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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林风

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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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0:53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九十二 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淮阴侯韩信者,淮阴人也。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
生商贾,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者,常数从其下乡南昌亭长寄食,数月,亭长
妻患之,乃晨炊蓐食。食时信往,不为具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绝去。
信钓於城下,诸母漂,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信喜,谓漂母曰:
“吾必有以重报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
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於是信孰视之,俛出袴下,蒲伏。
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及项梁渡淮,信杖剑从之,居戏下,无所知名。项梁败,又属项羽,羽以为
郎中。数以策干项羽,羽不用。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未得知名,为连敖。
坐法当斩,其辈十三人皆已斩,次至信,信乃仰视,適见滕公,曰:“上不欲就
天下乎?何为斩壮士!”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与语,大说之。言於
上,上拜以为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
信数与萧何语,何奇之。至南郑,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
上不我用,即亡。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
上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来谒上,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
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上曰:“若所追者谁何?”曰:“韩
信也。”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
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
信无所与计事者。顾王策安所决耳。”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
何曰:“王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
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
於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此乃信所以去
也。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王许之。诸将皆喜,
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信拜礼毕,上坐。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信谢,
因问王曰:“今东乡争权天下,岂非项王邪?”汉王曰:“然。”曰:“大王自
料勇悍仁彊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贺曰:“惟信
亦为大王不如也。然臣尝事之,请言项王之为人也。项王喑噁叱咤,千人皆废,
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
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
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有背义帝之约,而以亲爱王,诸侯
不平。诸侯之见项王迁逐义帝置江南,亦皆归逐其主而自王善地。项王所过无不
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於威彊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曰
其彊易弱。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
所不服!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所不散!且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矣,
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阬秦降卒二十馀万,唯独
邯、欣、翳得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彊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
也。大王之入武关,秋豪无所害,除秦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耳,秦民无不欲
得大王王秦者。於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关中民咸知之。大王失职入汉中,
秦民无不恨者。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於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
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
八月,汉王举兵东出陈仓,定三秦。汉二年,出关,收魏、河南,韩、殷王
皆降。合齐、赵共击楚。四月,至彭城,汉兵败散而还。信复收兵与汉王会荥阳,
复击破楚京、索之间,以故楚兵卒不能西。
汉之败卻彭城,塞王欣、翟王翳亡汉降楚,齐、赵亦反汉与楚和。六月,魏
王豹谒归视亲疾,至国,即绝河关反汉,与楚约和。汉王使郦生说豹,不下。其
八月,以信为左丞相,击魏。魏王盛兵蒲坂,塞临晋,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度
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缸渡军,袭安邑。魏王豹惊,引兵迎信,信遂虏豹,
定魏为河东郡。汉王遣张耳与信俱,引兵东,北击赵、代。后九月,破代兵,禽
夏说阏与。信之下魏破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
信与张耳以兵数万,欲东下井陉击赵。赵王、成安君陈馀闻汉且袭之也,聚
兵井陉口,号称二十万。广武君李左车说成安君曰:“闻汉将韩信涉西河,虏魏
王,禽夏说,新喋血阏与,今乃辅以张耳,议欲下赵,此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
不可当。臣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今井陉之道,车不得
方轨,骑不得成列,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其后。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从
间道绝其辎重;足下深沟高垒,坚营勿与战。彼前不得斗,退不得还,吾奇兵绝
其后,使野无所掠,不至十日,而两将之头可致於戏下。愿君留意臣之计。否,
必为二子所禽矣。”成安君,儒者也,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曰:“吾闻兵法
十则围之,倍则战。今韩信兵号数万,其实不过数千。能千里而袭我,亦已罢极。
今如此避而不击,后有大者,何以加之!则诸侯谓吾怯,而轻来伐我。”不听广
武君策,广武君策不用。
韩信使人间视,知其不用,还报,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未至井陉口三十
里,止舍。夜半传发,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萆山而望赵军,诫曰:
“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赵壁,拔赵帜,立汉赤帜。”令其裨将传飧,
曰:“今日破赵会食!”诸将皆莫信,详应曰:“诺。”谓军吏曰:“赵已先据
便地为壁,且彼未见吾大将旗鼓,未肯击前行,恐吾至阻险而还。”信乃使万人
先行,出,背水陈。赵军望见而大笑。平旦,信建大将之旗鼓,鼓行出井陉口,
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於是信、张耳详弃鼓旗,走水上军。水上军开入之,复
疾战。赵果空壁争汉鼓旗,逐韩信、张耳。韩信、张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
不可败。信所出奇兵二千骑,共候赵空壁逐利,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
帜二千。赵军已不胜,不能得信等,欲还归壁,壁皆汉赤帜,而大惊,以为汉皆
已得赵王将矣,兵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於是汉兵夹击,大破虏
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禽赵王歇。
信乃令军中毋杀广武君,有能生得者购千金。於是有缚广武君而致戏下者,
信乃解其缚,东乡坐,西乡对,师事之。
诸将效首虏,毕贺,因问信曰:“兵法右倍山陵,前左水泽,今者将军令臣
等反背水陈,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然竟以胜,此何术也?”信曰:“此在兵
法,顾诸君不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且信非得
素拊循士大夫也,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之’,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
今予之生地,皆走,宁尚可得而用之乎!”诸将皆服曰:“善。非臣所及也。”
於是信问广武君曰:“仆欲北攻燕,东伐齐,何若而有功?”广武君辞谢曰:
“臣闻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今臣败亡之虏,何足
以权大事乎!”信曰:“仆闻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愚於虞而
智於秦也,用与不用,听与不听也。诚令成安君听足下计,若信者亦已为禽矣。
以不用足下,故信得侍耳。”因固问曰:“仆委心归计,愿足下勿辞。”广武君
曰:“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圣人
择焉’。顾恐臣计未必足用,愿效愚忠。夫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一旦而失之,
军败鄗下,身死泜上。今将军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阏与,一举而下井陉,
不终朝破赵二十万众,诛成安君。名闻海内,威震天下,农夫莫不辍耕释耒,褕
衣甘食,倾耳以待命者。若此,将军之所长也。然而众劳卒罢,其实难用。今将
军欲举倦弊之兵,顿之燕坚城之下,欲战恐久力不能拔,情见势屈,旷日粮竭,
而弱燕不服,齐必距境以自彊也。燕齐相持而不下,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若
此者,将军所短也。臣愚,窃以为亦过矣。故善用兵者不以短击长,而以长击短。”
韩信曰:“然则何由?”广武君对曰:“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案甲休兵,镇赵抚
其孤,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醳兵,北首燕路,而后遣辩士奉咫尺
之书,暴其所长於燕,燕必不敢不听从。燕已从,使諠言者东告齐,齐必从风
而服,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如是,则天下事皆可图也。兵固有先声而后
实者,此之谓也。”韩信曰:“善。”从其策,发使使燕,燕从风而靡。乃遣使
报汉,因请立张耳为赵王,以镇抚其国。汉王许之,乃立张耳为赵王。
楚数使奇兵渡河击赵,赵王耳、韩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发兵诣汉。
楚方急围汉王於荥阳,汉王南出,之宛、叶间,得黥布,走入成皋,楚又复急围
之。六月,汉王出成皋,东渡河,独与滕公俱,从张耳军脩武。至,宿传舍。晨
自称汉使,驰入赵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上夺其印符,以麾召诸将,易
置之。信、耳起,乃知汉王来,大惊。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拜韩
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
信引兵东,未渡平原,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韩信欲止。范阳辩士蒯通
说信曰:“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何以得毋行也!
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馀城,将军将数万众,岁馀乃下赵五十
馀,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於是信然之,从其计,遂渡河。齐已听
郦生,即留纵酒,罢备汉守御。信因袭齐历下军,遂至临菑。齐王田广以郦生卖
己,乃亨之,而走高密,使使之楚请救。韩信已定临菑,遂东追广至高密西。楚
亦使龙且将,号称二十万,救齐。
齐王广、龙且并军与信战,未合。人或说龙且曰:“汉兵远斗穷战,其锋不
可当。齐、楚自居其地战,兵易败散。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亡
城闻其王在,楚来救,必反汉。汉兵二千里客居,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
可无战而降也。”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且夫救齐不战而降之,
吾何功?今战而胜之,齐之半可得,何为止!”遂战,与信夹濰水陈。韩信乃夜
令人为万馀囊,满盛沙,壅水上流,引军半渡,击龙且,详不胜,还走。龙且果
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信渡水。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且军大半不得
渡,即急击,杀龙且。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信遂追北至城阳,皆虏楚
卒。
汉四年,遂皆降平齐。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
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愿为假王便。”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於荥阳,韩
信使者至,发书,汉王大怒,骂曰:“吾困於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
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
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
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徵其兵击楚。
楚已亡龙且,项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说齐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
与戮力击秦。秦已破,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今汉王复兴兵而东,
侵人之分,夺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其意非尽吞
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厌足如是甚也。且汉王不可必,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项王
怜而活之,然得脱,辄倍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
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终为之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尚存也。
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项王今日亡,则
次取足下。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参分天下王之?今释此时,而
自必於汉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乎!”韩信谢曰:“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
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故倍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
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於此。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
虽死不易。幸为信谢项王!”
武涉已去,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而感动之,以相人说韩信曰:
“仆尝受相人之术。”韩信曰:“先生相人何如?”对曰:“贵贱在於骨法,忧
喜在於容色,成败在於决断,以此参之,万不失一。”韩信曰:“善。先生相寡
人何如?”对曰:“愿少间。”信曰:“左右去矣。”通曰:“相君之面,不过
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韩信曰:“何谓也?”蒯通曰:
“天下初发难也,俊雄豪桀建号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杂遝,熛至风起。
当此之时,忧在亡秦而已。今楚汉分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
於中野,不可胜数。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至於荥阳,乘利席卷,威震天下。
然兵困於京、索之间,迫西山而不能进者,三年於此矣。汉王将数十万之众,距
巩、雒,阻山河之险,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败荥阳,伤成皋,遂
走宛、叶之间,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夫锐气挫於险塞,而粮食竭於内府,百姓
罢极怨望,容容无所倚。以臣料之,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当今
两主之命县於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臣愿披腹心,输肝胆,效愚
计,恐足下不能用也。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
其势莫敢先动。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彊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
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割大
弱彊,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於齐。案齐之故,有胶、泗之地,
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於齐矣。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
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愿足下孰虑之。”
韩信曰:“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
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
利倍义乎!”蒯生曰:“足下自以为善汉王,欲建万世之业,臣窃以为误矣。始
常山王、成安君为布衣时,相与为刎颈之交,后争张黡、陈泽之事,二人相怨。
常山王背项王,奉项婴头而窜,逃归於汉王。汉王借兵而东下,杀成安君泜水
之南,头足异处,卒为天下笑。此二人相与,天下至驩也。然而卒相禽者,何也?
患生於多欲而人心难测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於汉王,必不能固於二君之相与
也,而事多大於张黡、陈泽。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亦误矣。大夫种、
范蠡存亡越,霸句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已尽而猎狗亨。夫以交友言之,
则不如张耳之与成安君者也;以忠信言之,则不过大夫种、范蠡之於句践也。此
二人者,足以观矣。愿足下深虑之。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
臣请言大王功略:足下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引兵下井陉,诛成安君,徇赵,
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西乡以报,此所谓功无二於天下,
而略不世出者也。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
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
下危之。”韩信谢曰:“先生且休矣,吾将念之。”
后数日,蒯通复说曰:“夫听者事之候也,计者事之机也,听过计失而能久
安者,鲜矣。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夫随厮
养之役者,失万乘之权;守儋石之禄者,阙卿相之位。故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
之害也,审豪氂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
故曰‘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骐骥之跼躅,不如驽马之安步;孟贲之狐
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虽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瘖聋之指麾也’。此言
贵能行之。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愿足下详
察之。”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通。蒯通说
不听,已详狂为巫。
汉王之困固陵,用张良计,召齐王信,遂将兵会垓下。项羽已破,高祖袭夺
齐王军。汉五年正月,徙齐王信为楚王,都下邳。
信至国,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及下乡南昌亭长,赐百钱,曰:“公,小
人也,为德不卒。”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楚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
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於此。”
项王亡将锺离眛家在伊庐,素与信善。项王死后,亡归信。汉王怨眛,
闻其在楚,诏楚捕眛。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汉六年,人有上书告楚
王信反。高帝以陈平计,天子巡狩会诸侯,南方有云梦,发使告诸侯会陈:“吾
将游云梦。”实欲袭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发兵反,自度无罪,欲谒上,
恐见禽。人或说信曰:“斩眛谒上,上必喜,无患。”信见眛计事。眛曰:
“汉所以不击取楚,以眛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於汉,吾今日死,公亦随手
亡矣。”乃骂信曰:“公非长者!”卒自刭。信持其首,谒高祖於陈。上令武士
缚信,载后车。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
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信。至雒
阳,赦信罪,以为淮阴侯。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常称病不朝从。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与绛、
灌等列。信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
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上常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各有差。上问曰:
“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於君何如?”曰:
“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
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陈豨拜为钜鹿守,辞於淮阴侯。淮阴侯挈其手,辟左右与之步於庭,仰天叹
曰:“子可与言乎?欲与子有言也。”豨曰:“唯将军令之。”淮阴侯曰:“公
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
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陈豨素知
其能也,信之,曰:“谨奉教!”汉十年,陈豨果反。上自将而往,信病不从。
阴使人至豨所,曰:“弟举兵,吾从此助公。”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
欲发以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得罪於信,信囚,欲杀之。舍
人弟上变,告信欲反状於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
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疾,彊入贺。”信入,
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锺室。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
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高祖已从豨军来,至,见信死,且喜且怜之,问:“信死亦何言?”吕后曰:
“信言恨不用蒯通计。”高祖曰:“是齐辩士也。”乃诏齐捕蒯通。蒯通至,上
曰:“若教淮阴侯反乎?”对曰:“然,臣固教之。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
於此。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亨之。”通曰:
“嗟乎,冤哉亨也!”上曰:“若教韩信反,何冤?”对曰:“秦之纲绝而维弛,
山东大扰,异姓并起,英俊乌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
焉。蹠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
也。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力不能耳。又可尽亨之邪?”高帝
曰:“置之。”乃释通之罪。
太史公曰: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
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良然。假令韩
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於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
徒,后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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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0:54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九十三 韩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

韩王信者,故韩襄王孽孙也,长八尺五寸。及项梁之立楚后怀王也,燕、齐、
赵、魏皆已前王,唯韩无有后,故立韩诸公子横阳君成为韩王,欲以抚定韩故地。
项梁败死定陶,成奔怀王。沛公引兵击阳城,使张良以韩司徒降下韩故地,得信,
以为韩将,将其兵从沛公入武关。
沛公立为汉王,韩信从入汉中,乃说汉王曰:“项王王诸将近地,而王独远
居此,此左迁也。士卒皆山东人,跂而望归,及其锋东乡,可以争天下。”汉王
还定三秦,乃许信为韩王,先拜信为韩太尉,将兵略韩地。
项籍之封诸王皆就国,韩王成以不从无功,不遣就国,更以为列侯。及闻汉
遣韩信略韩地,乃令故项籍游吴时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汉二年,韩信略定韩
十馀城。汉王至河南,韩信急击韩王昌阳城。昌降,汉王乃立韩信为韩王,常将
韩兵从。三年,汉王出荥阳,韩王信、周苛等守荥阳。及楚败荥阳,信降楚,已
而得亡,复归汉,汉复立以为韩王,竟从击破项籍,天下定。五年春,遂与剖符
为韩王,王颍川。
明年春,上以韩信材武,所王北近巩、洛,南迫宛、叶,东有淮阳,皆天下
劲兵处,乃诏徙韩王信王太原以北,备御胡,都晋阳。信上书曰:“国被边,匈
奴数入,晋阳去塞远,请治马邑。”上许之,信乃徙治马邑。秋,匈奴冒顿大围
信,信数使使胡求和解。汉发兵救之,疑信数间使,有二心,使人责让信。信恐
诛,因与匈奴约共攻汉,反,以马邑降胡,击太原。
七年冬,上自往击,破信军铜鞮,斩其将王喜。信亡走匈奴。其与白土人曼
丘臣、王黄等立赵苗裔赵利为王,复收信败散兵,而与信及冒顿谋攻汉。匈奴使
左右贤王将万馀骑与王黄等屯广武以南,至晋阳,与汉兵战,汉大破之,追至于
离石,复破之。匈奴复聚兵楼烦西北,汉令车骑击破匈奴。匈奴常败走,汉乘胜
追北,闻冒顿居代谷,高皇帝居晋阳,使人视冒顿,还报曰“可击”。上遂至平
城。上出白登,匈奴骑围上,上乃使人厚遗阏氏。阏氏乃说冒顿曰:“今得汉地,
犹不能居;且两主不相戹。”居七日,胡骑稍引去。时天大雾,汉使人往来,胡
不觉。护军中尉陈平言上曰:“胡者全兵,请令彊弩傅两矢外向,徐行出围。”
入平城,汉救兵亦到,胡骑遂解去。汉亦罢兵归。韩信为匈奴将兵往来击边。
汉十年,信令王黄等说误陈豨。十一年春,故韩王信复与胡骑入居参合,距
汉。汉使柴将军击之,遗信书曰:“陛下宽仁,诸侯虽有畔亡,而复归,辄复故
位号,不诛也。大王所知。今王以败亡走胡,非有大罪,急自归!”韩王信报曰:
“陛下擢仆起闾巷,南面称孤,此仆之幸也。荥阳之事,仆不能死,囚於项籍,
此一罪也。及寇攻马邑,仆不能坚守,以城降之,此二罪也。今反为寇将兵,与
将军争一旦之命,此三罪也。夫种、蠡无一罪,身死亡;今仆有三罪於陛下,而
欲求活於世,此伍子胥所以偾於吴也。今仆亡匿山谷间,旦暮乞贷蛮夷,仆之思
归,如痿人不忘起,盲者不忘视也,势不可耳。”遂战。柴将军屠参合,斩韩王
信。
信之入匈奴,与太子俱;及至穨当城,生子,因名曰穨当。韩太子亦生子,
命曰婴。至孝文十四年,穨当及婴率其众降汉。汉封穨当为弓高侯,婴为襄城侯。
吴楚军时,弓高侯功冠诸将。传子至孙,孙无子,失侯。婴孙以不敬失侯。穨当
孽孙韩嫣,贵幸,名富显於当世。其弟说,再封,数称将军,卒为案道侯。子代,
岁馀坐法死。后岁馀,说孙曾拜为龙頟侯,续说后。
卢绾者,丰人也,与高祖同里。卢绾亲与高祖太上皇相爱,及生男,高祖、
卢绾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贺两家。及高祖、卢绾壮,俱学书,又相爱也。里中嘉
两家亲相爱,生子同日,壮又相爱,复贺两家羊酒。高祖为布衣时,有吏事辟匿,
卢绾常随出入上下。及高祖初起沛,卢绾以客从,入汉中为将军,常侍中。从东
击项籍,以太尉常从,出入卧内,衣被饮食赏赐,群臣莫敢望,虽萧曹等,特以
事见礼,至其亲幸,莫及卢绾。绾封为长安侯。长安,故咸阳也。
汉五年冬,以破项籍,乃使卢绾别将,与刘贾击临江王共尉,破之。七月还,
从击燕王臧荼,臧荼降。高祖已定天下,诸侯非刘氏而王者七人。欲王卢绾,为
群臣觖望。及虏臧荼,乃下诏诸将相列侯,择群臣有功者以为燕王。群臣知上欲
王卢绾,皆言曰:“太尉长安侯卢绾常从平定天下,功最多,可王燕。”诏许之。
汉五年八月,乃立卢绾为燕王。诸侯王得幸莫如燕王。
汉十一年秋,陈豨反代地,高祖如邯郸击豨兵,燕王绾亦击其东北。当是时,
陈豨使王黄求救匈奴。燕王绾亦使其臣张胜於匈奴,言豨等军破。张胜至胡,故
燕王臧茶子衍出亡在胡,见张胜曰:“公所以重於燕者,以习胡事也。燕所以久
存者,以诸侯数反,兵连不决也。今公为燕欲急灭豨等,豨等已尽,次亦至燕,
公等亦且为虏矣。公何不令燕且缓陈豨而与胡和?事宽,得长王燕;即有汉急,
可以安国。”张胜以为然,乃私令匈奴助豨等击燕。燕王绾疑张胜与胡反,上书
请族张胜。胜还,具道所以为者。燕王寤,乃诈论它人,脱胜家属,使得为匈奴
间,而阴使范齐之陈豨所,欲令久亡,连兵勿决。
汉十二年,东击黥布,豨常将兵居代,汉使樊哙击斩豨。其裨将降,言燕王
绾使范齐通计谋於豨所。高祖使使召卢绾,绾称病。上又使辟阳侯审食其、御史
大夫赵尧往迎燕王,因验问左右。绾愈恐,闭匿,谓其幸臣曰:“非刘氏而王,
独我与长沙耳。往年春,汉族淮阴,夏,诛彭越,皆吕后计。今上病,属任吕后。
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乃遂称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语
颇泄,辟阳侯闻之,归具报上,上益怒。又得匈奴降者,降者言张胜亡在匈奴,
为燕使。於是上曰:“卢绾果反矣!”使樊哙击燕。燕王绾悉将其宫人家属骑数
千居长城下,侯伺,幸上病愈,自入谢。四月,高祖崩,卢绾遂将其众亡入匈奴,
匈奴以为东胡卢王。绾为蛮夷所侵夺,常思复归。居岁馀,死胡中。
高后时,卢绾妻子亡降汉,会高后病,不能见,舍燕邸,为欲置酒见之。高
后竟崩,不得见。卢绾妻亦病死。
孝景中六年,卢绾孙他之,以东胡王降,封为亚谷侯。
陈豨者,宛朐人也,不知始所以得从。及高祖七年冬,韩王信反,入匈奴,
上至平城还,乃封豨为列侯,以赵相国将监赵、代边兵,边兵皆属焉。
豨常告归过赵,赵相周昌见豨宾客随之者千馀乘,邯郸官舍皆满。豨所以待
宾客布衣交,皆出客下。豨还之代,周昌乃求入见。见上,具言豨宾客盛甚,擅
兵於外数岁,恐有变。上乃令人覆案豨客居代者财物诸不法事,多连引豨。豨恐,
阴令客通使王黄、曼丘臣所。及高祖十年七月,太上皇崩,使人召豨,豨称病甚。
九月,遂与王黄等反,自立为代王,劫略赵、代。
上闻,乃赦赵、代吏人为豨所诖误劫略者,皆赦之。上自往,至邯郸,喜曰:
“豨不南据漳水,北守邯郸,知其无能为也。”赵相奏斩常山守、尉,曰:“常
山二十五城,豨反,亡其二十城。”上问曰:“守、尉反乎?”对曰:“不反。”
上曰:“是力不足也。”赦之,复以为常山守、尉。上问周昌曰:“赵亦有壮士
可令将者乎?”对曰:“有四人。”四人谒,上谩骂曰:“竖子能为将乎?”四
人惭伏。上封之各千户,以为将。左右谏曰:“从入蜀、汉,伐楚,功未遍行,
今此何功而封?”上曰:“非若所知!陈豨反,邯郸以北皆豨有,吾以羽檄徵天
下兵,未有至者,今唯独邯郸中兵耳。吾胡爱四千户封四人,不以慰赵子弟!”
皆曰:“善。”於是上曰:“陈豨将谁?”曰:“王黄、曼丘臣,皆故贾人。”
上曰:“吾知之矣。”乃各以千金购黄、臣等。
十一年冬,汉兵击斩陈豨将侯敞、王黄於曲逆下,破豨将张春於聊城,斩首
万馀。太尉勃入定太原、代地。十二月,上自击东垣,东垣不下,卒骂上;东垣
降,卒骂者斩之,不骂者黥之。更命东垣为真定。王黄、曼丘臣其麾下受购赏之,
皆生得,以故陈豨军遂败。
上还至洛阳。上曰:“代居常山北,赵乃从山南有之,远。”乃立子恒为代
王,都中都,代、雁门皆属代。
高祖十二年冬,樊哙军卒追斩豨於灵丘。
太史公曰:韩信、卢绾非素积德累善之世,徼一时权变,以诈力成功,遭汉
初定,故得列地,南面称孤。内见疑彊大,外倚蛮貊以为援,是以日疏自危,事
穷智困,卒赴匈奴,岂不哀哉!陈豨,梁人,其少时数称慕魏公子;及将军守边,
招致宾客而下士,名声过实。周昌疑之,疵瑕颇起,惧祸及身,邪人进说,遂陷
无道。於戏悲夫!夫计之生孰成败於人也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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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0:54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九十四 田儋列传第三十四

田儋者,狄人也,故齐王田氏族也。儋从弟田荣,荣弟田横,皆豪,宗彊,
能得人。
陈涉之初起王楚也,使周市略定魏地,北至狄,狄城守。田儋详为缚其奴,
从少年之廷,欲谒杀奴。见狄令,因击杀令,而召豪吏子弟曰:“诸侯皆反秦自
立,齐,古之建国,儋,田氏,当王。”遂自立为齐王,发兵以击周市。周市军
还去,田儋因率兵东略定齐地。
秦将章邯围魏王咎於临济,急。魏王请救於齐,齐王田儋将兵救魏。章邯夜
衔枚击,大破齐、魏军,杀田儋於临济下。儋弟田荣收儋馀兵东走东阿。
齐人闻王田儋死,乃立故齐王建之弟田假为齐王,田角为相,田间为将,以
距诸侯。
田荣之走东阿,章邯追围之。项梁闻田荣之急,乃引兵击破章邯军东阿下。
章邯走而西,项梁因追之。而田荣怒齐之立假,乃引兵归,击逐齐王假。假亡走
楚。齐相角亡走赵;角弟田间前求救赵,因留不敢归。田荣乃立田儋子市为齐王。
荣相之,田横为将,平齐地。
项梁既追章邯,章邯兵益盛,项梁使使告赵、齐,发兵共击章邯。田荣曰:
“使楚杀田假,赵杀田角、田间,乃肯出兵。”楚怀王曰:“田假与国之王,穷
而归我,杀之不义。”赵亦不杀田角、田间以市於齐。齐曰:“蝮螫手则斩手,
螫足则斩足。何者?为害於身也。今田假、田角、田间於楚、赵,非直手足戚也,
何故不杀?且秦复得志於天下,则齮龁用事者坟墓矣。”楚、赵不听,齐亦怒,
终不肯出兵。章邯果败杀项梁,破楚兵,楚兵东走,而章邯渡河围赵於钜鹿。项
羽往救赵,由此怨田荣。
项羽既存赵,降章邯等,西屠咸阳,灭秦而立侯王也,乃徙齐王田市更王胶
东,治即墨。齐将田都从共救赵,因入关,故立都为齐王,治临淄。故齐王建孙
田安,项羽方渡河救赵,田安下济北数城,引兵降项羽,项羽立田安为济北王,
治博阳。田荣以负项梁不肯出兵助楚、赵攻秦,故不得王;赵将陈馀亦失职,不
得王:二人俱怨项王。
项王既归,诸侯各就国,田荣使人将兵助陈馀,令反赵地,而荣亦发兵以距
击田都,田都亡走楚。田荣留齐王市,无令之胶东。市之左右曰:“项王彊暴,
而王当之胶东,不就国,必危。”市惧,乃亡就国。田荣怒,追击杀齐王市於即
墨,还攻杀济北王安。於是田荣乃自立为齐王,尽并三齐之地。
项王闻之,大怒,乃北伐齐。齐王田荣兵败,走平原,平原人杀荣。项王遂
烧夷齐城郭,所过者尽屠之。齐人相聚畔之。荣弟横,收齐散兵,得数万人,反
击项羽於城阳。而汉王率诸侯败楚,入彭城。项羽闻之,乃醳齐而归,击汉於
彭城,因连与汉战,相距荥阳。以故田横复得收齐城邑,立田荣子广为齐王,而
横相之,专国政,政无巨细皆断於相。
横定齐三年,汉王使郦生往说下齐王广及其相国横。横以为然,解其历下军。
汉将韩信引兵且东击齐。齐初使华无伤、田解军於历下以距汉,汉使至,乃罢守
战备,纵酒,且遣使与汉平。汉将韩信已平赵、燕,用蒯通计,度平原,袭破齐
历下军,因入临淄。齐王广、相横怒,以郦生卖己,而亨郦生。齐王广东走高密,
相横走博,守相田光走城阳,将军田既军於胶东。楚使龙且救齐,齐王与合军高
密。汉将韩信与曹参破杀龙且,虏齐王广。汉将灌婴追得齐守相田光。至博,而
横闻齐王死,自立为齐王,还击婴,婴败横之军於嬴下。田横亡走梁,归彭越。
彭越是时居梁地,中立,且为汉,且为楚。韩信已杀龙且,因令曹参进兵破杀田
既於胶东,使灌婴破杀齐将田吸於千乘。韩信遂平齐,乞自立为齐假王,汉因而
立之。
后岁馀,汉灭项籍,汉王立为皇帝,以彭越为梁王。田横惧诛,而与其徒属
五百馀人入海,居岛中。高帝闻之,以为田横兄弟本定齐,齐人贤者多附焉,今
在海中不收,后恐为乱,乃使使赦田横罪而召之。田横因谢曰:“臣亨陛下之使
郦生,今闻其弟郦商为汉将而贤,臣恐惧,不敢奉诏,请为庶人,守海岛中。”
使还报,高皇帝乃诏卫尉郦商曰:“齐王田横即至,人马从者敢动摇者致族夷!”
乃复使使持节具告以诏商状,曰:“田横来,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来,且举
兵加诛焉。”田横乃与其客二人乘传诣雒阳。
未至三十里,至尸乡厩置,横谢使者曰:“人臣见天子当洗沐。”止留。谓
其客曰:“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乃为亡虏而北面事之,
其耻固已甚矣。且吾亨人之兄,与其弟并肩而事其主,纵彼畏天子之诏,不敢动
我,我独不愧於心乎?且陛下所以欲见我者,不过欲一见吾面貌耳。今陛下在洛
阳,今斩吾头,驰三十里间,形容尚未能败,犹可观也。”遂自刭,令客奉其头,
从使者驰奏之高帝。高帝曰:“嗟乎,有以也夫!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岂
不贤乎哉!”为之流涕,而拜其二客为都尉,发卒二千人,以王者礼葬田横。
既葬,二客穿其冢旁孔,皆自刭,下从之。高帝闻之,乃大惊,以田横之客
皆贤。吾闻其馀尚五百人在海中,使使召之。至则闻田横死,亦皆自杀。於是乃
知田横兄弟能得士也。
太史公曰:甚矣蒯通之谋,乱齐骄淮阴,其卒亡此两人!蒯通者,善为长短
说,论战国之权变,为八十一首。通善齐人安期生,安期生尝干项羽,项羽不能
用其筴。已而项羽欲封此两人,两人终不肯受,亡去。田横之高节,宾客慕义而
从横死,岂非至贤!余因而列焉。不无善画者,莫能图,何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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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十五 樊郦滕灌列传第三十五

