;明岁衰恶。至子,大旱;明岁美,有水。
至卯,积著率岁倍。欲长钱,取下穀;长石斗,取上种。能薄饮食,忍嗜欲,节
衣服,与用事僮仆同苦乐,趋时若猛兽挚鸟之发。故曰:“吾治生产,犹伊尹、
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
不能以取予,彊不能有所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盖天下言治生祖白圭。
白圭其有所试矣,能试有所长,非苟而已也。
猗顿用盬盐起。而邯郸郭纵以铁冶成业,与王者埒富。
乌氏倮畜牧,及众,斥卖,求奇缯物,间献遗戎王。戎王什倍其偿,与之畜,
畜至用谷量马牛。秦始皇帝令倮比封君,以时与列臣朝请。而巴寡妇清,其先得
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清,寡妇也,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不见侵犯。
秦皇帝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夫倮鄙人牧长,清穷乡寡妇,礼抗万乘,
名显天下,岂非以富邪?
汉兴,海内为一,开关梁,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
莫不通,得其所欲,而徙豪杰诸侯彊族於京师。
关中自汧、雍以东至河、华,膏壤沃野千里,自虞夏之贡以为上田,而公刘
適邠,大王、王季在岐,文王作丰,武王治镐,故其民犹有先王之遗风,好稼穑,
殖五穀,地重,重为邪。及秦文、德、缪居雍,隙陇蜀之货物而多贾。献公徙栎
邑,栎邑北卻戎翟,东通三晋,亦多大贾。孝、昭治咸阳,因以汉都,长安诸陵,
四方辐凑并至而会,地小人众,故其民益玩巧而事末也。南则巴蜀。巴蜀亦沃野,
地饶卮、姜、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南御滇僰,僰僮。西近邛笮,笮
马、旄牛。然四塞,栈道千里,无所不通,唯襃斜绾毂其口,以所多易所鲜。
天水、陇西、北地、上郡与关中同俗,然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为
天下饶。然地亦穷险,唯京师要其道。故关中之地,於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众不
过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
昔唐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
者所更居也,建国各数百千岁,土地小狭,民人众,都国诸侯所聚会,故其俗纤
俭习事。杨、平阳陈西贾秦、翟,北贾种、代。种、代,石北也,地边胡,数被
寇。人民矜懻忮,好气,任侠为奸,不事农商。然迫近北夷,师旅亟往,中国
委输时有奇羡。其民羯羠不均,自全晋之时固已患其僄悍,而武灵王益厉之,
其谣俗犹有赵之风也。故杨、平阳陈掾其间,得所欲。温、轵西贾上党,北贾赵、
中山。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淫地馀民,民俗懁急,仰机利而食。丈夫相
聚游戏,悲歌慷慨,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为倡优。女子
则鼓鸣瑟,跕屣,游媚贵富,入后宫,遍诸侯。
然邯郸亦漳、河之间一都会也。北通燕、涿,南有郑、卫。郑、卫俗与赵相
类,然近梁、鲁,微重而矜节。濮上之邑徙野王,野王好气任侠,卫之风也。
夫燕亦勃、碣之间一都会也。南通齐、赵,东北边胡。上谷至辽东,地踔远,
人民希,数被寇,大与赵、代俗相类,而民雕捍少虑,有鱼盐枣栗之饶。北邻乌
桓、夫馀,东绾秽貉、朝鲜、真番之利。
洛阳东贾齐、鲁,南贾梁、楚。故泰山之阳则鲁,其阴则齐。
齐带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人民多文采布帛鱼盐。临菑亦海岱之间一都
会也。其俗宽缓阔达,而足智,好议论,地重,难动摇,怯於众斗,勇於持刺,
故多劫人者,大国之风也。其中具五民。
而邹、鲁滨洙、泗,犹有周公遗风,俗好儒,备於礼,故其民龊龊。颇有桑
麻之业,无林泽之饶。地小人众,俭啬,畏罪远邪。及其衰,好贾趋利,甚於周
人。
夫自鸿沟以东,芒、砀以北,属巨野,此梁、宋也。陶、睢阳亦一都会也。
昔尧作於成阳,舜渔於雷泽,汤止于亳。其俗犹有先王遗风,重厚多君子,好稼
穑,虽无山川之饶,能恶衣食,致其蓄藏。
越、楚则有三俗。夫自淮北沛、陈、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其俗剽轻,易
发怒,地薄,寡於积聚。江陵故郢都,西通巫、巴,东有云梦之饶。陈在楚夏之
交,通鱼盐之货,其民多贾。徐、僮、取虑,则清刻,矜己诺。
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此东楚也。其俗类徐、僮。朐、缯以北,俗则
齐。浙江南则越。夫吴自阖庐、春申、王濞三人招致天下之喜游子弟,东有海盐
之饶,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亦江东一都会也。
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其俗大类西楚。郢之后徙寿春,
亦一都会也。而合肥受南北潮,皮革、鲍、木输会也。与闽中、干越杂俗,故南
