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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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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1 21: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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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两县令竞义婚孤女
第二卷 三孝廉让产立高名
第三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
第四卷 灌园叟晚逢仙女
第五卷 大树坡义虎送亲
第六卷 小水湾天狐诒书
第七卷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
第八卷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
第九卷 陈多寿生死夫妻
第十卷 刘小官雌雄兄弟
第十一卷 苏小妹三难新郎
第十二卷 佛印师四调琴娘
第十三卷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
第十四卷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
第十五卷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
第十六卷 陆五汉硬留合色鞋
第十七卷 张孝基陈留认舅
第十八卷 施润泽滩阙遇友
第十九卷 白玉娘忍苦成夫
第二十卷 张廷秀逃生救父
第二十一卷 张淑儿巧智脱杨生
第二十二卷 吕纯阳飞剑斩黄龙
第二十三卷 金海陵纵欲亡身
第二十四卷 隋炀帝逸游召谴
第二十五卷 独孤生归途闹梦
第二十六卷 薛录事鱼服证仙
第二十七卷 李玉英狱中讼冤
第二十八卷 吴衙内邻舟赴约
第二十九卷 卢太学诗酒傲王侯
第三十卷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
第三十一卷 郑节使立功神臂弓
第三十二卷 黄秀才徼灵玉马坠
第三十三卷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宋本作《错斩崔宁》)
第三十四卷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
第三十五卷 徐老仆义愤成家
第三十六卷 蔡瑞虹忍辱报仇
第三十七卷 杜子春三入长安
第三十八卷 李道人独步云门
第三十九卷 汪大尹火焚宝莲寺
第四十卷 马当神风送滕王阁

[发帖际遇]: 林风遭遇四大恶人,奋力拼搏,得到银两20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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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经国史而外,凡著述皆小说也。而尚理或病于艰深,修词或伤于藻绘,则
不足以触里耳而振恒心。此《醒世恒言》四十种,所以继《明言》、《通言》而
刻也。明者,取其可以导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适俗也;恒则习之而不厌,传之
而可久。三刻殊名,其义一耳。夫人居恒动作言语不甚相悬,一旦弄酒,则叫号
踯躅,视堑如沟,度城如槛。何则?酒浊其神也。然而斟酌有时,虽毕吏部、刘
太常未有时时如滥泥者。岂非醒者恒而醉者暂乎?繇此推之,惕孺为醒,下石为
醉;却嘑为醒,食嗟为醉;剖玉为醒,题石为醉。又推之,忠孝为醒,而悖逆
为醉;节俭为醒,而淫荡为醉;耳和目章、口顺心贞为醒,而即聋从昧、与顽用
嚚为醉。人之恒心,亦可思已。从恒者吉,背恒者凶。心恒心,言恒言,行恒行。
入夫妇而不惊,质天地而无怍。下之巫医可怍,而上之善人、君子、圣人亦可见。
恒之时义大矣哉!自昔浊乱之世,谓之天醉。天不自醉人醉之,则天不自醒人醒
之。以醒天之权与人,而以醒人之权与言。言恒而人恒,人恒而天亦得其恒,万
世太平之福,其可量乎!则兹刻者,虽与《康衢》、《击壤》之歌并传不朽可矣。
崇儒之代,不废二教,亦谓导愚适俗,或有藉焉。以二教为儒之辅可也,以《明
言》、《通言》、《恒言》为六经国史之辅,不亦可乎?若夫淫谈亵语,取快一
时,贻秽百世,夫先自醉也,而又以狂药饮之,吾不知视此“三言”者得失何如
也?
天启丁卯中秋陇西可一居士题于白下之栖霞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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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1: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卷 两县令竞义婚孤女

风水人间不可无,也须阴骘两相扶。时人不解苍天意,枉使身心着意图。话
说近代浙江衢州府,有一人,姓王名奉,哥哥姓王,名春,弟兄各生一女:王春
的女儿名唤琼英,王奉的叫做琼真。琼英许配本郡一个富家潘百万之子潘华。琼
真许配本郡萧别驾之子萧雅。都是自小聘定的。琼英年方十岁,母亲先丧,父亲
继殁。那王春临终之时,将女儿琼英托与其弟,嘱付道:“我并无子嗣,只有此
女,你把做嫡女看成。待其长成,好好嫁去潘家。你嫂嫂所遗房奁衣饰之类,尽
数与之。有潘家原聘财礼置下庄田,就把与他做脂粉之费。莫负吾言!”嘱罢,
气绝。殡葬事毕,王奉将侄女琼英接回家中,与女儿琼真作伴。
忽一年元旦,潘华和萧雅不约而同到王奉家来拜年。那潘华生得粉脸朱唇,
如美女一般,人都称玉孩童。萧雅一脸麻子,眼眍齿<齿巴>,好似飞天夜叉模样。
一美一丑,相形起来,那标致的越觉美玉增辉,那丑陋的越觉泥涂无色。况且潘
华衣服炫丽,有心卖富,脱一通换一通。那萧雅是老实人家,不以穿着为事。常
言道:佛是金装,人是衣装。世人眼孔浅的多,只有皮相,没有骨相。王家若男
若女,若大若小,那一个不欣羡潘小官人美貌,如潘安再出,暗暗地颠唇簸嘴,
批点那飞天夜叉之丑。王奉自己也看不过,心上好不快活。不一日,萧别驾卒于
任所。萧雅奔丧,扶柩而回。他虽是个世家,累代清官,家无余积,自别驾死后,
日渐消索,潘百万是个暴富,家事日盛一日。王奉忽起一个不良之心,想道:
“萧家甚穷,女婿又丑。潘家又富,女婿又标致。何不把琼英琼真暗地兑转,谁
人知道。也不教亲生女儿在穷汉家受苦。”主意已定,到临嫁之时,将琼真充做
侄女,嫁与潘家;哥哥所遗衣饰庄田之类,都把他去。却将琼英反为己女,嫁与
那飞天夜叉为配。自己薄薄备些妆奁嫁送。琼英但凭叔叔做主,敢怒而不敢言。
谁知嫁后,那潘华自恃家富,不习诗书,不务生理,专一嫖赌为事。父亲累训不
从,气愤而亡。潘华益无顾忌,日逐与无赖小人,酒食游戏。不上十年,把百万
家资败得罄尽,寸土俱无。丈人屡次周给他,如炭中沃雪,全然不济。结末迫于
冻馁,瞒着丈人,要引浑家去投靠人家为奴。王奉闻知此信,将女儿琼真接回家
中养老,不许女婿上门。潘华流落他乡,不知下落。那萧雅勤苦攻书,后来一举
成名,直做到尚书地位;琼英封一品夫人。有诗为证:目前贫富非为准,久后穷
通未可知。颠倒任君瞒昧做,鬼神昭鉴定无私。
看官,你道为何说这王奉嫁女这一事?只为世人但顾眼前,不思日后;只要
损人利己,岂知人有百算,天只有一算。你心下想得滑碌碌的一条路,天未必随
你走哩。还是平日行善为高。今日说一段话本,正与王奉相反,唤做《两县令竞
义婚孤女》。这桩故事,出在梁唐晋汉周五代之季。其时周太祖郭威在位,改元
广顺。虽居正统之尊,未就混一之势。四方割据称雄者,还有几处,共是五国、
三镇。那五国?周郭威、南汉刘晟、北汉刘旻、南唐李昇、蜀孟知祥。那三镇。
那五国?周郭威,南汉刘晟,北汉刘旻,南唐李昇,蜀孟知祥那三镇?吴越钱镠、
湖南周行逢、荆南高季昌。
单说南唐李氏有国,辖下江州地方,内中单表江州德化县一个知县,姓石名
璧,原是抚州临川县人氏,流寓建康。四旬之外,丧了夫人,又无儿子,止有八
岁亲女月香,和一个养娘随任。那官人为官清正,单吃德化县中一口水。又且听
讼明决,雪冤理滞,果然政简刑清,民安盗息。退堂之暇,就抱月香坐于膝上,
教他识字,又或叫养娘和他下棋、蹴踘,百般顽耍他从旁教导。只为无娘之女,
十分爱惜。一日,养娘和月香在庭中蹴那小小球儿为戏。养娘一脚踢起,去得势
重了些,那球击地而起,连跳几跳的溜溜滚去,滚入一个地穴里。那地穴约有二
三尺深,原是埋缸贮水的所在。养娘手短揽他不着,正待跳下穴中去拾取球儿。
石璧道:“且住!”问女儿月香道:“你有甚计较,使球儿自走出来么?”月香
想了想,便道:“有计了!”即教养娘去提过一桶水来,倾在穴内。那球便浮在
水面。再倾一桶,穴中水满,其球随水而出。石璧本是要试女孩儿的聪明。见其
取水出球,智意过人,不胜之喜。
闲话休叙。那官人在任不上三年,谁知命里官星不现,飞祸相侵。忽一夜仓
中失火,急去救时,已烧损官粮千余石。那时米贵,一石值一贯五百。乱离之际,
军粮最重。南唐法度,凡官府破耗军粮至三百石者,即行处斩。只为石璧是个清
官,又且火灾天数,非关本官私弊。上官都替他分解保奏。唐主怒犹未息,将本
官削职,要他赔偿。估价共该一千五百余两。把家私变卖,未尽其半。石璧被本
府软监,追逼不过,郁成一病,数日而死。遗下女儿和养娘二口,少不得着落牙
婆官卖,取价偿官。这等苦楚,分明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却说本县有个百姓,叫做贾昌,昔年被人诬陷,坐假人命事,问成死罪在狱。
亏石知县到任,审出冤情,将他释放。贾昌衔保家活命之恩,无从报效。一向在
外为商,近日方回。正值石知县身死。即往抚尸恸哭,备办衣衾棺木,与他殡殓。
合家挂孝,买地茔葬。又闻得所欠官粮尚多,欲待替他赔补几分,怕钱粮干系,
不敢开端惹祸。见说小姐和养娘都着落牙婆官卖。慌忙带了银子,到李牙婆家,
问要多少身价。李牙婆取出朱批的官票来看:养娘十六岁,只判得三十两。月香
十岁,到判了五十两。却是为何?月香虽然年小,容貌秀美可爱;养娘不过粗使
之婢,故此判价不等。贾昌并无吝色,身边取出银包,兑足了八十两纹银,交付
牙婆,又谢他五两银子,即时领取二人回家。李牙婆把两个身价,交纳官库。地
方呈明石知县家财人口变卖都尽。上官只得在别项那移赔补,不在话下。
却说月香自从父亲死后,没一刻不啼啼哭哭。今日又不认得贾昌是什么人,
买他归去,必然落于下贱。一路痛哭不已。养娘道:“小姐,你今番到人家去,
不比在老爷身边,只管啼哭,必遭打骂。”月香听说,愈觉悲伤。谁知贾昌一片
仁义之心,领到家中,与老婆相见,对老婆说:“此乃恩人石相公的小姐,那一
个就是伏侍小姐的养娘。我当初若没有恩人,此身死于缧绁。今日见他小姐。如
见恩人之面。你可另收拾一间香房,教他两个住下,好茶好饭供待他,不可怠慢。
后来倘有亲族来访,那时送还,也尽我一点报效之心。不然之时,待他长成,就
本县择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一夫一妇,嫁他出去,恩人坟墓也有个亲人看觑。那
个养娘依旧教他伏侍小姐,等他两个作伴,做些女工,不要他在外答应。”月香
生成伶俐,见贾昌如此分付老婆,慌忙上前万福道:“奴家卖身在此,为奴为婢,
理之当然。蒙恩人抬举,此乃再生之恩。乞受奴一拜,收为义女。”说罢,即忙
下跪。贾昌那里肯要他拜,别转了头,忙教老婆扶起道:“小人是老相公的子民,
这蝼蚁之命,都出老相公所赐。就是这位养娘,小人也不敢怠慢,何况小姐!小
人怎敢妄自尊大。暂时屈在寒家,只当宾客相待。望小姐勿责怠慢,小人夫妻有
幸。”月香再三称谢。贾昌又分付家中男女,都称为石小姐。那小姐称贾昌夫妇,
但呼贾公贾婆,不在话下。
原来贾昌的老婆,素性不甚贤慧,只为看上月香生得清秀乖巧,自己无男无
女,有心要收他做个螟蛉女儿《初时甚是欢喜,听说宾客相待,先有三分不耐烦
了。却灭不得石知县的恩,没奈何依着丈夫言语,勉强奉承。后来贾昌在外为商,
每得好?好绢,先尽上好的寄与石小姐做衣服穿。比及回家,先问石小姐安否。
老婆心下渐渐不平。又过些时,把马脚露出来了。但是贾昌在家,朝饔夕餐,也
还成个规矩,口中假意奉承几句。但背了贾昌时,茶不茶,饭不饭,另是一样光
景了。养娘常叫出外边杂差杂使,不容他一刻空闲。又每日间限定石小姐要做若
干女工针指还他。倘手迟脚慢,便去捉鸡骂狗,口里好不干净。正是: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养娘受气不过,禀知小姐。欲待等贾公回家,告诉他一番。月香断然不肯。
说道:“当初他用钱买我,原不指望他抬举。今日贾婆虽有不到之处,却与贾公
无干。你若说他,把贾公这段美情都没了。我与你命薄之人,只索忍耐为上。”
忽一日,贾公做客回家,正撞着养娘在外汲水,面庞比前甚是黑瘦了。贾公道:
“养娘,我只教你伏侍小姐,谁要你汲水?且放着水桶,另叫人来担罢。”养娘
放了水桶,动了个感伤之念,不觉滴下几点泪来。贾公要盘问时,他把手拭泪,
忙忙的奔进去了。贾公心中甚疑。见了老婆,问道:“石小姐和养娘没有甚事么?”
老婆回言:“没有。”初归之际,事体多头,也就阁过一边。又过了几日,贾公
偶然到近处人家走动,回来不见老婆在房,自往厨下去寻他说话。正撞见养娘从
厨下来,也没有托盘,右手拿一大碗饭,左手一只空碗,碗上顶一碟腌菜叶儿。
贾公有心闪在隐处看时,养娘走进石小姐房中去了。贾公不省得这饭是谁吃的,
一些荤腥也没有。那时不往厨下,竟悄悄的走在石小姐房前,向门缝里张时,只
见石小姐将这碟腌菜叶儿过饭。心中大怒,便与老婆闹将起来。老婆道:“荤腥
尽有,我又不是不舍得与他吃。那丫头自不来担,难道要老娘送进房去不成?”
贾公道:“我原说过来,石家的养娘,只教他在房中与小姐作伴。我家厨下走使
的又不少,谁要他出房担饭!前日那养娘噙着两眼泪在外街汲水,我已疑心,是
必家中把他难为了。只为匆忙,不曾细问得。原来你恁地无恩无义!连石小姐都
怠慢。见放着许多荤菜,却教他吃白饭,是甚道理?我在家尚然如此,我出外时,
可知连饭也没得与他们吃饱。我这番回来,见他们着实黑瘦了。”老婆道:“别
人家丫头,那要你恁般疼他。养得白白壮壮,你可收用他做小老婆么?”贾公道:
“放屁!说的是什么话!你这样不通理的人,我不与你讲嘴。自明日为始,我教
当直的每日另买一分肉菜供给他两口,不要在家火中算帐,省得夺了你的口食,
你又不欢喜。”老婆自家觉得有些不是,口里也含含糊糊的哼了几句,便不言语
了。从此贾公分付当直的,每日肉菜分做两分。却叫厨下丫头们,各自安排送饭。
这几时,好不齐整。正是:
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贾昌因牵挂石小姐,有一年多不出外经营。老婆却也做意修好,相忘于无言。
月香在贾公家,一住五年,看看长成。贾昌意思要密访个好主儿,嫁他出去了,
方才放心,自家好出门做生理。这也是贾公的心事,背地里自去勾当。晓得老婆
不贤,又与他商量怎的。若是凑巧时,赔些妆奁嫁出去了,可不干净,何期姻缘
不偶。内中也有缘故:但是出身低微的,贾公又怕辱莫了石知县,不肯俯就;但
是略有些名目的,那个肯要百姓人家的养娘为妇;所以好事难成。贾公见姻事不
就,老婆又和顺了,家中供给又立了常规,舍不得担阁生意,只得又出外为商。
未行数日之前,预先叮咛老婆有十来次,只教好生看待石小姐和养娘两口。又请
石小姐出来,再三抚慰,连养娘都用许多好言安放。又分付老婆道:“他骨气也
比你重几百分哩。你切莫慢他。若是不依我言语,我回家时,就不与你认夫妻了。”
又唤当直的和厨下丫头,都分付遍了,方才出门。临岐费尽叮咛语,只为当初受
德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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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贾昌的老婆,一向被老公在家作兴石小姐和养娘,心下好生不乐。没奈
何,只得由他。受了一肚子的腌臜昏闷之气。一等老公出门,三日之后,就使
起家主母的势来。寻个茶迟饭晏小小不是的题目,先将厨下丫头试法,连打几个
巴掌,骂道:“贱人,你是我手内用钱讨的,如何恁地托大!你恃了那个小主母
的势头,却不用心伏侍我?家长在家日,纵容了你。如今他出去了,少不得要还
老娘的规矩。除却老娘外,那个该伏侍的?要饭吃时,等他自担,不要你们献勤,
却担误老娘的差使!”骂了一回,就乘着热闹中,唤过当直的,分付将贾公派下
另一分肉菜钱,干折进来,不要买了。当直的不敢不依。且喜月香能甘淡薄,全
不介意。又过了些时,忽一日,养娘担洗脸水,迟了些,水已凉了。养娘不合哼
了一句。那婆娘听得了,特地叫来发作道:“这水不是你担的。别人烧着汤,你
便胡乱用些罢。当初在牙婆家,那个烧汤与你洗脸?”养娘耐嘴不住,便回了几
句言语道:“谁要他们担水烧汤!我又不是不曾担水过的,两只手也会烧火。下
次我自担水自烧,不费厨下姐姐们力气便了。”那婆娘提醒了他当初曾担水过这
句话,便骂道:“小贱人!你们当先担得几桶水,便在外面做身做分,哭与家长
知道,连累老娘受了百般呕气。今日老娘要讨个帐儿。你既说会担水,会烧火,
把两件事都交在你身上。每日常用的水,都要你担,不许缺乏。是火,都是你烧,
若是难为了柴,老娘却要计较。且等你知心知意的家长回家时,你再啼啼哭哭告
诉他便了,也不怕他赶了老娘出去。”月香在房中,听得贾婆发作自家的丫头,
慌忙移步上前,万福谢罪,招称许多不是,叫贾婆莫怪。养娘道:“果是婢子不
是了!只求看小姐面上,不要计较。”那老婆愈加忿怒,便道:“什么小姐,小
姐!是小姐,不到我家来了。我是个百姓人家,不晓得小姐是什么品级,你动不
动把来压老娘。老娘骨气虽轻,不受人压量的。今日要说个明白。就是小姐,也
说不得费了大钱讨的。少不得老娘是个主母。贾婆也不是你叫的。”月香听得话
不投机,含着眼泪,自进房去了。那婆娘分付厨中,不许叫“石小姐”,只叫他
“月香”名字。又分付养娘,只在厨下专管担水、烧火,不许进月香房中。月香
若要饭吃时,待他自到厨房来取。其夜,又叫丫头搬了养娘的被窝到自己房中去。
月香坐个更深,不见养娘进来,只得自己闭门而睡。又过几日,那婆娘唤月香出
房,却教丫头把他的房门锁了。月香没了房,只得在外面盘旋。夜间就同养娘一
铺睡。睡起时,就叫他拿东拿西,役使他起来。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月香
无可奈何,只得伏低伏小。那婆娘见月香随顺了,心中暗喜,蓦地开了他房门的
锁,把他房中搬得一空。凡丈夫一向寄来的好绸好缎,曾做不曾做得,都迁入自
己箱笼,被窝也收起了不还他。月香暗暗叫苦,不敢则声。
忽一日,贾公书信回来,又寄许多东西与石小姐。书中嘱付老婆:“好生看
待,不久我便回来。”那婆娘把东西收起,思想道:“我把石家两个丫头作贱勾
了。丈夫回来,必然厮闹。难道我惧怕老公,重新奉承他起来不成?那老亡八把
这两个瘦马养着,不知作何结束!他临行之时,说道:‘若不依他言语,就不与
我做夫妻了。’一定他起了什么不良之心。那月香好副嘴脸,年已长成。倘或有
意留他,也不见得。那时我争风吃醋便迟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一不做,二
不休,索性把他两个卖去他方,老亡八回来也只一怪。拚得厮闹一场罢了,难道
又去赎他回来不成?好计,好计!”正是:
眼孔浅时无大量,心田偏处有奸谋。
当下那婆娘分付当直的:“与我唤那张牙婆到来,我有话说。”不一时,当
直的将张婆引到。贾婆教月香和养娘都相见了,却发付他开去。对张婆说道:
“我家六年前,讨下这两个丫头。如今大的忒大了,小的又娇娇的,做不得生活,
都要卖他出去。你与我快寻个主儿。”原来当先官卖之事,是李牙婆经手。此时
李婆已死。官私做媒,又推张婆出尖了。张婆道:“那年纪小的,正有个好主儿
在此,只怕大娘不肯。”贾婆道:“有甚不肯?”张婆道:“就是本县大尹老爷。
覆姓钟离,名义,寿春人氏,亲生一位小姐,许配德安县高大尹的长公子,在任
上行聘的。不日就要来娶亲了。本县嫁装都已备得十全,只是缺少一个随嫁的养
娘。昨日大尹老爷唤老媳妇当官分付过了。老媳妇正没处寻。宅上这位小娘子,
正中其选。只是异乡之人,怕大娘不舍得与他。”贾婆想道:“我正要寻个远方
的主顾,来得正好!况且知县相公要了人去,丈夫回来,料也不敢则声。”便道:
“做官府家的陪嫁,胜似在我家十倍,我有什么不舍得。只是不要亏了我的原价
便好。”张婆道:“原价许多?”贾婆道:“十来岁时,就是五十两讨的。如今
饭钱又丢一主在身上了。”张婆道:“吃的饭是算不得帐。这五十两银子在老媳
妇身上。”贾婆道:“那一个老丫头也替我觅个人家便好。他两个是一伙儿来的,
去了一个,那一个也养不住了。况年纪一二十之外,又是要老公的时候,留他甚
么!”张婆道:“那个要多少身价?”贾婆道:“原是三十两银子讨的。”牙婆
道:“粗货儿,直不得这许多。若是减得一半,老媳妇到有个外甥在身边,三十
岁了,老媳妇原许下与他娶一房妻小的。因手头不宽展,捱下去。这到是雌雄一
对儿。”贾婆道:“既是你的外甥,便让你五两银子。”张婆道:“连这小娘子
的媒礼在内,让我十两罢。”贾婆道:“也不为大事。你且说合起来。”张婆道:
“老媳妇如今先去回复知县相公。若讲得成时,一手交钱,一手就要交货的。”
贾婆道:“你今晚还来不?”张婆道:“今晚还要与外甥商量,来不及了。明日
早来回话。多分两个都要成的。”说罢,别去,不在话下。
却说大尹钟离义到任有一年零三个月了。前任马公,是顶那石大尹的缺。马
公升任去后,钟离义又是顶马公的钟。钟离大尹与德安高大尹原是个同乡。高大
尹生下二子,长曰高登,年十八岁;次曰高升,年十六岁。这高登便是钟离公的
女婿。自来钟离公未曾有子,止生此女,小字瑞枝,年方一十七岁,选定本年十
月望日出嫁。此时九月下旬,吉期将近。钟离公分付张婆,急切要寻个陪嫁。张
婆得了贾家这头门路,就去回复大尹。大尹道:“若是人物好时,就是五十两也
不多。明日库上来领价,晚上就要进门的。”张婆道:“领相公钧旨。”当晚回
家,与外甥赵二商议,有这相应的亲事,要与他完婚。赵二先欢喜了一夜。次早,
赵二便去整理衣褶,准备做新郎。张婆在家中,先凑足了二十两身价,随即到县
取知县相公钧帖,到库上兑了五十两银子,来到贾家,把这两项银子交付与贾婆,
分疏得明明白白。贾婆都收下了。少顷,县中差两名皂隶,两个轿夫,抬着一顶
小轿,到贾家门首停下。贾家初时都不通月香晓得。临期竟打发他上轿。月香正
不知教他那里去,和养娘两个,叫天叫地,放声大哭。贾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和
张婆两个,你一推,我一?,?他出了大门。张婆方才说明:“小娘子不要
啼哭了!你家主母,将你卖与本县知县相公处做小姐的陪嫁,此去好不富贵!官
府衙门,不是耍处,事到其间,哭也无益。”月香只得收泪,上轿而去。轿夫抬
进后堂,月香见了钟离公,还只万福。张婆在傍道:“这就是老爷了,须下个大
礼!”月香只得磕头。立起身来,不觉泪珠满面。张婆教他拭干了泪眼,引入私
衙,见了夫人和瑞枝小姐。问其小名,对以“月香”。夫人道:“好个‘月香’
二字!不必更换,就发他伏侍小姐。”钟离公厚赏张婆,不在话下。可怜宦室娇
香女,权作闺中使令人。
张婆出衙,已是酉牌时分。再到贾家,只见那养娘正思想小姐,在厨下痛哭。
贾婆对他说道:“我今把你嫁与张妈妈的外甥,一夫一妇,比月香到胜几分。莫
要悲伤了!”张婆也劝慰了一番。赵二在混堂内洗了个净浴,打扮得帽儿光光,
衣衫簇簇,自家提一碗灯笼前来接亲。张婆就教养娘拜别了贾婆。那养娘原是个
大脚,张婆扶着步行到家,与外甥成亲。
话休絮烦。再说月香小姐自那日进了钟离相公衙内,次日,夫人分付新来婢
子,将中堂打扫。月香领命,携帚而去。钟离义梳洗已毕,打点早衙理事,步出
中堂,只见新来婢子呆呆的把着一把扫帚,立于庭中。钟离公暗暗称怪。悄地上
前看时,原来庭中有一个土穴,月香对了那穴,汪汪流泪。钟离公不解其故。走
入中堂,唤月香上来,问其缘故。月香愈加哀泣,口称不敢。钟离公再三诘问,
月香方才收泪而言道:“贱妾幼时,父亲曾于此地教妾蹴球为戏,误落球于此穴。
父亲问妾道:‘你可有计较,使球自出于穴,不须拾取?’贱妾答云:‘有计。’
即遣养娘取水灌之,水满球浮,自出穴外。父亲谓妾聪明,不胜之喜。今虽年久,
尚然记忆。睹物伤情,不觉哀泣。愿相公俯赐矜怜,勿加罪责!”钟离公大惊道:
“汝父姓甚名谁?你幼时如何得到此地?须细细说与我知。”月香道:“妾父姓
石名璧,六年前在此作县尹。只为天火烧仓,朝廷将父革职,勒令赔偿。父亲病
郁而死。有司将妾和养娘官卖到本县贾公家。贾公向被冤系,感我父活命之恩,
故将贱妾甚相看待,抚养至今。因贾公出外为商,其妻不能相容,将妾转卖于此。
只此实情,并无欺隐。”今朝诉出衷肠事,铁石人知也泪垂。
钟离公听罢,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与石璧一般是个县尹。他只为
遭时不幸,遇了天灾,亲生女儿就沦于下贱。我若不闻不见,到也罢了;天教他
到我衙里。我若不扶持他,同官体面何存!石公在九泉之下,以我为何如人!”
当下请夫人上堂,就把月香的来历细细叙明。夫人道:“似这等说,他也是个县
令之女,岂可贱婢相看。目今女孩儿嫁期又逼,相公何以处之?”钟离公道:
“今后不要月香服役,可与女孩儿姊妹相称。下官自有处置。”即时修书一封,
差人送到亲家高大尹处。高大尹拆书观看,原来是求宽嫁娶之期。书上写道:婚
男嫁女,虽父母之心;舍己成人,乃高明之事。近因小女出阁,预置媵婢月香。
见其颜色端丽,举止安详,心窃异之。细访来历,乃知即两任前石县令之女。石
公廉吏,因仓火失官丧躯,女亦官卖,转展售于寒家。同官之女,犹吾女也。此
女年已及笄,不惟不可屈为媵婢,且不可使吾女先此女而嫁。仆今急为此女择婿。
将以小女薄奁嫁之。令郎姻期,少待改卜。特此拜恳,伏惟情谅。钟离义顿首。”
高大尹看了道:“原来如此!此长者之事,吾奈何使钟离公独擅其美!”即
时回书云:鸾凤之配,虽有佳期;狐兔之悲,岂无同志。在亲翁既以同官之女为
女,在不佞宁不以亲翁之心为心?三复示言,令人悲恻。此女廉吏血胤,无惭阀
阅。愿亲家即赐为儿妇,以践始期。令爱别选高门,庶几两便。昔蘧伯玉耻独为
君子,仆今者愿分亲翁之谊。高原顿首。
使者将回书呈与钟离公看了。钟离公道:“高亲家愿娶孤女,虽然义举;但
吾女他儿,久已聘定,岂可更改?还是从容待我嫁了石家小姐,然后另备妆奁,
以完吾女之事。”当下又写书一封,差人再达高亲家。高公开书读道:娶无依之
女,虽属高情;更已定之婚,终乖正道。小女与令郎,久谐凤卜,准拟鸾鸣。在
令郎停妻而娶妻,已违古礼;使小女舍婿而求婿,难免人非。请君三思,必从前
议。义惶恐再拜。
高公读毕,叹道:“我一时思之不熟。今闻钟离公之言,惭愧无地。我如今
有个两尽之道,使钟离公得行其志,而吾亦同享其名;万世而下,以为美谈。”
即时复书云:以女易女,仆之慕谊虽殷;停妻娶妻,君之引礼甚正。仆之次男高
升,年方十七,尚未缔姻。令爱归我长儿,石女属我次子。佳儿佳妇,两对良姻。
一死一生,千秋高谊。妆奁不须求备,时日且喜和同。伏冀俯从,不须改卜。原
惶恐再拜。”
钟离公得书,大喜道:“如此处分,方为双美。高公义气,真不愧古人。吾
当拜其下风矣。”当下即与夫人说知,将一副妆奁,剖为两分,衣服首饰,稍稍
增添。二女一般,并无厚薄。到十月望前两日,高公安排两乘花花细轿,笙箫鼓
吹,迎接两位新人。钟离公先发了嫁妆去后,随唤出瑞枝、月香两个女儿,教夫
人分付他为妇之道。二女拜别而行。月香感念钟离公夫妇恩德,十分难舍,号哭
上轿。一路趱行,自不必说。到了县中,恰好凑着吉日良时,两对小夫妻,如花
如锦,拜堂合卺。高公夫妇欢喜无限。正是:
百年好事从今定,一对姻缘天上来。
再说钟离公嫁女三日之后,夜间忽得一梦,梦见一位官人,幞头象简,立于
面前,说道:“吾乃月香之父石璧是也。生前为此县大尹,因仓粮失火,赔偿无
措,郁郁而亡。上帝察其清廉,悯其无罪,敕封吾为本县城隍之神。月香吾之爱
女,蒙君高谊,拔之泥中,成其美眷,此乃阴德之事。吾已奏闻上帝。君命中本
无子嗣,上帝以公行善,赐公一子,昌大其门。君当致身高位,安享遐龄。邻县
高公与君同心,愿娶孤女,上帝嘉悦,亦赐二子高官厚禄,以酬其德。君当传与
世人,广行方便,切不可凌弱暴寡,利己损人。天道昭昭,纤毫洞察。”说罢,
再拜。钟离公答拜起身,忽然踏了衣服前幅,跌上一交,猛然惊醒,乃是一梦。
即时说与夫人知道。夫人亦嗟呀不已。待等天明,钟离公打轿到城隍庙中焚香作
礼,捐出俸资百两,命道士重新庙宇,将此事勒碑,广谕众人。又将此梦备细写
书报与高公知道。高公把书与两个儿子看了,各各惊讶。钟离夫人年过四十,忽
然得孕生子,取名天赐。后来钟离义归宋,仕至龙图阁大学士,寿享九旬。子天
赐,为大宋状元。高登、高升俱仕宋朝,官至卿宰。此是后话。
且说贾昌在客中,不久回来,不见了月香小姐和那养娘。询知其故,与婆娘
大闹几场。后来知得钟离相公将月香为女,一同小姐嫁与高门。贾昌无处用情,
把银二十两,要赎养娘送还石小姐。那赵二恩爱夫妻,不忍分折,情愿做一对投
靠。张婆也禁他不住。贾昌领了赵二夫妻,直到德安县,禀知大尹高公。高公问
了备细,进衙又问媳妇月香,所言相同。遂将赵二夫妻收留,以金帛厚酬贾昌。
贾昌不受而归。从此贾昌恼恨老婆无义,立誓不与他相处;另招一婢,生下两男。
──此亦作善之报也!后人有诗叹云:人家嫁娶择高门,谁肯周全孤女婚?试看
两公阴德报,皇天不负好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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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1: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卷 三孝廉让产立高名

紫荆枝下还家日,花萼楼中合被时。
同气从来兄与弟,千秋羞咏《豆萁诗》。这首诗,为劝人兄弟和顺而作,用
着三个故事,看官听在下一一分剖。第一句说:“紫荆枝下还家日。”昔时有田
氏兄弟三人,从小同居合爨。长的娶妻,叫田大嫂;次的娶妻,叫田二嫂。妯娌
和睦,并无闲言。惟第三的年小,随着哥嫂过日。后来长大娶妻,叫田三嫂。那
田三嫂为人不贤,恃着自己有些妆奁,看见夫家一锅里煮饭,一棹上吃食,不用
私钱,不动私秤,便私房要吃些东西,也不方便。日夜在丈夫面前撺掇:“公堂
钱库田产,都是伯伯们掌管,一出一入,你全不知道。他是亮里,你是暗里。用
一说十,用十说百,那里晓得!目今虽说同居,到底有个散场。若还家道消乏下
来,只苦得你年幼的。依我说,不如早早分析,将财产三分拨开,各人自去营运,
不好么?”田三一时被妻言所惑,认为有理,央亲戚对哥哥说,要分析而居。田
大、田二初时不肯,被田三夫妇内外连连催逼,只得依允,将所有房产钱谷之类,
三分拨开,分毫不多,分毫不少。只有庭前一棵大紫荆树,积祖传下,极其茂盛,
既要析居,这树归着那一个?可惜正在开花之际,也说不得了。田大至公无私,
议将此树砍倒,将粗本分为三截,每人各得一截,其馀零枝碎叶,论秤分开。商
议已妥,只待来日动手。次日天明,田大唤了两个兄弟,同去砍树。到得树边看
时,枝枯叶萎,全无生气。田大把手一推,其树应手而倒,根芽俱露。田大住手,
向树大哭。两个兄弟道:“此树值得甚么!兄长何必如此痛惜!”田大道:“吾
非哭此树也。思我兄弟三人,产于一姓,同爷合母,比这树枝枝叶叶,连根而生,
分开不得。根生本,本生枝,枝生叶,所以荣盛。昨日议将此树分为三截,那树
不忍活活分离,一夜自家枯死。我兄弟三人若分离了,亦如此树枯死,岂有荣盛
之日,吾所以悲哀耳。”田二、田三闻哥哥所言,至情感动:“可以人而不如树
乎?”遂相抱做一堆,痛哭不已。大家不忍分析,情愿依旧同居合爨。三房妻子
听得堂前哭声,出来看时,方知其故。大嫂二嫂,各各欢喜。惟三嫂不愿,口出
怨言。田三要将妻逐出。两个哥哥再三劝住。三嫂羞惭,还房自缢而死。此乃自
作孽不可活。这话阁过不题。再说田大可惜那棵紫荆树,再来看时,其树无人整
理,自然端正,枝枯再活,花萎重新,比前更加烂熳。田大唤两个兄弟来看了,
各人嗟讶不已。自此田氏累世同居。有诗为证:
紫荆花下说三田,人合人离花亦然。同气连枝原不解,家中莫听妇人言。
第二句说:“花萼楼中合被时。”那花萼楼在陕西长安城中,大唐玄宗皇帝
所建。玄宗皇帝就是唐明皇,他原是唐家宗室,因为韦氏乱政,武三思专权,明
皇起兵诛之,遂即帝位。有五个兄弟,皆封王爵,时号“五王”。明皇友爱甚笃,
起一座大楼,取《诗经·棠棣》之义,名曰花萼。时时召五王登楼欢宴。又制成
大幔,名为“五王帐”。帐中长枕大被,明皇和五王时常同寝其中。有诗为证:
羯鼓频敲玉笛催,朱楼宴罢夕阳微。宫人秉烛通宵坐,不信君王夜不归。
第四句说:“千秋羞咏《豆萁诗》。”后汉魏王曹操长子曹丕,篡汉称帝。
有弟曹植,字子建,聪明绝世,操生时最所宠爱,几遍欲立为嗣而不果。曹丕衔
其旧恨,欲寻事而杀之。一日,召子建问曰;“先帝每夸汝诗才敏捷,朕未曾面
试。今限汝七步之内,成诗一首。如若不成,当坐汝欺诳之罪。”子建未及七步,
其诗已成。中寓规讽之意。诗曰: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
何太急。曹丕见诗感泣,遂释前恨。后人有诗为证:从来宠贵起猜疑,七步诗成
亦可为。堪叹釜萁仇未已,六朝骨肉尽诛夷。
说话的,为何今日讲这两三个故事?只为自家要说那三孝廉让产立高名。这
段话文不比曹丕忌刻,也没子建风流,胜如紫刑花下三田,花萼楼中诸李,随你
不和顺的弟兄,听着在下讲这节故事,都要学好起来。正是:
要知天下事,须读古人书。
这故事出在东汉光武年间。那时天下乂安,万民乐业,朝有梧凤之鸣,野无
谷驹之叹。原来汉朝取士之法,不比今时。他不以科目取士,惟凭州郡选举。虽
则有博学宏词,贤良方正等科,惟以孝廉为重。孝者,孝弟;廉者,廉洁。孝则
忠君,廉则爱民。但是举了孝廉,便得出身做官。若依了今日的事势,州县考个
童生,还有几十封荐书。若是举孝廉时,不知多少分上钻剌,依旧是富贵子弟钻
去了。孤寒的便有曾参之孝,伯夷之廉,休想扬名显姓。只是汉时法度甚妙:但
是举过某人孝廉,其人若果然有才有德,不拘资格,骤然升擢,连举主俱纪录受
赏;若所举不得其人,后日或贪财坏法,轻则罪黜,重则抄没,连举主一同受罪。
那荐人的,与所荐之人休戚相关,不敢胡乱。所以公道大明,朝班清肃。不在话
下。
且说会稽郡阳羡县,有一人姓许名武,字长文。十五岁上,父母双亡。虽然
遗下些田产童仆,奈门户单微,无人帮助。更兼有两个兄弟,一名许晏,年方九
岁,一名许普,年方七岁,都则幼小无知,终日赶着哥哥啼哭。那许武日则躬率
童仆,耕田种圃,夜则挑灯读书。但是耕种时,二弟虽未胜耰锄,必使从旁观看。
但是读书时,把两小兄弟,坐于案旁,将句读亲口传授,细细讲解,教以礼让之
节,成人之道。稍不率教,辄跪于家庙之前,痛自督责,说自己德行不足,不能
化诲,愿父母有灵,启牖二弟,涕泣不已。直待兄弟号泣请罪,方才起身。并不
以疾言倨色相加也。室中只用铺陈一副,兄弟三人同睡。如此数年,二弟俱已长
成,家事亦渐丰盛。有人劝许武娶妻。许武答道:“若娶妻,便当与二弟别居。
笃夫妇之爱,而忘手足之情,吾不忍也。”繇是昼则同耕,夜则同读,食必同器,
宿必同床。乡里传出个大名,都称为“孝弟许武”。又传出几句口号,道是:
“阳羡许季长,耕读昼夜忙。教诲二弟俱成行,不是长兄是父娘。”
时州牧郡守,俱闻其名,交章荐举,朝廷征为议郎。下诏会稽郡,太守奉旨,
檄下县令,刻日劝驾。许武迫于君命,料难推阻,分付两个兄弟:“在家躬耕力
学,一如我在家之时,不可懈惰废业,有负先人遗训。”又嘱付奴仆:“俱要小
心安分,听两个家主役使,早起夜眠,共扶家业。”嘱付已毕,收拾行装,不用
官府车辆,自己雇了脚力登车。只带一个童儿,望长安进发。不一日,到京朝见
受职。长安城中,闻得孝弟许武之名,争来拜访识荆。此时望重朝班,名闻四野。
朝中大臣探听得许武尚未婚娶,多欲以女妻之者。许武心下想道:“我兄弟三人,
年皆强壮,皆未有妻。我若先娶,殊非为兄之道。况我家世耕读,侥幸备员朝署,
便与缙绅大家为婚,那女子自恃家门,未免骄贵之气。不惟坏了我儒素门风,异
日我两个兄弟娶了贫贱人家女子,妯娌之间,怎生相处!从来兄弟不睦,多因妇
人而起,我不可不防其渐也。”腹中虽如此踌论,却是说不出的话。只得权辞以
对,说家中已定下糟糠之妇,不敢停妻再娶,恐被宋弘所笑。众人闻之,愈加敬
重。况许武精于经术,朝廷有大政事,公卿不能决,往往来请教他。他引古证今,
议论悉中窾要。但是许武所议,众人皆以为确不可易。公卿倚之为重。不数年间,
累迁至御史大夫之职。忽一日,思想二弟在家,力学多年,不见州郡荐举,诚恐
怠荒失业,意欲还家省视。遂上疏,其略云:臣以菲才,遭逢圣代,致位通显,
未谋报称,敢图暇逸?但古人云:“人生百行,孝弟为先。”“不孝有三,无后
为大。”先父母早背,域兆未修。臣弟二人,学业未立。臣三十未娶。五伦之中,
乃缺其三。愿赐臣假,暂归乡里。倘念臣犬马之力,尚可鞭笞,奔驰有日。天子
览奏,准给假暂归,命乘传衣锦还乡,复赐黄金二十斤为婚礼之费。许武谢恩辞
朝,百官俱于郊外送行。正是:
报道锦衣归故里,争夸白屋出公卿。
许武既归,省视先茔已毕,便乃纳还官诰,只推有病,不愿为官。过了些时,
从容召二弟至前,询其学业之进退。许晏、许普应答如流,理明词畅。许武心中
大喜。再稽查田宅之数,比前恢廓数倍,皆二弟勤俭之所积也。武于是遍访里中
良家女子,先与两个兄弟定亲,自己方才娶妻,续又与二弟婚配。约莫数月,忽
然对二弟说道:“吾闻兄弟有析居之义。今吾与汝,皆已娶妇,田产不薄,理宜
各立门户。”二弟唯唯惟命。乃择日治酒,遍召里中父老,三爵已过,乃告以析
居之事。因悉召僮仆至前,将所有家财,一一分剖。首取广宅自予,说道:“吾
位为贵臣,门宜棨戟,体面不可不肃。汝辈力田耕作,得竹庐茅舍足矣。”又阅
田地之籍,凡良田悉归之己,将硗薄者量给二弟。说道:“我宾客众盛,交游日
广,非此不足以供吾用。汝辈数口之家,但能力作,只此可无冻馁。吾不欲汝多
财以损德也。”又悉取奴仆之壮健伶俐者,说道:“吾出入跟随,非此不足以给
使令。汝辈合力耕作,正须此愚蠢者作伴,老弱馈食足矣,不须多人费汝衣食也。”
众父老一向知许武是个孝弟之人,这番分财,定然辞多就少,不想他般般件件,
自占便宜。两个小兄弟所得,不及他十分之五,全无谦让之心,大有欺凌之意。
众人心中甚是不平。有几个刚直老人气忿不过,竟自去了。有个心直口快的,便
想要开口,说公道话,与两个小兄弟做乔主张。其中又有个老成的,背地里捏手
捏脚,教他莫说。以此罢了。那教他莫说的,也有些见识。他道:“富贵的人,
与贫贱的人,不是一般肚肠。许武已做了显官,比不得当初了。常言道:疏不间
亲。你我终是外人,怎管得他家事!就是好言相劝,料未必听从,枉费了唇舌,
到挑拨他兄弟不和。倘或做兄弟的肯让哥哥,十分之美,你我又呕这闲气则甚!
若做兄弟的心上不甘,必然争论。等他争论时节,我们替他做个主张,却不是好!”
正是:
事非干己休多管,话不投机莫强言。
原来许晏、许普,自从蒙哥哥教诲,知书达礼,全以孝弟为重。见哥哥如此
分析,以为理之当然,绝无几微不平的意思。许武分拨已定,众人皆散。许武居
中住了正房,其左右小房,许晏、许普各住一边。每日率领家奴下田耕种,暇则
读书,时时将疑义叩问哥哥,以此为常。妯娌之间,也与他兄弟三人一般和顺。
从此里中父老,人人薄许武之所为,都可怜他两个兄弟。私下议论道:“许武是
个假孝廉,许晏、许普才是个真孝廉。他思念父母面上,一体同气,听其教诲,
唯唯诺诺,并不违拗,岂不是孝;他又重义轻财,任分多分少,全不争论,岂不
是廉。”起初里中传个好名,叫做“孝弟许武”,如今抹落了武字,改做“孝弟
许家”。把许晏、许普弄出一个大名来。那汉朝清议极重,又传出几句口号,道
是:假孝廉,做官员;真孝廉,出口钱。假孝廉,据高轩;真孝廉,守茅檐。假
孝廉,富田园;真孝廉,执锄镰。真为玉,假为瓦。瓦为厦,玉抛野。不宜真,
只宜假。
那时明帝即位,下诏求贤,令有司访问笃行有学之士,登门礼聘,传驿至京。
诏书到会稽郡,郡守分谕各县。县令平昔已知许晏、许普让产不争之事,又值父
老公举他真孝真廉,行过其兄,就把二人申报本郡。郡守和州牧,皆素闻其名,
一同举荐。县令亲到其门,下车投谒,手捧玄纁束帛,备陈天子求贤之意。许晏、
许普,谦让不已。许武道:“幼学壮行,君子本分之事。吾弟不可固辞。”二人
只得应诏,别了哥嫂,乘传到于长安,朝见天子。拜舞已毕,天子金口玉言,问
道:“卿是许武之弟乎?”晏、普叩头应诏。天子又道:“闻卿家有孝弟之名。
卿之廉让,有过于兄,朕心嘉悦。”晏、普叩头道:“圣运龙兴,辟门访落,此
乃帝王盛典。郡县不以臣晏臣普为不肖,有溷圣聪。臣幼失怙恃,承兄武教训,
兢兢自守,耕耘诵读之外,别无他长。臣等何能及兄武之万一。”天子闻对,嘉
其谦德,即日俱拜为内史。不五年间,皆至九卿之位。居官虽不如乃兄赫赫之名,
然满朝称为廉让。忽一日,许武致家书于二弟。二弟拆开看之,书曰:匹夫而膺
辟召,仕宦而至九卿,此亦人生之极荣也。二疏有言:“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既无出类拔萃之才,宜急流勇退,以避贤路。晏、普得书,即日同上疏辞官。天
子不许。疏三上。天子问宰相宋均道:“许晏、许普壮年入仕,备位九卿,朕待
之不薄,而屡屡求退,何也?”宋均奏道:“晏、普兄弟二人,天性孝友。今许
武久居林下,而晏、普并驾天衢,其心或有未安。”天子道:“朕并召许武,使
兄弟三人同朝辅政何如?”宋均道:“臣察晏、普之意,出于至诚。陛下不若姑
从所请,以遂其高。异日更下诏征之。或访先朝故事,就近与一大郡,以展其未
尽之才,因使便道归省,则陛下好贤之诚,与晏、普友爱之义,两得之矣。”天
子准奏,即拜许晏为丹阳郡太守,许普为吴郡太守,各赐黄金二十斤,宽假三月,
以尽兄弟之情。许晏、许普谢恩辞朝,公卿俱出郭,到十里长亭,相饯而别。
晏、普二人,星夜回到阳羡,拜见了哥哥,将朝廷所赐黄金,尽数献出。许
武道:“这是圣上恩赐,吾何敢当!”教二弟各自收去。次日,许武备下三牲祭
礼,率领二弟到父母坟茔,拜奠了毕,随即设宴遍召里中父老。许氏三兄弟,都
做了大官,虽然他不以富贵骄人,自然声势赫奕。闻他呼唤,尚不敢不来,况且
加个请字,那时众父老来得愈加整齐。许武手捧酒卮,亲自劝酒。众人都道:
“长文公与二哥、三哥接风之酒,老汉辈安敢僣先!”比时风俗淳厚,乡党序齿,
许武出仕已久,还叫一句“长文公”,那两个兄弟,又下一辈了,虽是九卿之贵,
乡尊故旧,依旧称“哥”。许武道:“下官此席,专屈诸乡亲下降,有句肺府之
言奉告。必须满饮三杯,方敢奉闻。”众人被劝,只得吃了。许武教两个兄弟次
第把盏,各敬一杯。众人饮罢,齐声道:“老汉辈承贤昆玉厚爱,借花献佛,也
要奉敬。”许武等三人,亦各饮讫。众人道:“适才长文公所谕金玉之言,老汉
辈拱听已久,愿得示下。”许武叠两个指头,说将出来。言无数句,使听者毛骨
耸然。正是:
斥鷃不知大鹏,河伯不知海若。
圣贤一段苦心,庸夫岂能测度。
许武当时未曾开谈,先流下泪来。吓得众人惊惶无措。两个兄弟慌忙跪下,
问道:“哥哥何事悲伤?”许武道:“我的心事,藏之数年,今日不得不言。”
指着晏、普道:“只因为你两个名誉未成,使我作违心之事,冒不韪之名,有玷
于祖宗,贻笑于乡里,所以流泪。”遂取出一卷册籍,把与众人观看。原来是田
地屋宅及历年收敛米粟布帛之数。众人还未晓其意。许武又道:“我当初教育两
个兄弟,原要他立身修道,扬名显亲。不想我虚名早著,遂先显达。二弟在家,
躬耕力学,不得州郡征辟。我欲效古人祁大夫内举不避亲,诚恐不知二弟之学行
者,说他因兄而得官,误了终身名节。我故倡为析居之议,将大宅良田,强奴巧
婢,悉据为己有。度吾弟素敦爱敬,决不争竞。吾暂冒贪饕之迹,吾弟方有廉让
之名。果蒙乡里公评,荣膺征聘。今位列公卿,官常无玷,吾志已遂矣。这些田
房奴婢,都是公共之物,吾岂可一人独享!这几年以来,所收米谷布帛,分毫不
敢妄用,尽数开载在那册籍上。今日交付二弟,表为兄的向来心迹,也教众乡尊
得知。”众父老到此,方知许武先年析产一片苦心。自愧见识低微,不能窥测,
齐声称叹不已。只有许晏、许普哭倒在地,道:“做兄弟的,蒙哥哥教训成人,
侥幸得有今日。谁知哥哥如此用心!是弟辈不肖,不能自致青云之上,有累兄长。
今日若非兄长自说,弟辈都在梦中。兄长盛德,从古未有。只是弟辈不肖之罪,
万分难赎。这些小家财,原是兄长苦挣来的,合该兄长管业。弟辈衣食自足,不
消兄长挂念。”许武道:“做哥的力田有年,颇知生殖。况且宦情已淡,便当老
于耰锄,以终天年。二弟年富力强,方司民社,宜资庄产,以终廉节。”晏、普
又道:“哥哥为弟辈而自污。弟辈既得名,又欲得利,是天下第一等贪夫了。不
惟玷辱了祖宗,亦且玷辱了哥哥。万望哥哥收回册籍,聊减弟辈万一之罪!”众
父老见他兄弟三人交相推让,你不收,我不受,一齐向前劝道:“贤昆玉所言,
都则一般道理。长文公若独得了这田产,不见得向来成全两位这一段苦心。两位
若径受了,又负了令兄长文公这一段美意。依老汉辈愚见,宜作三股均分,无厚
无薄,这才见兄友弟恭,各尽其道。”他三个兀自你推我让。那父老中有前番那
几个刚直的,挺身向前,厉声说道:“吾等适才处分,甚得中正之道。若再推逊,
便是矫情沽誉了。把这册籍来,待老汉与你分剖。”许武弟兄三人,更不敢多言,
只得凭他主张。当时将田产配搭三股分开,各自管业。中间大宅,仍旧许武居住。
左右屋宇窄狭,以所在粟帛之数补偿晏普,他日自行改造。其僮婢,亦皆分派。
众父老都称为公平。许武等三人施礼作谢,邀入正席饮酒,尽欢而散。许武心中
终以前番析产之事为歉,欲将所得良田之半,立为义庄,以赡乡里。许晏、许普
闻知,亦各出己产相助。里中人人叹服。又传出几句口号来,道是:真孝廉,惟
许武;谁继之?晏与普。弟不争,兄不取。作义庄,赡乡里。呜呼孝廉谁可比!
晏、普感兄之义,又将朝廷所赐黄金,大市牛酒,日日邀里中父老与哥哥会饮。
如此三月,假期已满,晏、普不忍与哥哥分别,各要纳还官诰。许武再三劝谕,
责以大义。二人只得听从,各携妻小赴任。却说里中父老,将许武一门孝弟之事,
备细申闻郡县,郡县为之奏闻。圣旨命有司旌表其门,称其里为孝弟里。后来三
公九卿,交章荐许武德行绝伦,不宜逸之田野。累诏起用。许武只不奉诏。有人
问其缘故,许武道:“两弟在朝居位之时,吾曾讽以知足知止。我若今日复出应
诏,是自食其言了。况方今朝廷之上,是非相激,势利相倾,恐非缙绅之福;不
如躬耕乐道之为愈耳。”人皆服其高见。再说晏、普到任,守其乃兄之教,各以
清节自励,大有政声。后闻其兄高致,不肯出仕。弟兄相约,各将印绶纳还,奔
回田里,日奉其兄为山水之游,尽老百年而终。许氏子孙昌茂,累代衣冠不绝,
至今称为“孝弟许家”云。后人作歌叹道:
今人兄弟多分产,古人兄弟亦分产。
古人分产成弟名,今人分产但嚣争。
古人自污为孝义,今人自污争微利。
孝义名高身并荣,微利相争家共倾。
安得尽居孝弟里,却把阋墙人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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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