舞阳侯樊哙者,沛人也。以屠狗为事,与高祖俱隐。
初从高祖起丰,攻下沛。高祖为沛公,以哙为舍人。从攻胡陵、方与,还守
丰,击泗水监丰下,破之。复东定沛,破泗水守薛西。与司马?战砀东,卻敌,
斩首十五级,赐爵国大夫。常从,沛公击章邯军濮阳,攻城先登,斩首二十三级,
赐爵列大夫。复常从,从攻城阳,先登。下户牖,破李由军,斩首十六级,赐上
间爵。从攻围东郡守尉於成武,卻敌,斩首十四级,捕虏十一人,赐爵五大夫。
从击秦军,出亳南。河间守军於杠里,破之。击破赵贲军开封北,以卻敌先登,
斩候一人,首六十八级,捕虏二十七人,赐爵卿。从攻破杨熊军於曲遇。攻宛陵,
先登,斩首八级,捕虏四十四人,赐爵封号贤成君。从攻长社、轘辕,绝河津,
东攻秦军於尸,南攻秦军於犨。破南阳守齮於阳城。东攻宛城,先登。西至郦,
以卻敌,斩首二十四级,捕虏四十人,赐重封。攻武关,至霸上,斩都尉一人,
首十级,捕虏百四十六人,降卒二千九百人。
项羽在戏下,欲攻沛公。沛公从百馀骑因项伯面见项羽,谢无有闭关事。项
羽既飨军士,中酒,亚父谋欲杀沛公,令项庄拔剑舞坐中,欲击沛公,项伯常屏
蔽之。时独沛公与张良得入坐,樊哙在营外,闻事急,乃持铁盾入到营。营卫止
哙,哙直撞入,立帐下。项羽目之,问为谁。张良曰:“沛公参乘樊哙。”项羽
曰:“壮士。”赐之卮酒彘肩。哙既饮酒,拔剑切肉食,尽之。项羽曰:“能复
饮乎?”哙曰:“臣死且不辞,岂特卮酒乎!且沛公先入定咸阳,暴师霸上,以
待大王。大王今日至,听小人之言,与沛公有隙,臣恐天下解,心疑大王也。”
项羽默然。沛公如厕,麾樊哙去。既出,沛公留车骑,独骑一马,与樊哙等四人
步从,从间道山下归走霸上军,而使张良谢项羽。项羽亦因遂已,无诛沛公之心
矣。是日微樊哙奔入营谯让项羽,沛公事几殆。
明日,项羽入屠咸阳,立沛公为汉王。汉王赐哙爵为列侯,号临武侯。迁为
郎中,从入汉中。
还定三秦,别击西丞白水北,雍轻车骑於雍南,破之。从攻雍、斄城,先登。
击章平军好畤,攻城,先登陷阵,斩县令丞各一人,首十一级,虏二十人,迁郎
中骑将。从击秦车骑壤东,卻敌,迁为将军。攻赵贲,下郿、槐里、柳中、咸阳;
灌废丘,最。至栎阳,赐食邑杜之樊乡。从攻项籍,屠煮枣。击破王武、程处军
於外黄。攻邹、鲁、瑕丘、薛。项羽败汉王於彭城,尽复取鲁、梁地。哙还至荥
阳,益食平阴二千户,以将军守广武。一岁,项羽引而东。从高祖击项籍,下阳
夏,虏楚周将军卒四千人。围项籍於陈,大破之。屠胡陵。
项籍既死,汉王为帝,以哙坚守战有功,益食八百户。从高帝攻反燕王臧荼,
虏荼,定燕地。楚王韩信反,哙从至陈,取信,定楚。更赐爵列侯,与诸侯剖符,
世世勿绝,食舞阳,号为舞阳侯,除前所食。以将军从高祖攻反韩王信於代。自
霍人以往至云中,与绛侯等共定之,益食千五百户。因击陈豨与曼丘臣军,战襄
国,破柏人,先登,降定清河、常山凡二十七县,残东垣,迁为左丞相。破得綦
毋卬、尹潘军於无终、广昌。破豨别将胡人王黄军於代南,因击韩信军於参合。
军所将卒斩韩信,破豨胡骑横谷,斩将军赵既,虏代丞相冯梁、守孙奋、大将王
黄、将军、太仆解福等十人。与诸将共定代乡邑七十三。其后燕王卢绾反,哙以
相国击卢绾,破其丞相抵蓟南,定燕地,凡县十八,乡邑五十一。益食邑千三百
户,定食舞阳五千四百户。从,斩首百七十六级,虏二百八十八人。别,破军七,
下城五,定郡六,县五十二,得丞相一人,将军十二人,二千石已下至三百石十
一人。
哙以吕后女弟吕须为妇,生子伉,故其比诸将最亲。
先黥布反时,高祖尝病甚,恶见人,卧禁中,诏户者无得入群臣。群臣绛、
灌等莫敢入。十馀日,哙乃排闼直入,大臣随之。上独枕一宦者卧。哙等见上流
涕曰:“始陛下与臣等起丰沛,定天下,何其壮也!今天下已定,又何惫也!且
陛下病甚,大臣震恐,不见臣等计事,顾独与一宦者绝乎?且陛下独不见赵高之
事乎?”高帝笑而起。
其后卢绾反,高帝使哙以相国击燕。是时高帝病甚,人有恶哙党於吕氏,即
上一日宫车晏驾,则哙欲以兵尽诛灭戚氏、赵王如意之属。高帝闻之大怒,乃使
陈平载绛侯代将,而即军中斩哙。陈平畏吕后,执哙诣长安。至则高祖已崩,吕
后释哙,使复爵邑。
孝惠六年,樊哙卒,谥为武侯。子伉代侯。而伉母吕须亦为临光侯,高后时
用事专权,大臣尽畏之。伉代侯九岁,高后崩。大臣诛诸吕、吕须婘属,因诛
伉。舞阳侯中绝数月。孝文帝既立,乃复封哙他庶子市人为舞阳侯,复故爵邑。
市人立二十九岁卒,谥为荒侯。子他广代侯。六岁,侯家舍人得罪他广,怨之,
乃上书曰:“荒侯市人病不能为人,令其夫人与其弟乱而生他广,他广实非荒侯
子,不当代后。”诏下吏。孝景中六年,他广夺侯为庶人,国除。
曲周侯郦商者,高阳人。陈胜起时,商聚少年东西略人,得数千。沛公略地
至陈留,六月馀,商以将卒四千人属沛公於岐。从攻长社,先登,赐爵封信成君。
从沛公攻缑氏,绝河津,破秦军洛阳东。从攻下宛、穰,定十七县。别将攻旬关,
定汉中。
项羽灭秦,立沛公为汉王。汉王赐商爵信成君,以将军为陇西都尉。别将定
北地、上郡。破雍将军焉氏,周类军栒邑,苏驵军於泥阳。赐食邑武成六千户。
以陇西都尉从击项籍军五月,出钜野,与锺离眛战,疾斗,受梁相国印,益食
邑四千户。以梁相国将从击项羽二岁三月,攻胡陵。
项羽既已死,汉王为帝。其秋,燕王臧荼反,商以将军从击荼,战龙脱,先
登陷阵,破荼军易下,卻敌,迁为右丞相,赐爵列侯,与诸侯剖符,世世勿绝,
食邑涿五千户,号曰涿侯。以右丞相别定上谷,因攻代,受赵相国印。以右丞相
赵相国别与绛侯等定代、雁门,得代丞相程纵、守相郭同、将军已下至六百石十
九人。还,以将军为太上皇卫一岁七月。以右丞相击陈豨,残东垣。又以右丞相
从高帝击黥布,攻其前拒,陷两陈,得以破布军,更食曲周五千一百户,除前所
食,凡别破军三,降定郡六,县七十三,得丞相、守相、大将各一人,小将二人,
二千石已下至六百石十九人。
商事孝惠、高后时,商病,不治。其子寄,字况,与吕禄善。及高后崩,大
臣欲诛诸吕,吕禄为将军,军於北军,太尉勃不得入北军,於是乃使人劫郦商,
令其子况绐吕禄,吕禄信之,故与出游,而太尉勃乃得入据北军,遂诛诸吕。是
岁商卒,谥为景侯。子寄代侯。天下称郦况卖交也。
孝景前三年,吴、楚、齐、赵反,上以寄为将军,围赵城,十月不能下。得
俞侯栾布自平齐来,乃下赵城,灭赵,王自杀,除国。孝景中二年,寄欲取平原
君为夫人,景帝怒,下寄吏,有罪,夺侯。景帝乃以商他子坚封为缪侯,续郦氏
后。缪靖侯卒,子康侯遂成立。遂成卒,子怀侯世宗立。世宗卒,子侯终根立,
为太常,坐法,国除。
汝阴侯夏侯婴,沛人也。为沛厩司御。每送使客还,过沛泗上亭,与高祖语,
未尝不移日也。婴已而试补县吏,与高祖相爱。高祖戏而伤婴,人有告高祖。高
祖时为亭长,重坐伤人,告故不伤婴,婴证之。后狱覆,婴坐高祖系岁馀,掠笞
数百,终以是脱高祖。
高祖之初与徒属欲攻沛也,婴时以县令史为高祖使。上降沛一日,高祖为沛
公,赐婴爵七大夫,以为太仆。从攻胡陵,婴与萧何降泗水监平,平以胡陵降,
赐婴爵五大夫。从击秦军砀东,攻济阳,下户牖,破李由军雍丘下,以兵车趣攻
战疾,赐爵执帛。常以太仆奉车从击章邯军东阿、濮阳下,以兵车趣攻战疾,破
之,赐爵执珪。复常奉车从击赵贲军开封,杨熊军曲遇。婴从捕虏六十八人,降
卒八百五十人,得印一匮。因复常奉车从击秦军雒阳东,以兵车趣攻战疾,赐爵
封转为滕公。因复奉车从攻南阳,战於蓝田、芷阳,以兵车趣攻战疾,至霸上。
项羽至,灭秦,立沛公为汉王。汉王赐婴爵列侯,号昭平侯,复为太仆,从入蜀、
汉。
还定三秦,从击项籍。至彭城,项羽大破汉军。汉王败,不利,驰去。见孝
惠、鲁元,载之。汉王急,马罢,虏在后,常蹶两儿欲弃之,婴常收,竟载之,
徐行面雍树乃驰。汉王怒,行欲斩婴者十馀,卒得脱,而致孝惠、鲁元於丰。
汉王既至荥阳,收散兵,复振,赐婴食祈阳。复常奉车从击项籍,追至陈,
卒定楚,至鲁,益食兹氏。
汉王立为帝。其秋,燕王臧荼反,婴以太仆从击荼。明年,从至陈,取楚王
信。更食汝阴,剖符世世勿绝。以太仆从击代,至武泉、云中,益食千户。因从
击韩信军胡骑晋阳旁,大破之。追北至平城,为胡所围,七日不得通。高帝使使
厚遗阏氏,冒顿开围一角。高帝出欲驰,婴固徐行,弩皆持满外向,卒得脱。益
食婴细阳千户。复以太仆从击胡骑句注北,大破之。以太仆击胡骑平城南,三陷
陈,功为多,赐所夺邑五百户。以太仆击陈豨、黥布军,陷陈卻敌,益食千户,
定食汝阴六千九百户,除前所食。
婴自上初起沛,常为太仆,竟高祖崩。以太仆事孝惠。孝惠帝及高后德婴之
脱孝惠、鲁元於下邑之间也,乃赐婴县北第第一,曰“近我”,以尊异之。孝惠
帝崩,以太仆事高后。高后崩,代王之来,婴以太仆与东牟侯入清宫,废少帝,
以天子法驾迎代王代邸,与大臣共立为孝文皇帝,复为太仆。八岁卒,谥为文侯。
子夷侯灶立,七年卒。子共侯赐立,三十一年卒。子侯颇尚平阳公主。立十九岁,
元鼎二年,坐与父御婢奸罪,自杀,国除。
颍阴侯灌婴者,睢阳贩缯者也。高祖之为沛公,略地至雍丘下,章邯败杀项
梁,而沛公还军於砀,婴初以中涓从击破东郡尉於成武及秦军於扛里,疾斗,赐
爵七大夫。从攻秦军亳南、开封、曲遇,战疾力,赐爵执帛,号宣陵君。从攻阳
武以西至雒阳,破秦军尸北,北绝河津,南破南阳守齮阳城东,遂定南阳郡。西
入武关,战於蓝田,疾力,至霸上,赐爵执珪,号昌文君。
沛公立为汉王,拜婴为郎中,从入汉中,十月,拜为中谒者。从还定三秦,
下栎阳,降塞王。还围章邯於废丘,未拔。从东出临晋关,击降殷王,定其地。
击项羽将龙且、魏相项他军定陶南,疾战,破之。赐婴爵列侯,号昌文侯,食杜
平乡。
复以中谒者从降下砀,以至彭城。项羽击,大破汉王。汉王遁而西,婴从还,
军於雍丘。王武、魏公申徒反,从击破之。攻下黄,西收兵,军於荥阳。楚骑来
众,汉王乃择军中可为骑将者,皆推故秦骑士重泉人李必、骆甲习骑兵,今为校
尉,可为骑将。汉王欲拜之,必、甲曰:“臣故秦民,恐军不信臣,臣愿得大王
左右善骑者傅之。”灌婴虽少,然数力战,乃拜灌婴为中大夫,令李必、骆甲为
左右校尉,将郎中骑兵击楚骑於荥阳东,大破之。受诏别击楚军后,绝其饷道,
起阳武至襄邑。击项羽之将项冠於鲁下,破之,所将卒斩右司马、骑将各一人。
击破柘公王武,军於燕西,所将卒斩楼烦将五人,连尹一人。击王武别将桓婴白
马下,破之,所将卒斩都尉一人。以骑渡河南,送汉王到雒阳,使北迎相国韩信
军於邯郸。还至敖仓,婴迁为御史大夫。
三年,以列侯食邑杜平乡。以御史大夫受诏将郎中骑兵东属相国韩信,击破
齐军於历下,所将卒虏车骑将军华毋伤及将吏四十六人。降下临菑,得齐守相田
光。追齐相田横至嬴、博,破其骑,所将卒斩骑将一人,生得骑将四人。攻下嬴、
博,破齐将军田吸於千乘,所将卒斩吸。东从韩信攻龙且、留公旋於高密,卒斩
龙且,生得右司马、连尹各一人,楼烦将十人,身生得亚将周兰。
齐地已定,韩信自立为齐王,使婴别将击楚将公杲於鲁北,破之。转南,破
薛郡长,身虏骑将一人。攻博阳,前至下相以东南僮、取虑、徐。度淮,尽降其
城邑,至广陵。项羽使项声、薛公、郯公复定淮北。婴度淮北,击破项声、郯公
下邳,斩薛公,下下邳,击破楚骑於平阳,遂降彭城,虏柱国项佗,降留、薛、
沛、酂、萧、相。攻苦、谯,复得亚将周兰。与汉王会颐乡。从击项籍军於陈下,
破之,所将卒斩楼烦将二人,虏骑将八人。赐益食邑二千五百户。
项籍败垓下去也,婴以御史大夫受诏将车骑别追项籍至东城,破之。所将卒
五人共斩项籍,皆赐爵列侯。降左右司马各一人,卒万二千人,尽得其军将吏。
下东城、历阳。渡江,破吴郡长吴下,得吴守,遂定吴、豫章、会稽郡。还定淮
北,凡五十二县。
汉王立为皇帝,赐益婴邑三千户。其秋,以车骑将军从击破燕王臧荼。明年,
从至陈,取楚王信。还,剖符,世世勿绝,食颍阴二千五百户,号曰颍阴侯。
以车骑将军从击反韩王信於代,至马邑,受诏别降楼烦以北六县,斩代左相,
破胡骑於武泉北。复从击韩信胡骑晋阳下,所将卒斩胡白题将一人。受诏并将燕、
赵、齐、梁、楚车骑,击破胡骑於硰石。至平城,为胡所围,从还军东垣。
从击陈豨,受诏别攻豨丞相侯敞军曲逆下,破之,卒斩敞及特将五人。降曲
逆、卢奴、上曲阳、安国、安平。攻下东垣。
黥布反,以车骑将军先出,攻布别将於相,破之,斩亚将楼烦将三人。又进
击破布上柱国军及大司马军。又进破布别将肥诛。婴身生得左司马一人,所将卒
斩其小将十人,追北至淮上。益食二千五百户。布已破,高帝归,定令婴食颖阴
五千户,除前所食邑。凡从得二千石二人,别破军十六,降城四十六,定国一,
郡二,县五十二,得将军二人,柱国、相国各一人,二千石十人。
婴自破布归,高帝崩,婴以列侯事孝惠帝及吕太后。太后崩,吕禄等以赵王
自置为将军,军长安,为乱。齐哀王闻之,举兵西,且入诛不当为王者。上将军
吕禄等闻之,乃遣婴为大将,将军往击之。婴行至荥阳,乃与绛侯等谋,因屯兵
荥阳,风齐王以诛吕氏事,齐兵止不前。绛侯等既诛诸吕,齐王罢兵归,婴亦罢
兵自荥阳归,与绛侯、陈平共立代王为孝文皇帝。孝文皇帝於是益封婴三千户,
赐黄金千斤,拜为太尉。
三岁,绛侯勃免相就国,婴为丞相,罢太尉官。是岁,匈奴大入北地、上郡,
令丞相婴将骑八万五千往击匈奴。匈奴去,济北王反,诏乃罢婴之兵。后岁馀,
婴以丞相卒,谥曰懿侯。子平侯阿代侯。二十八年卒,子彊代侯。十三年,彊有
罪,绝二岁。元光三年,天子封灌婴孙贤为临汝侯,续灌氏后,八岁,坐行赇有
罪,国除。
太史公曰:吾適丰沛,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哙、滕公之家,及其素,
异哉所闻!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垂名汉廷,德流子孙哉?
余与他广通,为言高祖功臣之兴时若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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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十六 张丞相列传第三十六

张丞相苍者,阳武人也。好书律历。秦时为御史,主柱下方书。有罪,亡归。
及沛公略地过阳武,苍以客从攻南阳。苍坐法当斩,解衣伏质,身长大,肥白如
瓠,时王陵见而怪其美士,乃言沛公,赦勿斩。遂从西入武关,至咸阳。沛公立
为汉王,入汉中,还定三秦。陈馀击走常山王张耳,耳归汉,汉乃以张苍为常山
守。从淮阴侯击赵,苍得陈馀。赵地已平,汉王以苍为代相,备边寇。已而徙为
赵相,相赵王耳。耳卒,相赵王敖。复徙相代王。燕王臧荼反,高祖往击之。苍
以代相从攻臧荼有功,以六年中封为北平侯,食邑千二百户。
迁为计相,一月,更以列侯为主计四岁。是时萧何为相国,而张苍乃自秦时
为柱下史,明习天下图书计籍。苍又善用算律历,故令苍以列侯居相府,领主郡
国上计者。黥布反亡,汉立皇子长为淮南王,而张苍相之。十四年,迁为御史大
夫。
周昌者,沛人也。其从兄曰周苛,秦时皆为泗水卒史。及高祖起沛,击破泗
水守监,於是周昌、周苛自卒史从沛公,沛公以周昌为职志,周苛为客。从入关,
破秦。沛公立为汉王,以周苛为御史大夫,周昌为中尉。
汉王四年,楚围汉王荥阳急,汉王遁出去,而使周苛守荥阳城。楚破荥阳城,
欲令周苛将。苛骂曰:“若趣降汉王!不然,今为虏矣!”项羽怒,亨周苛。於
是乃拜周昌为御史大夫。常从击破项籍。以六年中与萧、曹等俱封:封周昌为汾
阴侯;周苛子周成以父死事,封为高景侯。
昌为人彊力,敢直言,自萧、曹等皆卑下之。昌尝燕时入奏事,高帝方拥戚
姬,昌还走,高帝逐得,骑周昌项,问曰:“我何如主也?”昌仰曰:“陛下即
桀纣之主也。”於是上笑之,然尤惮周昌。及帝欲废太子,而立戚姬子如意为太
子,大臣固争之,莫能得;上以留侯策即止。而周昌廷争之彊,上问其说,昌为
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
期不奉诏。”上欣然而笑。既罢,吕后侧耳於东箱听,见周昌,为跪谢曰:“微
君,太子几废。”
是后戚姬子如意为赵王,年十岁,高祖忧即万岁之后不全也。赵尧年少,为
符玺御史。赵人方与公谓御史大夫周昌曰:“君之史赵尧,年虽少,然奇才也,
君必异之,是且代君之位。”周昌笑曰;“尧年少,刀笔吏耳,何能至是乎!”
居顷之,赵尧侍高祖。高祖独心不乐,悲歌,群臣不知上之所以然。赵尧进请问
曰:“陛下所为不乐,非为赵王年少而戚夫人与吕后有卻邪?备万岁之后而赵王
不能自全乎?”高祖曰:“然。吾私忧之,不知所出。”尧曰:“陛下独宜为赵
王置贵彊相,及吕后、太子、群臣素所敬惮乃可。”高祖曰:“然。吾念之欲如
是,而群臣谁可者?”尧曰:“御史大夫周昌,其人坚忍质直,且自吕后、太子
及大臣皆素敬惮之。独昌可。”高祖曰:“善。”於是乃召周昌,谓曰:“吾欲
固烦公,公彊为我相赵王。”周昌泣曰:“臣初起从陛下,陛下独柰何中道而弃
之於诸侯乎?”高祖曰:“吾极知其左迁,然吾私忧赵王,念非公无可者。公不
得已彊行!”於是徙御史大夫周昌为赵相。
既行久之,高祖持御史大夫印弄之,曰:“谁可以为御史大夫者?”孰视赵
尧,曰:“无以易尧。”遂拜赵尧为御史大夫。尧亦前有军功食邑,及以御史大
夫从击陈豨有功,封为江邑侯。
高祖崩,吕太后使使召赵王,其相周昌令王称疾不行。使者三反,周昌固为
不遣赵王。於是高后患之,乃使使召周昌。周昌至,谒高后,高后怒而骂周昌曰:
“尔不知我之怨戚氏乎?而不遣赵王,何?”昌既徵,高后使使召赵王,赵王果
来。至长安月馀,饮药而死。周昌因谢病不朝见,三岁而死。
后五岁,高后闻御史大夫江邑侯赵尧高祖时定赵王如意之画,乃抵尧罪,以
广阿侯任敖为御史大夫。
任敖者,故沛狱吏。高祖尝辟吏,吏系吕后,遇之不谨。任敖素善高祖,怒,
击伤主吕后吏。及高祖初起,敖以客从为御史,守丰二岁。高祖立为汉王,东击
项籍,敖迁为上党守。陈豨反时,敖坚守,封为广阿侯,食千八百户。高后时为
御史大夫。三岁免,以平阳侯曹窋为御史大夫。高后崩,与大臣共诛吕禄等。免,
以淮南相张苍为御史大夫。
苍与绛侯等尊立代王为孝文皇帝。四年,丞相灌婴卒,张苍为丞相。
自汉兴至孝文二十馀年,会天下初定,将相公卿皆军吏。张苍为计相时,绪
正律历。以高祖十月始至霸上,因故秦时本以十月为岁首,弗革。推五德之运,
以为汉当水德之时,尚黑如故。吹律调乐,入之音声,及以比定律令。若百工,
天下作程品。至於为丞相,卒就之,故汉家言律历者,本之张苍。苍本好书,无
所不观,无所不通,而尤善律历。
张苍德王陵。王陵者,安国侯也。及苍贵,常父事王陵。陵死后,苍为丞相,
洗沐,常先朝陵夫人上食,然后敢归家。
苍为丞相十馀年,鲁人公孙臣上书言汉土德时,其符有黄龙当见。诏下其议
张苍,张苍以为非是,罢之。其后黄龙见成纪,於是文帝召公孙臣以为博士,草
土德之历制度,更元年。张丞相由此自绌,谢病称老。苍任人为中候,大为奸利,
上以让苍,苍遂病免。苍为丞相十五岁而免。孝景前五年,苍卒,谥为文侯。子
康侯代,八年卒。子类代为侯,八年,坐临诸侯丧后就位不敬,国除。
初,张苍父长不满五尺,及生苍,苍长八尺馀,为侯、丞相。苍子复长。及
孙类,长六尺馀,坐法失侯。苍之免相后,老,口中无齿,食乳,女子为乳母。
妻妾以百数,尝孕者不复幸。苍年百有馀岁而卒。
申屠丞相嘉者,梁人,以材官蹶张从高帝击项籍,迁为队率。从击黥布军,
为都尉。孝惠时,为淮阳守。孝文帝元年,举故吏士二千石从高皇帝者,悉以为
关内侯,食邑二十四人,而申屠嘉食邑五百户。张苍已为丞相,嘉迁为御史大夫。
张苍免相,孝文帝欲用皇后弟窦广国为丞相,曰:“恐天下以吾私广国。”广国
贤有行,故欲相之,念久之不可,而高帝时大臣又皆多死,馀见无可者,乃以御
史大夫嘉为丞相,因故邑封为故安侯。
嘉为人廉直,门不受私谒。是时太中大夫邓通方隆爱幸,赏赐累巨万。文帝
尝燕饮通家,其宠如是。是时丞相入朝,而通居上傍,有怠慢之礼。丞相奏事毕,
因言曰:“陛下爱幸臣,则富贵之;至於朝廷之礼,不可以不肃!”上曰:“君
勿言,吾私之。”罢朝坐府中,嘉为檄召邓通诣丞相府,不来,且斩通。通恐,
入言文帝。文帝曰:“汝第往,吾今使人召若。”通至丞相府,免冠,徒跣,顿
首谢。嘉坐自如,故不为礼,责曰:“夫朝廷者,高皇帝之朝廷也。通小臣,戏
殿上,大不敬,当斩。吏今行斩之!”通顿首,首尽出血,不解。文帝度丞相已
困通,使使者持节召通,而谢丞相曰:“此吾弄臣,君释之。”邓通既至,为文
帝泣曰:“丞相几杀臣。”
嘉为丞相五岁,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二年,晁错为内史,贵幸用事,诸
法令多所请变更,议以谪罚侵削诸侯。而丞相嘉自绌所言不用,疾错。错为内史,
门东出,不便,更穿一门南出。南出者,太上皇庙堧垣。嘉闻之,欲因此以法
错擅穿宗庙垣为门,奏请诛错。错客有语错,错恐,夜入宫上谒,自归景帝。至
朝,丞相奏请诛内史错。景帝曰:“错所穿非真庙垣,乃外堧垣,故他官居其
中,且又我使为之,错无罪。”罢朝,嘉谓长史曰:“吾悔不先斩错,乃先请之,
为错所卖。”至舍,因欧血而死。谥为节侯。子共侯蔑代,三年卒。子侯去病代,
三十一年卒。子侯臾代,六岁,坐为九江太守受故官送有罪,国除。
自申屠嘉死之后,景帝时开封侯陶青、桃侯刘舍为丞相。及今上时,柏至侯
许昌、平棘侯薛泽、武彊侯庄青翟、高陵侯赵周等为丞相。皆以列侯继嗣,娖
娖廉谨,为丞相备员而已,无所能发明功名有著於当世者。
太史公曰:“张苍文学律历,为汉名相,而绌贾生、公孙臣等言正朔服色事
而不遵,明用秦之颛顼历,何哉?周昌,木彊人也。任敖以旧德用。申屠嘉可谓
刚毅守节矣,然无术学,殆与萧、曹、陈平异矣。
孝武时丞相多甚,不记,莫录其行起居状略,且纪征和以来。
有车丞相,长陵人也。卒而有韦丞相代。韦丞相贤者,鲁人也。以读书术为
吏,至大鸿胪。有相工相之,当至丞相。有男四人,使相工相之,至第二子,其
名玄成。相工曰:“此子贵,当封。”韦丞相言曰:“我即为丞相,有长子,是
安从得之?”后竟为丞相,病死,而长子有罪论,不得嗣,而立玄成。玄成时佯
狂,不肯立,竟立之,有让国之名。后坐骑至庙,不敬,有诏夺爵一级,为关内
侯,失列侯,得食其故国邑。韦丞相卒,有魏丞相代。
魏丞相相者,济阴人也。以文吏至丞相。其人好武,皆令诸吏带剑,带剑前
奏事。或有不带剑者,当入奏事,至乃借剑而敢入奏事。其时京兆尹赵君,丞相
奏以免罪,使人执魏丞相,欲求脱罪而不听。复使人胁恐魏丞相,以夫人贼杀待
婢事而私独奏请验之,发吏卒至丞相舍,捕奴婢笞击问之,实不以兵刃杀也。而
丞相司直繁君奏京兆尹赵君迫胁丞相,诬以夫人贼杀婢,发吏卒围捕丞相舍,不
道;又得擅屏骑士事,赵京兆坐要斩。又有使掾陈平等劾中尚书,疑以独擅劫事
而坐之,大不敬,长史以下皆坐死,或下蚕室。而魏丞相竟以丞相病死。子嗣。
后坐骑至庙,不敬,有诏夺爵一级,为关内侯,失列侯,得食其故国邑。魏丞相
卒,以御史大夫邴吉代。
邴丞相吉者,鲁国人也。以读书好法令至御史大夫。孝宣帝时,以有旧故,
封为列侯,而因为丞相。明於事,有大智,后世称之。以丞相病死。子显嗣。后
坐骑至庙,不敬,有诏夺爵一级,失列侯,得食故国邑。显为吏至太仆,坐官
秏乱,身及子男有奸赃,免为庶人。
邴丞相卒,黄丞相代。长安中有善相工田文者,与韦丞相、魏丞相、邴丞相
微贱时会於客家,田文言曰:“今此三君者,皆丞相也。”其后三人竟更相代为
丞相,何见之明也。
黄丞相霸者,淮阳人也。以读书为吏,至颍川太守。治颍川,以礼义条教喻
告化之。犯法者,风晓令自杀。化大行,名声闻。孝宣帝下制曰:“颍川太守霸,
以宣布诏令治民,道不拾遗,男女异路,狱中无重囚。赐爵关内侯,黄金百斤。”
徵为京兆尹而至丞相,复以礼义为治。以丞相病死。子嗣,后为列侯。黄丞相卒,
以御史大夫于定国代。于丞相已有廷尉传,在张廷尉语中。于丞相去,御史大夫
韦玄成代。
韦丞相玄成者,即前韦丞相子也。代父,后失列侯。其人少时好读书,明於
诗、论语。为吏至卫尉,徙为太子太傅。御史大夫薛君免,为御史大夫。于丞相
乞骸骨免,而为丞相,因封故邑为扶阳侯。数年,病死。孝元帝亲临丧,赐赏甚
厚。子嗣后。其治容容随世俗浮沈,而见谓谄巧。而相工本谓之当为侯代父,而
后失之;复自游宦而起,至丞相。父子俱为丞相,世间美之,岂不命哉!相工其
先知之。韦丞相卒,御史大夫匡衡代。
丞相匡衡者,东海人也。好读书,从博士受诗。家贫,衡佣作以给食饮。才
下,数射策不中,至九,乃中丙科。其经以不中科故明习。补平原文学卒史。数
年,郡不尊敬。御史徵之,以补百石属荐为郎,而补博士,拜为太子少傅,而事
孝元帝。孝元好诗,而迁为光禄勋,居殿中为师,授教左右,而县官坐其旁听,
甚善之,日以尊贵。御史大夫郑弘坐事免,而匡君为御史大夫。岁馀,韦丞相死,
匡君代为丞相,封乐安侯。以十年之间,不出长安城门而至丞相,岂非遇时而命
也哉!
太史公曰:深惟士之游宦所以至封侯者,微甚。然多至御史大夫即去者。诸
为大夫而丞相次也,其心冀幸丞相物故也。或乃阴私相毁害,欲代之。然守之日
久不得,或为之日少而得之,至於封侯,真命也夫!御史大夫郑君守之数年不得,
匡君居之未满岁,而韦丞相死,即代之矣,岂可以智巧得哉!多有贤圣之才,困
戹不得者众甚也。

[发帖际遇]: 林风发现瘫痪在地的殷梨亭,从他身上偷得银两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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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十七 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

郦生食其者,陈留高阳人也。好读书,家贫落魄,无以为衣食业,为里监门
吏。然县中贤豪不敢役,县中皆谓之狂生。
及陈胜、项梁等起,诸将徇地过高阳者数十人,郦生闻其将皆握齱好苛
礼自用,不能听大度之言,郦生乃深自藏匿。后闻沛公将兵略地陈留郊,沛公麾
下骑士適郦生里中子也,沛公时时问邑中贤士豪俊。骑士归,郦生见谓之曰:
“吾闻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愿从游,莫为我先。若见沛公,谓曰
‘臣里中有郦生,年六十馀,长八尺,人皆谓之狂生,生自谓我非狂生’。”骑
士曰:“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
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郦生曰:“弟言之。”骑士从容言如郦生所诫者。
沛公至高阳传舍,使人召郦生。郦生至,入谒,沛公方倨床使两女子洗足,
而见郦生。郦生入,则长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诸侯乎?且欲率诸侯破秦
也?”沛公骂曰:“竖儒!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诸侯相率而攻秦,何谓助秦攻
诸侯乎?”郦生曰:“必聚徒合义兵诛无道秦,不宜倨见长者。”於是沛公辍洗,
起摄衣,延郦生上坐,谢之。郦生因言六国从横时。沛公喜,赐郦生食,问曰:
“计将安出?”郦生曰:“足下起纠合之众,收散乱之兵,不满万人,欲以径入
强秦,此所谓探虎口者也。夫陈留,天下之冲,四通五达之郊也,今其城又多积
粟。臣善其令,请得使之,令下足下。即不听,足下举兵攻之,臣为内应。”於
是遣郦生行,沛公引兵随之,遂下陈留。号郦食其为广野君。
郦生言其弟郦商,使将数千人从沛公西南略地。郦生常为说客,驰使诸侯。
汉三年秋,项羽击汉,拔荥阳,汉兵遁保巩、洛。楚人闻淮阴侯破赵,彭越
数反梁地,则分兵救之。淮阴方东击齐,汉王数困荥阳、成皋,计欲捐成皋以东,
屯巩、洛以拒楚。郦生因曰:“臣闻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
事不可成。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夫敖仓,天下转输久矣,臣闻其
下乃有藏粟甚多,楚人拔荥阳,不坚守敖仓,乃引而东,令適卒分守成皋,此乃
天所以资汉也。方今楚易取而汉反郤,自夺其便,臣窃以为过矣。且两雄不俱立,
楚汉久相持不决,百姓骚动,海内摇荡,农夫释耒,工女下机,天下之心未有所
定也。愿足下急复进兵,收取荥阳,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杜大行之道,距
蜚狐之口,守白马之津,以示诸侯效实形制之势,则天下知所归矣。方今燕、赵
已定,唯齐未下。今田广据千里之齐,田间将二十万之众,军於历城,诸田宗彊,
负海阻河济,南近楚,人多变诈,足下虽遣数十万师,未可以岁月破也。臣请得
奉明诏说齐王,使为汉而称东藩。”上曰:“善。”
乃从其画,复守敖仓,而使郦生说齐王曰:“王知天下之所归乎?”王曰:
“不知也。”曰:“王知天下之所归,则齐国可得而有也;若不知天下之所归,
即齐国未可得保也。”齐王曰:“天下何所归?”曰:“归汉。”曰:“先生何
以言之?”曰:“汉王与项王戮力西面击秦,约先入咸阳者王之。汉王先入咸阳,
项王负约不与而王之汉中。项王迁杀义帝,汉王闻之,起蜀汉之兵击三秦,出关
而责义帝之处,收天下之兵,立诸侯之后。降城即以侯其将,得赂即以分其士,
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汉之粟方船而下。
项王有倍约之名,杀义帝之负;於人之功无所记,於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
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项氏莫得用事;为人刻印,刓而不能授;攻城得赂,
积而不能赏:天下畔之,贤才怨之,而莫为之用。故天下之士归於汉王,可坐而
策也。夫汉王发蜀汉,定三秦;涉西河之外,援上党之兵;下井陉,诛成安君;
破北魏,举三十二城: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今已据敖仓之粟,
塞成皋之险,守白马之津,杜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后服者先亡矣。王疾
先下汉王,齐国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汉王,危亡可立而待也。”田广以为然,
乃听郦生,罢历下兵守战备,与郦生日纵酒。
淮阴侯闻郦生伏轼下齐七十馀城,乃夜度兵平原袭齐。齐王田广闻汉兵至,
以为郦生卖己,乃曰:“汝能止汉军,我活汝;不然,我将亨汝!”郦生曰:
“举大事不细谨,盛德不辞让。而公不为若更言!”齐王遂亨郦生,引兵东走。
汉十二年,曲周侯郦商以丞相将兵击黥布有功。高祖举列侯功臣,思郦食其。
郦食其子疥数将兵,功未当侯,上以其父故,封疥为高梁侯。后更食武遂,嗣三
世。元狩元年中,武遂侯平坐诈诏衡山王取百斤金,当弃市,病死,国除也。
陆贾者,楚人也。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名为有口辩士,居左右,常使诸侯。
及高祖时,中国初定,尉他平南越,因王之。高祖使陆贾赐尉他印为南越王。
陆生至,尉他魋结箕倨见陆生。陆生因进说他曰:“足下中国人,亲戚昆弟坟在
真定。今足下反天性,弃冠带,欲以区区之越与天子抗衡为敌国,祸且及身矣。
且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桀并起,唯汉王先入关,据咸阳。项羽倍约,自立为西楚
霸王,诸侯皆属,可谓至彊。然汉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劫略诸侯,遂诛项羽灭
之。五年之间,海内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闻君王王南越,不助天
下诛暴逆,将相欲移兵而诛王,天子怜百姓新劳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
剖符通使。君王宜郊迎,北面称臣,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彊於此。汉诚闻之,
掘烧王先人冢,夷灭宗族,使一偏将将十万众临越,则越杀王降汉,如反覆手耳。”
於是尉他乃蹶然起坐,谢陆生曰:“居蛮夷中久,殊失礼义。”因问陆生曰:
“我孰与萧何、曹参、韩信贤?”陆生曰:“王似贤。”复曰:“我孰与皇帝贤?”
陆生曰:“皇帝起丰沛,讨暴秦,诛彊楚,为天下兴利除害,继五帝三王之业,
统理中国。中国之人以亿计,地方万里,居天下之膏腴,人众车轝,万物殷富,
政由一家,自天地剖泮未始有也。今王众不过数十万,皆蛮夷,崎岖山海间,譬
若汉一郡,王何乃比於汉!”尉他大笑曰:“吾不起中国,故王此。使我居中国,
何渠不若汉?”乃大说陆生,留与饮数月。曰:“越中无足与语,至生来,令我
日闻所不闻。”赐陆生橐中装直千金,他送亦千金。陆生卒拜尉他为南越王,令
称臣奉汉约。归报,高祖大悦,拜贾为太中大夫。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
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
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乡使秦
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乃谓陆生
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
存亡之徵,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
“新语”。
孝惠帝时,吕太后用事,欲王诸吕,畏大臣有口者,陆生自度不能争之,乃
病免家居。以好畤田地善,可以家焉。有五男,乃出所使越得橐中装卖千金,分
其子,子二百金,令为生产。陆生常安车驷马,从歌舞鼓琴瑟侍者十人,宝剑直
百金,谓其子曰:“与汝约:过汝,汝给吾人马酒食,极欲,十日而更。所死家,
得宝剑车骑侍从者。一岁中往来过他客,率不过再三过,数见不鲜,无久慁公为
也。”
吕太后时,王诸吕,诸吕擅权,欲劫少主,危刘氏。右丞相陈平患之,力不
能争,恐祸及己,常燕居深念。陆生往请,直入坐,而陈丞相方深念,不时见陆
生。陆生曰:“何念之深也?”陈平曰:“生揣我何念?”陆生曰:“足下位为
上相,食三万户侯,可谓极富贵无欲矣。然有忧念,不过患诸吕、少主耳。”陈
平曰:“然。为之柰何?”陆生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将相
和调,则士务附;士务附,天下虽有变,即权不分。为社稷计,在两君掌握耳。
臣常欲谓太尉绛侯,绛侯与我戏,易吾言。君何不交驩太尉,深相结?”为陈平
画吕氏数事。陈平用其计,乃以五百金为绛侯寿,厚具乐饮;太尉亦报如之。此
两人深相结,则吕氏谋益衰。陈平乃以奴婢百人,车马五十乘,钱五百万,遗陆
生为饮食费。陆生以此游汉廷公卿间,名声藉甚。
及诛诸吕,立孝文帝,陆生颇有力焉。孝文帝即位,欲使人之南越。陈丞相
等乃言陆生为太中大夫,往使尉他,令尉他去黄屋称制,令比诸侯,皆如意旨。
语在南越语中。陆生竟以寿终。
平原君朱建者,楚人也。故尝为淮南王黥布相,有罪去,后复事黥布。布欲
反时,问平原君,平原君非之,布不听而听梁父侯,遂反。汉已诛布,闻平原君
谏不与谋,得不诛。语在黥布语中。
平原君为人辩有口,刻廉刚直,家於长安。行不苟合,义不取容。辟阳侯行
不正,得幸吕太后。时辟阳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不肯见。及平原君母死,陆生
素与平原君善,过之。平原君家贫,未有以发丧,方假贷服具,陆生令平原君发
丧。陆生往见辟阳侯,贺曰:“平原君母死。”辟阳侯曰:“平原君母死,何乃
贺我乎?”陆贾曰:“前日君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义不知君,以其母故。今其
母死,君诚厚送丧,则彼为君死矣。”辟阳侯乃奉百金往税。列侯贵人以辟阳侯
故,往税凡五百金。
辟阳侯幸吕太后,人或毁辟阳侯於孝惠帝,孝惠帝大怒,下吏,欲诛之。吕
太后惭,不可以言。大臣多害辟阳侯行,欲遂诛之。辟阳侯急,因使人欲见平原
君。平原君辞曰:“狱急,不敢见君。”乃求见孝惠幸臣闳籍孺,说之曰:“君
所以得幸帝,天下莫不闻。今辟阳侯幸太后而下吏,道路皆言君谗,欲杀之。今
日辟阳侯诛,旦日太后含怒,亦诛君。何不肉袒为辟阳侯言於帝?帝听君出辟阳
侯,太后大驩。两主共幸君,君贵富益倍矣。”於是闳籍孺大恐,从其计,言帝,
果出辟阳侯。辟阳侯之囚,欲见平原君,平原君不见辟阳侯,辟阳侯以为倍己,
大怒。及其成功出之,乃大惊。
吕太后崩,大臣诛诸吕,辟阳侯於诸吕至深,而卒不诛。计画所以全者,皆
陆生、平原君之力也。
孝文帝时,淮南厉王杀辟阳侯,以诸吕故。文帝闻其客平原君为计策,使吏
捕欲治。闻吏至门,平原君欲自杀。诸子及吏皆曰:“事未可知,何早自杀为?”
平原君曰:“我死祸绝,不及而身矣。”遂自刭。孝文帝闻而惜之,曰:“吾无
意杀之。”乃召其子,拜为中大夫。使匈奴,单于无礼,乃骂单于,遂死匈奴中。
初,沛公引兵过陈留,郦生踵军门上谒曰:“高阳贱民郦食其,窃闻沛公暴
露,将兵助楚讨不义,敬劳从者,愿得望见,口画天下便事。”使者入通,沛公
方洗,问使者曰:“何如人也?”使者对曰:“状貌类大儒,衣儒衣,冠侧注。”
沛公曰:“为我谢之,言我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使者出谢曰:“沛
公敬谢先生,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郦生瞋目案剑叱使者曰:“走!
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使者惧而失谒,跪拾谒,还走,复入
报曰:“客,天下壮士也,叱臣,臣恐,至失谒。曰‘走!复入言,而公高阳酒
徒也’。”沛公遽雪足杖矛曰:“延客入!”
郦生入,揖沛公曰:“足下甚苦,暴衣露冠,将兵助楚讨不义,足下何不自
喜也?臣愿以事见,而曰‘吾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夫足下欲兴天下
之大事而成天下之大功,而以目皮相,恐失天下之能士。且吾度足下之智不如吾,
勇又不如吾。若欲就天下而不相见,窃为足下失之。”沛公谢曰:“乡者闻先生
之容,今见先生之意矣。”乃延而坐之,问所以取天下者。郦生曰:“夫足下欲
成大功,不如止陈留。陈留者,天下之据冲也,兵之会地也,积粟数千万石,城
守甚坚。臣素善其令,愿为足下说之。不听臣,臣请为足下杀之,而下陈留。足
下将陈留之众,据陈留之城,而食其积粟,招天下之从兵;从兵已成,足下横行
天下,莫能有害足下者矣。”沛公曰:“敬闻命矣。”
於是郦生乃夜见陈留令,说之曰:“夫秦为无道而天下畔之,今足下与天下
从则可以成大功。今独为亡秦婴城而坚守,臣窃为足下危之。”陈留令曰:“秦
法至重也,不可以妄言,妄言者无类,吾不可以应。先生所以教臣者,非臣之意
也,愿勿复道。”郦生留宿卧,夜半时斩陈留令首,逾城而下报沛公。沛公引兵
攻城,县令首於长竿以示城上人,曰:“趣下,而令头已断矣!今后下者必先斩
之!”於是陈留人见令已死,遂相率而下沛公。沛公舍陈留南城门上,因其库兵,
食积粟,留出入三月,从兵以万数,遂入破秦。
太史公曰:世之传郦生书,多曰汉王已拔三秦,东击项籍而引军於巩洛之间,
郦生被儒衣往说汉王。乃非也。自沛公未入关,与项羽别而至高阳,得郦生兄弟。
余读陆生新语书十二篇,固当世之辩士。至平原君子与余善,是以得具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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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0:56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九十八 傅靳蒯成列传第三十八