楚好辞,巧说少信。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多竹木。豫章出黄金,长沙出连、锡,
然堇堇物之所有,取之不足以更费。九疑、苍梧以南至儋耳者,与江南大同俗,
而杨越多焉。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玳瑁、果、布之凑。
颍川、南阳,夏人之居也。夏人政尚忠朴,犹有先王之遗风。颍川敦愿。秦
末世,迁不轨之民於南阳。南阳西通武关、郧关,东南受汉、江、淮。宛亦一都
会也。俗杂好事,业多贾。其任侠,交通颍川,故至今谓之“夏人”。
夫天下物所鲜所多,人民谣俗,山东食海盐,山西食盐卤,领南、沙北固往
往出盐,大体如此矣。
总之,楚越之地,地广人希,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
而足,地埶饶食,无饥馑之患,以故{此口}窳偷生,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
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沂、泗水以北,宜五穀桑麻六畜,地小人众,
数被水旱之害,民好畜藏,故秦、夏、梁、鲁好农而重民。三河、宛、陈亦然,
加以商贾。齐、赵设智巧,仰机利。燕、代田畜而事蚕。
由此观之,贤人深谋於廊庙,论议朝廷,守信死节隐居岩穴之士设为名高者
安归乎?归於富厚也。是以廉吏久,久更富,廉贾归富。富者,人之情性,所不
学而俱欲者也。故壮士在军,攻城先登,陷阵卻敌,斩将搴旗,前蒙矢石,不避
汤火之难者,为重赏使也。其在闾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铸币,任
侠并兼,借交报仇,篡逐幽隐,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骛者,其实皆为财用耳。今
夫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
老少者,奔富厚也。游闲公子,饰冠剑,连车骑,亦为富贵容也。弋射渔猎,犯
晨夜,冒霜雪,驰阬谷,不避猛兽之害,为得味也。博戏驰逐,斗鸡走狗,作
色相矜,必争胜者,重失负也。医方诸食技术之人,焦神极能,为重糈也。吏士
舞文弄法,刻章伪书,不避刀锯之诛者,没於赂遗也。农工商贾畜长,固求富益
货也。此有知尽能索耳,终不馀力而让财矣。
谚曰:“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居之一岁,种之以穀;十岁,树之以
木;百岁,来之以德。德者,人物之谓也。今有无秩禄之奉,爵邑之入,而乐与
之比者。命曰“素封”。封者食租税,岁率户二百。千户之君则二十万,朝觐聘
享出其中。庶民农工商贾,率亦岁万息二千,百万之家则二十万,而更徭租赋出
其中。衣食之欲,恣所好美矣。故曰陆地牧马二百蹄,牛蹄角千,千足羊,泽中
千足彘,水居千石鱼陂,山居千章之材。安邑千树枣;燕、秦千树栗;蜀、汉、
江陵千树橘;淮北、常山已南,河济之间千树萩;陈、夏千亩漆;齐、鲁千亩桑
麻;渭川千亩竹;及名国万家之城,带郭千亩亩锺之田,若千亩卮茜,千畦姜韭:
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然是富给之资也,不窥市井,不行异邑,坐而待收,身有
处士之义而取给焉。若至家贫亲老,妻子软弱,岁时无以祭祀进醵,饮食被服不
足以自通,如此不惭耻,则无所比矣。是以无财作力,少有斗智,既饶争时,此
其大经也。今治生不待危身取给,则贤人勉焉。是故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
最下。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
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
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此言末业,贫者之资也。
通邑大都,酤一岁千酿,醯酱千瓨,浆千甔,屠牛羊彘千皮,贩穀粜千锺,
薪稾千车,船长千丈,木千章,竹竿万个,其轺车百乘,牛车千两,木器髹者千
枚,铜器千钧,素木铁器若卮茜千石,马蹄躈千,牛千足,羊彘千双,僮手指
千,筋角丹沙千斤,其帛絮细布千钧,文采千匹,榻布皮革千石,漆千斗,糵麹
盐豉千荅,鲐鮆千斤,鲰千石,鲍千钧,枣栗千石者三之,狐貂裘千皮,羔羊裘
千石,旃席千具,佗果菜千锺,子贷金钱千贯,节驵会,贪贾三之,廉贾五之,
此亦比千乘之家,其大率也。佗杂业不中什二,则非吾财也。
请略道当世千里之中,贤人所以富者,令后世得以观择焉。
蜀卓氏之先,赵人也,用铁冶富。秦破赵,迁卓氏。卓氏见虏略,独夫妻推
辇,行诣迁处。诸迁虏少有馀财,争与吏,求近处,处葭萌。唯卓氏曰:“此地
狭薄。吾闻汶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鸱,至死不饥。民工於市,易贾。”乃求远
迁。致之临邛,大喜,即铁山鼓铸,运筹策,倾滇蜀之民,富至僮千人。田池射
猎之乐,拟於人君。
程郑,山东迁虏也,亦冶铸,贾椎髻之民,富埒卓氏,俱居临邛。
宛孔氏之先,梁人也,用铁冶为业。秦伐魏,迁孔氏南阳。大鼓铸,规陂池,
连车骑,游诸侯,因通商贾之利,有游闲公子之赐与名。然其赢得过当,愈於纤
啬,家致富数千金,故南阳行贾尽法孔氏之雍容。
鲁人俗俭啬,而曹邴氏尤甚,以铁冶起,富至巨万。然家自父兄子孙约,俯