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偏多。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
就是有钱有貌,还须着意揣摩。知情识趣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风月机关中最要之论。常言道:“妓爱俏,妈爱
钞。”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邓通般钱,自然上和下睦,做得烟花寨内
的大王,鸳鸯会上的主盟。然虽如此,还有个两字经儿,叫做帮衬。帮者,如鞋
之有帮;衬者,如衣之有衬。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长,得人衬贴,就当十分。
若有短处,曲意替他遮护,更兼低声下气,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讳,以
情度情,岂有不爱之理。这叫做帮衬。风月场中,只有会帮衬的最讨便宜,无貌
而有貌,无钱而有钱。假如郑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儿,此时囊箧俱空,容颜非旧,
李亚仙于雪天遇之,便动了一个恻隐之心,将绣襦包裹,美食供养,与他做了夫
妻。这岂是爱他之钱,恋他之貌?只为郑元和识趣知情,善于帮衬,所以亚仙心
中舍他不得。你只看亚仙病中想马板肠汤吃,郑元和就把个五花马杀了,取肠煮
汤奉之。只这一节上,亚仙如何不念其情。后来郑元和中了状元,李亚仙封为汴
国夫人。《莲花落》打出万年策,卑田院只做了白玉堂。一床锦被遮盖,风月场
中反为美谈。这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光。
话说大宋自太祖开基,太宗嗣位,历传真、仁、英、神、哲,共是七代帝王,
都则偃武修文,民安国泰。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杨戩、朱勔之
徒,大兴苑囿,专务游乐,不以朝政为事。以致万民嗟怨,金虏乘之而起,把花
锦般一个世界,弄得七零八落。直至二帝蒙尘,高宗泥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
分为南北,方得休息。其中数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正是:
甲马丛中立命,刀枪队里为家。
杀戮如同戏耍,抢夺便是生涯。
内中单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姓莘,名善,浑家阮氏。夫妻两口,
开个六陈铺儿。虽则粜米为生,一应麦豆茶酒油盐杂货,无所不备,家道颇颇得
过。年过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瑶琴。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资性聪明。七岁
上,送在村学中读书,日诵千言。十岁时,便能吟诗作赋。曾有《闺情》一绝,
为人传诵。诗云:
朱帘寂寂下金钩,香鸭沉沉冷画楼。
移枕怕惊鸳并宿,挑灯偏恨蕊双头。
到十二岁,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若题起女工一事,飞针走线,出人
意表。此乃天生伶俐,非教习之所能也。莘善因为自家无子,要寻个养女婿,来
家靠老。只因女儿灵巧多能,难乎其配。所以求亲者颇多,都不曾许。不幸遇了
金虏猖獗,把汴梁城围困,四方勤王之师虽多,宰相主了和议,不许厮杀。以致
虏势愈甚。打破了京城,劫迁了二帝。那时城外百姓,一个个亡魂丧胆,携老扶
幼,弃家逃命。
却说莘善领着浑家阮氏,和十二岁的女儿,同一般逃难的,背着包裹,结队
而走。
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担渴担饥担劳苦,此行谁是家乡;叫天
叫地叫祖宗,惟愿不逢鞑虏。正是: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正行之间,谁想鞑子到不曾遇见,却逢着一阵败残的官兵。他看见许多逃难
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假意呐喊道:“鞑子来了!”沿路放起一把火来。此时
天色将晚,吓得众百姓落荒乱窜,你我不相顾。他就乘机抢掠,若不肯与他,就
杀害了。这是乱中生乱,苦上加苦。却说莘氏瑶琴,被乱军冲突,跌了一交,爬
起来,不见了爹娘。不敢叫唤,躲在道傍古墓之中,过了一夜。到天明,出外看
时,但见满目风沙,死尸横路。昨日同时避难之人,都不知所往。瑶琴思念父母,
痛哭不已。欲待寻访,又不认得路径。只得望南而行。哭一步,捱一步。约莫走
了二里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饥。望见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
汤饮。及至向前,却是破败的空屋,人口俱逃难去了。瑶琴坐于土墙之下,哀哀
而哭。自古道:无巧不成话。恰好有一人从墙下而过,那人姓卜,名乔,正是莘
善的近邻。平昔是个游手游食,不守本分,惯吃白食,用白钱的主儿,人都称他
是卜大郎。也是被官军冲散了同伙,今日独自而行。听得啼哭之声,慌忙来看。
瑶琴自小相认,今日患难之际,举目无亲,见了近邻,分明见了亲人一般,即忙
收泪,起身相见。问道:“卜大叔,可曾见我爹妈么?”卜乔心中暗想:“昨日
被官军抢去包裹,正没盘缠。天生这碗衣饭送来与我,正是奇货可居。”便扯个
谎,道:“你爹和妈寻你不见,好生痛苦。如今前面去了。分付我道:‘倘或见
我女儿,千万带了他来,送还了我。’许我厚谢。”瑶琴虽是聪明,正当无可奈
何之际,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随着卜乔便走,正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卜乔将随身带的干粮,把些与他吃了,分付道:“你爹妈连夜走的。若路上
不能相遇,直要过江到建康府,方可相会。一路上同行,我权把你当女儿,你权
叫我做爹。不然,只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当稳便。”瑶琴依允。从此陆路同步,
水路同舟,爹女相称。到了建康府,路上又闻得金兀术四太子,引兵渡江。眼见
得建康不得宁息。又闻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驻跸,改名临安。遂趁船到润州。
过了苏常嘉湖直到临安地面,暂且饭店中居住。也亏卜乔,自汴京至临安,三千
余里,带那莘瑶琴下来。身边藏下些散碎银两,都用尽了,连身上外盖衣服,脱
下准了店钱,止剩得莘瑶琴一件活货,欲行出脱。访得西湖上烟花王九妈家要讨
养女,遂引九妈到店中,看货还钱。九妈见瑶琴生得标致,讲了财礼五十两。卜
乔兑足了银子,将瑶琴送到王家。原来卜乔有智,在王九妈前只说:“瑶琴是我
亲生之女,不幸到你门户人家,须是款款的教训,他自然从愿,不要性急。”在
瑶琴面前又只说:“九妈是我至亲,权时把你寄顿他家。待我从容访知你爹妈下
落,再来领你。”以此,瑶琴欣然而去。
可怜绝世聪明女,堕落烟花罗网中。
王九妈新讨了瑶琴,将他浑身衣服,换个新鲜,藏于曲楼深处,终日好茶好
饭,去将息他,好言好语,去温暖他。瑶琴既来之,则安之。住了几日,不见卜
乔回信。思量爹妈,噙着两行珠泪,问九妈道:“卜大叔怎不来看我?”九妈道:
“那个卜大叔?”瑶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个卜大郎。”九妈道:“他说
是你的亲爹。”瑶琴道:“他姓卜,我姓莘。”遂把汴梁逃难,失散了爹妈,中
途遇见了卜乔,引到临安,并卜乔哄他的说话,细述一遍。九妈道:“原来恁地,
你是个孤身女儿,无脚蟹。我索性与你说明罢:那姓卜的把你卖在我家,得银五
十两去了。我们是门户人家,靠着粉头过活。家中虽有三四个养女,并没个出色
的。爱你生得齐整,把做个亲女儿相待。待你长成之时,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
用。”瑶琴听说,方知被卜乔所骗,放声大哭。九妈劝解,良久方止。自此九妈
将瑶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称为美娘,教他吹弹歌舞,无不尽善。长成一十四岁,
娇艳非常。临安城中,这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备着厚礼求见。也有爱清标
的,闻得他写作俱高,求诗求字的,日不离门。弄出天大的名声出来,不叫他美
娘,叫他做花魁娘子。西湖上子弟编出一只《挂枝儿》,单道那花魁娘子的好处:
小娘中,谁似得王美儿的标致,又会写,又会画,又会做诗,吹弹歌舞都余事。
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还不如。那个有福的汤着他身儿,也情愿一个
死。
只因王美有了个盛名,十四岁上,就有人来讲梳弄。一来王美不肯,二来王
九妈把女儿做金子看成,见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圣旨,并不敢违拗。又过
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原来门户中梳弄,也有个规矩。十三岁太早,谓之试花,
皆因鸨儿爱财,不顾痛苦;那子弟也只博个虚名,不得十分畅快取乐。十四岁谓
之开花,此时天癸已至,男施女受,也算当时了。到十五谓之摘花,在平常人家,
还算年小,惟有门户人,以为过时。王美此时未曾梳弄,西湖上子弟又编出一只
《挂枝儿》来:“王美儿,似木瓜,空好看,十五岁,还不曾与人汤一汤。有名
无实成何干,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若还有个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
得这些时痒!”
王九妈听得这些风声,怕坏了门面,来劝女儿接客。王美执意不肯,说道:
“要我会客时,除非见了亲生爹妈。他肯做主时,方才使得!”王九妈心里又恼
他,又不舍得难为他,捱了好些时。偶然有个金二员外,大富之家,情愿出三百
两银子,梳弄美娘。九妈得了这主大财,心生一计,与金二员外商议,若要他成
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员外意会了。其日八月十五日,只说请王美湖上看潮。
请至舟中,三四个帮闲,俱是会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将美娘灌得烂醉
如泥。扶到王九妈家楼中,卧于床上,不省人事。此时天气和暖,又没几层衣服,
妈儿亲手伏侍,剥得他赤条条,任凭金二员外行事。金二员外那话儿,又非兼人
之具。轻轻的撑开两股,用些涎沫,送将进去。比及美娘梦中觉痛,醒将转来,
已被金二员外耍得勾了。欲待挣紥,争奈手足俱软,繇他轻薄了一回。直待绿暗
红飞,方始雨收云散。正是:
雨中花蕊方开罢,镜里娥眉不似前。
五鼓时,美娘酒醒,已知鸨儿用计,破了身子。自怜红颜命薄,遭此强横,
起来解手,穿了衣服,自在床边一个斑竹榻上,朝着里壁睡了,暗暗垂泪。金二
员外来亲近他时,被他劈头劈脸,抓有几个血痕。金二员外好生没趣。捱得天明,
对妈儿说声:“我去也!”妈儿要留他时,已自出门去了。从来梳弄的子弟,早
起时,妈儿进房贺喜,行户中都来称贺,还要吃几日喜酒。那子弟多则住一二月,
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只有金二员外侵早出门,是从来未有之事。王九妈连叫诧
异,披衣起身上楼,只见美娘卧于榻上,满眼流泪。九妈要哄他上行,连声招许
多不是。美娘只不开口。九妈只得下楼去了。美娘哭了一日,茶饭不沾。从此托
病,不肯下楼,连客也不肯会面了。
九妈心下焦燥,欲待把他凌虐,又恐他烈性不从,反冷了他的心肠。欲待繇
他,本是要他赚钱。若不接客时,就养到一百岁也没用。踌躇数日,无计可施。
忽然想起,有个结义妹子,叫做刘四妈,时常往来。他能言快语,与美娘甚说得
着。何不接取他来,下个说词。若得他回心转意,大大的烧个利市。当下叫保儿
去请刘四妈到前楼坐下,诉以衷情。刘四妈道:“老身是个女随何,雌陆贾,说
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九妈道:“若得如此,做姐的
情愿与你磕头。你多吃杯茶去,免得说话时口干。”刘四妈道:“老身天生这副
海口,便说到明日,还不干哩。”刘四妈吃了几杯茶,转到后楼,只见楼门紧闭。
刘四妈轻轻的叩了一下,叫声:“侄女!”美娘听得是四妈声音,便来开门。两
下相见了。四妈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四妈看他桌上铺着一幅细绢,才
画得个美人的脸儿,还未曾着色。四妈称赞道:“画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
知怎生样造化,偏生遇着你这一个伶俐女儿。又好人物,又好技艺,就是堆上几
千两黄金,满临安走遍,可寻出个对儿么?”美娘道:“休得见笑,今日甚风吹
得姨娘到来?”刘四妈道:“老身时常要来看你,只为家务在身,不得空闲。闻
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来,特特与九阿姐叫喜。”美儿听得提起梳弄二字,
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来答应。刘四妈知他害羞,便把椅儿掇上一步,将美娘的手
儿牵着,叫声:“我儿!做小娘的,不是个软壳鸡蛋,怎的这般嫩得紧?似你恁
地怕羞,如何赚得大主银子?”美娘道:“我要银子做甚?”四妈道:“我儿,
你便不要银子,做娘的看得你长大成人,难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
水吃水。九阿姐家有几个粉头,那一个赶得上你的脚跟来?一园瓜,只看得你是
个瓜种。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聪明伶俐的人,也须识些轻重。闻得你自
梳弄之后,一个客也不肯相接,是甚么意儿?都像你的意时,一家人口,似蚕一
般,那个把桑叶喂他?做娘的抬举你一分,你也要与他争口气儿,莫要反讨众丫
头们批点。”美娘道:“繇他批点,怕怎地!”刘四妈道:“阿呀!批点是个小
事,你可晓得门户中的行径么?”美娘道:“行径便怎的?”刘四妈道:“我们
门户人家,吃着女儿,穿着女儿,用着女儿,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大户
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产。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得大。到得梳弄过后,便是田
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
往来热闹,才是个出名的姊妹行家。”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这样事!”刘
四妈掩着口,格的笑了一声,道:“不做这样事,可是繇得你的?一家之中,有
妈妈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训,动不动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时不
怕你不走他的路儿。九阿姐一向不难为你,只可惜你聪明标致,从小娇养的,要
惜你的廉耻,存你的体面。方才告诉我许多话,说你不识好歹,放着鹅毛不知轻,
顶着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悦。教老身来劝你。你若执意不从,惹他性起,一
时翻过脸来,骂一顿,打一顿,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个起头。若打破了头时,
朝一顿,暮一顿,那时熬这些痛苦不过,只得接客。却不把千金声价弄得低微了。
还要被姊妹中笑话。依我说,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不如千欢万喜,
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己快活。”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儿女,误落风尘。倘得
姨娘主张从良,胜造九级浮图。若要我倚门献笑,送旧迎新,宁甘一死,决不情
愿。”刘四妈道:“我儿,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么说道不该!只是从良也有
几等不同。”美娘道:“从良有甚不同之处?”刘四妈道:“有个真从良,有个
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有个趁好的从良,有个没奈何的从良;有个
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我儿耐心听我分说。如何叫做真从良?大凡才子必须
佳人,佳人必须才子,方成佳配。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两下相逢,
你贪我爱,割舍不下,一个愿讨,一个愿嫁,好像捉对的蚕蛾,死也不放。这个
谓之真从良。怎么叫做假从良?有等子弟爱着小娘,小娘却不爱那子弟。本心不
愿嫁他,只把个嫁字儿哄他心热,撒漫银钱。比及成交,却又推故不就。又有一
等痴心的子弟,晓得小娘心肠不对他,偏要娶他回去。拚着一主大钱,动了妈儿
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强进门,心中不顺,故意不守家规,小则撒泼放肆,大
则公然偷汉。人家容留不得,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依旧放他出来,为娼接客。
把从良二字,只当个撰钱的题目。这个谓之假从良。如何叫做苦从良?一般样子
弟爱小娘,小娘不爱那子弟,却被他以势凌之。妈儿惧祸,已自许了。做小娘的,
身不繇主,含泪而行。一入侯门,如海之深,家法又严,抬头不得。半妾半婢,
忍死度日。这个谓之苦从良。如何叫做乐从良?做小娘的,正当择人之际,偶然
相交个子弟,见他情性温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乐善,无男无女,指望他日
过门,与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图个日前安逸,日后出身。这个谓
之乐从良。如何叫做趁好的从良?做小娘的,风花雪月,受用已勾,趁这盛名之
下,求之者众,任我拣择个十分满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头,不致受人怠
慢。这个谓之趁好的从良。如何叫做没奈何的从良?做小娘的,原无从良之意,
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强横欺瞒,又或因债负太多,将来赔偿不起,彆口气,
不论好歹,得嫁便嫁,买静求安,藏身之法,这谓之没奈何的从良。如何叫做了
从良?小娘半老之际,风波历尽,刚好遇个老成的孤老,两下志同道合,收绳卷
索,白头到老。这个谓之了从良。如何叫做不了的从良?一般你贪我爱,火热的
跟他,却是一时之兴,没有个长算。或者尊长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闹了几场,
发回妈家,追取原价。又有个家道凋零,养他不活,苦守不过,依旧出来赶趁。
这谓之不了的从良。”美娘道:“如今奴家要从良,还是怎地好?”刘四妈道:
“我儿,老身教你个万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导,死不忘恩!”刘四妈道:
“从良一事,入门为净。况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过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个
黄花女儿。千错万错,不该落于此地,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费了一片心
机,若不帮他几年,趁过千把银子,怎肯放你出门?还有一件,你便要从良,也
须拣个好主儿。这些臭嘴臭脸的,难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个客也不接,晓得
那个该从,那个不该从?假如你执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没奈何,寻个肯出钱的主
儿,卖你去做妾,这也叫做从良。那主儿或是年老的,或是貌丑的,或是一字不
识的村牛,你却不肮脏了一世!比着把你料在水里,还有扑通的一声响,讨得傍
人叫一声可惜。依着老身愚见,还是俯从人愿,凭着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
等闲的料也不敢相扳。无非是王孙公子,贵客豪门,也不辱莫了你。一来风花雪
月,趁着年少受用;二来作成妈儿起个家事;三来使自己也积趱些私房,免得日
后求人。过了十年五载,遇个知心着意的,说得来,话得着,那时老身与你做媒,
好模好样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两得其便?”美娘听说,微笑而不
言。刘四妈已知美娘心中活动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话。你依着老身的话时,
后来还要感激我哩。”说罢,起身。王九妈立在楼门之外,一句句都听得的。美
娘送刘四妈出房门,劈面撞着了九妈,满面羞惭,缩身进去。王九妈随着刘四妈,
再到前楼坐下。刘四妈道:“侄女十分执意,被老身右说左说,一块硬铁看看溶
做热汁。你如今快快寻个覆帐的主儿,他必然肯就。那时做妹子的再来贺喜。”
王九妈连连称谢。是日备饭相待,尽醉而别。后来西湖上子弟们又有只《挂枝儿》,
单说那刘四妈说词一节:刘四妈,你的嘴舌儿好不利害!便是女随何,雌陆贾,
不信有这大才!说着长,道着短,全没些破败。就是醉梦中,被你说得醒;就是
聪明的,被你说得呆。好个烈性的姑姑,也被你说得他心地改。
再说王美娘才听了刘四妈一席话儿,思之有理。以后有客求见,欣然相接。
覆帐之后,宾客如市,捱三顶五,不得空闲,声价愈重。每一晚白银十两,兀自
你争我夺。王九妈赚了若干钱钞,欢喜无限。美娘也留心要拣个知心着意的,急
切难得。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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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话分两头。却说临安城清波门里,有个开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过继一个小
厮,也是汴京逃难来的,姓秦名重。母亲早丧,父亲秦良,十三岁上将他卖了,
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无嗣,又新死了妈妈,把秦重做亲子看成,
改名朱重,在店中学做卖油生意。初时父子坐店甚好,后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
十眠九坐,劳碌不得,另招个伙计,叫做邢权,在店相帮。光阴似箭,不觉四年
有余。朱重长成一十七岁,生得一表人才,须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
个侍女,叫做兰花,年已二十之外,存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几遍的倒下钩子去勾
搭他。谁知朱重是个老实人,又且兰花龌龊丑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
意,流水无情。那兰花见勾搭朱小官人不上,别寻主顾,就去勾搭那伙计邢权。
邢权是望四之人,没有老婆,一拍就上。两个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
人碍眼,思量寻事赶他出门。邢权与兰花两个,里应外合,使心设计。兰花便在
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说:“小官人几番调戏,好不老实!”朱十老平时与兰花也
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权又将店中卖下的银子藏过,在朱十老面前说道:
“朱小官在外赌博,不长进,柜里银子几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初次朱十老
还不信,接连几次,朱十老年老糊涂,没有主意,就唤朱重过来,责骂了一场。
朱重是个聪明的孩子,已知邢权与兰花的计较,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万一
老者不听,枉做恶人。心生一计,对朱十老说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
如今让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卖得多少,每日纳还,可不是两
重生意?”朱十老心下也有许可之意,又被邢权说道:“他不是要挑担出去,几
年上偷银子做私房,身边积趱有余了,又怪你不与他定亲,心下怨怅,不愿在此
相帮,要讨个出场,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去。”朱十老叹口气道:“我把他做亲
儿看成,他却如此歹意,皇天不祐!罢,罢,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连不上,繇
他去罢!”遂将三两银子,把与朱重,打发出门,寒夏衣服和被窝都教他拿去。
这也是朱十老好处。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别。正是:
孝己杀身因谤语,申生丧命为谗言。
亲生儿子犹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来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对儿子说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门,在众安桥
下赁了一间小小房儿,放下被窝等件,买巨锁儿锁了门,便往长街短巷,访求父
亲。连走几日,全没消息,没奈何,只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
无一毫私蓄,只有临行时打发这三两银子,不勾本钱,做什么生意好?左思右量,
只有油行买卖是熟间。这些油坊多曾与他识熟,还去挑个卖油担子,是个稳足的
道路。当下置办了油担家火,剩下的银两,都交付与油坊取油。那油坊里认得朱
小官是个老实好人,况且小小年纪,当初坐店,今朝挑担上街,都因邢伙计挑拨
他出来,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拣窨清的上好净油与他,签子上又明让
他些。朱重得了这些便宜,自己转卖与人,也放些宽,所以他的的油比别人分外
容易出脱。每日所赚的利息,又且俭吃俭用,积下东西来,置办些日用家业,及
身上衣服之类,并无妄废。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牵挂着父亲,思想:“向来叫
做朱重,谁知我是姓秦!倘或父亲来寻访之时,也没有个因由。”遂复姓为秦。
说话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复本姓,或具札子奏过朝廷,或关白礼部、
太学、国学等衙门,将册籍改正,众所共知。一个卖油的,复姓之时,谁人晓得?
他有个道理,把盛油的桶儿,一面大大写个秦字,一面写汴梁二字,将油桶做个
标识,使人一览而知。以此临安市上,晓得他本姓,都呼他为秦卖油。时值二月
天气,不暖不寒,秦重闻知昭庆寺僧人,要起个九昼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
油担来寺中卖油。那些和尚们也闻知秦卖油之名,他的油比别人又好又贱,单单
作成他。所以一连这九日,秦重只在昭庆寺走动。正是:
刻薄不赚钱,忠厚不折本。
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脱了油,挑了空担出寺。其日天气晴明,游
人如蚁。秦重绕河而行,遥望十景塘桃红柳绿,湖内画船箫鼓,往来游玩,观之
不足,玩之有余。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转到昭庆寺右边,望个宽处,将担子放
下,坐在一块石上歇脚。近侧有个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篱门,里面朱栏内,一
丛细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见门庭清整。只见里面三四个戴巾的从内而出,一个
女娘后面相送。到了门首,两下把手一拱,说声请了,那女娘竟进去了。秦重定
睛观之,此女容颜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
他原是个老实小官,不知有烟花行径,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么人家。方正疑思
之际,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的妈妈,同着一个垂发的丫头,倚门闲看。那妈妈
一眼瞧着油担,便道:“阿呀!方才我家无油,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何不与他
买些?”那丫鬟同那妈妈出来,走到油担子边,叫声:“卖油的!”秦重方才听
见,回言道:“没有油了!妈妈要用油时,明日送来。”那丫鬟也认得几个字,
看见油桶上写个秦字,就对妈妈道:“卖油的姓秦。”妈妈也听得人闲讲,有个
秦卖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分付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来时,与
你做个主顾。”秦重道:“承妈妈作成,不敢有误。”那妈妈与丫鬟进去了。秦
重心中想道:“这妈妈不知是那女娘的什么人?我每日到他家卖油,莫说赚他利
息,图个饱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正欲挑担起身,只见两个轿夫,抬
着一顶青绢幔的轿子,后边跟着两个小厮,飞也似跑来。到了其家门首,歇下轿
子,那小厮走进里面去了。秦重道:“却又作怪。着他接什么人?”少顷之间,
只见两个丫鬟,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都交付与轿
夫,放在轿座之下。那两个小厮手中,一个抱着琴囊,一个捧着几个手卷,腕上
挂碧玉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娘出来。女娘上了轿,轿夫抬起望旧路而去。丫鬟
小厮,俱随轿步行。秦重又得亲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担子,洋洋的去。
不过几步,只见临河有一个酒馆。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见了这女娘,心下
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个小座头坐下。酒保问道:“客人
还是请客,还是独酌?”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来独饮三杯。时新果子一两
碟,不用荤菜。”酒保斟酒时,秦重问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酒
保道:“这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妈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见有个小娘
子上轿,是什么人?”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叫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
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来往的都是
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当初住在涌金门外,
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他相厚。半载之前,把这花园借与他住。”秦重听得说是
汴京人,触了个乡思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数杯,还了酒钱,挑了担子,
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
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
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
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
是癞蛤蟆在阴沟里想着天鹅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
公子王孙。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闻得
做老鸨的,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
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银子,拍他不接!只是那里这几两银子?”一路上胡思乱
想,自言自语。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一个小经纪的,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
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个春梦!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万想,
想出一个计策来。他道:“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趱上去。一
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
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来想去,不觉走到家里,开锁
进门。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家的睡铺,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
要吃,便上了床。这一夜翻来覆去,牵挂着美人,那里睡得着。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
捱到天明,爬起来,就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匆匆挑了油担子,一径走到
王九妈家去。进了门,却不敢直入,舒着头,往里面张望。王九妈恰才起床,还
蓬着头,正分付保儿买饭菜。秦重认得声音,叫声:“王妈妈!”九妈往外一张,
见是秦卖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担进来,称了一瓶,
约有五斤多重,公道还钱,秦重并不争论。王九妈甚是欢喜,道:“这瓶油,只
勾我家两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来,我不往别处去买油。”秦重应诺,挑担而
出。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顾,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
不见,三次见。只是一件,特为王九妈一家挑这许多路来,不是做生意的勾当。
这昭庆寺是顺路,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德,难道寻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担去问他。
若扳得各房头做个主顾,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那一担油尽勾出脱了。”秦重挑
担到寺内问时,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卖油,来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买他
的油。秦重与各房约定,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这一日是个双日,自此日为始,
但是单日,秦重别街道上做买卖;但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一出钱塘门,
先到王九妈家里,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会见,也有一日不会见。
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正是: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
再说秦重到了王九妈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得是秦卖油。时光
迅速,不觉一年有余。日大日小,只拣足色细丝,或积三分,或积二分,再少也
积下一分。凑得几钱,又打做大块包。日积月累,有了一大包银子,零星凑集,
连自己也不识多少。其日是单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买卖,看了这一大包
银子,心中也自喜欢。“趁今日空闲,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见个数目。”打个油
伞,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那银匠好不轻薄,想着:“卖油的多少银
子,要架天平?只把个五两头等子与他,还怕用不着头纽哩!”秦重把银子包解
开,都是散碎银两,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的就见多。银匠是小辈,眼孔极浅,
见了许多银子,别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
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许多法马。秦重尽包而兑,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刚刚一
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夜
花柳之费,还是有余。”又想道:“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拿出来也被人看
低了!见成倾银店中方便,何不倾成锭儿,还觉冠冕。”当下兑足十两,倾成一
个足色大锭,再把一两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剩下四两二钱之数,拈一小块,
还了火钱,又将几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回到家中,把
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买几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拣个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来。
虽非富贵豪华客,也是风流好后生。
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取银两藏于袖中,把房门锁了,一径望王九妈家而来,
那一时好不高兴。及至到了门首,愧心复萌,想道:“时常挑了担子在他家卖油,
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开口?”正在踌躇之际,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王九妈
走将出来。见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齐楚,往
那里去贵干?”事到其间,秦重只得老着脸,上前作揖,妈妈也不免还礼。秦重
道:“小可并无别事,专来拜望妈妈。”那鸨儿是老积年,见貌辨色,见秦重恁
般装束,又说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个丫头,要嫖一夜,或是会一个房。
虽然不是个大势主菩萨,搭在篮里便是菜,捉在篮里便是蟹,赚他钱把银子买葱
菜,也是好的。”便满脸堆下笑来,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处。”秦重
道:“小可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只是不好启齿。”王九妈道:“但说何妨,且
请到里面客坐里细讲。”秦重为卖油虽曾到王家准百次,这客坐里交椅,还不曾
与他屁股做个相识,今日是个会面之始。王九妈到了客坐,不免分宾而坐,向着
内里唤茶。少顷,丫鬟托出茶来,看时却是秦卖油,正不知什么缘故,妈妈恁般
相待,格格低了头只是笑。王九妈看见,喝道:“有甚好笑!对客全没些规矩!”
丫鬟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王九妈方才开言问道:“秦小官有甚话,要对老身
说?”秦重道:“没有别话。要在妈妈宅上请一位姐姐吃杯酒儿。”九妈道:
“难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个老实人,几时动这风流之兴?”秦重道:
“小可的积诚,也非止一日。”九妈道:“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不
知你中意那一位?”秦重道:“别个都不要,单单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九
妈只道取笑他,就变了脸道:“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么?”秦重道:“小
可是个老实人,岂有虚情。”九妈道:“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岂不晓得我家美
儿的身价!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勾半夜歇钱哩!不如将就拣一个适兴罢。”秦
重把颈一缩,舌头一伸,道:“恁的好卖弄!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钱
要几千两?”九妈见他说耍话,却又回嗔作喜,带笑而言道:“那要许多?只要
得十两敲丝,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秦重道:“原来如此,不为大事。”
袖中摸出这秃秃里一大锭放光细丝银子,递与鸨儿道:“这一锭十两重,足色足
数,请妈妈收着。”又摸出一小锭来,也递与鸨儿,又道:“这一小锭,重有二
两,相烦备个小东。望妈妈成就小可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顺。”九
妈见了这锭大银,已自不忍释手,又恐怕他一时高兴,日后没了本钱,心中懊悔,
也要尽他一句才好。便道:“这十两银子,你做经纪的人,积趱不易,还要三思
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费心。”
九妈把这两锭银子收于袖中,道:“是便是了,还有许多烦难哩!”秦重道:
“妈妈是一家之主,有甚烦难?”九妈道:“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
富室豪家,真个是‘谈笑有鸿懦,往来无白丁。’他岂不认得你是做经纪的秦小
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凭妈妈怎的委曲宛转,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
忘!”九妈见他十分坚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扯开笑口道:“老身已替你排
下计策,只看你缘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儿昨日在李学
士家陪酒,还未曾回。今日是黄衙内约下游湖。明日是张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
诗社。后日是韩尚书的公子,数日前送下东道在这里。你且到大后日来看。还有
句话,这几日你且不要来我家卖油,预先留下个体面。又有句话,你穿着一身的
布衣布裳,不像个上等嫖客。再来时,换件绸缎衣服,教这些丫鬟们认不出你是
秦小官,老娘也好与你装谎。”秦重道:“小可一一理会得。”说罢,作别出门。
且歇这三日生理,不去卖油,到典铺里买了一件见成半新半旧的绸衣,穿在身上,
到街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正是:
未识花院行藏,先习孔门规矩。
丢过那三日不题。到第四日,起个清早,便到王九妈家去。去得太早,门还
未开,意欲转一转再来。这番装扮希奇,不敢到昭庆寺去,恐怕和尚们批点,且
到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转来,王九妈家门已开了。那门前却安顿得有轿马,门
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秦重虽然老实,心下到也乖巧,且不进门,悄悄的
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马夫道:“韩府里来接公子的。”秦重已
知韩公子夜来留宿,此时还未曾别。重复转身,到一个饭店之中,吃了些见成茶
饭,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只见门前轿马已自去了。进得门时,王九妈
迎着,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韩公子拉去东庄赏早梅,他
是个长嫖,老身不好违拗。闻得说,来日还要到灵隐寺,访个棋师赌棋哩!齐衙
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这是我家房主,又是辞不得的。他来时,或三日五日的住
了去,连老身也定不得个日子。秦小官,你真个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几日。不然,
前日的尊赐,分毫不动,要便奉还。”秦重道:“只怕妈妈不作成。若还迟,终
无失,就是一万年,小可也情愿等着。”九妈道:“恁地时,老身便好张主。”
秦重作别,方欲起身,九妈又道:“秦小官人,老身还有句话。你下次若来讨信,
不要早了,约莫申牌时分,有客没客,老身把个实信与你。倒是越晏些越好,这
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错怪。”秦重连声道:“不敢,不敢!”这一日秦重不曾做
买卖。次日,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生理,不走钱塘门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
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探信。只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霁,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却喜地
下干燥。秦重做了大半日买卖,如前妆扮,又去探信。王九妈笑容可掬,迎着道:
“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这一厘是欠着什么?”九妈道:
“这一厘么?正主儿还不在家。”秦重道:“可回来么?”九妈道:“今日是俞
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是
没分,原说过黄昏送来。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
“烦妈妈引路。”王九妈引着秦重,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到一个所在,不
是楼房,却是个平屋三间,甚是高爽。左一间是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榻卓椅之
类,却是备官铺的;右一间是花魁娘子卧室,锁着在那里,两旁又有耳房。中间
客坐,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铜炉,烧着龙涎香饼,两旁书桌,摆
设些古玩,壁上贴许多诗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细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
整齐,内室铺陈,必然华丽,今夜尽我受用。十两一夜,也不为多!”九妈让秦
小官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顷之间,丫鬟掌灯过来,抬下一张八仙桌儿,
六椀时新果子,一架攒盒佳肴美酝,未曾到口,香气扑人。九妈执盏相劝:
“今日众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请开怀畅饮几杯。”秦重酒量本不高,况
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会,便推不饮。九妈道:“秦小官想饿了,且用
些饭再吃酒。”丫鬟捧着雪花白米饭,一吃一添,放于秦重面前,就是一盏杂和
汤。鸨儿量高,不用饭,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妈道:“夜长哩,
再请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鬟提个行灯来,说:“浴汤热了,请客官洗浴。”
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汤,洗了一遍,重复穿
衣入坐。九妈命撤去肴盒,用暖锅下酒。此时黄昏已绝,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
美娘尚未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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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人何处贪欢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见表子回家,好生气闷。却被鸨儿夹七夹八,说
些风话劝酒,不觉又过了一更天气。只听得外面热闹闹的,却是花魁娘子回家。
丫鬟先来报了,九妈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坐而立。只见美娘吃得大醉,侍女
扶将进来,到于门首,醉眼朦胧,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籍,立住脚问道:
“谁在这里吃酒?”九娘道:“我儿,便是我向日与你说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
慕你,多时的送过礼来。因你不得工夫,担阁他一月有余了。你今日幸而得空,
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临安郡中,并不闻说起有什么秦小官人!我
不去接他。”转身便走。九妈双手托开,即忙拉住道:“他是个至诚好人,娘不
误你。”美娘只得转身,才跨进房门,抬头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时醉了,急
急叫不出来,便道:“娘,这个人我认得他的,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
人笑话。”九妈道:“我儿,这是涌金门内开段铺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涌
金门时,想你也曾会过,故此面善。你莫识认错了。做娘的见他来意志诚,一时
许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乱留他一晚。做娘的晓得不是了,明日
却与你陪礼。”一头说,一头推着美娘的肩头向前。美娘拗妈妈不过,只得进房
相见。正是:
千般难出虔婆口,万般难脱虔婆手。饶君纵有万千般,不如跟着虔婆走。
这些言语,秦重一句句都听得,佯为不闻。美娘万福过了,坐于侧首。仔细
看着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悦,嘿嘿无言。唤丫鬟将热酒来,斟着大钟。
鸨儿只道他敬客,却自家一饮而尽。九妈道:“我儿醉了,少吃些么!”美儿那
里依他,答应道:“我不醉!”一连吃上十来杯。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
觉立脚不住。唤丫鬟开了卧房,点上银釭,也不卸头,也不解带,躧脱了绣鞋,
和衣上床,倒身而卧。鸨儿见女儿如此做作,甚不过意,对秦重道:“小女平日
惯了,他专会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为什么有些不自在,却不干你事,休得见怪!”
秦重道:“小可岂敢!”鸨儿又劝了秦重几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鸨儿送入卧房,
向耳傍分付道:“那人醉了,放温存些。”又叫道:“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
好的睡。”美娘已在梦中,全不答应,鸨儿只得去了。丫鬟收拾了杯盘之类,抹
了卓子,叫声:“秦小官人,安置罢。”秦重道:“有热茶要一壶。”丫鬟泡了
一壶浓茶,送进房里,带转房门,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时,面对里床,
睡得正熟,把锦被压于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忽见
阑干上又放着一床大红纻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得亮
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身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
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正是:
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有满溢之状。爬起来,
坐在被窝中,垂着头,只管打干哕。秦重慌忙也坐起来,知他要吐,放下茶壶,
用手抚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间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
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尽情一
呕,呕毕,还闭着眼,讨茶嗽口。秦重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平之上。
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娘。美娘连吃了二碗,胸中虽
然略觉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旧倒下,向里睡去了。秦重脱下道袍,将吐下一
袖的腌臜,重重裹着,放于床侧,依然上床,拥抱似初。美娘那一觉直睡到天
明方醒,覆身转来,见傍边睡着一人,问道:“你是那个?”秦重答道:“小可
姓秦。”美娘想起夜来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记得真了,便道:“我夜来好醉!”
秦重道:“也不甚醉。”又问:“可曾吐么?”秦重道:“不曾。”美娘道:
“这样还好。”又想一想道:“我记得曾吐过的,又记得曾吃过茶来,难道做梦
不成?”秦重方才说道:“是曾吐来。小可见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着要吐,把
茶壶暖在怀里。小娘子果然吐后讨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弃,饮了两瓯。”
美娘大惊道:“脏巴巴的,吐在那里?”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
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如今在那里?”秦重道:“连衣服裹着,藏过在那
里。”美娘道:“可弄坏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
沾小娘子的余沥。”美娘听说,心下想道:“有这般识趣的人!”心里已有四五
分欢喜了。
此时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着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遂问
道:“你实对我说,是什么样人?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问,
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遂将初次看见送客,又看见上
轿,心下想慕之极,及积趱嫖钱之事,备细述了一遍。“夜来得亲近小娘子一夜,
三生有幸,心满意足。”美娘听说,愈加可怜,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
你。你干折了多少银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
侍不周,但不见责,已为万幸,况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经纪的人,
积下些银两,何不留下养家?此地不是你来往的。”秦重道:“小可单只一身,
并无妻小。”美娘顿了一顿,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秦重道:
“只这昨宵相亲一夜,已慰生平,岂敢又作痴想!”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
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
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正在沉吟之际,丫鬟捧洗脸水进来,又是
两碗姜汤。秦重洗了脸,因夜来未曾脱帻,不用梳头,呷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
美娘道:“少住不妨,还有话说。”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傍多站一
刻,也是好的。但为人岂不自揣!夜来在此,实是大胆,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
名。还是早些去了安稳。”美娘点了一点头,打发丫鬟出房,忙忙的开了减妆,
取出二十两银子,送与秦重道:“昨夜难为了你,这银两权奉为资本,莫对人说。”
秦重那里肯受。美娘道:“我的银子,来路容易。这些须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
逊。若本钱缺少,异日还有助你之处。那件污秽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干净了还
你罢。”秦重道:“粗衣不烦小娘子费心。小可自会湔洗。只是领赐不当。”美
娘道:“说那里话!”将银子挜在秦重袖内,推他转身。秦重料难推却,只得受
了,深深作揖,卷了脱下这件龌龊道袍,走出房门。打从鸨儿房前经过,鸨儿看
见,叫声:“妈妈!秦小官去了!”王九妈正在净桶上解手,口中叫道:“秦小
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贱事,改日特来称谢!”
不说秦重去了,且说美娘与秦重虽然没点相干,见他一片诚心,去后好不过
意。这一日因害酒,辞了客在家将息,千个万个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
了一日。有《挂枝儿》为证:“俏冤家,须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个做经纪本
分人儿,那匡你会温存,能软款,知心知意。料你不是个使性的,料你不是个薄
情的。几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觉思量起。”
话分两头,再说邢权在朱十老家,与兰花情热,见朱十老病废在床,全无顾
忌。十老发作了几场。两个商量出一条计策来,俟夜静更深,将店中资本席卷,
双双的桃之夭夭,不知去向。次日天明,十老方知。央及邻里,出了个失单,寻
访数日,并无动静。深悔当日不合为邢权所惑,逐了朱重。如今日久见人心,闻
说朱重赁居众安桥下,挑担卖油,不如仍旧收拾他回来,老死有靠。只怕他记恨
在心,教邻舍好生劝他回家,但记好,莫记恶。秦重一闻此言,即日收拾了家伙,
搬回十老家里。相见之间,痛哭了一场。十老将所存囊橐,尽数交付秦重。秦重
自家又有二十馀两本钱,重整店面,坐柜卖油。因在朱家,仍称朱重,不用秦字。
不上一月,十老病重,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恸,如亲父一般,殡殓
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朱重举丧安葬,事事成礼,邻里
皆称其厚德。
事定之后,仍先开店。原来这油铺是个老店,从来生意原好,却被邢权刻剥
存私,将主顾弄断了多少。今见朱小官在店,谁家不来作成?所以生理比前越盛。
朱重单身独自,急切要寻个老成帮手。有个惯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着
一个五十馀岁的人来。原来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因那年避乱
南奔,被官兵冲散了女儿瑶琴,夫妻两口,凄凄惶惶,东逃西窜,胡乱的过了几
年。今日闻临安兴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诚恐女儿流落此地,特来寻访,
又没消息。身边盘缠用尽,欠了饭钱,被饭店中终日赶逐,无可奈何。偶然听见
金中说起朱家油铺,要寻个卖油帮手。自己曾开过六陈铺子,卖油之事,都则在
行。况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乡里,故此央金中引荐到来。朱重问了备细,乡
人见乡人,不觉感伤。“既然没处投奔,你老夫妻两口,只住在我身边,只当个
乡亲相处,慢慢的访着令爱消息,再作区处。”当下取两贯钱把与莘善,去还了
饭钱,连浑家阮氏也领将来,与朱重相见了。收拾一间空房,安顿他老夫妇在内。
两口儿也尽心竭力,内外相帮,朱重甚是欢喜。光阴似箭,不觉一年有馀。多有
人见朱小官年长未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诚,情愿白白把女儿送他为妻。朱重
因见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闲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访求个出色的女子,方才
肯成亲。以此日复一日,担搁下去。正是:
曾观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再说王美娘在九妈家,盛名之下,朝欢暮乐,真个口厌肥甘,身嫌锦绣。然
虽如此,每遇不如意之处,或是子弟们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后,
半夜三更,没人疼热,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只恨无缘再会。也是他桃花运
尽,合当变更,一年之后,生出一段事端来。
却说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父亲吴岳,见为福州太守。这吴八公子,打
从父亲任上回来,广有金银,平昔间也喜赌钱吃酒,三瓦两舍走动。闻得花魁娘
子之名,未曾识面,屡屡遣人来约,欲要嫖他。王美娘闻他气质不好,不愿相接,
托故推辞,非止一次。那吴八公子也曾和着闲汉们亲到王九妈家几番,都不曾会。
其时清明节届,家家扫墓,处处踏青。美娘因连日游春困倦,且是积下许多诗画
之债,未曾完得,分付家中:“一应客来,都与我辞去!”闭了房门,焚起一炉
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方欲举笔,只听得外面沸腾,却是吴八公子,领着十馀个
狠仆,来接美娘游湖。因见鸨儿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凶,打家打伙,直闹到美娘
房前,只见房门锁闭。原来妓家有个回客法儿,小娘躲在房内,却把房门反锁,
支吾客人,只推不在。那老实的就被他哄过了,吴公子是惯家,这些套子,怎地
瞒得。分付家人扭断了锁,把房门一脚踢开。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见,不由
分说,教两个家人,左右牵手,从房内直拖出房外来,口中兀自乱嚷乱骂。王九
妈欲待上前陪礼解劝,看见势头不好,只得闪过。家中大小,躲得没半个影儿。
吴家狠仆牵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飞跑。八公子在后,
扬扬得意。直到西湖口,将美娘?下了湖船,方才放手。美娘十二岁到王家,
锦绣中养成,珍宝般供养,何曾受恁般凌贱。下了船,对着船头,掩面大哭。吴
八公子见了,放下面皮,气忿忿的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
仆侍立于傍。一面分付开船,一面数一数二的发作一个不住:“小贱人,小娼根!
不受人抬举!再哭时,就讨打了!”美娘那里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吴
八公子分付摆盒在亭子内,自己先上去了,却分付家人:“叫那小贱人来陪酒!”
美娘抱住了栏杆,那里肯去,只是嚎哭。吴八公子也觉没兴,自己吃了几杯淡酒,
收拾下船,自来扯美娘。美娘双脚乱跳,哭声愈高。八公子大怒,教狠仆拔去簪
珥。美娘蓬着头,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被家童们扶住。公子道:“你撒赖便
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不为大事。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
是罪过。你住了啼哭时,我就放你回去,不难为你。”美娘听说放他回去,真个
住了哭。八公子分付移船到清波门外僻静之处,将美娘绣鞋脱下,去其裹脚,露
出一对金莲,如两条玉笋相似。教狠仆扶他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
自走回家,我却没人相送。”说罢,一篙子撑开,再向湖中而去。正是:
焚琴煮鹤从来有,惜玉怜香几个知!
美娘赤了脚,寸步难行,思想:“自己才貌两全,只为落于风尘,受此轻贱。
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用他不着,受了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
人?到不如一死为高。只是死得没些名目,枉自享个盛名,到此地位,看着村庄
妇人,也胜我十二分。这都是刘四妈这个花嘴,哄我落坑堕堑,致有今日!自古
红颜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声大哭。事有偶然,却好朱重那日
到清波门外朱十老的坟上,祭扫过了,打发祭物下船,自己步回,从此经过。闻
得哭声,上前看时,虽然蓬头垢面,那玉貌花容,从来无两,如何不认得!吃了
一惊,道:“花魁娘子,如何这般模样?”美娘哀哭之际,听得声音厮熟,止啼
而看,原来正是知情识趣的秦小官!美娘当此之际,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
告诉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为之流泪。袖中带得有白绫汗巾一条,约有
五尺多长,取出劈半扯开,奉与美娘裹脚,亲手与他拭泪。又与他挽起青丝,再
三把好言宽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唤个暖轿,请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
九妈家。九妈不得女儿消息,在四处打探,慌迫之际,见秦小官送女儿回来,分
明送一颗夜明珠还他,如何不喜!况且鸨儿一向不见秦重挑油上门,多曾听得人
说,他承受了朱家的店业,手头活动,体面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待。又见女
儿这等模样,问其缘故,已知女儿吃了大苦,全亏了秦小官,深深拜谢,设酒相
待。日已向晚,秦重略饮数杯,起身作别。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心于
你,恨不得你见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鸨儿也来扳留。秦重喜出望外。是
夜,美娘吹弹歌舞,曲尽生平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个游仙好梦,喜得
魄荡魂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云雨之事,其美满更不必言。
一个是足力后生,一个是惯情女子。这边说,三年怀想,费几多役梦劳魂;那边
说,一载相思,喜侥幸粘皮贴肉。一个谢前番帮衬,合今番恩上加恩;一个谢今
夜总成,比前夜爱中添爱。红粉妓倾翻粉盒,罗帕留痕;卖油郎打泼油瓶,被窝
沾湿。可笑村儿干折本,做成小丫弄风流。
云雨已罢,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秦重道:
“小娘子若用得着小可时,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美娘道:
“我要嫁你!”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休得取
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这话实是真心,怎说取笑二字!我自十
四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此时便要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歹,恐
误了终身大事。以后相处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
意,那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况闻你尚未娶亲,
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你若不允之时,我就将三尺白罗,
死于君前,表白我一片诚心,也强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没名没目,惹人笑话。”
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伤。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
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小可家贫力薄,如何摆布,
也是力不从心了。”美娘道:“这却不妨。不瞒你说,我只为从良一事,预先积
趱些东西,寄顿在外,赎身之费,一毫不费你心力。”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
己赎身,平昔住惯了高堂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过活?”美娘
道:“布衣蔬食,死而无怨!”秦重道:“小娘子虽然──只怕妈妈不从!”美
娘道:“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直说到天明。
原来黄翰林的衙内,韩尚书的公子,齐太尉的舍人,这几个相知的人家,美
娘都寄顿得有箱笼。美娘只推要用,陆续取到密地,约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家。
然后一乘轿子,抬到刘四妈家,诉以从良从事。刘四妈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说
过的。只是年纪还早,又不知你要从那一个?”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
少不得依着姨娘的言语,是个真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
了、不绝的勾当。只要姨娘肯开口时,不愁妈妈不允。做侄女的别没孝顺,只有
十两金子,奉与姨娘,胡乱打些钗子。是必在妈妈前做个方便,事成之时,媒礼
在外。”刘四妈看见这金子,笑得眼儿没缝,便道:“自家儿女,又是美事,如
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只当与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你的
娘,把你当个摇钱之树,等闲也不轻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银子!那主儿可是肯
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见他一见,与他讲道方好。”美娘道:“姨娘莫管闲事,只
当你侄女自家赎身便了。”刘四妈道:“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美娘道:
“不晓得。”四妈道:“你且在我家便饭,待老身先到你家,与妈妈讲,讲得通
时,然后来报你。”
刘四妈雇乘轿子,抬到王九妈家,九妈相迎入内。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之事,
九妈告诉了一遍。四妈道:“我们行户人家,到是养成个半低不高的丫头,尽可
赚钱,又且安稳。不论什么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只为声名大了,好
似一块鯗鱼落地,马蚁儿都要钻他。虽然热闹,却也不得自在。说便许多一夜,
也只是个虚名。那些王孙公子来一遍,动不动有几个帮闲,连宵达旦,好不费事。
跟随的人又不少,个个要奉承得他好,一些不到之处,口里就出粗哩嗹罗嗹
的骂人,还要弄损你家伙,又不好告诉得他家主,受了若干闷气。况且山人墨客,
诗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内,又有几时官身。这些富贵子弟,你争我夺,依了张
家,违了李家,一边喜,少不得一边怪了。就是吴八公子这一个风波,吓杀人的,
万一失差,却不连本送了?官宦人家,和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气吞声。今日还
亏着你家时运高,太平没事,一个霹雳空中过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无及。
妹子闻得吴八公子不怀好意,还要和你家索闹。侄女的性气又不好,不肯奉承人,
第一是这件,乃是个惹祸之本。”九妈道:“便是这件,老身好不担忧。就是这
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称的人,又不是下贱之人,这丫头抵死不肯接他,惹出这场
寡气。当初他年纪小时,还听人教训。如今有了个虚名,被这些富贵子弟夸他奖
他,惯了他性情,骄了他气质,动不动自作自主。逢着客来,他要接便接。他若
不情愿时,便是九牛也休想牵得他转!”刘四妈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
则如此。”王九妈道:“我如今与你商议,倘若有个肯出钱的,不如卖了他去,
到得干净。省得终身担着鬼胎过日。”刘四妈道:“此言甚妙!卖了他一个,就
讨得五六个。若凑巧撞得着相应的,十来个也讨得的。这等便宜事,如何不做!”
王九妈道:“老身也曾算计过来。那些有钱有力的不肯出钱,专要讨人便宜。及
至肯出几两银子的,女儿又嫌好道歉,做张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儿,妹子做媒,
作成则个。倘若这丫头不肯时节,还求你撺掇。这丫头做娘的话也不听,只你说
得他信,话得他转。”刘四妈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来,正为与侄女做媒。
你要许多银子便肯放他出门?”九妈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们这行户中,
只有贱买,那有贱卖?况且美儿数年盛名满临安,谁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难道三
百四百,就容他走动?少不得要他千金。”刘四妈道:“待妹子去讲,若肯出这
个数目,做妹子的便来多口。若合不着时,就不来了。”临行时,又故意问道:
“侄女今日在那里?”王九妈道:“不要说起,自从那日吃了吴八公子的亏,怕
他还来淘气,终日里抬个轿子,各宅去分诉。前日在齐太尉家,昨日在黄翰林家,
今日又不知在那家去了!”刘四妈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盘星,也
不容侄女不肯。万一不肯时,做妹子自会劝他。只是寻得主顾来,你却莫要捉班
做势。”九妈道:“一言既出,并无他说!”九妈送至门首。刘四妈叫声咶噪,
上轿去了。这才是:
数黑论黄雌陆贾,说长话短女随何。若还都像虔婆口,尺水能兴万丈波。
刘四妈回到家中,与美娘说道:“我对你妈妈如此说,这般讲,你妈妈已自
肯了。只要银子见面,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银子已曾办下,明日姨娘千
万到我家来,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场,改日又费讲。”四妈道:“既然约定,老
身自然到宅。”美娘别了刘四妈,回家一字不题。次日午牌时分,刘四妈果然来
了。王九妈问道:“所事如何?”四妈道:“十有八九,只不曾与侄女说过。”
四妈来到美娘房中,两下相叫了,讲了一回说话。四妈道:“你的主儿到了不曾?
那话儿在那里?”娘美指着床头道:“在这几只皮箱里。”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
时都开了,五十两一封,搬出十三四封来,又把些金珠宝玉算价,足勾千金之数。
把个刘四妈惊得眼中出火,口内流涎,想道:“小小年纪,这等有肚肠!不知如
何设处,积下许多东西?我家这几个粉头,一般接客,赶得着他那里!不要说不
会生发,就是有几文钱在荷包里,闲时买瓜子磕,买糖儿吃,两条脚布破了,还
要做妈的与他买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讨得着,年时赚了若干钱钞,临出门还
有这一主大财,又是取诸宫中,不劳馀力。”这是心中暗想之语,却不曾说出来。
美娘见刘四妈沉吟,只道他作难索谢,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绸,两股宝钗,一对凤
头玉簪,放在桌上,道:“这几件东西,奉与姨娘为伐柯之敬。”刘四妈欢天喜
地对王九妈说道:“侄女情愿自家赎身,一般身价,并不短少分毫,比着孤老赎
身更好。省得闲汉们从中说合,费酒费浆,还要加一加二的谢他!”
王九妈听得说女儿皮箱内有许多东西,到有个咈然之色。你道却是为何?
世间只有鸨儿的狠,做小娘的设法些东西,都送到他手里,才是快活。也有做些
私房在箱笼内,鸨儿晓得些风声,专等女儿出门,捵开锁钥,翻箱倒笼取个罄
空。只为美娘盛名之下,相交都是大头儿,替做娘的挣得钱钞,又且性格有些古
怪,等闲不敢触犯。故此卧房里面,鸨儿的脚也不搠进去,谁知他如此有钱!刘
四妈见九妈颜色不善,便猜着了,连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两意。这些东
西,就是侄女自家积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钱。他若肯花费时,也花费了;或是
他不长进,把来津贴了得意的孤老,你也那里知道!这还是他做家的好处。况且
小娘自己手中没有钱钞,临到从良之际,难道赤身赶他出门?少不得头上脚下都
要收拾得光鲜,等他好去别人家做人。如今他自家拿得出这些东西,料然一丝一
线不费你的心。这一主银子,是你完完全全鳖在腰胯里的。他就赎身出去,怕不
是你女儿!倘然他挣得好时,时朝月节,怕他不来孝顺你?就是嫁了人时,他又
没有亲爹亲娘,你也还去做得着他的外婆,受用处正有哩!”只这一套话,说得
王九妈心中爽然,当下应允。刘四妈就去搬出银子,一封封兑过,交付与九妈,
又把这些金珠宝玉,逐件指物作价,对九妈说道:“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
些价钱,若换与人,还便宜得几十两银子。”王九妈虽同是个鸨儿,到是个老实
头儿,凭刘四妈说话,无有不纳。
刘四妈见王九妈收了这主东西,便叫亡八写了婚书,交付与美儿。美儿道:
“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别了爹妈出门,借姨娘家住一两日,择吉从良,未知姨
娘允否?”刘四妈得了美娘许多谢礼,生怕九妈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了他门,完
成一事,说道:“正该如此!”当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
铺盖之类,但是鸨儿家中之物,一毫不动。收拾已完,随着四妈出房,拜别了假
爹假妈,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王九妈一般哭了几声。美娘唤人挑了行李,
欣然上轿,同刘四妈到刘家去。四妈出一间幽静的好房,顿下美娘行李。众小娘
都来与美娘叫喜。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刘四妈家讨信,已知美娘赎身出来。择了
吉日,笙箫鼓乐娶亲。刘四妈就做大媒送亲,朱重与花魁娘子花烛洞房,欢喜无
限!虽然旧事风流,不减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妇请新人相见,各各相认,吃了一惊。问起根由,至亲三口,
抱头而哭。朱重方才认得是丈人、丈母,请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见。亲邻
闻知,无不骇然。是日,整备筵席,庆贺两重之喜,饮酒尽欢而散。三朝之后,
美娘教丈夫备下几副厚礼,分送旧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顿箱笼之恩,并报他从良
信息,此是美娘有始有终处。王九妈、刘四妈家,各有礼物相送,无不感激。满
月之后,美娘将箱笼打开,内中都是黄白之资,吴绫、蜀锦,何止百计,共有三
千馀金,都将匙钥交付丈夫,慢慢的买房置产,整顿家当。油铺生理,都是丈人
莘公管理。不上一年,把家业挣得花锦般相似,驱奴使婢,甚有气象。
朱重感谢天地神明保佑之德,发心于各寺庙喜舍合殿香烛一套,供琉璃灯油
三个月,斋戒沐浴,亲往拈香礼拜。先从昭庆寺起,其他灵隐、法相、净慈、天
竺等寺,以次而行。就中单说天竺寺,是观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
下天竺,三处香火俱盛,却是山路,不通舟楫。朱重叫从人挑了一担香烛,三担
清油,自己乘轿而往。先到上天竺来,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点烛添香。此
时朱重居移气,养移体,仪容魁岸,非复幼时面目,秦公那里认得他是儿子。只
因油桶上有个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为奇。也是天然凑巧,刚刚
到上天竺,偏用着这两只油桶。朱重拈香已毕,秦公托出茶盘,主僧奉茶。秦公
问道:“不敢动问施主,这油桶上为何有此三字?”朱重听得问声,带着汴梁人
的土音,忙问道:“老香火,你问他怎么?莫非也是汴梁人么?”泰公道:“正
是。”朱重道:“你姓甚名谁?为何在此出家?共有几年了?”秦公把自己姓名、
乡里,细细告诉:“某年上避兵来此,因无活计,将十三岁的儿子秦重,过继与
朱家,如今有八年之远。一向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问得信息。”朱重一把抱住,
放声大哭道:“孩儿便是秦重!向在朱家挑油买卖,正为要访求父亲下落,故此
于油桶上,写‘汴梁秦’三字,做个标识。谁知此地相逢,真乃天与其便!”众
僧见他父子别了八年,今朝重会,各各称奇。朱重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与父
亲同宿,各叙情节。次日,取出中天竺、下天竺两个疏头换过,内中朱重,仍改
做秦重,复了本姓。两处烧香礼拜已毕,转到上天竺,要请父亲回家,安乐供养。
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斋,不愿随儿子回家。秦重道:“父亲别了八年,孩儿有
缺侍奉。况孩儿新娶媳妇,也得他拜见公公方是。”秦公只得依允。秦重将轿子
让父亲乘坐,自己步行,直到家中。秦重取出一套新衣,与父亲换了,中堂设坐,
同妻莘氏双双参拜。亲家莘公、亲母阮氏,齐来见礼。此日大排筵席,秦公不肯
开荤,素酒素食。次日,邻里敛财称贺,一则新婚,二则新娘子家眷团圆,三则
父子重逢,四则秦小官归宗复姓,共是四重大喜,一连又吃了几日喜酒。秦公不
愿家居,思想上天竺故处清净出家。秦重不敢违亲之志,将银二百两,于上天竺
另造净室一所,送父亲到彼居住。其日用供给,按月送去。每十日亲往候问一次,
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馀,端坐而化,遗命葬于本山。此是后
话。
却说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两个孩儿,俱读书成名。至今风月中市语,
凡夸人善于帮衬,都叫做“秦小官”,又叫“卖油郎”。有诗为证:
春来处处百花新,蜂蝶纷纷竞采春。堪爱豪家多子弟,风流不及卖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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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1: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卷 灌园叟晚逢仙女