阳陵侯傅宽,以魏五大夫骑将从,为舍人,起横阳。从攻安阳、杠里,击赵
贲军於开封,及击杨熊曲遇、阳武,斩首十二级,赐爵卿。从至霸上。沛公立为
汉王,汉王赐宽封号共德君。从入汉中,迁为右骑将。从定三秦,赐食邑雕阴。
从击项籍,待怀,赐爵通德侯。从击项冠、周兰、龙且,所将卒斩骑将一人敖下,
益食邑。
属淮阴,击破齐历下军,击田解。属相国参,残博,益食邑。因定齐地,剖
符世世勿绝,封为阳陵侯,二千六百户,除前所食。为齐右丞相,备齐。五岁为
齐相国。
四月,击陈豨,属太尉勃,以相国代丞相哙击豨。一月,徙为代相国,将屯。
二岁,为代丞相,将屯。
孝惠五年卒,谥为景侯。子顷侯精立,二十四年卒。子共侯则立,十二年卒。
子侯偃立,三十一年,坐与淮南王谋反,死,国除。
信武侯靳歙,以中涓从,起宛朐。攻济阳。破李由军。击秦军亳南、开封东
北,斩骑千人将一人,首五十七级,捕虏七十三人,赐爵封号临平君。又战蓝田
北,斩车司马二人,骑长一人,首二十八级,捕虏五十七人。至霸上。沛公立为
汉王,赐歙爵建武侯,迁为骑都尉。
从定三秦。别西击章平军於陇西,破之,定陇西六县,所将卒斩车司马、候
各四人,骑长十二人。从东击楚,至彭城。汉军败还,保雍丘,去击反者王武等。
略梁地,别将击邢说军菑南,破之,身得说都尉二人,司马、候十二人,降吏卒
四千一百八十人。破楚军荥阳东。三年,赐食邑四千二百户。
别之河内,击赵将贲郝军朝歌,破之,所将卒得骑将二人,车马二百五十匹。
从攻安阳以东,至棘蒲,下七县。别攻破赵军,得其将司马二人,候四人,降吏
卒二千四百人。从攻下邯郸。别下平阳,身斩守相,所将卒斩兵守、郡守各一人,
降邺。从攻朝歌、邯郸,及别击破赵军,降邯郸郡六县。还军敖仓,破项籍军成
皋南,击绝楚饟道,起荥阳至襄邑。破项冠军鲁下。略地东至缯、郯、下邳,
南至蕲、竹邑。击项悍济阳下。还击项籍陈下,破之。别定江陵,降江陵柱国、
大司马以下八人,身得江陵王,生致之雒阳,因定南郡。从至陈,取楚王信,剖
符世世勿绝,定食四千六百户,号信武侯。
以骑都尉从击代,攻韩信平城下,还军东垣。有功,迁为车骑将军,并将梁、
赵、齐、燕、楚车骑,别击陈豨丞相敞,破之,因降曲逆。从击黥布有功,益封
定食五千三百户。凡斩首九十级,虏百三十二人;别破军十四,降城五十九,定
郡、国各一,县二十三;得王、柱国各一人,二千石以下至五百石三十九人。
高后五年,歙卒,谥为肃侯。子亭代侯。二十一年,坐事国人过律,孝文后
三年,夺侯,国除。
蒯成侯緤者,沛人也,姓周氏。常为高祖参乘,以舍人从起沛。至霸上,
西入蜀、汉,还定三秦,食邑池阳。东绝甬道,从出度平阴,遇淮阴侯兵襄国,
军乍利乍不利,终无离上心。以緤为信武侯,食邑三千三百户。高祖十二年,
以緤为蒯成侯,除前所食邑。
上欲自击陈豨,蒯成侯泣曰:“始秦攻破天下,未尝自行。今上常自行,是
为无人可使者乎?”上以为“爱我”,赐入殿门不趋,杀人不死。
至孝文五年,緤以寿终,谥为贞侯。子昌代侯,有罪,国除。至孝景中二
年,封緤子居代侯。至元鼎三年,居为太常,有罪,国除。
太史公曰:阳陵侯傅宽、信武侯靳歙皆高爵,从高祖起山东,攻项籍,诛杀
名将,破军降城以十数,未尝困辱,此亦天授也。蒯成侯周緤操心坚正,身不
见疑,上欲有所之,未尝不垂涕,此有伤心者然,可谓笃厚君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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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0:5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九十九 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

刘敬者,齐人也。汉五年,戍陇西,过洛阳,高帝在焉。娄敬脱輓辂,衣
其羊裘,见齐人虞将军曰:“臣愿见上言便事。”虞将军欲与之鲜衣,娄敬曰:
“臣衣帛,衣帛见;衣褐,衣褐见:终不敢易衣。”於是虞将军入言上。上召入
见,赐食。
已而问娄敬,娄敬说曰:“陛下都洛阳,岂欲与周室比隆哉?”上曰:“然。”
娄敬曰:“陛下取天下与周室异。周之先自后稷,尧封之邰,积德累善十有馀世。
公刘避桀居豳。太王以狄伐故,去豳,杖马箠居岐,国人争随之。及文王为西伯,
断虞芮之讼,始受命,吕望、伯夷自海滨来归之。武王伐纣,不期而会孟津之上
八百诸侯,皆曰纣可伐矣,遂灭殷。成王即位,周公之属傅相焉,乃营成周洛邑,
以此为天下之中也,诸侯四方纳贡职,道里均矣,有德则易以王,无德则易以亡。
凡居此者,欲令周务以德致人,不欲依阻险,令后世骄奢以虐民也。及周之盛时,
天下和洽,四夷乡风,慕义怀德,附离而并事天子,不屯一卒,不战一士,八夷
大国之民莫不宾服,效其贡职。及周之衰也,分而为两,天下莫朝,周不能制也。
非其德薄也,而形势弱也。今陛下起丰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径往而卷蜀汉,定
三秦,与项羽战荥阳,争成皋之口,大战七十,小战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脑涂地,
父子暴骨中野,不可胜数,哭泣之声未绝,伤痍者未起,而欲比隆於成康之时,
臣窃以为不侔也。且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也。
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者也。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
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与人斗,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胜也。今陛下入
关而都,案秦之故地,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
高帝问群臣,群臣皆山东人,争言周王数百年,秦二世即亡,不如都周。上
疑未能决。及留侯明言入关便,即日车驾西都关中。
於是上曰:“本言都秦地者娄敬,‘娄’者乃‘刘’也。”赐姓刘氏,拜为
郎中,号为奉春君。
汉七年,韩王信反,高帝自往击之。至晋阳,闻信与匈奴欲共击汉,上大怒,
使人使匈奴。匈奴匿其壮士肥牛马,但见老弱及羸畜。使者十辈来,絋言匈奴可
击。上使刘敬复往使匈奴,还报曰:“两国相击,此宜夸矜见所长。今臣往,徒
见羸瘠老弱,此必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愚以为匈奴不可击也。”是时汉兵已
逾句注,二十馀万兵已业行。上怒,骂刘敬曰:“齐虏!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
沮吾军。”械系敬广武。遂往,至平城,匈奴果出奇兵围高帝白登,七日然后得
解。高帝至广武,赦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吾皆已斩前使十辈言可
击者矣。”乃封敬二千户,为关内侯,号为建信侯。
高帝罢平城归,韩王信亡入胡。当是时,冒顿为单于,兵彊,控弦三十万,
数苦北边。上患之,问刘敬。刘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罢於兵,未可以武服也。
冒顿杀父代立,妻群母,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耳,
然恐陛下不能为。”上曰:“诚可,何为不能!顾为柰何?”刘敬对曰:“陛下
诚能以適长公主妻之,厚奉遗之,彼知汉適女送厚,蛮夷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
为太子。代单于。何者?贪汉重币。陛下以岁时汉所馀彼所鲜数问遗,因使辩士
风谕以礼节。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
者哉?兵可无战以渐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及后宫诈称公主,彼
亦知,不肯贵近,无益也。”高帝曰:“善。”欲遣长公主。吕后日夜泣,曰:
“妾唯太子、一女,柰何弃之匈奴!”上竟不能遣长公主,而取家人子名为长公
主,妻单于。使刘敬往结和亲约。
刘敬从匈奴来,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楼烦王,去长安近者七百里,轻骑一
日一夜可以至秦中。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饶,可益实。夫诸侯初起时,非齐诸
田,楚昭、屈、景莫能兴。今陛下虽都关中,实少人。北近胡寇,东有六国之族,
宗彊,一日有变,陛下亦未得高枕而卧也。臣愿陛下徙齐诸田,楚昭、屈、景,
燕、赵、韩、魏后,及豪桀名家居关中。无事,可以备胡;诸侯有变,亦足率以
东伐。此彊本弱末之术也”。上曰:“善。”乃使刘敬徙所言关中十馀万口。
叔孙通者,薛人也。秦时以文学徵,待诏博士。数岁,陈胜起山东,使者以
闻,二世召博士诸儒生问曰:“楚戍卒攻蕲入陈,於公如何?”博士诸生三十馀
人前曰:“人臣无将,将即反,罪死无赦。愿陛下急发兵击之。”二世怒,作色。
叔孙通前曰:“诸生言皆非也。夫天下合为一家,毁郡县城,铄其兵,示天下不
复用。且明主在其上,法令具於下,使人人奉职,四方辐辏,安敢有反者!此
特群盗鼠窃狗盗耳,何足置之齿牙间。郡守尉今捕论,何足忧。”二世喜曰:
“善。”尽问诸生,诸生或言反,或言盗。於是二世令御史案诸生言反者下吏,
非所宜言。诸言盗者皆罢之。乃赐叔孙通帛二十匹,衣一袭,拜为博士。叔孙通
已出宫,反舍,诸生曰:“先生何言之谀也?”通曰:“公不知也,我几不脱於
虎口!”乃亡去,之薛,薛已降楚矣。及项梁之薛,叔孙通从之。败於定陶,从
怀王。怀王为义帝,徙长沙,叔孙通留事项王。汉二年,汉王从五诸侯入彭城,
叔孙通降汉王。汉王败而西,因竟从汉。
叔孙通儒服,汉王憎之;乃变其服,服短衣,楚制,汉王喜。
叔孙通之降汉,从儒生弟子百馀人,然通无所言进,专言诸故群盗壮士进之。
弟子皆窃骂曰:“事先生数岁,幸得从降汉,今不能进臣等,专言大猾,何也?”
叔孙通闻之,乃谓曰:“汉王方蒙矢石争天下,诸生宁能斗乎?故先言斩将搴旗
之士。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汉王拜叔孙通为博士,号稷嗣君。
汉五年,已并天下,诸侯共尊汉王为皇帝於定陶,叔孙通就其仪号。高帝悉
去秦苛仪法,为简易。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高帝患之。叔孙通
知上益厌之也,说上曰:“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徵鲁诸生,与臣弟
子共起朝仪。”高帝曰:“得无难乎?”叔孙通曰:“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
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故夏、殷、周之礼所因损益可知者,谓不相复
也。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上曰:“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为
之。”
於是叔孙通使徵鲁诸生三十馀人。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
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
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汙
我!”叔孙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
遂与所徵三十人西,及上左右为学者与其弟子百馀人为绵蕞野外。习之月馀,
叔孙通曰:“上可试观。”上既观,使行礼,曰:“吾能为此。”乃令群臣习肄,
会十月。
汉七年,长乐宫成,诸侯群臣皆朝十月。仪:先平明,谒者治礼,引以次入
殿门,廷中陈车骑步卒卫宫,设兵张旗志。传言“趋”。殿下郎中侠陛,陛数百
人。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以次陈西方,东乡;文官丞相以下陈东方,西乡。大行
设九宾,胪传。於是皇帝辇出房,百官执职传警,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
奉贺。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至礼毕,复置法酒。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
以尊卑次起上寿。觞九行,谒者言“罢酒”。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竟朝
置酒,无敢讙譁失礼者。於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乃拜叔
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
叔孙通因进曰:“诸弟子儒生随臣久矣,与臣共为仪,愿陛下官之。”高帝
悉以为郎。叔孙通出,皆以五百斤金赐诸生。诸生乃皆喜曰:“叔孙生诚圣人也,
知当世之要务。”
汉九年,高帝徙叔孙通为太子太傅。汉十二年,高祖欲以赵王如意易太子,
叔孙通谏上曰:“昔者晋献公以骊姬之故废太子,立奚齐,晋国乱者数十年,为
天下笑。秦以不蚤定扶苏,令赵高得以诈立胡亥,自使灭祀,此陛下所亲见。今
太子仁孝,天下皆闻之;吕后与陛下攻苦食啖,其可背哉!陛下必欲废適而立少,
臣愿先伏诛,以颈血汙地。”高帝曰:“公罢矣,吾直戏耳。”叔孙通曰:“太
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振动,柰何以天下为戏!”高帝曰:“吾听公言。”及上
置酒,见留侯所招客从太子入见,上乃遂无易太子志矣。
高帝崩,孝惠即位,乃谓叔孙生曰:“先帝园陵寝庙,群臣莫习。”徙为太
常,定宗庙仪法。及稍定汉诸仪法,皆叔孙生为太常所论箸也。
孝惠帝为东朝长乐宫,及间往,数跸烦人,乃作複道,方筑武库南。叔孙
生奏事,因请间曰:“陛下何自筑複道高寝,衣冠月出游高庙?高庙,汉太祖,
柰何令后世子孙乘宗庙道上行哉?”孝惠帝大惧,曰:“急坏之。”叔孙生曰:
“人主无过举。今已作,百姓皆知之,今坏此,则示有过举。愿陛下原庙渭北,
衣冠月出游之,益广多宗庙,大孝之本也。”上乃诏有司立原庙。原庙起,以
複道故。
孝惠帝曾春出游离宫,叔孙生曰:“古者有春尝果,方今樱桃孰,可献,愿
陛下出,因取樱桃献宗庙。”上乃许之。诸果献由此兴。
太史公曰:语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三
代之际,非一士之智也”。信哉!夫高祖起微细,定海内,谋计用兵,可谓尽之
矣。然而刘敬脱輓辂一说,建万世之安,智岂可专邪!叔孙通希世度务,制礼
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大直若诎,道固委蛇”,盖谓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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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0:5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百 季布栾布列传第四十

季布者,楚人也。为气任侠,有名於楚。项籍使将兵,数窘汉王。及项羽灭,
高祖购求布千金,敢有舍匿,罪及三族。季布匿濮阳周氏。周氏曰:“汉购将军
急,迹且至臣家,将军能听臣,臣敢献计;即不能,愿先自刭。”季布许之。乃
髡钳季布,衣褐衣,置广柳车中,并与其家僮数十人,之鲁朱家所卖之。朱家心
知是季布,乃买而置之田。诫其子曰:“田事听此奴,必与同食。”朱家乃乘轺
车之洛阳,见汝阴侯滕公。滕公留朱家饮数日。因谓滕公曰:“季布何大罪,而
上求之急也?”滕公曰:“布数为项羽窘上,上怨之,故必欲得之。”朱家曰:
“君视季布何如人也?”曰:“贤者也。”朱家曰:“臣各为其主用,季布为项
籍用,职耳。项氏臣可尽诛邪?今上始得天下,独以己之私怨求一人,何示天下
之不广也!且以季布之贤而汉求之急如此,此不北走胡即南走越耳。夫忌壮士以
资敌国,此伍子胥所以鞭荆平王之墓也。君何不从容为上言邪?”汝阴侯滕公心
知朱家大侠,意季布匿其所,乃许曰:“诺。”待间,果言如朱家指。上乃赦季
布。当是时,诸公皆多季布能摧刚为柔,朱家亦以此名闻当世。季布召见,谢,
上拜为郎中。
孝惠时,为中郎将。单于尝为书嫚吕后,不逊,吕后大怒,召诸将议之。上
将军樊哙曰:“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诸将皆阿吕后意,曰“然”。季
布曰:“樊哙可斩也!夫高帝将兵四十馀万众,困於平城,今哙柰何以十万众横
行匈奴中,面欺!且秦以事於胡,陈胜等起。于今创痍未瘳,哙又面谀,欲摇动
天下。”是时殿上皆恐,太后罢朝,遂不复议击匈奴事。
季布为河东守,孝文时,人有言其贤者,孝文召,欲以为御史大夫。复有言
其勇,使酒难近。至,留邸一月,见罢。季布因进曰:“臣无功窃宠,待罪河东。
陛下无故召臣,此人必有以臣欺陛下者;今臣至,无所受事,罢去,此人必有以
毁臣者。夫陛下以一人之誉而召臣,一人之毁而去臣,臣恐天下有识闻之有以闚
陛下也。”上默然惭,良久曰:“河东吾股肱郡,故特召君耳。”布辞之官。
楚人曹丘生,辩士,数招权顾金钱。事贵人赵同等,与窦长君善。季布闻之,
寄书谏窦长君曰:“吾闻曹丘生非长者,勿与通。”及曹丘生归,欲得书请季布。
窦长君曰:“季将军不说足下,足下无往。”固请书,遂行。使人先发书,季布
果大怒,待曹丘。曹丘至,即揖季布曰:“楚人谚曰‘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一
诺’,足下何以得此声於梁楚间哉?且仆楚人,足下亦楚人也。仆游扬足下之名
於天下,顾不重邪?何足下距仆之深也!”季布乃大说,引入,留数月,为上客,
厚送之。季布名所以益闻者,曹丘扬之也。
季布弟季心,气盖关中,遇人恭谨,为任侠,方数千里,士皆争为之死。尝
杀人,亡之吴,从袁丝匿。长事袁丝,弟畜灌夫、籍福之属。尝为中司马,中尉
郅都不敢不加礼。少年多时时窃籍其名以行。当是时,季心以勇,布以诺,著闻
关中。
季布母弟丁公,为楚将。丁公为项羽逐窘高祖彭城西,短兵接,高祖急,顾
丁公曰:“两贤岂相戹哉!”於是丁公引兵而还,汉王遂解去。及项王灭,丁公
谒见高祖。高祖以丁公徇军中,曰:“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者,乃
丁公也。”遂斩丁公,曰:“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丁公!”
栾布者,梁人也。始梁王彭越为家人时,尝与布游。穷困,赁佣於齐,为酒
人保。数岁,彭越去之巨野中为盗,而布为人所略卖,为奴於燕。为其家主报仇,
燕将臧荼举以为都尉。臧荼后为燕王,以布为将。及臧荼反,汉击燕,虏布。梁
王彭越闻之,乃言上,请赎布以为梁大夫。
使於齐,未还,汉召彭越,责以谋反,夷三族。已而枭彭越头於雒阳下,诏
曰:“有敢收视者,辄捕之。”布从齐还,奏事彭越头下,祠而哭之。吏捕布以
闻。上召布,骂曰:“若与彭越反邪?吾禁人勿收,若独祠而哭之,与越反明矣。
趣亨之。”方提趣汤,布顾曰:“愿一言而死。”上曰:“何言?”布曰:“方
上之困於彭城,败荥阳、成皋间,项王所以不能遂西,徒以彭王居梁地,与汉合
从苦楚也。当是之时,彭王一顾,与楚则汉破,与汉而楚破。且垓下之会,微彭
王,项氏不亡。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亦欲传之万世。今陛下一徵兵於梁,
彭王病不行,而陛下疑以为反,反形未见,以苛小案诛灭之,臣恐功臣人人自危
也。今彭王已死,臣生不如死,请就亨。”於是上乃释布罪,拜为都尉。
孝文时,为燕相,至将军。布乃称曰:“穷困不能辱身下志,非人也;富贵
不能快意,非贤也。”於是尝有德者厚报之,有怨者必以法灭之。吴楚反时,以
军功封俞侯,复为燕相。燕齐之间皆为栾布立社,号曰栾公社。
景帝中五年薨。子贲嗣,为太常,牺牲不如令,国除。
太史公曰:以项羽之气,而季布以勇显於楚,身屦军搴旗者数矣,可谓壮士。
然至被刑戮,为人奴而不死,何其下也!彼必自负其材,故受辱而不羞,欲有所
用其未足也,故终为汉名将。贤者诚重其死。夫婢妾贱人感慨而自杀者,非能勇
也,其计画无复之耳。栾布哭彭越,趣汤如归者,彼诚知所处,不自重其死。虽
往古烈士,何以加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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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0:58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百一 袁盎晁错列传第四十一

袁盎者,楚人也,字丝。父故为群盗,徙处安陵。高后时,盎尝为吕禄舍人。
及孝文帝即位,盎兄哙任盎为中郎。
绛侯为丞相,朝罢趋出,意得甚。上礼之恭,常自送之。袁盎进曰:“陛下
以丞相何如人?”上曰:“社稷臣。”盎曰:“绛侯所谓功臣,非社稷臣,社稷
臣主在与在,主亡与亡。方吕后时,诸吕用事,擅相王,刘氏不绝如带。是时绛
侯为太尉,主兵柄,弗能正。吕后崩,大臣相与共畔诸吕,太尉主兵,適会其成
功,所谓功臣,非社稷臣。丞相如有骄主色。陛下谦让,臣主失礼,窃为陛下不
取也。”后朝,上益庄,丞相益畏。已而绛侯望袁盎曰:“吾与而兄善,今儿廷
毁我!”盎遂不谢。
及绛侯免相之国,国人上书告以为反,徵系清室,宗室诸公莫敢为言,唯袁
盎明绛侯无罪。绛侯得释,盎颇有力。绛侯乃大与盎结交。
淮南厉王朝,杀辟阳侯,居处骄甚。袁盎谏曰:“诸侯大骄必生患,可適削
地。”上弗用。淮南王益横。及棘蒲侯柴武太子谋反事觉,治,连淮南王,淮南
王徵,上因迁之蜀,轞车传送。袁盎时为中郎将,乃谏曰:“陛下素骄淮南王,
弗稍禁,以至此,今又暴摧折之。淮南王为人刚,如有遇雾露行道死,陛下竟为
以天下之大弗能容,有杀弟之名,柰何?”上弗听,遂行之。
淮南王至雍,病死,闻,上辍食,哭甚哀。盎入,顿首请罪。上曰:“以不
用公言至此。”盎曰:“上自宽,此往事,岂可悔哉!且陛下有高世之行者三,
此不足以毁名。”上曰:“吾高世行三者何事?”盎曰:“陛下居代时,太后尝
病,三年,陛下不交睫,不解衣,汤药非陛下口所尝弗进。夫曾参以布衣犹难之,
今陛下亲以王者脩之,过曾参孝远矣。夫诸吕用事,大臣专制,然陛下从代乘六
传驰不测之渊,虽贲育之勇不及陛下。陛下至代邸,西向让天子位者再,南面让
天子位者三。夫许由一让,而陛下五以天下让,过许由四矣。且陛下迁淮南王,
欲以苦其志,使改过,有司卫不谨,故病死。”於是上乃解,曰:“将柰何?”
盎曰:“淮南王有三子,唯在陛下耳。”於是文帝立其三子皆为王。盎由此名重
朝廷。
袁盎常引大体慷慨。宦者赵同以数幸,常害袁盎,袁盎患之。盎兄子种为常
侍骑,持节夹乘,说盎曰:“君与斗,廷辱之,使其毁不用。”孝文帝出,赵同
参乘,袁盎伏车前曰:“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今汉虽乏人,
陛下独奈何与刀锯馀人载!”於是上笑,下赵同。赵同泣下车。
文帝从霸陵上,欲西驰下峻阪。袁盎骑,并车揽辔。上曰:“将军怯邪?”
盎曰:“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今陛下
骋六騑,驰下峻山,如有马惊车败,陛下纵自轻,柰高庙、太后何?”上乃止。
上幸上林,皇后、慎夫人从。其在禁中,常同席坐。及坐,郎署长布席,袁
盎引卻慎夫人坐。慎夫人怒,不肯坐。上亦怒,起,入禁中。盎因前说曰:“臣
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后,慎夫人乃妾,妾主岂可与同坐哉!適所
以失尊卑矣。且陛下幸之,即厚赐之。陛下所以为慎夫人,適所以祸之。陛下独
不见‘人彘’乎?”於是上乃说,召语慎夫人。慎夫人赐盎金五十斤。
然袁盎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中,调为陇西都尉。仁爱士卒,士卒皆争为死。
迁为齐相。徙为吴相,辞行,种谓盎曰:“吴王骄日久,国多奸。今苟欲劾治,
彼不上书告君,即利剑刺君矣。南方卑湿,君能日饮,毋何,时说王曰毋反而已。
如此幸得脱。”盎用种之计,吴王厚遇盎。
盎告归,道逢丞相申屠嘉,下车拜谒,丞相从车上谢袁盎。袁盎还,愧其吏,
乃之丞相舍上谒,求见丞相。丞相良久而见之。盎因跪曰:“愿请间。”丞相曰:
“使君所言公事,之曹与长史掾议,吾且奏之;即私邪,吾不受私语。”袁盎即
跪说曰:“君为丞相,自度孰与陈平、绛侯?”丞相曰:“吾不如。”袁盎曰:
“善,君即自谓不如。夫陈平、绛侯辅翼高帝,定天下,为将相,而诛诸吕,存
刘氏;君乃为材官蹶张,迁为队率,积功至淮阳守,非有奇计攻城野战之功。且
陛下从代来,每朝,郎官上书疏,未尝不止辇受其言,言不可用置之,言可受采
之,未尝不称善。何也?则欲以致天下贤士大夫。上日闻所不闻,明所不知,日
益圣智;君今自闭钳天下之口而日益愚。夫以圣主责愚相,君受祸不久矣。”丞
相乃再拜曰:“嘉鄙野人,乃不知,将军幸教。”引入与坐,为上客。
盎素不好晁错,晁错所居坐,盎去;盎坐,错亦去:两人未尝同堂语。及孝
文帝崩,孝景帝即位,晁错为御史大夫,使吏案袁盎受吴王财物,抵罪,诏赦以
为庶人。
吴楚反,闻,晁错谓丞史曰:“夫袁盎多受吴王金钱,专为蔽匿,言不反。
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计谋。”丞史曰:“事未发,治之有绝。今兵西乡,治之
何益!且袁盎不宜有谋。”晁错犹与未决。人有告袁盎者,袁盎恐,夜见窦婴,
为言吴所以反者,愿至上前口对状。窦婴入言上,上乃召袁盎入见。晁错在前,
及盎请辟人赐间,错去,固恨甚。袁盎具言吴所以反状,以错故,独急斩错以谢
吴,吴兵乃可罢。其语具在吴事中。使袁盎为太常,窦婴为大将军。两人素相与
善。逮吴反。诸陵长者长安中贤大夫争附两人,车随者日数百乘。
及晁错已诛,袁盎以太常使吴。吴王欲使将,不肯。欲杀之,使一都尉以五
百人围守盎军中。袁盎自其为吴相时,有从史尝盗爱盎侍儿,盎知之,弗泄,遇
之如故。人有告从史,言“君知尔与侍者通”,乃亡归。袁盎驱自追之,遂以侍
者赐之,复为从史。及袁盎使吴见守,从史適为守盎校尉司马,乃悉以其装赍置
二石醇醪,会天寒,士卒饥渴,饮酒醉,西南陬卒皆卧,司马夜引袁盎起,曰:
“君可以去矣,吴王期旦日斩君。”盎弗信,曰:“公何为者?”司马曰:“臣
故为从史盗君侍儿者。”盎乃惊谢曰;“公幸有亲,吾不足以累公。”司马曰:
“君弟去,臣亦且亡,辟吾亲,君何患!”乃以刀决张,道从醉卒隧直出。司马
与分背,袁盎解节毛怀之,杖,步行七八里,明,见梁骑,骑驰去,遂归报。
吴楚已破,上更以元王子平陆侯礼为楚王,袁盎为楚相。尝上书有所言,不
用。袁盎病免居家,与闾里浮沈,相随行,斗鸡走狗。雒阳剧孟尝过袁盎,盎善
待之。安陵富人有谓盎曰:“吾闻剧孟博徒,将军何自通之?”盎曰:“剧孟虽
博徒,然母死,客送葬车千馀乘,此亦有过人者。且缓急人所有。夫一旦有急叩
门,不以亲为解,不以存亡为辞,天下所望者,独季心、剧孟耳。今公常从数骑,
一旦有缓急,宁足恃乎!”骂富人,弗与通。诸公闻之,皆多袁盎。
袁盎虽家居,景帝时时使人问筹策。梁王欲求为嗣,袁盎进说,其后语塞。
梁王以此怨盎,曾使人刺盎。刺者至关中,问袁盎,诸君誉之皆不容口。乃见袁
盎曰:“臣受梁王金来刺君,君长者,不忍刺君。然后刺君者十馀曹,备之!”
袁盎心不乐,家又多怪,乃之棓生所问占。还,梁刺客后曹辈果遮刺杀盎安陵
郭门外。
晁错者,颍川人也。学申商刑名於轵张恢先所,与雒阳宋孟及刘礼同师。以
文学为太常掌故。
错为人峭直刻深。孝文帝时,天下无治尚书者,独闻济南伏生故秦博士,治
尚书,年九十馀,老不可徵,乃诏太常使人往受之。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还,
因上便宜事,以书称说。诏以为太子舍人、门大夫、家令。以其辩得幸太子,太
子家号曰“智囊”。数上书孝文时,言削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书数十上,
孝文不听,然奇其材,迁为中大夫。当是时,太子善错计策,袁盎诸大功臣多不
好错。
景帝即位,以错为内史。错常数请间言事,辄听,宠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
定。丞相申屠嘉心弗便,力未有以伤。内史府居太上庙壖中,门东出,不便,错
乃穿两门南出,凿庙壖垣。丞相嘉闻,大怒,欲因此过为奏请诛错。错闻之,即
夜请间,具为上言之。丞相奏事,因言错擅凿庙垣为门,请下廷尉诛。上曰:
“此非庙垣,乃壖中垣,不致於法。”丞相谢。罢朝,怒谓长史曰:“吾当先斩
以闻,乃先请,为儿所卖,固误。”丞相遂发病死。错以此愈贵。
迁为御史大夫,请诸侯之罪过,削其地,收其枝郡。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
室集议,莫敢难,独窦婴争之,由此与错有卻。错所更令三十章,诸侯皆諠
譁疾晁错。错父闻之,从颍川来,谓错曰:“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
侯,别疏人骨肉,人口议多怨公者,何也?”晁错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
尊,宗庙不安。”错父曰:“刘氏安矣,而晁氏危矣,吾去公归矣!”遂饮药死,
曰:“吾不忍见祸及吾身。”死十馀日,吴楚七国果反,以诛错为名。及窦婴、
袁盎进说,上令晁错衣朝衣斩东市。
晁错已死,谒者仆射邓公为校尉,击吴楚军为将。还,上书言军事,谒见上。
上问曰:“道军所来,闻晁错死,吴楚罢不?”邓公曰:“吴王为反数十年矣,
发怒削地,以诛错为名,其意非在错也。且臣恐天下之士噤口,不敢复言也!”
上曰:“何哉?”邓公曰:“夫晁错患诸侯彊大不可制,故请削地以尊京师,万
世之利也。计画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
取也。”於是景帝默然良久,曰:“公言善,吾亦恨之。”乃拜邓公为城阳中尉。
邓公,成固人也,多奇计。建元中,上招贤良,公卿言邓公,时邓公免,起
家为九卿。一年,复谢病免归。其子章以脩黄老言显於诸公间。
太史公曰:袁盎虽不好学,亦善傅会,仁心为质,引义慷慨。遭孝文初立,
资適逢世。时以变易,及吴楚一说,说虽行哉,然复不遂。好声矜贤,竟以名败。
晁错为家令时,数言事不用;后擅权,多所变更。诸侯发难,不急匡救,欲报私
雠,反以亡躯。语曰:“变古乱常,不死则亡。”岂错等谓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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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二 张释之冯唐列传第四十二