有拾,仰有取,贳贷行贾遍郡国。邹、鲁以其故多去文学而趋利者,以曹邴氏也。
齐俗贱奴虏,而刀间独爱贵之。桀黠奴,人之所患也,唯刀间收取,使之逐
渔盐商贾之利,或连车骑,交守相,然愈益任之。终得其力,起富数千万。故曰
“宁爵毋刀”,言其能使豪奴自饶而尽其力。
周人既纤,而师史尤甚,转毂以百数,贾郡国,无所不至。洛阳街居在齐秦
楚赵之中,贫人学事富家,相矜以久贾,数过邑不入门,设任此等,故师史能致
七千万。
宣曲任氏之先,为督道仓吏。秦之败也,豪杰皆争取金玉,而任氏独窖仓粟。
楚汉相距荥阳也,民不得耕种,米石至万,而豪杰金玉尽归任氏,任氏以此起富。
富人争奢侈,而任氏折节为俭,力田畜。田畜人争取贱贾,任氏独取贵善。富者
数世。然任公家约,非田畜所出弗衣食,公事不毕则身不得饮酒食肉。以此为闾
里率,故富而主上重之。
塞之斥也,唯桥姚已致马千匹,牛倍之,羊万头,粟以万锺计。吴楚七国兵
起时,长安中列侯封君行从军旅,赍贷子钱,子钱家以为侯邑国在关东,关东成
败未决,莫肯与。唯无盐氏出捐千金贷,其息什之。三月,吴楚平,一岁之中,
则无盐氏之息什倍,用此富埒关中。
关中富商大贾,大抵尽诸田,田啬、田兰。韦家栗氏,安陵、杜杜氏,亦巨
万。
此其章章尤异者也。皆非有爵邑奉禄弄法犯奸而富,尽椎埋去就,与时俯仰,
获其赢利,以末致财,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文持之,变化有概,故足术也。
若至力农畜,工虞商贾,为权利以成富,大者倾郡,中者倾县,下者倾乡里者,
不可胜数。
夫纤啬筋力,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胜。田农,掘业,而秦扬以盖一
州。掘冢,奸事也,而田叔以起。博戏,恶业也,而桓发用富。行贾,丈夫贱行
也,而雍乐成以饶。贩脂,辱处也,而雍伯千金。卖浆,小业也,而张氏千万。
洒削,薄技也,而郅氏鼎食。胃脯,简微耳,浊氏连骑。马医,浅方,张里击锺。
此皆诚壹之所致。
由是观之,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
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岂所谓“素封”者邪?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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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1:18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百三十 太史公自序第七十

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
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当周宣王时,
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间,司马氏去周適晋。晋中军随会
奔秦,而司马氏入少梁。
自司马氏去周適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其在卫者,相中山。
在赵者,以传剑论显,蒯聩其后也。在秦者名错,与张仪争论,於是惠王使错将
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错孙靳,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曰夏阳。靳与武安
君阬赵长平军,还而与之俱赐死杜邮,葬於华池。靳孙昌,昌为秦主铁官,当
始皇之时。蒯聩玄孙卬为武信君将而徇朝歌。诸侯之相王,王卬於殷。汉之伐楚,
卬归汉,以其地为河内郡。昌生无泽,无泽为汉巿长。无泽生喜,喜为五大夫,
卒,皆葬高门。喜生谈,谈为太史公。
太史公学天官於唐都,受易於杨何,习道论於黄子。太史公仕於建元元封之
间,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曰:
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阴阳、儒、墨、名、法、道
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
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
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
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彊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
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
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
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
此则主劳而臣逸。至於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