连宵风雨闭柴门,落尽深红只柳存。欲扫苍苔且停帚,阶前点点是花痕。
这首诗为惜花而作。昔唐时有一处士姓崔,名玄微,平昔好道,不娶妻室,
隐于洛东。所居庭院宽敞,遍植花卉竹木。构一室在万花之中,独处于内。童仆
都居花外,无故不得辄入。如此三十馀年,足迹不出园门。
时值春日,院中花木盛开,玄微日夕徜佯其间。一夜,风清月朗,不忍舍花
而睡。乘着月色,独步花丛中。忽见月影下一青衣冉冉而来,玄微惊讶道:“这
时节那得有女子到此行动?”心下虽然怪异,又说道:“且看他到何处去。”那
青衣不往东,不往西,径至玄微面前,深深道个万福。玄微还了礼,问道:“女
郎是谁家宅眷?因何深夜至此?”那青衣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道:“儿家与
处士相近。今与女伴过上东门,访表姨,欲借处士院中暂憩,不知可否?”玄微
见来得奇异,欣然许之。青衣称谢,原从旧路转去。不一时,引一队女子,分花
约柳而来,与玄微一一相见。玄微就月下仔细看时,一个个姿容媚丽,体态轻盈,
或浓或淡,妆束不一。随从女郎,尽皆妖艳,正不知从那里来的。相见毕,玄微
邀进室中,分宾主坐下。开言道:“请问诸位女娘姓氏。今访何姻戚,乃得光降
敝园?”一衣绿裳者答道:“妾乃杨氏。”指一穿白的道:“此位李氏。”又指
一衣绛服的道:“此位陶氏。”遂逐一指示。最后到一绯衣小女,乃道:“此位
姓石,名阿措。我等虽则异姓,俱是同行姊妹。因封家十八姨,数日云欲来相看,
不见其至。今夕月色甚佳,故与姊妹们同往候之。二来素蒙处士爱重,妾等顺便
相谢。”玄微方待酬答,青衣报道:“封家姨至!”众皆惊喜出迎,玄微闪过半
边观看。众女子相见毕,说道:“正要来看十八姨,为主人留坐,不意姨至,足
见同心。”各向前致礼。十八姨道:“屡欲来看卿等,俱为使命所阻,今乘间至
此。”众女道:“如此良夜,请姨宽坐,当以一尊为寿。”遂授旨青衣去取。十
八姨问道:“此地可坐否?”杨氏道:“主人甚贤,地极清雅。”十八姨道:
“主人安在?”玄微趋出相见。举目看十八姨,体态飘逸,言词泠泠有林下风气。
近其傍,不觉寒气侵肌,毛骨竦然。逊入堂中,侍女将桌椅已是安排停当。请十
八姨居于上席,众女挨次而坐,玄微末位相陪。不一时,众青衣取到酒肴,摆设
上来,佳肴异果,罗列满案;酒味醇美,其甘如饴,俱非人世所有。此时月色倍
明,室中照耀,如同白日。满坐芳香,馥馥袭人。宾主酬酢,杯觥交杂。酒至半
酣,一红裳女子满斟大觥,送与十八姨道:“儿有一歌,请为歌之。”歌云:
“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自恨红颜留不住,莫怨春风道薄情。”歌
声清婉,闻者皆凄然。又一白衣女子送酒道:“儿亦有一歌。”歌云:“皎洁玉
颜胜白雪,况乃当年对芳月。沉吟不敢怨春风,自叹容华暗消歇。”其音更觉惨
切。
那十八姨性颇轻佻,却又好酒,多了几杯,渐渐狂放。听了二歌,乃道:
“值此芳辰美景,宾主正欢,何遽作伤心语?歌旨又深刺干,殊为慢客。须各罚
以大觥,当另歌之。”遂手斟一杯递来,酒醉手软,持不甚牢,杯才举起,不想
袖在箸上一兜,扑碌的连杯打翻。这酒若翻在别个身上,却又罢了,恰恰里尽泼
在阿措身上。阿措年娇貌美,性爱整齐,穿的却是一件大红簇花绯衣。那红衣最
忌的是酒,才沾滴点,其色便败,怎经得这一大杯酒!况且阿措也有七八分酒意,
见污了衣服,作色道:“诸姊妹有所求,吾不畏尔!”即起身往外就走。十八姨
也怒道:“小女弄酒,敢与吾为抗耶?”亦拂衣而起。众女子留之不住,齐劝道:
“阿措年幼,醉后无状,望勿记怀,明日当率来请罪!”相送下阶,十八姨忿忿
向东而去。众女子与玄微作别,向花丛中四散行走。玄微欲观其踪迹,随后送之。
步急苔滑,一交跌倒,挣起身来看时,众女子俱不见了。心中想道:“是梦却又
未曾睡卧。若是鬼,又衣裳楚楚,言语历历。是人,如何又倏然无影?”胡猜乱
想,惊疑不定。回入堂中,桌椅依然摆设,杯盘一毫已无,惟觉馀馨满室。虽异
其事,料非祸祟,却也无惧。
到次晚,又往花中步玩。见诸女子已在,正劝阿措往十八姨处请罪。阿措怒
道:“何必更恳此老妪?有事只求处士足矣!”众皆喜道:“妹言甚善。”齐向
玄微道:“吾姊妹皆住处士苑中,每岁多被恶风所挠,居止不安,常求十八姨相
庇。昨阿措误触之,此后应难取力。处士倘肯庇护,当有微报耳。”玄微道:
“某有何力,得庇诸女?”阿措道:“只求处士每岁元旦,作一朱幡,上图日月
五星之文,立于苑东,吾辈则安然无恙矣!今岁已过,请于此月二十一日平旦,
微有东风,即立之,可免本日之难。”玄微道:“此乃易事,敢不如命。”齐声
谢道:“得蒙处士慨允,必不忘德!”言讫而别,其行甚疾。玄微随之不及,忽
一阵香风过处,各失所在。玄微欲验其事,次日即制办朱幡。候至廿一日,清早
起来,果然东风微拂,急将幡竖立苑东。少顷,狂风振地,飞沙走石,自洛南一
路,摧林折树;苑中繁花不动。玄微方晓诸女者,皆众花之精也。绯衣名阿措,
即安石榴也。封十八姨,乃风神也。至次晚,众女各裹桃李花数斗来谢道:“承
处士脱某等大难,无以为报。饵此花英,可延年却老。愿长如此卫护,某等亦可
收长生。”玄微依其言服之,果然容颜转少,如三十许人,后得道仙去。有诗为
证:洛中处士爱栽花,岁岁朱幡绘采茶。学得餐英堪不老,何须更觅枣如瓜。
列位莫道小子说风神与花精往来,乃是荒唐之语。那九州四海之中,目所未
见,耳所未闻,不载史册,不见经传,奇奇怪怪,跷跷蹊蹊的事,不知有多多少
少。就是张华的《博物志》,也不过志其一二;虞世南的行书厨,也包藏不得许
多。此等事甚是平常,不足为异。然虽如此,又道是子不语怪,且阁过一边。只
那惜花致福,损花折寿,乃见在功德,须不是乱道。列位若不信时,还有一段
《灌园叟晚逢仙女》的故事,待小子说与列位看官们听。若平日爱花的,听了自
然将花分外珍重;内中或有不惜花的,小子就将这话劝他,惜花起来,虽不能得
道成仙,亦可以消闲遣闷。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个朝代?何处地方?就在大宋仁宗年间,江南平江府东
门外长乐村中。这村离城只去三里之远,村上有个老者,姓秋名先,原是庄家出
身,有数亩田地,一所草房。妈妈水氏已故,别无儿女。那秋先从幼酷好栽花种
果,把田业都撇弃了,专于其事。若偶觅得种异花,就是拾着珍宝,也没有这般
欢喜。随你极紧要的事出外,路上逢着人家有树花儿,不管他家容不容,便陪着
笑脸,捱进去求玩。若平常花木,或家里也在正开,还转身得快。倘然是一种名
花,家中没有的,虽或有,已开过了,便将正事撇在半边,依依不舍,永日忘归。
人都叫他是花痴。或遇见卖花的有株好花,不论身边有钱无钱,一定要买。无钱
时便脱身上衣服去解当。也有卖花的知他僻性,故高其价,也只得忍贵买回。又
有那破落户晓得他是爱花的,各处寻觅好花折来,把泥假捏个根儿哄他,少不得
也买。有恁般奇事!将来种下,依然肯活。日积月累,遂成了一个大园。那园周
围编竹为篱,篱上交缠蔷薇、荼蘼、木香、刺梅、木槿、棣棠、金雀,篱边撒下
蜀葵、凤仙、鸡冠、秋葵、莺粟等种。更有那金萱、百合、剪春罗、剪秋罗、满
地娇、十样锦、美人蓼、山踯躅、高良姜、白蛱蝶、夜落金钱、缠枝牡丹等类,
不可枚举。遇开放之时,烂如锦屏。远离数步,尽植名花异卉。一花未谢,一花
又开。向阳设两扇柴门,门内一条竹径,两边都结柏屏遮护。转过柏屏,便是三
间草堂,房虽草覆,却高爽宽敞,窗槅明亮。堂中挂一幅无名小画,设一张白木
卧榻。桌凳之类,色色洁净,打扫得地下无纤毫尘垢。堂后精舍数间,卧室在内。
那花卉无所不有,十分繁茂,真个四时不谢,八节长春。但见:梅标清骨,兰挺
幽芳。茶呈雅韵,李谢浓妆。杏娇疏雨,菊傲严霜。水仙冰肌玉骨,牡丹国色天
香。玉树亭亭阶砌,金莲冉冉池塘。芍药芳姿少比,石榴丽质无双。丹桂飘香月
窟,芙蓉冷艳寒江。梨花溶溶夜月,桃花灼灼朝阳。山茶花宝珠称贵,蜡梅花磬
口方香。海棠花西府为上,瑞香花金边最良。玫瑰杜鹃,烂如云锦,绣球郁李,
点缀风光。说不尽千般花卉,数不了万种芬芳。
篱门外,正对着一个大湖,名为朝天湖,俗名荷花荡。这湖东连吴淞江,西
通震泽,南接庞山湖。湖中景致,四时晴雨皆宜。秋先于岸傍堆土作堤,广植桃
柳,每至春时,红绿间发,宛似西湖胜景。沿湖遍插芙蓉,湖中种五色莲花,盛
开之日,满湖锦云烂熳,香气袭人,小舟荡桨采菱,歌声泠泠。遇斜风微起,偎
船竞渡,纵横如飞。柳下渔人,舣船晒网,也有戏鱼的,结网的,醉卧船头的,
没水赌胜的,欢笑之音不绝。那赏莲游人,画船箫管鳞集,至黄昏回棹,灯火万
点,间以星影萤光,错落难辨。深秋时,霜风初起,枫林渐染黄碧,野岸衰柳芙
蓉,杂间白苹红蓼,掩映水际,芦苇中鸿雁群集,嘹呖干云,哀声动人。隆冬天
气,彤云密布,六花飞舞,上下一色。那四时景致,言之不尽。有诗为证:朝天
湖畔水连天,不唱渔歌即采莲。小小茅堂花万种,主人日日对花眠。
按下散言。且说秋先每日清晨起来,扫净花底落叶,汲水逐一灌溉。到晚上
又浇一番。若有一花将开,不胜欢跃,或暖壶酒儿,或烹瓯茶儿,向花深深作揖,
先行浇奠,口称花万岁三声,然后坐于其下,浅斟细嚼。酒酣兴到,随意歌啸。
身子倦时,就以石为枕,卧在根傍。自半含至盛开,未尝暂离。如见日色烘烈,
乃把椶拂蘸水沃之。遇着月夜,便连宵不寐。倘值了狂风暴雨,即披蓑顶笠,
周行花间检视。遇有欹枝,以竹扶之。虽夜间,还起来巡看几次。若花到谢时,
则累日叹息,常至堕泪。又不舍得那些落花,以椶拂轻轻拂来,置于盘中,时
尝观玩。直至干枯,装入净瓮。满瓮之日,再用茶酒浇奠。惨然若不忍释。然后
亲捧其瓮,深埋长堤之下,谓之“葬花”。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污的,必以清水
再四涤净,然后送入湖中,谓之“浴花”。
平昔最恨的是攀枝折朵。他也有一段议论,道:“凡花一年只开得一度,四
时中只占得一时,一时中又只占数日。他熬过了三时的冷淡,才讨得这数日的风
光。看他随风而舞,迎人而笑,如人正当得意之境,忽被催残。巴此数日甚难,
一朝折损甚易,花若能言,岂不嗟叹?况就此数日间,先犹含蕊,后复零残,盛
开之时,更无多了。又有蜂采鸟啄虫钻,日炙风吹,雾迷雨打,全仗人去护惜他,
却反咨意拗折,于心何忍!且说此花自芽生根,自根生本,强者为干,弱者为枝。
一干一枝,不知养成了多少年月。及候至花开,供人清玩,有何不美,定要折他?
花一离枝,再不能上枝,枝一去干,再不能附干,如人死不可复生,刑不可复赎,
花若能言,岂不悲泣?又想他折花的,不过择其巧干,爱其繁枝。插之瓶中,置
之席上,或供宾客片时侑酒之欢,或助婢妾一日梳妆之饰,不思客觞可饱玩于花
下,闺妆可借巧于人工。手中折了一枝,鲜花就少了一枝,今年伐了此干,明年
便少了此干。何如延其性命,年年岁岁,玩之无穷乎?还有未开之蕊,随花而去,
此蕊竟槁灭枝头,与人之童殀何异?又有原非爱玩,趁兴攀折,既折之后,拣
择好歹,逢人取讨,即便与之,或随路弃掷,略不顾惜。如人横祸枉死,无处申
冤,花若能言,岂不痛恨?”
他有了这段议论,所以生平不折一枝,不伤一蕊。就是别人家园上,他心爱
着那一种花儿,宁可终日看玩。假饶那花主人要取一枝一朵来赠他,他连称罪过,
决然不要。若有傍人要来折花者,只除他不看见罢了,他若见时,就把言语再三
劝止。人若不从其言,他情愿低头下拜,代花乞命。人虽叫他是花痴,多有可怜
他一片诚心,因而住手者,他又深深作揖称谢。又有小厮们要折花卖钱的,他便
将钱与之,不教折损。或他不在时,被人折损,他来见有损处,必凄然伤感,取
泥封之,谓之“医花”。为这件上,所以自己园中不轻易放人游玩。偶有亲戚邻
友要看,难好回时,先将此话讲过,才放进去。又恐秽气触花,只许远观,不容
亲近。倘有不达时务的,捉空摘了一花一蕊,那老头便要面红颈赤,大发喉急。
下次就打骂他,也不容进去看了。后来人都晓得他的性子,就一叶儿也不敢摘动。
大凡茂林深树,便是禽鸟的巢穴,有花果处,越发千百为群。如单食果实,
到还是小事,偏偏只拣花蕊啄伤。惟有秋先却将米谷置于空处饲之,又向禽鸟祈
祝。那禽鸟却也有知觉,每日食饱,在花间低飞轻舞,宛啭娇啼,并不损一朵花
蕊,也不食一个果实。故此产的果品最多,却又大而甘美。每熟时就先望空祭了
花神,然后敢尝。又遍送左近邻家试新,馀下的方鬻,一年到有若干利息。那老
者因得了花中之趣,自少至老,五十馀年,略无倦意,筋骨愈觉强健。粗衣淡饭,
悠悠自得。有得赢馀,就把来周济村中贫乏。自此合村无不敬仰,又呼为秋公。
他自称为灌园叟。有诗为证:朝灌园兮暮灌园,灌成园上百花鲜。花开每恨看不
足,为爱看园不肯眠。

[发帖际遇]: 林风去客栈吃饭,碰到郭靖,郭靖请你吃饭,并赠送银两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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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却说城中有一人姓张,名委,原是个宦家子弟,为人奸狡诡谲,
残忍刻薄。恃了势力,专一欺邻吓舍,紥害良善。触着他的,风波立至,必要弄
得那人破家荡产,方才罢手。手下用一班如狼似虎的奴仆,又有几个助恶的无赖
子弟,日夜合做一块,到处闯祸生灾,受其害者无数。不想却遇了一个又狠似他
的,轻轻捉去,打得个臭死。及至告到官司,又被那人弄了些手脚,反问输了。
因妆了幌子,自觉无颜,带了四五个家人,同那一班恶少,暂在庄上遣闷。那庄
正在长乐村中,离秋公家不远。一日早饭后,吃得半酣光景,向村中闲走,不觉
来到秋公门首。只见篱上花枝鲜媚,四围树木繁翳,齐道:“这所在到也幽雅!
是那家的?”家人道:“此是种花秋公园上,有名叫做花痴。”张委道:“我常
闻得说庄边有什么秋老儿,种得异样好花。原来就住在此。我们何不进去看看?”
家人道:“这老儿有些古怪,不许人看的。”张委道:“别人或者不肯,难道我
也是这般?快去敲门!”那时园中牡丹盛开,秋公刚刚浇灌完了,正将着一壶酒
儿,两碟果品,在花下独酌,自取其乐。饮不上三杯,只听得砰砰的敲门响,放
下酒杯,走出来开门,一看,见站着五六个人,酒气直冲。秋公料道必是要看花
的,便拦住门口,问道:“列位有甚事到此?”张委道:“你这老儿不认得我么?
我乃城里有名的张衙内。那边张家庄便是我家的。闻得你园中好花甚多,特来游
玩。”秋公道:“告衙内,老汉也没种甚好花,不过是桃杏之类,都已谢了。如
今并没别样花卉。”张委睁起双眼道:“这老儿恁般可恶!看看花儿打甚紧?却
便回我没有。难道吃了你的?”秋公道:“不是老汉说谎,果然没有。”张委那
里肯听,向前叉开手,当胸一?,秋公站立不牢,踉踉跄跄,直撞过半边,众
人一齐拥进。秋公见势头凶恶,只得让他进去,把篱门掩上,随着进来,向花下
取过酒果,站在旁边。众人看那四边花草甚多,惟有牡丹最盛。那花不是寻常玉
楼春之类,乃五种有名异品。那五种?黄楼子绿蝴蝶西瓜穰舞青猊大红狮头。
这牡丹乃花中之王,惟洛阳为天下第一。有“姚黄”、“魏紫”名色,一本
价值五千。你道因何独盛于洛阳?只为昔日唐朝有个武则天皇后,淫乱无道,
宠幸两个官儿,名唤张易之、张昌宗,于冬月之间,要游后苑,写出四句诏来,
道:“来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百花连夜发,莫待晓风吹。”不想武则天原是
应运之主,百花不敢违旨,一夜发蕊开花。次日驾幸后苑,只见千红万紫,芳菲
满目,单有牡丹花有些志气,不肯奉承女主、幸臣,要一根叶儿也没有。则天大
怒,遂贬于洛阳。故此洛阳牡丹冠于天下。有一只《玉楼春》词,单赞牡丹花的
好处。词云:名花绰约东风里,占断韶华都在此。芳心一片可人怜,春色三分愁
雨洗。
玉人尽日恹恹地,猛被笙歌惊破睡。起临妆镜似娇羞,近日伤春输与你。
那花正种在草堂对面,周围以湖石拦之,四边竖个木架子,上覆布幔,遮蔽
日色。花本高有丈许,最低亦有六七尺,其花大如丹盘,五色灿烂,光华夺目。
众人齐赞:“好花!”张委便踏上湖石去嗅那香气。秋先极怪的是这节,乃道:
“衙内站远些看,莫要上去。”张委恼他不容进来,心下正要寻事,又听了这话,
喝道:“你那老儿住在我庄边,难道不晓得张衙内名头么?有恁样好花,故意回
说没有。不计较就勾了,还要多言,那见得闻一闻就坏了花?你便这般说,我偏
要闻。”遂把花逐朵攀下来,一个鼻子凑在花上去嗅。那秋老在傍,气得敢怒而
不敢言。也还道略看一回就去,谁知这厮故意卖弄道:“有恁样好花,如何空过?
须把酒来赏玩。”分付家人快去取。秋公见要取酒来赏,更加烦恼,向前道:
“所在蜗窄,没有坐处。衙内止看看花儿,酒还到贵庄上去吃。”张委指着地上
道:“这地下尽好坐。”秋公道:“地上龌龊,衙内如何坐得?”张委道:“不
打紧,少不得有毡条遮衬。”不一时,酒肴取到,铺下毡条,众人团团围坐,猜
拳行令,大呼小叫,十分得意。只有秋公骨笃了嘴,坐在一边。
那张委看见花木茂盛,就起个不良之念,思想要吞占他的。斜着醉眼,向秋
公道:“看你这蠢老儿不出,到会种花,却也可取,赏你一杯酒。”秋公那里有
好气答他,气忿忿的道:“老汉天性不会饮酒,衙内自请。”张委又道:“你这
园可卖么?”秋公见口声来得不好,老大惊讶,答道:“这园是老汉的性命,如
何舍得卖?”张委道:“什么性命不性命!卖与我罢了。你若没去处,一发连身
归在我家,又不要做别事,单单替我种些花木,可不好么?”众人齐道:“你这
老儿好造化,难得衙内恁般看顾,还不快些谢恩?”秋公看见逐步欺负上来,一
发气得手足麻软,也不去睬他。张委道:“这老儿可恶!肯不肯,如何不答应我?”
秋公道:“说过不卖了,怎的只管问?”张委道:“放屁!你若再说句不卖,就
写帖儿,送到县里去!”秋公气不过,欲要抢白几句,又想一想,他是有势力的
人,却又醉了,怎与他一般样见识?且哄了去再处。忍着气答道:“衙内总要买,
也须从容一日,岂是一时急骤的事。”众人道:“这话也说得是。就在明日罢!”
此时都已烂醉,齐立起身,家人收拾家伙先去。秋公恐怕折花,预先在花边防护。
那张委真个走向前,便要踹上湖石去采。秋先扯住道:“衙内,这花虽是微物,
但一年间不知废多少工夫,才开得这几朵。不争折损了,深为可惜。况折去不过
二三日就谢了,何苦作这样罪过。”张委喝道:“胡说!有甚罪过?你明日卖了,
便是我家之物,就都折尽,与你何干!”把手去推开。秋公揪住死也不放,道:
“衙内便杀了老汉,这花决不与你摘的。”众人道:“这老儿其实可恶!衙内采
朵花儿,值什么大事,妆出许多模样!难道怕你就不摘了?”遂齐走上前乱摘。
把那老儿急得叫屈连天,舍了张委,拚命去拦阻。扯了东边,顾不得西首,顷刻
间摘下许多。秋老心疼肉痛,骂道:“你这班贼男女,无事登门,将我欺负,要
这性命何用!”赶向张委身边,撞个满怀,去得势猛,张委又多了几杯酒,把脚
不住,翻筋斗跌倒。众人都道:“不好了!衙内打坏也!”齐将花撇下,便赶过
来,要打秋公。内中有一个老成些的,见秋公年纪已老,恐打出事来,劝住众人,
扶起张委。张委因跌了这交,心中转恼,赶上前打得个只蕊不留,撒作遍地,意
尤未足,又向花中践踏一回。可惜好花!正是:
老拳毒手交加下,翠叶娇花一旦休。好似一番风雨恶,乱红零落没人收。
当下只气得个秋公怆地呼天,满地乱滚。邻家听得秋公园中喧嚷,齐跑进来。
看见花枝满地狼籍,众人正在行凶,邻里尽吃一惊,上前劝住。问知其故,内中
到有两三个是张委的租户,齐替秋公陪个不是,虚心冷气,送出篱门。张委道:
“你们对那老贼说,好好把园送我,便饶了他。若说半个不字,须教他仔细着!”
恨恨而去。邻里们见张委醉了,只道酒话,不在心上。覆身转来,将秋公扶起,
坐在阶沿上。那老儿放声号恸。众邻里劝慰了一番,作别出去,与他带上篱门,
一路行走。内中也有怪秋公平日不容看花的,便道:“这老官儿真是个忒煞古怪,
所以有这样事,也得他经一遭儿,警戒下次!”内中又有直道的道:“莫说这没
天理的话!自古道:种花一年,看花十日。那看的但觉好看,赞声好花罢了,怎
得知种花的烦难。只这几朵花,正不知费了许多辛苦,才培植得恁般茂盛。如何
怪得他爱惜!”
不题众人。且说秋公不舍得这些残花,走向前将手去捡起来看,见践踏得凋
残零落,尘垢沾污,心中凄惨,又哭道:“花阿!我一生爱护,从不曾损坏一瓣
一叶,那知今日遭此大难!”正哭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秋公为何恁般
痛哭?”秋公回头看时,乃是一个女子,年约二八,姿容美丽,雅淡梳妆,却不
认得是谁家之女。乃收泪问道:“小娘子是那家?至此何干?”那女子道:“我
家住在左近,因闻你园中牡丹花茂盛,特来游玩,不想都已谢了!”秋公题起牡
丹二字,不觉又哭起来。女子道:“你且说有甚苦情,如此啼哭?”秋公将张委
打花之事说出。那女子笑道:“原来为此缘故!你可要这花原上枝头么?”秋公
道:“小娘子休得取笑!那有落花返枝的理?”女子道:“我祖上传得个落花返
枝的法术,屡试屡验。”秋公听说,化悲为喜道:“小娘子真个有这术法么?”
女子道:“怎的不真?”秋公倒身下拜道:“若得小娘子施此妙术,老汉无以为
报,但每一种花开,便来相请赏玩。”女子道:“你且莫拜,去取一碗水来。”
秋公慌忙跳起去取水,心下又转道:“如何有这样妙法?莫不是见我哭泣,故意
取笑?”又想道:“这小娘子从不相认,岂有耍我之理!还是真的。”急舀了一
碗清水出来,抬头不见了女子,只见那花都已在枝头,地下并无一瓣遗存。起初
每本一色,如今却变做红中间紫,淡内添浓,一本五色俱全,比先更觉鲜妍。有
诗为证:曾闻湘子将花染,又见仙姬会返枝。信是至诚能动物,愚夫犹自笑花痴。
当下秋公又惊又喜道:“不想这小娘子果然有此妙法。”只道还在花丛中,
放下水,前来作谢。园中团团寻遍,并不见影。乃道:“这小娘子如何就去了?”
又想道:“必定还在门口,须上去求他,传了这个法儿。”一径赶至门边,那门
却又掩着。拽开看时,门首坐着两个老者,就是左右邻家,一个唤做虞公,一个
叫做单老,在那里看渔人晒网。见秋公出来,齐立起身拱手道:“闻得张衙内在
此无理,我们恰往田头,没有来问得。”秋公道:“不要说起,受了这班泼男女
的殴气。亏得一位小娘子走来,用个妙法,救起许多花朵,不曾谢得他一声,径
出来了。二位可看见往那一边去的?”二老闻言,惊讶道:“花坏了,有甚法儿
救得?这女子去几时了?”秋公道:“刚方出来。”二老道:“我们坐在此好一
回,并没个人走动,那见什么女子?”秋公听说,心下恍悟道:“恁般说,莫不
这位小娘子是神仙下降?”二老问道:“你且说怎的救起花儿?”秋公将女子之
事叙了一遍。二老道:“有如此奇事!待我们去看看。”秋公将门拴上,一齐走
至花下,看了连声称异道:“这定然是个神仙,凡人那有此法力!”秋公即焚起
一炉好香,对天叩谢。二老道:“这也是你平日爱花心诚,所以感动神仙下降。
明日索性到教张衙内这几个泼男女看看,羞杀了他!”秋公道:“莫要!莫要!
此等人即如恶犬,远远见了就该避之,岂可还引他来?”二老道:“这话也有理。”
秋公此时非常欢喜,将先前那瓶酒热将起来,留二老在花下玩赏,至晚而别。二
老回去即传,合村人都晓得,明日俱要来看,还恐秋公不许。谁知秋公原是有意
思的人,因见神仙下降,遂有出世之念,一夜不寐,坐在花下存想。想至张委这
事,忽地开悟道:“此皆我平日心胸褊窄,故外侮得至。若神仙汪洋度量,无所
不容,安得有此!”至次早,将园门大开,任人来看。先有几个进来打探,见秋
公对花而坐,但分付道:“任凭列位观看,切莫要采便了。”众人得了这话,互
相传开。那村中男子妇女,无有不至。
按下此处。且说张委至次早,对众人道:“昨日反被老贼撞了一交,难道轻
恕了不成?如今再去要他这园。不肯时,多教些人从,将花木尽打个希烂,方出
这气!”众人道:“这园在衙内庄边,不怕他不肯。只是昨日不该把花都打坏,
还留几朵,后日看看,便是。”张委道:“这也罢了,少不得来年又发。我们快
去,莫要使他停留长智。”众人一齐起身,出得庄门,就有人说:“秋公园上神
仙下降,落下的花,原都上了枝头,却又变做五色。”张委不信道:“这老贼有
何好处,能感神仙下降?况且不前不后,刚刚我们打坏,神仙就来,难道这神仙
是养家的不成?一定是怕我们又去,故此诌这话来央人传说,见得他有神仙护卫,
使我们不摆布他。”众人道:“衙内之言极是。”顷刻,到了园门口,见两扇柴
门大开,往来男女络绎不绝,都是一般说话。众人道:“原来真有这等事!”张
委道:“莫管他,就是神仙见坐着,这园少不得要的。”湾湾曲曲,转到草堂前,
看时,果然话不虚传。这花却也奇怪,见人来看,姿态愈艳,光采倍生,如对人
笑的一般。张委心中虽十分惊讶,那吞占念头,全然不改。看了一回,忽地又起
一个恶念,对众人道:“我们且去。”齐出了园门。众人问道:“衙内如何不与
他要园?”张委道:“我想得个好策在此,不消与他说得,这园明日就归于我。”
众人道:“衙内有何妙算?”张委道:“见今贝州王则谋反,专行妖术。枢密府
行下文书来,普天下军州严禁左道,捕缉妖人,本府见出三千贯赏钱,募人出首。
我明日就将落花上枝为由,教张霸到府,首他以妖术惑人。这个老儿熬刑不过,
自然招承下狱,这园必定官卖,那时谁个敢买他的?少不得让与我。还有三千贯
赏钱哩!”众人道:“衙内好计!事不宜迟,就去打点起来。”
当时即进城,写下首状。次早,教张霸到平江府出首。这张霸是张委手下第
一出尖的人,衙门情熟,故此用他。大尹正在缉访妖人,听说此事,合村男女都
见的,不繇不信。即差缉捕使臣带领几个做公的,押张霸作眼,前去捕获。张委
将银布置停当,让张霸与缉捕使臣先行,自己与众子弟随后也来。缉捕使臣一径
到秋公园上,那老儿还道是看花的,不以为意。众人发一声喊,赶上前一索捆翻。
秋公吃这一吓不小,问道:“老汉有何罪犯?望列位说个明白。”众人口口声声,
骂做妖人反贼,不繇分诉,拥出门来。邻里看见,无不失惊,齐上前询问。缉捕
使臣道:“你们还要问么?他所犯的事也不小,只怕连村人都有分哩!”那些愚
民,被这大话一吓,心中害怕,尽皆洋洋走开,惟恐累及。只有虞公、单老,同
几个平日与秋公相厚的,远远跟来观看。
且说张委俟秋公去后,便与众子弟来锁园门。恐还有人在内,又检点一过,
将门锁上,随后赶上府前。缉捕使臣已将秋公解进,跪在月台上,见傍边又跪着
一人,却不认得是谁。那些狱卒都得了张委银子,已备下诸般刑具伺候。大尹喝
道:“你是何处妖人,敢在此地方上将妖术煽惑百姓?有几多党羽?从实招来!”
秋公闻言,恰如黑暗中闻个火炮,正不知从何处起的,禀道:“小人家世住于长
乐村中,并非别处妖人,也不晓得什么妖术。”大尹道:“前日你用妖术使落花
上枝,还敢抵赖!”秋公见说到花上,情知是张委的缘故。即将张委要占园打花,
并仙女下降之事,细诉一遍。不想那大尹性是偏执的,那里肯信,乃笑道:“多
少慕仙的,修行至老,尚不能得遇神仙,岂有因你哭,花仙就肯来?既来了,必
定也留个名儿,使人晓得,如何又不别而去?这样话哄那个!不消说得,定然是
个妖人,快夹起来!”狱卒们齐声答应,如狼虎一般,蜂拥上来,揪翻秋公,扯
腿拽脚,刚要上刑,不想大尹忽然一个头晕,险些儿跌下公座。自觉头目森森,
坐身不住,分咐上了枷扭,发下狱中监禁,明日再审。
狱卒押着,秋公一路哭泣出来,看见张委,道:“张衙内,我与你前日无怨,
往日无仇,如何下此毒手,害我性命?”张委也不答应,同了张霸,和那一班恶
少,转身就走。虞公、单老,接着秋公,问知其细,乃道:“有这等冤枉的事!
不打紧,明日同合村人,具张连名保结,管你无事!”秋公哭道:“但愿得如此,
便好。”狱卒喝道:“这死囚还不走!只管哭什么!”秋公含着眼泪进狱。邻里
又寻些酒食,送至门上。那狱卒谁个拿与他吃,竟接来自去受用。到夜间,将他
上了囚床,就如活死人一般,手足不能少展。心中苦楚,想道:“不知那位神仙
救了这花,却又被那厮借此陷害。神仙呵!你若怜我秋先,亦来救拔性命,情愿
弃家入道。”一头正想,只见前日那仙女,冉冉而至。秋公急叫道:“大仙救拔
弟子秋先则个!”仙女笑道:“汝欲脱离苦厄么?”上前把手一指,那枷扭纷纷
自落。秋先爬起来,向前叩头道:“请问大仙姓氏。”仙女道:“吾乃瑶池王母
座下司花女,怜汝惜花志诚,故令诸花返本。不意反资奸人谗口。然亦汝命中合
有此灾,明日当脱。张委损花害人,花神奏闻上帝,已夺其算。助恶党羽,俱降
大灾。汝宜笃志修行,数年之后,吾当度汝。”秋先又叩首道:“请问上仙修行
之道。”仙女道:“修仙径路甚多,须认本源。汝原以惜花有功,今亦当以花成
道。汝但饵百花,自能身轻飞举。”遂教其服食之法。秋先稽首叩谢起来,便不
见了仙子。抬头观看,却在狱墙之上,以手招道:“汝亦上来,随我出去。”秋
先便向前攀援了一大回,还只到得半墙,甚觉吃力。渐渐至顶,忽听得下边一棒
锣声,喊道:“妖人走了,快拿下!”秋公心下惊慌,手酥脚软,倒撞下来,撒
然惊觉,元在囚床之上。想起梦中言语,历历分明,料必无事,心中稍宽。正是:
但存方寸无私曲,料得神明有主张。
且说张委见大尹已认做妖人,不胜欢喜,乃道:“这老儿许多清奇古怪,今
夜且请在囚床上受用一夜,让这园儿与我们乐罢!”众人都道:“前日还是那老
儿之物,未曾尽兴。今日是大爷的了,须要尽情欢赏。”张委道:“言之有理!”
遂一齐出城,教家人整备酒肴,径至秋公园上,开门进去。那邻里看见是张委,
心下虽然不平,却又惧怕,谁敢多口。且说张委同众子弟走至草堂前,只见牡丹
枝头一朵不存,原如前日打下时一般,纵横满地,众人都称奇怪。张委道:“看
起来,这老贼果系有妖法的。不然,如何半日上倏尔又变了?难道也是神仙打的?”
有一个子弟道:“他晓得衙内要赏花,故意弄这法儿来吓我们。”张委道:“他
便弄这法儿,我们就赏落花。”当下依原铺设毡条,席地而坐,放开怀抱恣饮,
也把两瓶酒赏张霸到一边去吃。看看饮至月色挫西,俱有半酣之意。忽地起一阵
大风,那风好利害:善聚庭前草,能开水上萍。腥闻群虎啸,响合万松声。
那阵风却把地下这些花朵吹得都直竖起来,眨眼间俱变做一尺来长的女子。
众人大惊,齐叫道:“怪哉!”言还未毕,那些女子迎风一幌,尽已长大,一个
个姿容美丽,衣服华艳,团团立做一大堆。众人因见恁般标致,通看呆了。内中
一个红衣女子却又说起话来,道:“吾姊妹居此数十馀年,深蒙秋公珍重护惜。
何意蓦遭狂奴,俗气熏炽,毒手摧残,复又诬陷秋公,谋吞此地。今仇在目前,
吾姊妹曷不戮力击之!上报知己之恩,下雪摧残之耻,不亦可乎?”众女郎齐声
道:“阿妹之言有理!须速下手,毋使潜遁!”说罢,一齐举袖扑来,那袖似有
数尺之长,如风翻乱飘,冷气入骨。众人齐叫有鬼,撇了家伙,望外乱跑,彼此
各不相顾。也有被石块打脚的,也有被树枝抓番的,也有跌而复起,起而复跌的,
乱了多时,方才收脚。点检人数都在,单不见了张委、张霸二人。此时风已定了,
天色已昏,这班子弟各自回家,恰像检得性命一般,抱头鼠窜而去。家人喘息定
了,方唤几个生力庄客,打起火把,覆身去抓寻。直到园上,只听得大梅树下有
呻吟之声。举火看时,却是张霸被梅根绊倒,跌破了头,挣紥不起,庄客着两个
先扶张霸归去。众人周围走了一遍,但见静悄悄的万籁无声。牡丹棚下,繁花如
故,并无零落。草堂中杯盘狼籍,残羹淋漓。众人莫不吐舌称奇,一面收拾家火,
一面重复照看。这园子又不多大,三回五转,毫无踪影。──难道是大风吹去了?
女鬼吃去了?正不知躲在那里。延捱了一会,无可奈何,只索回去过夜,再作计
较。
方欲出门,只见门外又有一伙人,提着行灯进来。不是别人,却是虞公、单
老,闻知众人遇鬼之事,又闻说不见了张委,在园上抓寻,不知是真是假,合着
三邻四舍,进园观看。问明了众庄客,方知此事果真,二老惊诧不已。教众庄客
且莫回去,“老汉们同列位还去抓寻一遍。”众人又细细照看了一下,正是兴尽
而归,叹了口气,齐出园门。二老道:“列位今晚不来了么?老汉们告过,要把
园门落锁。没人看守得,也是我们邻里的干系。”此时庄客们,蛇无头而不行,
已不似先前声势了,答应道:“但凭,但凭。”两边人犹未散,只见一个庄客在
东边墙角下叫道:“大爷有了!”众人蜂拥而前。庄客指道:“那槐枝上挂的,
不是大爷的软翅纱巾么?”众人道:“既有了巾儿,人也只在左近。”沿墙照去,
不多几步,只叫得声:“苦也!”原来东角转湾处,有个粪窖,窖中一人,两脚
朝天,不歪不斜,刚刚倒插在内。庄客认得鞋袜衣服,正是张委,顾不得臭秽,
只得上前打捞起来。虞、单二老暗暗念佛,和邻舍们自回。众庄客抬了张委,在
湖边洗净。先有人报去庄上,合家大小,哭哭啼啼,置备棺衣入殓,不在话下。
其夜,张霸破头伤重,五更时亦死。此乃作恶的见报,正是:
两个凶人离世界,一双恶鬼赴阴司。
次日,大尹病愈升堂,正欲吊审秋公之事,只见公差禀道:“原告张霸同家
长张委,昨晚都死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尹大惊,不信有此异事。须臾
间,又见里老乡民,共有百十人,连名具呈前事,诉说秋公平日惜花行善,并非
妖人。张委设谋陷害,神道报应。前后事情,细细分剖。大尹因昨日头晕一事,
亦疑其枉,到便心下豁然,还喜得不曾用刑。即于狱中吊出秋公,当堂释放。又
给印信告示,与他园门张挂,不许闲人侵损他花木。众人叩谢出府,秋公向邻里
作谢,一路同回。虞、单二老,开了园门,同秋公进去。秋公见牡丹茂盛如初,
伤感不已。众人治酒,与秋公压惊;秋公又答席,一连吃了数日酒席。闲话休题。
自此之后,秋公日饵百花,渐渐习惯,遂谢绝了烟火之物。所鬻果实钱钞,
悉皆布施。不数年间,发白更黑,颜色转如童子。一日正值八月十五,丽日当天,
万里无瑕,秋公正在花下趺坐,忽然祥风微拂,彩云如蒸,空中音乐嘹亮,异香
扑鼻,青鸾白鹤,盘旋翔舞,渐至庭前。云中正立着司花女,两边幢幡宝盖,仙
女数人,各奏乐器。秋公看见,扑翻身便拜。司花女道:“秋先,汝功行圆满,
吾已奏闻上帝,有旨封汝为护花使者,专管人间百花,令汝拔宅上升。但有爱花
惜花的,加之以福,残花毁花的,降之以灾!”秋公向空叩首谢恩讫,随着众仙
登云,草堂花木,一齐冉冉升起,向南而去。虞公、单老和那合村之人都看见的,
一齐下拜。还见秋公在云中举手谢众人,良久方没。此地遂改名升仙里,又谓之
惜花村。园公一片惜花心,道感仙姬下界临。草木同升随拔宅,淮南不用炼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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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1: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卷 大树坡义虎送亲