张廷尉释之者,堵阳人也,字季。有兄仲同居。以訾为骑郎,事孝文帝,十
岁不得调,无所知名。释之曰:“久宦减仲之产,不遂。”欲自免归。中郎将袁
盎知其贤,惜其去,乃请徙释之补谒者。释之既朝毕,因前言便宜事。文帝曰:
“卑之,毋甚高论,令今可施行也。”於是释之言秦汉之间事,秦所以失而汉所
以兴者久之。文帝称善,乃拜释之为谒者仆射。
释之从行,登虎圈。上问上林尉诸禽兽簿,十馀问,尉左右视,尽不能对。
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上所问禽兽簿甚悉,欲以观其能口对响应无穷者。文帝曰:
“吏不当若是邪?尉无赖!”乃诏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释之久之前曰:“陛下
以绛侯周勃何如人也?”上曰:“长者也。”又复问:“东阳侯张相如何如人也?”
上复曰:“长者。”释之曰:“夫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
口,岂斅此啬夫谍谍利口捷给哉!且秦以任刀笔之吏,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然
其敝徒文具耳,无恻隐之实。以故不闻其过,陵迟而至於二世,天下土崩。今陛
下以啬夫口辩而超迁之,臣恐天下随风靡靡,争为口辩而无其实。且下之化上疾
於景响,举错不可不审也。”文帝曰:“善。”乃止不拜啬夫。
上就车,召释之参乘,徐行,问释之秦之敝。具以质言。至宫,上拜释之为
公车令。
顷之,太子与梁王共车入朝,不下司马门,於是释之追止太子、梁王无得入
殿门。遂劾不下公门不敬,奏之。薄太后闻之,文帝免冠谢曰:“教儿子不谨。”
薄太后乃使使承诏赦太子、梁王,然后得入。文帝由是奇释之,拜为中大夫。
顷之,至中郎将。从行至霸陵,居北临厕。是时慎夫人从,上指示慎夫人新
丰道,曰:“此走邯郸道也。”使慎夫人鼓瑟,上自倚瑟而歌,意惨凄悲怀,顾
谓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为椁,用纻絮斮陈,蕠漆其间,岂可动哉!”
左右皆曰:“善。”释之前进曰:“使其中有可欲者,虽锢南山犹有郄;使其中
无可欲者,虽无石椁,又何戚焉!”文帝称善。其后拜释之为廷尉。
顷之,上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走出,乘舆马惊。於是使骑捕,属之廷
尉。释之治问。曰:“县人来,闻跸,匿桥下。久之,以为行已过,即出,见乘
舆车骑,即走耳。”廷尉奏当,一人犯跸,当罚金。文帝怒曰:“此人亲惊吾马,
吾马赖柔和,令他马,固不败伤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释之曰:“法者天
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於民也。且方其时,上使立诛
之则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而天下用法皆为轻重,民安所措
其手足?唯陛下察之。”良久,上曰:“廷尉当是也。”
其后有人盗高庙坐前玉环,捕得,文帝怒,下廷尉治。释之案律盗宗庙服御
物者为奏,奏当弃市。上大怒曰:“人之无道,乃盗先帝庙器,吾属廷尉者,欲
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释之免冠顿首谢曰:“法如
是足也。且罪等,然以逆顺为差。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之一,假令愚民
取长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久之,文帝与太后言之,乃许廷尉当。是
时,中尉条侯周亚夫与梁相山都侯王恬开见释之持议平,乃结为亲友。张廷尉由
此天下称之。
后文帝崩,景帝立,释之恐,称病。欲免去,惧大诛至;欲见谢,则未知何
如。用王生计,卒见谢,景帝不过也。
王生者,善为黄老言,处士也。尝召居廷中,三公九卿尽会立,王生老人,
曰“吾袜解”,顾谓张廷尉:“为我结袜!”释之跪而结之。既已,人或谓王生
曰:“独柰何廷辱张廷尉,使跪结袜?”王生曰:“吾老且贱,自度终无益於张
廷尉。张廷尉方今天下名臣,吾故聊辱廷尉,使跪结袜,欲以重之。”诸公闻之,
贤王生而重张廷尉。
张廷尉事景帝岁馀,为淮南王相,犹尚以前过也。久之,释之卒。其子曰张
挚,字长公,官至大夫,免。以不能取容当世,故终身不仕。
冯唐者,其大父赵人。父徙代。汉兴徙安陵。唐以孝著,为中郎署长,事文
帝。文帝辇过,问唐曰:“父老何自为郎?家安在?”唐具以实对。文帝曰:
“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袪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於钜鹿下。今吾每饭,意
未尝不在钜鹿也。父知之乎?”唐对曰:“尚不如廉颇、李牧之为将也。”上曰:
“何以?”唐曰:“臣大父在赵时,为官率将,善李牧。臣父故为代相,善赵将
李齐,知其为人也。”上既闻廉颇、李牧为人,良说,而搏髀曰:“嗟乎!吾独
不得廉颇、李牧时为吾将,吾岂忧匈奴哉!”唐曰:“主臣!陛下虽得廉颇、李
牧,弗能用也。”上怒,起入禁中。良久,召唐让曰:“公柰何众辱我,独无间
处乎?”唐谢曰:“鄙人不知忌讳。”
当是之时,匈奴新大入朝冉阝,杀北地都尉卬。上以胡寇为意,乃卒复问唐
曰:“公何以知吾不能用廉颇、李牧也?”唐对曰:“臣闻上古王者之遣将也,
跪而推毂,曰阃以内者,寡人制之;阃以外者,将军制之。军功爵赏皆决於外,
归而奏之。此非虚言也。臣大父言,李牧为赵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赏
赐决於外,不从中扰也。委任而责成功,故李牧乃得尽其智能,遣选车千三百乘,
彀骑万三千,百金之士十万,是以北逐单于,破东胡,灭澹林,西抑彊秦,南支
韩、魏。当是之时,赵几霸。其后会赵王迁立,其母倡也。王迁立,乃用郭开谗,
卒诛李牧,令颜聚代之。是以兵破士北,为秦所禽灭。今臣窃闻魏尚为云中守,
其军市租尽以飨士卒,出私养钱,五日一椎牛,飨宾客军吏舍人,是以匈奴远避,
不近云中之塞。虏曾一入,尚率车骑击之,所杀甚众。夫士卒尽家人子,起田中
从军,安知尺籍伍符。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莫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
绳之。其赏不行而吏奉法必用。臣愚,以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且云
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罚作之。由此言之,陛下虽
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臣诚愚,触忌讳,死罪死罪!”文帝说。是日令冯唐
持节赦魏尚,复以为云中守,而拜唐为车骑都尉,主中尉及郡国车士。
七年,景帝立,以唐为楚相,免。武帝立,求贤良,举冯唐。唐时年九十馀,
不能复为官,乃以唐子冯遂为郎。遂字王孙,亦奇士,与余善。
太史公曰:张季之言长者,守法不阿意;冯公之论将率,有味哉!有味哉!
语曰“不知其人,视其友”。二君之所称诵,可著廊庙。书曰“不偏不党,王道
荡荡;不党不偏,王道便便”。张季、冯公近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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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0:59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百三 万石张叔列传第四十三

万石君名奋,其父赵人也,姓石氏。赵亡,徙居温。高祖东击项籍,过河内,
时奋年十五,为小吏,侍高祖。高祖与语,爱其恭敬,问曰:“若何有?”对曰:
“奋独有母,不幸失明。家贫。有姊,能鼓琴。”高祖曰:“若能从我乎?”曰:
“愿尽力。”於是高祖召其姊为美人,以奋为中涓,受书谒,徙其家长安中戚里,
以姊为美人故也。其官至孝文时,积功劳至大中大夫。无文学,恭谨无与比。
文帝时,东阳侯张相如为太子太傅,免。选可为傅者,皆推奋,奋为太子太
傅。及孝景即位,以为九卿;迫近,惮之,徙奋为诸侯相。奋长子建,次子甲,
次子乙,次子庆,皆以驯行孝谨,官皆至二千石。於是景帝曰:“石君及四子皆
二千石,人臣尊宠乃集其门。”号奋为万石君。
孝景帝季年,万石君以上大夫禄归老于家,以岁时为朝臣。过宫门阙,万石
君必下车趋,见路马必式焉。子孙为小吏,来归谒,万石君必朝服见之,不名。
子孙有过失,不谯让,为便坐,对案不食。然后诸子相责,因长老肉袒固谢罪,
改之,乃许。子孙胜冠者在侧,虽燕居必冠,申申如也。僮仆??如也,唯谨。
上时赐食於家,必稽首俯伏而食之,如在上前。其执丧,哀戚甚悼。子孙遵教,
亦如之。万石君家以孝谨闻乎郡国,虽齐鲁诸儒质行,皆自以为不及也。
建元二年,郎中令王臧以文学获罪。皇太后以为儒者文多质少,今万石君家
不言而躬行,乃以长子建为郎中令,少子庆为内史。
建老白首,万石君尚无恙。建为郎中令,每五日洗沐归谒亲,入子舍,窃问
侍者,取亲中裙厕窬,身自浣涤,复与侍者,不敢令万石君知,以为常。建为郎
中令,事有可言,屏人恣言,极切;至廷见,如不能言者。是以上乃亲尊礼之。
万石君徙居陵里。内史庆醉归,入外门不下车。万石君闻之,不食。庆恐,
肉袒请罪,不许。举宗及兄建肉袒,万石君让曰:“内史贵人,入闾里,里中长
老皆走匿,而内史坐车中自如,固当!”乃谢罢庆。庆及诸子弟入里门,趋至家。
万石君以元朔五年中卒。长子郎中令建哭泣哀思,扶杖乃能行。岁馀,建亦
死。诸子孙咸孝,然建最甚,甚於万石君。
建为郎中令,书奏事,事下,建读之,曰:“误书!‘马’者与尾当五,今
乃四,不足一。上谴死矣!”甚惶恐。其为谨慎,虽他皆如是。
万石君少子庆为太仆,御出,上问车中几马,庆以策数马毕,举手曰:“六
马。”庆於诸子中最为简易矣,然犹如此。为齐相,举齐国皆慕其家行,不言而
齐国大治,为立石相祠。
元狩元年,上立太子,选群臣可为傅者,庆自沛守为太子太傅,七岁迁为御
史大夫。
元鼎五年秋,丞相有罪,罢。制诏御史:“万石君先帝尊之,子孙孝,其以
御史大夫庆为丞相,封为牧丘侯。”是时汉方南诛两越,东击朝鲜,北逐匈奴,
西伐大宛,中国多事。天子巡狩海内,修上古神祠,封禅,兴礼乐。公家用少,
桑弘羊等致利,王温舒之属峻法,儿宽等推文学至九卿,更进用事,事不关决於
丞相,丞相醇谨而已。在位九岁,无能有所匡言。尝欲请治上近臣所忠、九卿咸
宣罪,不能服,反受其过,赎罪。
元封四年中,关东流民二百万口,无名数者四十万,公卿议欲请徙流民於边
以適之。上以为丞相老谨,不能与其议,乃赐丞相告归,而案御史大夫以下议为
请者。丞相惭不任职,乃上书曰:“庆幸得待罪丞相,罢驽无以辅治,城郭仓库
空虚,民多流亡,罪当伏斧质,上不忍致法。愿归丞相侯印,乞骸骨归,避贤者
路。”天子曰:“仓廪既空,民贫流亡,而君欲请徙之,摇荡不安,动危之,而
辞位,君欲安归难乎?”以书让庆,庆甚惭,遂复视事。
庆文深审谨,然无他大略,为百姓言。后三岁馀,太初二年中,丞相庆卒,
谥为恬侯。庆中子德,庆爱用之,上以德为嗣,代侯。后为太常,坐法当死,赎
免为庶人。庆方为丞相,诸子孙为吏更至二千石者十三人。及庆死后,稍以罪去,
孝谨益衰矣。
建陵侯卫绾者,代大陵人也。绾以戏车为郎,事文帝,功次迁为中郎将,醇
谨无他。孝景为太子时,召上左右饮,而绾称病不行。文帝且崩时,属孝景曰:
“绾长者,善遇之。”及文帝崩,景帝立,岁馀不噍呵绾,绾日以谨力。
景帝幸上林,诏中郎将参乘,还而问曰:“君知所以得参乘乎?”绾曰:
“臣从车士幸得以功次迁为中郎将,不自知也。”上问曰:“吾为太子时召君,
君不肯来,何也?”对曰:“死罪,实病!”上赐之剑。绾曰:“先帝赐臣剑凡
六,剑不敢奉诏。”上曰:“剑,人之所施易,独至今乎?”绾曰:“具在。”
上使取六剑,剑尚盛,未尝服也。郎官有谴,常蒙其罪,不与他将争;有功,常
让他将。上以为廉,忠实无他肠,乃拜绾为河间王太傅。吴楚反,诏绾为将,将
河间兵击吴楚有功,拜为中尉。三岁,以军功,孝景前六年中封绾为建陵侯。
其明年,上废太子,诛栗卿之属。上以为绾长者,不忍,乃赐绾告归,而使
郅都治捕栗氏。既已,上立胶东王为太子,召绾,拜为太子太傅。久之,迁为御
史大夫。五岁,代桃侯舍为丞相,朝奏事如职所奏。然自初官以至丞相,终无可
言。天子以为敦厚,可相少主,尊宠之,赏赐甚多。
为丞相三岁,景帝崩,武帝立。建元年中,丞相以景帝疾时诸官囚多坐不辜
者,而君不任职,免之。其后绾卒,子信代。坐酎金失侯。
塞侯直不疑者,南阳人也。为郎,事文帝。其同舍有告归,误持同舍郎金去,
已而金主觉,妄意不疑,不疑谢有之,买金偿。而告归者来而归金,而前郎亡金
者大惭,以此称为长者。文帝称举,稍迁至太中大夫。朝廷见,人或毁曰:“不
疑状貌甚美,然独无柰其善盗嫂何也!”不疑闻,曰:“我乃无兄。”然终不自
明也。
吴楚反时,不疑以二千石将兵击之。景帝后元年,拜为御史大夫。天子修吴
楚时功,乃封不疑为塞侯。武帝建元年中,与丞相绾俱以过免。
不疑学老子言。其所临,为官如故,唯恐人知其为吏迹也。不好立名称,称
为长者。不疑卒,子相如代。孙望,坐酎金失侯。
郎中令周文者,名仁,其先故任城人也。以医见。景帝为太子时,拜为舍人,
积功稍迁,孝文帝时至太中大夫。景帝初即位,拜仁为郎中令。
仁为人阴重不泄,常衣敝补衣溺袴,期为不絜清,以是得幸。景帝入卧内,
於后宫祕戏,仁常在旁。至景帝崩,仁尚为郎中令,终无所言。上时问人,仁
曰:“上自察之。”然亦无所毁。以此景帝再自幸其家。家徙阳陵。上所赐甚多,
然常让,不敢受也。诸侯群臣赂遗,终无所受。
武帝立,以为先帝臣,重之。仁乃病免,以二千石禄归老,子孙咸至大官矣。
御史大夫张叔者,名欧,安丘侯说之庶子也。孝文时以治刑名言事太子。然
欧虽治刑名家,其人长者。景帝时尊重,常为九卿。至武帝元朔四年,韩安国免,
诏拜欧为御史大夫。自欧为吏,未尝言案人,专以诚长者处官。官属以为长者,
亦不敢大欺。上具狱事,有可卻,卻之;不可者,不得已,为涕泣面对而封之。
其爱人如此。
老病笃,请免。於是天子亦策罢,以上大夫禄归老于家。家於阳陵。子孙咸
至大官矣。
太史公曰:仲尼有言曰“君子欲讷於言而敏於行”,其万石、建陵、张叔之
谓邪?是以其教不肃而成,不严而治。塞侯微巧,而周文处讇,君子讥之,为
其近於佞也。然斯可谓笃行君子矣!

[发帖际遇]: 林风参与红花会陈家洛的计划:叛变勾结清廷,得到赏赐银两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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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四 田叔列传第四十四

田叔者,赵陉城人也。其先,齐田氏苗裔也。叔喜剑,学黄老术於乐巨公所。
叔为人刻廉自喜,喜游诸公。赵人举之赵相赵午,午言之赵王张敖所,赵王以为
郎中。数岁,切直廉平,赵王贤之,未及迁。
会陈豨反代,汉七年,高祖往诛之,过赵,赵王张敖自持案进食,礼恭甚,
高祖箕踞骂之。是时赵相赵午等数十人皆怒,谓张王曰:“王事上礼备矣,今遇
王如是,臣等请为乱。”赵王齧指出血,曰:“先人失国,微陛下,臣等当虫出。
公等柰何言若是!毋复出口矣!”於是贯高等曰:“王长者,不倍德。”卒私相
与谋弑上。会事发觉,汉下诏捕赵王及群臣反者。於是赵午等皆自杀,唯贯高就
系。是时汉下诏书:“赵有敢随王者罪三族。”唯孟舒、田叔等十馀人赭衣自髡
钳,称王家奴,随赵王敖至长安。贯高事明白,赵王敖得出,废为宣平侯,乃进
言田叔等十馀人。上尽召见,与语,汉廷臣毋能出其右者,上说,尽拜为郡守、
诸侯相。叔为汉中守十馀年,会高后崩,诸吕作乱,大臣诛之,立孝文帝。
孝文帝既立,召田叔问之曰:“公知天下长者乎?”对曰:“臣何足以知之!”
上曰:“公,长者也,宜知之。”叔顿首曰:“故云中守孟舒,长者也。”是时
孟舒坐虏大入塞盗劫,云中尤甚,免。上曰:“先帝置孟舒云中十馀年矣,虏曾
一人,孟舒不能坚守,毋故士卒战死者数百人。长者固杀人乎?公何以言孟舒为
长者也?”叔叩头对曰:“是乃孟舒所以为长者也。夫贯高等谋反,上下明诏,
赵有敢随张王,罪三族。然孟舒自髡钳,随张王敖之所在,欲以身死之,岂自知
为云中守哉!汉与楚相距,士卒罢敝。匈奴冒顿新服北夷,来为边害,孟舒知士
卒罢敝,不忍出言,士争临城死敌,如子为父,弟为兄,以故死者数百人。孟舒
岂故驱战之哉!是乃孟舒所以为长者也。”於是上曰:“贤哉孟舒!”复召孟舒
以为云中守。
后数岁,叔坐法失官。梁孝王使人杀故吴相袁盎,景帝召田叔案梁,具得其
事,还报。景帝曰:“梁有之乎?”叔对曰:“死罪!有之。”上曰:“其事安
在?”田叔曰:“上毋以梁事为也。”上曰:“何也?”曰:“今梁王不伏诛,
是汉法不行也;如其伏法,而太后食不甘味,卧不安席,此忧在陛下也。”景帝
大贤之,以为鲁相。
鲁相初到,民自言相,讼王取其财物百馀人。田叔取其渠率二十人,各笞五
十,馀各搏二十,怒之曰:“王非若主邪?何自敢言若主!”鲁王闻之大惭,发
中府钱,使相偿之。相曰:“王自夺之,使相偿之,是王为恶而相为善也。相毋
与偿之。”於是王乃尽偿之。
鲁王好猎,相常从入苑中,王辄休相就馆舍,相出,常暴坐待王苑外。王数
使人请相休,终不休,曰:“我王暴露苑中,我独何为就舍!”鲁王以故不大出
游。
数年,叔以官卒,鲁以百金祠,少子仁不受也,曰:“不以百金伤先人名。”
仁以壮健为卫将军舍人,数从击匈奴。卫将军进言仁,仁为郎中。数岁,为
二千石丞相长史,失官。其后使刺举三河。上东巡,仁奏事有辞,上说,拜为京
辅都尉。月馀,上迁拜为司直。数岁,坐太子事。时左丞相自将兵,令司直田仁
主闭守城门,坐纵太子,下吏诛死。仁发兵,长陵令车千秋上变仁,仁族死。陉
城今在中山国。
太史公曰:孔子称曰“居是国必闻其政”,田叔之谓乎!义不忘贤,明主之
美以救过。仁与余善,余故并论之。
褚先生曰:臣为郎时,闻之曰田仁故与任安相善。任安,荥阳人也。少孤贫
困,为人将车之长安,留,求事为小吏,未有因缘也,因占著名数。武功,扶风
西界小邑也,谷口蜀刬道近山。安以为武功小邑,无豪,易高也,安留,代人为
求盗亭父。后为亭长。邑中人民俱出猎,任安常为人分麋鹿雉兔,部署老小当壮
剧易处,众人皆喜,曰:“无伤也,任少卿分别平,有智略。”明日复合会,会
者数百人。任少卿曰:“某子甲何为不来乎?”诸人皆怪其见之疾也。其后除为
三老,举为亲民,出为三百石长,治民。坐上行出游共帐不办,斥免。
乃为卫将军舍人,与田仁会,俱为舍人,居门下,同心相爱。此二人家贫,
无钱用以事将军家监,家监使养恶齧马。两人同床卧,仁窃言曰:“不知人哉家
监也!”任安曰:“将军尚不知人,何乃家监也!”卫将军从此两人过平阳主,
主家令两人与骑奴同席而食,此二子拔刀列断席别坐。主家皆怪而恶之,莫敢呵。
其后有诏募择卫将军舍人以为郎,将军取舍人中富给者,令具鞍马绛衣玉具
剑,欲入奏之。会贤大夫少府赵禹来过卫将军,将军呼所举舍人以示赵禹。赵禹
以次问之,十馀人无一人习事有智略者。赵禹曰:“吾闻之,将门之下必有将类。
传曰‘不知其君视其所使,不知其子视其所友’。今有诏举将军舍人者,欲以观
将军而能得贤者文武之士也。今徒取富人子上之,又无智略,如木偶人衣之绮绣
耳,将柰之何?”於是赵禹悉召卫将军舍人百馀人,以次问之,得田仁、任安,
曰:“独此两人可耳,馀无可用者。”卫将军见此两人贫,意不平。赵禹去,谓
两人曰:“各自具鞍马新绛衣。”两人对曰:“家贫无用具也。”将军怒曰:
“今两君家自为贫,何为出此言?鞅鞅如有移德於我者,何也?”将军不得已,
上籍以闻。有诏召见卫将军舍人,此二人前见,诏问能略,相推第也。田仁对曰;
“提桴鼓立军门,使士大夫乐死战斗,仁不及任安。”任安对曰:“夫决嫌疑,
定是非,辩治官,使百姓无怨心,安不及仁也。”武帝大笑曰:“善。”使任安
护北军,使田仁护边田穀於河上。此两人立名天下。
其后用任安为益州刺史,以田仁为丞相长史。
田仁上书言:“天下郡太守多为奸利,三河尤甚,臣请先刺举三河。三河太
守皆内倚中贵人,与三公有亲属,无所畏惮,宜先正三河以警天下奸吏。”是时
河南、河内太守皆御史大夫杜父兄子弟也,河东太守石丞相子孙也。是时石氏九
人为二千石,方盛贵。田仁数上书言之。杜大夫及石氏使人谢,谓田少卿曰:
“吾非敢有语言也,愿少卿无相诬汙也。”仁已刺三河,三河太守皆下吏诛死。
仁还奏事,武帝说,以仁为能不畏彊御,拜仁为丞相司直,威振天下。
其后逢太子有兵事,丞相自将兵,使司直主城门。司直以为太子骨肉之亲,
父子之间不甚欲近,去之诸陵过。是时武帝在甘泉,使御史大夫暴君下责丞相
“何为纵太子”,丞相对言“使司直部守城门而开太子”。上书以闻,请捕系司
直。司直下吏,诛死。
是时任安为北军使者护军,太子立车北军南门外,召任安,与节令发兵。安
拜受节,入,闭门不出。武帝闻之,以为任安为详邪,不傅事,何也?任安笞辱
北军钱官小吏,小吏上书言之,以为受太子节,言“幸与我其鲜好者”。书上闻,
武帝曰:“是老吏也,见兵事起,欲坐观成败,见胜者欲合从之,有两心。安有
当死之罪甚众,吾常活之,今怀诈,有不忠之心。”下安吏,诛死。
夫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也。知进而不知退,久乘富贵,祸积为祟。
故范蠡之去越,辞不受官位,名传后世,万岁不忘,岂可及哉!后进者慎戒之。

[发帖际遇]: 林风跟踪成昆进入明教密道,结果:奋勇救小昭脱险,得到小昭感谢银两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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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五 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

扁鹊者,勃海郡郑人也,姓秦氏,名越人。少时为人舍长。舍客长桑君过,
扁鹊独奇之,常谨遇之。长桑君亦知扁鹊非常人也。出入十馀年,乃呼扁鹊私坐,
间与语曰:“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公,公毋泄。”扁鹊曰:“敬诺。”乃出
其怀中药予扁鹊:“饮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当知物矣。”乃悉取其禁方书尽与
扁鹊。忽然不见,殆非人也。扁鹊以其言饮药三十日,视见垣一方人。以此视病,
尽见五藏症结,特以诊脉为名耳。为医或在齐,或在赵。在赵者名扁鹊。
当晋昭公时,诸大夫彊而公族弱,赵简子为大夫,专国事。简子疾,五日不
知人,大夫皆惧,於是召扁鹊。扁鹊入视病,出,董安于问扁鹊,扁鹊曰:“血
脉治也,而何怪!昔秦穆公尝如此,七日而寤。寤之日,告公孙支与子舆曰:
‘我之帝所甚乐。吾所以久者,適有所学也。帝告我:“晋国且大乱,五世不安。
其后将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公孙支书而藏之,秦策
於是出。夫献公之乱,文公之霸,而襄公败秦师於殽而归纵淫,此子之所闻。今
主君之病与之同,不出三日必间,间必有言也。”
居二日半,简子寤,语诸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於钧天,广乐
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心。有一熊欲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
有罴来,我又射之,中罴,罴死。帝甚喜,赐我二笥,皆有副。吾见儿在帝侧,
帝属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壮也以赐之。’帝告我:‘晋国且世衰,七世而
亡。嬴姓将大败周人於范魁之西,而亦不能有也。’”董安于受言,书而藏之。
以扁鹊言告简子,简子赐扁鹊田四万亩。
其后扁鹊过虢。虢太子死,扁鹊至虢宫门下,问中庶子喜方者曰:“太子何
病,国中治穰过於众事?”中庶子曰:“太子病血气不时,交错而不得泄,暴发
於外,则为中害。精神不能止邪气,邪气畜积而不得泄,是以阳缓而阴急,故暴
蹶而死。”扁鹊曰:“其死何如时?”曰:“鸡鸣至今。”曰:“收乎?”曰:
“未也,其死未能半日也。”“言臣齐勃海秦越人也,家在於郑,未尝得望精光
侍谒於前也。闻太子不幸而死,臣能生之。”中庶子曰:“先生得无诞之乎?何
以言太子可生也!臣闻上古之时,医有俞跗,治病不以汤液醴洒,鑱石挢引,
案扤毒熨,一拨见病之应,因五藏之输,乃割皮解肌,诀脉结筋,搦髓脑,揲
荒爪幕,湔浣肠胃,漱涤五藏,练精易形。先生之方能若是,则太子可生也;不
能若是而欲生之,曾不可以告咳婴之儿。”终日,扁鹊仰天叹曰:“夫子之为方
也,若以管窥天,以郄视文。越人之为方也,不待切脉望色听声写形,言病之所
在。闻病之阳,论得其阴;闻病之阴,论得其阳。病应见於大表,不出千里,决
者至众,不可曲止也。子以吾言为不诚,试入诊太子,当闻其耳鸣而鼻张,循其
两股以至於阴,当尚温也。”
中庶子闻扁鹊言,目眩然而不瞚,舌挢然而不下,乃以扁鹊言入报虢君。
虢君闻之大惊,出见扁鹊於中阙,曰:“窃闻高义之日久矣,然未尝得拜谒於前
也。先生过小国,幸而举之,偏国寡臣幸甚。有先生则活,无先生则弃捐填沟壑,
长终而不得反。”言末卒,因嘘唏服臆,魂精泄横,流涕长潸,忽忽承<目夹>,悲
不能自止,容貌变更。扁鹊曰:“若太子病,所谓‘尸蹶’者也。夫以阳入阴中,
动胃繵缘,中经维络,别下於三焦、膀胱,是以阳脉下遂,阴脉上争,会气闭
而不通,阴上而阳内行,下内鼓而不起,上外绝而不为使,上有绝阳之络,下有
破阴之纽,破阴绝阳,色废脉乱,故形静如死状。太子未死也。夫以阳入阴支兰
藏者生,以阴入阳支兰藏者死。凡此数事,皆五藏蹙中之时暴作也。良工取之,
拙者疑殆。”
扁鹊乃使弟子子阳厉针砥石,以取外三阳五会。有间,太子苏。乃使子豹为
五分之熨,以八减之齐和煮之,以更熨两胁下。太子起坐。更適阴阳,但服汤二
旬而复故。故天下尽以扁鹊为能生死人。扁鹊曰:“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当
生者,越人能使之起耳。”
扁鹊过齐,齐桓侯客之。入朝见,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深。”桓侯
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侯谓左右曰:“医之好利也,欲以不疾者为功。”
后五日,扁鹊复见,曰:“君有疾在血脉,不治恐深。”桓侯曰:“寡人无疾。”
扁鹊出,桓侯不悦。后五日,扁鹊复见,曰;“君有疾在肠胃间,不治将深。”
桓侯不应。扁鹊出,桓侯不悦。后五日,扁鹊复见,望见桓侯而退走。桓侯使人
问其故。扁鹊曰:“疾之居腠理也,汤熨之所及也;在血脉,针石之所及也;其
在肠胃,酒醪之所及也;其在骨髓,虽司命无柰之何。今在骨髓,臣是以无请也。”
后五日,桓侯体病,使人召扁鹊,扁鹊已逃去。桓侯遂死。
使圣人预知微,能使良医得蚤从事,则疾可已,身可活也。人之所病,病疾
多;而医之所病,病道少。故病有六不治:骄恣不论於理,一不治也;轻身重财,
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適,三不治也;阴阳并,藏气不定,四不治也;形羸不能服
药,五不治也;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有此一者,则重难治也。
扁鹊名闻天下。过邯郸,闻贵妇人,即为带下医;过雒阳,闻周人爱老人,
即为耳目痹医;来入咸阳,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随俗为变。秦太医令李
醯自知伎不如扁鹊也,使人刺杀之。至今天下言脉者,由扁鹊也。
太仓公者,齐太仓长,临菑人也,姓淳于氏,名意。少而喜医方术。高后八
年,更受师同郡元里公乘阳庆。庆年七十馀,无子,使意尽去其故方,更悉以禁
方予之,传黄帝、扁鹊之脉书,五色诊病,知人死生,决嫌疑,定可治,及药论,
甚精。受之三年,为人治病,决死生多验。然左右行游诸侯,不以家为家,或不
为人治病,病家多怨之者。
文帝四年中,人上书言意,以刑罪当传西之长安。意有五女,随而泣。意怒,
骂曰:“生子不生男,缓急无可使者!”於是少女缇萦伤父之言,乃随父西。上
书曰:“妾父为吏,齐中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切痛死者不可复生而刑者不
可复续,虽欲改过自新,其道莫由,终不可得。妾愿入身为官婢,以赎父刑罪,
使得改行自新也。”书闻,上悲其意,此岁中亦除肉刑法。
意家居,诏召问所为治病死生验者几何人也,主名为谁。
诏问故太仓长臣意:“方伎所长,及所能治病者?有其书无有?皆安受学?
受学几何岁?尝有所验,何县里人也?何病?医药已,其病之状皆何如?具悉而
对。”臣意对曰:
自意少时,喜医药,医药方试之多不验者。至高后八年,得见师临菑元里公
乘阳庆。庆年七十馀,意得见事之。谓意曰:“尽去而方书,非是也。庆有古先
道遗传黄帝、扁鹊之脉书,五色诊病,知人生死,决嫌疑,定可治,及药论书,
甚精。我家给富,心爱公,欲尽以我禁方书悉教公。”臣意即曰:“幸甚,非意
之所敢望也。”臣意即避席再拜谒,受其脉书上下经、五色诊、奇咳术、揆度阴
阳外变、药论、石神、接阴阳禁书,受读解验之,可一年所。明岁即验之,有验,
然尚未精也。要事之三年所,即尝已为人治,诊病决死生,有验,精良。今庆已
死十年所,臣意年尽三年,年三十九岁也。
齐侍御史成自言病头痛,臣意诊其脉,告曰:“君之病恶,不可言也。”即
出,独告成弟昌曰:“此病疽也,内发於肠胃之间,后五日当臃肿,后八日呕脓
死。”成之病得之饮酒且内。成即如期死。所以知成之病者,臣意切其脉,得肝
气。肝气浊而静,此内关之病也。脉法曰“脉长而弦,不得代四时者,其病主在
於肝。和即经主病也,代则络脉有过”。经主病和者,其病得之筋髓里。其代绝
而脉贲者,病得之酒且内。所以知其后五日而臃肿,八日呕脓死者,切其脉时,
少阳初代。代者经病,病去过人,人则去。络脉主病,当其时,少阳初关一分,
故中热而脓未发也,及五分,则至少阳之界,及八日,则呕脓死,故上二分而脓
发,至界而臃肿,尽泄而死。热上则熏阳明,烂流络,流络动则脉结发,脉结发
则烂解,故络交。热气已上行,至头而动,故头痛。
齐王中子诸婴儿小子病,召臣意诊切其脉,告曰:“气鬲病。病使人烦懑,
食不下,时呕沫。病得之心忧,数忔食饮。”臣意即为之作下气汤以饮之,一
日气下,二日能食,三日即病愈。所以知小子之病者,诊其脉,心气也,浊躁而
经也,此络阳病也。脉法曰“脉来数疾去难而不一者,病主在心”。周身热,脉
盛者,为重阳。重阳者,逿心主。故烦懑食不下则络脉有过,络脉有过则血
上出,血上出者死。此悲心所生也,病得之忧也。
齐郎中令循病,众医皆以为蹙入中,而刺之。臣意诊之,曰:“涌疝也,令
人不得前后溲。”循曰:“不得前后溲三日矣。”臣意饮以火齐汤,一饮得前后
溲,再饮大溲,三饮而疾愈。病得之内。所以知循病者,切其脉时,右口气急,
脉无五藏气,右口脉大而数。数者中下热而涌,左为下,右为上,皆无五藏应,
故曰涌疝。中热,故溺赤也。
齐中御府长信病,臣意入诊其脉,告曰:“热病气也。然暑汗,脉少衰,不
死。”曰:“此病得之当浴流水而寒甚,已则热。”信曰:“唯,然!往冬时,
为王使於楚,至莒县阳周水,而莒桥梁颇坏,信则揽车辕未欲渡也,马惊,即堕,
信身入水中,几死,吏即来救信,出之水中,衣尽濡,有间而身寒,已热如火,
至今不可以见寒。”臣意即为之液汤火齐逐热,一饮汗尽,再饮热去,三饮病已。
即使服药,出入二十日,身无病者。所以知信之病者,切其脉时,并阴。脉法曰
“热病阴阳交者死”。切之不交,并阴。并阴者,脉顺清而愈,其热虽未尽,犹
活也。肾气有时间浊,在太阴脉口而希,是水气也。肾固主水,故以此知之。失
治一时,即转为寒热。
齐王太后病,召臣意入诊脉,曰:“风瘅客脬,难於大小溲,溺赤。”臣意
饮以火齐汤,一饮即前后溲,再饮病已,溺如故。病得之流汗出氵循。氵循者,
去衣而汗晞也。所以知齐王太后病者,臣意诊其脉,切其太阴之口,湿然风气也。
脉法曰“沈之而大坚,浮之而大紧者,病主在肾”。肾切之而相反也,脉大而躁。
大者,膀胱气也;躁者,中有热而溺赤。
齐章武里曹山跗病,臣意诊其脉,曰:“肺消瘅也,加以寒热。”即告其人
曰:“死,不治。適其共养,此不当医治。”法曰“后三日而当狂,妄起行,欲
走;后五日死”。即如期死。山跗病得之盛怒而以接内。所以知山跗之病者,臣
意切其脉,肺气热也。脉法曰“不平不鼓,形弊”。此五藏高之远数以经病也,
故切之时不平而代。不平者,血不居其处;代者,时参击并至,乍躁乍大也。此
两络脉绝,故死不治。所以加寒热者,言其人尸夺。尸夺者,形弊;形弊者,不
当关灸鑱石及饮毒药也。臣意未往诊时,齐太医先诊山跗病,灸其足少阳脉口,
而饮之半夏丸,病者即泄注,腹中虚;又灸其少阴脉,是坏肝刚绝深,如是重损
病者气,以故加寒热。所以后三日而当狂者,肝一络连属结绝乳下阳明,故络绝,
开阳明脉,阳明脉伤,即当狂走。后五日死者,肝与心相去五分,故曰五日尽,
尽即死矣。
齐中尉潘满如病少腹痛,臣意诊其脉,曰:“遗积瘕也。”臣意即谓齐太仆
臣饶、内史臣繇曰:“中尉不复自止於内,则三十日死。”后二十馀日,溲血死。
病得之酒且内。所以知潘满如病者,臣意切其脉深小弱,其卒然合合也,是脾气
也。右脉口气至紧小,见瘕气也。以次相乘,故三十日死。三阴俱抟者,如法;
不俱抟者,决在急期;一抟一代者,近也。故其三阴抟,溲血如前止。
阳虚侯相赵章病,召臣意。众医皆以为寒中,臣意诊其脉曰:“迵风。”
迵风者,饮食下嗌而辄出不留。法曰“五日死”,而后十日乃死。病得之酒。
所以知赵章之病者,臣意切其脉,脉来滑,是内风气也。饮食下嗌而辄出不留者,
法五日死,皆为前分界法。后十日乃死,所以过期者,其人嗜粥,故中藏实,中
藏实故过期。师言曰“安穀者过期,不安穀者不及期”。
济北王病,召臣意诊其脉,曰:“风蹶胸满。”即为药酒,尽三石,病已。
得之汗出伏地。所以知济北王病者,臣意切其脉时,风气也,心脉浊。病法“过
入其阳,阳气尽而阴气入”。阴气入张,则寒气上而热气下,故胸满。汗出伏地
者,切其脉,气阴。阴气者,病必入中,出及瀺水也。
齐北宫司空命妇出於病,众医皆以为风入中,病主在肺,刺其足少阳脉。臣
意诊其脉,曰:“病气疝,客於膀胱,难於前后溲,而溺赤。病见寒气则遗溺,
使人腹肿。”出於病得之欲溺不得,因以接内。所以知出於病者,切其脉大而实,
其来难,是蹶阴之动也。脉来难者,疝气之客於膀胱也。腹之所以肿者,言蹶阴
之络结小腹也。蹶阴有过则脉结动,动则腹肿。臣意即灸其足蹶阴之脉,左右各
一所,即不遗溺而溲清,小腹痛止。即更为火齐汤以饮之,三日而疝气散,即愈。
故济北王阿母自言足热而懑,臣意告曰:“热蹶也。”则刺其足心各三所,
案之无出血,病旋已。病得之饮酒大醉。
济北王召臣意诊脉诸女子侍者,至女子竖,竖无病。臣意告永巷长曰:“竖
伤脾,不可劳,法当春呕血死。”臣意言王曰:“才人女子竖何能?”王曰:
“是好为方,多伎能,为所是案法新,往年市之民所,四百七十万,曹偶四人。”
王曰:“得毋有病乎?”臣意对曰:“竖病重,在死法中。”王召视之,其颜色
不变,以为不然,不卖诸侯所。至春,竖奉剑从王之厕,王去,竖后,王令人召
之,即仆於厕,呕血死。病得之流汗。流汗者,法病内重,毛发而色泽,脉不衰,
此亦内关之病也。
齐中大夫病龋齿,臣意灸其左大阳明脉,即为苦参汤,日嗽三升,出入五六
日,病已。得之风,及卧开口,食而不嗽。
菑川王美人怀子而不乳,来召臣意。臣意往,饮以莨药一撮,以酒饮
之,旋乳。臣意复诊其脉,而脉躁。躁者有馀病,即饮以消石一齐,出血,血如
豆比五六枚。
齐丞相舍人奴从朝入宫,臣意见之食闺门外,望其色有病气。臣意即告宦者
平。平好为脉,学臣意所,臣意即示之舍人奴病,告之曰:“此伤脾气也,当至
春鬲塞不通,不能食饮,法至夏泄血死。”宦者平即往告相曰:“君之舍人奴有
病,病重,死期有日。”相君曰:“卿何以知之?”曰:“君朝时入宫,君之舍
人奴尽食闺门外,平与仓公立,即示平曰,病如是者死。”相即召舍人而谓之曰:
“公奴有病不?”舍人曰:“奴无病,身无痛者。”至春果病,至四月,泄血死。
所以知奴病者,脾气周乘五藏,伤部而交,故伤脾之色也,望之杀然黄,察之如
死青之兹。众医不知,以为大虫,不知伤脾。所以至春死病者,胃气黄,黄者土
气也,土不胜木,故至春死。所以至夏死者,脉法曰“病重而脉顺清者曰内关”,
内关之病,人不知其所痛,心急然无苦。若加以一病,死中春;一愈顺,及一时。
其所以四月死者,诊其人时愈顺。愈顺者,人尚肥也。奴之病得之流汗数出,炙
於火而以出见大风也。
菑川王病,召臣意诊脉,曰:“蹶上为重,头痛身热,使人烦懑。”臣意即
以寒水拊其头,刺足阳明脉,左右各三所,病旋已。病得之沐发未乾而卧。诊如
前,所以蹶,头热至肩。
齐王黄姬兄黄长卿家有酒召客,召臣意。诸客坐,未上食。臣意望见王后弟
宋建,告曰:“君有病,往四五日,君要胁痛不可俯仰,又不得小溲。不亟治,
病即入濡肾。及其未舍五藏,急治之。病方今客肾濡,此所谓‘肾痺’也。”宋
建曰:“然,建故有要脊痛。往四五日,天雨,黄氏诸倩见建家京下方石,即弄
之,建亦欲效之,效之不能起,即复置之。暮,要脊痛,不得溺,至今不愈。”
建病得之好持重。所以知建病者,臣意见其色,太阳色乾,肾部上及界要以下者
枯四分所,故以往四五日知其发也。臣意即为柔汤使服之,十八日所而病愈。
济北王侍者韩女病要背痛,寒热,众医皆以为寒热也。臣意诊脉,曰:“内
寒,月事不下也。”即窜以药,旋下,病已。病得之欲男子而不可得也。所以知
韩女之病者,诊其脉时,切之,肾脉也,啬而不属。啬而不属者,其来难,坚,
故曰月不下。肝脉弦,出左口,故曰欲男子不可得也。
临菑氾里女子薄吾病甚,众医皆以为寒热笃,当死,不治。臣意诊其脉,曰:
“蛲瘕。”蛲瘕为病,腹大,上肤黄粗,循之戚戚然。臣意饮以芫华一撮,即出
蛲可数升,病已,三十日如故。病蛲得之於寒湿,寒湿气宛笃不发,化为虫。臣
意所以知薄吾病者,切其脉,循其尺,其尺索刺粗,而毛美奉发,是虫气也。其
色泽者,中藏无邪气及重病。
齐淳于司马病,臣意切其脉,告曰:“当病迵风。迵风之状,饮食
下嗌辄后之。病得之饱食而疾走。”淳于司马曰:“我之王家食马肝,食饱甚,
见酒来,即走去,驱疾至舍,即泄数十出。”臣意告曰:“为火齐米汁饮之,七
八日而当愈。”时医秦信在旁,臣意去,信谓左右阁都尉曰:“意以淳于司马病
为何?”曰:“以为迵风,可治。”信即笑曰:“是不知也。淳于司马病,
法当后九日死。”即后九日不死,其家复召臣意。臣意往问之,尽如意诊。臣即
为一火齐米汁,使服之,七八日病已。所以知之者,诊其脉时,切之,尽如法。
其病顺,故不死。
齐中郎破石病,臣意诊其脉,告曰:“肺伤,不治,当后十日丁亥溲血死。”
即后十一日,溲血而死。破石之病,得之堕马僵石上。所以知破石之病者,切其
脉,得肺阴气,其来散,数道至而不一也。色又乘之。所以知其堕马者,切之得
番阴脉。番阴脉入虚里,乘肺脉。肺脉散者,固色变也乘也。所以不中期死者,
师言曰:“病者安穀即过期,不安穀则不及期”。其人嗜黍,黍主肺,故过期。
所以溲血者,诊脉法曰“病养喜阴处者顺死,养喜阳处者逆死”。其人喜自静,
不躁,又久安坐,伏几而寐,故血下泄。
齐王侍医遂病,自练五石服之。臣意往过之,遂谓意曰:“不肖有病,幸诊
遂也。”臣意即诊之,告曰:“公病中热。论曰‘中热不溲者,不可服五石’。
石之为药精悍,公服之不得数溲,亟勿服。色将发臃。”遂曰:“扁鹊曰‘阴石
以治阴病,阳石以治阳病’。夫药石者有阴阳水火之齐,故中热,即为阴石柔齐
治之;中寒,即为阳石刚齐治之。”臣意曰:“公所论远矣。扁鹊虽言若是,然
必审诊,起度量,立规矩,称权衡,合色脉表里有馀不足顺逆之法,参其人动静
与息相应,乃可以论。论曰‘阳疾处内,阴形应外者,不加悍药及鑱石’。夫
悍药入中,则邪气辟矣,而宛气愈深。诊法曰‘二阴应外,一阳接内者,不可以
刚药’。刚药入则动阳,阴病益衰,阳病益箸,邪气流行,为重困於俞,忿发为
疽。”意告之后百馀日,果为疽发乳上,入缺盆,死。此谓论之大体也,必有经
纪。拙工有一不习,文理阴阳失矣。
齐王故为阳虚侯时,病甚,众医皆以为蹶。臣意诊脉,以为痺,根在右胁下,
大如覆杯,令人喘,逆气不能食。臣意即以火齐粥且饮,六日气下;即令更服丸
药,出入六日,病已。病得之内。诊之时不能识其经解,大识其病所在。
臣意尝诊安阳武都里成开方,开方自言以为不病,臣意谓之病苦沓风,三岁
四支不能自用,使人瘖,瘖即死。今闻其四支不能用,瘖而未死也。病得之数饮
酒以见大风气。所以知成开方病者,诊之,其脉法奇咳言曰“藏气相反者死”。
切之,得肾反肺,法曰“三岁死”也。
安陵阪里公乘项处病,臣意诊脉,曰:“牡疝。”牡疝在鬲下,上连肺。病
得之内。臣意谓之:“慎毋为劳力事,为劳力事则必呕血死。”处后蹴踘,要蹶
寒,汗出多,即呕血。臣意复诊之,曰:“当旦日日夕死。”即死。病得之内。
所以知项处病者,切其脉得番阳。番阳入虚里,处旦日死。一番一络者,牡疝也。
臣意曰:他所诊期决死生及所治已病众多,久颇忘之,不能尽识,不敢以对。
问臣意:“所诊治病,病名多同而诊异,或死或不死,何也?”对曰:“病
名多相类,不可知,故古圣人为之脉法,以起度量,立规矩,县权衡,案绳墨,
调阴阳,别人之脉各名之,与天地相应,参合於人,故乃别百病以异之,有数者
能异之,无数者同之。然脉法不可胜验,诊疾人以度异之,乃可别同名,命病主
在所居。今臣意所诊者,皆有诊籍。所以别之者,臣意所受师方適成,师死,以
故表籍所诊,期决死生,观所失所得者合脉法,以故至今知之。”
问臣意曰:“所期病决死生,或不应期,何故?”对曰:“此皆饮食喜怒不
节,或不当饮药,或不当针灸,以故不中期死也。”
问臣意:“意方能知病死生,论药用所宜,诸侯王大臣有尝问意者不?及文
王病时,不求意诊治,何故?”对曰:“赵王、胶西王、济南王、吴王皆使人来
召臣意,臣意不敢往。文王病时,臣意家贫,欲为人治病,诚恐吏以除拘臣意也,
故移名数,左右不脩家生,出行游国中,问善为方数者事之久矣,见事数师,悉
受其要事,尽其方书意,及解论之。身居阳虚侯国,因事侯。侯入朝,臣意从之
长安,以故得诊安陵项处等病也。”
问臣意:“知文王所以得病不起之状?”臣意对曰:“不见文王病,然窃闻
文王病喘,头痛,目不明。臣意心论之,以为非病也。以为肥而蓄精,身体不得
摇,骨肉不相任,故喘,不当医治。脉法曰‘年二十脉气当趋,年三十当疾步,
年四十当安坐,年五十当安卧,年六十已上气当大董’。文王年未满二十,方脉
气之趋也而徐之,不应天道四时。后闻医灸之即笃,此论病之过也。臣意论之,
以为神气争而邪气入,非年少所能复之也,以故死。所谓气者,当调饮食,择晏
日,车步广志,以適筋骨肉血脉,以泻气。故年二十,是谓‘易贸’。法不当砭
灸,砭灸至气逐。”
问臣意:“师庆安受之?闻於齐诸侯不?”对曰:“不知庆所师受。庆家富,
善为医,不肯为人治病,当以此故不闻。庆又告臣意曰:‘慎毋令我子孙知若学
我方也。’”
问臣意:“师庆何见於意而爱意,欲悉教意方?”对曰:“臣意不闻师庆为
方善也。意所以知庆者,意少时好诸方事,臣意试其方,皆多验,精良。臣意闻
菑川唐里公孙光善为古传方,臣意即往谒之。得见事之,受方化阴阳及传语法,
臣意悉受书之。臣意欲尽受他精方,公孙光曰:‘吾方尽矣,不为爱公所。吾身
已衰,无所复事之。是吾年少所受妙方也,悉与公,毋以教人。’臣意曰:‘得
见事侍公前,悉得禁方,幸甚。意死不敢妄传人。’居有间,公孙光间处,臣意
深论方,见言百世为之精也。师光喜曰:‘公必为国工。吾有所善者皆疏,同产
处临菑,善为方,吾不若,其方甚奇,非世之所闻也。吾年中时,尝欲受其方,
杨中倩不肯,曰“若非其人也”。胥与公往见之,当知公喜方也。其人亦老矣,
其家给富。’时者未往,会庆子男殷来献马,因师光奏马王所,意以故得与殷善。
光又属意於殷曰:‘意好数,公必谨遇之,其人圣儒。’即为书以意属阳庆,以
故知庆。臣意事庆谨,以故爱意也。”
问臣意曰:“吏民尝有事学意方,及毕尽得意方不?何县里人?”对曰:
“临菑人宋邑。邑学,臣意教以五诊,岁馀。济北王遣太医高期、王禹学,臣意
教以经脉高下及奇络结,当论俞所居,及气当上下出入邪正逆顺,以宜鑱石,
定砭灸处,岁馀。菑川王时遣太仓马长冯信正方,臣意教以案法逆顺,论药法,
定五味及和齐汤法。高永侯家丞杜信,喜脉,来学,臣意教以上下经脉五诊,二
岁馀。临菑召里唐安来学,臣意教以五诊上下经脉,奇咳,四时应阴阳重,未成,
除为齐王侍医。”
问臣意:“诊病决死生,能全无失乎?”臣意对曰:“意治病人,必先切其
脉,乃治之。败逆者不可治,其顺者乃治之。心不精脉,所期死生视可治,时时
失之,臣意不能全也。”
太史公曰:女无美恶,居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故扁鹊以其伎见
殃,仓公乃匿迹自隐而当刑。缇萦通尺牍,父得以后宁。故老子曰“美好者不祥
之器”,岂谓扁鹊等邪?若仓公者,可谓近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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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百六 吴王濞列传第四十六