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
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
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蓺为法。六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
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
弗能易也。
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
刮。食土簋,啜土刑,粝粱之食,藜霍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
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则尊卑
无别也。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要曰彊本节用,则人给
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弗能废也。
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於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可以行一时之
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虽百
家弗能改也。
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专决於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俭而善失
真”。若夫控名责实,参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
用。无成埶,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
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
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
不中其声者谓之窾。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
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燿天下,复反无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讬
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
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形,而曰
“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迁。
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
探禹穴,闚九疑,浮於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
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於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
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故发愤且卒。而
子迁適使反,见父於河洛之间。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
上世尝显功名於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於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
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
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於事亲,中於事君,终於立身。
扬名於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
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
礼乐衰,孔子脩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
馀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
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
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
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史记石室金匮之书。五年而当太初元年,十一月
甲子朔旦冬至,天历始改,建於明堂,诸神受纪。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於今五百
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小子何敢让焉。”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
‘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
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
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
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
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
於变;礼经纪人伦,故长於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於政;诗记山川谿谷禽兽草
木牝牡雌雄,故长於风;乐乐所以立,故长於和;春秋辩是非,故长於治人。是
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
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
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
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豪釐,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
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
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
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义者,必陷
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
通礼义之旨,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
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
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
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
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
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
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
之德,襃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
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
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
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
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
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谬矣。”
於是论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於缧绁。乃喟然而叹曰:“是
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
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戹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
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
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
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於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维昔黄帝,法天则地,四圣遵序,各成法度;唐尧逊位,虞舜不台;厥美帝
功,万世载之。作五帝本纪第一。
维禹之功,九州攸同,光唐虞际,德流苗裔;夏桀淫骄,乃放鸣条。作夏本
纪第二。
维契作商,爰及成汤;太甲居桐,德盛阿衡;武丁得说,乃称高宗;帝辛湛
湎,诸侯不享。作殷本纪第三。
维弃作稷,德盛西伯;武王牧野,实抚天下;幽厉昏乱,既丧酆镐;陵迟至
赧;洛邑不祀。作周本纪第四。
维秦之先,伯翳佐禹;穆公思义,悼豪之旅;以人为殉,诗歌黄鸟;昭襄业