(一名《虎媒记》,又名《虎报恩》)
举世芒芒无了休,寄身谁识等浮沤!
谋生尽作千年计,公道还当万古留。
西下夕阳谁把手?东流逝水绝回头。
世人不解苍天意,恐使身心半夜愁。
这八句诗,奉劝世人,公道存心,天理用事,莫要贪图利己,谋害他人。常
言道:使心用心,反害其身。你不存天理,皇天自然不佑。昔有一人,姓韦,名
德,乃福建泉州人氏,自幼随着父亲,在绍兴府开个倾银铺儿。那老儿做人公道,
利心颇轻,为此主顾甚多,生意尽好。不几年,挣了好些家私。韦德年长,娶了
邻近单裁缝的女儿为媳。那单氏到有八九分颜色,本地大户,情愿出百十贯钱讨
他做偏房,单裁缝不肯。因见韦家父子本分,手头活动,况又邻居,一夫一妻,
遂就了这头亲事。何期婚配之后,单裁缝得病身亡。不上二年,韦老亦病故。韦
德与浑家单氏商议,如今举目无亲,不若扶柩还乡。单氏初时不肯,拗丈夫不过,
只得顺从。韦德先将店中粗重家伙变卖,打叠行李,顾了一只长路船,择个出行
吉日,把父亲灵柩装载,夫妻两口儿下船而行。
原来这稍公,名叫做张稍,不是个善良之辈,惯在河路内做些淘摸生意的。
因要做这私房买卖,生怕伙计泄漏,却寻着一个会撑船的哑子做个帮手。今日晓
得韦德倾银多年,囊中必然充实;又见单氏生得美丽,自己却没老婆。两件都动
了火。下船时就起个不良之心,奈何未得其便。一日,因风大难行,泊舟于江郎
山下。张稍心生一计,只推没柴,要上山砍些乱柴来烧。这山中有大虫,时时出
来伤人,定要韦德作伴同去。韦德不知是计,随着张稍而走。张稍故意湾湾曲曲,
引到山深之处,四顾无人,正好下手。张稍砍下些丛木在地,却教韦德打捆。韦
德低着头,只顾检柴,不防张稍从后用斧劈来,正中左肩,扑地便倒。重复一斧,
向脑袋劈下,血如涌泉,结果了性命。张稍连声道:“干净,干净!来年今日,
叫老婆与你做周年。”说罢,把斧头插在腰里,柴也不要了,忙忙的空身飞奔下
船。单氏见张稍独自回来,就问丈夫何在。张稍道:“没造化!遇了大虫,可怜
你丈夫被他吃了去。亏我跑得快,脱了虎口。连砍下的柴,也不敢收拾!”单氏
闻言,捶胸大哭。张稍解劝道:“这是生成八字,内注定虎伤,哭也没用!”单
氏一头哭,一头想道:“闻得虎遇夜出山,不信白日里就出来伤人。况且两人双
双同去,如何偏拣我丈夫吃了,他又全没些损伤?好不奇怪!”便对张稍道:
“我丈夫虽然衔去,只怕还挣得脱不死。”张稍道:“猫儿口中,尚且挖不出食,
何况于虎!”单氏道:“然虽如此,奴家不曾亲见。就是真个被虎吃了,少不得
存几块骨头,烦你引奴家去,检得回来,也表我夫妻之情。”张稍道:“我怕虎,
不敢去!”单氏又哀哀的哭将起来。张稍想道:“不引他去走一遍,他心不死。”
便道:“娘子,我引你去看,不要哭。”单氏随即上岸,同张稍进山路来。先前
砍柴,是走东路,张稍恐怕妇人看见死尸,却引他从西路走。单氏走一步,哭一
步,走了多时,不见虎迹。张稍指东话西,只望单氏倦而思返。谁知他定要见丈
夫的骨血,方才指实。张稍见单氏不肯回步,扯个谎,望前一指道:“小娘子,
你只管要行,兀的不是大虫来了?”单氏抬头而看,才问一声:“大虫在那里?”
声犹未绝,只听得林中咶喇的一阵怪风,忽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不歪不斜,
正望着张稍当头扑来。张稍躲闪不及,只叫得一声“阿呀!”被虎一口衔着背皮,
跑入深林受用去了。
单氏惊倒在地,半日方醒。眼前不见张稍,已知被大虫衔去。始信山中真个
有虎,丈夫被虎吃了,此言不谬。心中害怕,不敢前行,认着旧路,一步步哭将
转来。未及出山,只见一个似人非人的东西,从东路直冲出来。单氏只道又是只
虎,叫道:“我死也!”望后便倒。耳根边忽听说:“娘子,你如何却在这里?”
双手来扶。单氏睁眼看时,却是丈夫韦德,血污满面,所以不像人形。原来韦德
命不该死,虽然被斧劈伤,一时闷绝。张稍去后,却又醒将转来,挣紥起身,扯
下脚带,将头裹缚停当,他步出山,来寻张稍讲话,却好遇着单氏。单氏还认着
丈夫被虎咬伤,以致如此。听韦德诉出其情,方悟张稍欺心使计,谋害他丈夫,
假说有虎。后来被虎咬去,此乃神明遣来,剿除凶恶。夫妻二人,感谢天地不尽。
回到船中,那哑子做手势,问船主如何不来。韦德夫妻与他说明本末,哑子合着
掌,忽然念出一声“南无阿弥陀佛”,便能说话,将张稍从前过恶,一一说出。
再问他时,依旧是个哑子。──此亦至异之事也。韦德一路相帮哑子行船,直到
家中。将船变卖了,造一个佛堂与哑子住下,日夜烧香,韦德夫妇终身信佛。后
人论此事,咏诗四句:伪言有虎原无虎,虎自张稍心上生。假使张稍心地正,山
中有虎亦藏形。
方才说虎是神明遣来,剿除凶恶,此亦理之所有。看来虎乃百兽之王,至灵
之物,感仁吏而渡河,伏高僧而护法,见于史传,种种可据。如今再说一个义虎
知恩报恩,成就了人间义夫节妇,为千古佳话。正是:
说时节妇生颜色,道破奸雄丧胆魂。
话说大唐天宝年间,福州漳浦县下乡,有一人姓勤,名自励,父母俱存,家
道粗足。勤自励幼年时,就聘定同县林不将的女儿潮音为妻,茶枣俱已送过,只
等长大成亲。勤自励十二岁上,就不肯读书,出了学堂,专好使枪轮棒。父母单
生的这个儿子,甚是姑息,不去拘管着他。年登十六,生得身长力大,猿臂善射,
武艺过人。常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自有一班无赖子弟,三朋四友,和他檠
鹰放鹞,驾犬驰马,射猎打生为乐。曾一日射死三虎。忽见个黄衣老者,策杖而
前,称赞道:“郎君之勇,虽昔日卞庄李存孝不是过也!但好生恶杀,万物同情。
自古道: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郎君何故必欲杀之?此兽乃百兽之王,不可
轻杀。当初黄公有道术,能以赤刀制虎,尚且终为虎害。郎君若自恃其勇,好杀
不已,将来必犯天道之忌,难免不测之忧矣!”勤自励闻言省悟,即时折箭为誓,
誓不杀虎。
忽一日,独往山中打生,得了几项野味而回。行至中途,地名大树坡,见一
黄斑老虎,误陷于槛阱之中,猎户偶然未到。其虎见勤自励到来,把前足跪地,
俯首弭耳,口中作声,似有乞怜之意。自励道:“业畜,我已誓不害你了。但你
今日自投槛阱,非干我事。”其虎眼观自励,口中呜呜不已。自励道:“我今做
主放你,你今后切莫害人!”虎闻言点头。自励破阱放虎,虎得命,狂跳而去。
自励道:“人以获虎为利,我却以放虎为仁。我欲仁而使人失其利,非忠恕之道
也。”遂将所得野味,置于阱中,空手而回。正是:
得放手时须放手,可施恩处便施恩。
只因勤自励不务本业,家道渐渐消乏。又且素性慷慨好客,时常引着这伙三
朋四友,到家蒿恼,索酒索食。勤公、勤婆爱子之心无所不至,初时犹勉强支持,
以后支持不来,只得对儿子说道:“你今年已大长,不思务本作家,日逐游荡,
有何了日?别人家儿子似你年纪,或农或商,胡乱得些进益,以养父母。似你有
出气,无进气,家事日渐凋零,兀自三兄四弟,酒食征逐。不知做爹娘的将没作
有,千难万难,就是衣饰典卖,也有尽时。将来手足无措,连爹娘也有饿死之日
哩!我如今与你说过,再引人上门时,茶也没有一杯与他吃了,你莫着急!”勤
自励被爹娘教训了一遍,嘿嘿无言,走出去了。真个好几日没有人上门蒿恼。约
莫一月有馀,勤自励又引十来个猎户到家,借锅煮饭。勤公也道:“容他煮罢!”
勤婆不肯道:“费柴费火,还是小事,只是才说得儿子回心,清净了这几日,老
娘心里好不喜欢。今日又来缠帐,开了端,辞得那一个?他日又赔茶、赔酒。老
娘支持得怕了,索性做个冷面,莫惯他罢!”勤公见勤婆不允,闪过一边。勤婆
将中门闭了,从门内说道:“我家不是公馆,柴火不便,别处去利市。”众人闻
言,只索去了。
勤自励满面羞惭,叹口气,想道:“我自小靠爹娘过活,没处赚得一文半文,
家中来路又少,也怪爹娘不得。闻得安南作乱,朝廷各处募军,本府奉节度使文
牒,大张榜文,众兄弟中已有几个应募去了。凭着我一身本事,一刀一枪,或者
博得个衣锦还乡,也不见得。守着这六尺地上,带累爹娘受气,非丈夫之所为也。
只是一件,爹娘若知我应募从军,必然不允。功名之际,只可从权,我自有个道
理。”当下瞒过勤公、勤婆,竟往府中投军。太守试他武艺出众,将他充为队长,
军政司上了名字。不一日招募数足,领兵官点名编号,给了口粮,制办衣甲器械,
择个出征吉日,放炮起身。勤自励也不对爹娘说知。直到上路三日之后,遇了个
县中差役,方才写寄一封书信回来。勤公拆书开看时,写道:男自励无才无能,
累及爹娘。今已应募,充为队长,前往安南。幸然有功,必然衣锦还乡。爹娘不
必挂念!勤公看毕,呆了半响,开口不得。勤婆道:“儿子那里去了?写什么言
语在书上?你不对我说?”勤公道:“对你说时,只怕急坏了你。儿子应募充军,
从征安南去了。”勤婆笑道:“我说多大难事,等儿子去十日半月后,唤他回来
就是了。”勤公道:“妇道家不知利害!安南离此有万里之遥,音信尚且难通;
况他已是官身,此去刀剑无情,凶多吉少。万一做了沙场之鬼,我两口儿老景谁
人侍奉?”勤婆就哭天哭地起来。勤公也流泪不止。过了数日,林亲家亦闻此信,
特地自来问个端的。勤公、勤婆遮瞒不得,只得实说了,伤感了一场。林公回去
说知,举家都不欢喜。正是: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他人分离犹自可,骨肉分离苦杀我。
光阴似箭,不觉三年,勤自励一去,杳无音信。林公频频遣人来打探消息,
都则似金针堕海,银瓶落井,全没些影响。同县也有几个应募去的,都则如此。
林公的妈妈梁氏对丈夫说道:“勤郎一去,三年不回,不知死活存亡。女儿年纪
长成了,把他担误,不是个常法,你也该与勤亲家那边讨个决裂。虽然亲则是亲,
各儿各女,两个肚皮里出来的,我女儿还不认得女婿的面长面短,却教他活活做
孤孀不成?”林公道:“阿妈说的是。”即忙来到勤家,对勤公道:“小女年长,
令郎杳无归信。倘只是不归,作何区处?老荆日夜愁烦,特来与亲家商议。”勤
公已知其意,便道:“不肖子无赖,有误令爱芳年。但事已如此,求亲家多多上
覆亲母,耐心再等三年。若六年不回,任凭亲家将令爱别许高门,老汉再无言语。”
林公见说得达理,只得唯唯而退,回来与妈妈说知。梁氏向来知道女婿不学本分,
心中不喜,今三年不回,正中其意。听说还要等三年,好不焦燥,恨不得十日缩
做一日,把三年一霎儿过了,等女儿再许个好人。光阴似箭,不觉又过了三年。
林公道:“勤亲家之约已满了,我再去走一番,看他更有何说。”梁氏道:“自
古道,一言即出,驷马难追。他既有言在前,如今怪不得我了。有路自行,又去
对他说甚么?且待女儿有了对头,才通他知道,也不迟。”林公又道:“阿妈说
得是。然虽如此,也要与孩儿说知。”梁氏道:“潮音这丫头,有些古怪劣别,
只如此对他说,勤郎六年不回,教他改配他人,他料然不肯,反被勤老儿笑话。
须得如此如此!”林公又道:“阿妈说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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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梁氏正同女儿潮音一处坐,只见林公从外而来,故意大惊小怪的说道:
“阿妈,你知道么?怪道勤郎无信回来,原来三年前便死于战阵了。昨日有军士
在安南回,是他亲见的。”潮音听说,面如土色,阁泪而不敢下,慌忙走进自己
房里去了。妈妈亦假做叹息,连称可怜。过了数日,林婆对女儿说道:“死者不
能复生。他自没命,可惜你青春年少,我已教你父亲去寻媒说合,将你改配他人。
乘这少年时,夫妻恩爱,莫教挫过。”潮音道:“母亲差矣!爹把孩儿从小许配
勤家,一女不吃两家茶,勤郎在,奴是他家妻;勤郎死,奴也是他家妇,岂可以
生死二心?奴断然不为!”妈妈道:“孩儿休如此执见,爹妈单生你一人,并无
兄弟。你嫁得着人时,爹妈也有半子之靠。况且未过门的媳妇,守节也是虚名。
现放着活活的爹妈,你不念他日后老景凄凉,却去恋个死人,可不是个痴愚不孝
之辈!”潮音被骂,不敢回言。就有男媒女妁,来说亲事。潮音拗爹妈不过,心
生一计,对爹妈说道:“爹妈主张,孩儿焉敢有违?只是孩儿一闻勤郎之死,就
将身别许他人,于心何忍!容孩儿守制三年,以毕夫妻之情,那时但凭爹妈。不
然,孩儿宁甘一死,决不从命!”林公与梁氏见女儿立志甚决,怕他做出短见之
事,只得繇他。正是:
一人立志,万夫莫夺。
却说勤公夫妇见儿子六年不归,眼见得林家女儿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后来闻
得媳妇立志要守三年,心下不胜之喜。“若巴得这三年内儿子回家,还是我的媳
妇。”光阴似箭,不觉又过了三年。潮音只认丈夫真死,这三年之内,素衣蔬食,
如真正守孝一般。及至年满,竟绝了荤腥之味,身上又不肯脱素穿色。说起议婚,
便要寻死。林公与妈妈商议:“女孩儿执性如此,改嫁之事,多应不成。如之奈
何?”梁氏道:“密地择了人家,在我哥哥家受聘,不要通女孩儿得知。到临嫁
之期,只说内侄做朝,来接女孩儿。哄得他易服上轿,鼓乐人从,都在半路迎接。
事到其间,不怕他不从!”林公又道:“妈妈说得是。”林公果然与舅子梁大伯
计议定了,许了李承务家三舍人。自说亲以至纳聘,都在梁大伯家里。夫妻两口
去受聘时,对女儿只说梁大伯大儿子定亲,潮音那里疑心!吉期将到,梁大伯假
说某日与儿子完婚,特迎取姐夫一家到家中去接亲。梁氏先自许过他一定都来。
至期,大伯差人将两顶轿子,来接姐姐和外甥女。梁氏自己先装扮了,教女儿换
了色服同去。潮音不知是计,只得易服随行。女孩儿家不出闺门,不知路径。行
了一会,忽然山凹里灯笼火把,鼓乐喧天,都是取亲的人众,中途等候,摆列轿
前,吹打而来。潮音觉道事体有变,没奈何在轿内啼啼哭哭。众人也那里管他,
只顾催趱轿夫飞走。到一个去处,忽然阴云四合,下一阵大雨。众人在树林中暂
歇,等雨过又行。走不上几步,抖然起一阵狂风,灯火俱灭,只见一只黄斑吊睛
白额虎,从半空中跳将下来。众人发声喊,都四散逃走。未知性命如何,已见亡
魂丧胆。
风定虎去,众人叫声谢天,吹起火来,整顿重行。只见轿夫叫道:“不好了!”
起初两乘轿子,都是实的,如今一乘是空的。举火照时,正不见了新人,轿门都
撞坏了,不是被大虫衔去是什么!梁氏听说,呜呜的啼哭起来。这些娶新的没了
新人,好没兴头,乐人也不吹打了,灯火也息了一半。众人商量道:“如何是好?”
欲待追寻,黑夜不便,也没恁般胆气。欲待各散去讫,怕又遇别个虎,不若聚做
一块,同到林家,再作区处。所谓乘兴而去,败兴而回。
且说林公正闭着门,在家里收拾,听得敲门甚急,忙来开看。只见两乘轿子,
依旧抬转,许多人从,一个个垂头丧气,都如丧家之狗,吃了一惊,正不是甚么
缘故,“莫非女孩儿不从,在轿里又弄出什么把戏?”心头犹如几百个榔捶打着,
急问其故。梁氏在轿中哭将出来,哽哽咽咽,一字也说不出。众人将中途遇虎之
事,叙了一遍。林公也捶胸大恸,懊悔无及:“早知我儿如此薄命,依他不嫁也
罢。如今断送得他好苦!”一面令人去报李承务和梁大伯两家知道;一面聚集庄
客,准备猎具,专等天明,打点搜山捕获大虫,并寻女儿骨殖。正是:
悲悲切切思闺女,口口声声恨大虫。
话分两头,却说勤自励自从应募投军,从征安南,力战有功,都督哥舒翰用
为帐下虞侯,解所佩宝剑赐之,甚加信用。三年之后,吐番入寇,勤自励又随哥
舒翰调兵征讨。平定之后,朝廷拜哥舒翰为大元帅,率领本部将校,雄军十万,
镇守潼关。勤自励以两次军功,那时已做到都指挥之职。何期安禄反乱,杀到潼
关,哥舒翰正值患病,抵敌不住,开关纳降。勤自励孤掌难鸣,弃其部下,只身
挟剑而逃,一路辛苦不题。事有凑巧,恰好林公嫁女这一晚,勤自励回到家中,
见了父母,拜伏于地,口称:“恕孩儿不孝之罪。”勤公、勤婆仔细看时,方才
认得是儿子。去时虽然长大,还没这般雄伟,又添上一嘴胡须,边塞风俗,容颜
都改变了。勤公、勤婆痛定思痛,不觉流泪。勤公道:“我儿如何一去十年,音
信全无?多有人说,你已没于战阵,哭得做爹妈的眼泪俱枯了!”勤婆道:“莫
说十年之前,就是早回一日也还好,不见得媳妇随了别人。”勤自励道:“我媳
妇怎么说?”勤婆道:“你去了三年之后,丈人就要将媳妇别许人家,是你爹爹
不肯,勉强留了三年。以后媳妇闻你身死,自家立志守孝三年。如今第十个年头,
也难怪他,刚刚是今晚出门嫁人。”勤自励听说,眉根倒竖,牙齿咬得格格的响,
叫道:“那个鸟百姓敢讨勤自励的老婆?我只教他认一认我手中的宝剑!”说罢,
狠狠的仗剑出门。爹妈从小管他不下的,今日那里留得他住,只得繇他,捏着两
把汗,在草堂中等候消息。正是:
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无未保。
却说勤自励自小认得丈人林公家里,打这条路迎将上去。走了多时,将近黄
昏,遇了一阵大雨,衣服都沾湿了。记得这地方唤做大树坡,有一株古树,约莫
十来围大,中间都是空的,可以避雨。勤自励走到树边,捱身入内,甚是宽转。
那雨虽然大,落不多时就止了。勤自励却待跳出,半空中又刮起一阵大风。勤自
励想道:“索性等着过了这阵风走罢。”又道:“这风有些妖气,好古怪!”舒
着头往外张望,见两盏红灯,若隐若现。忽地刮喇的一声响亮,如天崩地裂,一
件东西向前而坠,惊得勤自励倒身入内。少顷风定,耳边但闻呻吟之声。此时云
收雨散,天边露出些微月。勤自励就月光下上前看时,那呻吟的却是个女子。勤
自励扶起,细叩来历。那女子半晌方言,说道:“奴家林氏之女潮音也。”勤自
励记得妻子的小名,未知是否,问道:“你可有丈夫么?”潮音道:“丈夫勤自
励虽曾聘定,尚未过门。只为他十年前应募从军,久无音信,爹妈要将奴改适他
姓,奴家誓死不从。爹妈背地将奴不知许与谁家,只说舅舅家来接,骗奴上轿,
中路方知。正待寻死,忽然一阵狂风,火光之下,看见个黄斑吊睛白额虎,冲人
而来,径向轿中,将奴衔出,撇在此地。虎已去了,幸不损伤。官人不知尊姓何
名?若得送奴还归父母之家,家中必有厚报。”勤自励道:“则小生便是勤自励,
先征安南,又征吐番,后来又随哥舒元帅镇守潼关,适才回家。听说你家中将你
嫁人,在于今晚,以此仗剑而来,欲剿那些败坏纲常之辈。何期于此相遇,这是
天遣大虫送还与我,省得我勤自励舞刀轮剑,乃是万千之幸!”潮音道:“官人
虽如此说,奴家未曾过门,不识丈夫之面,今日一言之下,岂敢轻信?官人还是
引奴回家,使我爹爹识认女婿,也不负奴家数年苦守之志。”勤自励道:“你家
老禽兽把一女许配两家,这等不仁不义之辈,还去见他则甚!我如今背你到我家
中,先参见了舅姑,然后遣人通知你家,也把那老禽兽羞他一羞。”说罢,不管
潮音肯不肯,把他负于背上,左手向后拦住他的金莲,右手仗剑,跳着烂地而回。
行不多步,忽闻虎啸之声,遥见前山之上,双灯冉冉。细视乃一只黄斑吊睛
白额虎。那两个红灯,虎之睛光也。勤自励猛然想着十年之前,曾在此处破开槛
阱,放了一只黄斑吊睛白额虎,“今日如何就晓得我勤自励回家,去人丛中衔那
媳妇还我,岂非灵物!”遂高声叫道:“大虫,谢送媳妇了!”那虎大啸一声,
跳而藏影。后人论起那虎报恩事,以为奇谈,多有题咏。惟胡曾先生一首最好。
诗曰:
从来只道虎伤人,今日方知虎报恩。多少负心无义汉,不如禽兽有情亲。
再说勤公、勤婆在家悬悬而望,听得脚步响,忙点灯出来看时,只见儿子勤
自励背上负了一个人,来到草堂,放于地下,叫道:“爹妈,则教你今夜认得媳
妇。”勤公、勤婆见是个美貌女子,细叩来历,方知大虫报恩送亲一段奇事。双
双举手加额,连称惭愧。勤婆遂将媳妇扶到房中,粥汤将息。次早差人去林亲家
处报信。
却说林公那日黑早,便率领庄客,绕山寻绰了一遍,不见动静。叹口气,只
得回家。忽见勤公遣人报喜,说夜来儿子已回,大虫衔来送还他家。那里肯信?
“我晓得,这是勤亲家晓得女孩儿被虎衔去,故造此话来奚落我。”妈妈梁氏道:
“天下何事不有?前日我家走失了一只花毛鸡,被邻舍家收着。过了一日,野猫
衔个鸡到我家来,赶脱了猫儿,看那鸡,正是我家走失的这一只花毛鸡,有这般
巧事!况且虎是个大畜生,最有灵性。我又闻得一个故事:昔时有个书生,住在
孤村,夜间听得门外声响,看时,窗棂里伸一只虎掌进来,掌有竹刺甚大。书生
悟其来意,拔出其刺。明晚,虎衔一羊来谢。可见虎通人性。或者天可怜女孩儿
守志,遣那大虫来送归勤家,亦未可知。你且到勤家看女婿曾回不曾回,便有分
晓。”林公又道:“阿妈说得是。”
当日林公来到勤家,勤公出迎,分宾而坐。细述夜来之情。林公满面羞惭,
谢罪不已,求见贤婿和小女之面。勤自励初时不肯认丈人,被爹娘先劝了多时,
又碍浑家的面皮,故此只得出来相见,气忿忿的作了个揖,就走开去了。勤公教
勤婆将媳妇装扮起来,却请林公进房,父女会面,出于意外,犹如梦中相逢,欢
喜无限。要接女儿回家,勤公、勤婆不肯。择了吉日,就于家中拜堂成亲。李承
务家已知勤自励回来,自没话说。后来郭、李二元帅恢复长安,肃宗皇帝登极,
清查文武官员。肃宗自为太子时,曾闻勤自励征讨之功,今番贼党簿籍中,没有
他名字,嘉其未曾从贼,再起为亲军都指挥使。累征安庆绪、史思明有功。年老
致仕,夫妻偕老。有诗为证:但行刻薄人皆怨,能布恩施虎亦亲。奉劝人行方便
事,得饶人处且饶人。

[发帖际遇]: 林风去辽东拜祭胡一刀,碰到袁紫衣,帮忙转告消息,袁紫衣赠送银两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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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小水湾天狐诒书

蠢动含灵俱一性,化胎湿卵命相关。得人济利休忘却,雀也知恩报玉环。
这四句诗,单说汉时有一秀才,姓杨,名宝,华西人氏,年方弱冠,天资颖
异,学问过人。一日,正值重阳佳节,往郊外游玩。因行倦,坐于林中歇息。但
见树木蓊郁,百鸟嘤鸣,甚是可爱。忽闻扑碌的一声,堕下一只鸟来,不歪不斜,
正落在杨宝面前,口内吱吱地叫,却飞不起,在地上乱扑。杨宝道:“却不作怪!
这鸟为何如此?”向前抬起看时,乃是一只黄雀,不知被何人打伤,叫得好生哀
楚。杨宝心中不忍,乃道:“将回去喂养好了放罢。”正看间,见一少年,手执
弹弓,从背后走过来道:“秀才,这黄雀是我打下的,望乞见还。”杨宝道:
“还亦易事。但禽鸟与人体质虽异,生命则一,安忍戕害?况杀百命,不作供君
一膳,鬻万鸟不能致君之富。奚不别为生业?我今愿赎此雀之命。”便去身边取
出钱钞来。少年道:“某非为口腹利物,不过游戏试技耳。既秀才要此雀,即便
相送。”杨宝道:“君欲取乐,禽鸟何辜!”少年谢道:“某知过矣!”遂投弓
而去。杨宝将雀回家,贮于巾箱中,日采黄花蕊饲之,渐渐羽翼长换。育至百日,
便能飞翔。时去时来,杨宝十分珍重。忽一日,去而不回。杨宝心中正在气闷,
只见一个童子单眉细眼,身穿黄衣,走入其家,望杨宝便拜。杨宝急忙扶起。童
子将出玉环一双,递与杨宝道:“蒙君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聊以微物相奉。掌
此当累世为三公。”杨宝道:“与卿素昧平生,何得有救命之说?”童子笑道:
“君忘之耶?某即林中被弹,君巾箱中饲黄花蕊之人也!”言讫,化为黄雀而去。
后来杨宝生子震,明帝朝为太尉;震子秉,和帝朝为太尉;秉子赐,安帝朝为司
徒;赐子彪,灵帝朝为司徒。果然世世三公,德业相继。有诗为证:黄花饲雀非
图报,一片慈悲利物心。累世簪缨看盛美,始知仁义值千金。
说话的,那黄雀衔环的故事,人人晓得,何必费讲!看官们不知,只为在下
今日要说个少年,也因弹了个异类上起,不能如弹雀的恁般悔悟,干把个老大家
事,弄得七颠八倒,做了一场话柄,故把衔环之事,做个得胜头回。劝列位须学
杨宝这等好善行仁,莫效那少年招灾惹祸。正是:
得闭口时须闭口,得放手时须放手。若能放手和闭口,百岁安宁有八九。
话说唐玄宗时,有一少年,姓王,名臣,长安人氏。略知书史,粗通文墨,
好饮酒,善击剑,走马挟弹,尤其所长。从幼丧父,惟母在堂,娶妻于氏。同胞
兄弟王宰,膂力过人,武艺出众,充羽林亲卫,未有妻室。家颇富饶,童仆多人,
一家正安居乐业。不想安禄山兵乱,潼关失守,天子西幸,王宰随驾扈从。王臣
料道立身不住,弃下房产,收拾细软,引母妻婢仆,避难江南,遂家于杭州,地
名小水湾,置买田产,经营过日。后来闻得京城克复,道路宁静,王臣思想要往
都下寻访亲知,整理旧业,为归乡之计。告知母亲,即日收拾行囊,止带一个家
人,唤做王福,别了母妻,繇小路直至扬州马头上。
那扬州隋时谓之江都,是江淮要冲,南北襟喉之地。往来樯橹如麻,岸上居
民稠密,做买做卖的,挨挤不开,真好个繁华去处。当下王臣舍舟登陆,雇倩脚
力,打扮做军官模样,一路游山玩水,夜宿晓行。不则一日,来至一所在,地名
樊川,乃汉时樊哙所封食邑之处。这地方离都城已不多远,因经兵火之后,村野
百姓,俱潜避远方,一路绝无人烟,行人亦甚稀少。但见:冈峦围绕,树木阴翳。
危峰秀拔插青霄,峻巅崔嵬横碧汉。斜飞瀑布,喷万丈银涛;倒挂藤萝,飏千条
锦带。云山漠漠,鸟道逶迤行客少;烟林霭霭,荒村寥落土人稀。山花多艳如含
咲,野鸟无名只乱啼。
王臣贪看山林景致,缓辔而行,不觉天色渐晚。听见茂林中,似有人声。近
前看时,原来不是人,却是两个野狐,靠在一株古树上,手执一册文书,指点商
榷,若有所得,相对谈笑。王臣道:“这孽畜作怪,不知看的是什么书?且教他
吃我一弹。”按住丝缰,绰起那水磨角靶弹弓,探手向袋中,摸出弹子放上,觑
得较亲,弓开如满月,弹去似飞星,叫声“着!”那二狐正在得意之时,不防林
外有人窥看,听得弓弦响,方才抬头观看,那弹早已飞到,不偏不斜,正中执书
这狐左目,弃下书,失声嗥叫,负痛而逃。那一个狐,却待就地去拾,被王臣也
是一弹,打中左腮,放下四足,嗥叫逃命。王臣纵马向前,教王福拾起那书来看,
都是蝌蚪之文,一字不识,心中想道:“不知是甚言语在上?把去慢慢访博古者
问之。”遂藏在袖里,拔马出林,循大道望都城而来。
那时安禄山虽死,其子安庆绪犹强,贼将史思明降而复叛,藩镇又各拥重兵,
俱蓄不臣之念。恐有奸细,至京探听,故此门禁十分严紧,出入盘诘。刚到晚,
城门就闭。王臣抵城下时,已是黄昏时候,见城门已扃,即投旅店安歇。到店门
口,下马入来。主人家见他悬弓佩剑,军官打扮,不敢怠慢,上前相迎道:“长
官请坐。”便令小二点杯茶递上。王福将行李卸下,驮进店中。王臣道:“主人
家,有稳便房儿,开一间与我。”答道:“舍下客房尽多,长官只拣中意的住便
了。”即点个灯火,引王臣往各房看过,择了一间洁净所在,将行李放下,把生
口牵入后边喂料。收拾停当,小二进来问道:“告长官,可吃酒么?”王臣道:
“有好酒打两角,牛肉切一盘。伴当们照依如此。”小二答应出去。王臣把房门
带转,也走到外边,小二捧着酒肉问道:“长官,酒还送到房里去饮,或就在此
间?”王臣道:“就在此罢。”小二将酒摆在一副座头上,王臣坐下,王福在旁
斟酒。吃过两三杯,主人家上前问道:“长官从那镇到此?”王臣道:“在下从
江南来。”主人家道:“长官语音,不像江南人物。”王臣道:“实不相瞒,在
下原是京师人氏,因安禄山作乱,车驾幸蜀,在下挈家避难江南。今知贼党平复,
天子还都,先来整理旧业,然后迎接家小归乡。因恐路上不好行走,故此军官打
扮。”主人家道:“原来是自家人!老汉一向也避在乡村,到此不上一年哩!”
彼此因是乡人,分外亲热,各诉流离之苦。正是:
江山风景依然是,城郭人民半已非。
两下正说得热闹,忽听得背后有人叫道:“主人家,有空房宿歇么?”主人
家答应道:“房屋还有,不知客官有几位安歇?”答道:“只有我一人。”主人
家见是个单身,又没包裹,乃道:“若止你一人,不敢相留。”那人怒道:“难
道赖了你房钱,不肯留我?”主人家道:“客官,不是这般说。只因郭令公留守
京师,颁榜远近旅店,不许容留面生歹人。如隐匿藏留者,查出重治。况今史思
明又乱,愈加紧急。今客官又无包裹,又不相认,故不好留得。”那人笑道:
“原来你不认得我,我就是郭令公家丁胡二。因有事往樊川去了转回,赶进城不
及,借你店里歇一宵,故此没有包裹。你若疑惑,明早同到城门上去,问那管门
的,谁个不认得我!”这主人家被他把大帽儿一磕,便信以为真,乃道:“老汉
一时不晓得是郭爷长官,莫怪,请里边房里去坐。”那人道:“且慢着。我肚里
饿了,有酒饭讨些来吃了,进房不迟。”又道:“我是吃斋,止用素酒。”走过
来,向王臣桌上对面坐下,小二将酒菜放下。王臣举目看时,见他把一只袖子遮
着左眼,似觉疼痛难忍之状。那人开言道:“主人家,我今日造化低,遇着两个
毛团,跌坏了眼。”主人家道:“遇着什么?”答道:“从樊川回来,见树林中
两个野狐打滚嗥叫,我赶上前要去拿他,不想绊上一交,狐又走了,反在地上磕
损眼睛。”主人家道;“怪道长官把袖遮着眼儿。”王臣接口道:“我今日在樊
川过,也遇着两个野狐。”那人忙问道:“可曾拿到么?”王臣道:“他在林中
把册书儿观看,被我一弹,打了执书这狐左眼,遂弃书而逃。那一个方待去拾,
又被我一弹,打在腮上,也亡命而走。故此只取得这册书,没有拿到。”那人和
主人家都道:“野狐会看书,这也是奇事!”那人又道:“那书上都是甚么事体?
借求一观。”王臣道:“都是异样篆书,一字也看他不出。”放下酒杯,便向袖
中去摸那册书出来。说时迟,那时快,手还未到袖里时,不想主人家一个孙儿,
年才五六岁,正走出来。小厮家眼睁,望见那人是个野狐,却叫不出名色,奔向
前指住道:“老爹,怎么这个大野猫坐在此?还不赶他!”王臣听了,便省悟是
打坏眼的野狐,急忙拔剑,照顶门就砍。那狐望后一躲,就地下打个滚,露出本
相,往外乱跑。王臣仗剑追赶了十数家门面,向个墙里跳进。王臣因黑夜之间,
无门寻觅,只得回转。主人家点个灯火,同着王福一齐来迎着道:“饶他性命罢!”
王臣道:“若不是令孙看破,几乎被这孽畜赚了书去。”主人家道:“这毛团也
奸巧哩!只怕还要生计来取。”王臣道:“今后有人把野狐事来诱我的,定然是
这孽畜,便挥他一剑。”一头说,已到店里。店左店右住宿的客商闻得,当做一
件异事,都走出来讯问,到拌得口苦舌干。
王臣吃了夜饭,到房中安息。因想野狐忍痛来掇赚这册书,必定有些妙处,
愈加珍秘。至三更时分,外边一片声打门叫道:“快把书还了我,寻些好事酬你。
若不还时,后来有些事故,莫要懊悔!”王臣听得,气忿不过,披衣起身,拔剑
在手,又恐惊动众人,悄悄的步出房来,去摸那大门时,主人家已自下了锁。心
中想道:“便叫起主人开门出去,那毛团已自走了,砍他不着,空惹众人憎厌。
不如别着鸟气,来朝却又理会。”王臣依先进房睡了。那狐喊了多时方去,合店
的人,尽皆听得。到次早,齐劝王臣道:“这书既看不出字,留之何益,不如还
他去罢!倘真个生出事来,懊悔何及!”王臣若是个见机的,听了众人言语,把
那册书掷还狐精,却也罢了。只因他是个倔强汉子,不依众人说话,后来被那狐
精把个家业弄得七零八落。正是:
不听好人言,必有恓惶泪。
当下王臣吃了早饭,算还房钱,取出行李,上马进城。一路观看,只见屋宇
残毁,人民稀少,街市冷落,大非昔日光景。来到旧居地面看时,惟存一片瓦砾
之场。王臣见了,不胜凄惨。无处居住,只得寻个寓所安顿了行李,然后去访亲
族,却也存不多几家。相见之间,各诉向来踪迹,说到那伤心之处,不觉扑簌簌
泪珠抛洒。王臣又言:“今欲归乡,不想屋宇俱已荡尽,没个住身之处。”亲戚
道:“自兵乱已来,不知多少人家,父南子北,被掳被杀,受无限惨祸。就是我
们,一个个都从刀尖上脱过来的,非容易得有今日。像你家太平无事,止去了住
宅,已是无量之福了。况兼你的田产,亏我们照管,依然俱在。若有念归乡,整
理起来,还可成个富家。”王臣谢了众人,遂买一所房屋,制备日用家伙物件,
将田园逐一经理停妥。
约过两月,王臣正走出门,只见一人从东而来,满身穿着麻衣,肩上背个包
裹,行履如飞,渐渐至近。王臣举目观看,吃了一惊。这人不是别个,乃是家人
王留儿。王臣急呼道:“王留儿,你从那里来?却这般打扮?”王留儿见叫,乃
道:“原来官人住在这里,教我寻得个发昏!”王臣道:“你且说为何恁般妆束?”
王留儿道:“有书在此,官人看了就知道。”至里边放下包裹打开,取出书信,
递与家主。王臣接来拆开看时,却是母亲手笔。上写道:“从汝别后,即闻史思
明复乱,日夕忧虑,遂沾重疾,医祷无效,旦夕必登鬼籍矣。年踰六秩,已不
为夭。第恨衰年值此乱离,客死远乡,又不得汝兄弟送我之终,深为痛心耳!但
吾本家秦,不愿葬于外地。而又虑贼势方炽,怨京城复如前番不守,又不可居。
终夜思之,莫若尽弃都下破残之业,以资丧事,迎吾骨入土之后,原返江东。此
地田土丰阜,风俗醇美,可惜开创甚难,决不可轻废。俟干戈宁静,徐图归乡可
也。倘违吾言,自罹罗网,颠覆宗祀,虽及泉下,誓不相见。汝其志之。”
王臣看毕,哭倒在地道:“指望至此重整家业,同归故乡,不想母亲反为我
而忧死。早知如此,便不来得也罢。悔之何及!”哭了一回,又问王留儿道:
“母亲临终,可还有别话?”王留儿道:“并无别话,止叮嘱说,此处产业向已
荒废,总然恢复,今史思明作反,京城必定有变,断不可守。教官人作速一切处
置,备办丧葬之事,迎柩葬后,原往杭州避难。若不遵依,死不瞑目。”王臣道:
“母亲遗命,岂敢违逆!况江东真似可居,长安战争未息,弃之甚为有理。”急
忙制办縗裳,摆设灵座,一面差人往坟上收拾,一面央人将田宅变卖。王留儿住
了两日,对王臣道:“官人修筑坟墓起来,尚有整月延迟,家中必然悬望。等小
人先回,以安其心。”王臣道:“此言正合我意。”即便写下家书,取出盘缠,
打发他先回。王留儿临出门,又道:“小人虽去,官人也须作速处置快回。”王
臣道:“我恨不得这时就飞到家,何消叮嘱!”王留儿出门,洋洋而去。
且说王臣这些亲戚晓得,都来吊唁,劝他不该把田产轻废。王臣因是母命,
执意不听众人言语,心忙意急,上好田产,都只卖得个半价。盘桓二十馀日,坟
上开土筑穴,诸事色色俱已停妥,然后打叠行装,带领仆从离了长安,星夜望江
东赶来,迎灵车安葬。可怜:仗剑长安悔浪游,归心一片水东流。北堂空作斑衣
梦,泪洒白云天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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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且说王臣母、妻在家,真个闻得史思明又反,日夜忧虑王臣,懊
悔放他出门。过了两三月,一日,忽见家人来报,王福从京师赍信回了。姑媳闻
言,即教唤进。王福上前叩头,将书递上。却见王福左眼损坏,无暇详问,将书
拆开观看。上写道:“自离膝下,一路托庇粗安。至都查核旧业,幸得一毫不废,
已经理如昔矣。更喜得遇故知胡八判官,引至元丞相门下,颇蒙青盼扶持,一官
幽蓟,诰身已领,限期甚迫,特遣王福迎母同之任所。书至,即将江东田产尽货,
火速入京,勿计微值,有误任期。相见在迩,书不多赘。男臣百拜。”姑媳看罢
书中之意,不胜欢喜,方问道:“王福,为甚损了一目?”王福道:“不要说起!
在生口上打瞌睡,不想跌下来,磕损了这眼。”又问:“京师近来光景,比旧日
何如?亲戚们可都在么?”王福道:“满城残毁过半,与前大不相同了。亲戚们
杀的杀,掳的掳,逃的逃,总来存不多几家。尚还有抢去家私的,烧坏屋宇的,
占去田产的。惟有我家田园屋宅,一毫不动。”姑媳闻说,愈加欢悦,乃道:
“家业又不曾废,却又得了官职,此皆天地祖宗保佑之方,感谢不尽!到临起身,
须做场好事报答。再祈此去前程远大,福禄永长。”又问道:“那胡八判官是谁?”
王福道:“这是官人的故交。”王妈妈道:“向来从不见说起有姓胡做官的来往。”
媳妇道:“或者近日相交的,也未可知。”王福接口道:“正是近日相识的。”
当下问了一回,王妈妈道:“王福,你路上辛苦了,且去吃些酒饭,歇息则个。”
到了次日,王福说道:“奶奶这里收拾起来,也得好几日。官人在京,却又无人
服侍。待小人先去回覆,打叠停当。候奶奶一到,即便起身往任,何如?”王妈
妈道:“此言甚是有理。”写起书信,付些盘缠银两,打发先行。王福去后,王
妈妈将一应田地宇舍,什物器皿,尽行变卖,止留细软东西。因恐误了儿子任期,
不择善价,半送与人。又延请僧人做了一场好事,然后雇下一只官船,择日起程。
有几个平日相往的邻家女眷,俱来相送,登舟而别。离了杭州,由嘉禾苏州常润
州一路,出了大江,望前进发。那些奴仆,因家主得了官,一个个手舞足蹈,好
不兴头!避乱南驰实可哀,谁知富贵逼人来。举家手额欢声沸,指日长安昼锦回。
且说王臣自离都下,兼程而进,不则一日,已到扬州马头上。把行李搬在客
店上,打发生口去了。吃了饭,教王福向河下雇觅船只。自己坐在客店门首,守
着行囊,观看往来船只。只见一只官船溯流而上,船头站着四五个人,喜笑歌唱,
甚是得意。渐渐至近,打一看时,不是别个,都是自己家人。王臣心中惊异道:
“他们不在家中服役,如何却在这只官船上?”又想道:“想必母亲亡后,又归
他人了。”正疑讶间,舱门帘儿启处,一个女子舒头而望。王臣仔细观看,又是
房中侍婢,连称“奇怪!”刚欲询问,那船上家人却也看见,齐道:“官人如何
也在这里?却又恁般服色?”忙教稍子拢船。早惊动舱中王妈妈姑媳,掀帘观看。
王臣望见母亲尚在,急将麻衣脱下,打开包裹,换了衣服巾帽。船上家人登岸相
迎,王臣教将行李齐搬下船,自己上船来见母亲。一眼觑着王留儿在船头上,不
问情繇,揪住便打。王妈妈走出说道:“他又无罪过,如何把他来打?”王臣见
母亲出来,放手上前拜道:“都是这狗才将母亲书信至京,误传凶信,陷儿于不
孝!”姑媳俱惊讶道:“他日日在家,何尝有书差到京中?”王臣道:“一月前,
赍母亲书来,书中写的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住了两日,遣他先回,安慰家中。
然后将田产处置了,星夜赶来。怎说不曾到京?”合家大惊道:“有这等异事!
那里一般又有个王留儿?”连王留儿到咲起来道:“莫说小人到京,就是这个
梦也不曾做!”王妈妈道:“你且取书来看,可像我的字迹?”王臣道:“不像
母亲字迹,我如何肯信?”便打开行李,取出书来看时,乃是一幅素纸,那有一
个字影。把王臣惊得目睁口呆,只管将这纸来翻看。王妈妈道:“书在那里?把
来我看。”王臣道:“却不作怪!书上写着许多言语,如何竟变做一幅白纸?”
王妈妈不信道:“焉有此理!自从你出门之后,并无书信往来。直至前日,你差
王福将书接我,方有一信,令他先来覆你。如何有个假王留儿将假书哄你?如今
却又说变了白纸,这是那里学来这些鬼话?”
王臣听说王福曾回家这话,也甚惊骇,乃道:“王福在京,与儿一齐起身到
此,几曾教他将书来接母亲?”姑媳都道:“呀!这话愈加说得混帐了!一月前
王福送书到家,书上说都中产业俱在,又遇什么胡八判官,引在元丞相门下,得
了官职,教将江东田宅,尽皆卖了,火速入京,同往任上。故此弃了家业,雇倩
船只入京。怎说王福没有回来?”王臣大惊道:“这事一发奇怪!何曾有甚胡八
判官引到元丞相门下,选甚官职,有书迎接母亲?”王妈妈道:“难道王福也是
假的?”快叫来问。王臣道:“他去唤船了,少刻就来。”众家人都到船头一望,
只见王福远远跑来,却也穿着凶服,众人把手乱招。王福认得是自家人,也道诧
异,说:“他们如何都在这里?”走近船边,众人看时,与前日的王福不同了,
前日左目已是损坏,如今这王福两只大眼滴溜溜,恰如铜铃一般。众人齐问道:
“王福,你前日回家,眼已瞎了,如今怎又好好地?”王福向众人喷一口涎沫道:
“啐!你们的眼便瞎了。我何曾回家?却又咒我眼瞎!”众人笑道:“这事真个
有些古怪。奶奶在舱中唤你,且除下身上麻衣,快去相见。”王福见说,呆了一
呆道:“奶奶还在?”众人道:“那里去了,不在?”王福不信,也不脱麻衣,
径撞入舱来。王臣看见,喝道:“这狗才,奶奶在这里,还不换了衣服来见。”
王福慌忙退出船头脱下,进舱叩头。王妈妈擦磨老眼,仔细一看,连称:“怪哉!
怪哉!前日王福回家,左目已损,今却无恙。料然前日不是他了。”急去开出那
封书来看时,也是一张白纸,并无一点墨迹。那时合家惶惑,正不知假王留儿、
王福是甚变的,又不知有何缘故,却哄骗两头把家业破毁,还恐后来尚有变故,
惊疑不定。
王臣沉思凝想半日,忽想到假王福左眼是瞎的,恍然而悟,乃道:“是了!
是了!原来却是这孽畜变来弄我。”王妈妈急问是甚东西。王臣乃将樊川打狐得
书,客店变人诒骗,和夜间打门之事说出。又道:“当时我只道这孽畜不过变人
来骗此书,到不提防他有凭般贼智。”众人闻言,尽皆摇首咋舌道:“这妖狐却
也奸狡利害哩!隔着几多路,却会仿着字迹人形,把两边人都弄得如耍戏一般。
早知如此,把那书还了他去也罢!”王臣道:“叵耐这孽畜无礼!如今越发不该
还他了!若再缠帐,把那祸种头一火而焚之。”于氏道:“事已如此,莫要闲讲
了,且商量正务。如今住在这里,不上不下,还是怎生计较?”王臣道:“京中
产业俱已卖尽,去也没个着落,况兼路途又远,不如且归江东。”王妈妈道:
“江东田宅也一毫无存,却住在何处?”王臣道:“权赁一所住下,再作区处。”
当下拨转船头,原望江东而回。那些家人起初像火一般热,到此时化做冰一般冷,
犹如断线偶戏,手足掸软,连话都无了。正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到了杭州,
王臣同家人先上岸,在旧居左近赁了一所房屋,制办日用家伙,各色停当,然后
发起行李,迎母妻进屋。计点囊橐,十无其半,又恼又气,门也不出,在家纳闷。
这些邻家见王妈妈去而复回,齐来询问。王臣道知其详,众人俱以为异事,互相
传说,遂嚷遍了半个杭城。
一日,王臣在堂中,督率家人收拾,只见外边一人走将入来,威仪济楚,服
饰整齐。怎见得?但见:头戴一顶黑纱唐巾,身穿一领绿罗道袍,碧玉环正缀巾
边,紫丝绦横围袍上,袜似两堆白雪,舄如二朵红云。堂堂相貌,生成出世之姿;
落落襟怀,养就凌云之气。若非天上神仙,定是人间官宰。那人走入堂中,王臣
仔细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同胞兄弟王宰。当下王宰向前作揖道:“大哥别来无
恙?”王臣还了个礼,乃道:“贤弟,亏你寻到这里!”王宰道:“兄弟到京回
旧居时,见已化为白地。只道罹于兵火,甚是悲痛。即去访问亲故,方知合家向
已避难江东。近日大哥至京,整理旧业,因得母亲凶问,刚始离京。兄弟闻了这
信,遂星夜赶来。适才访到旧居,邻家说新迁于此,母亲却也无恙,故此又到舟
中换了衣服才来。母亲如今在那里?为何反迁这等破屋里边?”王臣道:“一言
难尽!待见过了母亲,与你细说。”引入后边,早有家人报知。王妈妈闻次子归
家,好生欢喜,即忙出来,恰好遇见,王宰倒身下拜,拜毕起身。王妈妈道:
“儿!我日夜挂心,一向好么?”王宰道:“多谢母亲记念。待儿见过了嫂嫂,
少停细细说与母亲知道。”当下王臣浑家并一家婢仆,都来见过。王宰扯王臣住
外就走,王妈妈也随出来,至堂中坐下。问道:“大哥,你且先说,因甚弄得恁
般模样?”王臣乃将樊川打狐起,直至两边掇赚,变卖产业,前后事细说一遍。
王宰听了说:“元来有这个缘故,以致如此!这却是你自取,非干野狐之罪。那
狐自在林中看书,你是官道行路,两不妨碍,如何却去打他,又夺其书?及至客
店中,他忍着疼痛,来赚你书,想是万不得已而然。你不还他罢了,怎地又起恶
念,拔剑斩逐?及至夜间好言苦求,你又执意不肯。况且不识这字,终于无用,
要他则甚!今反吃他捉弄得这般光景,都是自取其祸。”王妈妈道:“我也是这
般说。要他何用,如今反受其累!”
王臣被兄弟数落一番,嘿然不语,心中好不耐烦。王宰道:“这书有几多大?
还是什么字体?”王臣道:“薄薄的一册,也不知是什么字体,一字也识不出。”
王宰道:“你且把我看看。”王妈妈从旁衬道:“正是!你去把来与兄弟看看,
或者识得这字也不可知。”王宰道:“这字料也难识,只当眼见希奇物罢了。”
当时王臣向里边取出,到堂中,递与王宰。王宰接过手,从前直揭至后,看了一
看,乃道:“这字果然稀见!”便立起身,走在堂中,向王臣道:“前日王留儿
便是我。今天天书已还,不来缠你了,请放心!”一头说,一头往外就奔。王臣
大怒,急赶上前,大喝道:“孽畜大胆,那里走!”一把扯住衣裳,走的势发,
扯的力猛,只听得聒喇一响,扯下一幅衣裳。那妖狐索性把身一抖,卸下衣服,
见出本相,向门外乱跑,风团也似去了。王臣同家人一齐赶到街上,四顾观看,
并无踪影。王臣一来被他破荡了人家,二来又被他数落这场,三来不忿得这书,
咬牙切齿,东张西望寻觅。只见一个瞎道人,站在对面檐下。王臣问道:“可见
一个野狐从那里去了?”瞎道人把手指道:“向东边去了。”王臣同家人急望东
而赶。行不上五六家门面,背后瞎道人叫道:“王臣,前日王福便是我,令弟也
在这里。”众人闻得,复转身来。两个野狐执着书儿在前戏跃,众人奋勇前来追
捕。二狐放下四蹄,飞也似去了。王臣刚奔到自己门首,王妈妈叫道:“去了这
败家祸胎,已是安稳了,又赶他则甚!还不进来?”王臣忍着一肚子气,只得依
了母亲,唤转家人进来。逐件检起衣服观看,俱随手而变。你道都是甚么东西?
破芭蕉化为罗服,烂荷叶变做纱巾,碧玉环柳枝圈就,紫丝绦薜萝搓成,罗袜二
张白素纸,朱舄两片老松皮。众人看了,尽皆骇异道:“妖狐神通这般广大!二
官人不知在何处,却变得恁般厮像。”王臣心中转想转恼,气出一场病来,卧床
不起。王妈妈请医调治,自不必说。
过了数日,家人们正在堂中,只见走进一个人来。看时,却是王宰,也是纱
巾罗服,与前妖狐一般打扮。众家人只道又是假的,一齐乱喊道:“妖狐又来了!”
各去寻棍觅棒,拥上前乱打。王宰喝道:“这些泼男女,为何这等无礼!还不去
报知奶奶!”众人那个扌采他,一味乱打。王宰止遏不住,惹恼性子,夺过一根
棒来,打得众人四分五落,不敢近前,都闪在里边门旁指着骂道:“你这孽畜!
书已拿去了,又来做甚?”王宰不解其意,心下大怒直打入去。众人往内乱跑,
早惊动王妈妈,听得外边喧嚷,急走出来,撞见众人,问道:“为何这等慌乱?”
众人道:“妖狐又变做二官人模样,打进来也!”王妈妈惊道:“有这等事?”
言还未毕,王宰已在面前,看见母亲,即撇下棒子,上前叩拜道:“母亲,为甚
这些泼男女将儿叫做妖狐孽畜,执棍乱打?”王妈妈道:“你真个是我的孩儿否?”
王宰道:“儿是母亲生的,有什么假?”
正说间,外面七八个人,扛抬铺程行李进来。众家人方知是真,上前叩头谢
罪。王宰问其缘故,王妈妈乃将妖狐前后事细说。又道:“汝兄为此气成病症,
尚未能愈。”王宰闻言,亦甚惊骇道:“恁样说起来,儿在蜀中,王福赍书至,
也是这狐假的了。”王妈妈道:“你且说书上怎写?”王宰道:“儿是随驾入蜀,
分隶于剑南节度严武部下,得蒙拔为裨将。故上皇还京,儿不相从归国。两月前,
忽见王福赍哥哥书来,说向避难江东,不幸母亲有变,教儿速来计议,扶柩归乡。
王福说要至京打扫茔墓,次日先行。儿为此辞了本官,把许多东西都弃下了,轻
装兼程趱来,才访至旧居,邻家指引至此。知母亲无恙,复到舟中易服来见。正
要问哥哥为甚把这样凶信哄我,不想却有此异事!”即去行李中开出那封书来看
时,也是一幅白纸。合家又好笑,又好恼。王宰同母至内见过嫂子,省视王臣,
道其所以。王臣又气得个发昏。王妈妈道:“这狐虽然惫懒,也亏他至蜀中赚你
回来,使我母子相会,将功折罪,莫怨他罢!”王臣病了两个月,方才痊可,遂
入籍于杭州。所以至今吴越间称拐子为野狐精,有所本也。蛇行虎走各为群,狐
有天书狐自珍。家破业荒书又去,世人千载笑王臣。