吴王濞者,高帝兄刘仲之子也。高帝已定天下七年,立刘仲为代王。而匈奴
攻代,刘仲不能坚守,弃国亡,间行走雒阳,自归天子。天子为骨肉故,不忍致
法,废以为郃阳侯。高帝十一年秋,淮南王英布反,东并荆地,劫其国兵,西度
淮,击楚,高帝自将往诛之。刘仲子沛侯濞年二十,有气力,以骑将从破布军蕲
西,会甀,布走。荆王刘贾为布所杀,无后。上患吴、会稽轻悍,无壮王以
填之,诸子少,乃立濞於沛为吴王,王三郡五十三城。已拜受印,高帝召濞相之,
谓曰:“若状有反相。”心独悔,业已拜,因拊其背,告曰:“汉后五十年东南
有乱者,岂若邪?然天下同姓为一家也,慎无反!”濞顿首曰:“不敢。”
会孝惠、高后时,天下初定,郡国诸侯各务自拊循其民。吴有豫章郡铜山,
濞则招致天下亡命者盗铸钱,煮海水为盐,以故无赋,国用富饶。
孝文时,吴太子入见,得侍皇太子饮博。吴太子师傅皆楚人,轻悍,又素骄,
博,争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吴太子,杀之。於是遣其丧归葬。至吴,吴王
愠曰:“天下同宗,死长安即葬长安,何必来葬为!”复遣丧之长安葬。吴王由
此稍失藩臣之礼,称病不朝。京师知其以子故称病不朝,验问实不病,诸吴使来,
辄系责治之。吴王恐,为谋滋甚。及后使人为秋请,上复责问吴使者,使者对曰:
“王实不病,汉系治使者数辈,以故遂称病。且夫‘察见渊中鱼,不祥’。今王
始诈病,及觉,见责急,愈益闭,恐上诛之,计乃无聊。唯上弃之而与更始。”
於是天子乃赦吴使者归之,而赐吴王几杖,老,不朝。吴得释其罪,谋亦益解。
然其居国以铜盐故,百姓无赋。卒践更,辄与平贾。岁时存问茂材,赏赐闾里。
佗郡国吏欲来捕亡人者,讼共禁弗予。如此者四十馀年,以故能使其众。
晁错为太子家令,得幸太子,数从容言吴过可削。数上书说孝文帝,文帝宽,
不忍罚,以此吴日益横。及孝景帝即位,错为御史大夫,说上曰:“昔高帝初定
天下,昆弟少,诸子弱,大封同姓,故王孽子悼惠王王齐七十馀城,庶弟元王王
楚四十馀城,兄子濞王吴五十馀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郄,
诈称病不朝,於古法当诛,文帝弗忍,因赐几杖。德至厚,当改过自新。乃益骄
溢,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诱天下亡人,谋作乱。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
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反迟,祸大。”三年冬,楚王朝,晁错因言楚王戊
往年为薄太后服,私奸服舍,请诛之。诏赦,罚削东海郡。因削吴之豫章郡、会
稽郡。及前二年赵王有罪,削其河间郡。胶西王卬以卖爵有奸,削其六县。
汉廷臣方议削吴。吴王濞恐削地无已,因以此发谋,欲举事。念诸侯无足与
计谋者,闻胶西王勇,好气,喜兵,诸齐皆惮畏,於是乃使中大夫应高誂胶西
王。无文书,口报曰:“吴王不肖,有宿夕之忧,不敢自外,使喻其驩心。”王
曰:“何以教之?”高曰:“今者主上兴於奸,饰於邪臣,好小善,听谗贼,擅
变更律令,侵夺诸侯之地,徵求滋多,诛罚良善,日以益甚。里语有之,‘舐糠
及米’。吴与胶西,知名诸侯也,一时见察,恐不得安肆矣。吴王身有内病,不
能朝请二十馀年,尝患见疑,无以自白,今胁肩累足,犹惧不见释。窃闻大王以
爵事有適,所闻诸侯削地,罪不至此,此恐不得削地而已。”王曰:“然,有之。
子将柰何?”高曰:“同恶相助,同好相留,同情相成,同欲相趋,同利相死。
今吴王自以为与大王同忧,愿因时循理,弃躯以除患害於天下,亿亦可乎?”王
瞿然骇曰:“寡人何敢如是?今主上虽急,固有死耳,安得不戴?”高曰:“御
史大夫晁错,荧惑天子,侵夺诸侯,蔽忠塞贤,朝廷疾怨,诸侯皆有倍畔之意,
人事极矣。彗星出,蝗虫数起,此万世一时,而愁劳圣人之所以起也。故吴王欲
内以晁错为讨,外随大王后车,彷徉天下,所乡者降,所指者下,天下莫敢不服。
大王诚幸而许之一言,则吴王率楚王略函谷关,守荥阳敖仓之粟,距汉兵。治次
舍,须大王。大王有幸而临之,则天下可并,两主分割,不亦可乎?”王曰:
“善。”高归报吴王,吴王犹恐其不与,乃身自为使,使於胶西,面结之。
胶西群臣或闻王谋,谏曰:“承一帝,至乐也。今大王与吴西乡,弟令事成,
两主分争,患乃始结。诸侯之地不足为汉郡什二,而为畔逆以忧太后,非长策也。”
王弗听。遂发使约齐、菑川、胶东、济南、济北,皆许诺,而曰“城阳景王有义,
攻诸吕,勿与,事定分之耳”。
诸侯既新削罚,振恐,多怨晁错。及削吴会稽、豫章郡书至,则吴王先起兵,
胶西正月丙午诛汉吏二千石以下,胶东、菑川、济南、楚、赵亦然,遂发兵西。
齐王后悔,饮药自杀,畔约。济北王城坏未完,其郎中令劫守其王,不得发兵。
胶西为渠率,胶东、菑川、济南共攻围临菑。赵王遂亦反,阴使匈奴与连兵。
七国之发也,吴王悉其士卒,下令国中曰:“寡人年六十二,身自将。少子
年十四,亦为士卒先。诸年上与寡人比,下与少子等者,皆发。”发二十馀万人。
南使闽越、东越,东越亦发兵从。
孝景帝三年正月甲子,初起兵於广陵。西涉淮,因并楚兵。发使遗诸侯书曰:
“吴王刘濞敬问胶西王、胶东王、菑川王、济南王、赵王、楚王、淮南王、衡山
王、庐江王、故长沙王子:幸教寡人!以汉有贼臣,无功天下,侵夺诸侯地,使
吏劾系讯治,以僇辱之为故,不以诸侯人君礼遇刘氏骨肉,绝先帝功臣,进任奸
宄,诖乱天下,欲危社稷。陛下多病志失,不能省察。欲举兵诛之,谨闻教。敝
国虽狭,地方三千里;人虽少,精兵可具五十万。寡人素事南越三十馀年,其王
君皆不辞分其卒以随寡人,又可得三十馀万。寡人虽不肖,愿以身从诸王。越直
长沙者,因王子定长沙以北,西走蜀、汉中。告越、楚王、淮南三王,与寡人西
面;齐诸王与赵王定河间、河内,或入临晋关,或与寡人会雒阳;燕王、赵王固
与胡王有约,燕王北定代、云中,抟胡众入萧关,走长安,匡正天子,以安高庙。
愿王勉之。楚元王子、淮南三王或不沐洗十馀年,怨入骨髓,欲一有所出之久矣,
寡人未得诸王之意,未敢听。今诸王苟能存亡继绝,振弱伐暴,以安刘氏,社稷
之所愿也。敝国虽贫,寡人节衣食之用,积金钱,脩兵革,聚穀食,夜以继日,
三十馀年矣。凡为此,愿诸王勉用之。能斩捕大将者,赐金五千斤,封万户;列
将,三千斤,封五千户;裨将,二千斤,封二千户;二千石,千斤,封千户;千
石,五百斤,封五百户:皆为列侯。其以军若城邑降者,卒万人,邑万户,如得
大将;人户五千,如得列将;人户三千,如得裨将;人户千,如得二千石;其小
吏皆以差次受爵金。佗封赐皆倍军法。其有故爵邑者,更益勿因。愿诸王明以令
士大夫,弗敢欺也。寡人金钱在天下者往往而有,非必取於吴,诸王日夜用之弗
能尽。有当赐者告寡人,寡人且往遗之。敬以闻。”
七国反书闻天子,天子乃遣太尉条侯周亚夫将三十六将军,往击吴楚;遣曲
周侯郦寄击赵;将军栾布击齐;大将军窦婴屯荥阳,监齐赵兵。
吴楚反书闻,兵未发,窦婴未行,言故吴相袁盎。盎时家居,诏召入见。上
方与晁错调兵笇军食,上问袁盎曰:“君尝为吴相,知吴臣田禄伯为人乎?
今吴楚反,於公何如?”对曰:“不足忧也,今破矣。”上曰:“吴王即山铸钱,
煮海水为盐,诱天下豪桀,白头举事。若此,其计不百全,岂发乎?何以言其无
能为也?”袁盎对曰:“吴有铜盐利则有之,安得豪桀而诱之!诚令吴得豪桀,
亦且辅王为义,不反矣。吴所诱皆无赖子弟,亡命铸钱奸人,故相率以反。”晁
错曰:“袁盎策之善。”上问曰:“计安出?”盎对曰:“愿屏左右。”上屏人,
独错在。盎曰:“臣所言,人臣不得知也。”乃屏错。错趋避东厢,恨甚。上卒
问盎,盎对曰:“吴楚相遗书,曰‘高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贼臣晁错擅適过诸
侯,削夺之地’。故以反为名,西共诛晁错,复故地而罢。方今计独斩晁错,发
使赦吴楚七国,复其故削地,则兵可无血刃而俱罢。”於是上嘿然良久,曰:
“顾诚何如,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盎曰:“臣愚计无出此,愿上孰计之。”
乃拜盎为太常,吴王弟子德侯为宗正。盎装治行。后十馀日,上使中尉召错,绐
载行东市。错衣朝衣斩东市。则遣袁盎奉宗庙,宗正辅亲戚,使告吴如盎策。至
吴,吴楚兵已攻梁壁矣。宗正以亲故,先入见,谕吴王使拜受诏。吴王闻袁盎来,
亦知其欲说己,笑而应曰:“我已为东帝,尚何谁拜?”不肯见盎而留之军中,
欲劫使将。盎不肯,使人围守,且杀之,盎得夜出,步亡去,走梁军,遂归报。
条侯将乘六乘传,会兵荥阳。至雒阳,见剧孟,喜曰:“七国反,吾乘传至
此,不自意全。又以为诸侯已得剧孟,剧孟今无动。吾据荥阳,以东无足忧者。”
至淮阳,问父绛侯故客邓都尉曰:“策安出?”客曰:“吴兵锐甚,难与争锋。
楚兵轻,不能久。方今为将军计,莫若引兵东北壁昌邑,以梁委吴,吴必尽锐攻
之。将军深沟高垒,使轻兵绝淮泗口,塞吴饟道。彼吴梁相敝而粮食竭,乃以
全彊制其罢极,破吴必矣。”条侯曰:“善。”从其策,遂坚壁昌邑南,轻兵绝
吴饟道。
吴王之初发也,吴臣田禄伯为大将军。田禄伯曰:“兵屯聚而西,无佗奇道,
难以就功。臣愿得五万人,别循江淮而上,收淮南、长沙,入武关,与大王会,
此亦一奇也。”吴王太子谏曰:“王以反为名,此兵难以藉人,藉人亦且反王,
柰何?且擅兵而别,多佗利害,未可知也,徒自损耳。”吴王即不许田禄伯。
吴少将桓将军说王曰:“吴多步兵,步兵利险;汉多车骑,车骑利平地。愿
大王所过城邑不下,直弃去,疾西据雒阳武库,食敖仓粟,阻山河之险以令诸侯,
虽毋入关,天下固已定矣。即大王徐行,留下城邑,汉军车骑至,驰入梁楚之郊,
事败矣。”吴王问诸老将,老将曰:“此少年推锋之计可耳,安知大虑乎!”於
是王不用桓将军计。
吴王专并将其兵,未度淮,诸宾客皆得为将、校尉、候、司马,独周丘不得
用。周丘者,下邳人,亡命吴,酤酒无行,吴王濞薄之,弗任。周丘上谒,说王
曰:“臣以无能,不得待罪行间。臣非敢求有所将,愿得王一汉节,必有以报王。”
王乃予之。周丘得节,夜驰入下邳。下邳时闻吴反,皆城守。至传舍,召令。令
入户,使从者以罪斩令。遂召昆弟所善豪吏告曰:“吴反兵且至,至,屠下邳不
过食顷。今先下,家室必完,能者封侯矣。”出乃相告,下邳皆下。周丘一夜得
三万人,使人报吴王,遂将其兵北略城邑。比至城阳,兵十馀万,破城阳中尉军。
闻吴王败走,自度无与共成功,即引兵归下邳。未至,疽发背死。
二月中,吴王兵既破,败走,於是天子制诏将军曰:“盖闻为善者,天报之
以福;为非者,天报之以殃。高皇帝亲表功德,建立诸侯,幽王、悼惠王绝无后,
孝文皇帝哀怜加惠,王幽王子遂、悼惠王子卬等,令奉其先王宗庙,为汉藩国,
德配天地,明并日月。吴王濞倍德反义,诱受天下亡命罪人,乱天下币,称病不
朝二十馀年,有司数请濞罪,孝文皇帝宽之,欲其改行为善。今乃与楚王戊、赵
王遂、胶西王卬、济南王辟光、菑川王贤、胶东王雄渠约从反,为逆无道,起兵
以危宗庙,贼杀大臣及汉使者,迫劫万民,夭杀无罪,烧残民家,掘其丘冢,甚
为暴虐。今卬等又重逆无道,烧宗庙,卤御物,朕甚痛之。朕素服避正殿,将军
其劝士大夫击反虏。击反虏者,深入多杀为功,斩首捕虏比三百石以上者皆杀之,
无有所置。敢有议诏及不如诏者,皆要斩。”
初,吴王之度淮,与楚王遂西败棘壁,乘胜前,锐甚。梁孝王恐,遣六将军
击吴,又败梁两将,士卒皆还走梁。梁数使使报条侯求救,条侯不许。又使使恶
条侯於上,上使人告条侯救梁,复守便宜不行。梁使韩安国及楚死事相弟张羽为
将军,乃得颇败吴兵。吴兵欲西,梁城守坚,不敢西,即走条侯军,会下邑。欲
战,条侯壁,不肯战。吴粮绝,卒饥,数挑战,遂夜奔条侯壁,惊东南。条侯使
备西北,果从西北入。吴大败,士卒多饥死,乃畔散。於是吴王乃与其麾下壮士
数千人夜亡去,度江走丹徒,保东越。东越兵可万馀人,乃使人收聚亡卒。汉使
人以利啗东越,东越即绐吴王,吴王出劳军,即使人鏦杀吴王,盛其头,驰传
以闻。吴王子子华、子驹亡走闽越。吴王之弃其军亡也,军遂溃,往往稍降太尉、
梁军。楚王戊军败,自杀。
三王之围齐临菑也,三月不能下。汉兵至,胶西、胶东、菑川王各引兵归。
胶西王乃袒跣,席稾,饮水,谢太后。王太子德曰:“汉兵远,臣观之已罢,可
袭,愿收大王馀兵击之,击之不胜,乃逃入海,未晚也。”王曰:“吾士卒皆已
坏,不可发用。”弗听。汉将弓高侯穨当遗王书曰:“奉诏诛不义,降者赦其罪,
复故;不降者灭之。王何处,须以从事。”王肉袒叩头汉军壁,谒曰:“臣卬奉
法不谨,惊骇百姓,乃苦将军远道至于穷国,敢请菹醢之罪。”弓高侯执金鼓见
之,曰:“王苦军事,愿闻王发兵状。”王顿首膝行对曰:“今者,晁错天子用
事臣,变更高皇帝法令,侵夺诸侯地。卬等以为不义,恐其败乱天下,七国发兵,
且以诛错。今闻错已诛,卬等谨以罢兵归。”将军曰:“王苟以错不善,何不以
闻?乃未有诏虎符,擅发兵击义国。以此观之,意非欲诛错也。”乃出诏书为王
读之。读之讫,曰:“王其自图。”王曰:“如卬等死有馀罪。”遂自杀。太后、
太子皆死。胶东、菑川、济南王皆死,国除,纳于汉。郦将军围赵十月而下之,
赵王自杀。济北王以劫故,得不诛,徙王菑川。
初,吴王首反,并将楚兵,连齐赵。正月起兵,三月皆破,独赵后下。复置
元王少子平陆侯礼为楚王,续元王后。徙汝南王非王吴故地,为江都王。
太史公曰:吴王之王,由父省也。能薄赋敛,使其众,以擅山海利。逆乱之
萌,自其子兴。争技发难,卒亡其本;亲越谋宗,竟以夷陨。晁错为国远虑,祸
反近身。袁盎权说,初宠后辱。故古者诸侯地不过百里,山海不以封。“毋亲夷
狄,以疏其属”,盖谓吴邪?“毋为权首,反受其咎”,岂盎、错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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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七 魏其武安侯列传第四十七

魏其侯窦婴者,孝文后从兄子也。父世观津人。喜宾客。孝文时,婴为吴相,
病免。孝景初即位,为詹事。
梁孝王者,孝景弟也,其母窦太后爱之。梁孝王朝,因昆弟燕饮。是时上未
立太子,酒酣,从容言曰:“千秋之后传梁王。”太后驩。窦婴引卮酒进上,曰:
“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上何以得擅传梁王!”太后由此
憎窦婴。窦婴亦薄其官,因病免。太后除窦婴门籍,不得入朝请。
孝景三年,吴楚反,上察宗室诸窦毋如窦婴贤,乃召婴。婴入见,固辞谢病
不足任。太后亦惭。於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以让邪?”乃拜婴为大
将军,赐金千斤。婴乃言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所赐金,陈之廊庑
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金无入家者。窦婴守荥阳,监齐赵兵。七国兵已尽
破,封婴为魏其侯。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孝景时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侯,
诸列侯莫敢与亢礼。
孝景四年,立栗太子,使魏其侯为太子傅。孝景七年,栗太子废,魏其数争
不能得。魏其谢病,屏居蓝田南山之下数月,诸宾客辩士说之,莫能来。梁人高
遂乃说魏其曰:“能富贵将军者,上也;能亲将军者,太后也。今将军傅太子,
太子废而不能争;争不能得,又弗能死。自引谢病,拥赵女,屏间处而不朝。相
提而论,是自明扬主上之过。有如两宫螫将军,则妻子毋类矣。”魏其侯然之,
乃遂起,朝请如故。
桃侯免相,窦太后数言魏其侯。孝景帝曰:“太后岂以为臣有爱,不相魏其?
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难以为相,持重。”遂不用,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
武安侯田蚡者,孝景后同母弟也,生长陵。魏其已为大将军后,方盛,蚡为
诸郎,未贵,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姓。及孝景晚节,蚡益贵幸,为太中大夫。
蚡辩有口,学槃盂诸书,王太后贤之。孝景崩,即日太子立,称制,所镇抚多有
田蚡宾客计筴,蚡弟田胜,皆以太后弟,孝景后三年封蚡为武安侯,胜为周阳侯。
武安侯新欲用事为相,卑下宾客,进名士家居者贵之,欲以倾魏其诸将相。
建元元年,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籍福说武安侯曰:“魏其贵久矣,
天下士素归之。今将军初兴,未如魏其,即上以将军为丞相,必让魏其。魏其为
丞相,将军必为太尉。太尉、丞相尊等耳,又有让贤名。”武安侯乃微言太后风
上,於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籍福贺魏其侯,因吊曰:“君侯资
性喜善疾恶,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然君侯且疾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
君侯能兼容,则幸久;不能,今以毁去矣。”魏其不听。
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
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举適诸窦宗室毋节行者,
除其属籍。时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
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
太后滋不说魏其等。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窦太后大怒,乃
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彊侯庄青翟为御
史大夫。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
武安侯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效,天下吏士趋势利者,皆
去魏其归武安,武安日益横。建元六年,窦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
事不办,免。以武安侯蚡为丞相,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天下士郡诸侯愈
益附武安。
武安者,貌侵,生贵甚。又以为诸侯王多长,上初即位,富於春秋,蚡以肺
腑为京师相,非痛折节以礼诎之,天下不肃。当是时,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
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
除吏。”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是后乃退。尝召客饮,
坐其兄盖侯南乡,自坐东乡,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武安由此滋骄,治
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而市买郡县器物相属於道。前堂罗锺鼓,立曲旃;后房
妇女以百数。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不可胜数。
魏其失窦太后,益疏不用,无势,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唯灌将军独不失故。
魏其日默默不得志,而独厚遇灌将军。
灌将军夫者,颍阴人也。夫父张孟,尝为颍阴侯婴舍人,得幸,因进之至二
千石,故蒙灌氏姓为灌孟。吴楚反时,颍阴侯灌何为将军,属太尉,请灌孟为校
尉。夫以千人与父俱。灌孟年老,颍阴侯彊请之,郁郁不得意,故战常陷坚,遂
死吴军中。军法,父子俱从军,有死事,得与丧归。灌夫不肯随丧归,奋曰:
“愿取吴王若将军头,以报父之仇。”於是灌夫被甲持戟,募军中壮士所善愿从
者数十人。及出壁门,莫敢前。独二人及从奴十数骑驰入吴军,至吴将麾下,所
杀伤数十人。不得前,复驰还,走入汉壁,皆亡其奴,独与一骑归。夫身中大创
十馀,適有万金良药,故得无死。夫创少瘳,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中曲
折,请复往。”将军壮义之,恐亡夫,乃言太尉,太尉乃固止之。吴已破,灌夫
以此名闻天下。
颍阴侯言之上,上以夫为中郎将。数月,坐法去。后家居长安,长安中诸公
莫弗称之。孝景时,至代相。孝景崩,今上初即位,以为淮阳天下交,劲兵处,
故徙夫为淮阳太守。建元元年,入为太仆。二年,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轻重不
得,夫醉,搏甫。甫,窦太后昆弟也。上恐太后诛夫,徙为燕相。数岁,坐法去
官,家居长安。
灌夫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不欲加礼,必陵之;
诸士在己之左,愈贫贱,尤益敬,与钧。稠人广众,荐宠下辈。士亦以此多之。
夫不喜文学,好任侠,已然诺。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桀大猾。家累数千万,
食客日数十百人。陂池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横於颍川。颍川儿乃歌之曰:
“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
灌夫家居虽富,然失势,卿相侍中宾客益衰。及魏其侯失势,亦欲倚灌夫引
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两人相为引重,
其游如父子然。相得驩甚,无厌,恨相知晚也。
灌夫有服,过丞相。丞相从容曰:“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会仲孺有服。”
灌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夫安敢以服为解!请语魏其侯帐具,将军旦
日蚤临。”武安许诺。灌夫具语魏其侯如所谓武安侯。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
夜洒埽,早帐具至旦。平明,令门下候伺。至日中,丞相不来。魏其谓灌夫曰:
“丞相岂忘之哉?”灌夫不怿,曰:“夫以服请,宜往。”乃驾,自往迎丞相。
丞相特前戏许灌夫,殊无意往。及夫至门,丞相尚卧。於是夫入见,曰:“将军
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妻治具,自旦至今,未敢尝食。”武安鄂谢曰:“吾昨
日醉,忽忘与仲孺言。”乃驾往,又徐行,灌夫愈益怒。及饮酒酣,夫起舞属丞
相,丞相不起,夫从坐上语侵之。魏其乃扶灌夫去,谢丞相。丞相卒饮至夜,极
驩而去。
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魏其大望曰:“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
势夺乎!”不许。灌夫闻,怒,骂籍福。籍福恶两人有郄,乃谩自好谢丞相曰:
“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已而武安闻魏其、灌夫实怒不予田,亦怒曰:
“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蚡事魏其无所不可,何爱数顷田?且灌夫何与也?吾
不敢复求田。”武安由此大怨灌夫、魏其。
元光四年春,丞相言灌夫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请案。上曰:“此丞相
事,何请。”灌夫亦持丞相阴事,为奸利,受淮南王金与语言。宾客居间,遂止,
俱解。
夏,丞相取燕王女为夫人,有太后诏,召列侯宗室皆往贺。魏其侯过灌夫,
欲与俱。夫谢曰:“夫数以酒失得过丞相,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郄。”魏其曰:
“事已解。”彊与俱。饮酒酣,武安起为寿,坐皆避席伏。已魏其侯为寿,独故
人避席耳,馀半膝席。灌夫不悦。起行酒,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满觞。”
夫怒,因嘻笑曰:“将军贵人也,属之!”时武安不肯。行酒次至临汝侯,临汝
侯方与程不识耳语,又不避席。夫无所发怒,乃骂临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识不
直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儿呫嗫耳语!”武安谓灌夫曰:“程李俱东西
宫卫尉,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灌夫曰:“今日斩头陷匈,
何知程李乎!”坐乃起更衣,稍稍去。魏其侯去,麾灌夫出。武安遂怒曰:“此
吾骄灌夫罪。”乃令骑留灌夫。灌夫欲出不得。籍福起为谢,案灌夫项令谢。夫
愈怒,不肯谢。武安乃麾骑缚夫置传舍,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劾
灌夫骂坐不敬,系居室。遂按其前事,遣吏分曹逐捕诸灌氏支属,皆得弃市罪。
魏其侯大媿,为资使宾客请,莫能解。武安吏皆为耳目,诸灌氏皆亡匿,夫系,
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
魏其锐身为救灌夫。夫人谏魏其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忤,宁可
救邪?”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
婴独生。”乃匿其家,窃出上书。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上然之,
赐魏其食,曰:“东朝廷辩之。”
魏其之东朝,盛推灌夫之善,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他事诬罪之。武安又
盛毁灌夫所为横恣,罪逆不道。魏其度不可柰何,因言丞相短。武安曰:“天下
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肺腑,所好音乐狗马田宅。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不如魏
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而俯画地,辟倪
两宫间,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於是上问朝臣:
“两人孰是?”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入不测之吴
军,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他过以诛
也。魏其言是也。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家累巨万,横恣颍川,凌轹宗
室,侵犯骨肉,此所谓‘枝大於本,胫大於股,不折必披’,丞相言亦是。唯明
主裁之。”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敢坚对。馀皆莫敢对。
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吾并斩
若属矣。”即罢起入,上食太后。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太后怒,不
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矣。且帝宁能为石
人邪!此特帝在,即录录,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上谢曰:“俱宗室
外家,故廷辩之。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别言两人事。
武安已罢朝,出止车门,召韩御史大夫载,怒曰:“与长孺共一老秃翁,何
为首鼠两端?”韩御史良久谓丞相曰:“君何不自喜?夫魏其毁君,君当免冠解
印绶归,曰‘臣以肺腑幸得待罪,固非其任,魏其言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
让,不废君。魏其必内愧,杜门齰舌自杀。今人毁君,君亦毁人,譬如贾竖女子
争言,何其无大体也!”武安谢罪曰:“争时急,不知出此。”
於是上使御史簿责魏其所言灌夫,颇不雠,欺谩。劾系都司空。孝景时,魏
其常受遗诏,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诸公
莫敢复明言於上。魏其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幸得复召见。书奏上,而案尚书大
行无遗诏。诏书独藏魏其家,家丞封。乃劾魏其矫先帝诏,罪当弃市。五年十月,
悉论灌夫及家属。魏其良久乃闻,闻即恚,病痱,不食欲死。或闻上无意杀魏其,
魏其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乃有蜚语为恶言闻上,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
其春,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使巫视鬼者视之,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
之。竟死。子恬嗣。元朔三年,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宫,不敬。
淮南王安谋反觉,治。王前朝,武安侯为太尉,时迎王至霸上,谓王曰:
“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当谁哉!”淮南王大
喜,厚遗金财物。上自魏其时不直武安,特为太后故耳。及闻淮南王金事,上曰:
“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太史公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时决筴而名显。魏其之举以吴
楚,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然魏其诚不知时变,灌夫无术而不逊,两人相翼,乃
成祸乱。武安负贵而好权,杯酒责望,陷彼两贤。呜呼哀哉!迁怒及人,命亦不
延。众庶不载,竟被恶言。呜呼哀哉!祸所从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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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八 韩长孺列传第四十八