帝。作秦本纪第五。
始皇既立,并兼六国,销锋铸鐻,维偃干革,尊号称帝,矜武任力;二世
受运,子婴降虏。作始皇本纪第六。
秦失其道,豪桀并扰;项梁业之,子羽接之;杀庆救赵,诸侯立之;诛婴背
怀,天下非之。作项羽本纪第七。
子羽暴虐,汉行功德;愤发蜀汉,还定三秦;诛籍业帝,天下惟宁,改制易
俗。作高祖本纪第八。
惠之早霣,诸吕不台;崇彊禄、产,诸侯谋之;杀隐幽友,大臣洞疑,遂及
宗祸。作吕太后本纪第九。
汉既初兴,继嗣不明,迎王践祚,天下归心;蠲除肉刑,开通关梁,广恩博
施,厥称太宗。作孝文本纪第十。
诸侯骄恣,吴首为乱,京师行诛,七国伏辜,天下翕然,大安殷富。作孝景
本纪第十一。
汉兴五世,隆在建元,外攘夷狄,内脩法度,封禅,改正朔,易服色。作今
上本纪第十二。
维三代尚矣,年纪不可考,盖取之谱牒旧闻,本于兹,於是略推,作三代世
表第一。
幽厉之后,周室衰微,诸侯专政,春秋有所不纪;而谱牒经略,五霸更盛衰,
欲睹周世相先后之意,作十二诸侯年表第二。
春秋之后,陪臣秉政,彊国相王;以至于秦,卒并诸夏,灭封地,擅其号。
作六国年表第三。
秦既暴虐,楚人发难,项氏遂乱,汉乃扶义征伐;八年之间,天下三嬗,事
繁变众,故详著秦楚之际月表第四。
汉兴已来,至于太初百年,诸侯废立分削,谱纪不明,有司靡踵,彊弱之原
云以世。作汉兴已来诸侯年表第五。
维高祖元功,辅臣股肱,剖符而爵,泽流苗裔,忘其昭穆,或杀身陨国。作
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六。
惠景之间,维申功臣宗属爵邑,作惠景间侯者年表第七。
北讨彊胡,南诛劲越,征伐夷蛮,武功爰列。作建元以来侯者年表第八。
诸侯既彊,七国为从,子弟众多,无爵封邑,推恩行义,其埶销弱,德归京
师。作王子侯者年表第九。
国有贤相良将,民之师表也。维见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贤者记其治,不
贤者彰其事。作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第十。
维三代之礼,所损益各殊务,然要以近性情,通王道,故礼因人质为之节文,
略协古今之变。作礼书第一。
乐者,所以移风易俗也。自雅颂声兴,则已好郑卫之音,郑卫之音所从来久
矣。人情之所感,远俗则怀。比乐书以述来古,作乐书第二。
非兵不彊,非德不昌,黄帝、汤、武以兴,桀、纣、二世以崩,可不慎欤?
司马法所从来尚矣,太公、孙、吴、王子能绍而明之,切近世,极人变。作律书
第三。
律居阴而治阳,历居阳而治阴,律历更相治,间不容翲忽。五家之文怫
异,维太初之元论。作历书第四。
星气之书,多杂禨祥,不经;推其文,考其应,不殊。比集论其行事,验
于轨度以次,作天官书第五。
受命而王,封禅之符罕用,用则万灵罔不禋祀。追本诸神名山大川礼,作封
禅书第六。
维禹浚川,九州攸宁;爰及宣防,决渎通沟。作河渠书第七。
维币之行,以通农商;其极则玩巧,并兼兹殖,争於机利,去本趋末。作平
准书以观事变,第八。
太伯避历,江蛮是適;文武攸兴,古公王迹。阖庐弑僚,宾服荆楚;夫差克
齐,子胥鸱夷;信嚭亲越,吴国既灭。嘉伯之让,作吴世家第一。
申、吕肖矣,尚父侧微,卒归西伯,文武是师;功冠群公,缪权于幽;番番
黄发,爰飨营丘。不背柯盟,桓公以昌,九合诸侯,霸功显彰。田阚争宠,姜姓
解亡。嘉父之谋,作齐太公世家第二。
依之违之,周公绥之;愤发文德,天下和之;辅翼成王,诸侯宗周。隐桓之
际,是独何哉?三桓争彊,鲁乃不昌。嘉旦金縢,作周公世家第三。
武王克纣,天下未协而崩。成王既幼,管蔡疑之,淮夷叛之,於是召公率德,
安集王室,以宁东土。燕哙之禅,乃成祸乱。嘉甘棠之诗,作燕世家第四。
管蔡相武庚,将宁旧商;及旦摄政,二叔不飨;杀鲜放度,周公为盟;大任
十子,周以宗彊。嘉仲悔过,作管蔡世家第五。
王后不绝,舜禹是说;维德休明,苗裔蒙烈。百世享祀,爰周陈杞,楚实灭
之。齐田既起,舜何人哉?作陈杞世家第六。
收殷馀民,叔封始邑,申以商乱,酒材是告,及朔之生,卫顷不宁;南子恶
蒯聩,子父易名。周德卑微,战国既彊,卫以小弱,角独后亡。喜彼康诰,作卫
世家第七。
嗟箕子乎!嗟箕子乎!正言不用,乃反为奴。武庚既死,周封微子。襄公伤
於泓,君子孰称。景公谦德,荧惑退行。剔成暴虐,宋乃灭亡。嘉微子问太师,
作宋世家第八。
武王既崩,叔虞邑唐。君子讥名,卒灭武公。骊姬之爱,乱者五世;重耳不
得意,乃能成霸。六卿专权,晋国以秏。嘉文公锡珪鬯,作晋世家第九。
重黎业之,吴回接之;殷之季世,粥子牒之。周用熊绎,熊渠是续。庄王之
贤,乃复国陈;既赦郑伯,班师华元。怀王客死,兰咎屈原;好谀信谗,楚并於
秦。嘉庄王之义,作楚世家第十。
少康之子,实宾南海,文身断发,鼋鳝与处,既守封禺,奉禹之祀。句践困
彼,乃用种、蠡。嘉句践夷蛮能脩其德,灭彊吴以尊周室,作越王句践世家第十
一。
桓公之东,太史是庸。及侵周禾,王人是议。祭仲要盟,郑久不昌。子产之
仁,绍世称贤。三晋侵伐,郑纳於韩。嘉厉公纳惠王,作郑世家第十二。
维骥騄耳,乃章造父。赵夙事献,衰续厥绪。佐文尊王,卒为晋辅。襄子困
辱,乃禽智伯。主父生缚,饿死探爵。王迁辟淫,良将是斥。嘉鞅讨周乱,作赵
世家第十三。
毕万爵魏,卜人知之。及绛戮干,戎翟和之。文侯慕义,子夏师之。惠王自
矜,齐秦攻之。既疑信陵,诸侯罢之。卒亡大梁,王假厮之。嘉武佐晋文申霸道,
作魏世家第十四。
韩厥阴德,赵武攸兴。绍绝立废,晋人宗之。昭侯显列,申子庸之。疑非不
信,秦人袭之。嘉厥辅晋匡周天子之赋,作韩世家第十五。
完子避难,適齐为援,阴施五世,齐人歌之。成子得政,田和为侯。王建动
心,乃迁于共。嘉威、宣能拨浊世而独宗周,作田敬仲完世家第十六。