[发帖际遇]: 林风在海边沙滩上捡到一支圣火令,当废铜卖了,获得银两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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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

渔船载酒日相随,短笛芦花深处吹。湖面风收云影散,水天光照碧琉璃。
这首诗是宋时杨备游太湖所作。这太湖在吴郡西南三十馀里之外。你道有多
少大?东西二百里,南北一百二十里,周围五百里,广三万六千顷,中有山七十
二峰,襟带三州。那三州?苏州、湖州、常州。东南诸水皆归。一名震泽,一名
具区,一名笠泽,一名五湖。何以谓之五湖?东通长洲松江,南通乌程霅溪,西
通义兴荆溪,北通晋陵滆湖,东通嘉兴韭溪,水凡五道,故谓之五湖。那五湖
之水,总是震泽分流,所以谓之太湖。就太湖中,亦有五湖名色,曰:菱湖、游
湖、莫湖、贡湖、胥湖。五湖之外,又有三小湖:扶椒山东曰梅梁湖,杜圻之西
鱼查之东曰金鼎湖,林屋之东曰东皋里湖。吴人只称做太湖。那太湖中七十二峰,
惟有洞庭两山最大。东洞庭曰东山,西洞庭曰西山,两山分峙湖中。其馀诸山,
或远或近,若浮若沉,隐见出没于波涛之间。有元人许谦诗为证:“周回万水入,
远近数州环。南极疑无地,西浮直际山。三江归海表,一径界河间。白浪秋风疾,
渔舟意尚闲。”那东西两山在太湖中间,四面皆水,车马不通。欲游两山者,必
假舟楫,往往有风波之险。昔宋时宰相范成大在湖中遇风,曾作诗一首:“白雾
漫空白浪深,舟如竹叶信浮沉。科头宴起吾何敢,自有山川印此心。”
话说两山之人,善于货殖,八方四路,去为商为贾。所以江湖上有个口号,
叫做“钻天洞庭”。内中单表西洞庭有个富家,姓高,名赞,少年惯走湖广,贩
卖粮食。后来家道殷实了,开起两个解库,托着四个伙计掌管,自己只在家中受
用。浑家金氏,生下男女二人,男名高标,女名秋芳。那秋芳反长似高标二岁。
高赞请个积年老教授在家馆谷,教着两个儿女读书。那秋芳资性聪明,自七岁读
书,至十二岁,书史皆通,写作俱妙。交十三岁,就不进学堂,只在房中习学女
工,描鸾刺凤。看看长成十六岁,出落得好个女儿,美艳非常。有《西江月》为
证:面似桃花含露,体如白雪团成。眼横秋水黛眉清,十指尖尖春笋。
袅娜休言西子,风流不让崔莺。金莲窄窄瓣儿轻,行动一天丰韵。
高赞见女儿人物整齐,且又聪明,不肯将他配个平等之人,定要拣个读书君
子,才貌兼全的配他。聘礼厚薄到也不论,若对头好时,就赔些妆奁嫁去,也自
情愿。有多少豪门富室,日来求亲的,高赞访得他子弟才不压众,貌不超群,所
以不曾许允。虽则洞庭在水中央,三州通道,况高赞又是个富家,这些做媒的四
处传扬,说高家女子,美貌聪明,情愿赔钱出嫁,只要择个风流佳婿。但有一二
分才貌的,那一个不挨风缉缝,央媒说合。说时夸奖得潘安般貌,子建般才,乃
至访实,都只平常。高赞被这伙做媒的哄得不耐烦了,对那些媒人说道:“今后
不须言三语四。若果有人才出众的,便与他同来见我。合得我意,一言两决,可
不快当!”自高赞出了这句言语,那些媒人就不敢轻易上门。正是:
眼见方为的,传言未必真。试金今有石,惊破假银人。
话分两头。却说苏州府吴江县平望地方,有一秀士,姓钱名青,字万选。此
人饱读诗书,广知今古,更兼一表人才。也有《西江月》为证:出落唇红齿白,
生成眼秀眉清。风流不在着衣新,俊俏行中首领。
下笔千言立就,挥毫四坐皆惊。青钱万选好声名,一见人人起敬。
钱生家世书香,产微业薄,不幸父母早丧,愈加零替。所以年当弱冠,无力
娶妻。止与老仆钱兴相依同住。钱兴日逐做些小经纪供给家主,每每不敷,一饥
两饱。幸得其年游庠,同县有个表兄,住在北门之外,家道颇富,就延他在家读
书。那表兄姓颜,名俊,字伯雅,与钱生同庚生,都则一十八岁,颜俊只长得三
个月,以此钱生呼之为兄。父亲已逝,止有老母在堂,亦未曾定亲。
说话的,那钱青因贫未娶,颜俊是富家之子,如何一十八岁,还没老婆?其
中有个缘故。那颜俊有个好高之病,立誓要拣个绝美的女子,方与他缔姻,所以
急切不能成就。况且颜俊自己又生得十分丑陋。怎见得?亦有《西江月》为证:
面黑浑如锅底,眼圆却似铜铃。痘疤密摆泡头钉,黄发蓬松两鬓。
牙齿真金镀就,身躯顽铁敲成。楂开五指鼓锤能,枉了名呼颜俊。
那颜俊虽则丑陋,最好妆扮,穿红着绿,低声强笑,自己以为美。更兼他腹
中全无滴墨,纸上难成片语,偏好攀今掉古,卖弄才学。钱青虽知不是同调,却
也借他馆地,为读书之资,每事左凑着他。故此颜俊甚是喜欢,事事商议而行,
甚说得着。
话休絮烦。一日,正是十月初旬天气,颜俊有个门房远亲,姓尤,名辰,号
少梅。为人生意行中,颇颇伶俐,也领借颜俊些本钱,在家开个果子店营运过活。
其日在洞庭山贩了几担橙桔回来,装做一盘,到颜家送新。他在山上闻得高家选
婿之事,说话中间偶然对颜俊叙述,也是无心之谈。谁知颜俊到有意了,想道:
“我一向要觅一头好亲事,都不中意。不想这段姻缘却落在那里!凭着我这恁般
才貌,又有家私,若央媒去说,再增添几句好话,怕道不成?”那日一夜睡不着。
天明起来,急急梳洗了,到尤辰家里。尤辰刚刚开门出来,见了颜俊,便道:
“大官人为何今日起得恁早?”颜俊道:“便是有些正事,欲待相烦,恐老兄出
去了,特特早来。”尤辰道:“不知大官人有何事见委?请里面坐了领教。”颜
俊到坐启下,作了揖,分宾而坐。尤辰又道:“大官人但有所委,必当效力,只
怕用小子不着。”颜俊道:“此来非为别事,特求少梅作伐。”尤辰道:“大官
人作成小子赚花红钱,最感厚意。不知说的是那一头亲事?”颜俊道:“就是老
兄昨日说的洞庭西山高家这头亲事,于家下甚是相宜,求老兄作成小子则个!”
尤辰格的笑了一声道:“大官人莫怪小子直言。若是第二家,小子也就与你去说
了。若是高家,大官人作成别人做媒罢!”颜俊道:“老兄为何推托?这是你说
起的,怎么又叫我去寻别人?”尤辰道:“不是小子推托,只为高老有些古怪,
不容易说话,所以迟疑。”颜俊道:“别件事,或者有些东扯西拽,东掩西遮,
东三西四,不容易说话。这做媒乃是冰人撮合,一天好事,除非他女儿不要嫁人
便罢休,不然,少不得男媒女妁。随他古怪,然须知媒人不可怠慢,你怕他怎的!
还是你故意作难,不肯总成我这桩美事。这也不难,我就央别人去说。说成了时,
休想吃我的喜酒!”说罢,连忙起身。
那尤辰领借了颜俊家本钱,平日奉承他的,见他有咈然不悦之意,即忙回
船转舵道:“大官人莫要性急,且请坐下,再细细商议。”颜俊道:“肯去说便
去,不肯去就罢了,有甚话商量得!”口里虽则是恁般说了,身子却又转来坐下。
尤辰道:“不是我故意作难,那老儿真个古怪。别家相媳妇,他偏要相女婿,但
得他当面看得中意,才将女儿许他。有这些难处,只怕劳而无功,故此不敢把这
个难题目包揽在身上。”颜俊道:“依你说,也极容易。他要当面看我时,就等
他看个眼饱。我又不残疾,怕他怎地!”尤辰不觉呵呵大笑道:“大官人,不是
冲撞你说。大官人虽则不丑,更有比大官人胜过几倍的,他还看不上眼哩!大官
人若是不把与他见面,这事纵没一分二分,还有一厘二厘。若是当面一看,便万
分难成了!”颜俊道:“常言无谎不成媒。你与我包荒,只说十二分人才,或者
该是我的姻缘,一说便就,不要面看,也不可知。”尤辰道:“倘若要看时,却
怎地?”颜俊道:“且到那时,再有商量。只求老兄速去一言。”尤辰道:“既
蒙吩咐,小子好歹去走一遭便了。”颜俊临起身,又叮咛道:“千万,千万!说
得成时,把你二十两这纸借契,先奉还了,媒礼花红在外。”尤辰道:“当得,
当得!”颜俊别去。不多时,就教人封上五钱银子,送与尤辰,为明日买舟之费。
颜俊那一夜在床上睡不着,想道:“倘他去时不尽其心,葫芦提回复了我,
可不枉走一遭!再差一个伶俐家人跟随他去,听他讲甚言语。好计,好计!”等
待天明,便唤家童小乙来,跟随尤大舍往山上去说亲。小乙去了,颜俊心中牵挂,
即忙梳洗,往近处一个关圣庙中求签,卜其事之成否。当下焚香再拜,把签简摇
了几摇,扑的跳出一签。拾起看时,却是第七十三签。壁上写得有签诀四句,云:
“忆昔兰房分半钗,而今忽把信音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颜
俊才学虽则不济,这几句签诀,文义显浅,难道好歹不知?求得此签,心中大怒,
连声道:“不准,不准!”撒袖出庙门而去。回家中坐了一会,想道:“此事有
甚不谐?难道真个嫌我丑陋,不中其意?男子汉须比不得妇人,只是出得人前罢
了。一定要选个陈平、潘安不成?”一头想,一头取镜子自照。侧头侧脑的看了
一回,良心不昧,自己也看不过了。把镜子向桌上一撇,叹了一口寡气,呆呆而
坐,准准的闷了一日不题。
且说尤辰是日同小乙驾了一只二橹快船,趁着无风静浪,咿呀的摇到西山高
家门首停舶,刚刚是未牌时分。小乙将名帖递了,高公出迎,问其来意,说是与
令爱作伐。高赞问是何宅。尤辰道:“就是敝县一个舍亲,家业也不薄,与宅上
门户相当。此子年方十八,读书饱学。”高赞道:“人品生得如何?老汉有言在
前,定要当面看过,方敢应承。”尤辰见小乙紧紧靠在椅子后边,只得不老实扯
个大谎,便道:“若论人品,更不必言。堂堂一躯,十全之相。况且一肚文才,
十四岁出去考童生,县里就高高取上一名。这几年为丁了父忧,不曾进院,
所以未得游庠。有几个老学,看了舍亲的文字,都许他京解之才。就是在下,也
非惯于为媒的,因年常在贵山买果,偶闻令爱才貌双全,老翁又慎于择婿,因思
舍亲正合其选,故此斗胆轻造。”高赞闻言,心中甚喜:“便是令亲果然有才有
貌,老汉敢不从命。但老汉未曾经目,终不放心。若是足下引令亲过寒家一会,
更无别说。”尤辰道:“小子并非谬言,老翁他日自知。只是舍亲是个不出书房
的小官人,或者未必肯到宅上。就是小子撺掇来时,若成得亲事还好,万一不成,
舍亲何面目回转!小子必然讨他抱怨了。”高赞道:“既然人品十全,岂有不成
之理?老夫生性是这般小心过度的人,所以必要着眼。若是令亲不屑下顾,待老
汉到宅,足下不意之中,引令亲来一观,却不妥贴?”尤辰恐怕高赞身到吴江,
访出颜俊之丑,即忙转口道:“既然尊意决要会面,小子还同舍亲奉拜,不敢烦
尊驾动履。”说罢,告别。高公那里肯放,忙教整酒肴相款。吃到更馀,高公留
宿。尤辰道:“小舟带有铺陈,明日要早行,即今奉别。等舍亲登门,却又相扰。”
高公取舟金一封相送,尤辰作谢下船。
次早顺风,拽起饱帆,不勾大半日就到了吴江。颜俊正呆呆的站在门前望信,
一见尤辰回家,便迎住问道:“有劳老兄往返,事体如何?”尤辰把问答之言,
细述一遍。“他必要面会,大官人如何处置?”颜俊嘿然无言。尤辰便道:“暂
别再会。”自回家去了。颜俊到里面,唤过小乙来问其备细,只恐尤辰所言不实。
小乙说来果是一般。颜俊沉吟了半晌,心生一计,再走到尤辰家,与他商议。不
知说的是甚么计策?正是:
为思佳偶情如火,索尽枯肠夜不眠。自古姻缘皆分定,红丝岂是有心牵。
颜俊对尤辰道:“适才老兄所言,我有一计在此,也不打紧。”尤辰道:
“有何好计?”颜俊道:“表弟钱万选,向在舍下同窗读书,他的才貌比我胜几
分儿。明日我央及他同你去走一遭,把他只说是我,哄过一时。待行过了聘,不
怕他赖我的姻事!”尤辰道:“若看了钱官人,万无不成之理。只怕钱官人不肯。”
颜俊道:“他与我至亲,又相处得极好,只央他点一遍名儿,有甚亏他处!料他
决然无辞。”说罢,作别回家。其夜,就到书房中陪钱万选夜饭,酒肴比常分外
整齐。钱万选愕然道:“日日相扰,今日何劳盛设?”颜俊道:“且吃三杯,有
小事相烦贤弟则个。只是莫要推故。”钱万选道:“小弟但可效劳之处,无不从
命。只不知甚么样事?”颜俊道:“不瞒贤弟说,对门开果子店的尤少梅,与我
作伐,说的女家,是洞庭西山高家。一时间夸了大口,说我十分才貌。不想说得
忒高兴了,那高老定要先请我去面会一会,然后行聘。昨日商议,若我自去,恐
怕不应了前言,一来少梅没趣,二来这亲事就难成了。故此要劳贤弟认了我的名
色,同少梅一行,瞒过那高老,玉成这头亲事,感恩不浅,愚兄自当重报。”钱
万选想了一想,道:“别事犹可,这事只怕行不得。一时便哄过了,后来知道,
你我都不好看相。”颜俊道:“原只要哄过这一时。若行聘过了,就晓得也何怕
他。他又不认得你是什么人,就怪也只怪得媒人,与你什么相干?况且他家在洞
庭西山,百里之隔,一时也未必知道。你但放心前去,到不要畏缩。”钱万选听
了,沉吟不语。欲待从他,不是君子所为;欲待不从,必然取怪,这馆就处不成
了,事在两难。颜俊见他沉吟不决,便道:“贤弟,常言道:天摊下来,自有长
的撑住。凡事有愚兄在前,贤弟休得过虑。钱万选道:“然虽如此,只是愚弟衣
衫褴褛,不称仁兄之相。”颜俊道:“此事愚兄早已办下了。”是夜无话。
次日,颜俊早起,便到书房中,唤家童取出一皮箱衣服,都是绫罗绸绢时新
花样的翠颜色,时常用龙涎庆真饼熏得扑鼻之香,交付钱青行时更换,下面净袜
丝鞋,只有头巾不对,即时与他折了一顶新的。又封着二两银子送与钱青道:
“薄意权充纸笔之用,后来还有相酬。这一套衣服,就送与贤弟穿了。日后只求
贤弟休向人说,泄漏其事。今日约定了尤少梅,明日早行。”钱青道:“一依尊
命。这衣服小弟暂时借穿,回时依旧纳还。这银子一发不敢领了。”颜俊道:
“古人车马轻裘,与朋友共,就没有此事相劳,那几件粗衣奉与贤弟穿了,不为
大事。这些须薄意,不过表情,辞时反教愚兄惭愧。”钱青道:“既承仁兄盛情,
衣服便勉强领下。那银子断然不敢领。”颜俊道:“若是贤弟固辞,便是推托了。”
钱青方才受了。颜俊是日约会尤少梅。尤辰本不肯担这干纪,只为不敢得罪于颜
俊,勉强应承。颜俊预先备下船只,及船中供应食物和铺陈之类,又拨两个安童
伏待,连前番跟去的小乙,共是三人。绢衫毡包,极其华整,隔夜俱已停当。又
吩咐小乙和安童到彼,只当自家大官人称呼,不许露出个钱字。过了一夜,侵早
起来催促钱青梳洗穿着。钱青贴里贴外,都换了时新华丽衣服,行动香风拂拂,
比前更觉标致。分明荀令留香去,疑是潘郎掷果回。颜俊请尤辰到家,同钱青吃
了早饭,小乙和安童跟随下船。又遇了顺风,片帆直吹到洞庭西山。天色已晚,
舟中过宿。
次日早饭过后,约莫高赞起身,钱青全柬写颜俊名字拜帖,谦逊些,加个晚
字。小乙捧帖,到高家门首投下,说:“尤大舍引颜宅小官人特来拜见。”高家
仆人认得小乙的,慌忙通报。高赞传言快请。假颜俊在前,尤辰在后,步入中堂。
高赞一眼看见那个小后生,人物轩昂,衣冠济楚,心中已自三分欢喜。叙礼已毕,
高赞看椅上坐,钱青自谦幼辈,再三不肯,只得东西昭穆坐下。高赞肚里暗暗欢
喜:“果然是个谦谦君子。”坐定,先是尤辰开口,称谢前日相扰。高翁答言多
慢,接口就问道:“此位就是令亲颜大官人?前日不曾问得贵表。”钱青道:
“年幼无表。”尤辰代言:“舍亲表字伯雅。伯仲之伯,雅俗之雅。”高赞道:
“尊名尊字,俱称其实。”钱青道:“不敢!”高赞又问起家世。钱青一一对答,
出词吐气,十分温雅。高赞想道:“外才已是美了,不知他学问如何。且请先生
和儿子出来相见,盘他一盘,便见有学无学。”献茶二道,吩咐家人:“书馆中
请先生和小舍出来见客。”去不多时,只见五十多岁一个儒者,引着一个垂髫学
生出来。众人一齐起身作揖。高赞一一通名:“这位是小儿的业师,姓陈,见在
府庠。这就是小儿高标。”钱青看那学生,生得眉清目秀,十分俊雅,心中想道:
“此子如此,其姊可知。颜兄好造化哩!”又献了一道茶,高赞便对先生道:
“此位尊客是吴江颜伯雅,年少高才。”那陈先生已会了主人之意,便道:“吴
江是人才之地,见高识广,定然不同。请问贵邑有三高祠,还是那三个?”钱青
答言:“范蠡、张翰、陆龟蒙。”又问:“此三人何以见得他高处?”钱青一一
分疏出来。两个遂互相盘问了一回。钱青见那先生学问平常,故意谭天说地,讲
古论今,惊得先生一字俱无,连称道:“奇才,奇才!”把一个高赞就喜得手舞
足蹈。忙唤家人,悄悄吩咐备饭,要整齐些。家人闻言,即时摆开桌子,排下五
色果品。高赞取杯箸安席,钱青答敬谦让了一回,照前昭穆坐下。三汤十菜,添
案小吃,顷刻间,摆满了桌子,真个咄嗟而办。你道为何如此便当?原来高赞的
妈妈金氏,最爱其女,闻得媒人引颜小官人到来,也伏在遮堂背后张看。看见一
表人才,语言响亮,自家先中意,料高老必然同心,故此预先准备筵席,一等吩
咐,流水的就搬出来。宾主共是五位,酒后饭,饭后酒,直吃到红日衔山。钱青
和尤辰起身告辞,高赞心中甚不忍别,意欲攀留数日,钱青那里肯住。高赞留了
几次,只得放他起身。钱青先别了陈先生,口称承教,次与高公作谢道:“明日
早行,不得再来告别。”高赞道:“仓卒怠慢,勿得见罪。”小学生也作揖过了。
金氏已备下几色嗄程相送,无非是酒米鱼肉之类,又有一封舟金。高赞扯尤辰到
背处,说道:“颜小官人才貌,更无他说。若得少梅居间成就,万分之幸。”尤
辰道:“小子领命。”高赞直送上船,方才分别。当夜夫妻两口,说了颜小官人
一夜。正是:
不须玉杵千金聘,已许红绳两足缠。

[发帖际遇]: 林风跑去泰国取经,回来后出版《葵花宝典--2008奥运免自宫限量特别珍藏版》,获利银两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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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1:19 | 显示全部楼层
再说钱青和尤辰,次日开船,风水不顺,直到更深,方才抵家。颜俊兀自秉
烛夜坐,专听好音。二人叩门而入,备述昨朝之事。颜俊见亲事已成,不胜之喜,
忙忙的就本月中择个吉日行聘。果然把那二十两借契送还了尤辰,以为谢礼。就
拣了十二月初三日成亲。高赞得意了女婿,况且妆奁久已完备,并不推阻。日往
月来,不觉十一月下旬,吉期将近。原来江南地方娶亲,不行古时亲迎之礼,都
是女亲家和阿舅自送上门。女亲家谓之送娘,阿舅谓之抱嫁。高赞为选中了乘龙
快婿,到处夸扬,今日定要女婿上门亲迎,准备大开筵宴,遍请远近亲邻吃喜酒。
先遣人对尤辰说知,尤辰吃了一惊,忙来对颜俊说了。颜俊道:“这番亲迎,少
不得我自去走遭。”尤辰跌足道:“前日女婿上门,他举家都看个勾,行乐图也
画得出在那里。今番又换了一个面貌,教做媒的如何措辞?好事定然中变!连累
小子必然受辱!”颜俊听说,反抱怨起媒人来道:“当初我原说过来,该是我姻
缘,自然成就。若第一次上门时,自家去了,那见得今日进退两难!都是你捉弄
我,故意说得高老十分古怪,不要我去,教钱家表弟替了。谁知高老甚是好情,
一说就成,并不作难。这是我命中注定,该做他家的女婿,岂因见了钱表弟方才
肯成?况且他家已受了聘礼,他的女儿就是我的人了,敢道个不字么?你看我今
番自去,他怎生发付我?难道赖我的亲事不成?”尤辰摇着头道:“成不得!人
也还在他家,你狠到那里去?若不肯把人送上轿,你也没奈何他!”颜俊道:
“多带些人从去,肯便肯,不肯时打进去,抢将回来。便告到官司,有生辰吉帖
为证,只是赖婚的不是,我并没差处。”尤辰道:“大官人休说满话!常言道:
恶龙不斗地头蛇。你的从人虽多,怎比得坐地的有增无减。万一弄出事来,缠到
官司,那老儿诉说,求亲的是一个,娶亲的又是一个。官府免不得唤媒人诘问,
刑罚之下,小子只得实说,连钱大官人前程干系,不是耍处!”颜俊想了一想道:
“既如此,索性不去了。劳你明日去回他一声,只说前日已曾会过了,敝县没有
亲迎的常规,还是从俗送亲罢。”尤辰道:“一发成不得。高老因看上了佳婿,
到处夸其才貌。那些亲邻专等亲迎之时,都要来厮认,这是断然要去的!”颜俊
道:“如此,怎么好?”尤辰道:“依小子愚见,更无别策,只得再央令表弟钱
大官人走遭,索性哄他到底。哄得新人进门,你就靠家大了,不怕他又夺了去。
结婚之后,纵然有话,也不怕他了。”颜俊顿了一顿口道:“话到有理。只是我
的亲事,到作成别人去风光。央及他时,还有许多作难哩!”尤辰道:“事到其
间,不得不如此了。风光只在一时,怎及得大官人终身受用!”
颜俊又喜又恼。当下别了尤辰,回到书房,对钱青说道:“贤弟,又要相烦
一事。”钱青道:“不知兄又有何事?”颜俊道:“出月初三,是愚兄毕姻之期,
初二就要去亲迎。原要劳贤弟一行,方才妥当。”钱青道:“前日代劳,不过泛
然之事。今番亲迎,是个大礼,岂是小弟代得的,这个断然不可!”颜俊道:
“贤弟所言虽当,但因初番会面,他家已认得了,如今忽换我去,必然疑心,此
事恐有变卦。不但亲事不成,只恐还要成讼,那时连贤弟也有干系。却不是为小
妨大,把一天好事自家弄坏了?若得贤弟亲迎回来,成就之后,不怕他闲言闲语。
这是个权宜之术。贤弟须知,塔尖上功德,休得固辞。”钱青见他说得情辞恳切,
只索依允。颜俊又唤过吹手及一应接亲人从,都吩咐了说话,不许漏泄风声,取
得亲回,都有重赏。众人谁敢不依。到了初二日侵晨,尤辰便到颜家相帮,安排
亲迎礼物,及上门各项赏赐,都封得停停当当。其钱青所用,及儒巾圆领丝绦皂
靴,并皆齐备。又分派各船食用,大船二只,一只坐新人,一只媒人共新郎同坐;
中船四只,散载众人;小船四只,一者护送,二者以备杂差。十馀只船,筛锣掌
号,一齐开出湖去,一路流星炮涨,好不兴头。正是:
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
船到西山,已是下午。约莫离高家半里停泊,尤辰先到高家报信。一面安排
亲迎礼物,及新人乘坐百花彩轿,灯笼火把,共有数百。钱青打扮整齐,另有青
绢暖轿,四抬四绰,笙箫鼓乐,径望高家而来。那山中远近人家,都晓得高家新
女婿才貌双全,竞来观看,挨肩并足,如看神会故事的一般热闹。钱青端坐轿中,
美如冠玉,无不喝采。有妇女曾见过秋芳的,便道:“这般一对夫妻,真个郎才
女貌!高家拣了许多女婿,今日果然被他拣着了。”
不题众人。且说高赞家中,大排筵席,亲朋满坐,未及天晚,堂中点得画烛
通红。只听得乐声聒耳,门上人报道:“娇客轿子到门了!”傧相披红插花,忙
到轿前作揖,念了诗赋,请出轿来。众人谦恭揖让,延至中堂奠雁。行礼已毕,
然后诸亲一一相见。众人见新郎标致,一个个暗暗称羡。献茶后,吃了茶果点心,
然后定席安位。此日新女婿与寻常不同,面南专席,诸亲友环坐相陪,大吹大擂
的饭酒。随从人等,外厢另有款待。
且说钱青坐于席上,只听得众人不住声的赞他才貌,贺高老选婿得人。钱青
肚里暗笑道:“他们好似见鬼一般,我好像做梦一般,做梦的醒了,也只扯淡。
那些见神见鬼的,不知如何结末哩。我今日且落得受用。”又想道:“我今日做
替身,担了虚名,不知实受还在几时。料想不能如此富贵。”转了这一念,反觉
得没兴起来,酒也懒吃了。高赞父子,轮流敬酒,甚是殷勤。钱青怕担误了表兄
的正事,急欲抽身。高赞固留,又坐了一回。用了汤饭,仆从的酒都吃完了,约
莫四鼓,小乙走在钱青席边,催促起身。钱青教小乙把赏封给散,起身作别。高
赞量度已是五鼓时分,赔嫁妆奁俱已点检下船,只待收拾新人上轿。只见船上人
都走来说:“外边风大,难以行船,且消停一时,等风头缓了好走。”
原来半夜里便发了大风。那风刮得好利害!只见:山间拔木扬尘,湖内腾波
起浪。只为堂中鼓乐喧阗,全不觉得,高赞叫乐人住了吹打听时,一片风声,吹
得怪响,众皆愕然。急得尤辰只把脚跳,高赞心中大是不乐。只得重请入席,一
面差人在外专看风色。看看天晓,那风越狂起来,刮得彤云密布,雪花飞舞。众
人都起身看着天,做一块儿商议。一个道:“这风还不像就住的。”一个道:
“半夜起的风,原要半夜里住。”又一个道:“这等雪天,就是没风也怕行不得。”
又一个道:“只怕这雪还要大哩。”又一个道:“风太急了,住了风,只怕湖胶。”
又一个道:“这太湖不愁他胶断,还怕的是风雪。”众人是恁般闲讲,高老和尤
辰好生气闷。又捱一会,吃了早饭,风愈狂,雪愈大,料想今日过湖不成。错过
了吉日良时,残冬腊月,未必有好日了。况且笙箫鼓乐,乘兴而来,怎好教他空
去,事在千难万难之际。坐间有个老者,唤做周全,是高赞老邻,平日最善处分
乡里之事,见高赞沉吟无计,便道:“依老汉愚见,这事一些不难。”高赞道:
“足下计将安在?”周全道:“既是选定日期,岂可错过?令婿既已到宅,何不
就此结亲?趁这筵席,做了花烛。等风息,从容回去,岂非全美!”众人齐声道:
“最好!”高赞正有此念,却喜得周老说话投机。当下便吩咐家人,准备洞房花
烛之事。
却说钱青虽然身子在此,本是个局外之人。起初风大风小,也还不在他心上。
忽见周全发此议论,暗暗心惊,还道高老未必听他。不想高老欣然应允,老大着
忙,暗暗叫苦。欲央尤少梅代言,谁想尤辰平昔好酒,一来天气寒冷,二来心绪
不佳,斟着大杯,只顾吃,吃得烂醉如泥,在一壁厢空椅子上打鼾去了。钱青只
得自家开口道:“此百年大事,不可草草。不妨另择个日子,再来奉迎。”高赞
那里肯依,便道:“翁婿一家,何分彼此!况贤婿尊人已不在堂,可以自专。”
说罢,高赞入内去了。钱青又对各位亲邻,再三央及,不愿在此结亲。众人都是
奉承高老的,那一个不极口赞成。钱青此时无可奈何,只推出恭,到外面时,却
叫颜小乙与他商议。小乙心上也道不该,只教钱秀才推辞,此外别无良策。钱青
道:“我已辞之再四,其奈高老不从!若执意推辞,反起其疑。我只要委曲周全
你家主一桩大事,并无欺心,若有苟且,天地不容!”主仆二人,正在讲话,众
人都攒拢来道:“此是美事,令岳意已决矣,大官人不须疑虑!”钱青嘿然无语,
众人揖钱青请进。午饭已毕,重排喜筵。傧相披红喝礼,两位新人打扮登堂,照
依常规行礼,结了花烛。正是:
百年姻眷今宵就,一对夫妻此夜新。得意事成失意事,有心人遇没心人。
其夜酒阑人散,高赞老夫妇亲送新郎进房。伴娘替新娘卸了头面,几遍催新
郎安置,钱青只不答应,正不知什么意故,只得伏侍新娘先睡,自己出房去了。
丫鬟将房门掩上,又催促官人上床。钱青心上如小鹿乱撞,勉强答应一句道:
“你们先睡。”丫鬟们乱了一夜,各自倒东歪西去打瞌睡。钱青本待秉灯达旦,
一时不曾讨得几支蜡烛。到烛尽时,又不好声唤,忍着一肚子闷气,和衣在床外
侧身而卧,也不知女孩儿头东头西。次早清清天亮,便起身出外,到舅子书馆中
去梳洗。高赞夫妻只道他少年害羞,亦不为怪。是日雪虽住了,风尚不息。高赞
且做庆贺筵席,钱青吃得酩酊大醉,坐到更深进房,女孩儿又先睡了。钱青打熬
不过,依旧和衣而睡,连小娘子的被窝儿也不敢触着。又过一晚,早起时,见风
势稍缓,便要起身。高赞定要留过三朝,方才肯放。钱青拗不过,只得又吃了一
日酒。坐间背地里和尤辰说起夜间和衣而卧之事,尤辰口虽答应,心下未必准信。
事已如此,只索由他。
却说女孩儿秋芳,自结亲之夜,偷眼看那新郎,生得果然齐整,心中暗暗欢
喜。一连两夜,都则衣不解带,不解其故。“莫非怪我先睡了,不曾等待得他?”
此是第三夜了,女孩儿预先咐咐丫鬟,只等官人进房,先请他安息。丫鬟奉命,
只等新郎进来,便替他解衣科帽。钱青见不是头,除了头巾,急急的跳上床去,
贴着床里自睡,仍不脱衣。女孩儿满怀不乐,只得也和衣睡了。又不好告诉爹娘。
到第四日,天气晴和,高赞预先备下送亲船只,自己和老婆亲送女孩儿过湖。娘
女共是一船,高赞与钱青、尤辰又是一船。船头俱挂了杂彩,鼓乐振天,好生闹
热。只有小乙受了家主之托,心中甚不快意,驾个小小快船,赶路先行。
话分两头。且说颜俊自从打发众人迎亲去后,悬悬而望。到初二日半夜,听
得刮起大风大雪,心上好不着忙。也只道风雪中船行得迟,只怕挫了时辰,那想
到过不得湖?一应花烛筵席,准备十全,等了一夜,不见动静,心下好闷。想道:
“这等大风,到是不曾下船还好。若在湖中行动,老大担忧哩!”又想道:“若
是不曾下船,我岳丈知道错过吉期,岂肯胡乱把女儿送来,定然要另选个日子。
又不知几时吉利,可不闷杀了人!”又想道:“若是尤少梅能事时,在岳丈前撺
掇,权且迎来,那时我那管时日利与不利,且落得早些受用。”如此胡思乱想,
坐不安席,不住在门前张望。到第四日风息,料道决有佳音。等到午后,只见小
乙先回报道:“新娘已取来了,不过十里之遥。”颜俊问道:“吉期挫过,他家
如何肯放新人下船?”小乙道:“高家只怕挫过好日,定要结亲。钱大官人替东
人权做新郎三日了。”颜俊道:“既结了亲,这三夜钱大官人难道竟在新人房里
睡的?”小乙道:“睡是同床的,却不曾动弹。那钱大官人是看得熟鸭蛋伴得小
娘眠的。”颜俊骂道:“放屁!那有此理!我托你何事?你如何不叫他推辞,却
做下这等勾当?”小乙道:“家人也说过来。钱大官人道:‘我只要周全你家之
事,若有半点欺心,天神鉴察!’”颜俊此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把
掌将小乙打在一边,气忿忿地奔出门外,专等钱青来厮闹。
恰好船已拢岸,钱青终有细腻,预先嘱付尤辰伴住高老,自己先跳上岸。只
为自反无愧,理直气壮,昂昂的步到颜家门首。望见颜俊,笑嘻嘻的正要上前作
揖,告诉衷情。谁知颜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际便是仇人相见,分外眼
睁,不等开言,便扑的一头撞去,咬定牙根,狠狠的骂道:“天杀的!你好快活!”
说声未毕,查开五指,将钱青和巾和发,扯做一把,乱踢乱打,口里不绝声的道:
“天杀的!好欺心!别人费了钱财,把与你见成受用!”钱青口中也自分辩。颜
俊打骂忙了,那里听他半个字儿。家人也不敢上前相劝,钱青吃打慌了,但呼救
命。船上人听得闹吵,都上岸来看。只见一个丑汉,将新郎痛打,正不知甚么意
故,都走拢来解劝,那里劝得他开。高赞盘问他家人,那家人料瞒不过,只得实
说了。高赞不闻犹可,一闻之时,心头火起,大骂尤辰无理,做这等欺三瞒四的
媒人,说骗人家女儿,也扭着尤辰乱打起来。高家送亲的人,也自心怀不平,一
齐动手要打那丑汉。颜家的家人回护家主,就与高家从人对打。先前颜俊和钱青
是一对厮打,以后高赞和尤辰是两对厮打,结末两家家人,扭做一团厮打。看的
人重重叠叠,越发多了,街道拥塞难行。却似:九里山前摆阵势,昆阳城下赌输
赢。
事有凑巧,其时本县大尹,恰好送了上司回轿,至于北门,见街上震天喧嚷,
却是厮打的,停了轿子,喝教拿下。众人见知县相公拿人,都则散了,只有颜俊
兀自扭住钱青,高赞兀自扭住尤辰,纷纷告诉,一时不得其详。大尹都教带到公
庭,逐一细审,不许搀口。见高赞年长,先叫他上堂诘问。高赞道:“小人是洞
庭山百姓,叫做高赞,为女择婿,相中了女婿才貌,将女许配。初三日,女婿上
门亲迎,因被风雪所阻,小人留女婿在家,完了亲事。今日送女到此,不其遇了
这个丑汉,将小人的女婿毒打。小人问期缘故,却是那丑汉买嘱媒人,要哄骗小
人的女儿为婚,却将那姓钱的后生,冒名到小人家里。老爷只问媒人,便知奸弊。”
大尹道:“媒人唤做甚名字?可在这里么?”高赞道:“叫做尤辰,见在台下。”
大尹喝退高赞,唤尤辰上来,骂道:“弄假成真,以非为是,都是你弄出这个伎
俩!你可实实供出,免受重刑!”尤辰初时还只含糊抵赖,大尹发怒,喝教取夹
棍伺候。尤辰虽然市井,从未熬刑,只得实说。起初颜俊如何央小人去说亲,高
赞如何作难,要选才貌,后来如何央钱秀才冒名去拜望,直到结亲始末,细细述
了一遍。大尹点头道:“这是实情了。颜俊这厮费了许多事,却被别人夺了头筹,
也怪不得发恼。只是起先设心哄骗的不是。”便教颜俊,审其口词。颜俊已听得
尤辰说了实话,又见知县相公词气温和,只得也叙了一遍,两口相同。
大尹结末唤钱青上来,一见钱青青年美貌,且被打伤,便有几分爱他怜他之
意。问道:“你是个秀才,读孔子之书,达周公之礼,如何替人去拜望迎亲,同
谋哄骗,有乖行止?”钱青道:“此事原非生员所愿。只为颜俊是生员表兄,生
员家贫,又馆谷于他家,被表兄再四央求不过,勉强应承。只道一时权宜,玉成
其事。”大尹道:“住了!你既为亲情而往,就不该与那女儿结亲了。”钱青道:
“生员原只代他亲迎,只为一连三日大风,太湖之隔,不能行舟,故此高赞怕误
了婚期,要生员就彼花烛。”大尹道:“你自知替身,就该推辞了。”颜俊从傍
磕头道:“青天老爷!只看他应承花烛,便是欺心。”大尹喝道:“不要多嘴,
左右扯他下去。”再问钱青:“你那时应承做亲,难道没有个私心?”钱青道:
“只问高赞便知,生员再三推辞,高赞不允。生员若再辞时,恐彼生疑,误了表
兄的大事,故此权成大礼。虽则三夜同床,生员和衣而睡,并不相犯。”大尹呵
呵大笑道:“自古以来,只有一个柳下惠坐怀不乱。那鲁男子既自知不及,风雪
之中,就不肯放妇人进门了。你少年子弟,血气未定,岂有三夜同床,并不相犯
之理?这话哄得那一个!”钱青道:“生员今日自陈心迹,父母老爷未必相信。
只教高赞去问自己的女儿,便知真假。”大尹想道:“那女儿若有私情,如何肯
说实话。”当下想出个主意来,便教左右唤到老实稳婆一名,到舟中试验高氏是
否处女,速来回话。不一时,稳婆来覆知县相公,那高氏果是处子,未曾破身。
颜俊在阶下听说高氏还是处子,便叫喊道:“既是小的妻子不曾破坏,小的
情愿成就!”大尹又道:“不许多嘴!”再叫高赞道;“你心下愿将女儿配那一
个?”高赞道:“小人初时原看中了钱秀才,后来女儿又与他做了花烛。虽然钱
秀才不欺暗室,与小女即无夫妇之情,已定了夫妇之义。若教女儿另嫁颜俊,不
惟小人不愿,就是女儿也不愿。”大尹道:“此言正合吾意。”钱青心下到不肯,
便道:“生员此行,实是为公不为私。若将此女归了生员,把生员三夜衣不解带
之意全然没了。宁可令此女别嫁,生员决不敢冒此嫌疑,惹人谈论!”大尹道:
“此女若归他人,你过湖这两番替人诓骗,便是行止有亏,干碍前程了。今日与
你成就亲事,乃是遮掩你的过失。况你的心迹已自洞然,女家两相情愿,有何嫌
疑?休得过让,我自有明断。”遂举笔判云:“高赞相女配夫,乃其常理;颜俊
借人饰己,实出奇闻。东床已招佳选,何知以羊易牛;西邻纵有责言,终难指鹿
为马。两番渡湖,不让传书柳毅;三宵隔被,何惭秉烛云长。风伯为媒,天公作
合。佳男配了佳妇,两得其宜;求妻到底无妻,自作之孽。高氏断归钱青,不须
另做花烛。颜俊既不合设骗局于前,又不合奋老拳于后。事已不谐,姑免罪责。
所费聘仪,合助钱青,以赎一击之罪。尤辰往来煽诱,实启衅端,重惩示儆。”
判讫,喝教左右,将尤辰重责三十板,免其画供,竟行逐出,盖不欲使钱青冒名
一事彰闻于人也。高赞和钱青拜谢。一干人出了县门,颜俊满面羞惭,敢怒而不
敢言,抱头鼠窜而去,有好几月不敢出门。尤辰自回家将息棒疮不题。
却说高赞邀钱青到舟中,反殷勤致谢道:“若非贤婿才行俱全,上官起敬,
小女几乎错配匪人。今日到要屈贤婿同小女到舍下少住几时。不知贤婿宅上还有
何人?”钱青道:“小婿父母俱亡,别无亲人在家。”高赞道:“既如此,一发
该在舍下住了,老夫供给读书,贤婿意下如何?”钱青道:“若得岳父扶持,足
感盛德。”是夜开船离了吴江,随路宿歇,次日早到西山。一山之人闻知此事,
皆当新闻传说。又知钱青存心忠厚,无不钦仰。后来钱青一举成名,夫妻偕老。
有诗为证:丑脸如何骗美妻,作成表弟得便宜。可怜一片吴江月,冷照鸳鸯湖上
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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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1: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卷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