御史大夫韩安国者,梁成安人也,后徙睢阳。尝受韩子、杂家说於驺田生所。
事梁孝王为中大夫。吴楚反时,孝王使安国及张羽为将,扞吴兵於东界。张羽力
战,安国持重,以故吴不能过梁。吴楚已破,安国、张羽名由此显。
梁孝王,景帝母弟,窦太后爱之,令得自请置相、二千石,出入游戏,僣於
天子。天子闻之,心弗善也。太后知帝不善,乃怒梁使者,弗见,案责王所为。
韩安国为梁使,见大长公主而泣曰:“何梁王为人子之孝,为人臣之忠,太后曾
弗省也?夫前日吴、楚、齐、赵七国反时,自关以东皆合从西乡,惟梁最亲为艰
难。梁王念太后、帝在中,而诸侯扰乱,一言泣数行下,跪送臣等六人,将兵击
卻吴楚,吴楚以故兵不敢西,而卒破亡,梁王之力也。今太后以小节苛礼责望梁
王。梁王父兄皆帝王,所见者大,故出称跸,入言警,车旗皆帝所赐也,即欲以
侘鄙县,驱驰国中,以夸诸侯,令天下尽知太后、帝爱之也。今梁使来,辄案责
之。梁王恐,日夜涕泣思慕,不知所为。何梁王之为子孝,为臣忠,而太后弗恤
也?”大长公主具以告太后,太后喜曰:“为言之帝。”言之,帝心乃解,而免
冠谢太后曰:“兄弟不能相教,乃为太后遗忧。”悉见梁使,厚赐之。其后梁王
益亲驩。太后、长公主更赐安国可直千馀金。名由此显,结於汉。
其后安国坐法抵罪,蒙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田
甲曰:“然即溺之。”居无何,梁内史缺,汉使使者拜安国为梁内史,起徒中为
二千石。田甲亡走。安国曰:“甲不就官,我灭而宗。”甲因肉袒谢。安国笑曰:
“可溺矣!公等足与治乎?”卒善遇之。
梁内史之缺也,孝王新得齐人公孙诡,说之,欲请以为内史。窦太后闻,乃
诏王以安国为内史。
公孙诡、羊胜说孝王求为帝太子及益地事,恐汉大臣不听,乃阴使人刺汉用
事谋臣。及杀故吴相袁盎,景帝遂闻诡、胜等计画,乃遣使捕诡、胜,必得。汉
使十辈至梁,相以下举国大索,月馀不得。内史安国闻诡、胜匿孝王所,安国入
见王而泣曰:“主辱臣死。大王无良臣,故事纷纷至此。今诡、胜不得,请辞赐
死。”王曰:“何至此?”安国泣数行下,曰:“大王自度於皇帝,孰与太上皇
之与高皇帝及皇帝之与临江王亲?”孝王曰:“弗如也。”安国曰:“夫太上、
临江亲父子之间,然而高帝曰‘提三尺剑取天下者朕也’,故太上皇终不得制事,
居于栎阳。临江王,適长太子也,以一言过,废王临江;用宫垣事,卒自杀中尉
府。何者?治天下终不以私乱公。语曰:‘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虽有亲兄,
安知其不为狼?’今大王列在诸侯,悦一邪臣浮说,犯上禁,桡明法。天子以太
后故,不忍致法於王。太后日夜涕泣,幸大王自改,而大王终不觉寤。有如太后
宫车即晏驾,大王尚谁攀乎?”语未卒,孝王泣数行下,谢安国曰:“吾今出诡、
胜。”诡、胜自杀。汉使还报,梁事皆得释,安国之力也。於是景帝、太后益重
安国。孝王卒,共王即位,安国坐法失官,居家。
建元中,武安侯田蚡为汉太尉,亲贵用事,安国以五百金物遗蚡。蚡言安国
太后,天子亦素闻其贤,即召以为北地都尉,迁为大司农。闽越、东越相攻,安
国及大行王恢将。未至越,越杀其王降,汉兵亦罢。建元六年,武安侯为丞相,
安国为御史大夫。
匈奴来请和亲,天子下议。大行王恢,燕人也,数为边吏,习知胡事。议曰:
“汉与匈奴和亲,率不过数岁即复倍约。不如勿许,兴兵击之。”安国曰:“千
里而战,兵不获利。今匈奴负戎马之足,怀禽兽之心,迁徙鸟举,难得而制也。
得其地不足以为广,有其众不足以为彊,自上古不属为人。汉数千里争利,则人
马罢,虏以全制其敝。且彊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
非初不劲,末力衰也。击之不便,不如和亲。”群臣议者多附安国,於是上许和
亲。
其明年,则元光元年,雁门马邑豪聂翁壹因大行王恢言上曰:“匈奴初和亲,
亲信边,可诱以利。”阴使聂翁壹为间,亡入匈奴,谓单于曰:“吾能斩马邑令
丞吏,以城降,财物可尽得。”单于爱信之,以为然,许聂翁壹。聂翁壹乃还,
诈斩死罪囚,县其头马邑城,示单于使者为信。曰:“马邑长吏已死,可急来。”
於是单于穿塞将十馀万骑,入武州塞。
当是时,汉伏兵车骑材官三十馀万,匿马邑旁谷中。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
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御史
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诸将皆属护军。约单于入马邑而汉兵纵发。王恢、李息、
李广别从代主击其辎重。於是单于入汉长城武州塞。未至马邑百馀里,行掠卤,
徒见畜牧於野,不见一人。单于怪之,攻烽燧,得武州尉史。欲刺问尉史。尉史
曰:“汉兵数十万伏马邑下。”单于顾谓左右曰:“几为汉所卖!”乃引兵还。
出塞,曰:“吾得尉史,乃天也。”命尉史为“天王”。塞下传言单于已引去。
汉兵追至塞,度弗及,即罢。王恢等兵三万,闻单于不与汉合,度往击辎重,必
与单于精兵战,汉兵势必败,则以便宜罢兵,皆无功。
天子怒王恢不出击单于辎重,擅引兵罢也。恢曰:“始约虏入马邑城,兵与
单于接,而臣击其辎重,可得利。今单于闻,不至而还,臣以三万人众不敌,
禔取辱耳。臣固知还而斩,然得完陛下士三万人。”於是下恢廷尉。廷尉当恢
逗桡,当斩。恢私行千金丞相蚡。蚡不敢言上,而言於太后曰:“王恢首造马邑
事,今不成而诛恢,是为匈奴报仇也。”上朝太后,太后以丞相言告上。上曰:
“首为马邑事者,恢也,故发天下兵数十万,从其言,为此。且纵单于不可得,
恢所部击其辎重,犹颇可得,以慰士大夫心。今不诛恢,无以谢天下。”於是恢
闻之,乃自杀。
安国为人多大略,智足以当世取合,而出於忠厚焉。贪嗜於财。所推举皆廉
士,贤於己者也。於梁举壶遂、臧固、郅他,皆天下名士,士亦以此称慕之,唯
天子以为国器。安国为御史大夫四岁馀,丞相田蚡死,安国行丞相事,奉引堕车
蹇。天子议置相,欲用安国,使使视之,蹇甚,乃更以平棘侯薛泽为丞相。安国
病免数月,蹇愈,上复以安国为中尉。岁馀,徙为卫尉。
车骑将军卫青击匈奴,出上谷,破胡茏城。将军李广为匈奴所得,复失之;
公孙敖大亡卒:皆当斩,赎为庶人。明年,匈奴大入边,杀辽西太守,及入雁门,
所杀略数千人。车骑将军卫青击之,出雁门。卫尉安国为材官将军,屯於渔阳。
安国捕生虏,言匈奴远去。即上书言方田作时,请且罢军屯。罢军屯月馀,匈奴
大入上谷、渔阳。安国壁乃有七百馀人,出与战,不胜,复入壁。匈奴虏略千馀
人及畜产而去。天子闻之,怒,使使责让安国。徒安国益东,屯右北平。是时匈
奴虏言当入东方。
安国始为御史大夫及护军,后稍斥疏,下迁;而新幸壮将军卫青等有功,益
贵。安国既疏远,默默也;将屯又为匈奴所欺,失亡多,甚自愧。幸得罢归,乃
益东徙屯,意忽忽不乐。数月,病欧血死。安国以元朔二年中卒。
太史公曰:余与壶遂定律历,观韩长孺之义,壶遂之深中隐厚。世之言梁多
长者,不虚哉!壶遂官至詹事,天子方倚以为汉相,会遂卒。不然,壶遂之内廉
行脩,斯鞠躬君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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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九 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

李将军广者,陇西成纪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时为将,逐得燕太子丹者也。
故槐里,徙成纪。广家世世受射。孝文帝十四年,匈奴大入萧关,而广以良家子
从军击胡,用善骑射,杀首虏多,为汉中郎。广从弟李蔡亦为郎,皆为武骑常侍,
秩八百石。尝从行,有所冲陷折关及格猛兽,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时!如
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及孝景初立,广为陇西都尉,徙为骑郎将。吴楚军时,广为骁骑都尉,从太
尉亚夫击吴楚军,取旗,显功名昌邑下。以梁王授广将军印,还,赏不行。徙为
上谷太守,匈奴日以合战。典属国公孙昆邪为上泣曰:“李广才气,天下无双,
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於是乃徙为上郡太守。后广转为边郡太守,
徙上郡。尝为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太守,皆以力战为名。
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贵人从广勒习兵击匈奴。中贵人将骑数十纵,见匈
奴三人,与战。三人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贵人走广。广曰:“是必
射雕者也。”广乃遂从百骑往驰三人。三人亡马步行,行数十里。广令其骑张左
右翼,而广身自射彼三人者,杀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已缚之上
马,望匈奴有数千骑,见广,以为诱骑,皆惊,上山陈。广之百骑皆大恐,欲驰
还走。广曰:“吾去大军数十里,今如此以百骑走,匈奴追射我立尽。今我留,
匈奴必以我为大军之诱,必不敢击我。”广令诸骑曰:“前!”前未到匈奴陈二
里所,止,令曰:“皆下马解鞍!”其骑曰:“虏多且近,即有急,柰何?”广
曰:“彼虏以我为走,今皆解鞍以示不走,用坚其意。”於是胡骑遂不敢击。有
白马将出护其兵,李广上马与十馀骑奔射杀胡白马将,而复还至其骑中,解鞍,
令士皆纵马卧。是时会暮,胡兵终怪之,不敢击。夜半时,胡兵亦以为汉有伏军
於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李广乃归其大军。大军不知广所之,故弗
从。
居久之,孝景崩,武帝立,左右以为广名将也,於是广以上郡太守为未央卫
尉,而程不识亦为长乐卫尉。程不识故与李广俱以边太守将军屯。及出击胡,而
广行无部伍行陈,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刀斗以自卫,莫府省约文
书籍事,然亦远斥候,未尝遇害。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击刀斗,士吏治军簿
至明,军不得休息,然亦未尝遇害。不识曰:“李广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无
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乐,咸乐为之死。我军虽烦扰,然虏亦不得犯我。”是时
汉边郡李广、程不识皆为名将,然匈奴畏李广之略,士卒亦多乐从李广而苦程不
识。程不识孝景时以数直谏为太中大夫。为人廉,谨於文法。
后汉以马邑城诱单于,使大军伏马邑旁谷,而广为骁骑将军,领属护军将军。
是时单于觉之,去,汉军皆无功。其后四岁,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
匈奴兵多,破败广军,生得广。单于素闻广贤,令曰:“得李广必生致之。”胡
骑得广,广时伤病,置广两马间,络而盛卧广。行十馀里,广详死,睨其旁有一
胡儿骑善马,广暂腾而上胡儿马,因推堕儿,取其弓,鞭马南驰数十里,复得其
馀军,因引而入塞。匈奴捕者骑数百追之,广行取胡儿弓,射杀追骑,以故得脱。
於是至汉,汉下广吏。吏当广所失亡多,为虏所生得,当斩,赎为庶人。
顷之,家居数岁。广家与故颍阴侯孙屏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尝夜从一骑出,
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
“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居无何,匈奴入杀辽西太守,
败韩将军,后韩将军徙右北平。於是天子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广即请霸陵尉
与俱,至军而斩之。
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
不能复入石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
竟射杀之。
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馀年,
家无馀财,终不言家产事。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虽其子孙他人学
者,莫能及广。广讷口少言,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射阔狭以饮。专以射为戏,
竟死。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
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其射,见敌急,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
发,发即应弦而倒。用此,其将兵数困辱,其射猛兽亦为所伤云。
居顷之,石建卒,於是上召广代建为郎中令。元朔六年,广复为后将军,从
大将军军出定襄,击匈奴。诸将多中首虏率,以功为侯者,而广军无功。后二岁,
广以郎中令将四千骑出右北平,博望侯张骞将万骑与广俱,异道。行可数百里,
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广军士皆恐,广乃使其子敢往驰之。敢独与数十骑驰,
直贯胡骑,出其左右而还,告广曰:“胡虏易与耳。”军士乃安。广为圜陈外向,
胡急击之,矢下如雨。汉兵死者过半,汉矢且尽。广乃令士持满毋发,而广身自
以大黄射其裨将,杀数人,胡虏益解。会日暮,吏士皆无人色,而广意气自如,
益治军。军中自是服其勇也。明日,复力战,而博望侯军亦至,匈奴军乃解去。
汉军罢,弗能追。是时广军几没,罢归。汉法,博望侯留迟后期,当死,赎为庶
人。广军功自如,无赏。
初,广之从弟李蔡与广俱事孝文帝。景帝时,蔡积功劳至二千石。孝武帝时,
至代相。以元朔五年为轻车将车,从大将军击右贤王,有功中率,封为乐安侯。
元狩二年中,代公孙弘为丞相。蔡为人在下中,名声出广下甚远,然广不得爵邑,
官不过九卿,而蔡为列侯,位至三公。诸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广尝与望气
王朔燕语,曰:“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
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
也?岂吾相不当侯邪?且固命也?”朔曰:“将军自念,岂尝有所恨乎?”广曰:
“吾尝为陇西守,羌尝反,吾诱而降,降者八百馀人,吾诈而同日杀之。至今大
恨独此耳。”朔曰:“祸莫大於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
后二岁,大将军、骠骑将军大出击匈奴,广数自请行。天子以为老,弗许;
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是岁,元狩四年也。
广既从大将军青击匈奴,既出塞,青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
令广并於右将军军,出东道。东道少回远,而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广自
请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今乃
一得当单于,臣愿居前,先死单于。”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
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而是时公孙敖新失侯,为中将军从大将军,大将军亦
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前将军广。广时知之,固自辞於大将军。大将军不听,
令长史封书与广之莫府,曰:“急诣部,如书。”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意甚愠
怒而就部,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军亡导,或失道,后大将军。大将军
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遇前将军、右将军。广已见大将
军,还入军。大将军使长史持糒醪遗广,因问广、食其失道状,青欲上书报天子
军曲折。广未对,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
自失道。吾今自上簿。”
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馀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
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馀矣,
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刭。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
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而右将军独下吏,当死,赎为庶人。
广子三人,曰当户、椒、敢,为郎。天子与韩嫣戏,嫣少不逊,当户击嫣,
嫣走。於是天子以为勇。当户早死,拜椒为代郡太守,皆先广死。当户有遗腹子
名陵。广死军时,敢从骠骑将军。广死明年,李蔡以丞相坐侵孝景园壖地,当下
吏治,蔡亦自杀,不对狱,国除。李敢以校尉从骠骑将军击胡左贤王,力战,夺
左贤王鼓旗,斩首多,赐爵关内侯,食邑二百户,代广为郎中令。顷之,怨大将
军青之恨其父,乃击伤大将军,大将军匿讳之。居无何,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
骠骑将军去病与青有亲,射杀敢。去病时方贵幸,上讳云鹿触杀之。居岁馀,去
病死。而敢有女为太子中人,爱幸,敢男禹有宠於太子,然好利,李氏陵迟衰微
矣。
李陵既壮,选为建章监,监诸骑。善射,爱士卒。天子以为李氏世将,而使
将八百骑。尝深入匈奴二千馀里,过居延视地形,无所见虏而还。拜为骑都尉,
将丹阳楚人五千人,教射酒泉、张掖以屯卫胡。
数岁,天汉二年秋,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击匈奴右贤王於祁连天山,而
使陵将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馀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专走贰师也。
陵既至期还,而单于以兵八万围击陵军。陵军五千人,兵矢既尽,士死者过半,
而所杀伤匈奴亦万馀人。且引且战,连斗八日,还未到居延百馀里,匈奴遮狭绝
道,陵食乏而救兵不到,虏急击招降陵。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匈奴。
其兵尽没,馀亡散得归汉者四百馀人。
单于既得陵,素闻其家声,及战又壮,乃以其女妻陵而贵之。汉闻,族陵母
妻子。自是之后,李氏名败,而陇西之士居门下者皆用为耻焉。
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
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
哀。彼其忠实心诚信於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
以谕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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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十 匈奴列传第五十

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
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橐駞、驴、
驘、駃騠、騊駼、驒騱。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
然亦各有分地。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
用为食。士力能毌弓,尽为甲骑。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
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鋋。利则进,不利则退,不
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壮
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馀。贵壮健,贱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
妻之。其俗有名不讳,而无姓字。
夏道衰,而公刘失其稷官,变于西戎,邑于豳。其后三百有馀岁,戎狄攻大
王亶父,亶父亡走岐下,而豳人悉从亶父而邑焉,作周。其后百有馀岁,周西伯
昌伐畎夷氏。后十有馀年,武王伐纣而营雒邑,复居于酆鄗,放逐戎夷泾、洛
之北,以时入贡,命曰“荒服”。其后二百有馀年,周道衰,而穆王伐犬戎,得
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之后,荒服不至。於是周遂作甫刑之辟。穆王之后二百
有馀年,周幽王用宠姬襃姒之故,与申侯有卻。申侯怒而与犬戎共攻杀周幽王于
骊山之下,遂取周之焦穫,而居于泾渭之间,侵暴中国。秦襄公救周,於是周
平王去酆鄗而东徙雒邑。当是之时,秦襄公伐戎至岐,始列为诸侯。是后六十
有五年,而山戎越燕而伐齐,齐釐公与战于齐郊。其后四十四年,而山戎伐燕。
燕告急于齐,齐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其后二十有馀年,而戎狄至洛邑,伐周
襄王,襄王奔于郑之氾邑。初,周襄王欲伐郑,故娶戎狄女为后,与戎狄兵共伐
郑。已而黜狄后,狄后怨,而襄王后母曰惠后,有子子带,欲立之,於是惠后与
狄后、子带为内应,开戎狄,戎狄以故得入,破逐周襄王,而立子带为天子。於
是戎狄或居于陆浑,东至於卫,侵盗暴虐中国。中国疾之,故诗人歌之曰“戎狄
是应”,“薄伐猃狁,至於大原”,“出舆彭彭,城彼朔方”。周襄王既居外四
年,乃使使告急于晋。晋文公初立,欲修霸业,乃兴师伐逐戎翟,诛子带,迎内
周襄王,居于雒邑。
当是之时,秦晋为彊国。晋文公攘戎翟,居于河西圁、洛之间,号曰赤翟、
白翟。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国服於秦,故自陇以西有绵诸、绲戎、翟、<豸原>
之戎,岐、梁山、泾、漆之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之戎。而晋北有林胡、
楼烦之戎,燕北有东胡、山戎。各分散居谿谷,自有君长,往往而聚者百有馀戎,
然莫能相一。
自是之后百有馀年,晋悼公使魏绛和戎翟,戎翟朝晋。后百有馀年,赵襄子
逾句注而破并代以临胡貉。其后既与韩魏共灭智伯,分晋地而有之,则赵有代、
句注之北,魏有河西、上郡,以与戎界边。其后义渠之戎筑城郭以自守,而秦稍
蚕食,至於惠王,遂拔义渠二十五城。惠王击魏,魏尽入西河及上郡于秦。秦昭
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有二子。宣太后诈而杀义渠戎王於甘泉,遂起兵伐
残义渠。於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而赵武灵王亦变俗胡服,
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而置云中、雁
门、代郡。其后燕有贤将秦开,为质於胡,胡甚信之。归而袭破走东胡,东胡卻
千馀里。与荆轲刺秦王秦舞阳者,开之孙也。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
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当是之时,冠带战国七,而三国边於
匈奴。其后赵将李牧时,匈奴不敢入赵边。后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
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適戍以充之。而通
直道,自九原至云阳,因边山险堑谿谷可缮者治之,起临洮至辽东万馀里。又度
河据阳山北假中。
当是之时,东胡彊而月氏盛。匈奴单于曰头曼,头曼不胜秦,北徙。十馀年
而蒙恬死,诸侯畔秦,中国扰乱,诸秦所徙適戍边者皆复去,於是匈奴得宽,复
稍度河南与中国界於故塞。
单于有太子名冒顿。后有所爱阏氏,生少子,而单于欲废冒顿而立少子,乃
使冒顿质於月氏。冒顿既质於月氏,而头曼急击月氏。月氏欲杀冒顿,冒顿盗其
善马,骑之亡归。头曼以为壮,令将万骑。冒顿乃作为鸣镝,习勒其骑射,令曰:
“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行猎鸟兽,有不射鸣镝所射者,辄斩之。已而
冒顿以鸣镝自射其善马,左右或不敢射者,冒顿立斩不射善马者。居顷之,复以
鸣镝自射其爱妻,左右或颇恐,不敢射,冒顿又复斩之。居顷之,冒顿出猎,以
鸣镝射单于善马,左右皆射之。於是冒顿知其左右皆可用。从其父单于头曼猎,
以鸣镝射头曼,其左右亦皆随鸣镝而射杀单于头曼,遂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大臣不
听从者。冒顿自立为单于。
冒顿既立,是时东胡彊盛,闻冒顿杀父自立,乃使使谓冒顿,欲得头曼时有
千里马。冒顿问群臣,群臣皆曰:“千里马,匈奴宝马也,勿与。”冒顿曰:
“柰何与人邻国而爱一马乎?”遂与之千里马。居顷之,东胡以为冒顿畏之,乃
使使谓冒顿,欲得单于一阏氏。冒顿复问左右,左右皆怒曰:“东胡无道,乃求
阏氏!请击之。”冒顿曰:“柰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遂取所爱阏氏予东胡。
东胡王愈益骄,西侵。与匈奴间,中有弃地,莫居,千馀里,各居其边为瓯脱。
东胡使使谓冒顿曰:“匈奴所与我界瓯脱外弃地,匈奴非能至也,吾欲有之。”
冒顿问群臣,群臣或曰:“此弃地,予之亦可,勿予亦可。”於是冒顿大怒曰:
“地者,国之本也,柰何予之!”诸言予之者,皆斩之。冒顿上马,令国中有后
者斩,遂东袭击东胡。东胡初轻冒顿,不为备。及冒顿以兵至,击,大破灭东胡
王,而虏其民人及畜产。既归,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悉复收秦
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冉阝、肤施,遂侵燕、代。是时
汉兵与项羽相距,中国罢於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彊,控弦之士三十馀万。
自淳维以至头曼千有馀岁,时大时小,别散分离,尚矣,其世传不可得而次
云。然至冒顿而匈奴最彊大,尽服从北夷,而南与中国为敌国,其世传国官号乃
可得而记云。
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
侯。匈奴谓贤曰“屠耆”,故常以太子为左屠耆王。自如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
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诸大臣皆世官。呼衍氏,
兰氏,其后有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诸左方王将居东方,直上谷以往者,东
接秽貉、朝鲜;右方王将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而单于之庭直
代、云中: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而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最为大,左右骨都
侯辅政。诸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封、都、尉当户、
且渠之属。
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茏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
马肥,大会蹛林,课校人畜计。其法,拔刃尺者死,坐盗者没入其家;有罪小
者轧,大者死。狱久者不过十日,一国之囚不过数人。而单于朝出营,拜日之始
生,夕拜月。其坐,长左而北乡。日上戊己。其送死,有棺椁金银衣裘,而无封
树丧服;近幸臣妾从死者,多至数千百人。举事而候星月,月盛壮则攻战,月亏
则退兵。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卮酒,而所得卤获因以予之,得人以为奴婢。故其
战,人人自为趣利,善为诱兵以冒敌。故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
瓦解云散矣。战而扶舆死者,尽得死者家财。
后北服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国。於是匈奴贵人大臣皆服,以冒
顿单于为贤。
是时汉初定中国,徙韩王信於代,都马邑。匈奴大攻围马邑,韩王信降匈奴。
匈奴得信,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晋阳下。高帝自将兵往击之。会冬大寒
雨雪,卒之堕指者十二三,於是冒顿详败走,诱汉兵。汉兵逐击冒顿,冒顿匿其
精兵,见其羸弱,於是汉悉兵,多步兵,三十二万,北逐之。高帝先至平城,步
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於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匈
奴骑,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駹马,北方尽乌骊马,南方尽骍马。高帝乃使
使间厚遗阏氏,阏氏乃谓冒顿曰:“两主不相困。今得汉地,而单于终非能居之
也。且汉王亦有神,单于察之。”冒顿与韩王信之将王黄、赵利期,而黄、利兵
又不来,疑其与汉有谋,亦取阏氏之言,乃解围之一角。於是高帝令士皆持满傅
矢外乡,从解角直出,竟与大军合,而冒顿遂引兵而去。汉亦引兵而罢,使刘敬
结和亲之约。
是后韩王信为匈奴将,及赵利、王黄等数倍约,侵盗代、云中。居无几何,
陈豨反,又与韩信合谋击代。汉使樊哙往击之,复拔代、雁门、云中郡县,不出
塞。是时匈奴以汉将众往降,故冒顿常往来侵盗代地。於是汉患之,高帝乃使刘
敬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昆弟以和亲,
冒顿乃少止。后燕王卢绾反,率其党数千人降匈奴,往来苦上谷以东。
高祖崩,孝惠、吕太后时,汉初定,故匈奴以骄。冒顿乃为书遗高后,妄言。
高后欲击之,诸将曰:“以高帝贤武,然尚困於平城。”於是高后乃止,复与匈
奴和亲。
至孝文帝初立,复修和亲之事。其三年五月,匈奴右贤王入居河南地,侵盗
上郡葆塞蛮夷,杀略人民。於是孝文帝诏丞相灌婴发车骑八万五千,诣高奴,击
右贤王。右贤王走出塞。文帝幸太原。是时济北王反,文帝归,罢丞相击胡之兵。
其明年,单于遗汉书曰:“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敬问皇帝无恙。前时皇帝言和
亲事,称书意,合欢。汉边吏侵侮右贤王,右贤王不请,听后义卢侯难氏等计,
与汉吏相距,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皇帝让书再至,发使以书报,不来,汉
使不至,汉以其故不和,邻国不附。今以小吏之败约故,罚右贤王,使之西求月
氏击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彊力,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之。定楼兰、乌
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北州已定,愿
寝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以应始古,使少者得成其长,老
者安其处,世世平乐。未得皇帝之志也,故使郎中系雩浅奉书请,献橐他一匹,
骑马二匹,驾二驷。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则且诏吏民远舍。使者至,即遣之。”
以六月中来至薪望之地。书至,汉议击与和亲孰便。公卿皆曰:“单于新破月氏,
乘胜,不可击。且得匈奴地,泽卤,非可居也。和亲甚便。”汉许之。
孝文皇帝前六年,汉遗匈奴书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使郎中系雩
浅遗朕书曰:‘右贤王不请,听后义卢侯难氏等计,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
汉以故不和,邻国不附。今以小吏败约,故罚右贤王使西击月氏,尽定之。愿寝
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安其处,世
世平乐。’朕甚嘉之,此古圣主之意也。汉与匈奴约为兄弟,所以遗单于甚厚。
倍约离兄弟之亲者,常在匈奴。然右贤王事已在赦前,单于勿深诛。单于若称书
意,明告诸吏,使无负约,有信,敬如单于书。使者言单于自将伐国有功,甚苦
兵事。服绣袷绮衣、绣袷长襦、锦袷袍各一,比余一,黄金饰具带一,黄金胥纰
一,绣十匹,锦三十匹,赤纟弟、绿缯各四十匹,使中大夫意、谒者令肩遗单于。”
后顷之,冒顿死,子稽粥立,号曰老上单于。
老上稽粥单于初立,孝文皇帝复遣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使宦者燕人中行
说傅公主。说不欲行,汉彊使之。说曰:“必我行也,为汉患者。”中行说既至,
因降单于,单于甚亲幸之。
初,匈奴好汉缯絮食物,中行说曰:“匈奴人众不能当汉之一郡,然所以彊
者,以衣食异,无仰於汉也。今单于变俗好汉物,汉物不过什二,则匈奴尽归於
汉矣。其得汉缯絮,以驰草棘中,衣袴皆裂敝,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得汉食
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於是说教单于左右疏记,以计课其人众
畜物。
汉遗单于书,牍以尺一寸,辞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所遗物及言
语云云。中行说令单于遗汉书以尺二寸牍,及印封皆令广大长,倨傲其辞曰“天
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所以遗物言语亦云云。
汉使或言曰:“匈奴俗贱老。”中行说穷汉使曰:“而汉俗屯戍从军当发者,
其老亲岂有不自脱温厚肥美以赍送饮食行戍乎?”汉使曰:“然。”中行说曰:
“匈奴明以战攻为事,其老弱不能斗,故以其肥美饮食壮健者,盖以自为守卫,
如此父子各得久相保,何以言匈奴轻老也?”汉使曰:“匈奴父子乃同穹庐而卧。
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尽取其妻妻之。无冠带之饰,阙庭之礼。”中行说曰:
“匈奴之俗,人食畜肉,饮其汁,衣其皮;畜食草饮水,随时转移。故其急则人
习骑射,宽则人乐无事,其约束轻,易行也。君臣简易,一国之政犹一身也。父
子兄弟死,取其妻妻之,恶种姓之失也。故匈奴虽乱,必立宗种。今中国虽详不
取其父兄之妻,亲属益疏则相杀,至乃易姓,皆从此类。且礼义之敝,上下交怨
望,而室屋之极,生力必屈。夫力耕桑以求衣食,筑城郭以自备,故其民急则不
习战功,缓则罢於作业。嗟土室之人,顾无多辞,令喋喋而佔々,冠固何当?”
自是之后,汉使欲辩论者,中行说辄曰:“汉使无多言,顾汉所输匈奴缯絮
米糵,令其量中,必善美而己矣,何以为言乎?且所给备善则已;不备,苦恶,
则候秋孰,以骑驰蹂而稼穑耳。”日夜教单于候利害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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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冉阝、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
人民畜产甚多,遂至彭阳。使奇兵入烧回中宫,候骑至雍甘泉。於是文帝以中尉
周舍、郎中令张武为将军,发车千乘,骑十万,军长安旁以备胡寇。而拜昌侯卢
卿为上郡将军,甯侯魏遫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东阳侯张相如为
大将军,成侯董赤为前将军,大发车骑往击胡。单于留塞内月馀乃去,汉逐出塞
即还,不能有所杀。匈奴日已骄,岁入边,杀略人民畜产甚多,云中、辽东最甚,
至代郡万馀人。汉患之,乃使使遗匈奴书。单于亦使当户报谢,复言和亲事。
孝文帝后二年,使使遗匈奴书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使当户且居
雕渠难、郎中韩辽遗朕马二匹,已至,敬受。先帝制: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
命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之。使万民耕织射猎衣食,父子无离,臣
主相安,俱无暴逆。今闻渫恶民贪降其进取之利,倍义绝约,忘万民之命,离两
主之驩,然其事已在前矣。书曰:‘二国已和亲,两主驩说,寝兵休卒养马,世
世昌乐,闟然更始。’朕甚嘉之。圣人者日新,改作更始,使老者得息,幼者得
长,各保其首领而终其天年。朕与单于俱由此道,顺天恤民,世世相传,施之无
穷,天下莫不咸便。汉与匈奴邻国之敌,匈奴处北地,寒,杀气早降,故诏吏遗
单于秫糵金帛丝絮佗物岁有数。今天下大安,万民熙熙,朕与单于为之父母。朕
追念前事,薄物细故,谋臣计失,皆不足以离兄弟之驩。朕闻天不颇覆,地不偏
载。朕与单于皆捐往细故,俱蹈大道,堕坏前恶,以图长久,使两国之民若一家
子。元元万民,下及鱼鳖,上及飞鸟,跂行喙息蠕动之类,莫不就安利而辟危殆。
故来者不止,天之道也。俱去前事:朕释逃虏民,单于无言章尼等。朕闻古之帝
王,约分明而无食言。单于留志,天下大安,和亲之后,汉过不先。单于其察之。”
单于既约和亲,於是制诏御史曰:“匈奴大单于遗朕书,言和亲已定,亡人
不足以益众广地,匈奴无入塞,汉无出塞,犯今约者杀之,可以久亲,后无咎,
俱便。朕已许之。其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后四岁,老上稽粥单于死,子军臣立为单于。既立,孝文皇帝复与匈奴和亲。
而中行说复事之。
军臣单于立四岁,匈奴复绝和亲,大入上郡、云中各三万骑,所杀略甚众而
去。於是汉使三将军军屯北地,代屯句注,赵屯飞狐口,缘边亦各坚守以备胡寇。
又置三将军,军长安西细柳、渭北棘门、霸上以备胡。胡骑入代句注边,烽火通
於甘泉、长安。数月,汉兵至边,匈奴亦去远塞,汉兵亦罢。后岁馀,孝文帝崩,
孝景帝立,而赵王遂乃阴使人於匈奴。吴楚反,欲与赵合谋入边。汉围破赵,匈
奴亦止。自是之后,孝景帝复与匈奴和亲,通关市,给遗匈奴,遣公主,如故约。
终孝景时,时小入盗边,无大寇。
今帝即位,明和亲约束,厚遇,通关市,饶给之。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
往来长城下。
汉使马邑下人聂翁壹奸兰出物与匈奴交,详为卖马邑城以诱单于。单于信之,
而贪马邑财物,乃以十万骑入武州塞。汉伏兵三十馀万马邑旁,御史大夫韩安国
为护军,护四将军以伏单于。单于既入汉塞,未至马邑百馀里,见畜布野而无人
牧者,怪之,乃攻亭。是时雁门尉史行徼,见寇,葆此亭,知汉兵谋,单于得,
欲杀之,尉史乃告单于汉兵所居。单于大惊曰:“吾固疑之。”乃引兵还。出曰:
“吾得尉史,天也,天使若言。”以尉史为“天王”。汉兵约单于入马邑而纵,
单于不至,以故汉兵无所得。汉将军王恢部出代击胡辎重,闻单于还,兵多,不
敢出。汉以恢本造兵谋而不进,斩恢。自是之后,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往往
入盗於汉边,不可胜数。然匈奴贪,尚乐关市,嗜汉财物,汉亦尚关市不绝以中
之。
自马邑军后五年之秋,汉使四将军各万骑击胡关市下。将军卫青出上谷,至
茏城,得胡首虏七百人。公孙贺出云中,无所得。公孙敖出代郡,为胡所败七千
馀人。李广出雁门,为胡所败,而匈奴生得广,广后得亡归。汉囚敖、广,敖、
广赎为庶人。其冬,匈奴数入盗边,渔阳尤甚。汉使将军韩安国屯渔阳备胡。其
明年秋,匈奴二万骑入汉,杀辽西太守,略二千馀人。胡又入败渔阳太守军千馀
人,围汉将军安国,安国时千馀骑亦且尽,会燕救至,匈奴乃去。匈奴又入雁门,
杀略千馀人。於是汉使将军卫青将三万骑出雁门,李息出代郡,击胡。得首虏数
千人。其明年,卫青复出云中以西至陇西,击胡之楼烦、白羊王於河南,得胡首
虏数千,牛羊百馀万。於是汉遂取河南地,筑朔方,复缮故秦时蒙恬所为塞,因
河为固。汉亦弃上谷之什辟县造阳地以予胡。是岁,汉之元朔二年也。
其后冬,匈奴军臣单于死。军臣单于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攻破军
臣单于太子於单。於单亡降汉,汉封於单为涉安侯,数月而死。
伊稚斜单于既立,其夏,匈奴数万骑入杀代郡太守恭友,略千馀人。其秋,
匈奴又入雁门,杀略千馀人。其明年,匈奴又复复入代郡、定襄、上郡,各三万
骑,杀略数千人。匈奴右贤王怨汉夺之河南地而筑朔方,数为寇,盗边,及入河
南,侵扰朔方,杀略吏民其众。
其明年春,汉以卫青为大将军,将六将军,十馀万人,出朔方、高阙击胡。
右贤王以为汉兵不能至,饮酒醉,汉兵出塞六七百里,夜围右贤王。右贤王大惊,
脱身逃走,诸精骑往往随后去。汉得右贤王众男女万五千人,裨小王十馀人。其
秋,匈奴万骑入杀代郡都尉朱英,略千馀人。
其明年春,汉复遣大将军卫青将六将军,兵十馀万骑,乃再出定襄数百里击
匈奴,得首虏前后凡万九千馀级,而汉亦亡两将军,军三千馀骑。右将军建得以
身脱,而前将军翕侯赵信兵不利,降匈奴。赵信者,故胡小王,降汉,汉封为翕
侯,以前将军与右将军并军分行,独遇单于兵,故尽没。单于既得翕侯,以为自
次王,用其姊妻之,与谋汉。信教单于益北绝幕,以诱罢汉兵,徼极而取之,无
近塞。单于从其计。其明年,胡骑万人入上谷,杀数百人。
其明年春,汉使骠骑将军去病将万骑出陇西,过焉支山千馀里,击匈奴,得
胡首虏万八千馀级,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其夏,骠骑将军复与合骑侯数万骑出
陇西、北地二千里,击匈奴。过居延,攻祁连山,得胡首虏三万馀人,裨小王以
下七十馀人。是时匈奴亦来入代郡、雁门,杀略数百人。汉使博望侯及李将军广
出右北平,击匈奴左贤王。左贤王围李将军,卒可四千人,且尽,杀虏亦过当。
会博望侯军救至,李将军得脱。汉失亡数千人,合骑侯后骠骑将军期,及与博望
侯皆当死,赎为庶人。
其秋,单于怒浑邪王、休屠王居西方为汉所杀虏数万人,欲召诛之。浑邪王
与休屠王恐,谋降汉,汉使骠骑将军往迎之。浑邪王杀休屠王,并将其众降汉。
凡四万馀人,号十万。於是汉已得浑邪王,则陇西、北地、河西益少胡寇,徙关
东贫民处所夺匈奴河南、新秦中以实之,而减北地以西戍卒半。其明年,匈奴入
右北平、定襄各数万骑,杀略千馀人而去。
其明年春,汉谋曰“翕侯信为单于计,居幕北,以为汉兵不能至”。乃粟马,
发十万骑,私负从马凡十四万匹,粮重不与焉。令大将军青、骠骑将军去病中分
军,大将军出定襄,骠骑将军出代,咸约绝幕击匈奴。单于闻之,远其辎重,以
精兵待於幕北。与汉大将军接战一日,会暮,大风起,汉兵纵左右翼围单于。单
于自度战不能如汉兵,单于遂独身与壮骑数百溃汉围西北遁走。汉兵夜追不得。
行斩捕匈奴首虏万九千级,北至阗颜山赵信城而还。
单于之遁走,其兵往往与汉兵相乱而随单于。单于久不与其大众相得,其右
谷蠡王以为单于死,乃自立为单于。真单于复得其众,而右谷蠡王乃去其单于号,
复为右谷蠡王。
汉骠骑将军之出代二千馀里,与左贤王接战,汉兵得胡首虏凡七万馀级,左
贤王将皆遁走。骠骑封於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翰海而还。
是后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汉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置田,
官吏卒五六万人,稍蚕食,地接匈奴以北。
初,汉两将军大出围单于,所杀虏八九万,而汉士卒物故亦数万,汉马死者
十馀万。匈奴虽病,远去,而汉亦马少,无以复往。匈奴用赵信之计,遣使於汉,
好辞请和亲。天子下其议,或言和亲,或言遂臣之。丞相长史任敞曰:“匈奴新
破,困,宜可使为外臣,朝请於边。”汉使任敞於单于。单于闻敞计,大怒,留
之不遣。先是汉亦有所降匈奴使者,单于亦辄留汉使相当。汉方复收士马,会骠
骑将军去病死,於是汉久不北击胡。
数岁,伊稚斜单于立十三年死,子乌维立为单于。是岁,汉元鼎三年也。乌
维单于立,而汉天子始出巡郡县。其后汉方南诛两越,不击匈奴,匈奴亦不侵入
边。
乌维单于立三年,汉已灭南越,遣故太仆贺将万五千骑出九原二千馀里,至
浮苴井而还,不见匈奴一人。汉又遣故从骠侯赵破奴万馀骑出令居数千里,至匈
河水而还,亦不见匈奴一人。
是时天子巡边,至朔方,勒兵十八万骑以见武节,而使郭吉风告单于。郭吉
既至匈奴,匈奴主客问所使,郭吉礼卑言好,曰:“吾见单于而口言。”单于见
吉,吉曰:“南越王头已悬於汉北阙。今单于即能前与汉战,天子自将兵待边;
单于即不能,即南面而臣於汉。何徒远走,亡匿於幕北寒苦无水草之地,毋为也。”
语卒而单于大怒,立斩主客见者,而留郭吉不归,迁之北海上。而单于终不肯为
寇於汉边,休养息士马,习射猎,数使使於汉,好辞甘言求请和亲。
汉使王乌等窥匈奴。匈奴法,汉使非去节而以墨黥其面者不得入穹庐。王乌,
北地人,习胡俗,去其节,黥面,得入穹庐。单于爱之,详许甘言,为遣其太子
入汉为质,以求和亲。
汉使杨信於匈奴。是时汉东拔秽貉、朝鲜以为郡,而西置酒泉郡以鬲绝胡与
羌通之路。汉又西通月氏、大夏,又以公主妻乌孙王,以分匈奴西方之援国。又
北益广田至胘雷为塞,而匈奴终不敢以为言。是岁,翕侯信死,汉用事者以匈
奴为已弱,可臣从也。杨信为人刚直屈彊,素非贵臣,单于不亲。单于欲召入,
不肯去节,单于乃坐穹庐外见杨信。杨信既见单于,说曰:“即欲和亲,以单于
太子为质於汉。”单于曰:“非故约。故约,汉常遣翁主,给缯絮食物有品,以
和亲,而匈奴亦不扰边。今乃欲反古,令吾太子为质,无几矣。”匈奴俗,见汉
使非中贵人,其儒先,以为欲说,折其辩;其少年,以为欲刺,折其气。每汉使
入匈奴,匈奴辄报偿。汉留匈奴使,匈奴亦留汉使,必得当乃肯止。
杨信既归,汉使王乌,而单于复谄以甘言,欲多得汉财物,绐谓王乌曰:
“吾欲入汉见天子,面相约为兄弟。”王乌归报汉,汉为单于筑邸于长安。匈奴
曰:“非得汉贵人使,吾不与诚语。”匈奴使其贵人至汉,病,汉予药,欲愈之,
不幸而死。而汉使路充国佩二千石印绶往使,因送其丧,厚葬直数千金,曰“此
汉贵人也”。单于以为汉杀吾贵使者,乃留路充国不归。诸所言者,单于特空绐
王乌,殊无意入汉及遣太子来质。於是匈奴数使奇兵侵犯边。汉乃拜郭昌为拔胡
将军,及浞野侯屯朔方以东,备胡。路充国留匈奴三岁,单于死。
乌维单于立十岁而死,子乌师庐立为单于。年少,号为儿单于。是岁元封六
年也。自此之后,单于益西北,左方兵直云中,右方直酒泉、敦煌郡。
儿单于立,汉使两使者,一吊单于,一吊右贤王,欲以乖其国。使者入匈奴,
匈奴悉将致单于。单于怒而尽留汉使。汉使留匈奴者前后十馀辈,而匈奴使来,
汉亦辄留相当。
是岁,汉使贰师将军广利西伐大宛,而令因杅将军敖筑受降城。其冬,匈
奴大雨雪,畜多饥寒死。儿单于年少,好杀伐,国人多不安。左大都尉欲杀单于,
使人间告汉曰:“我欲杀单于降汉,汉远,即兵来迎我,我即发。”初,汉闻此
言,故筑受降城,犹以为远。
其明年春,汉使浞野侯破奴将二万馀骑出朔方西北二千馀里,期至浚稽山而
还。浞野侯既至期而还,左大都尉欲发而觉,单于诛之,发左方兵击浞野。浞野
侯行捕首虏得数千人。还,未至受降城四百里,匈奴兵八万骑围之。浞野侯夜自
出求水,匈奴间捕,生得浞野侯,因急击其军。军中郭纵为护,维王为渠,相与
谋曰:“及诸校尉畏亡将军而诛之,莫相劝归。”军遂没於匈奴。匈奴儿单于大
喜,遂遣奇兵攻受降城。不能下,乃寇入边而去。其明年,单于欲自攻受降城,
未至,病死。
儿单于立三岁而死。子年少,匈奴乃立其季父乌维单于弟右贤王呴犁湖为单
于。是岁太初三年也。
呴犁湖单于立,汉使光禄徐自为出五原塞数百里,远者千馀里,筑城鄣列亭
至庐朐,而使游击将军韩说、长平侯卫伉屯其旁,使彊弩都尉路博德筑居延泽上。
其秋,匈奴大入定襄、云中,杀略数千人,败数二千石而去,行破坏光禄所
筑城列亭鄣。又使右贤王入酒泉、张掖,略数千人。会任文击救,尽复失所得而
去。是岁,贰师将军破大宛,斩其王而还。匈奴欲遮之,不能至。其冬,欲攻受
降城,会单于病死。
呴犁湖单于立一岁死。匈奴乃立其弟左大都尉且鞮侯为单于。
汉既诛大宛,威震外国。天子意欲遂困胡,乃下诏曰:“高皇帝遗朕平城之
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九世之雠,春秋大之。”是岁太初四年也。
且鞮侯单于既立,尽归汉使之不降者。路充国等得归。单于初立,恐汉袭之,
乃自谓“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汉天子,我丈人行也”。汉遣中郎将苏武厚币
赂遗单于。单于益骄,礼甚倨,非汉所望也。其明年,浞野侯破奴得亡归汉。
其明年,汉使贰师将军广利以三万骑出酒泉,击右贤王於天山,得胡首虏万
馀级而还。匈奴大围贰师将军,几不脱。汉兵物故什六七。汉复使因杅将军敖
出西河,与彊弩都尉会涿涂山,毋所得。又使骑都尉李陵将步骑五千人,出居延
北千馀里,与单于会,合战,陵所杀伤万馀人,兵及食尽,欲解归,匈奴围陵,
陵降匈奴,其兵遂没,得还者四百人。单于乃贵陵,以其女妻之。
后二岁,复使贰师将军将六万骑,步兵十万,出朔方。彊弩都尉路博德将万
馀人,与贰师会。游击将军说将步骑三万人,出五原。因杅将军敖将万骑步兵
三万人,出雁门。匈奴闻,悉远其累重於余吾水北,而单于以十万骑待水南,与
贰师将军接战。贰师乃解而引归,与单于连战十馀日。贰师闻其家以巫蛊族灭,
因并众降匈奴,得来还千人一两人耳。游击说无所得。因杅敖与左贤王战,不
利,引归。是岁汉兵之出击匈奴者不得言功多少,功不得御。有诏捕太医令随但,
言贰师将军家室族灭,使广利得降匈奴。
太史公曰:孔氏著春秋,隐桓之间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为其切当世之文
而罔襃,忌讳之辞也。世俗之言匈奴者,患其徼一时之权,而务谄纳其说,以便
偏指,不参彼己;将率席中国广大,气奋,人主因以决策,是以建功不深。尧虽
贤,兴事业不成,得禹而九州宁。且欲兴圣统,唯在择任将相哉!唯在择任将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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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1:06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百一十一 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一