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追脩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
於正,见其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蓺之统纪於后世。作孔子世家第十七。
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
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作陈涉世家第十八。
成皋之台,薄氏始基。诎意適代,厥崇诸窦。栗姬偩贵,王氏乃遂。陈后
太骄,卒尊子夫。嘉夫德若斯,作外戚世家十九。
汉既谲谋,禽信於陈;越荆剽轻,乃封弟交为楚王,爰都彭城,以彊淮泗,
为汉宗藩。戊溺於邪,礼复绍之。嘉游辅祖,作楚元王世家二十。
维祖师旅,刘贾是与;为布所袭,丧其荆、吴。营陵激吕,乃王琅邪;怵午
信齐,往而不归,遂西入关,遭立孝文,获复王燕。天下未集,贾、泽以族,为
汉藩辅。作荆燕世家第二十一。
天下已平,亲属既寡;悼惠先壮,实镇东土。哀王擅兴,发怒诸吕,驷钧暴
戾,京师弗许。厉之内淫,祸成主父。嘉肥股肱,作齐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
楚人围我荥阳,相守三年;萧何填抚山西,推计踵兵,给粮食不绝,使百姓
爱汉,不乐为楚。作萧相国世家第二十三。
与信定魏,破赵拔齐,遂弱楚人。续何相国,不变不革,黎庶攸宁。嘉参不
伐功矜能,作曹相国世家第二十四。
运筹帷幄之中,制胜於无形,子房计谋其事,无知名,无勇功,图难於易,
为大於细。作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六奇既用,诸侯宾从於汉;吕氏之事,平为本谋,终安宗庙,定社稷。作陈
丞相世家第二十六。
诸吕为从,谋弱京师,而勃反经合於权;吴楚之兵,亚夫驻於昌邑,以戹齐
赵,而出委以梁。作绛侯世家第二十七。
七国叛逆,蕃屏京师,唯梁为扞;偩爱矜功,几获于祸。嘉其能距吴楚,
作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
五宗既王,亲属洽和,诸侯大小为藩,爰得其宜,僣拟之事稍衰贬矣。作五
宗世家第二十九。
三子之王,文辞可观。作三王世家第三十。
末世争利,维彼奔义;让国饿死,天下称之。作伯夷列传第一。
晏子俭矣,夷吾则奢;齐桓以霸,景公以治。作管晏列传第二。
李耳无为自化,清净自正;韩非揣事情,循埶理。作老子韩非列传第三。
自古王者而有司马法,穰苴能申明之。作司马穰苴列传第四。
非信廉仁勇不能传兵论剑,与道同符,内可以治身,外可以应变,君子比德
焉。作孙子吴起列传第五。
维建遇谗,爰及子奢,尚既匡父,伍员奔吴。作伍子胥列传第六。
孔氏述文,弟子兴业,咸为师傅,崇仁厉义。作仲尼弟子列传第七。
鞅去卫適秦,能明其术,彊霸孝公,后世遵其法。作商君列传第八。
天下患衡秦毋餍,而苏子能存诸侯,约从以抑贪彊。作苏秦列传第九。
六国既从亲,而张仪能明其说,复散解诸侯。作张仪列传第十。
秦所以东攘雄诸侯,樗里、甘茂之策。作樗里甘茂列传第十一。
苞河山,围大梁,使诸侯敛手而事秦者,魏冉之功。作穰侯列传第十二。
南拔鄢郢,北摧长平,遂围邯郸,武安为率;破荆灭赵,王翦之计。作白起
王翦列传第十三。
猎儒墨之遗文,明礼义之统纪,绝惠王利端,列往世兴衰。作孟子荀卿列传
第十四。
好客喜士,士归于薛,为齐扞楚魏。作孟尝君列传第十五。
争冯亭以权,如楚以救邯郸之围,使其君复称於诸侯。作平原君虞卿列传第
十六。
能以富贵下贫贱,贤能诎於不肖,唯信陵君为能行之。作魏公子列传第十七。
以身徇君,遂脱彊秦,使驰说之士南乡走楚者,黄歇之义。作春申君列传第
十八。
能忍诟於魏齐,而信威於彊秦,推贤让位,二子有之。作范睢蔡泽列传第十
九。
率行其谋,连五国兵,为弱燕报彊齐之雠,雪其先君之耻。作乐毅列传第二
十。
能信意彊秦,而屈体廉子,用徇其君,俱重於诸侯。作廉颇蔺相如列传第二
十一。
湣王既失临淄而奔莒,唯田单用即墨破走骑劫,遂存齐社稷。作田单列传第
二十二。
能设诡说解患於围城,轻爵禄,乐肆志。作鲁仲连邹阳列传第二十三。
作辞以讽谏,连类以争义,离骚有之。作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
结子楚亲,使诸侯之士斐然争入事秦。作吕不韦列传第二十五。
曹子匕首,鲁获其田,齐明其信;豫让义不为二心。作刺客列传第二十六。
能明其画,因时推秦,遂得意於海内,斯为谋首。作李斯列传第二十七。
为秦开地益众,北靡匈奴,据河为塞,因山为固,建榆中。作蒙恬列传第二
十八。
填赵塞常山以广河内,弱楚权,明汉王之信於天下。作张耳陈馀列传第二十
九。
收西河、上党之兵,从至彭城;越之侵掠梁地以苦项羽。作魏豹彭越列传第
三十。
以淮南叛楚归汉,汉用得大司马殷,卒破子羽于垓下。作黥布列传第三十一。
楚人迫我京索,而信拔魏赵,定燕齐,使汉三分天下有其二,以灭项籍。作
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楚汉相距巩洛,而韩信为填颍川,卢绾绝籍粮饷。作韩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
诸侯畔项王,唯齐连子羽城阳,汉得以间遂入彭城。作田儋列传第三十四。
攻城野战,获功归报,哙、商有力焉,非独鞭策,又与之脱难。作樊郦列传
第三十五。
汉既初定,文理未明,苍为主计,整齐度量,序律历。作张丞相列传第三十