自古姻缘天定,不由人力谋求。有缘千里也相投,对面无缘不偶。
仙境桃花出水,宫中红叶传沟。三生簿上注风流,何用冰人开口。
这首《西江月》词,大抵说人的婚姻,乃前生注定,非人力可以勉强。今日
听在下说一桩意外姻缘的故事,唤做“乔太守乱点鸳鸯谱”。这故事出在那个朝
代?何处地方?那故事出在大宋景祐年间,杭州府有一人姓刘,名秉义,是个医
家出身。妈妈谈氏,生得一对儿女。儿子唤做刘璞,年当弱冠,一表非俗,已聘
下孙寡妇的女儿珠姨为妻。那刘璞自幼攻书,学业已就。到十六岁上,刘秉义欲
令他弃了书本,习学医业。刘璞立志大就,不肯改业,不在话下。女儿小名慧娘,
年方一十五岁,已受了邻近开生药铺裴九老家之聘。那慧娘生得姿容艳丽,意态
妖娆,非常标致。怎见得?但见:蛾眉带秀,凤眼含情,腰如弱柳迎风,面似娇
花拂水。体态轻盈,汉家飞燕同称;性格风流,吴国西施并美。蕊宫仙子谪人间,
月殿嫦娥临下界。
不题慧娘貌美。且说刘公见儿子长大,同妈妈商议,要与他完姻。方待教媒
人到孙家去说,恰好裴九老也教媒人来说,要娶慧娘。刘公对媒人道:“多多上
覆裴亲家,小女年纪尚幼,一些妆奁未备。须再过几时,待小儿完姻过了,方及
小女之事。目下断然不能从命!”媒人得了言语,回覆裴家。那裴九老因是老年
得子,爱惜如珍宝一般,恨不能风吹得大,早些儿与他毕了姻事,生男育女。今
日见刘公推托,好生不喜。又央媒人到刘家说道:“令爱今年一十五岁,也不算
做小了。到我家来时,即如女儿一般看待,决不难为。就是妆奁厚薄,但凭亲家,
并不计论。万望亲家曲允则个。”刘公立意先要与儿子完姻,然后嫁女,媒人往
返了几次,终是不允。裴九老无奈,只得忍耐。当时若是刘公允了,却不省好些
事体,止因执意不从,到后生出一段新闻,传说至今。正是:
只因一着错,满盘俱是空。
却说刘公回脱了裴家,央媒人张六嫂到孙家去说儿子的姻事。元来孙寡妇母
家姓胡,嫁的丈夫孙恒,原是旧家子弟。自十六岁做亲,十七岁就生下一个女儿,
唤名珠姨。才隔一岁,又生个儿子,取名孙润,小字玉郎。两个儿女,方在襁褓
中,孙恒就亡过了。亏孙寡妇有些节气,同着养娘,守这两个儿女,不肯改嫁,
因此人都唤他是孙寡妇。光阴迅速,两个儿女,渐渐长成。珠姨便许了刘家,玉
郎从小聘定善丹青徐雅的女儿文哥为妇。那珠姨、玉郎都生得一般美貌,就如良
玉碾成,白粉团就一般。加添资性聪明,男善读书,女工针指。还有一件,不但
才貌双美,且又孝悌兼全。闲话休题。
且说张六嫂到孙家传达刘公之意,要择吉日娶小娘子过门。孙寡妇母子相依,
满意欲要再停几时,因想男婚女嫁,乃是大事,只得应承。对张六嫂道:“上覆
亲翁亲母,我家是孤儿寡妇,没甚大妆奁嫁送,不过随常粗布衣裳,凡事不要见
责。”张六嫂覆了刘公。刘公备了八盒羹果礼物并吉期送到孙家。孙寡妇受了吉
期,忙忙的制办出嫁东西。看看日子已近,母子不忍相离,终日啼啼哭哭。谁想
刘璞因冒风之后,出汗虚了,变为寒症,人事不省,十分危笃。吃的药就如泼在
石上,一毫没用。求神问卜,俱说无救。吓得刘公夫妻魂魄都丧,守在床边,吞
声对泣。刘公与妈妈商议道:“孩儿病势恁样沉重,料必做亲不得。不如且回了
孙家,等待病痊,再择日罢。”刘妈妈道:“老官儿,你许多年纪了,这样事难
道还不晓得?大凡病人势凶,得喜事一冲就好了。未曾说起的还要去相求,如今
现成事体,怎么反要回他?”刘公道:“我看孩儿病体,凶多吉少。若娶来家冲
得好时,此是万千之喜,不必讲了;倘或不好,可不害了人家子女有个晚嫁的名
头?”刘妈妈道:“老官,你但顾了别人,却不顾自己。你我费了许多心机,定
得一房媳妇。谁知孩儿命薄,临做亲却又患病起来。今若回了孙家,孩儿无事,
不消说起。万一有些山高水低,有甚把臂,那原聘还了一半,也算是他们忠厚了。
却不是人财两失?”刘公道:“依你便怎样?”刘妈妈道:“依着我,分付了张
六嫂,不要题起孩儿有病,竟娶来家,就如养媳妇一般。若孩儿病好,另择吉结
亲。倘然不起,媳妇转嫁时,我家原聘并各项使费,少不得班足了,放他出门,
却不是个万全之策?”刘公耳朵原是棉花做的,就依着老婆,忙去叮嘱张六嫂不
要泄漏。
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刘公便瞒着孙家,那知他紧间壁的邻家姓李,
名荣,曾在人家管过解库,人都叫做李都管。为人极是刁钻,专一打听人家的细
事,喜谈乐道。因他做主管时,得了些不义之财,手中有钱,所居与刘家基址相
连,意欲强买刘公房子,刘公不肯,为此两下面和意不和,巴不能刘家有些事故,
幸灾乐祸。晓得刘璞有病危急,满心欢喜,连忙去报知孙家。孙寡妇听见女婿病
凶,恐防误了女儿,即使养娘去叫张六嫂来问。张六嫂欲待不说,恐怕刘璞有变,
孙寡妇后来埋怨;欲要说了,又怕刘家见怪。事在两难,欲言又止。孙寡妇见他
半吞半吐,越发盘问得急了。张六嫂隐瞒不过,乃说:“偶然伤风,原不是十分
大病,将息到做亲时,料必也好了。”孙寡妇道:“闻得他病势十分沉重,你怎
说得这般轻易?这事不是当耍的。我受了千辛万苦,守得这两个儿女成人,如珍
宝一般!你若含糊赚了我女儿时,少不得和你性命相博,那时不要见怪。”又道:
“你去到刘家说,若果然病重,何不待好了,另择日子。总是儿女年纪尚小,何
必恁般忙迫?问明白了,快来回报一声。”张六嫂领了言语,方欲出门,孙寡妇
又叫转道:“我晓得你决无实话回我的,我令养娘同你去走遭,便知端的!”张
六嫂见说教养娘同去,心中着忙道:“不消得,好歹不误大娘之事。”孙寡妇那
里肯听,教了养娘些言语,跟张六嫂同去。
张六嫂摆脱不得,只得同到刘家。恰好刘公走出门来。张六嫂欺养娘不认得,
便道:“小娘子少待,等我问句话来。”急走上前,拉刘公到一边,将孙寡妇适
来言语细说。又道:“他因放心不下,特教养娘同来讨个实信,却怎的回答?”
刘公听见养娘来看,手足无措,埋怨道:“你怎不阻挡住了?却与他同来!”张
六嫂道:“再三拦阻,如何肯听!教我也没奈何。如今且留他进去坐了,你们再
去从长计较回他,不要连累我后日受气。”说还未毕,养娘已走过来。张六嫂就
道:“此间便是刘老爹。”养娘深深道个万福。刘公还了礼道:“小娘子请里面
坐。”一齐进了大门,到客坐内。刘公道:“六嫂,你陪小娘子坐着,待我教老
荆出来。”张六嫂道:“老爹自便。”刘公急急走到里面,一五一十,学于妈妈。
又说:“如今养娘在外,怎地回他?倘要进来探看孩儿,却又如何掩饰?不如改
了日子罢!”妈妈道:“你真是个死货!他受了我家的聘,便是我家的人了,怕
他怎的?不要着忙,自有道理。”便教女儿慧娘:“你去将新房中收拾整齐,留
孙家妇女吃点心。”慧娘答应自去。刘妈妈即走向外边,与养娘相见毕,问道:
“小娘子下顾,不知亲母有甚话说?”养娘道:“俺大娘闻得大官人有恙,放心
不下,特教男女来问候。二来上覆老爹大娘:若大官人病体初痊,恐未可做亲,
不如再停几时,等大官人身子健旺,另拣日罢。”刘妈妈道:“多承亲母过念,
大官人虽是身子有些不快,却是偶然伤风,原非大病。若要另择日子,这断不能
勾的。我们小人家的买卖,千难万难,方才支持得停当。如错过了,却不又费一
番手脚。况且有病的人,正要得喜事来冲,他病也易好。常见人家要省事时,还
借这病来见喜,何况我家吉期送已多日,亲戚都下了贴儿请吃喜筵,如今忽地换
了日子,他们不道你们不肯,必认做我们讨媳妇不起。传说开去,却不被人笑耻,
坏了我家名头。烦小娘子回去上覆亲母,不必担忧,我家干系大哩!”养娘道:
“大娘话虽说得是。请问大官人睡在何处?待男女候问一声,好家去回报大娘,
也教他放心!”刘妈妈道:“适来服了发汗的药,正熟睡在那里,我与小娘子代
言罢。事体总在刚才所说了,更无别说。”张六嫂道:“我原说偶然伤风,不是
大病。你们大娘,不肯相信,又要你来。如今方见老身不是说谎的了。”养娘道:
“既如此,告辞罢,”便要起身。刘妈妈道:“那有此理!说话忙了,茶也还没
有吃,如何便去?”即邀到里边,又道:“我房里腌腌臜臜,到在新房里坐
罢。”引入房中,养娘举目看时,摆设得十分齐整。刘妈妈又道:“你看我家诸
事齐备,如何肯又改日子?就是做了亲,大官人到还要留在我房中歇宿,等身子
全愈了,然后同房哩!”养娘见他整备得停当,信以为实。当下刘妈妈教丫鬟将
出点心茶来摆上,又教慧娘也来相陪。养娘心中想道:“我家珠姨是极标致的了,
不想这女娘也恁般出色!”吃了茶,作别出门。临行,刘妈妈又再三嘱付张六嫂:
“是必来覆我一声!”
养娘同着张六嫂回到家中,将上项事说与主母。孙寡妇听了,心中到没了主
意,想道:“欲待允了,恐怕女婿真个病重,变出些不好来,害了女儿。将欲不
允,又恐女婿果是小病已愈,误了吉期。”疑惑不定,乃对张六嫂道:“六嫂,
待我酌量定了,明早来取回信罢。”张六嫂道:“正是,大娘从容计较计较,老
身明早来也。”说罢自去。
且说孙寡妇与儿子玉郎商议:“这事怎生计较?”玉郎道:“看起来还是病
重,故不要养娘相见。如今必要回他另择日子,他家也没奈何,只得罢休。但是
空费他这番东西,见得我家没有情义,倘后来病好相见之间,觉道没趣。若依了
他们时,又恐果然有变,那时进退两难,懊悔却便迟了。依着孩儿,有个两全之
策在此,不知母亲可听?”孙寡妇道:“你且说是甚两全之策。”玉郎道:“明
早教张六嫂去说,日子便依着他家,妆奁一毫不带。见喜过了,到第三朝就要接
回,等待病好,连妆奁送去。是恁样,纵有变故,也不受他们笼络,这却不是两
全其美?”孙寡妇道:“你真是个孩子家见识!他们一时假意应承娶去,过了三
朝,不肯放回,却怎么处?”玉郎道:“如此怎好?”孙寡妇又想了一想道:
“除非明日教张六嫂依此去说,临期教姐姐闪过一边,把你假扮了送去。皮箱内
原带一副道袍鞋袜,预防到三朝,容你回来,不消说起。倘若不容,且住在那里,
看个下落。倘有三长两短,你取出道袍穿了,竟自走回,那个扯得你住!”玉郎
道:“别事便可,这事却使不得!后来被人晓得,教孩儿怎生做人?”孙寡妇见
儿子推却,心中大怒道:“纵别人晓得,不过是耍笑之事,有甚大害!”玉郎平
昔孝顺,见母亲发怒,连忙道:“待孩儿去便了。只不会梳头,却怎么好?”孙
寡妇道:“我教养娘伏侍你去便了。”计较已定,次早张六嫂来讨回音,孙寡妇
与他说如此如此,恁般恁般。“若依得,便娶过去。依不得,便另择日罢!”张
六嫂覆了刘家,一一如命。你道他为何就肯了?只因刘璞病势愈重,恐防不妥,
单要哄媳妇到了家里,便是买卖了。故此将错就错,更不争长竞短。那知孙寡妇
已先参透机关,将个假货送来,刘妈妈反做了: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
兵。
话休烦絮。到了吉期,孙寡妇把玉郎妆扮起来,果然与女儿无二,连自己也
认不出真假。又教习些女人礼数。诸色好了,只有两件难以遮掩,恐怕露出事来。
那两件?第一件是足与女子不同。那女子的尖尖趫趫,凤头一对,露在湘裙之下,
莲步轻移,如花枝招飐一般。玉郎是个男子汉,一只脚比女子的有三四只大,虽
然把扫地长裙遮了,教他缓行细步,终是有些蹊跷。这也还在下边,无人来揭起
裙儿观看,还隐藏得过。第二件是耳上的环儿。此乃女子平常时所戴,爱轻巧的,
也少不得戴对丁香儿,那极贫小户人家,没有金的银的,就是铜锡的,也要买对
儿戴着。今日玉郎扮做新人,满头珠翠,若耳上没有环儿,可成模样么?他左耳
还有个环眼,乃是幼时恐防难养穿过的,那右眼却没眼儿,怎生戴得?孙寡妇左
思右想,想出一个计策来。你道是甚计策?他教养娘讨个小小膏药,贴在右耳。
若问时,只说环眼生着疳疮,戴不得环子,露出左耳上眼儿掩饰。打点停当,将
珠姨藏过一间房里,专候迎亲人来。
到了黄昏时候,只听得鼓乐喧天,迎亲轿子已到门首。张六嫂先入来,看见
新人打扮得如天神一般,好不欢喜。眼前不见玉郎,问道:“小官人怎地不见?”
孙寡妇道:“今日忽然身子有些不健,睡在那里,起来不得。”那婆子不知就里,
不来再问。孙寡妇将酒饭犒赏了来人,宾相念起诗赋,请新人上轿。玉郎兜上方
巾,向母亲作别。孙寡妇一路假哭,送出门来。上了轿子,教养娘跟着,随身只
有一只皮箱,更无一毫妆奁。孙寡妇又叮嘱张六嫂道:“与你说过,三朝就要送
回的,不要失信!”张六嫂连声答应道:“这个自然!”
不题孙寡妇。且说迎亲的,一路笙箫聒耳,灯烛辉煌,到了刘家门首。宾相
进来说道:“新人将已出轿,没新郎迎接,难道教他独自拜堂不成?”刘公道:
“这却怎好?不要拜罢!”刘妈妈道:“我有道理,教女儿陪拜便了。”即令慧
娘出来相迎。宾相念了阑门诗赋,请新人出了轿子,养娘和张六嫂两边扶着。慧
娘相迎,进了中堂,先拜了天地,次及公姑亲戚。双双却是两个女人同拜,随从
人没一个不掩口而笑。都相见过了,然后姑嫂对拜。刘妈妈道:“如今到房中去
与孩儿冲喜。”乐人吹打,引新人进房,来至卧床边,刘妈妈揭起帐子,叫道:
“我的儿,今日娶你媳妇来家冲喜,你须挣紥精神则个。”连叫三四次,并不则
声。刘公将灯照时,只见头儿歪在半边,昏迷去了。原来刘璞病得身子虚弱,被
鼓乐一震,故此迷昏。当下老夫妻手忙脚乱,掐住人中,即教取过热汤,灌了几
口,出了一身冷汗,方才苏醒。刘妈妈教刘公看着儿子,自己引新人进新房中去。
揭起方巾,打一看时,美丽如画,亲戚无不喝采。只有刘妈妈心中反觉苦楚,他
想:“媳妇恁般美貌,与儿子正是一对儿。若得双双奉侍老夫妻的暮年,也不枉
一生辛苦。谁想他没福,临做亲却染此大病,十分中到有九分不妙。倘有一差两
误,媳妇少不得归于别姓,岂不目前空喜!”
不题刘妈妈心中之事。且说玉郎也举目看时,许多亲戚中,只有姑娘生得风
流标致,想道:“好个女子,我孙润可惜已定了妻子。若早知此女恁般出色,一
定要求他为妇。”这里玉郎方在赞羡,谁知慧娘心中也想道:“一向张六嫂说他
标致,我还未信,不想话不虚传。只可惜哥哥没福受用,今夜教他孤眠独宿。若
我丈夫像得他这样美貌,便称我的生平了,只怕不能够哩!”不题二人彼此欣羡。
刘妈妈请众亲戚赴过花红筵席,各自分头歇息。宾相乐人,俱已打发去了。张六
嫂没有睡处,也自归家。玉郎在房,养娘与他卸了首饰,秉烛而坐,不敢便寝。
刘妈妈与刘公商议道:“媳妇初到,如何教他独宿?可教女儿去陪伴。”刘公道:
“只怕不稳便,繇他自睡罢。”刘妈妈不听,对慧娘道:“你今夜陪伴嫂嫂在新
房中去睡,省得他怕冷静。”慧娘正爱着嫂嫂,见说教他相伴,恰中其意。刘妈
妈引慧娘到新房中道:“娘子,只因你官人有些小恙,不能同房,特令小女来陪
你同睡。”玉郎恐露出马脚,回道:“奴家自来最怕生人,到不消罢。”刘妈妈
道:“呀!你们姑嫂年纪相彷,即如姊妹一般,正好相处,怕怎的!你若嫌不稳
时,各自盖着条被儿,便不妨了。”对慧娘道:“你去收拾了被窝过来。”慧娘
答应而去。
玉郎此时,又惊又喜。喜的是心中正爱着姑娘标致,不想天与其便,刘妈妈
令来陪卧,这事便有几分了。惊的是恐他不允,一时叫喊起来,反坏了自己之事。
又想道:“此番挫过,后会难逢。看这姑娘年纪已在当时,情窦料也开了,须用
计缓缓撩拨热了,不怕不上我钓!”心下正想,慧娘教丫鬟拿了被儿同进房来,
放在床上。刘妈妈起身,同丫鬟自去。慧娘将房门闭上,走到玉郎身边,笑容可
掬,乃道:“嫂嫂,适来见你一些东西不吃,莫不饿了?”玉郎道:“到还未饿。”
慧娘又道:“嫂嫂,今后要甚东西,可对奴家说知,自去拿来,不要害羞不说。”
玉郎见他意儿殷勤,心下暗喜,答道:“多谢姑娘美情。”慧娘见灯上结着一个
大大花儿,笑道:“嫂嫂,好个灯花儿,正对着嫂嫂,可知喜也!”玉郎也笑道:
“姑娘休得取笑,还是姑娘的喜信。”慧娘道:“嫂嫂话儿到会耍人。”两个闲
话一回。
慧娘道:“嫂嫂,夜深了,请睡罢。”玉郎道:“姑娘先请。”慧娘道:
“嫂嫂是客,奴家是主,怎敢僣先!”玉郎道:“这个房中还是姑娘是客。”慧
娘笑道:“恁样占先了。”便解衣先睡。养娘见两下取笑,觉道玉郎不怀好意,
低低说道:“官人,你须要斟酌,此事不是当耍的。倘大娘知了,连我也不好。”
玉郎道:“不消嘱付,我自晓得!你自去睡。”养娘便去旁边打个铺儿睡下。玉
郎起身携着灯儿,走到床边,揭起帐子照看,只见慧娘卷着被儿,睡在里床,见
玉郎将灯来照,笑嘻嘻的道:“嫂嫂,睡罢了,照怎的?”玉郎也笑道:“我看
姑娘睡在那一头,方好来睡。”把灯放在床前一只小桌儿上,解衣入帐,对慧娘
道:“姑娘,我与你一头睡了,好讲话耍子。”慧娘道:“如此最好!”玉郎钻
下被里,卸了上身衣服,下体小衣却穿着,问道:“姑娘,今年青春了?”慧娘
道:“一十五岁。”又问:“姑娘许的是那一家?”慧娘怕羞,不肯回信。玉郎
把头捱到他枕上,附耳道:“我与你一般是女儿家,何必害羞。”慧娘方才答道:
“是开生药铺的裴家。”又问道:“可见说佳期还在何日?”慧娘低低道:“近
日曾教媒人再三来说,爹道奴年纪尚小,回他们再缓几时哩。”玉郎笑道:“回
了他家,你心下可不气恼么?”慧娘伸手把玉郎的头推下枕来,道:“你不是个
好人!哄了我的话,便来耍人。我若气恼时,你今夜心里还不知怎地恼着哩!”
玉郎依旧又捱到枕上道:“你且说我有甚恼?”慧娘道:“今夜做亲没有个对儿,
怎地不恼?”玉郎道:“如今有姑娘在此,便是个对儿了,又有甚恼?”慧娘笑
道:“恁样说,你是我的娘子了。”玉郎道:“我年纪长似你,丈夫还是我。”
慧娘道:“我今夜替哥哥拜堂,就是哥哥一般,还该是我。”玉郎道:“大家不
要争,只做个女夫妻罢!”两个说风话耍子,愈加亲热。玉郎料想没事,乃道:
“既做了夫妻,如何不合被儿睡?”口中便说,两手即掀开他的被儿,捱过身来,
伸手便去摸他身上,腻滑如酥,下体却也穿着小衣。慧娘此时已被玉郎调动春心,
忘其所以,任玉郎摩弄,全然不拒。玉郎摸到胸前时,一对小乳,丰隆突起,温
软如绵,乳头却像鸡头肉一般,
甚是可爱。慧娘也把手来将玉郎浑身一摸,道:“嫂嫂好个软滑身子!”摸
他乳时,刚刚只有两个小小乳头。心中想道:“嫂嫂长似我,怎么乳儿到小?”
玉郎摩弄了一回,便双手搂抱过来,嘴对嘴将舌尖度向慧娘口中。慧娘只认做姑
嫂戏耍,也将双手抱住,着实咂吮,咂得慧娘遍体酥麻。便道:“嫂嫂,如今不
像女夫妻,竟是真夫妻一般了。”玉郎见他情动,便道:“有心顽了,何不把小
衣一发去了,亲亲热热睡一回也好。”慧娘道:“羞人答答,脱了不好。”玉郎
道:“纵是取笑,有甚么羞?”便解开他的小衣褪下。伸手去摸他不便处,慧娘
双手即来遮掩,道:“嫂嫂休得罗唣!”玉郎捧过面来亲个嘴,道:“何妨!你
也摸我的便了。”慧娘真个也去解了他的裤来摸时,只见一条玉茎,铁硬的挺着!
吃了一惊,缩手不迭。乃道:“你是何人,却假装着嫂嫂来此?”玉郎道:“我
便是你的丈夫了,又问怎的?”一头即便腾身上去,将手启他双股。慧娘双手推
开半边,道:“你若不说真话,我便叫喊起来,教你了不得。”玉郎着了急,连
忙道:“娘子不消性急,待我说便了。我是你嫂嫂的兄弟玉郎。闻得你哥哥病势
沉重,未知怎地,我母亲不舍得姐姐出门,又恐误了你家吉期。故把我假妆嫁来,
等你哥哥病好,然后送姐姐过门。不想天付良缘,到与娘子成了夫妇。此情只许
你我晓得,不可泄漏!”说罢,又翻上身来。慧娘初时只道是真女人,尚然心爱,
如今却是个男子,岂不欢喜?况且已被玉郎先引得神魂飘荡,又惊又喜,半推半
就道:“原来你们恁样欺心!”玉郎那有心情回答,双手紧紧抱住,即便恣意风
流。一个是青年孩子,初尝滋味;一个是黄花女儿,乍得甜头。一个说今宵花烛,
到成就了你我姻缘;一个说此夜衾<阝,>便试发了夫妻恩爱。一个说,前生有分,
不须月老冰人;一个道,异日休忘,说尽山盟海誓。各燥自家脾胃,管甚么姐姐
哥哥;且图眼下欢娱,全不想有夫有妇。双双蝴蝶花间舞,两两鸳鸯水上游。云
雨已毕,紧紧偎抱而睡。
且说养娘恐怕玉郎弄出事来,卧在旁边铺上,眼也不合。听着他们初时还说
话笑耍,次后只听得床棱摇曳,气喘吁吁,已知二人成了那事,暗暗叫苦。到次
早起来,慧娘自向母亲房中梳洗。养娘替玉郎梳妆,低低说道:“官人,你昨夜
恁般说了,却又口不应心,做下那事!倘被他们晓得,却怎处?”玉郎道:“又
不是我去寻他,他自送上门来,教我怎生推却!”养娘道:“你须拿住主意便好。”
玉郎道:“你想恁样花一般的美人,同床而卧,便是铁石人也打熬不住,叫我如
何忍耐得过!你若不泄漏时,更有何人晓得?”妆扮已毕,来刘妈妈房里相见。
刘妈妈道:“儿,环子也忘戴了。”养娘道:“不是忘了,因右耳上环眼生了疳
疮,戴不得,还贴着膏药哩。”刘妈妈道:“原来如此。”玉郎依旧来至房中坐
下,亲戚女眷都来相见,张六嫂也到,慧娘梳裹罢,也到房中,彼此相视而笑。
是日刘公请内外亲戚吃庆喜筵席,大吹大擂,直饮到晚,各自辞别回家。慧娘依
旧来伴玉郎,这一夜颠鸾倒凤,海誓山盟,比昨倍加恩爱。看看过了三朝,二人
行坐不离。到是养娘捏着两把汗,催玉郎道:“如今已过三朝,可对刘大娘说,
回去罢!”玉郎与慧娘正火一般热,那想回去,假意道:“我怎好启齿说要回去,
须是母亲叫张六嫂来说便好。”养娘道:“也说得是。”即便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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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1:20 | 显示全部楼层
却说孙寡妇虽将儿子假妆嫁去,心中却怀着鬼胎,急切不见张六嫂来回覆。
眼巴巴望到第四日,养娘回家,连忙来问。养娘将女婿病凶,姑娘陪拜,夜间同
睡相好之事,细细说知。孙寡妇跌足叫苦道:“这事必然做出来也!你快去寻张
六嫂来。”养娘去不多时,同张六嫂来家。孙寡妇道:“六嫂前日讲定约三朝便
送回来,今已过了,劳你去说,快些送我女儿回来!”张六嫂得了言语,同养娘
来至刘家。恰好刘妈妈在玉郎房中闲话,张六嫂将孙家要接新人的话说知。玉郎、
慧娘不忍割舍,到暗暗道:“但愿不允便好。”谁想刘妈妈真个说道:“六嫂,
你媒也做老了,难道恁样事还不晓得?从来可有三朝媳妇便归去的理么?前日他
不肯嫁来,这也没奈何。今既到我家,便是我家的人了,还像得他意?我千难万
难,娶得个媳妇,到三朝便要回去,说也不当人子。既如此不舍得,何不当初莫
许人家?他也有儿子,少不也要娶媳妇,看三朝可肯放回家去?闻得亲母是个知
礼之人,亏他怎样说了出来?”一番言语,说得张六嫂哑口无言,不敢回覆孙家。
那养娘恐怕有人闯进房里,冲破二人之事,到紧紧守着房门,也不敢回家。
且说刘璞自从结亲这夜,惊出那身冷汗来,渐渐痊可。晓得妻子已娶来家,
人物十分标致,心中欢喜,这病愈觉好得快了。过了数日,挣紥起来,半眠半坐,
日渐健旺,即能梳裹,要到房中来看浑家。刘妈妈恐他初愈,不耐行动,叫丫鬟
扶着,自己也随在后,慢腾腾的走到新房门口。养娘正坐在门槛之上,丫鬟道:
“让大官人进去。”养娘立起身来,高声叫道:“大官人进来了!”玉郎正搂着
慧娘调笑,听得有人进来,连忙走开。刘璞掀开门帘跨进房来。慧娘道:“哥哥,
且喜梳洗了。只怕还不宜劳动。”刘璞道:“不打紧!我也暂时走走,就去睡的。”
便向玉郎作揖。玉郎背转身,道了个万福。刘妈妈道:“我的儿,你且慢作揖么!”
又见玉郎背立,便道:“娘子,这便是你官人。如今病好了,特来见你,怎么到
背转身子?”走向前,扯近儿子身边,道:“我的儿,与你恰好正是个对儿。”
刘璞见妻子美貌非常,甚是快乐。真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病平去了几分。刘
妈妈道:“儿去睡了罢,不要难为身子。”原叫丫鬟扶着,慧娘也同进去。玉郎
见刘璞虽然是个病容,却也人材齐整,暗想道:“姐姐得配此人,也不辱抹了。”
又想道:“如今姐夫病好,倘然要来同卧,这事便要决撒,快些回去罢。”到晚
上对慧娘道:“你哥哥病已好了,我须住身不得。你可撺掇母亲送我回家,换姐
姐过来,这事便隐过了。若再住时,事必败露!”慧娘道:“你要归家,也是易
事。我的终身,却怎么处?”玉郎道:“此事我已千思万想,但你已许人,我已
聘妇,没甚计策挽回,如之奈何?”慧娘道:“君若无计娶我,誓以魂魄相随,
决然无颜更事他人!”说罢,呜呜咽咽哭将起来。玉郎与他试了眼泪道:“你且
勿烦恼,容我再想。”自此两相留恋,把回家之事到阁起一边。一日午饭已过,
养娘向后边去了,二人将房门闭上,商议那事,长算短算,没个计策,心下苦楚,
彼此相抱暗泣。
且说刘妈妈自从媳妇到家之后,女儿终日行坐不离,刚到晚,便闭上房门去
睡,直至日上三竿,方才起身,刘妈妈好生不乐。初时认做姑嫂相爱,不在其意。
已后日日如此,心中老大疑惑。也还道是后生家贪眠懒惰,几遍要说,因想媳妇
初来,尚未与儿子同床,还是个娇客,只得耐住。那日也是合当有事。偶在新房
前走过,忽听得里边有哭泣之声。向壁缝中张时,只见媳妇共女儿互相搂抱,低
低而哭。刘妈妈见如此做作,料道这事有些蹊跷。欲待发作,又想儿子才好,若
知得,必然气恼,权且耐住。便掀门帘进来,门却闭着。叫道:“快些开门!”
二人听见是妈妈声音,拭干眼泪,忙来开门。刘妈妈走将进去,便道:“为甚青
天白日,把门闭上,在内搂抱啼哭?”二人被问,惊得满面通红,无言对答。刘
妈妈见二人无言,一发是了,气得手足麻木,一手扯着慧娘道:“做得好事!且
进来和你说话。”扯到后边一间空屋中来。丫鬟看见,不知为甚,闪在一边。刘
妈妈扯进了屋里,将门闩上,丫鬟伏在门上张时,见妈妈寻了一根木棒,骂道:
“贱人!快快实说,便饶你打骂。若一句含糊,打下你这下半截来!”慧娘初时
抵赖。妈妈道:“贱人!我且问你:他来得几时,有甚恩爱割舍不得,闭着房门,
搂抱啼哭?”慧娘对答不来。妈妈拿起棒子要打,心中却又不舍得。慧娘料是隐
瞒不过,想道:“事已至此,索性说个明白,求爹妈辞了裴家,配与玉郎。若不
允时,拚个自尽便了!”乃道:“前日孙家晓得哥哥有病,恐误了女儿,要看下
落,叫爹妈另自择日。因爹妈执意不从,故把儿子玉郎假妆嫁来。不想母亲叫孩
儿陪伴,遂成了夫妇。恩深义重,誓必图百年偕老。今见哥哥病好,玉郎恐怕事
露,要回去换姐姐过来。孩儿思想,一女无嫁二夫之理,叫玉郎寻门路娶我为妻。
因无良策,又不忍分离,故此啼哭。不想被母亲看见。只此便是实话。”刘妈妈
听罢,怒气填胸,把棒撇在一边,双足乱跳,骂道:“原来这老乞婆恁般欺心,
将男作女哄我!怪道三朝便要接回。如今害了我女儿,须与他干休不得!拚这老
性命结识这小杀才罢!”开了门,便赶出来。慧娘见母亲去打玉郎,心中着忙,
不顾羞耻,上前扯住。被妈妈将手一推,跌在地上,爬起时,妈妈已赶向外边去
了。慧娘随后也赶将来,丫鬟亦跟在后边。
且说玉郎见刘妈妈扯去慧娘,情知事露,正在房中着急。只见养娘进来道:
“官人,不好了!弄出事来也!适在后边来,听得空屋中乱闹。张看时,见刘大
娘拿大棒子拷打姑娘,逼问这事哩!”玉郎听说打着慧娘,心如刀割,眼中落下
泪来,没了主意。养娘道:“今若不走,少顷便祸到了!”玉郎即忙除下簪钗,
挽起一个角儿,皮箱内开出道袍鞋袜穿起,走出房来,将门带上,离了刘家,带
跌奔回家里。正是:
拆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孙寡妇见儿子回来,恁般慌急,又惊又喜,便道:“如何这般模样?”养娘
将上项事说知。孙寡妇埋怨道:“我教你去,不过权宜之计,如何却做出这般没
天理事体!你若三朝便回,隐恶扬善,也不见得事败。可恨张六嫂这老虔婆,自
从那日去了,竟不来覆我。养娘,你也不回家走遭,教我日夜担愁!今日弄出事
来,害这姑娘,却怎么处?要你不肖子何用!”玉郎被母亲嗔责,惊愧无地。养
娘道:“小官人也自要回的,怎奈刘大娘不肯。我因恐他们做出事来,日日守着
房门,不敢回家。今日暂走到后边,便被刘大娘撞破。幸喜得急奔回来,还不曾
吃亏。如今且教小官人躲过两日,他家没甚话说,便是万千之喜了。”孙寡妇真
个教玉郎闪过,等候他家消息。
且说刘妈妈赶到新房门口,见门闭着,见道玉郎还在里面,在外骂道:“天
杀的贼贱才!你把老娘当做什么样人,敢来弄空头,坏我的女儿!今日与你性命
相博,方见老娘手段。快些走出来!若不开时,我就打进来了!”正骂时,慧娘
已到,便去扯母亲进去。刘妈妈骂道:“贱人,亏你羞也不羞,还来劝我!”尽
力一摔,不想用力猛了,将门靠开,母子两个都跌进去,搅做一团。刘妈妈骂道:
“好天杀的贼贱才,到放老娘这一交!”即忙爬起寻时,那里见个影儿。那婆子
寻不见玉郎,乃道:“天杀的好见识!走得好!你便走上天去,少不得也要拿下
来!”对着慧娘道:“如今做下这等丑事,倘被裴家晓得,却怎地做人?”慧娘
哭道:“是孩儿一时不是,做差这事。但求母亲怜念孩儿,劝爹爹怎生回了裴家,
嫁着玉郎,犹可挽回前失。倘若不允,有死而已!”说罢,哭倒在地。刘妈妈道:
“你说得好自在话儿!他家下财纳聘,定着媳妇,今日平白地要休这亲事,谁个
肯么?倘然问因甚事故要休这亲,教你爹怎生对答!难道说我女儿自寻了一个汉
子不成?”慧娘被母亲说得满面羞惭,将袖掩着痛哭。刘妈妈终是禽犊之爱,见
女儿恁般啼哭,却又恐哭伤了身子,便道:“我的儿,这也不干你事,都是那老
虔婆设这没天理的诡计,将那杀才乔妆嫁来。我一时不知,教你陪伴,落了他圈
套。如今总是无人知得,把来阁过一边,全你的体面,这才是个长策。若说要休
了裴家,嫁那杀才,这是断然不能!”慧娘见母亲不允,愈加啼哭,刘妈妈又怜
又恼,到没了主意。
正闹间,刘公正在人家看病回来,打房门口经过,听得房中啼哭,乃是女儿
的声音,又听得妈妈话响,正不知为着甚的,心中疑惑,忍耐不住,揭开门帘,
问道:“你们为甚恁般模样?”刘妈妈将前项事一一细说,气得刘公半晌说不出
话来。想了一想,到把妈妈埋怨道:“都是你这老乞婆害了女儿!起初儿子病重
时,我原要另择日子,你便说长道短,生出许多话来,执意要那一日。次后孙家
教养娘来说,我也罢了,又是你弄嘴弄舌,哄着他家。及至娶来家中,我说待他
自睡罢,你又偏生推女儿伴他。如今伴得好么!”刘妈妈因玉郎走了,又不舍得
女儿难为,一肚子气,正没发脱,见老公倒前倒后,数说埋怨,急得暴躁如雷,
骂道:“老亡八!依你说起来,我的孩儿应该与这杀才骗的!”一头撞个满怀。
刘公也在气恼之时,揪过来便打。慧娘便来解劝。三人搅做一团,滚做一块,分
拆不开。丫鬟着了忙,奔到房中报与刘璞道:“大官人,不好了!大爷大娘在新
房中相打哩!”刘璞在榻上爬起来,走至新房,向前分解。老夫妻见儿子来劝,
因惜他病体初愈,恐劳碌了他,方才罢手。犹兀自老亡八老乞婆相骂。刘璞把父
亲劝出外边,乃问:“妹子为甚在这房中厮闹?娘子怎又不见?”慧娘被问,心
下惶愧,掩面而哭,不敢则声。刘璞焦躁道:“且说为着甚的?”刘婆方把那事
细说,将刘璞气得面如土色。停了半晌,方道:“家丑不可外扬,倘若传到外边,
被人耻笑。事已至此,且再作区处。”刘妈妈方才住口,走出房来。慧娘挣住不
行,刘妈妈一手扯着便走,取巨锁将门锁上。来至房里,慧娘自觉无颜,坐在一
个壁角边哭泣。正是:
饶君掬尽湘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且说李都管听得刘家喧嚷,伏在壁上打听,虽然晓得些风声,却不知其细底。
次早,刘家丫鬟走出门前,李都管招到家中问他。那丫鬟初时不肯说,李都管取
出四五十钱来与他道:“你若说了,送这钱与你买东西吃。”丫鬟见了铜钱,心
中动火,接过来藏在身边,便从头至尾,尽与李都管说知。李都管暗喜道:“我
把这丑事报与裴家,撺掇来闹吵一场,他定无颜在此居住,这房子可不归于我了?”
忙忙的走至裴家,一五一十报知,又添些言语,激恼裴九老。那九老夫妻因前日
娶亲不允,心中正恼着刘公。今日听见媳妇做下丑事,如何不气!一径赶到刘家,
唤出刘公来发话道:“当初我央媒来说要娶亲时,千推万阻,道女儿年纪尚小,
不肯应承,护在家中,私养汉子。若早依了我,也不见得做出事来。我是清清白
白的人家,决不要这样败坏门风的好东西。快还了我昔年聘礼,另自去对亲,不
要误我孩儿的大事。”将刘公嚷得面上一回红,一回白。想道:“我家昨夜之事,
他如何今早便晓得了?这也怪异!”又不好承认,只得赖道:“亲家,这是那里
说起,造恁般言语污辱我家?倘被外人听得,只道真有这事,你我体面何在!”
裴九老便骂道:“打脊贱才!真个是老亡八。女儿现做着恁般丑事,那个不晓得
了?亏你还长着鸟嘴,在我面前遮掩。”赶近前把手向刘公脸上一揿道:“老亡
八!羞也不羞!待我送个鬼脸儿与你戴了见人。”刘公被他羞辱不过,骂道:
“老杀才,今日为甚赶上门来欺我?”便一头撞去,把裴九老撞倒在地,两下相
打起来。里边刘妈妈与刘璞听得外面嚷喧,出来看时,却是裴九老与刘公厮打,
急向前拆开。裴九老指着骂道:“老亡八打得好!我与你到府里去说话。”一路
骂出门去了。刘璞便问父亲:“裴九因甚清早来厮闹?”刘公把他言语学了一遍。
刘璞道:“他家如何便晓得了?此甚可怪。”又道:“如今事已彰扬,却怎么处?”
刘公又想起裴九老恁般耻辱,心中转恼,顿足道:“都是孙家老乞婆,害我家坏
了门风,受这样恶气!若不告他,怎出得这气?”刘璞劝解不住。刘公央人写了
状词,望着府前奔来,正值乔太守早堂放告。这乔太守虽则关西人,又正直,又
聪明,怜才爱民,断狱如神,府中都称为乔青天。
却说刘公刚到府前,劈面又遇着裴九老。九老见刘公手执状词,认做告他,
便骂道:“老亡八,你女做了丑事,到要告我。我同你去见太爷。”上前一把扭
住,两下又打将起来。两张状词,都打失了。二人结做一团,直至堂上。乔太守
看见,喝教各跪一边,问道:“你二人叫甚名字?为何结扭相打?”二人一齐乱
嚷。乔太守道:“不许搀越!那老儿先上来说。”裴九老跪上去诉道:“小人叫
做裴九,有个儿子裴政,从幼聘下边刘秉义的女儿慧娘为妻,今年都已十五岁了。
小人因是老年爱子,要早与他完姻。几次央媒去说,要娶媳妇,那刘秉义只推女
儿年纪尚小,勒掯不许。谁想他纵女卖奸,恋着孙润,暗招在家,要图赖亲事。
今早到他家里说,反把小人殴辱。情极了,来爷爷台下投生,他又赶来扭打。求
爷爷作主,救小人则个!”乔太守听了,道:“且下去!”唤刘秉义上去问道:
“你怎么说?”刘公道:“小人有一子一女。儿子刘璞,聘孙寡妇女儿珠姨为妇,
女儿便许裴九的儿子。向日裴九要娶时,一来女儿尚幼,未曾整备妆奁;二来正
与儿子完姻,故此不允。不想儿子临婚时,忽地患起病来。不敢教与媳妇同房,
令女儿陪伴嫂子。那知孙寡妇欺心,藏过女儿,却将儿子孙润假妆过来,到强奸
了小人女儿。正要告官,这裴九却得知了,登门打骂。小人气忿不过,与他争嚷,
实不是图赖他的婚姻。”乔太守见说男扮为女,甚以为奇,乃道:“男扮女妆,
自然有异,难道你认他不出?”刘公道:“婚嫁乃是常事,那曾有男子假扮之理,
却去辨他真假?况孙润面貌,美如女子,小人夫妻见了,已是万分欢喜,有甚疑
惑?”乔太守道:“孙家即以女许你为媳,因甚却又把儿子假妆?其中必有缘故。”
又道:“孙润还在你家么?”刘公道:“已逃回去了。”乔太守即差人去拿孙寡
妇母子三人,又差人去唤刘璞、慧娘兄妹俱来听审。不多时,都已拿到。
乔太守举目看时,玉郎姊弟,果然一般美貌,面庞无二。刘璞却也人物俊秀,
慧娘艳丽非常。暗暗欣羡道:“好两对青年儿女!”心中便有成全之意。乃问孙
寡妇;“因甚将男作女,哄骗刘家,害他女儿?”孙寡妇乃将女婿病重,刘秉义
不肯更改吉期,恐怕误了女儿终身,故把儿子妆去冲喜,三朝便回,是一时权宜
之策。不想刘秉义却教女儿陪卧,做出这事。乔太守道:“元来如此!”问刘公
道:“当初你儿子既是病重,自然该另换吉期。你执意不肯,却主何意?假若此
时依了孙家,那见得女儿有此丑事?这都是你自起衅端,连累女儿。”刘公道:
“小人一时不合听了妻子说话,如今悔之无及!”乔太守道:“胡说!你是一家
之主,却听妇人言语。”又唤玉郎、慧娘上去说:“孙润,你以男假女,已是不
该。却又奸骗处女,当得何罪?”玉郎叩头道:“小人虽然有罪,但非设意谋求,
乃是刘亲母自遣其女陪伴小人。”乔太守道:“他因不知你是男子,故令他来陪
伴,乃是美意,你怎不推却?”玉郎道:“小人也曾苦辞,怎奈坚执不从。”乔
太守道:“论起法来,本该打一顿板子才是。姑念你年纪幼小,又系两家父母酿
成,权且饶恕。”玉郎叩头泣谢。乔太守又问慧娘:“你事已做错,不必说起。
如今还是要归裴氏?要归孙润?实说上来。”慧娘哭道:“贱妾无媒苟合,节行
已亏,岂可更事他人?况与孙润恩义已深,誓不再嫁。若爷爷必欲判离,贱妾即
当自尽,决无颜苟活,贻笑他人。”说罢,放声大哭。乔太守见他情词真恳,甚
是怜惜,且喝过一边。唤裴九老分付道:“慧娘本该断归你家,但已失身孙润,
节行已亏。你若娶回去,反伤门风,被人耻笑。他又蒙二夫之名,各不相安。今
判与孙润为妻,全其体面。令孙润还你昔年聘礼,你儿子另自聘妇罢!”裴九老
道:“媳妇已为丑事,小人自然不要。但孙润破坏我家婚姻,今原归于他,反周
全了奸夫、淫妇,小人怎得甘心!情愿一毫原聘不要,求老爷断媳妇另嫁别人,
小人这口气也还消得一半。”乔太守道:“你既已不愿娶他,何苦又作此冤家!”
刘公亦禀道:“爷爷,孙润已有妻子,小人女儿岂可与他为妾?”乔太守初时只
道孙润尚无妻子,故此斡旋。见刘公说已有妻,乃道:“这却怎么处?”对孙润
道:“你既有妻子,一发不该害人闺女了!如今置此女于何地?”玉郎不敢答应。
乔太守又道:“你妻子是何等人家?可曾过门么?”孙润道:“小人妻子是徐雅
女儿,尚未过门。”乔太守道:“这等易处了。”叫道:“裴九,孙润原有妻未
娶,如今他既得了你媳妇,我将他妻子断偿你的儿子,消你之忿!”裴九老道:
“老爷明断,小人怎敢违逆?但恐徐雅不肯。”乔太守道:“我作了主,谁敢不
肯!你快回家引儿子过来,我差人去唤徐雅带女儿来,当堂匹配。”裴九老忙即
归家,将儿子裴政领到府中。徐雅同女儿也唤到了。乔太守看时,两家男女却也
相貌端正,是个对儿。乃对徐雅道:“孙润因诱了刘秉义女儿,今已判为夫妇。
我今作主,将你女儿配与裴九儿子裴政。限即日三家俱便婚配回报,如有不伏者,
定行重治。”徐雅见太守作主,怎敢不依,俱各甘伏。乔太守援笔判道:“弟代
姊嫁,姑伴嫂眠。爱女爱子,情在理中。一雌一雄,变出意外。移干柴近烈火,
无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适获其偶。孙氏子因姊而得妇,搂处子不用逾墙;刘
氏女因嫂而得夫,怀吉士初非衒玉。相悦为婚,礼以义起。所厚者薄,事可权宜。
使徐雅别婿裴九之儿,许裴政改娶孙郎之配。夺人妇人亦夺其妇,两家恩怨,总
息风波;独乐乐不若与人乐,三对夫妻,各谐鱼水。人虽兑换,十六两原只一斤;
亲是交门,五百年决非错配。以爱及爱,伊父母自作冰人;非亲是亲,我官府权
为月老。已经明断,各赴良期。”
乔太守写毕,教押司当堂朗诵与众人听了。众人无不心服,各各叩头称谢。
乔太守在库上支取喜红六段,教三对夫妻披挂起来,唤三起乐人,三顶花花轿儿,
抬了三位新人。新郎及父母,各自随轿而出。此事闹动了杭州府,都说好个行方
便的太守,人人诵德,个个称贤。自此各家完亲之后,都无说话。李都管本欲唆
孙寡妇、裴九老两家与刘秉义讲嘴,鹬蚌相持,自己渔人得利。不期太守善于处
分,反作成了孙玉郎一段良姻,街坊上当做一件美事传说,不以为丑,他心中甚
是不乐。未及一年,乔太守又取刘璞、孙润,都做了秀才,起送科举。李都管自
知愧惭,安身不牢,反躲避乡居。后来刘璞、孙润同榜登科,俱任京职,仕途有
名,扶持裴政亦得了官职,一门亲眷,富贵非常。刘璞官直至龙图阁学士,连李
都管家宅反归并于刘氏。刁钻小人,亦何益哉!后人有诗,单道李都管为人不善,
以为后戒。诗云:为人忠厚为根本,何苦刁钻欲害人!不见古人卜居者,千金只
为买乡邻。又有一诗,单夸乔太守此事断得甚好:鸳鸯错配本前缘,全赖风流太
守贤。锦被一床遮尽丑,乔公不枉叫青天。

[发帖际遇]: 林风完成赞美飞天神龙洪安通巨侠的对联一副,得到赏赐银两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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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陈多寿生死夫妻