大将军卫青者,平阳人也。其父郑季,为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侯妾卫媪通,
生青。青同母兄卫长子,而姊卫子夫自平阳公主家得幸天子,故冒姓为卫氏。字
仲卿。长子更字长君。长君母号为卫媪。媪长女卫孺,次女少儿,次女即子夫。
后子夫男弟步、广皆冒卫氏。
青为侯家人,少时归其父,其父使牧羊。先母之子皆奴畜之,不以为兄弟数。
青尝从入至甘泉居室,有一钳徒相青曰:“贵人也,官至封侯。”青笑曰:“人
奴之生,得毋笞骂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
青壮,为侯家骑,从平阳主。建元二年春,青姊子夫得入宫幸上。皇后,堂
邑大长公主女也,无子,妒。大长公主闻卫子夫幸,有身,妒之,乃使人捕青。
青时给事建章,未知名。大长公主执囚青,欲杀之。其友骑郎公孙敖与壮士往篡
取之,以故得不死。上闻,乃召青为建章监,侍中,及同母昆弟贵,赏赐数日间
累千金。孺为太仆公孙贺妻。少儿故与陈掌通,上召贵掌。公孙敖由此益贵。子
夫为夫人。青为大中大夫。
元光五年,青为车骑将军,击匈奴,出上谷;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出云
中;大中大夫公孙敖为骑将军,出代郡;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出雁门:军各万
骑。青至茏城,斩首虏数百。骑将军敖亡七千骑;卫尉李广为虏所得,得脱归:
皆当斩,赎为庶人。贺亦无功。
元朔元年春,卫夫人有男,立为皇后。其秋,青为车骑将军,出雁门,三万
骑击匈奴,斩首虏数千人。明年,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虏略渔阳二千馀人,败韩
将军军。汉令将军李息击之,出代;令车骑将军青出云中以西至高阙。遂略河南
地,至于陇西,捕首虏数千,畜数十万,走白羊、楼烦王。遂以河南地为朔方郡。
以三千八百户封青为长平侯。青校尉苏建有功,以千一百户封建为平陵侯。使建
筑朔方城。青校尉张次公有功,封为岸头侯。天子曰:“匈奴逆天理,乱人伦,
暴长虐老,以盗窃为务,行诈诸蛮夷,造谋藉兵,数为边害,故兴师遣将,以征
厥罪。诗不云乎,‘薄伐玁狁,至于太原’,‘出车彭彭,城彼朔方’。今车
骑将军青度西河至高阙,获首虏二千三百级,车辎畜产毕收为卤,已封为列侯,
遂西定河南地,按榆谿旧塞,绝梓领,梁北河,讨蒲泥,破符离,斩轻锐之卒,
捕伏听者三千七十一级,执讯获丑,驱马牛羊百有馀万,全甲兵而还,益封青三
千户。”其明年,匈奴入杀代郡太守友,入略雁门千馀人。其明年,匈奴大入代、
定襄、上郡,杀略汉数千人。
其明年,元朔之五年春,汉令车骑将军青将三万骑,出高阙;卫尉苏建为游
击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彊弩将军,太仆公孙贺为骑将军,代相李蔡为轻车将军,
皆领属车骑将军,俱出朔方;大行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为将军,出右北平:咸击
匈奴。匈奴右贤王当卫青等兵,以为汉兵不能至此,饮醉。汉兵夜至,围右贤王,
右贤王惊,夜逃,独与其爱妾一人壮骑数百驰,溃围北去。汉轻骑校尉郭成等逐
数百里,不及,得右贤裨王十馀人,众男女万五千馀人,畜数千百万,於是引兵
而还。至塞,天子使使者持大将军印,即军中拜车骑将军青为大将军,诸将皆以
兵属大将军,大将军立号而归。天子曰:“大将军青躬率戎士,师大捷,获匈奴
王十有馀人,益封青六千户。”而封青子伉为宜春侯,青子不疑为阴安侯,青子
登为发干侯。青固谢曰:“臣幸得待罪行间,赖陛下神灵,军大捷,皆诸校尉力
战之功也。陛下幸已益封臣青。臣青子在襁褓中,未有勤劳,上幸列地封为三侯,
非臣待罪行间所以劝士力战之意也。伉等三人何敢受封!”天子曰:“我非忘诸
校尉功也,今固且图之。”乃诏御史曰:“护军都尉公孙敖三从大将军击匈奴,
常护军,傅校获王,以千五百户封敖为合骑侯。都尉韩说从大将军出窳浑,至匈
奴右贤王庭,为麾下搏战获王,以千三百户封说为龙頟侯。骑将军公孙贺从大将
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贺为南窌侯。轻车将军李蔡再从大将军获王,以千六百户
封蔡为乐安侯。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获王,以
千三百户封朔为涉轵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为随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戎奴为从平
侯。将军李沮、李息及校尉豆如意有功,赐爵关内侯,食邑各三百户。”其秋,
匈奴入代,杀都尉朱英。
其明年春,大将军青出定襄,合骑侯敖为中将军,太仆贺为左将军,翕侯赵
信为前将军,卫尉苏建为右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右内史李沮为彊弩将军,
咸属大将军,斩首数千级而还。月馀,悉复出定襄击匈奴,斩首虏万馀人。右将
军建、前将军信并军三千馀骑,独逢单于兵,与战一日馀,汉兵且尽。前将军故
胡人,降为翕侯,见急,匈奴诱之,遂将其馀骑可八百,奔降单于。右将军苏建
尽亡其军,独以身得亡去,自归大将军。大将军问其罪正闳、长史安、议郎周霸
等:“建当云何?”霸曰:“自大将军出,未尝斩裨将。今建弃军,可斩以明将
军之威。”闳、安曰:“不然。兵法‘小敌之坚,大敌之禽也’。今建以数千当
单于数万,力战一日馀,士尽,不敢有二心,自归。自归而斩之,是示后无反意
也。不当斩。”大将军曰:“青幸得以肺腑待罪行间,不患无威,而霸说我以明
威,甚失臣意。且使臣职虽当斩将,以臣之尊宠而不敢自擅专诛於境外,而具归
天子,天子自裁之,於是以见为人臣不敢专权,不亦可乎?”军吏皆曰“善”。
遂囚建诣行在所。入塞罢兵。
是岁也,大将军姊子霍去病年十八,幸,为天子侍中。善骑射,再从大将军,
受诏与壮士,为剽姚校尉,与轻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赴利,斩捕首虏过当。
於是天子曰:“剽姚校尉去病斩首虏二千二十八级,及相国、当户,斩单于大父
行籍若侯产,生捕季父罗姑比,再冠军,以千六百户封去病为冠军侯。上谷太守
郝贤四从大将军,捕斩首虏二千馀人,以千一百户封贤为众利侯。”是岁,失两
将军军,亡翕侯,军功不多,故大将军不益封。右将军建至,天子不诛,赦其罪,
赎为庶人。
大将军既还,赐千金。是时王夫人方幸於上,甯乘说大将军曰:“将军所以
功未甚多,身食万户,三子皆为侯者,徒以皇后故也。今王夫人幸而宗族未富贵,
愿将军奉所赐千金为王夫人亲寿。”大将军乃以五百金为寿。天子闻之,问大将
军,大将军以实言,上乃拜甯乘为东海都尉。
张骞从大将军,以尝使大夏,留匈奴中久,导军,知善水草处,军得以无饥
渴,因前使绝国功,封骞博望侯。
冠军侯去病既侯三岁,元狩二年春,以冠军侯去病为骠骑将军,将万骑出陇
西,有功。天子曰:“骠骑将军率戎士逾乌盭,讨遫濮,涉狐奴,历五王国,辎
重人众慑慴者弗取,冀获单于子。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馀里,合短兵,杀
折兰王,斩卢胡王,诛全甲,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馀级,收休屠
祭天金人,益封去病二千户。”
其夏,骠骑将军与合骑侯敖俱出北地,异道;博望侯张骞、郎中令李广俱出
右北平,异道:皆击匈奴。郎中令将四千骑先至,博望侯将万骑在后至。匈奴左
贤王将数万骑围郎中令,郎中令与战二日,死者过半,所杀亦过当。博望侯至,
匈奴兵引去。博望侯坐行留,当斩,赎为庶人。而骠骑将军出北地,已遂深入,
与合骑侯失道,不相得,骠骑将军逾居延至祁连山,捕首虏甚多。天子曰:“骠
骑将军逾居延,遂过小月氏,攻祁连山,得酋涂王,以众降者二千五百人,斩首
虏三万二百级,获五王,五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
都尉六十三人,师大率减什三,益封去病五千户。赐校尉从至小月氏爵左庶长。
鹰击司马破奴再从骠骑将军斩遬濮王,捕稽沮王,千骑将得王、王母各一人,王
子以下四十一人,捕虏三千三百三十人,前行捕虏千四百人,以千五百户封破奴
为从骠侯。校尉句王高不识,从骠骑将军捕呼于屠王王子以下十一人,捕虏千七
百六十八人,以千一百户封不识为宜冠侯。校尉仆多有功,封为煇渠侯。”合骑
侯敖坐行留不与骠骑会,当斩,赎为庶人。诸宿将所将士马兵亦不如骠骑,骠骑
所将常选,然亦敢深入,常与壮骑先其大军,军亦有天幸,未尝困绝也。然而诸
宿将常坐留落不遇。由此骠骑日以亲贵,比大将军。
其秋,单于怒浑邪王居西方数为汉所破,亡数万人,以骠骑之兵也。单于怒,
欲召诛浑邪王。浑邪王与休屠王等谋欲降汉,使人先要边。是时大行李息将城河
上,得浑邪王使,即驰传以闻。天子闻之,於是恐其以诈降而袭边,乃令骠骑将
军将兵往迎之。骠骑既渡河,与浑邪王众相望。浑邪王裨将见汉军而多欲不降者,
颇遁去。骠骑乃驰入与浑邪王相见,斩其欲亡者八千人,遂独遣浑邪王乘传先诣
行在所,尽将其众渡河,降者数万,号称十万。既至长安,天子所以赏赐者数十
巨万。封浑邪王万户,为漯阴侯。封其裨王呼毒尼为下摩侯,鹰庇为煇渠侯,禽
犁为河綦侯,大当户铜离为常乐侯。於是天子嘉骠骑之功曰:“骠骑将军去病率
师攻匈奴西域王浑邪,王及厥众萌咸相奔,率以军粮接食,并将控弦万有馀人,
诛獟駻,获首虏八千馀级,降异国之王三十二人,战士不离伤,十万之众咸
怀集服,仍与之劳,爰及河塞,庶几无患,幸既永绥矣。以千七百户益封骠骑将
军。”减陇西、北地、上郡戍卒之半,以宽天下之繇。
居顷之,乃分徙降者边五郡故塞外,而皆在河南,因其故俗,为属国。其明
年,匈奴入右北平、定襄,杀略汉千馀人。
其明年,天子与诸将议曰:“翕侯赵信为单于画计,常以为汉兵不能度幕轻
留,今大发士卒,其势必得所欲。”是岁元狩四年也。
元狩四年春,上令大将军青、骠骑将军去病将各五万骑,步兵转者踵军数十
万,而敢力战深入之士皆属骠骑。骠骑始为出定襄,当单于。捕虏言单于东,乃
更令骠骑出代郡,令大将军出定襄。郎中令为前将军,太仆为左将军,主爵赵食
其为右将军,平阳侯襄为后将军,皆属大将军。兵即度幕,人马凡五万骑,与骠
骑等咸击匈奴单于。赵信为单于谋曰:“汉兵既度幕,人马罢,匈奴可坐收虏耳。”
乃悉远北其辎重,皆以精兵待幕北。而適值大将军军出塞千馀里,见单于兵陈而
待,於是大将军令武刚车自环为营,而纵五千骑往当匈奴。匈奴亦纵可万骑。会
日且入,大风起,沙砾击面,两军不相见,汉益纵左右翼绕单于。单于视汉兵多,
而士马尚彊,战而匈奴不利,薄莫,单于遂乘六驘,壮骑可数百,直冒汉围
西北驰去。时已昏,汉匈奴相纷挐,杀伤大当。汉军左校捕虏言单于未昏而去,
汉军因发轻骑夜追之,大将军军因随其后。匈奴兵亦散走。迟明,行二百馀里,
不得单于,颇捕斩首虏万馀级,遂至窴颜山赵信城,得匈奴积粟食军。军留一日
而还,悉烧其城馀粟以归。
大将军之与单于会也,而前将军广、右将军食其军别从东道,或失道,后击
单于。大将军引还过幕南,乃得前将军、右将军。大将军欲使使归报,令长史簿
责前将军广,广自杀。右将军至,下吏,赎为庶人。大将军军入塞,凡斩捕首虏
万九千级。
是时匈奴众失单于十馀日,右谷蠡王闻之,自立为单于。单于后得其众,右
王乃去单于之号。
骠骑将军亦将五万骑,车重与大将军军等,而无裨将。悉以李敢等为大校,
当裨将,出代、右北平千馀里,直左方兵,所斩捕功已多大将军。军既还,天子
曰:“骠骑将军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粥之士,约轻赍,绝大幕,涉获章渠,以
诛比车耆,转击左大将,斩获旗鼓,历涉离侯。济弓闾,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
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禅於姑衍,登临翰海。执卤获
丑七万有四百四十三级,师率减什三,取食於敌,逴行殊远而粮不绝,以五千八
百户益封骠骑将军。”右北平太守路博德属骠骑将军,会与城,不失期,从至梼
余山,斩首捕虏二千七百级,以千六百户封博德为符离侯。北地都尉邢山从骠骑
将军获王,以千二百户封山为义阳侯。故归义因淳王复陆支、楼专王伊即靬皆
从骠骑将军有功,以千三百户封复陆支为壮侯,以千八百户封伊即靬为众利侯。
从骠侯破奴、昌武侯安稽从骠骑有功,益封各三百户。校尉敢得旗鼓,为关内侯,
食邑二百户。校尉自为爵大庶长。军吏卒为官,赏赐甚多。而大将军不得益封,
军吏卒皆无封侯者。
两军之出塞,塞阅官及私马凡十四万匹,而复入塞者不满三万匹。乃益置大
司马位,大将军、骠骑将军皆为大司马。定令,令骠骑将军秩禄与大将军等。自
是之后,大将军青日退,而骠骑日益贵。举大将军故人门下多去事骠骑,辄得官
爵,唯任安不肯。
骠骑将军为人少言不泄,有气敢任。天子尝欲教之孙吴兵法,对曰:“顾方
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天子为治第,令骠骑视之,对曰:“匈奴未灭,无
以家为也。”由此上益重爱之。然少而侍中,贵,不省士。其从军,天子为遣太
官赍数十乘,既还,重车馀弃粱肉,而士有饥者。其在塞外,卒乏粮,或不能自
振,而骠骑尚穿域蹋鞠。事多此类。大将军为人仁善退让,以和柔自媚於上,然
天下未有称也。
骠骑将军自四年军后三年,元狩六年而卒。天子悼之,发属国玄甲军,陈自
长安至茂陵,为冢象祁连山。谥之,并武与广地曰景桓侯。子嬗代侯。嬗少,字
子侯,上爱之,幸其壮而将之。居六岁,元封元年,嬗卒,谥哀侯。无子,绝,
国除。
自骠骑将军死后,大将军长子宜春侯伉坐法失侯。后五岁,伉弟二人,阴安
侯不疑及发干侯登皆坐酎金失侯。失侯后二岁,冠军侯国除。其后四年,大将军
青卒,谥为烈侯。子伉代为长平侯。
自大将军围单于之后,十四年而卒。竟不复击匈奴者,以汉马少,而方南诛
两越,东伐朝鲜,击羌、西南夷,以故久不伐胡。
大将军以其得尚平阳长公主故,长平侯伉代侯。六岁,坐法失侯。
左方两大将军及诸裨将名:
最大将军青,凡七出击匈奴,斩捕首虏五万馀级。一与单于战,收河南地,
遂置朔方郡,再益封,凡万一千八百户。封三子为侯,侯千三百户。并之,万五
千七百户。其校尉裨将以从大将军侯者九人。其裨将及校尉已为将者十四人。为
裨将者曰李广,自有传。无传者曰:
将军公孙贺。贺,义渠人,其先胡种。贺父浑邪,景帝时为平曲侯,坐法失
侯。贺,武帝为太子时舍人。武帝立八岁,以太仆为轻车将军,军马邑。后四岁,
以轻车将军出云中。后五岁,以骑将军从大将军有功,封为南窌侯。后一岁,以
左将军再从大将军出定襄,无功。后四岁,以坐酎金失侯。后八岁,以浮沮将军
出五原二千馀里,无功。后八岁,以太仆为丞相,封葛绎侯。贺七为将军,出击
匈奴无大功,而再侯,为丞相。坐子敬声与阳石公主奸,为巫蛊,族灭,无后。
将军李息,郁郅人。事景帝。至武帝立八岁,为材官将军,军马邑;后六岁,
为将军,出代;后三岁,为将军,从大将军出朔方:皆无功。凡三为将军,其后
常为大行。
将军公孙敖,义渠人。以郎事武帝。武帝立十二岁,为骑将军,出代,亡卒
七千人,当斩,赎为庶人。后五岁,以校尉从大将军有功,封为合骑侯。后一岁,
以中将军从大将军,再出定襄,无功。后二岁,以将军出北地,后骠骑期,当斩,
赎为庶人。后二岁,以校尉从大将军,无功。后十四岁,以因杅将军筑受降城。
七岁,复以因杅将军再出击匈奴,至余吾,亡士卒多,下吏,当斩,诈死,亡
居民间五六岁。后发觉,复系。坐妻为巫蛊,族。凡四为将军,出击匈奴,一侯。
将军李沮,云中人。事景帝。武帝立十七岁,以左内史为彊弩将军。后一岁,
复为彊弩将军。
将军李蔡,成纪人也。事孝文帝、景帝、武帝。以轻车将军从大将军有功,
封为乐安侯。已为丞相,坐法死。
将军张次公,河车人。以校尉从卫将军青有功,封为岸头侯。其后太后崩,
为将军,军北军。后一岁,为将军,从大将军,再为将军,坐法失侯。次公父隆,
轻车武射也。以善射,景帝幸近之也。
将军苏建,杜陵人。以校尉从卫将军青,有功,为平陵侯,以将军筑朔方。
后四岁,为游击将军,从大将军出朔方。后一岁,以右将军再从大将军出定襄,
亡翕侯,失军,当斩,赎为庶人。其后为代郡太守,卒,冢在大犹乡。
将军赵信,以匈奴相国降,为翕侯。武帝立十七岁,为前将军,与单于战,
败,降匈奴。
将军张骞,以使通大夏,还,为校尉。从大将军有功,封为博望侯。后三岁,
为将军,出右北平,失期,当斩,赎为庶人。其后使通乌孙,为大行而卒,冢在
汉中。
将军赵食其,祋祤人也。武帝立二十二岁,以主爵为右将军,从大将军
出定襄,迷失道,当斩,赎为庶人。
将军曹襄,以平阳侯为后将军,从大将军出定襄。襄,曹参孙也。
将军韩说,弓高侯庶孙也。以校尉从大将军有功,为龙頟侯,坐酎金失侯。
元鼎六年,以待诏为横海将军,击东越有功,为按道侯。以太初三年为游击将军,
屯於五原外列城。为光禄勋,掘蛊太子宫,卫太子杀之。
将军郭昌,云中人也。以校尉从大将军。元封四年,以太中大夫为拔胡将军,
屯朔方。还击昆明,毋功,夺印。
将军荀彘,太原广武人。以御见,侍中,为校尉,数从大将军。以元封三年
为左将军击朝鲜,毋功。以捕楼船将军坐法死。
最骠骑将军去病,凡六出击匈奴,其四出以将军,斩捕首虏十一万馀级。及
浑邪王以众降数万,遂开河西酒泉之地,西方益少胡寇。四益封,凡万五千一百
户。其校吏有功为侯者凡六人,而后为将军二人。
将军路博德,平州人。以右北平太守从骠骑将军有功,为符离侯。骠骑死后,
博德以卫尉为伏波将军,伐破南越,益封。其后坐法失侯。为彊弩都尉,屯居延,
卒。
将军赵破奴,故九原人。尝亡入匈奴,已而归汉,为骠骑将军司马。出北地
时有功,封为从骠侯。坐酎金失侯。后一岁,为匈河将军,攻胡至匈河水,无功。
后二岁,击虏楼兰王,复封为浞野侯。后六岁,为浚稽将军,将二万骑击匈奴左
贤王,左贤王与战,兵八万骑围破奴,破奴生为虏所得,遂没其军。居匈奴中十
岁,复与其太子安国亡入汉。后坐巫蛊,族。
自卫氏兴,大将军青首封,其后枝属为五侯。凡二十四岁而五侯尽夺,卫氏
无为侯者。
太史公曰:苏建语余曰:“吾尝责大将军至尊重,而天下之贤大夫毋称焉,
愿将军观古名将所招选择贤者,勉之哉。大将军谢曰:‘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
天子常切齿。彼亲附士大夫,招贤绌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
何与招士!’”骠骑亦放此意,其为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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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21:0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百一十二 平津侯主父列传第五十二