六。
结言通使,约怀诸侯;诸侯咸亲,归汉为藩辅。作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
欲详知秦楚之事,维周緤常从高祖,平定诸侯。作傅靳蒯成列传第三十八。
徙彊族,都关中,和约匈奴;明朝廷礼,次宗庙仪法。作刘敬叔孙通列传第
三十九。
能摧刚作柔,卒为列臣;栾公不劫於埶而倍死。作季布栾布列传第四十。
敢犯颜色以达主义,不顾其身,为国家树长画。作袁盎朝错列传第四十一。
守法不失大理,言古贤人,增主之明。作张释之冯唐列传第四十二。
敦厚慈孝,讷於言,敏於行,务在鞠躬,君子长者。作万石张叔列传第四十
三。
守节切直,义足以言廉,行足以厉贤,任重权不可以非理挠。作田叔列传第
四十四。
扁鹊言医,为方者宗,守数精明;后世循序,弗能易也,而仓公可谓近之矣。
作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
维仲之省,厥濞王吴,遭汉初定,以填抚江淮之间。作吴王濞列传第四十六。
吴楚为乱,宗属唯婴贤而喜士,士乡之,率师抗山东荥阳。作魏其武安列传
第四十七。
智足以应近世之变,宽足用得人。作韩长孺列传第四十八。
勇於当敌,仁爱士卒,号令不烦,师徒乡之。作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
自三代以来,匈奴常为中国患害;欲知彊弱之时,设备征讨,作匈奴列传第
五十。
直曲塞,广河南,破祁连,通西国,靡北胡。作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一。
大臣宗室以侈靡相高,唯弘用节衣食为百吏先。作平津侯列传第五十二。
汉既平中国,而佗能集杨越以保南藩,纳贡职。作南越列传第五十三。
吴之叛逆,瓯人斩濞,葆守封禺为臣。作东越列传第五十四。
燕丹散乱辽间,满收其亡民,厥聚海东,以集真藩,葆塞为外臣。作朝鲜列
传第五十五。
唐蒙使略通夜郎,而邛笮之君请为内臣受吏。作西南夷列传第五十六。
子虚之事,大人赋说,靡丽多夸,然其指风谏,归於无为。作司马相如列传
第五十七。
黥布叛逆,子长国之,以填江淮之南,安剽楚庶民。作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
八。
奉法循理之吏,不伐功矜能,百姓无称,亦无过行。作循吏列传第五十九。
正衣冠立於朝廷,而群臣莫敢言浮说,长孺矜焉;好荐人,称长者,壮有溉。
作汲郑列传第六十。
自孔子卒,京师莫崇庠序,唯建元元狩之间,文辞粲如也。作儒林列传第六
十一。
民倍本多巧,奸轨弄法,善人不能化,唯一切严削为能齐之。作酷吏列传第
六十二。
汉既通使大夏,而西极远蛮,引领内乡,欲观中国。作大宛列传第六十三。
救人於戹,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作游侠列
传第六十四。
夫事人君能说主耳目,和主颜色,而获亲近,非独色爱,能亦各有所长。作
佞幸列传第六十五。
不流世俗,不争埶利,上下无所凝滞,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作滑稽列传第
六十六。
齐、楚、秦、赵为日者,各有俗所用。欲循观其大旨,作日者列传第六十七。
三王不同龟,四夷各异卜,然各以决吉凶。略闚其要,作龟策列传第六十八。
布衣匹夫之人,不害於政,不妨百姓,取与以时而息财富,智者有采焉。作
货殖列传第六十九。
维我汉继五帝末流,接三代绝业。周道废,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故明堂
石室金匮玉版图籍散乱。於是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
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矣。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生、
晁错明申、商,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太史
公仍父子相续纂其职。曰:“於戏!余维先人尝掌斯事,显於唐虞,至于周,复
典之,故司马氏世主天官。至於余乎,钦念哉!钦念哉!”罔罗天下放失旧闻,
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
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
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
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
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於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
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
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第七十。
太史公曰: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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