世事纷纷一局棋,输赢未定两争持。须臾局罢棋收去,毕竟谁赢谁是输?
这四句诗,是把棋局比着那世局。世局千腾万变,转盼皆空,政如下棋的较
胜争强,眼红喉急。分明似孙庞斗智,赌个你死我活。又如刘项争天下,不到乌
江不尽头。及至局散棋收,付之一笑。所以高人隐士,往往寄兴棋枰,消闲玩世。
其间吟咏,不可胜述。只有国朝曾棨状元应制诗做得甚好,诗曰:
两君相敌立双营,坐运神机决死生。十里封疆驰骏马,一川波浪动金兵。
虞姬歌舞悲垓下,汉将旌旗逼楚城。兴尽计穷征战罢,松阴花影满棋枰。
此诗虽好,又有人驳他,说虞姬汉将一联,是个套话。第七句说兴尽计穷,
意趣便萧索了。应制诗是进御的,圣天子重瞳观览,还该要有些气象。同时洪熙
皇帝御制一篇,词意宏伟,远出寻常。诗曰:“二国争强各用兵,摆成队伍定输
赢。马行曲路当先道,将守深营戒远征。乘险出车收散卒,隔河飞炮下重城。等
闲识得军情事,一着功成定太平。”
今日为何说这下棋的话?只为有两个人家,因这几着棋子,遂为莫逆之交,
结下儿女姻亲,后来变出花锦般一段说话。正是:
夫妻不是今生定,五百年前结下因。
话说江西分宜县,有两个庄户人家,一个叫做陈青,一个叫做朱世远,两家
东西街对面居住。论起家事,虽然不算大富长者,靠祖上遗下些田业,尽可温饱
有馀。那陈青与朱世远,皆在四旬之外,累代邻居,志同道合,都则本分为人,
不管闲事,不惹闲非。每日吃了酒饭,出门相见,只是一盘象棋,消闲造日。有
时迭为宾主,不过清茶寡饭,不设酒肴,以此为常。那些三邻四舍,闲时节也到
两家去看他下棋顽耍。其中有个王三老,寿有六旬之外。少年时也自欢喜象棋,
下得颇高。近年有个火症,生怕用心动火,不与人对局了。日常无事,只以看棋
为乐,早晚不倦。说起来,下棋的最怕傍人观看。常言道:傍观者清,当局者迷。
倘或傍观的口嘴不紧,遇煞着处溜出半句话来,赢者反输,输者反赢。欲待发恶,
不为大事;欲待不抱怨,又忍气不过。所以古人说得好:观棋不语真君子,把酒
多言是小人。
可喜王三老偏有一德,未曾分局时,绝不多口。到胜负已分,却分说那一着
是先手,所以赢;那一着是后手,所以输。朱陈二人到也喜他讲论,不以为怪。
一日,朱世远在陈青家下棋,王三老亦在座。吃了午饭,重整棋枰,方欲再
下,只见外面一个小学生踱将进来。那学生怎生模样?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光
着靛一般的青头,露着玉一样的嫩手,仪容清雅,步履端详:却疑天上仙童,不
信人间小子。那学生正是陈青的儿子,小名多寿,抱了书包,从外而入。跨进坐
启,不慌不忙,将书包放下椅子之上,先向王三老叫声公公,深深的作了个揖。
王三老欲待回礼,陈青就坐上一把按住道:“你老人家不须多礼,却不怕折了那
小厮一世之福?”王三老道:“说那里话!”口中虽是恁般说,被陈青按住,只
把臀儿略起了一起,腰儿略曲了一曲,也算受他半礼了。那小学生又向朱世远叫
声伯伯,作揖下去。朱世远还礼时,陈青却是对坐,隔了一张棋桌,不便拖拽,
只得也作揖相陪。小学生见过了二位尊客,才到父亲跟前唱喏,立起身来,禀道:
“告爹爹,明日是重阳节日,先生放学回去了,直过两日才来。分付孩儿回家,
不许顽耍,限着书,还要读哩!”说罢,在椅子上取了书包,端端正正,走进内
室去了。王三老和朱世远见那小学生行步舒徐,语音清亮,且作揖次第,甚有礼
数,口中夸奖不绝。王三老便问:“令郎几岁了?”陈青答应道:“是九岁。”
王三老道:“想着昔年汤饼会时,宛如昨日。倏忽之间,已是九年。真个光阴似
箭,争教我们不老!”又问朱世远道:“老汉记得宅上令爱也是这年生的。”朱
世远道:“果然,小女多福,如今也是九岁了。”王三老道:“莫怪老汉多口,
你二人做了一世的棋友,何不扳做儿女亲家?古时有个朱陈村,一村中只有二姓,
世为婚姻。如今你二人之姓,适然相符,应是天缘。况且好男好女,你知我见,
有何不美?”朱世远已自看上了小学生,不等陈青开口,先答应道:“此事最好!
只怕陈兄不愿,若肯俯就,小子再无别言。”陈青道:“既蒙朱兄不弃寒微,小
子是男家,有何推托?就烦三老作伐。”王三老道:“明日是个重阳日,阳九不
利。后日大好个日子,老夫便当登门。今日一言为定,出自二位本心。老汉只图
吃几杯见成喜酒,不用谢媒。”陈青道:“我说个笑话你听。玉皇大帝要与人皇
对亲,商量道:‘两亲家都是皇帝,也须得个皇帝为媒才好。’乃请灶君皇帝往
下界去说亲。人皇见了灶君,大惊道:“那做媒的怎的这般样黑?’灶君道:
‘从来媒人那有白做的!’”王三老和朱世远都笑起来。朱陈二人又下棋到晚方
散。只因一局输赢子,定了三生男女缘。
次日,重阳节无话。到初十日,王三老换了一件新开折的色衣,到朱家说亲。
朱世远已自与浑家柳氏说过,夸奖女婿许多好处。是日一诺无辞,财礼并不计较,
他日嫁送,称家之有无,各不责备便了。王三老即将此言回复陈青。陈青甚喜,
择了个和合吉日,下礼为定。朱家将庚帖回来,吃了一日喜酒。从此亲家相称,
依先下棋来往。时光迅速,不觉过了六年。陈多寿年一十五岁,经书皆通。指望
他应试,登科及第,光耀门楣。何期运限不佳,忽然得了个恶症,叫做癞。初时
只道疥癣,不以为意。一年之后,其疾大发,形容改变,弄得不像模样了。肉色
焦枯,皮毛皴裂。浑身毒气,发成斑驳奇疮;遍体虫钻,苦杀晨昏作痒。任他凶
疥癣,只比三分;不是大麻疯,居然一样。粉孩儿变作虾蟆相,少年郎活像老鼋
头。搔爬十指带脓腥,龌龊一身皆恶臭。
陈青单单生得这个儿子,把做性命看成,见他这个模样,如何不慌。连象棋
也没心情下了,求医问卜,烧香还愿,无所不为。整整的乱了一年,费过了若干
钱钞,病势不曾减得分毫。老夫妻两口愁闷,自不必说。朱世远为着半子之情,
也一般着忙,朝暮问安,不离门限。延捱过三年之外,绝无个好消息。朱世远的
浑家柳氏,闻知女婿得个恁般的病症,在家里哭哭啼啼,抱怨丈夫道:“我女儿
又不腌臭起来,为甚忙忙的九岁上就许了人家?如今却怎么好!索性那癞吓蟆死
了,也出脱了我女儿。如今死不死,活不活,女孩儿年纪看看长成,嫁又嫁他不
得,赖又赖他不得,终不然看着那癞子守活孤孀不成!这都是王三那老乌龟,一
力撺掇,害了我女儿终身!”把王三老千乌龟,万乌龟的骂,哭一番,骂一番。
朱世远原有怕婆之病,凭他夹七夹八,自骂自止,并不敢开言。一日,柳氏偶然
收拾橱柜子,看见了象棋盘和那棋子,不觉勃然发怒,又骂起丈夫来,道:“你
两个老忘八,只为这几着象棋上说得着,对了亲,赚了我女儿,还要留这祸胎怎
的!”一头说,一头走到门前,把那象棋子乱撒在街上,棋盘也掼做几片。朱世
远是本分之人,见浑家发性,拦他不住,洋洋的躲开去了。女儿多福又怕羞,不
好来劝,任他絮聒个不耐烦,方才罢休。
自古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柳氏镇日在家中骂媒人,骂老公,陈青
已自晓得些风声,将信未信。到满街撒了棋子,是甚意故,陈青心下了了。与浑
家张氏两口儿商议道:“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我自家晦气,儿子生了这恶疾,
眼见得不能痊可,却教人家把花枝般女儿伴这癞子做夫妻,真是罪过。料女儿也
必然怨伤,便强他进门,终不和睦,难指望孝顺。当初定这房亲事,都是好情,
原不曾费甚大财。千好万好,总只一好,有心好到底了,休得为好成歉。从长计
较,不如把媳妇庚帖送还他家,任他别缔良姻。倘然皇天可怜,我孩儿有病痊之
日,怕没有老婆?好歹与他定房亲事。如今害得人家夫妇反目,哭哭啼啼,絮絮
聒聒,我也于心何忍!”计议已定,忙到王三老家来。王三老正在门首,同几个
老人家闲坐白话。见陈青到,慌忙起身作揖,问道:“令郎两日尊恙好些么?”
陈青摇首道:“不济。正有句话,要与三老讲,屈三老到寒舍一行。”王三老连
忙随着陈青到他家坐启内,分宾坐下。献茶之后,三老便问:“大郎有何见教?”
陈青将自己坐椅掇近三老,四膝相凑,吐露衷肠。先叙了儿子病势如何的利害,
次叙着朱亲家夫妻如何的抱怨。这句话王三老却也闻知一二,口中只得包慌:
“只怕没有此事!”陈青道:“小子岂敢乱言!今日小子到也不怪敝亲家。只是
自己心中不安,情愿将庚帖退还,任从朱宅别选良姻。此系两家稳便,并无勉强。”
王三老道:“只怕使不得!老汉只管撮合,那有拍开之理。足下异日翻悔之时,
老汉却当不起。”陈青道:“此事已与拙荆再三商量过了,更无翻悔。就是当先
行过须薄礼,也不必见还。”王三老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也必然还璧。但
吉人天相,令郎尊恙,终有好日,还要三思而行。”陈青道:“就是小儿侥幸脱
体,也是水底捞针,不知何日到手,岂可担阁人家闺女?”说罢,袖中取出庚帖,
递与王三老,眼中不觉流下泪来。王三老亦自惨然,道:“既是大郎主意已定,
老汉只得奉命而行。然虽如此,料令亲家是达礼之人,必然不允。”陈青收泪而
答道:“今回是陈某自己情愿,并非舍亲家相逼。若舍亲家踌蹰之际,全仗三老
撺掇一声,说陈某中心计较,不是虚情。”三老连声道:“领命,领命!”
当下起身,到于朱家。朱世远迎接,讲礼而坐。未及开言,朱世远连声唤茶。
这也有个缘故,那柳氏终日在家中千乌龟万乌龟指名骂媒人,王三老虽然不闻,
朱世远却于心有愧,只恐三老见怪,所以殷勤唤茶。谁知柳氏恨杀王三老做错了
媒,任丈夫叫唤,不肯将茶出来,此乃妇人小见。坐了一会,王三老道:“有句
不识进退的话,特来与大郎商量。先告过,切莫见怪。”原来朱世远也是行一,
里中都称他做朱大郎。朱世远道:“有话尽说。你老人家有甚差错,岂有见怪之
理。”王三老方才把陈青所言退亲之事,备细说了一遍。“此乃令亲家主意,老
汉但传言而已,但凭大郎主张。”朱世远终日被浑家聒絮得不耐烦,也巴不能个
一搠两开,只是自己不好启齿。得了王三老这句言语,分明是朝廷新颁下一道赦
书,如何不喜?当下便道:“虽然陈亲家贤哲,诚恐后来翻悔,反添不美。”王
三老道:“老汉都曾讲过。他主意已决,不必怀疑,宅上庚帖,亦交付在此,大
郎请收过。”朱世远道:“聘礼未还,如何好收他的庚帖?”王三老道:“他说
些须薄聘,不须提起。是老汉多口,说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必然返璧。”朱世
远道:“这是自然之理。先曾受过他十二两银子,分毫不敢短少。还有银钗二股,
小女收留,容讨出一并奉还。这庚帖权收在你老人家处。”王三老道:“不妨事,
就是大郎收下。老汉暂回,明日来领取聘物,却到令亲处回话。”说罢分别。有
诗为证:月老系绳今又解,冰人传语昔皆讹。分宜好个王三老,成也萧何败也何。
朱世远随即入内,将王三老所言退亲之事,述与浑家知道。柳氏喜不自胜。
自己私房银子也搜括将出来,把与丈夫,凑足十二两之数,却与女孩儿多福讨那
一对银钗。却说那女儿虽然不读诗书,却也天生志气。多时听得母亲三言两语,
絮絮聒聒,已自心慵意懒。今日与他讨取聘钗,明知是退亲之故,并不答应一字,
径走进卧房,闭上门儿,在里面啼哭。朱世远终是男子之辈,见貌辨色,已知女
孩儿心事,对浑家道:“多福心下不乐,想必为退亲之故。你须慢慢偎他,不可
造次。万一逼得他紧,做出些没下稍勾当,悔之何及!”柳氏听了丈夫言语,真
个去敲那女儿的房门,低声下气的叫道:“我儿,钗子肯不肯繇你,何须使性?
你且开了房门,有话时,好好与做娘的讲,做娘的未必不依你。”那女儿初时不
肯开门,柳氏连叫了几次,只得拔了门闩,叫声:“开在这里了!”自向兀子上
气忿忿的坐了。柳氏另掇个兀子傍着女儿坐了,说道:“我儿,爹娘为将你许错
了对头,一向愁烦。喜得男家愿退,许了一万个利市,求之不得。那癞子终无好
日,可不误了你终身之事?如今把聘钗还了他家,恩断义绝。似你恁般容貌,怕
没有好人家来求你?我儿休要执性,快把钗儿出来还了他罢。”女儿全不做声,
只是流泪。柳氏偎了半晌,看见女儿如此模样,又款款的说道:“我儿,做爹娘
的都只是为好,替你计较。你愿与不愿,直直的与我说,恁般自苦自知,教爹娘
如何过意?”女儿恨穷道:“为好,为好!要讨那钗子也尚早!”柳氏道:“呵
呀!两股钗儿,连头连脚,也重不上二三两,什么大事。若另许个富家,金钗玉
钗都有。”女儿道:“那希罕金钗玉钗!从没见好人家女子吃两家茶。贫富苦乐,
都是命中注定。生为陈家妇,死为陈家鬼,这银钗我要随身殉葬的,休想还他!”
说罢,又哀哀的哭将起来。柳氏没奈何,只得对丈夫说,女儿如此如此,“这门
亲多是退不成了。”朱世远与陈青肺腑之交,原不肯退亲。只为浑家絮聒不过,
所以巴不得撒开,落得耳边清净。谁想女儿恁般烈性,又是一重欢喜,便道:
“恁的时,休教苦坏了女孩儿。你与他说明,依旧与陈门对亲便了。”柳氏将此
言对女儿说了,方才收泪。正是:
三冬不改孤松操,万苦难移烈女心。
当晚无话。次日,朱世远不等王三老到来,却自己走到王家,把女儿执意不
肯之情,说了一遍,依旧将庚帖送还。王三老只称:“难得,难得!”随即往陈
青家回话,如此这般。陈青退此亲事,十分不忍。听说媳妇守志不从,愈加欢喜,
连连向王三老作揖道:“劳动,劳动!然虽如此,只怕小儿病症不痊,终难配合。
此事异日还要烦三老开言。”王三老摇手道:“老汉今番说了这一遍,以后再不
敢奉命了。”闲话休题。

[发帖际遇]: 林风勾结杨康抢夺武穆遗书,行动成功,得到银两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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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朱世远见女儿不肯悔亲,在女婿头上愈加着忙,各处访问名医国手,赔
着盘缠,请他来看治。那医家初时来看,定说能医,连病人服药,也有些兴头。
到后来不见功效,渐渐的懒散了。也有讨着荐书到来,说大话,夸大口,索重谢,
写包票,都只有头无尾。日复一日,不觉又捱了二年有馀。医家都说是个痼疾,
医不得的了。多寿叹口气,请爹妈到来,含泪而言道:“丈人不允退亲,访求名
医用药,只指望我病有痊可之期。如今服药无效,眼见得没有好日。不要赚了人
家儿女,孩儿决意要退这头亲事了!”陈青道:“前番说了一场,你丈人、丈母
都肯,只为你媳妇执意不从,所以又将庚帖送来。”多寿道:“媳妇若晓得孩儿
愿退,必然也放下了。”妈妈张氏道:“孩儿,且只照顾自家身子,休牵挂这些
闲事。”多寿道:“退了这头亲,孩儿心下到放宽了一件。”陈青道:“待你丈
人来时,你自与他讲便了。”说犹未了,丫鬟报道:“朱亲家来看女婿。”妈妈
躲过。陈青邀入内书房中,多寿与丈人相见,口中称谢不尽。朱世远见女婿三分
像人,七分像鬼,好生不悦。茶罢,陈青推故起身。多寿吐露衷肠,说起自家病
势不痊,难以完婚,决要退亲之事。袖中取出柬帖一幅,乃是预先写下的四句诗。
朱世远展开念道:“命犯孤辰恶疾缠,好姻缘是恶姻缘。今朝撒手红丝去,莫误
他人美少年。”
原来朱世远初次退亲,甚非本心,只为浑家逼迫不过。今番见女婿恁般病体,
又有亲笔诗句,口气决绝,不觉也动了这个念头,口里虽道:“说那里话!还是
将息贵体要紧。”却把那四句诗褶好,藏于袖中,即便抽身作别。陈青在坐启下
接着,便道:“适才小儿所言,出于至诚,望亲家委曲劝谕令爱俯从则个。庚帖
仍旧奉还。”朱世远道:“既然贤乔梓谆谆分付,权时收下,再容奉复。”陈青
送出门前。朱世远回家,将女婿所言与浑家说了。柳氏道:“既然女婿不要媳妇
时,女孩儿守他也是扯淡。你把诗意解说与女儿听,料他必然回心转意。”朱世
远真个把那柬帖递与女儿,说:“陈家小官人病体不痊,亲自向我说,决要退婚,
这四句诗便是他的休书了。我儿也自想终身之事,休得执迷。”多福看了诗句,
一言不发,回到房中,取出笔砚,就在那诗后也写四句:“运蹇虽然恶疾缠,姻
缘到底是姻缘。从来妇道当从一,敢惜如花美少年。”
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扬千里。只为陈小官自家不要媳妇,亲口回绝了
丈人,这句话就传扬出去。就有张家嫂、李家婆,一班靠撮合山养家的,抄了若
干表号,到朱家议亲。说的都是名门富室,聘财丰盛。虽则媒人之口,不可尽信,
却也说得柳氏肚里热蓬蓬的,分明似钱玉莲母亲,巴不得登时撇了王家,许了孙
家。谁知女儿多福,心如铁石,并不转移。看见母亲好茶好酒款待媒人,情知不
为别件。丈夫病症又不痊,爹妈又不容守节,左思右算,不如死了干净。夜间灯
下取出陈小官人诗句,放在桌上,反复看了一回,约莫哭了两个更次,乘爹妈睡
熟,解下束腰的罗帕,悬梁自缢。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此际已是三更时分。也是多福不该命绝,朱世远在睡梦之中,恰像有人推醒,
耳边只闻得女儿呜呜的哭声,吃了一惊,擦一擦眼睛,摇醒了浑家,说道:“适
才闻得女孩儿啼哭,莫非做出些事来?且去看他一看。”浑家道:“女孩儿好好
的睡在房里,你却说鬼话。要看时,你自去看,老娘要睡觉哩!”朱世远披衣而
起,黑暗里开了房门,摸到女儿卧房门首,双手推门不开。连唤几声,女孩儿全
不答应,只听得喉间痰响,其声异常。当下心慌,尽生平之力,一脚把房门踢开,
已见桌上残灯半明不灭,女儿悬梁高挂,就如走马灯一般,团团而转。朱世远吃
了一惊非小,忙把灯儿剔明,高叫:“阿妈快来,女孩儿缢死了!”柳氏梦中听
得此言,犹如冷雨淋身,穿衣不及,驮了被儿,就哭儿哭肉的跑到女儿房里来。
朱世远终是男子汉,有些智量,早已把女儿放下,抱在身上,将膝盖紧紧的抵住
后门,缓缓的解开颈上的死结,用手轻摩。柳氏一头打寒颤,一头叫唤。约莫半
个时辰,渐渐魄返魂回,微微转气。柳氏口称谢天谢地,重到房中穿了衣服,烧
起热水来,灌下女儿喉中,渐渐苏醒。睁开双眼,看见爹妈在前,放声大哭。爹
妈道:“我儿!蝼蚁尚且贪生,怎的做此短见之事?”多福道:“孩儿一死,便
得完名全节,又唤转来则甚?就是今番不死,迟和早少不得是一死。到不如放孩
儿早去,也省得爹妈费心,譬如当初不曾养下孩儿一般。”说罢,哀哀的哭之不
已。朱世远夫妻两口,再三劝解不住,无可奈何。
比及天明,朱世远教浑家窝伴女儿在床眠息,自己径到城隍庙里去抽签。签
语云:“时运未通亨,年来祸害侵。云开终见日,福寿自天成。”细详签意,前
二句已自准了。第三句云开终见日,是否极泰来之意。末句福寿自天成,女儿名
多福,女婿名多寿,难道陈小官人病势还有好日?一夫一妇,天然成配?心中好
生委决不下。回到家中,浑家兀自在女儿房里坐着。看见丈夫到来,慌忙摇手道:
“不要则声!女儿才停了哭,睡去了。”朱世远夜来剔灯之时,看见桌上一副柬
帖,无暇观看。其时取而观之,原来就是女婿所写诗句,后面又有一诗,认得女
儿之笔。读了一遍,叹口气道:“真烈女也!为父母者,正当玉成其美,岂可以
非理强之。”遂将城隍庙签词,说与浑家道:“福寿天成,神明嘿定。若私心更
改,皇天必不护祐。况女孩儿吟诗自誓,求死不求生,我们如何看守得他多日。
倘然一个眼?坐,女儿死了时节,空负不义之名,反作一场笑话。据吾所见,不
如把女儿嫁与陈家,一来表得我们好情,二来遂了女儿之意,也省了我们干纪。
不知妈妈心下如何?”柳氏被女儿吓坏了,心头兀自突突的跳,便答应道:“随
你作主,我管不得这事。”朱世远道:“此事还须央王三老讲。”
事有凑巧,这里朱世远走出门,恰好王三老在门首走过。朱世远就迎住了,
请到家中坐下,将前后事情,细细述了一遍。“如今欲把女儿嫁去,专求三老一
言。”王三老道:“老汉曾说过,只管撮合,不管撒开。今日大郎所言,是仗义
之事,老汉自当效劳。”朱世远道:“小女儿见了小婿之诗,曾和得一首,情见
乎词。若还彼处推托,可将此诗送看。”王三老接了柬帖,即便起身。只为两亲
家紧对门居住,左脚跨出了朱家,右脚就跨进了陈家,甚是方便。陈青听得王三
老到来,只认是退亲的话,慌忙迎接,问道:“三老今日光降,一定朱亲家处有
言。”王三老道:“正是。”陈青道:“今番退亲,出于小儿情愿,亲家那边料
无别说。”王三老道:“老汉今日此来,不是退亲,到是要做亲。”陈青道:
“三老休要取笑。”王三老就将朱宅女儿如何寻死,他爹妈如何心慌,留女儿在
家,恐有不测,情愿送来伏侍小官人。“老汉想来,此亦两便之事。令亲家处脱
了干纪,获其美名。你贤夫妇又得人帮助,令郎早晚也有个着意之人照管,岂不
美哉!”陈青道:“虽承亲家那边美意,还要问小儿心下允否。”王三老就将柬
帖所和诗句呈于陈青道:“令媳和得有令郎之诗。他十分烈性,令郎若不允从,
必然送了他性命,岂不可惜!”陈青道:“早晚便来回复。”当下陈青先与浑家
张氏商议了一回,道:“媳妇如此烈性,必然贤孝。得他来贴身看觑,夫妇之间,
比爹娘更觉周备。万一度得个种时,就是孩儿无命,也绝不了我陈门后代。我两
个做了主,不怕孩儿不依。”当下双双两口,到书房中,对儿子多寿说知此事。
多寿初时推却,及见了所和之诗,顿口无言。陈青已知儿子心肯,回复了王三老。
择卜吉日,又送些衣饰之类。那边多福知是陈门来娶,心安意肯。至期,笙箫鼓
乐,娶过门来。街坊上听说陈家癞子做亲,把做新闻传说道:“癞虾蟆也有吃天
鹅肉的日子。”又有刻薄的闲汉,编成口号四句:“伯牛命短偏多寿,娇香女儿
偏逐臭。红绫被里合欢时,粉花香与脓腥斗。”
闲话休题,却说朱氏自过门之后,十分和顺。陈小官人全得他殷勤伏侍。怎
见得?着意殷勤,尽心伏侍。熬汤煮药,果然味必亲尝;早起夜眠,真个衣不解
带。身上东疼西痒,时时抚摩;衣裳血臭脓腥,勤勤煎洗。分明傅母育娇儿,只
少开胸喂乳;又似病姑逢孝妇,每思割股烹羹。雨云休想欢娱,岁月岂辞劳苦。
唤娇妻有名无实,怜美妇少乐多忧。如此两年,公姑无不欢喜。只是一件,夫妇
日间孝顺无比,夜里各被各枕,分头而睡,并无同衾共枕之事。
张氏欲得他两个配合雌雄,却又不好开言。忽一日进房,见媳妇不在,便道:
“我儿,你枕头龌龊了,我拿去与你拆洗。”又道:“被儿也龌龊了。”做一包
儿卷了出去,只留一床被、一个枕头在床,明明要他夫妇二人共枕同衾,生儿度
种的意思。谁知他夫妇二人,肚里各自有个主意。陈小官人肚里道:“自己十死
九生之人,不是个长久夫妻,如何又去污损了人家一个闺女?”朱小娘子肚里又
道:“丈夫恁般病体,血气全枯,怎经得女色相侵?”所以一向只是各被各枕,
分头而睡。是夜只有一床被,一个枕,却都是朱小娘子的卧具。每常朱小娘子伏
侍丈夫先睡,自己灯下还做针指,直待公婆都睡了,方才就寝。当夜多寿与母亲
取讨枕被,张氏推道:“浆洗未干,胡乱同宿一夜罢。”朱氏将自己枕头让与丈
夫安置。多寿又怕污了妻子的被窝,和衣而卧。多福亦不解衣,依旧两头各睡。
次日,张氏晓得了,反怪媳妇做格,不去勾搭儿子干事,把一团美意,看做不良
之心,捉鸡骂狗,言三语四,影射的发作了一场。朱氏是个聪明女子,有何难解?
惟恐伤了丈夫之意,只作不知,暗暗偷泪。陈小官人也理会得了几分,甚不过意。
如此又捱过了一个年头。当初十五岁上得病,十六岁病凶,十九岁上退亲不
允,二十一岁上做亲。自从得病到今,将近十载,不生不死,甚是闷人。闻得江
南新到一个算命的瞎子,叫做灵先生,甚肯直言。央他推算一番,以决死期远近。
原来陈多寿自得病之后,自嫌丑陋,不甚出门。今日特为算命,整整衣冠,走到
灵先生铺中来。那先生排成八字,推了五星运限,便道:“这贵造是宅上何人?
先告过了,若不见怪,方敢直言。”陈小官人道:“但求据理直言,不必忌讳。”
先生道:“此造四岁行运,四岁到十三,童限不必说起。十四岁至二十三,此十
年大忌,该犯恶症,半死不生。可曾见过么?”陈小官人道:“见过了。”先生
道:“前十年,虽是个水缺,还跳得过。二十四到三十三,这一运更不好。船遇
危波亡桨柁,马逢峭壁断缰绳,此乃夭折之命。有好八字再算一个,此命不足道
也!”小官人闻言,惨然无语。忙把命金送与先生,作别而行。腹内寻思,不觉
泪下。想着:“那先生算我前十年已自准了,后十年运限更不好,一定是难过。
我死不打紧,可怜贤德娘子伏侍了我三年,并无一宵之好。如今又连累他受苦怎
的?我今苟延性命,与死无二,便多活几年,没甚好处。不如早早死了,出脱了
娘子。他也得趁少年美貌,别寻头路。”此时便萌了个自尽之念。顺路到生药铺
上,赎了些砒礵,藏在身边。回到家中,不题起算命之事。至晚上床,却与朱
氏叙话道:“我与你九岁上定亲,指望长大来夫唱妇随,生男育女,把家当户。
谁知得此恶疾,医治不痊。惟恐担搁了娘子终身,两番情愿退亲。感承娘子美意
不允,拜堂成亲。虽有三年之外,却是有名无实,并不敢污损了娘子玉体,这也
是陈某一点存天理处。日后陈某死了,娘子别选良缘,也教你说得嘴响,不累你
叫做二婚之妇。”朱氏道:“官人,我与你结发夫妻,苦乐同受。今日官人患病,
即是奴家命中所招。同生同死,有何理说!别缔良缘这话,再也休题。”陈小官
人道:“娘子烈性如火。但你我相守,终非长久之计。你伏事我多年,夫妻之情,
已自过分。此恩料今生不能补报,来生定有相会之日。”朱氏道:“官人怎说这
伤心话儿?夫妻之间,说甚补报?”两个你对我答,足足的说了半夜方睡。正是:
夫妻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次日,陈小官人又与父母叙了许多说话,这都是办了个死字,骨肉之情,难
割难舍的意思。看看至晚,陈小官人对朱氏说:“我要酒吃。”朱氏道:“你闲
常怕发痒,不吃酒。今日如何要吃?”陈小官人道:“我今日心上有些不爽快,
想酒,你与我热些烫一壶来。”朱氏为他夜来言语不祥,心中虽然疑惑,却不想
到那话儿。当下问了婆婆讨了一壶上好酽酒,烫得滚热,取了一个小小杯儿,两
碟小菜,都放在卓上。陈小官人道:“不用小杯,就是茶瓯吃一两瓯,到也爽利。”
朱氏取了茶瓯,守着要斟。陈小官人道:“慢着,待我自斟。我不喜小菜,有果
子讨些下酒。”把这句话遣开了朱氏,揭开了壶盖,取出包内砒礵,向壶中一
倾,忙斟而饮。朱氏走了几步,放心不下,回头一看,见丈夫手慌脚乱,做张做
智,老大疑惑,恐怕有些跷蹊。慌忙转来,已自呷了一碗,又斟上第二碗。朱氏
见酒色不佳,按住了瓯子,不容丈夫上口。陈小官人道:“实对你说,这酒内下
了砒礵。我主意要自尽,免得累你受苦。如今已吃下一瓯,必然无救。索性得
我尽醉而死,省得费了工夫。”说罢,又夺了第二碗吃了。朱氏道:“奴家有言
在前,与你同生同死。既然官人服毒,奴家义不独生。”遂夺酒壶在手,骨都都
吃个罄尽。此时陈小官人腹中作耗,也顾不得浑家之事。须臾之间,两个做一对
儿跌倒。时人有诗叹此事云:病中只道欢娱受,死后方知情义深。相爱相怜相殉
死,千金难买两同心。
却说张氏见儿子要吃酒,妆了一碟巧糖,自己送来。在房门外,便听得服毒
二字,吃了一惊,三步做两步走。只见两口儿都倒在地下,情知古怪,着了个忙,
叫起屈来。陈青走到,见酒壶里面还剩有砒礵。平昔晓得一个单方,凡服砒
礵者,将活羊杀了,取生血灌之,可活。也是二人命中有救,恰好左邻是个卖
羊的屠户,连忙唤他杀羊取血。此时朱世远夫妻都到了。陈青夫妇自灌儿子,朱
世远夫妇自灌女儿。两个亏得灌下羊血,登时呕吐,方才苏醒。馀毒在腹中,兀
自皮肤迸裂,流血不已。调理月馀,方才饮食如故。有这等异事!朱小娘子自不
必说,那陈小官人害了十年癞症,请了若干名医,用药全无功效。今日服了毒酒,
不意中,正合了以毒攻毒这句医书,皮肤内迸出了许多恶血,毒气泄尽,连癞疮
渐渐好了。比及将息平安,疮痂脱尽,依旧头光面滑,肌细肤荣。走到人前,连
自己爹娘都认不得。分明是脱皮换骨,再投了一个人身。此乃是个义夫节妇一片
心肠,感动天地,所以毒而不毒,死而不死,因祸得福,破泣为笑。城隍庙签诗
所谓“云开终见日,福寿自天成”,果有验矣。陈多寿夫妇俱往城隍庙烧香拜谢,
朱氏将所聘银钗布施作供。王三老闻知此事,率了三邻四舍,提壶挈盒,都来庆
贺,吃了好几日喜酒。
陈多寿是年二十四岁,重新读书,温习经史。到三十三岁登科,三十四岁及
第。灵先生说他十年必死之运,谁知一生好事,偏在这几年之中。从来命之理微,
常人岂能参透?言祸言福,未可尽信也。
再说陈青和朱世远从此亲情愈高,又下了几年象棋,寿并八十馀而终。陈多
寿官至佥宪,朱氏多福,恩爱无比。生下一双儿女,尽老百年,至今子孙繁盛。
这回书唤作《生死夫妻》。诗曰:
从来美眷说朱陈,一局棋枰缔好姻。只为二人多节义,死生不解赖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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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1: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卷 刘小官雌雄兄弟

衣冠未必皆男子,巾帼如何定妇人?历数古今多怪事,高山为谷海生尘。
且说国朝成化年间,山东有一男子,姓桑,名茂,是个小家之子。垂髻时,
生得红白细嫩。一日,父母教他往村中一个亲戚人家去,中途遇了大雨,闪在冷
庙中躲避。那庙中先有一老妪也在内躲雨,两个做一堆儿坐地。那雨越下越大了,
出头不得。老妪看见桑茂标致,将言语调弄他。桑茂也略通些情窍,只道老妪要
他干事。临上交时,原来老妪腰间到有本钱,把桑茂后庭弄将起来。事毕,雨还
未止。桑茂终是孩子家,便问道:“你是妇道,如何有那话儿?”老妪道:“小
官,我实对你说,莫要泄漏于他人。我不是妇人,原是个男子。从小缚做小脚,
学那妇道妆扮,习成低声哑气,做一手好针线,潜往他乡,假称寡妇,央人引进
豪门巨室行教。女眷们爱我手艺,便留在家中,出入房闱,多与妇女同眠,恣意
行乐。那妇女相处情厚,整月留宿,不放出门。也有闺女贞娘,不肯胡乱的,我
另有媚药儿,待他睡去,用水喷在面上,他便昏迷不醒,任我行事。及至醒来,
我已得手。他自怕羞辱,不敢声张,还要多赠金帛送我出门,嘱付我莫说。我今
年四十七岁了,走得两京九省,到处娇娘美妇,同眠同卧,随身食用,并无缺乏,
从不曾被人识破!”桑茂道:“这等快活好事,不知我可学得么?”老妪道:
“似小官恁般标致,扮妇女极像样了。你若肯投我为师,随我一路去,我就与你
缠脚,教导你做针线,引你到人家去,只说是我外甥女儿,得便就有良遇。我一
发把媚药方儿传授与你,包你一世受用不尽!”桑茂被他说得心痒,就在冷庙中
四拜,投老妪为师。也不去访亲访眷,也不去问爹问娘,等待雨止,跟着老妪便
走。那老妪一路与桑茂同行宿。出了山东境外,就与桑茂三绺梳头,包裹中取出
女衫换了,脚头缠紧,套上一双窄窄的尖头鞋儿,看来就像个女子,改名郑二姐。
后来年长到二十二岁上,桑茂要辞了师父,自去行动。师父分付道:“你少年老
成,定有好人相遇。只一件,凡得意之处,不可久住。多则半月,少则五日,就
要换场,免露形迹。还一件,做这道儿,多见妇人,少见男子,切忌与男子相近
交谈。若有男子人家,预先设法躲避。倘或被他看出破绽,性命不保。切记,切
记!”桑茂领教,两下分别。
后来桑茂自称郑二娘,各处行游哄骗。也走过一京四省,所奸妇女,不计其
数。到三十二岁上,游到江西一个村镇,有个大户人家女眷留住,传他针线。那
大户家妇女最多,桑茂迷恋不舍,住了二十馀日不去。大户有个女婿,姓赵,是
个纳粟监生。一日,赵监生到岳母房中作揖,偶然撞见了郑二娘,爱其俏丽,嘱
咐妻子接他来家。郑二娘不知就里,欣然而往。被赵监生邀入书房,拦腰抱住,
定要求欢。郑二娘抵死不肯,叫喊起来。赵监生本是个粗人,惹得性起,不管三
七二十一,竟按倒在床上去解他裤裆。郑二娘挡抵不开,被赵监生一手插进,摸
着那话儿,方知是个男人女扮。当下叫起家人,一索捆翻,解到官府。用刑严讯,
招称真姓真名,及向来行奸之事,污秽不堪。府县申报上司,都道是从来未有之
变。具疏奏闻,刑部以为人妖败俗,律所不载,拟成凌迟重辟,决不待时。可怜
桑茂假充了半世妇人,讨了若干便宜,到头来死于赵监生之手。正是:
福善祸淫天有理,律轻情重法无私。
方才说的是男人妆女败坏风化的。如今说个女人妆男,节孝兼全的来正本,
恰似:薰莸不共器,尧桀好相形。毫厘千里谬,认取定盘星。
这话本也出在本朝宣德年间,有一老者,姓刘,名德,家住河西务镇上。这
镇在运河之旁,离北京有二百里田地,乃各省出入京都的要路。舟楫聚泊,如蚂
蚁一般;车音马迹,日夜络绎不绝。上有居民数百馀家,边河为市,好不富庶。
那刘德夫妻两口,年纪六十有馀,并无弟兄子女。自己有几间房屋,数十亩田地,
门首又开一个小酒店儿。刘公平昔好善,极肯周济人的缓急。凡来吃酒的,偶然
身边银钱缺少,他也不十分计较。或有人多把与他,他便勾了自己价银,馀下的
定然退还,分毫不肯苟取。有晓得的,问道:“这人错与你的,落得将来受用,
如何反把来退还?”刘公说:“我身没有子嗣,多因前生不曾修得善果,所以今
世罚做无祀之鬼,岂可又为恁样欺心的事!倘然命里不该时,错得了一分到手,
或是变出些事端,或是染患些疾病,反用去几钱,却不到折便宜?不若退还了,
何等安逸。”因他做人公平,一镇的人无不敬服,都称为刘长者。一日,正值隆
冬天气,朔风凛冽,彤云密布,降下一天大雪。原来那雪:能穿帷幕,善度帘栊。
乍飘数点,俄惊柳絮飞扬;狂舞一番,错认梨花乱坠。声从竹叶传来,香自梅枝
递至。塞外征人穿冻甲,山中隐士拥寒衾。王孙绮席倒金尊,美女红炉添兽炭。
刘公因天气寒冷,暖起一壶热酒,夫妻两个向火对饮。吃了一回,起身走到
门首看雪。只见远远一人背着包裹,同个小厮迎风冒雪而来。看看至近,那人扑
的一交,跌在雪里,挣紥不起。小厮便向前去搀扶。年小力微,两个一拖,反向
下边跌去,都滚做一个肉饺儿。抓了好一回,方才得起。刘公擦摩老眼看时,却
是六十来岁的老儿,行缠绞脚,八搭麻鞋,身上衣服甚是褴褛。这小厮到也生得
清秀,脚下穿一双小布衤翁靴。那老儿把身上雪片抖净,向小厮道:“儿,风雪
甚大,身上寒冷,行走不动。这里有酒在此,且买一壶来荡荡寒再行。”便走入
店来,向一副座头坐下,把包裹放在桌上,小厮坐于旁边。刘公去暖一壶热酒,
切一盘牛肉,两碟小菜,两副杯箸,做一盘儿托过来摆在桌上。小厮捧过壶来,
斟上一杯,双手递与父亲,然后筛与自己。刘公见他年幼,有些礼数,便问道:
“这位是令郎么?”那老儿道:“正是小犬。”刘公道:“今年几岁了?”答道:
“乳名申儿,十二岁了。”又问道:“客官尊姓?是往哪里去的?恁般风雪中行
走。”那老儿答道:“老汉方勇,是京师龙虎卫军士,原籍山东济宁。今要回去
取讨军庄盘缠,不想下起雪来。”问主人家尊姓,刘公道:“在下姓刘,招牌上
近河,便是贱号。”又道:“济宁离此尚远,如何不寻个脚力,却受这般辛苦?”
答道:“老汉是个穷军,那里雇得起脚力!只得慢慢的捱去罢了。”刘公举目看
时,只见他单把小菜下酒,那盘牛肉,全然不动。问道:“长官父子想都是奉斋
么?”答道:“我们当军的人,吃什么斋!”刘公道:“既不奉斋,如何不吃些
肉儿?”答道:“实不相瞒,身边盘缠短少,吃小菜饭儿,还恐走不到家。若用
了这大菜,便去了几日的口粮,怎生得到家里?”刘公见他说恁样穷乏,心中惨
然,便道:“这般大雪,腹内得些酒肉,还可挡得风寒,你只管用,我这里不算
账罢了。”老军道:“主人家休得取笑!那有吃了东西,不算账之理?”刘公道:
“不瞒长官说,在下这里,比别家不同。若过往客官,偶然银子缺少,在下就肯
奉承。长官既没有盘缠,只算我请你罢了。”老军见他当真,便道:“多谢厚情,
只是无功受禄,不当人子。老汉转来,定当奉酬。”刘公道:“四海之内,皆兄
弟也。这些小东西,值得几何,怎说这奉酬的话!”老汉方才举箸。刘公又盛过
两碗饭来,道:“一发吃饱了好行路。”老军道:“忒过分了!”父子二人正在
饥馁之时,拿起饭来,狼餐虎咽,尽情一饱。这才是:救人须救急,施人须当厄。
渴者易为饮,饥者易为食。
当下吃完酒饭,刘公又叫妈妈斟两杯热茶来吃了。老军便腰间取出银子来还
饭钱。刘公连忙推住道:“刚才说过,是我请你的,如何又要银子?恁样时,到
像在下说法卖这肉了。你且留下,到前途去盘缠。”老军便住了手,千恩万谢,
背上包裹,作辞起身。走出门外,只见那雪越发大了,对面看不出人儿。被寒风
一吹,倒退了几步。小厮道:“爹,这样大雪,如何行走?”老军道:“便是没
奈何,且捱到前途,觅个宿店歇罢。”小厮眼中便流下泪来。刘公心中不忍,说
道:“长官,这般风寒大雪,着甚要紧,受此苦楚!我家空房床铺尽有,何不就
此安歇,等天晴了走,也未迟。”老军道:“若得如此,甚好。只是打搅不当。”
刘公道:“说那里话!谁人是顶着房子走的?快些进来,不要打湿了身上。”老
军引着小厮,重新进门。刘公领去一间房里,把包裹放下。看床上时,席子草荐
都有。刘公还恐怕他寒冷,又取出些稻草来,放在上面。老军打开包裹,将出被
窝铺下。此时天气尚早,准顿好了,同小厮走出房去。刘公已将店面关好,同妈
妈向火。看见老军出房,便叫道:“方长官,你若冷时,有火在此,烘一烘暖活
也好。”老军道:“好到好,只是奶奶在那里,恐不稳便。”刘公道:“都是老
人家了,不妨得。”老汉方才同小厮走过来,坐于火边。那时比前又加识熟,便
称起号来。说:“近河,怎么只有老夫妻两位?想是令郎们另居么?”刘公道:
“不瞒你说,老拙夫妻今年都痴长六十四岁,从来不曾生育,那里得有儿子?”
老军道:“何不承继一个,伏侍你老年也好。”刘公答道:“我心里初时也欲得
如此。因常见人家承继来的,不得他当家替力,反惹闷气,不如没有的到得清净。
总要时,急切不能有个中意的,故此休了这念头。若得你令郎这样一个,却便好
了。只是如何得能够?”两个闲话一回。看看日晚,老军讨了个灯火,叫声安置,
同儿子到客房中来安歇。对儿子说:“儿,今日天幸得遇这样好人。若没有他时,
冻也要冻死了。明日莫管天晴下雪,蚤些走罢。打搅他,心上不安。”小厮道:
“爹说得是。”父子上床安息。
不想老军受了些风寒,到下半夜,火一般热起来,口内只是气喘,讨汤水吃。
这小厮家夜晚间又在客店里,那处去取。巴到天明,起来开房门看时,那刘公夫
妻还未曾起身。他又不敢惊动,原把门儿掩上,守在床前。少顷,听得外面刘公
咳嗽声响,便开门走将出来。刘公一见,便道:“小官儿,如何起得恁蚤?”小
厮道:“告公公得知,不想爹爹昨夜忽然发起热来,口中不住吁喘,要讨口水吃,
故此起得早些。”刘公道:“嗳呀!想是他昨日受些寒了。这冷水怎么吃得?待
我烧些热汤与你。”小厮道:“怎好又劳公公?”刘公便教妈妈烧起一大壶滚汤。
刘公送到房里,小厮扶起来吃了两碗。老军睁眼观看,见刘公在旁,谢道:“难
为你老人家,怎生报答?”刘公走近前道:“休恁般说。你且安心自在,盖热了,
发出些汗来便好了。”小厮放倒下去,刘公便扯被儿与盖好。见那被儿单薄,说
道:“可知道着了寒!如何这被恁薄?怎能发得汗出?”妈妈在门外听见,即去
取出一条大被絮来道:“老官儿,有被在此,你与他盖好了。这般冷天气,不是
当耍的。”小厮便来接去,刘公与他盖得停当,方才走出。少顷,梳洗过,又走
进来,问:“可有汗么?”小厮道:“我才摸时,并无一些汗气。”刘公道:
“若没汗时,这寒气是感的重的了。须请个太医来用药,表他的汗出来方好。不
然,这风寒怎么勾发泄?”小厮道:“公公,身伴无钱,将何请医服药?”刘公
道:“不消你费心,有我在此。”小厮听说,即便叩头道:“多蒙公公厚恩,救
我父亲。今生若不能补报,死当为犬马偿恩。”刘公连忙扶起道:“快不要如此,
既在此安宿,我便是亲人了,岂忍坐视!你自去房中伏侍,老汉与你迎医。”
其日雪止天霁,街上的积雪被车马践踏,尽为泥泞,有一尺多深。刘公穿了
木屐,出街头望了一望,复身进门。小厮看刘公转进来,只道不去了,噙着两行
珠泪,方欲上前叩问。只见刘公从后屋牵出个驴儿骑了,出门而去,小厮方才放
心。且喜太医住得还近,不多时便到了。那太医也骑个驴儿,家人背着药箱,随
在后面,到门首下了。刘公请进堂中,吃过茶,然后引至房里。此时老军已是神
思昏迷,一毫人事不省。太医诊了脉,说道:“这是个双感伤寒,风邪已入于腠
理。伤寒书上有两句歌云:‘两感伤寒不须治,阴阳毒遍七朝期。’此乃不治之
症。别个医家,便要说还可以救得。学生是老实的,不敢相欺,这病下药不得了。”
小厮见说,惊得泪如雨下,拜倒在地上,哭说道:“先生垂我父子是个异乡之人,
怎生用贴药救得性命,决不忘恩!”太医扶起道:“不是我作难,其实病人已犯
实,教我也无奈。”刘公道:“先生,常言道: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你且
不要拘泥古法,尽着自家意思,大了胆医去。或者他命不该绝,就好了也未可知。
万一不好,决无归怨你之理。”先生道:“既是长者恁般说,且用一贴药看。若
吃了发得汗出,便有可生之机,速来报我,再将药与他吃。若没汗时,这病就无
救了,不消来复我。”教家人开了药箱,撮了一贴药剂,递与刘公道:“用生姜
为引,快煮与他吃。这也是万分之一,莫做指望。”刘公接了药,便去封出一百
文钱,递与太医道:“些少药资,权为利市。”太医必不肯受而去。刘公夫妻两
口,亲自把药煎好,将到房中与小厮相帮,扶起吃了,将被没头没脑的盖下,小
厮在旁守候。刘公因此事忙乱一朝,把店中生意都担阁了,连饭也没工夫去煮。
直到午上,方吃蚤膳。刘公去唤小厮吃饭,那小厮见父亲病重,心中慌急,那里
要吃,再三劝处,方吃了半碗。看看到晚,摸那老军身上,并无一些汗点。那时
连刘公也慌张起来,又去请太医时,不肯来了。准准到第七日,呜呼哀哉!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可怜那小厮申儿哭倒在地。刘公夫妇见他哭的悲切,也涕泪交流,扶起劝道:
“方小官,死者不可复生,哭之无益。你且将息自己身子。”小厮双膝跪下哭告
道:“儿不幸,前年丧母,未能入土,故与父谋归原籍,求取些银两来殡葬。不
想逢此大雪,路途艰楚。得遇恩人,赐以酒饭,留宿在家,以为万千之幸。谁料
皇天不祐,父忽骤病。又蒙恩人延医服药,日夜看视,胜如骨肉。只指望痊愈之
日,图报大恩,那知竟不能起,有负盛意!此间举目无亲,囊乏钱钞,衣棺之类,
料不能办。欲求恩人借数尺之土,把父骸掩盖,儿情愿终身为奴仆,以偿大恩。
不识恩人肯见允否?”说罢,拜伏在地。刘公扶起道:“小官人休虑!这送终之
事,都在于我,岂可把来藁葬?”小厮又哭拜道:“得求隙地埋骨,已出望外,
岂敢复累恩人费心破钞!此恩此德,教儿将何补报?”刘公道:“这是我平昔的
志愿,那望你的报偿!”当下忙忙的取了银子,便去买办衣衾棺木。唤两个土工
来,收拾入殓过了。又备羹饭祭奠,焚化纸钱。那小厮悲恸,自不必说。就抬到
屋后空地上埋葬好了。又立一个碑额,上写“龙虎卫军士方勇之墓”。诸事停当,
小厮向刘公夫妇叩头拜谢。过了两日,刘公对小厮道:“我欲要教你回去,访问
个亲族来,搬丧回乡,又恐怕你年纪幼小,不认得路途。你且暂住我家,俟有识
熟的在此经过,托他带回故乡,然后徐图运柩回去。不知你的意下何如?”小厮
跪下泣告道:“儿受公公如此大恩,地厚天高,未曾报得,岂敢言归!且恩人又
无子嗣,儿虽不才,倘蒙不弃,收充奴仆,朝夕伏侍,少效一点孝心。万一恩人
百年之后,亦堪为坟前拜扫之人。那时到京取回先母遗骨,同父骸葬于恩人墓道
之侧,永守于此,这便是儿之心愿。”刘公夫妇大喜道:“若得你肯如此,乃天
赐与我为嗣!岂有为奴仆之理!今后当以父子相称。”小厮道:“既蒙收留,即
今日就拜了爹妈。”便掇两把椅儿居中放下,请老夫妇坐了,四双八拜,认为父
子。遂改姓为刘,刘公又不忍没其本姓,就将方字为名,唤做刘方。自此日夜辛
勤,帮家过活,奉侍刘公夫妇,极其尽礼孝敬。老夫妇也把他如亲生一般看待。
有诗为证:
刘方非亲是亲,刘德无子有子。小厮事死事生,老军虽死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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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1:41 | 显示全部楼层
时光似箭,不觉刘方在刘公家里已过了两个年头。时值深秋,大风大雨,下
了半月有馀,那运河内的水,暴涨有十来丈高下,犹如白拂汤一般,又紧又急。
往来的船只,坏了无数。一日午后,刘方在店中收拾,只听得人声鼎沸。他只道
是什么火发,忙来观看,见岸上人捱挤不开,都望着河中。急走上前看时,却是
上流头一只大客船,被风打坏,淌将下来,船上之人,飘溺已去大半。馀下的抱
桅攀舵,呼号哀泣,只叫:“救人!”那岸上看的人,虽然有救捞之念,只是风
水利害,谁肯从井救人。眼盻盻看他一个个落水,口中只好叫句“可怜”而已。
忽然一阵大风,把那船吹近岸旁。岸上人一齐喊声:“好了!”顷刻挽挠钩子二
十多张,一齐都下,搭住那船,救起十数多人,各自分头投店内。有一个少年,
年纪不上二十,身上被挽钩摘伤几处,行走不动,倒在地下,气息将绝,尚紧紧
抱住一只竹箱,不肯放舍。刘方在旁睹景伤情,触动了自己往年冬间之事,不觉
流下泪来,想道:“此人之苦,正与我一般。我当时若没有刘公时,父子尸骸不
知归于何处矣!这人今日却便没人怜救了。且回去与爹妈说知,救其性命。”急
急转家,把上项事报知刘公夫妇,意欲扶他回家调养。刘公道:“此是阴德美事,
为人正该如此。”刘妈妈道:“何不就同他来家?”刘方道:“未曾禀过爹妈,
怎敢擅便?”刘公道:“说那里话!我与你同去。”父子二人,行至岸口,只见
众人正围着那少年观看。刘公分开众人,捱身而入,叫道:“小官人!你挣紥着。
我扶你到家去将息。”那少年睁眼看了一看,点点头儿。刘公同刘方向前挽扶,
一个年幼力弱,一个老年衰迈,全不济事。旁边转过一个轩趷刺的后生道:
“老人家闪开,待我来!”向前一抱,轻轻的就扶了起来。那后生在右,刘公在
左,两边挟住胳膊便走。少年虽然说话不出,心下却甚明白,把嘴弩着竹箱。刘
方道:“这箱子待我与你驮去。”把来背在肩上,在前开路。众人闪在两边,让
他们前行,随后便都跟来看。内中认得刘公的,便道:“还是刘长者有些义气。
这个异乡落难之人,在此这一回,并没有个慈悲的肯收留去,偏他一晓的了便搀
扶回家。这样人,真个是世间少有!只可惜无个儿子,这也是天公没分晓!”又
有个道:“他虽没有亲儿,如今承继这刘方,甚是孝顺,比嫡亲的尤胜,这也算
是天报他了。”那不认得的,见他老夫妻自来搀扶一个小厮,与他驮了竹箱,就
认做那少年的亲族。以后见土人纷纷传说,方才晓得,无不赞叹其义。还有没肚
子的人,称量他那竹箱内有物无物,财多财少。此乃是人面相似,人心不同,不
在话下。
且说刘公同那后生扶少年到家,向一间客房里放下。刘公叫声“劳动”,后
生自去。刘方把竹箱就放在少年之旁。刘妈妈连忙去取干衣,与他换下湿衣,然
后扶在铺上。原来落水人吃不得热酒,刘公晓得这道数,教妈妈取酽酒略温一下,
尽着少年痛饮,就取刘方的卧被,与他盖了。夜间就教刘方伴他同卧。到次蚤,
刘公进房来探问。那少年已觉健旺,连忙挣紥起来,要下床称谢。刘公急止住道:
“莫要劳动,调养身子要紧!”那少年便向枕上叩头道:“小子乃垂死之人,得
蒙公公救拔,实乃再生父母,但不知公公尊姓?”刘公道:“老拙姓刘。”少年
道:“原来与小子同姓。”刘公道:“官人那里人氏?”少年答道:“小子刘奇,
山东张秋人氏。二年前,随父三考在京。不幸遇了时疫,数日之内,父母俱丧。
无力扶柩还乡,只得将来火化。”指着竹箱道:“奉此骸骨归葬,不想又遭此大
难。自分必死,天幸得遇恩人,救我之命。只是行李俱失,一无所有,将何报答
大恩?”刘公道:“官人差矣!不忍之心,人皆有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若说报答,就是为利了。岂是老汉的本意!”刘奇见说,愈加感激。将息了两日,
便能起身,向刘公夫妇叩头泣谢。那刘奇为人温柔俊雅,礼貌甚恭,刘公夫妇十
分爱他,蚤晚好酒好食管待。刘奇见如此殷勤,心上好生不安,欲要辞归,怎奈
钩伤之处溃烂成疮,步履不便,身边又无盘费,不能行动,只得暂且住下。正是:
不恋故乡生处好,受恩深处便为家。
却说刘方与刘奇年貌相仿,情投契合,各把生平患难细说。二人因念出处相
同,遂结拜为兄弟,友爱如嫡亲一般。一日,刘奇对刘方道:“贤弟如此青年美
质,何不习些书史?”刘方道:“小弟甚有此志,只是无人教导。”刘奇道:
“不瞒贤弟说,我自幼攻书,博通今古,指望致身青云,不幸先人弃后,无心于
此。贤弟肯读书时,寻些书本来,待我指引便了。”刘方道:“若得如此,乃弟
之幸也。”连忙对刘公说知。刘公见说是个饱学之士,肯教刘方读书,分外欢喜。
即便去买许多书籍。刘奇罄心指教,那刘方颖悟过人,一诵即解。日里在店中看
管,夜间挑灯而读。不过数月,经书词翰,无不精通。
且说刘奇在刘公家中住有半年,彼此相敬相爱,胜如骨肉。虽然依傍得所,
只是终日坐食,心有不安。此时疮口久愈,思想要回故土,来对刘公道:“多蒙
公公夫妇厚恩,救活残喘,又搅扰半年,大恩大德,非口舌可谢。今欲暂辞公公,
负先人骸骨归葬。服阕之后,当图报效。”刘公道:“此乃官人的孝心,怎好阻
当。但不知几时起行。”刘奇道:“今日告过公公,明早就行。”刘公道:“既
如此,待我去觅个便船与你。”刘奇道:“水路风波险恶,且乏盘缠,还从陆路
行罢。”刘公道:“陆路脚力之费,数倍于舟,且又劳碌。”刘奇道:“小子不
用脚力,只是步行。”刘公道:“你身子怯弱,如何走得远路。”刘奇道:“公
公,常言说得好,有银用银,无银用力。小子这样穷人,还怕得什么辛苦!”刘
公想了一想道:“这也易处。”便教妈妈整备酒肴,与刘奇送行。饮至中间,刘
公泣道:“老拙与官人萍水相逢,聚首半年,恩同骨肉,实是不忍分离。但官人
送尊人入土,乃人子大事,故不好强留。只是自今一别,不知后日可能得再见否?”
说罢,歔欷不胜。刘妈妈与刘方尽皆泪下。刘奇也泣道:“小子此行,实非得已。
俟服一满,即星夜驰来奉候,幸勿过悲。”刘公道:“老拙夫妇年近七旬,如风
中之烛,早暮难保。恐君服满来时,在否不可知矣!倘若不弃,送尊人入土之后,
即来看我,也是一番相知之情。”刘奇道:“既蒙分付,敢不如命?”一宿晚景
不题。到了次蚤清晨,刘妈妈又整顿酒饭与他吃了。刘公取出一个包裹,放在桌
上,又叫刘方在后边牵出那小驴儿来,对刘奇道:“此驴畜养已久,老汉又无远
行,少有用处,你就乘他去罢,省得路上雇倩。这包裹内是一床被窝,几件粗布
衣裳,以防路上风寒。”又在袖中摸一包银子交与道:“这三两银子,将就盘缠,
亦可到得家了。但事完之后,即来走走,万勿爽信。”刘奇见了许多厚赠,泣拜
道:“小子受公公如此厚恩,今生料不能报,俟来世为犬马以酬万一。”刘公道:
“何出此言!”当下将包裹竹箱都装在生口身上,作别起身。刘公夫妇送出门首,
洒泪而别。刘方不忍分舍,又送十里之外,方才分手。正是:
萍水相逢骨肉情,一朝分袂泪俱倾。骊驹唱罢劳魂梦,人在长亭共短亭。
且说刘奇一路夜住晓行,饥餐渴饮,不一日来到山东故乡。那知去年这场大
风大雨,黄河泛溢,张秋邨镇,尽皆漂溺,人畜庐舍,荡尽无遗。举目遥望时,
几十里田地,绝无人烟。刘奇无处投奔,只得寄食旅店,思想欲将骸骨埋葬于此,
却又无处依栖,何以营生。须寻了个着落之处,然后举事。遂往各市镇邨乡邨
访问亲旧,一无所有。住了月馀,这三两银子盘费将尽,心下着忙:“若用完了
这银子,就难行动了。不如原往河西务去求恩人一搭空地,埋了骨殖,倚傍在彼
处,还是个长策。”算还店钱,上了生口,星夜赶来。到了刘公门首,下了生口,
看时只见刘方正在店中,手里拿着一本书儿在那里观看。刘奇叫了一声:“贤弟!
公公、妈妈一向好么?”刘方抬头看时,却是刘奇。把书撇下,忙来接住生口,
牵入家中,卸了行李,作揖道:“爹妈日夜在此念兄,来得正好!”一齐走入堂
中。刘公夫妇看见,喜从天降,便道:“官人,想杀我也!”刘奇上前倒身下拜。
刘公还礼不迭。见罢,问道:“尊人之事,想已毕了。”刘奇细细泣诉前因。又
道:“某故乡已无处容身,今复携骸骨而来,欲求一搭馀地葬埋,就拜公公为父,
依傍于此,朝夕奉侍,不知尊意允否?”刘公道:“空地尽有,任凭取择。但为
父子,恐不敢当!”刘奇道:“若公公不屑以某为子,便是不允之意了。”便即
请刘公夫妇上坐,拜为父子,将骸骨也葬于屋后地上。自此兄弟二人,并力同心,
勤苦经营,家业渐渐兴隆。奉侍父母,极尽人子之礼。合镇的人,没一个不欣羡
刘公无子而有子,皆是阴德之报。
时光迅速,倏忽又经年馀。父子正安居乐业,不想刘公夫妇,年纪老了,筋
力衰倦,患起病来。二子日夜伏侍,夜不解带。求神罔效,医药无功,看看待尽。
二子心中十分悲切,又恐伤了父母之心,惟把言语安慰,背地吞声而泣。刘公自
知不起,呼二子至床前分付道:“我夫妻老年孤孑,自谓必作无祀之鬼,不意天
地怜念,赐汝二人与我为嗣。名虽义子,情胜嫡血。我死无遗恨矣!但我去世之
后,汝二人务要同心经业,共守此薄产。我于九泉亦得瞑目!”二子哭拜受命。
又延两日,夫妻相继而亡。二子怆地呼天,号淘痛哭,恨不得以身代替。置办衣
衾棺椁,极其从厚,又请僧人做九昼夜功果超荐。入殓之后,兄弟商议筑起一个
大坟,要将三家父母合葬一处。刘方遂至京中,将母柩迎来,择了吉日,以刘公
夫妇葬于居中,刘奇迁父母骸骨葬于左边,刘方父母葬于右边,三坟拱列,如连
珠相似。那合镇的人,一来慕刘公向日忠厚之德,二来敬他弟兄之孝,尽来相送。
话休絮烦。且说刘奇二人,自从刘公亡后,同眠同食,情好愈笃。把酒店收
了,开起一个布店来。四方过往客商来买货的,见二人少年志诚,物价公平,传
播开去,慕名来买者,挨挤不开。一二年间,挣下一个老大家业,比刘公时已多
数倍。讨了两房家人,两个小厮,动用家火器皿,甚是次第。那镇上有几个富家,
见二子家业日裕,少年未娶,都央媒来与之议姻。刘奇心上已是欲得,只是刘方
却执意不愿。刘奇劝道:“贤弟今年一十有九,我已二十有二,正该及时求配,
以图生育,接续三家宗祀,不知贤弟为何不愿?”刘方答道:“我与兄方在壮年,
正好经营生理,何暇去谋此事。况我弟兄向来友爱,何等安乐!万一娶了一个不
好的,反是一累,不如不娶为上。”刘奇道:“不然,常言说得好,无妇不成家。
你我俱在店中支持了生意时,里面绝然无人照管。况且交友渐广,设有个客人到
来,中馈无人主持,成何体面。此还是小事,当初义父以我二人为子时,指望子
孙绍他宗祀,世守此坟。今若不娶,必然绝祀,岂不负其初念,何颜见之泉下!”
再三陈说,刘方只把言支吾,终不肯应承。刘奇见兄弟不允,自己又不好独娶。
一日,偶然到一相厚朋友钦大郎家中去探望。两个偶然言及姻事,刘奇乃把
刘方不肯之事,细细说与。又道:“不知舍弟是甚主意。”钦大郎笑道:“此事
浅而易见。他与兄共创家业,况他是先到,兄是后来,不忿得兄先娶,故此假意
推托。”刘奇道:“舍弟乃仁义端直之士,决无此意!”钦大郎道:“令弟少年
英俊,岂不晓得夫妇之乐,恁般推阻。兄若不信,且教个人私下去见他,先与之
为媒,包你一说就是。”刘奇被人言所惑,将信将疑,作别而回。恰好路上遇见
两个媒婆,正要到刘奇家说亲,所说的是本镇开绸缎店崔三朝奉家。叙起年庚,
正与刘方相合。刘奇道:“这门亲,正对我家二官人。只是他有些古怪,人面前
就害羞。你只悄地去对他说,若说得成时,自当厚酬。我且不归去,坐在巷口油
店里等你回话。”两个媒婆应声而去。不一时,回复刘奇道:“二官人果是古怪,
老媳妇恁般撺掇,只是不允。再说时,他喉急起来,好教媳妇们老大没趣。”
刘奇方才信刘方不肯是个真心,但不知什么意故。一日,见梁上燕儿营巢,
刘奇遂题一词于壁上,以探刘方之意。词云:“营巢燕,双双雄,朝暮衔泥辛苦
同。若不寻雌继壳卵,巢成毕竟巢还空。”刘方看见,笑诵数次,亦援笔和一首
于后。词曰:“营巢燕,双双飞,天设雌雄事久期。雌兮得雄愿已足,雄兮将雌
胡不知。”
刘奇见了此词,大惊道:“据这词中之意,吾弟乃是个女子了。怪道他恁般
娇弱,语音纤丽,夜间睡卧,不脱内衣,连袜子也不肯去,酷暑中还穿着两层衣
服。原来他却学木兰所为!”虽然如此,也还疑惑,不敢去轻易发言。又到钦大
郎家中,将词念与他听。钦大郎道:“这词意明白,令弟确然不是男子了。但与
兄数年同榻,难道看他不出?”刘奇叙起向来并未曾脱衣之事。钦大郎道:“恁
般一发是了!如今兄当以实问之,看他如何回答。”刘奇道:“我与他恩义甚重,
情如同胞,安忍启口。”钦大郎道:“他若果然是个女子,与兄成配,恩义两全,
有何不可。”谈论已久,钦大郎将出酒肴款待,两人对酌,竟不觉至晚。刘奇回
至家时,已是黄昏时候。刘方迎着,见他已醉,扶进房中问道:“兄从何处饮酒,
这时方归?”刘奇答道:“偶在钦兄家小饮,不觉话长坐久。”口中虽说,细细
把他祥视。当初无心时,全然不觉是女。此时已是有心辨他真假,越看越像个女
子。刘奇虽无邪念,心上却要见个明白,又不好直言。乃道:“今日见贤弟所和
燕子词甚佳,非愚兄所能及。但不知贤弟可能再和一首否?”刘方笑而不答,取
过纸笔来,一挥就成。词曰:“营巢燕,声声叫,莫使青年空岁月。可怜和氏璧
无瑕,何事楚君终不纳?”
刘奇接来看了,便道:“原来贤弟果是女子!”刘方闻言,羞得满脸通红,
未及答言。刘奇又道:“你我情同骨肉,何必避讳。但不识贤弟昔年因甚如此妆
束?”刘方道:“妾初因母丧,随父还乡,恐途中不便,故为男扮。后因父殁,
尚埋浅土,未得与母同葬,妾故不敢改形,欲求一安身之地,以厝先灵。幸得义
父遗此产业,父母骸骨,得以归土。妾是时意欲说明。因思家事尚微,恐兄独力
难成,故复迟延。今见兄屡劝妾婚配,故不得不自明耳。”刘奇道:“原来贤弟
用此一段苦心,成全大事。况我与你同榻数年,不露一毫棱角,真乃节孝兼全,
女中丈夫,可敬可羡!但弟词中已有俯就之意,我亦决无他娶之理。萍水相逢,
周旋数载,昔为兄弟,今为夫妇,此岂人谋,实繇天合。倘蒙一诺,便订百年。
不知贤弟意下如何?”刘方道:“此事妾亦筹之熟矣。三宗坟墓,俱在于此,妾
若适他人,父母三尺之土,朝夕不便省视。况义父义母,看待你我犹如亲生,弃
此而去,亦难恝然。兄若不弃陋质,使妾得侍箕帚,供奉三姓香火,妾之愿也。
但无媒私合,于礼有亏。惟兄裁酌而行,免受傍人谈议,则全美矣!”刘奇道:
“贤弟高见,即当处分。”是晚两人便分房而卧。次早,刘奇与钦大郎说了,请
他大娘为媒,与刘方说合。刘方已自换了女妆。刘奇备办衣饰,择了吉日,先往
三个坟墓上祭告过了,然后花烛成亲,大排筵席,广请邻里。那时哄动了河西务
一镇,无不称为异事。赞叹刘家一门孝义贞烈。刘奇成亲之后,夫妇相敬如宾,
挣起大大家事,生下五男二女。至今子孙蕃盛,遂为巨族。人皆称为刘方三义村
云。有诗为证:无情骨肉成吴越,有义天涯作至亲。三义村中传美誉,河西千载
想奇人。