丞相公孙弘者,齐菑川国薛县人也,字季。少时为薛狱吏,有罪,免。家贫,
牧豕海上。年四十馀,乃学春秋杂说。养后母孝谨。
建元元年,天子初即位,招贤良文学之士。是时弘年六十,徵以贤良为博士。
使匈奴,还报,不合上意,上怒,以为不能,弘乃病免归。
元光五年,有诏徵文学,菑川国复推上公孙弘。弘让谢国人曰:“臣已尝西
应命,以不能罢归,愿更推选。”国人固推弘,弘至太常。太常令所徵儒士各对
策,百馀人,弘第居下。策奏,天子擢弘对为第一。召入见,状貌甚丽,拜为博
士。是时通西南夷道,置郡,巴蜀民苦之,诏使弘视之。还奏事,盛毁西南夷无
所用,上不听。
弘为人恢奇多闻,常称以为人主病不广大,人臣病不俭节。弘为布被,食不
重肉。后母死,服丧三年。每朝会议,开陈其端,令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庭争。
於是天子察其行敦厚,辩论有馀,习文法吏事,而又缘饰以儒术,上大说之。二
岁中,至左内史。弘奏事,有不可,不庭辩之。尝与主爵都尉汲黯请间,汲黯先
发之,弘推其后,天子常说,所言皆听,以此日益亲贵。尝与公卿约议,至上前,
皆倍其约以顺上旨。汲黯庭诘弘曰:“齐人多诈而无情实,始与臣等建此议,今
皆倍之,不忠。”上问弘。弘谢曰:“夫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
上然弘言。左右幸臣每毁弘,上益厚遇之。
元朔三年,张欧免,以弘为御史大夫。是时通西南夷,东置沧海,北筑朔方
之郡。弘数谏,以为罢敝中国以奉无用之地,愿罢之。於是天子乃使朱买臣等难
弘置朔方之便。发十策,弘不得一。弘乃谢曰:“山东鄙人,不知其便若是,愿
罢西南夷、沧海而专奉朔方。”上乃许之。
汲黯曰:“弘位在三公,奉禄甚多。然为布被,此诈也。”上问弘。弘谢曰:
“有之。夫九卿与臣善者无过黯,然今日庭诘弘,诚中弘之病。夫以三公为布被,
诚饰诈欲以钓名。且臣闻管仲相齐,有三归,侈拟於君,桓公以霸,亦上僣於君。
晏婴相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丝,齐国亦治,此下比於民。今臣弘位为御史大
夫,而为布被,自九卿以下至於小吏,无差,诚如汲黯言。且无汲黯忠,陛下安
得闻此言。”天子以为谦让,愈益厚之。卒以弘为丞相,封平津侯。
弘为人意忌,外宽内深。诸尝与弘有卻者,虽详与善,阴报其祸。杀主父偃,
徙董仲舒於胶西,皆弘之力也。食一肉脱粟之饭。故人所善宾客,仰衣食,弘奉
禄皆以给之,家无所馀。士亦以此贤之。
淮南、衡山谋反,治党与方急。弘病甚,自以为无功而封,位至丞相,宜佐
明主填抚国家,使人由臣子之道。今诸侯有畔逆之计,此皆宰相奉职不称,恐窃
病死,无以塞责。乃上书曰:“臣闻天下之通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父
子,兄弟,夫妇,长幼之序,此五者天下之通道也。智,仁,勇,此三者天下之
通德,所以行之者也。故曰‘力行近乎仁,好问近乎智,知耻近乎勇’。知此三
者,则知所以自治;知所以自治,然后知所以治人。天下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
者也,此百世不易之道也。今陛下躬行大孝,鉴三王,建周道,兼文武,厉贤予
禄,量能授官。今臣弘罢驽之质,无汗马之劳,陛下过意擢臣弘卒伍之中,封为
列侯,致位三公。臣弘行能不足以称,素有负薪之病,恐先狗马填沟壑,终无以
报德塞责。愿归侯印,乞骸骨,避贤者路。”天子报曰:“古者赏有功,褎有德,
守成尚文,遭遇右武,未有易此者也。朕宿昔庶几获承尊位,惧不能宁,惟所与
共为治者,君宜知之。盖君子善善恶恶,君若谨行,常在朕躬。君不幸罹霜露之
病,何恙不已,乃上书归侯,乞骸骨,是章朕之不德也。今事少间,君其省思虑,
一精神,辅以医药。”因赐告牛酒杂帛。居数月,病有瘳,视事。
元狩二年,弘病,竟以丞相终。子度嗣为平津侯。度为山阳太守十馀岁,坐
法失侯。
主父偃者,齐临菑人也。学长短纵横之术,晚乃学易、春秋、百家言。游齐
诸生间,莫能厚遇也。齐诸儒生相与排摈,不容於齐。家贫,假贷无所得,乃北
游燕、赵、中山,皆莫能厚遇,为客甚困。孝武元光元年中,以为诸侯莫足游者,
乃西入关见卫将军。卫将军数言上,上不召。资用乏,留久,诸公宾客多厌之,
乃上书阙下。朝奏,暮召入见。所言九事,其八事为律令,一事谏伐匈奴。其辞
曰:
臣闻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忠臣不敢避重诛以直谏,是故事无遗策而功流万
世。今臣不敢隐忠避死以效愚计,愿陛下幸赦而少察之。
司马法曰:“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天下既平,天子
大凯,春蒐秋狝,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战也。且夫怒者逆德也,兵者
凶器也,争者末节也。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尸流血,故圣王重行之。夫务战胜穷武
事者,未有不悔者也。昔秦皇帝任战胜之威,蚕食天下,并吞战国,海内为一,
功齐三代。务胜不休,欲攻匈奴,李斯谏曰:“不可。夫匈奴无城郭之居,委积
之守,迁徙鸟举,难得而制也。轻兵深入,粮食必绝;踵粮以行,重不及事。得
其地不足以为利也,遇其民不可役而守也。胜必杀之,非民父母也。靡弊中国,
快心匈奴,非长策也。”秦皇帝不听,遂使蒙恬将兵攻胡,辟地千里,以河为境。
地固泽卤,不生五穀。然后发天下丁男以守北河。暴兵露师十有馀年,死者不可
胜数,终不能逾河而北。是岂人众不足,兵革不备哉?其势不可也。又使天下蜚
刍輓粟,起於黄、腄、琅邪负海之郡,转输北河,率三十锺而致一石。男子
疾耕不足於粮饟,女子纺绩不足於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养,道路
死者相望,盖天下始畔秦也。
及至高皇帝定天下,略地於边,闻匈奴聚於代谷之外而欲击之。御史成进谏
曰:“不可。夫匈奴之性,兽聚而鸟散,从之如搏影。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臣
窃危之。”高帝不听,遂北至於代谷,果有平城之围。高皇帝盖悔之甚,乃使刘
敬往结和亲之约,然后天下忘干戈之事。故兵法曰“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夫
秦常积众暴兵数十万人,虽有覆军杀将系虏单于之功,亦適足以结怨深雠,不足
以偿天下之费。夫上虚府库,下敝百姓,甘心於外国,非完事也。夫匈奴难得而
制,非一世也。行盗侵驱,所以为业也,天性固然。上及虞夏殷周,固弗程督,
禽兽畜之,不属为人。夫上不观虞夏殷周之统,而下循近世之失,此臣之所大忧,
百姓之所疾苦也。且夫兵久则变生,事苦则虑易。乃使边境之民弊靡愁苦而有离
心,将吏相疑而外市,故尉佗、章邯得以成其私也。夫秦政之所以不行者,权分
乎二子,此得失之效也。故周书曰“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愿陛下详察之,
少加意而熟虑焉。
是时赵人徐乐、齐人严安俱上书言世务,各一事。徐乐曰:
臣闻天下之患在於土崩,不在於瓦解,古今一也。何谓土崩?秦之末世是也。
陈涉无千乘之尊,尺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后,无乡曲之誉,非有孔、墨、
曾子之贤,陶朱、猗顿之富也,然起穷巷,奋棘矜,偏袒大呼而天下从风,此其
故何也?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脩,此三者陈涉之所以
为资也。是之谓土崩。故曰天下之患在於土崩。何谓瓦解?吴、楚、齐、赵之兵
是也。七国谋为大逆,号皆称万乘之君,带甲数十万,威足以严其境内,财足以
劝其士民,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为禽於中原者,此其故何也?非权轻於匹夫
而兵弱於陈涉也,当是之时,先帝之德泽未衰而安土乐俗之民众,故诸侯无境外
之助。此之谓瓦解,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由是观之,天下诚有土崩之势,虽
布衣穷处之士或首恶而危海内,陈涉是也。况三晋之君或存乎!天下虽未有大治
也,诚能无土崩之势,虽有彊国劲兵不得旋踵而身为禽矣,吴、楚、齐、赵是也。
况群臣百姓能为乱乎哉!此二体者,安危之明要也,贤主所留意而深察也。
间者关东五穀不登,年岁未复,民多穷困,重之以边境之事,推数循理而观
之,则民且有不安其处者矣。不安故易动。易动者,土崩之势也。故贤主独观万
化之原,明於安危之机,脩之庙堂之上,而销未形之患。其要,期使天下无土崩
之势而已矣。故虽有彊国劲兵,陛下逐走兽,射蜚鸟,弘游燕之囿,淫纵恣之观,
极驰骋之乐,自若也。金石丝竹之声不绝於耳,帷帐之私俳优侏儒之笑不乏於前,
而天下无宿忧。名何必汤武,俗何必成康!虽然,臣窃以为陛下天然之圣,宽仁
之资,而诚以天下为务,则汤武之名不难侔,而成康之俗可复兴也。此二体者立,
然后处尊安之实,扬名广誉於当世,亲天下而服四夷,馀恩遗德为数世隆,南面
负扆摄袂而揖王公,此陛下之所服也。臣闻图王不成,其敝足以安。安则陛下何
求而不得,何为而不成,何征而不服乎哉!
严安上书曰:
臣闻周有天下,其治三百馀岁,成康其隆也,刑错四十馀年而不用。及其衰
也,亦三百馀岁,故五伯更起。五伯者,常佐天子兴利除害,诛暴禁邪,匡正海
内,以尊天子。五伯既没,贤圣莫续,天子孤弱,号令不行。诸侯恣行,彊陵弱,
众暴寡,田常篡齐,六卿分晋,并为战国,此民之始苦也。於是彊国务攻,弱国
备守,合从连横,驰车击毂,介胄生虮虱,民无所告愬。
及至秦王,蚕食天下,并吞战国,称号曰皇帝,主海内之政,坏诸侯之城,
销其兵,铸以为锺虡,示不复用。元元黎民得免於战国,逢明天子,人人自以为
更生。向使秦缓其刑罚,薄赋敛,省繇役,贵仁义,贱权利,上笃厚,下智巧,
变风易俗,化於海内,则世世必安矣。秦不行是风而循其故俗,为智巧权利者进,
笃厚忠信者退;法严政峻,谄谀者众,日闻其美,意广心轶。欲肆威海外,乃使
蒙恬将兵以北攻胡,辟地进境,戍於北河,蜚刍輓粟以随其后。又使尉屠睢将
楼船之士南攻百越,使监禄凿渠运粮,深入越,越人遁逃。旷日持久,粮食绝乏,
越人击之,秦兵大败。秦乃使尉佗将卒以戍越。当是时,秦祸北构於胡,南挂於
越,宿兵无用之地,进而不得退。行十馀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
自经於道树,死者相望。及秦皇帝崩,天下大叛。陈胜、吴广举陈,武臣、张耳
举赵,项梁举吴,田儋举齐,景驹举郢,周市举魏,韩广举燕,穷山通谷豪士并
起,不可胜载也。然皆非公侯之后,非长官之吏也。无尺寸之势,起闾巷,杖棘
矜,应时而皆动,不谋而俱起,不约而同会,壤长地进,至于霸王,时教使然也。
秦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灭世绝祀者,穷兵之祸也。故周失之弱,秦失之彊,不
变之患也。
今欲招南夷,朝夜郎,降羌僰,略濊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燔其茏城,议
者美之。此人臣之利也,非天下之长策也。今中国无狗吠之惊,而外累於远方之
备,靡敝国家,非所以子民也。行无穷之欲,甘心快意,结怨於匈奴,非所以安
边也。祸结而不解,兵休而复起,近者愁苦,远者惊骇,非所以持久也。今天下
锻甲砥剑,桥箭累弦,转输运粮,未见休时,此天下之所共忧也。夫兵久而变起,
事烦而虑生。今外郡之地或几千里,列城数十,形束壤制,旁胁诸侯,非公室之
利也。上观齐晋之所以亡者,公室卑削,六卿大盛也;下观秦之所以灭者,严法
刻深,欲大无穷也。今郡守之权,非特六卿之重也;地几千里,非特闾巷之资也;
甲兵器械,非特棘矜之用也:以遭万世之变,则不可称讳也。
书奏天子,天子召见三人,谓曰:“公等皆安在?何相见之晚也!”於是上
乃拜主父偃、徐乐、严安为郎中。偃数见,上疏言事,诏拜偃为谒者,迁为中大
夫。一岁中四迁偃。
偃说上曰:“古者诸侯不过百里,彊弱之形易制。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地方
千里,缓则骄奢易为淫乱,急则阻其彊而合从以逆京师。今以法割削之,则逆节
萌起,前日晁错是也。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適嗣代立,馀虽骨肉,无尺寸地封,
则仁孝之道不宣。愿陛下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
以德施,实分其国,不削而稍弱矣。”於是上从其计。又说上曰:“茂陵初立,
天下豪桀并兼之家,乱众之民,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所谓不诛
而害除。”上又从其计。
尊立卫皇后,及发燕王定国阴事,盖偃有功焉。大臣皆畏其口,赂遗累千金。
人或说偃曰:“太横矣。”主父曰:“臣结发游学四十馀年,身不得遂,亲不以
为子,昆弟不收,宾客弃我,我阸日久矣。且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
吾日暮途远,故倒行暴施之。”
偃盛言朔方地肥饶,外阻河,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内省转输戍漕,广中国,
灭胡之本也。上览其说,下公卿议,皆言不便。公孙弘曰:“秦时常发三十万众
筑北河,终不可就,已而弃之。”主父偃盛言其便,上竟用主父计,立朔方郡。
元朔二年,主父言齐王内淫佚行僻,上拜主父为齐相。至齐,遍召昆弟宾客,
散五百金予之,数之曰:“始吾贫时,昆弟不我衣食,宾客不我内门;今吾相齐,
诸君迎我或千里。吾与诸君绝矣,毋复入偃之门!”乃使人以王与姊奸事动王,
王以为终不得脱罪,恐效燕王论死,乃自杀。有司以闻。
主父始为布衣时,尝游燕、赵,及其贵,发燕事。赵王恐其为国患,欲上书
言其阴事,为偃居中,不敢发。及为齐相,出关,即使人上书,告言主父偃受诸
侯金,以故诸侯子弟多以得封者。及齐王自杀,上闻大怒,以为主父劫其王令自
杀,乃徵下吏治。主父服受诸侯金,实不劫王令自杀。上欲勿诛,是时公孙弘为
御史大夫,乃言曰:“齐王自杀无后,国除为郡,入汉,主父偃本首恶,陛下不
诛主父偃,无以谢天下。”乃遂族主父偃。
主父方贵幸时,宾客以千数,及其族死,无一人收者,唯独洨孔车收葬之。
天子后闻之,以为孔车长者也。
太史公曰:公孙弘行义虽脩,然亦遇时。汉兴八十馀年矣,上方乡文学,招
俊乂,以广儒墨,弘为举首。主父偃当路,诸公皆誉之,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
恶。悲夫!
太皇太后诏大司徒大司空:“盖闻治国之道,富民为始;富民之要,在於节
俭。孝经曰‘安上治民,莫善於礼’。‘礼,与奢也宁俭’。昔者管仲相齐桓,
霸诸侯,有九合一匡之功,而仲尼谓之不知礼,以其奢泰侈拟於君故也。夏禹卑
宫室,恶衣服,后圣不循。由此言之,治之盛也,德优矣,莫高於俭。俭化俗民,
则尊卑之序得,而骨肉之恩亲,争讼之原息。斯乃家给人足,刑错之本也欤?可
不务哉!夫三公者,百寮之率,万民之表也。未有树直表而得曲影者也。孔子不
云乎,‘子率而正,孰敢不正’。‘举善而教不能则劝’。维汉兴以来,股肱宰
臣身行俭约,轻财重义,较然著明,未有若故丞相平津侯公孙弘者也。位在丞相
而为布被,脱粟之饭,不过一肉。故人所善宾客皆分奉禄以给之,无有所馀。诚
内自克约而外从制。汲黯诘之,乃闻于朝,此可谓减於制度而可施行者也。德优
则行,否则止,与内奢泰而外为诡服以钓虚誉者殊科。以病乞骸骨,孝武皇帝即
制曰‘赏有功,襃有德,善善恶恶,君宜知之。其省思虑,存精神,辅以医药’。
赐告治病,牛酒杂帛。居数月,有瘳,视事。至元狩二年,竟以善终于相位。夫
知臣莫若君,此其效也。弘子度嗣爵,后为山阳太守,坐法失侯。夫表德章义,
所以率俗厉化,圣王之制,不易之道也。其赐弘后子孙之次当为后者爵关内侯,
食邑三百户,徵诣公车,上名尚书,朕亲临拜焉。”
班固称曰:公孙弘、卜式、儿宽皆以鸿渐之翼困於燕雀,远迹羊豕之间,非
遇其时,焉能致此位乎?是时汉兴六十馀载,海内乂安,府库充实,而四夷未宾,
制度多阙,上方欲用文武,求之如弗及。始以蒲轮迎枚生,见主父而叹息。群臣
慕向,异人并出。卜式试於刍牧,弘羊擢於贾竖,卫青奋於奴仆,日磾出於降虏,
斯亦曩时版筑饭牛之朋矣。汉之得人,於兹为盛。儒雅则公孙弘、董仲舒、儿宽,
笃行则石建、石庆,质直则汲黯、卜式,推贤则韩安国、郑当时,定令则赵禹、
张汤,文章则司马迁、相如,滑稽则东方朔、枚皋,应对则严助、朱买臣,历数
则唐都、落下闳,协律则李延年,运筹则桑弘羊,奉使则张骞、苏武,将帅则卫
青、霍去病,受遗则霍光、金日磾。其馀不可胜纪。是以兴造功业,制度遗文,
后世莫及。孝宣承统,纂脩洪业,亦讲论六蓺,招选茂异,而萧望之、梁丘贺、
夏侯胜、韦玄成、严彭祖、尹更始以儒术进,刘向、王襃以文章显。将相则张安
世、赵充国、魏相、邴吉、于定国、杜延年,治民则黄霸、王成、龚遂、郑弘、
邵信臣、韩延寿、尹翁归、赵广汉之属,皆有功迹见述於后。累其名臣,亦其次
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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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一十三 南越列传第五十三

南越王尉佗者,真定人也,姓赵氏。秦时已并天下,略定杨越,置桂林、南
海、象郡,以谪徙民,与越杂处十三岁。佗,秦时用为南海龙川令。至二世时,
南海尉任嚣病且死,召龙川令赵佗语曰:“闻陈胜等作乱,秦为无道,天下苦之,
项羽、刘季、陈胜、吴广等州郡各共兴军聚众,虎争天下,中国扰乱,未知所安,
豪杰畔秦相立。南海僻远,吾恐盗兵侵地至此,吾欲兴兵绝新道,自备,待诸侯
变,会病甚。且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
之主也,可以立国。郡中长吏无足与言者,故召公告之。”即被佗书,行南海尉
事。嚣死,佗即移檄告横浦、阳山、湟谿关曰:“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兵自守!”
因稍以法诛秦所置长吏,以其党为假守。秦已破灭,佗即击并桂林、象郡,自立
为南越武王。高帝已定天下,为中国劳苦,故释佗弗诛。汉十一年,遣陆贾因立
佗为南越王,与剖符通使,和集百越,毋为南边患害,与长沙接境。
高后时,有司请禁南越关市铁器。佗曰:“高帝立我,通使物,今高后听谗
臣,别异蛮夷,隔绝器物,此必长沙王计也,欲倚中国,击灭南越而并王之,自
为功也。”於是佗乃自尊号为南越武帝,发兵攻长沙边邑,败数县而去焉。高后
遣将军隆虑侯灶往击之。会暑湿,士卒大疫,兵不能逾岭。岁馀,高后崩,即罢
兵。佗因此以兵威边,财物赂遗闽越、西瓯、骆,役属焉,东西万馀里。乃乘黄
屋左纛,称制,与中国侔。
及孝文帝元年,初镇抚天下,使告诸侯四夷从代来即位意,喻盛德焉。乃为
佗亲冢在真定,置守邑,岁时奉祀。召其从昆弟,尊官厚赐宠之。诏丞相陈平等
举可使南越者,平言好畤陆贾,先帝时习使南越。乃召贾以为太中大夫,往使。
因让佗自立为帝,曾无一介之使报者。陆贾至南越,王甚恐,为书谢,称曰:
“蛮夷大长老夫臣佗,前日高后隔异南越,窃疑长沙王谗臣,又遥闻高后尽诛佗
宗族,掘烧先人冢,以故自弃,犯长沙边境。且南方卑湿,蛮夷中间,其东闽越
千人众号称王,其西瓯骆裸国亦称王。老臣妄窃帝号,聊以自娱,岂敢以闻天王
哉!”乃顿首谢,愿长为藩臣,奉贡职。於是乃下令国中曰:“吾闻两雄不俱立,
两贤不并世。皇帝,贤天子也。自今以后,去帝制黄屋左纛。”陆贾还报,孝文
帝大说。遂至孝景时,称臣,使人朝请。然南越其居国窃如故号名,其使天子,
称王朝命如诸侯。至建元四年卒。
佗孙胡为南越王。此时闽越王郢兴兵击南越边邑,胡使人上书曰:“两越俱
为藩臣,毋得擅兴兵相攻击。今闽越兴兵侵臣,臣不敢兴兵,唯天子诏之。”於
是天子多南越义,守职约,为兴师,遣两将军往讨闽越。兵未逾岭,闽越王弟馀
善杀郢以降,於是罢兵。
天子使庄助往谕意南越王,胡顿首曰:“天子乃为臣兴兵讨闽越,死无以报
德!”遣太子婴齐入宿卫。谓助曰:“国新被寇,使者行矣。胡方日夜装入见天
子。”助去后,其大臣谏胡曰:“汉兴兵诛郢,亦行以惊动南越。且先王昔言,
事天子期无失礼,要之不可以说好语入见。入见则不得复归,亡国之势也。”於
是胡称病,竟不入见。后十馀岁,胡实病甚,太子婴齐请归。胡薨,谥为文王。
婴齐代立,即藏其先武帝玺。婴齐其入宿卫在长安时,取邯郸樛氏女,生子
兴。及即位,上书请立樛氏女为后,兴为嗣。汉数使使者风谕婴齐,婴齐尚乐擅
杀生自恣,惧入见要用汉法,比内诸侯,固称病,遂不入见。遣子次公入宿卫。
婴齐薨,谥为明王。
太子兴代立,其母为太后。太后自未为婴齐姬时,尝与霸陵人安国少季通。
及婴齐薨后,元鼎四年,汉使安国少季往谕王、王太后以入朝,比内诸侯;令辩
士谏大夫终军等宣其辞,勇士魏臣等辅其缺,卫尉路博德将兵屯桂阳,待使者。
王年少,太后中国人也,尝与安国少季通,其使复私焉。国人颇知之,多不附太
后。太后恐乱起,亦欲倚汉威,数劝王及群臣求内属。即因使者上书,请比内诸
侯,三岁一朝,除边关。於是天子许之,赐其丞相吕嘉银印,及内史、中尉、太
傅印,馀得自置。除其故黥劓刑,用汉法,比内诸侯。使者皆留填抚之。王、王
太后饬治行装重赍,为入朝具。
其相吕嘉年长矣,相三王,宗族官仕为长吏者七十馀人,男尽尚王女,女尽
嫁王子兄弟宗室,及苍梧秦王有连。其居国中甚重,越人信之,多为耳目者,得
众心愈於王。王之上书,数谏止王,王弗听。有畔心,数称病不见汉使者。使者
皆注意嘉,势未能诛。王、王太后亦恐嘉等先事发,乃置酒,介汉使者权,谋诛
嘉等。使者皆东乡,太后南乡,王北乡,相嘉、大臣皆西乡,侍坐饮。嘉弟为将,
将卒居宫外。酒行,太后谓嘉曰:“南越内属,国之利也,而相君苦不便者,何
也?”以激怒使者。使者狐疑相杖,遂莫敢发。嘉见耳目非是,即起而出。太后
怒,欲鏦嘉以矛,王止太后。嘉遂出,分其弟兵就舍,称病,不肯见王及使者。
乃阴与大臣作乱。王素无意诛嘉,嘉知之,以故数月不发。太后有淫行,国人不
附,欲独诛嘉等,力又不能。
天子闻嘉不听王,王、王太后弱孤不能制,使者怯无决。又以为王、王太后
已附汉,独吕嘉为乱,不足以兴兵,欲使庄参以二千人往使。参曰:“以好往,
数人足矣;以武往,二千人无足以为也。”辞不可,天子罢参也。郏壮士故济北
相韩千秋奋曰:“以区区之越,又有王、太后应,独相吕嘉为害,愿得勇士二百
人,必斩嘉以报。”於是天子遣千秋与王太后弟樛乐将二千人往,入越境。吕嘉
等乃遂反,下令国中曰:“王年少。太后,中国人也,又与使者乱,专欲内属,
尽持先王宝器入献天子以自媚,多从人,行至长安,虏卖以为僮仆。取自脱一时
之利,无顾赵氏社稷,为万世虑计之意。”乃与其弟将卒攻杀王、太后及汉使者。
遣人告苍梧秦王及其诸郡县,立明王长男越妻子术阳侯建德为王。而韩千秋兵入,
破数小邑。其后越直开道给食,未至番禺四十里,越以兵击千秋等,遂灭之。使
人函封汉使者节置塞上,好为谩辞谢罪,发兵守要害处。於是天子曰:“韩千秋
虽无成功,亦军锋之冠。”封其子延年为成安侯。樛乐,其姊为王太后,首愿属
汉,封其子广德为龙亢侯。乃下赦曰:“天子微,诸侯力政,讥臣不讨贼。今吕
嘉、建德等反,自立晏如,令罪人及江淮以南楼船十万师往讨之。”
元鼎五年秋,卫尉路博德为伏波将军,出桂阳,下汇水;主爵都尉杨仆为楼
船将军,出豫章,下横浦;故归义越侯二人为戈船、下厉将军,出零陵,或下离
水,或柢苍梧;使驰义侯因巴蜀罪人,发夜郎兵,下牂柯江:咸会番禺。
元鼎六年冬,楼船将军将精卒先陷寻陕,破石门,得越船粟,因推而前,挫
越锋,以数万人待伏波。伏波将军将罪人,道远,会期后,与楼船会乃有千馀人,
遂俱进。楼船居前,至番禺。建德、嘉皆城守。楼船自择便处,居东南面;伏波
居西北面。会暮,楼船攻败越人,纵火烧城。越素闻伏波名,日暮,不知其兵多
少。伏波乃为营,遣使者招降者,赐印,复纵令相招。楼船力攻烧敌,反驱而入
伏波营中。犁旦,城中皆降伏波。吕嘉、建德已夜与其属数百人亡入海,以船西
去。伏波又因问所得降者贵人,以知吕嘉所之,遣人追之。以其故校尉司马苏弘
得建德,封为海常侯;越郎都稽得嘉,封为临蔡侯。
苍梧王赵光者,越王同姓,闻汉兵至,及越揭阳令定自定属汉;越桂林监居
翁谕瓯骆属汉:皆得为侯。戈船、下厉将军兵及驰义侯所发夜郎兵未下,南越已
平矣。遂为九郡。伏波将军益封。楼船将军兵以陷坚为将梁侯。
自尉佗初王后,五世九十三岁而国亡焉。
太史公曰:尉佗之王,本由任嚣。遭汉初定,列为诸侯。隆虑离湿疫,佗得
以益骄。瓯骆相攻,南越动摇。汉兵临境,婴齐入朝。其后亡国,徵自樛女;吕
嘉小忠,令佗无后。楼船从欲,怠傲失惑;伏波困穷,智虑愈殖,因祸为福。成
败之转,譬若纠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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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一十四 东越列传第五十四

闽越王无诸及越东海王摇者,其先皆越王句践之后也,姓驺氏。秦已并天下,
皆废为君长,以其地为闽中郡。及诸侯畔秦,无诸、摇率越归鄱阳令吴芮,所谓
鄱君者也,从诸侯灭秦。当是之时,项籍主命,弗王,以故不附楚。汉击项籍,
无诸、摇率越人佐汉。汉五年,复立无诸为闽越王,王闽中故地,都东冶。孝惠
三年,举高帝时越功,曰闽君摇功多,其民便附,乃立摇为东海王,都东瓯,世
俗号为东瓯王。
后数世,至孝景三年,吴王濞反,欲从闽越,闽越未肯行,独东瓯从吴。及
吴破,东瓯受汉购,杀吴王丹徒,以故皆得不诛,归国。
吴王子子驹亡走闽越,怨东瓯杀其父,常劝闽越击东瓯。至建元三年,闽越
发兵围东瓯。东瓯食尽,困,且降,乃使人告急天子。天子问太尉田蚡,蚡对曰:
“越人相攻击,固其常,又数反覆,不足以烦中国往救也。自秦时弃弗属。”於
是中大夫庄助诘蚡曰:“特患力弗能救,德弗能覆;诚能,何故弃之?且秦举咸
阳而弃之,何乃越也!今小国以穷困来告急天子,天子弗振,彼当安所告愬?又
何以子万国乎?”上曰:“太尉未足与计。吾初即位,不欲出虎符发兵郡国。”
乃遣庄助以节发兵会稽。会稽太守欲距不为发兵,助乃斩一司马,谕意指,遂发
兵浮海救东瓯。未至,闽越引兵而去。东瓯请举国徙中国,乃悉举众来,处江淮
之间。
至建元六年,闽越击南越。南越守天子约,不敢擅发兵击而以闻。上遣大行
王恢出豫章,大农韩安国出会稽,皆为将军。兵未逾岭,闽越王郢发兵距险。其
弟馀善乃与相、宗族谋曰:“王以擅发兵击南越,不请,故天子兵来诛。今汉兵
众彊,今即幸胜之,后来益多,终灭国而止。今杀王以谢天子。天子听,罢兵,
固一国完;不听,乃力战;不胜,即亡入海。”皆曰“善”。即鏦杀王,使使
奉其头致大行。大行曰:“所为来者诛王。今王头至,谢罪,不战而耘,利莫大
焉。”乃以便宜案兵告大农军,而使使奉王头驰报天子。诏罢两将兵,曰:“郢
等首恶,独无诸孙繇君丑不与谋焉。”乃使郎中将立丑为越繇王,奉闽越先祭祀。
馀善已杀郢,威行於国,国民多属,窃自立为王。繇王不能矫其众持正。天
子闻之,为馀善不足复兴师,曰:“馀善数与郢谋乱,而后首诛郢,师得不劳。”
因立馀善为东越王,与繇王并处。
至元鼎五年,南越反,东越王馀善上书,请以卒八千人从楼船将军击吕嘉等。
兵至揭扬,以海风波为解,不行,持两端,阴使南越。及汉破番禺,不至。是时
楼船将军杨仆使使上书,愿便引兵击东越。上曰士卒劳倦,不许,罢兵,令诸校屯
豫章梅领待命。
元鼎六年秋,馀善闻楼船请诛之,汉兵临境,且往,乃遂反,发兵距汉道。
号将军驺力等为“吞汉将军”,入白沙、武林、梅岭,杀汉三校尉。是时汉使大
农张成、故山州侯齿将屯,弗敢击,卻就便处,皆坐畏懦诛。
馀善刻“武帝”玺自立,诈其民,为妄言。天子遣横海将军韩说出句章,浮
海从东方往;楼船将军杨仆出武林;中尉王温舒出梅岭;越侯为戈船、下濑将军,
出若邪、白沙。元封元年冬,咸入东越。东越素发兵距险,使徇北将军守武林,
败楼船军数校尉,杀长吏。楼船将军率钱唐辕终古斩徇北将军,为御儿侯。自兵
未往。
故越衍侯吴阳前在汉,汉使归谕馀善,馀善弗听。及横海将军先至,越衍侯
吴阳以其邑七百人反,攻越军於汉阳。从建成侯敖,与其率,从繇王居股谋曰:
“馀善首恶,劫守吾属。今汉兵至,众彊,计杀馀善,自归诸将,傥幸得脱。”
乃遂俱杀馀善,以其众降横海将军,故封繇王居股为东成侯,万户;封建成侯敖
为开陵侯;封越衍侯吴阳为北石侯;封横海将军说为案道侯;封横海校尉福为缭
嫈侯。福者,成阳共王子,故为海常侯,坐法失侯。旧从军无功,以宗室故侯。
诸将皆无成功,莫封。东越将多军,汉兵至,弃其军降,封为无锡侯。
於是天子曰东越狭多阻,闽越悍,数反覆,诏军吏皆将其民徙处江淮间。东
越地遂虚。
太史公曰:越虽蛮夷,其先岂尝有大功德於民哉,何其久也!历数代常为君
王,句践一称伯。然馀善至大逆,灭国迁众,其先苗裔繇王居股等犹尚封为万户
侯,由此知越世世为公侯矣。盖禹之馀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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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一十五 朝鲜列传第五十五

朝鲜王满者,故燕人也。自始全燕时尝略属真番、朝鲜,为置吏,筑鄣塞。
秦灭燕,属辽东外徼。汉兴,为其远难守,复修辽东故塞,至浿水为界,属燕。
燕王卢绾反,入匈奴,满亡命,聚党千馀人,魋结蛮夷服而东走出塞,渡浿水,
居秦故空地上下鄣,稍役属真番、朝鲜蛮夷及故燕、齐亡命者王之,都王险。
会孝惠、高后时天下初定,辽东太守即约满为外臣,保塞外蛮夷,无使盗边;
诸蛮夷君长欲入见天子,勿得禁止。以闻,上许之,以故满得兵威财物侵降其旁
小邑,真番、临屯皆来服属,方数千里。
传子至孙右渠,所诱汉亡人滋多,又未尝入见;真番旁众国欲上书见天子,
又拥阏不通。元封二年,汉使涉何谯谕右渠,终不肯奉诏。何去至界上,临浿
水,使御刺杀送何者朝鲜裨王长,即渡,驰入塞,遂归报天子曰“杀朝鲜将”。
上为其名美,即不诘,拜何为辽东东部都尉。朝鲜怨何,发兵袭攻杀何。
天子募罪人击朝鲜。其秋,遣楼船将军杨仆从齐浮渤海;兵五万人,左将军
荀彘出辽东:讨右渠。右渠发兵距险。左将军卒正多率辽东兵先纵,败散,多还
走,坐法斩。楼船将军将齐兵七千人先至王险。右渠城守,窥知楼船军少,即出
城击楼船,楼船军败散走。将军杨仆失其众,遁山中十馀日,稍求收散卒,复聚。
左将军击朝鲜浿水西军,未能破自前。
天子为两将未有利,乃使卫山因兵威往谕右渠。右渠见使者顿首谢:“愿降,
恐两将诈杀臣;今见信节,请服降。”遣太子入谢,献马五千匹,及馈军粮。人
众万馀,持兵,方渡浿水,使者及左将军疑其为变,谓太子已服降,宜命人毋
持兵。太子亦疑使者左将军诈杀之,遂不渡浿水,复引归。山还报天子,天子
诛山。
左将军破浿水上军,乃前,至城下,围其西北。楼船亦往会,居城南。右
渠遂坚守城,数月未能下。
左将军素侍中,幸,将燕代卒,悍,乘胜,军多骄。楼船将齐卒,入海,固
已多败亡;其先与右渠战,困辱亡卒,卒皆恐,将心惭,其围右渠,常持和节。
左将军急击之,朝鲜大臣乃阴间使人私约降楼船,往来言,尚未肯决。左将军数
与楼船期战,楼船欲急就其约,不会;左将军亦使人求间郤降下朝鲜,朝鲜不肯,
心附楼船:以故两将不相能。左将军心意楼船前有失军罪,今与朝鲜私善而又不
降,疑其有反计,未敢发。天子曰将率不能,前乃使卫山谕降右渠,右渠遣太子,
山使不能剸决,与左将军计相误,卒沮约。今两将围城,又乖异,以故久不决。
使济南太守公孙遂往正之,有便宜得以从事。遂至,左将军曰:“朝鲜当下久矣,
不下者有状。”言楼船数朝不会,具以素所意告遂,曰:“今如此不取,恐为大
害,非独楼船,又且与朝鲜共灭吾军。”遂亦以为然,而以节召楼船将军入左将
军营计事,即命左将军麾下执捕楼船将军,并其军,以报天子。天子诛遂。
左将军已并两军,即急击朝鲜。朝鲜相路人、相韩阴、尼谿相参、将军王
唊相与谋曰:“始欲降楼船,楼船今执,独左将军并将,战益急,恐不能与,
王又不肯降。”阴、唊、路人皆亡降汉。路人道死。元封三年夏,尼谿相参乃
使人杀朝鲜王右渠来降。王险城未下,故右渠之大臣成巳又反,复攻吏。左将军
使右渠子长降、相路人之子最告谕其民,诛成巳,以故遂定朝鲜,为四郡。封参
为澅清侯,阴为荻苴侯,唊为平州侯,长降为几侯。最以父死颇有功,为温
阳侯。
左将军徵至,坐争功相嫉,乖计,弃市。楼船将军亦坐兵至洌口,当待左将
军,擅先纵,失亡多,当诛,赎为庶人。
太史公曰:右渠负固,国以绝祀。涉何诬功,为兵发首。楼船将狭,及难离
咎。悔失番禺,乃反见疑。荀彘争劳,与遂皆诛。两军俱辱,将率莫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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