[发帖际遇]: 林风去客栈吃饭,碰到郭靖,郭靖请你吃饭,并赠送银两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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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苏小妹三难新郎

聪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聪明不出身。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那见逊公卿。
自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虽则造化无私,却也阴阳分位。阳动阴
静,阳施阴受,阳外阴内。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
的,顶冠束带,谓之丈夫;出将入相,无所不为,须要博古通今,达权知变。主
一室之事的,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日之计,止无过饔飧井臼;终身之计,止
无过生男育女。所以大家闺女,虽曾读书识字,也只要他识些姓名,记些帐目。
他又不应科举,不求名誉,诗文之事,全不相干。然虽如此,各人资性不同。有
等愚蠢的女子,教他识两个字,如登天之难。有等聪明的女子,一般过目成诵,
不教而能。吟诗与李、杜争强,作赋与班、马斗胜,这都是山川秀气,偶然不锺
于男而锺于女。且如汉有曹大家,他是个班固之妹,代兄续成汉史。又有个蔡琰,
制《胡笳十八拍》,流传后世。晋时有个谢道韫,与诸兄咏雪,有柳絮随风之句,
诸兄都不及他。唐时有个上官婕妤,中宗皇帝教他品第朝臣之诗,臧否一一不爽。
至于大宋妇人,出色的更多。就中单表一个叫作李易安,一个叫作朱淑真。他两
个都是闺阁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论起相女配夫,也该对个聪明才子。争奈
月下老错注了婚籍,都嫁了无才无学之人,每每怨恨之情,形于笔札。有诗为证:
鸥鹭鸳鸯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那李易安有《伤秋》一篇,调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正难将息。三杯两
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力!雁过也,总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忺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
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朱淑真时值秋间,丈夫出外,灯下独坐无聊,听得窗外雨声滴点,吟成一绝:
“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到又昏黄。那堪细雨新秋夜,一点残灯伴夜长!”后
来刻成诗集一卷,取名《断肠集》。说话的,为何单表那两个嫁人不着的?只为
如今说一个聪明女子,嫁着一个聪明的丈夫,一唱一和,遂变出若干的话文。正
是:说来文士添佳兴,道出闺中作美谈。
话说四川眉州,古时谓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蟆顺、峨眉,水
有岷江、环湖。山川之秀,锺于人物,生出个博学名儒来,姓苏,名洵,字允明,
别号老泉。当时称为老苏。老苏生下两个孩儿,大苏、小苏。大苏名轼,字子瞻,
别号东坡;小苏名辙,字子由,别号颖滨。两子都有文经武纬之才,博古通今之
学,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学士之职。天下称他兄弟,谓之二苏。称他
父子,谓之三苏。这也不在话下。更有一桩奇处,那山川之秀,偏萃于一门,两
个儿子未为希罕,又生个女儿,名曰小妹,其聪明绝世无双,真个闻一知二,问
十答十。因他父兄都是个大才子,朝谈夕讲,无非子史经书,目见耳闻,不少诗
词歌赋。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况且小妹资性过人十倍,何事不晓。十
岁上随父兄居于京师寓中,有绣球花一树,时当春月,其花盛开。老泉赏玩了一
回,取纸笔题诗,才写得四句,报说:“门前客到!”老泉阁笔而起。小妹闲步
到父亲书房之内,看见卓上有诗四句:“天巧玲珑玉一丘,迎眸烂熳总清幽。白
云疑向枝间出,明月应从此处留。”小妹览毕,知是咏绣球花所作,认得父亲笔
迹,遂不待思索,续成后四句云:“瓣瓣折开蝴蝶翅,团团围就水晶球。假饶借
得香风送,何羡梅花在陇头。”小妹题诗依旧放在卓上,款步归房。老泉送客出
门,复转书房,方欲续完前韵,只见八句已足,读之词意俱美。疑是女儿小妹之
笔,呼而问之,写作果出其手。老泉叹道:“可惜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儿,可不
又是制科中一个有名人物!”自此愈加珍爱其女,恣其读书博学,不复以女工督
之。
看看长成一十六岁,立心要妙选天下才子,与之为配,急切难得。忽一日,
宰相王荆公着堂候官请老泉到府与之叙话。原来王荆公讳安石,字介甫,初得第
时,大有贤名。平时常不洗面,不脱衣,身上虱子无数。老泉恶其不近人情,异
日必为奸臣,曾作《辩奸论》以讥之,荆公怀恨在心。后来见他大苏、小苏连登
制科,遂舍怨而修好。老泉亦因荆公拜相,恐妨二子进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交。
正是:
古人结交在意气,今人结交为势利。从来势利不同心,何如意气交情深。
是日,老泉赴荆公之召,无非商量些今古,谈论了一番时事,遂取酒对酌,
不觉忘怀酩酊。荆公偶然夸能:“小儿王雱,读书只一遍,便能背诵。”老泉带
酒答道:“谁家儿子读两遍!”荆公道:“到是老夫失言,不该班门弄斧。”老
泉道:“不惟小儿只一遍,就是小女也只一遍。”荆公大惊道:“只知令郎大才,
却不知有令爱。眉山秀气,尽属公家矣!”老泉自悔失言,连忙告退。荆公命童
子取出一卷文字,递与老泉道:“此乃小儿王雱窗课,相烦点定。”老泉纳于袖
中,唯唯而出。回家睡至半夜,酒醒,想起前事:“不合自夸女孩儿之才。今介
甫将儿子窗课属吾点定,必为求亲之事。这头亲事,非吾所愿,却又无计推辞。”
沉吟到晓,梳洗已毕,便将王雱所作,次第看之,真乃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又
不觉动了个爱才之意。“但不知女儿缘分如何?我如今将这文卷与女儿观之,看
他爱也不爱。”遂隐下姓名,分付丫鬟道:“这卷文字,乃是个少年名士所呈,
求我点定。我不得闲暇,转送与小姐,教他到批阅完时,速来回话。”丫鬟将文
字呈上小姐,传达太老爷分付之语。小妹滴露研朱,从头批点,须臾而毕。叹道:
“好文字!此必聪明才子所作。但秀气泄尽,华而不实,恐非久长之器。”遂于
卷面批云:“新奇藻丽,是其所长;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则有馀,享大
年则不足。”后来王雱十九岁中了头名状元,未几夭亡,可见小妹知人之明,这
是后话。
却说小妹写罢批语,叫丫鬟将文卷纳还父亲。老泉一见大惊:“这批语如何
回复得介甫!必然取怪。”一时污损了卷面,无可奈何,却好堂候官到门:“奉
相公钧旨,取昨日文卷,面见太爷,还有话禀。”老泉此时,手足无惜,只得将
卷面割去,重新换过,加上好批语,亲手交堂候官收讫。堂候官道:“相公还分
付得有一言动问:贵府小姐曾许人否?倘未许人,相府愿谐秦晋。”老泉道:
“相府议亲,老夫岂敢不从。只是小女貌丑,恐不足当金屋之选。相烦好言达上,
但访问自知,并非老夫推托。”堂候官领命,回复荆公。荆公看见卷面换了,已
有三分不悦。又恐怕苏小姐容貌真个不扬,不中儿子之意,密地差人打听。原来
苏东坡学士常与小妹互相嘲戏。东坡是一嘴胡子,小妹嘲云:“口角几回无觅处,
忽闻毛里有声传。”小妹额颅凸起,东坡答嘲云:“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
画堂前。”小妹又嘲东坡下颏之长云:“去年一点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
东坡因小妹双眼微抠,复答云:“几回拭脸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访事的
得了此言,回复荆公,说:“苏小姐才调委实高绝,若论容貌,也只平常。”荆
公遂将姻事阁起不题。
然虽如此,却因相府求亲一事,将小妹才名播满了京城。以后闻得相府亲事
不谐,慕名来求者,不计其数。老泉都教呈上文字,把与女孩儿自阅。也有一笔
涂倒的,也有点不上两三句的。就中只有一卷文字做得好,看他卷面写有姓名,
叫做秦观。小妹批四句云:“今日聪明秀才,他年风流学士。可惜二苏同时,不
然横行一世。”这批语明说秦观的文才,在大苏小苏之间,除却二苏,没人及得。
老泉看了,已知女儿选中了此人。分付门上:“但是秦观秀才来时,快请相见。
馀的都与我辞去。”谁知众人呈卷的,都在讨信,只有秦观不到。却是为何?那
秦观秀才字少游,他是扬州府高邮人。腹饱万言,眼空一世,生平敬服的,只有
苏家兄弟,以下的都不在意。今日慕小妹之才,虽然衒玉求售,又怕损了自己的
名誉,不肯随行逐队,寻消问息。老泉见秦观不到,反央人去秦家寓所致意,少
游心中暗喜。又想道:“小妹才名得于传闻,未曾面试。又闻得他容貌不扬,额
颅凸出,眼睛凹进,不知是何等鬼脸。如何得见他一面,方才放心。”打听得三
月初一日,要在岳庙烧香,趁此机会,改换衣装,觑个分晓。正是:
眼见方为的,传闻未必真。若信传闻语,枉尽世间人。
从来大人家女眷入庙进香,不是早,定是夜。为甚么?早则人未来,夜则人
已散。秦少游到三月初一日五更时分,就起来梳洗,打扮个游方道人模样,头裹
青布唐巾,耳后露两个石碾的假玉环儿,身穿皂布道袍,腰系黄绦,足穿净袜草
履,项上挂一串拇指大的数珠,手中托一个金漆钵盂,侵早就到东岳庙前伺候。
天色黎明,苏小姐轿子已到。少游走开一步,让他轿子入庙,歇于左廊之下。小
妹出轿上殿,少游已看见了,虽不是妖娆美丽,却也清雅幽闲,全无俗韵。“但
不知他才调真正如何?”约莫焚香已毕,少游却循廊而上,在殿左相遇。少游打
个问讯云:“小姐有福有寿,愿发慈悲。”小妹应声答云:“道人何德何能,敢
求布施!”少游又问讯云:“愿小姐身如药树,百病不生。”小妹一头走,一头
答应:“随道人口吐莲花,半文无舍。”少游直跟到轿前,又问讯云:“小娘子
一天欢喜,如何撒手宝山?”小妹随口又答云:“风道人恁地贪痴,那得随身金
穴!”小妹一头说,一头上轿。少游转身时,口中喃出一句道:“‘风道人’得
对‘小娘子’,万千之幸!”小妹上了轿,全不在意。跟随的老院子,却听得了,
怪这道人放肆,方欲回身寻闹,只见廊下走出一个垂髫的俊童,对着那道人叫道:
“相公这里来更衣。”那道人便先走,童儿后随。老院子将童儿肩上悄地捻了一
把,低声问道:“前面是那个相公?”童儿道:“是高邮秦少游相公。”老院子
便不言语。回来时,就与老婆说知了。这句话就传入内里,小妹才晓得那化缘的
道人是秦少游假妆的,付之一笑,嘱付丫鬟们休得多口。
话分两头。且说秦少游那日饱看了小妹容貌不丑,况且应答如响,其才自不
必言。择了吉日,亲往求亲,老泉应允,少不得下财纳币。此是二月初旬的事。
少游急欲完婚,小妹不肯。他看定秦观文字,必然中选。试期已近,欲要象简乌
纱,洞房花烛,少游只得依他。到三月初三礼部大试之期,秦观一举成名,中了
制科。到苏府来拜丈人,就禀复完婚一事。因寓中无人,欲就苏府花烛。老泉笑
道:“今日挂榜,脱白挂绿,便是上吉之日,何必另选日子。只今晚便在小寓成
亲,岂不美哉!”东坡学士从傍赞成。是夜与小妹双双拜堂,成就了百年姻眷。
正是:
聪明女得聪明婿,大登科后小登科。
其夜月明如昼。少游在前厅筵宴已毕,方欲进房,只见房门紧闭,庭中摆着
小小一张卓儿,卓上排列纸墨笔砚,三个封儿,三个盏儿,一个是玉盏,一个是
银盏,一个瓦盏。青衣小鬟守立旁边。少游道:“相烦传语小姐,新郎已到,何
不开门?”丫鬟道:“奉小姐之命,有三个题目在此,三试俱中式,方准进房。
这三个纸封儿便是题目在内。”少游指着三个盏道:“这又是甚的意思?”丫鬟
道:“那玉盏是盛酒的,那银盏是盛茶的,那瓦盏是盛寡水的。三试俱中,玉盏
内美酒三杯,请进香房。两试中了,一试不中,银盏内清茶解渴,直待来宵再试。
一试中了,两试不中,瓦盏内呷口淡水,罚在外厢读书三个月。”少游微微冷笑
道:“别个秀才来应举时,就要告命题容易了。下官曾应过制科,青钱万选,莫
说三个题目,就是三百个,我何惧哉!”丫鬟道:“俺小姐不比平常盲试官,之
乎者也应个故事而已,他的题目好难哩!第一题,是绝句一首,要新郎也做一首,
合了出题之意,方为中式。第二题四句诗,藏着四个古人,猜得一个也不差,方
为中式。到第三题,就容易了,止要做个七字对儿,对得好便得饮美酒进香房了。”
少游道:“请第一题。”丫鬟取第一个纸封拆开,请新郎自看。少游看时,封着
花笺一幅,写诗四句道:“铜铁投洪冶,蝼蚁上粉墙。阴阳无二义,天地我中央。”
少游想道:“这个题目,别人做定猜不着。则我曾假扮做云游道人,在岳庙化缘,
去相那苏小姐。此四句乃含着‘化缘道人’四字,明明嘲我。”遂于月下取笔写
诗一首于题后云:“化工何意把春催?缘到名园花自开。道是东风原有主,人人
不敢上花台。”
丫鬟见诗完,将第一幅花笺折做三叠,从窗隙中塞进,高叫道:“新郎交卷,
第一场完。”小妹览诗,每句顶上一字,合之乃“化缘道人”四字,微微而笑。
少游又开第二封看之,也是花笺一幅,题诗四句:“强爷胜祖有施为,凿壁偷光
夜读书。缝线路中常忆母,老翁终日倚门闾。”少游见了,略不凝思,一一注明。
第一句是孙权,第二句是孔明,第三句是子思,第四句是太公望。丫鬟又从窗隙
递进。少游口虽不语,心下想道:“两个题目,眼见难我不倒,第三题是个对儿,
我五六岁时便会对句,不足为难。”拆开第三幅花笺,内出对云:“闭门推出窗
前月。”初看时觉道容易,仔细想来,这对出得尽巧,若对得平常了,不见本事。
左思右想,不得其对。听得谯楼三鼓将阑,构思不就,愈加慌迫。
却说东坡此时尚未曾睡,且来打听妹夫消息。望见少游在庭中团团而步,口
里只管吟哦“闭门推出窗前月”七个字,右手做推窗之势。东坡想道:“此必小
妹以此对难之,少游为其所困矣!我不解围,谁为撮合?”急切思之,亦未有好
对。庭中有花缸一只,满满的贮着一缸清水,少游步了一回,偶然倚缸看水。东
坡望见,触动了他灵机,道:“有了!”欲待教他对了,诚恐小妹知觉,连累妹
夫体面,不好看相。东坡远远站着咳嗽一声,就地下取小小砖片,投向缸中。那
水为砖片所激,跃起几点,扑在少游面上。水中天光月影,纷纷淆乱。少游当下
晓悟,遂援笔对云:“投石冲开水底天。”丫鬟交了第三遍试卷,只听呀的一声,
房门大开。内又走出一个侍儿,手捧银壶,将美酒斟于玉盏之内,献上新郎,口
称:“才子请满饮三杯,权当花红赏劳。”少游此时意气扬扬,连进三盏,丫鬟
拥入香房。这一夜,佳人才子,好不称意。正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自此夫妻和美,不在话下。后少游宦游浙中,东坡学士在京,小妹思想哥哥,
到京省视。东坡有个禅友,叫做佛印禅师,尝劝东坡急流勇退。一日寄长歌一篇,
东坡看时,却也写得怪异,每二字一连,共一百三十对字。你道写的是甚字?
野野 鸟鸟 啼啼 时时 有有 思思 春春 气气 桃桃 花花 发发
满满 枝枝 莺莺 雀雀 相相 呼呼 唤唤 岩岩 畔畔 花花 红红
似似 锦锦 屏屏 堪堪 看看 山山 秀秀 丽丽 山山 前前 烟烟
雾雾 起起 清清 浮浮 浪浪 促促 潺潺 湲湲 水水 景景 幽幽
深深 处处 好好 追追 游游 傍傍 水水 花花 似似 雪雪 梨梨
花花 光光 皎皎 洁洁 玲玲 珑珑 似似 坠坠 银银 花花 折折
最最 好好 柔柔 茸茸 溪溪 畔畔 草草 青青 双双 蝴蝴 蝶蝶
飞飞 来来 到到 落落 花花 林林 里里 鸟鸟 啼啼 叫叫 不不
休休 为为 忆忆 春春 光光 好好 杨杨 柳柳 枝枝 头头 春春
色色 秀秀 时时 常常 共共 饮饮 春春 浓浓 酒酒 似似 醉醉
闲闲 行行 春春 色色 里里 相相 逢逢 竞竞 忆忆 游游 山山
水水 心心 息息 悠悠 归归 去去 来来 休休 役役
东坡看了两三遍,一时念将不出,只是沉吟。
小妹取过,一览了然,便道:“哥哥,此歌有何难解。待妹子念与你听。”
即时朗诵云:“野鸟啼,野鸟啼时时有思。有思春气桃花发,春气桃花发满枝。
满枝莺雀相呼唤,莺雀相呼唤岩畔。岩畔花红似锦屏,花红似锦屏堪看。堪看山,
山秀丽,秀丽山前烟雾起。山前烟雾起清浮,清浮浪促潺湲水。浪促潺湲水景幽,
景幽深处好,深处好追游。追游傍水花,傍水花似雪。似雪梨花光皎洁。梨花光
皎洁玲珑,玲珑似坠银花折。似坠银花折最好,最好柔茸溪畔草。柔茸溪畔草青
青,双双蝴蝶飞来到。蝴蝶飞来到落花,落花林里鸟啼叫。林里鸟啼叫不休,不
休为忆春光好。为忆春光好杨柳,杨柳枝枝春色秀。春色秀时常共饮,时常共饮
春浓酒。春浓酒似醉,似醉闲行春色里。闲行春色里相逢,相逢竞忆游山水。竞
忆游山水心息,心息悠悠归去来,归去来休休役役。”东坡听念,大惊道:“吾
妹敏悟,吾所不及!若为男子,官位必远胜于我矣!”遂将佛印原写长歌,并小
妹所定句读,都写出来,做一封儿寄与少游,因述自己再读不解,小妹一览而知
之故。
少游初看佛印所书,亦不能解。后读小妹之句,如梦初觉,深加愧叹。答以
短歌云:“未及梵僧歌,词重而意复。字字如联珠,行行如贯玉。想妆惟一览,
顾我劳三复。裁诗思远寄,因以真类触。汝其审思之,可表予心曲。”短歌后制
成叠字诗一首,却又写得古怪:
别离时闻漏转
忆 静
期归阻久伊思
少游书信到时,正值东坡与小妹在湖上看采莲。东坡先拆书看了,递与小妹,
问道:“汝能解否?”小妹道:“此诗乃仿佛印禅师之体也。”即念云:
“静思伊久阻归期,久阻归期忆别离。忆别离时闻漏转,时闻漏转静思伊。”
东坡叹道:“吾妹真绝世聪明人也!今日采莲胜会,可即事各和一首,寄与
少游,使知你我今日之游。”东坡诗成,小妹亦就。小妹诗云:
一阕新歌声嗽玉
津杨绿在人莲采
东坡诗云:
酒力微醒时已暮
飞如马去归花赏
照少游诗念出,小妹叠字诗,道是:“采莲人在绿杨津,在绿杨津一阕新。
一阕新歌声嗽玉,歌声嗽玉采莲人。”东坡叠字诗,道是:“赏花归去马如飞,
去马如飞酒力微。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
二诗寄去,少游读罢,叹赏不已。 其夫妇酬和之诗甚多,不能详述。后来
少游以才名被徵为翰林学士,与二苏同官。一时郎舅三人,并居史职,古所希有。
于是宣仁太后亦闻苏小妹之才,每每遣内官赐以绢帛或饮馔之类,索他题咏。每
得一篇,宫中传诵,声播京都。其后小妹先少游而卒,少游思念不置,终身不复
娶云。有诗为证:文章自古说三苏,小妹聪明胜丈夫。三难新郎真异事,一门秀
气世间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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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1: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卷 佛印师四调琴娘

文章落处天须泣,此老已亡吾道穷。才业谩夸生仲达,功名犹继死姚崇。
人间便觉无清气,海内安能见古风。平日万篇何所在?六丁收拾上瑶宫。
这八句诗是谁做的?是宋理宗皇帝朝一个官人,姓刘,名庄,道号后村先生
做的。
单说那神宗皇帝朝,有个翰林学士,姓苏。名轼,字子瞻,道号东坡居士,
本贯是四川眉州眉山县人氏。这学士平日结识一个道友,叫做佛印禅师。你道这
禅师如何出身?他是江西饶州府浮梁县人氏,姓谢,名端卿,表字觉老。幼习儒
书,通古今之蕴;旁通二氏,负博洽之声。一日应举到京,东坡学士闻其才名,
每与谈论,甚相敬爱。屡同诗酒之游,遂为莫逆之友。忽一日,神宗皇帝因天时
亢旱,准了司天台奏章,特于大相国寺建设一百八分大斋,徵取名僧,宣扬经典,
祈求甘雨,以救万民。命翰林学士苏轼制就吁天文疏,就命轼充行礼官,主斋。
三日前,便要到寺中斋宿。先有内官到寺看阅斋坛,传言御驾不日亲临。方丈中
备设御座,一切规模务要十分齐整。把个大相国寺打扫得一尘不染,妆点到万锦
攒花。府尹预先差官四围把守,不许闲人入寺,恐防不时触突了圣驾,这都不在
话下。
却说谢端卿在东坡学士处闻知此事,问道:“小弟欲兄长挈带入寺,一瞻御
容,未知可否?”东坡那时只合一句回绝了他,何等干净!只为东坡要得端卿相
伴,遂对他说道:“足下要去,亦有何难。只消扮作侍者模样,在斋坛上承直。
圣驾临幸时,便得饱看。”谢端卿那时若不肯扮做侍者,也就罢了。只为一时稚
气,遂欣然不辞。先去借办行头,装扮的停停当当,跟随东坡学士入相国寺来。
东坡已自分付了主僧,只等报一声圣驾到来,端卿就顶侍者名色上殿执役。闲时
陪东坡在净室闲讲。
且说起斋之日,主僧五鼓鸣钟聚众。其时香烟缭绕,灯烛辉煌,幡幢五彩飘
扬,乐器八音嘹亮,法事之盛,自不必语。东坡学士起了香头,拜了佛像,退坐
于僧房之内。早斋方罢,忽传御驾已到。东坡学士执掌丝纶,日觐天颜,到也不
以为事。慌得谢端卿面上红热,心头突突地跳。矜持了一回,按定心神,来到大
雄宝殿,杂于侍者之中,无过是添香剪烛,供食铺灯。不一时神宗皇帝驾到,东
坡学士同众僧摆班跪迎,进入大殿。内官捧有内府龙香,神宗御手拈香已毕,铺
设净褥,行三拜礼。主僧引驾到于方丈,神宗登了御座,众人叩见了毕。神宗夸
东坡学士所作文疏之美,东坡学士再拜,口称不敢。主僧取旨献茶,捧茶盘的却
是谢端卿。原来端卿因大殿行礼之时,拥拥簇簇,不得仔细瞻仰,特地充作捧茶
盘的侍者,直捱到龙座御膝之前,偷眼看圣容时,果然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天
威咫尺,毛骨俱悚,不敢恣意观瞻,慌忙退步。却被神宗龙目看见了。只为端卿
生得方面大耳,秀目龙眉,身躯伟岸,与其他侍者不同,所以天颜刮目。当下开
金口,启玉言,指着端卿问道:“此侍者何方人氏?在寺几年了?”主僧先不曾
问得备细,一时不能对答。还是谢端卿有量,叩头奏道:“臣姓谢,名端卿,江
西饶州府人,新来寺中出家。幸瞻天表,不胜欣幸!”神宗见他应对明敏,龙情
大喜。又问:“卿颇通经典否?”端卿奏道:“臣自少读书,内典也颇知。”神
宗道:“卿既通内典,赐卿法名了元,号佛印,就于御前披剃为僧。”那谢端卿
的学问,与东坡肩上肩下,他为应举到京,指望一举成名,建功立业,如何肯做
和尚!常言道:王言如天语。违背圣旨,罪该万死。今日玉音分付,如何敢说我
是假充的侍者,不愿为僧?心下十万分不乐,一时出于无奈,只得叩头谢恩。当
下主僧引端卿重来正殿,参见了如来,然后引至御前,如法披剃。钦赐紫罗袈裟
一领,随驾礼部官取羊皮度牒一道,中书房填写佛印法名及生身籍贯,奏旨披剃
年月,付端卿受领。端卿披了袈裟,紫气腾腾,分明是一尊肉身罗汉,手捧度牒,
重复叩头谢恩。神宗道:“卿既为僧,即委卿协理斋事。异日精严戒律,便可作
本寺主持。勿得玷辱宗门,有负朕意。”说罢起驾。东坡和众僧于寺门之外跪送
过了,依然来做斋事,不在话下。
从此阁起端卿名字,只称佛印。众人都称为印公。为他是钦赐剃度,好生敬
重。原来故宋时最以剃度为重,每度牒一张,要费得千贯钱财方得到手。今日端
卿不费分文,得了度牒为僧。若是个真侍者,岂不是千古奇逢,万分欢喜?只为
佛印弄假成真,非出本心,一时勉强出家,有好几时气闷不过。后来只在相国寺
翻经转藏,精通佛理,把功名富贵之想,化作清净无为之业。他原是个明悟禅师
转世,根气不同,所以出儒入墨,如洪炉点雪。东坡学士他是个用世之人,识见
各别。他道:“谢端卿本为上京赴举,我带他到大相国寺,教他假充侍者,瞻仰
天颜,遂尔披剃为僧,却不是我连累了他?他今在空门枯淡,必有恨我之意。虽
然他戒律精严,只恐体面上矜持,心中不能无动。”每每于语言之间,微微挑逗。
谁知佛印心冷如冰,口坚如铁,全不见丝毫走作。东坡只是不信。后来东坡为吟
诗触犯了时相,连遭谪贬。到哲宗皇帝元祐年间,复召为翰林学士。其时佛印游
方转来,仍在相国寺挂锡,年力尚壮。东坡一见,想起初年披剃之事,遂劝佛印:
“若肯还俗出仕,下官当力荐清职。”佛印那里肯依!东坡遂嘲之曰:“不毒不
秃,不秃不毒。转毒转秃,转秃转毒。”佛印笑而不答。
那一日,仲春天气,学士正在府中闲坐,只见院子来报:“佛印禅师在门首。”
学士听得,教请入来。须臾之间,佛印入到堂上。见学士叙礼毕,教院子点将茶
来。茶罢,学士便令院子于后园中洒扫亭轩,邀佛印同到园中,去一座相近后堂
的亭子坐定。院子安排酒果肴馔之类。排完,使院子斟酒。二人对酌,酒至三巡,
学士道:“筵中无乐,不成欢笑。下官家中有一乐童,令歌数曲,以助筵前之乐。”
道罢,便令院子传言入堂内去。不多时,佛印蓦然耳内听得有人唱词,真个唱得
好!声清韵美,纷纷尘落雕梁;字正腔真,拂拂风生绮席。若上苑流莺巧啭,似
丹山彩凤和鸣。词歌白雪阳春,曲唱清风明月。
佛印听至曲终,道:“奇哉!韩娥之吟,秦青之词,虽不遏住行云,也解梁
尘扑簇。”东坡道:“吾师何不留一佳作?”佛印道:“请乞纸笔。”学士遂令
院子取将文房四宝,放在面前。佛印口中不道,心下自言:“唱却十分唱得好了,
却不知人物生得如何?”遂拈起笔来,做一词,词名《西江月》:
“窄地重重帘幕,临风小小亭轩。绿窗朱户映婵娟,忽听歌讴宛转。
既是耳根有分,因何眼界无缘?分明咫尺遇神仙,隔个绣帘不见。”
佛印写罢,学士大笑曰:“吾师之词,所恨不见。”令院子向前把那帘子只
一卷,卷起一半。佛印打一看时,只见那女孩儿半截露出那一双弯弯小脚儿。佛
印口中不道,心下思量:“虽是卷帘已半,奈帘钩低下,终不见他生得如何。”
学士道:“吾师既是见了,何惜一词。”佛印见说,便拈起笔来,又做一词,词
名《品字令》:
“觑着脚,想腰肢如削。歌罢遏云声,怎得向掌中托。
醉眼不如归去,强罢身心虚霍。几回欲待去掀帘,犹恐主人恶。”
佛印意不尽,又做四句诗道:“只闻檀板与歌讴,不见如花似玉眸。焉得好
风从地起,倒垂帘卷上金钩。”
佛印吟诗罢,东坡大笑。教左右卷上绣帘,唤出那女孩儿,从里面走出来,
看着佛印,道了个深深万福。那女孩儿端端正正,整容敛袂,立于亭前。佛印把
眼一觑,不但唱得好,真个生得好!但见:娥眉淡扫,莲脸微匀。轻盈真物外之
仙,雅淡有天然之态。衣染鲛绡。手持象板,呈露笋指尖长;足步金莲,行动凤
鞋弓小。临溪双洛浦,对月两嫦娥。好好好,好如天上女;强强强,强似月中仙。
东坡唤院子斟酒,叫那女孩儿近前来,“与吾师把盏。”学士道:“此女小
字琴娘,自幼在于府中,善知音乐,能抚七弦之琴,会晓六艺之事。吾师今日既
见,何惜佳作。”佛印当时已自八分带酒,言称告回。琴娘曰:“禅师且坐,再
饮几杯。”佛印见学士所说,便拿起笔来,又写一词,词名《蝴恋花》:“执板
娇娘留客住,初整金钗,十指尖尖露。歌断一声天外去,清音已遏行云住。 耳
有姻缘能听事,眼见姻缘,便得当前觑。眼耳姻缘都已是,姻缘别有知何处?”
佛印写罢,东坡见了大喜。便唤琴娘就唱此词劝酒,再饮数杯。佛印大醉,不知
词中语失。
天色已晚,学士遂令院子扶入书院内,安排和尚睡了。学士心中暗想:“我
一向要劝这和尚还俗出仕,他未肯统口。趁他今日有调戏琴娘之意,若得他与这
小妮子得手时,便是出家不了。那时拿定他破绽,定要他还俗,何怕他不从!好
计,好计!”即唤琴娘到于面前道:“你省得那和尚做的词中意?后两句道:
‘眼耳姻缘都已是,姻缘别有知何处?’这和尚不是好人,其中有爱慕你之心。
你可今夜到书院相伴和尚就寝,须要了事,可讨执照来。我明日赏你三千贯,作
房奁之资。我与你主张,教你出嫁良人。如不了事,明日唤管家婆来,把你决竹
篦二十,逐出府门!”琴娘听罢,唬得颤做一团,道:“领东人钧旨。”离了房
中,轻移莲步,怀着羞脸,径来到书院内。佛印已自大醉,昏迷不省,睡在凉床
之上,壁上灯尚明。琴娘无计奈何,坐在和尚身边,用尖尖玉手去摇那和尚时,
一似蜻蜒摇石柱,蝼蚁撼太山。和尚鼻息如雷,那里摇得觉。
话休絮烦。自初更摇起,只要守和尚省觉,直守到五更,也不省。那琴娘心
中好慌,不觉两眼泪下。自思量道:“倘或今夜不了得事,明日乞二十竹篦,逐
出府门,却是怎地好?”争奈和尚大醉,不了得事。琴娘弹眼泪,却好弹在佛印
脸上。只见那佛印飒然惊觉,闪开眼来,壁上灯尚明。去那灯光之下,只见一个
如花似玉女子,坐在身边。佛印大惊道:“你是谁家女子,深夜至此,有何理说?”
琴娘见问,且惊且喜,揣着羞脸,道个万福道:“贱妾乃日间唱曲之琴娘也。听
得禅师词中有爱慕贱妾之心,故夤夜前来,无人知觉。欲与吾师效云雨之欢,万
乞勿拒则个!”佛印听说罢,大惊曰:“娘子差矣!贫僧夜来感蒙学士见爱,置
酒管待,乘醉乱道,此词岂有他意。娘子可速回,倘有外人见之,无丝有线,吾
这清德一旦休矣。”琴娘听罢,那里肯去。佛印见琴娘只管尤殢不肯去,便道:
“是了!是了!此必是学士教你苦难我来!吾修行数年,止以诗酒自娱,岂有尘
心俗意。你若实对我说,我有救你之心。如是不从,别无区处。”琴娘见佛印如
此说罢,眼中垂泪道:“此果是学士使我来。如是吾师肯从贱妾云雨之欢,明日
赏钱三千贯,出嫁良人。如吾师不从,明日唤管家婆决竹篦二十,逐出府门。望
吾师周全救我。”道罢,深深便拜。佛印听罢,呵呵大笑。便道:“你休烦恼,
我救你。”遂去书袋内,取出一副纸,有见成文房四宝在卓上,佛印捻起笔来,
做了一只词,名《浪淘沙》:
“昨夜遇神仙,也是姻缘。分明醉里亦如然。睡觉来时浑是梦,却在身边。
此事怎生言?岂敢相怜!不曾抚动一条弦。传与东坡苏学士,触处封全。”
佛印写了,意不尽,又做了四句诗:“传与巫山窈窕娘,休将魂梦恼襄王。禅心
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
当下琴娘得了此词,径回堂中呈上学士。学士看罢,大喜,自到书院中,见
佛印盘膝坐在椅上。东坡道:“善哉!善哉!真禅僧也!”亦赏琴娘三百贯钱,
择嫁良人。东坡自此将佛印愈加敬重,遂为入幕之宾。虽妻妾在傍,并不回避。
佛印时时把佛理晓悟东坡,东坡渐渐信心。后来东坡临终不乱,相传已证正果,
至今人犹唤为坡仙,多得佛印点化之力。有诗为证:东坡不能化佛印,佛印反得
化东坡。若非佛力无边大,那得慈航渡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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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1: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卷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

柳色初浓,馀寒似水,纤雨如尘。一阵东风,縠纹微皱,碧波粼粼。
仙娥花月精神,奏凤管鸾箫斗新。万岁声中,九霞杯内,长醉芳春。
这首词调寄《柳梢青》,乃故宋时一个学士所作。单表北宋太祖开基,传至
第八代天子,庙号徽宗,便是神霄玉府虚净宣和羽士道君皇帝。这朝天子,乃是
江南李氏后主转生。父皇神宗天子,一日在内殿看玩历代帝王图像,见李后主凤
神体态,有蝉脱秽浊,神游八极之表,再三赞叹。后来便梦见李后主投身入宫,
遂诞生道君皇帝。少时封为端王。从小风流俊雅,无所不能。后因哥哥哲宗天子
上仙,群臣扶立端王为天子。即位之后,海内乂安,朝廷无事,道君皇帝颇留意
苑囿。宣和元年,遂即京城东北隅,大兴工役,凿池筑囿,号寿山银岳。命宦官
梁师成董其事。又命朱勔取三吴二浙三川两广珍异花木、瑰奇竹石以进,号曰
“花石纲”。竭府库之积聚,萃天下之伎巧,凡数载而始成。又号为万岁山。奇
花美木,珍禽异兽,充满其中。飞楼杰观,雄伟瑰丽,不可胜言。内有玉华殿、
保和殿、瑶林殿、大宁阁、天真阁、妙有阁、层峦阁、琳霄亭、骞凤垂云亭,说
不尽许多景致。时许侍臣蔡京、王黼、高俅、童贯、杨戩、梁师成纵步游赏。时
号“宣和六贼”。有诗为证:琼瑶错落密成林,竹桧交加尔有阴。恩许尘凡时纵
步,不知身在五云深。
单说保和殿西南,有一坐玉真轩,乃是官家第一个宠幸安妃娘娘妆阁,极是
造得华丽。金铺屈曲,玉槛玲珑,映彻辉煌,心目俱夺。时侍臣蔡京等,赐宴至
此,留题殿壁。有诗为证:保和新殿丽秋辉,诏许尘凡到绮闱。雅宴酒酣添逸兴,
玉真轩内看安妃。
不说安妃娘娘宠冠六宫。单说内中有一位夫人,姓韩,名玉翘,妙选入宫,
年方及笄。玉佩敲磐,罗裙曳云。体欺皓雪之容光,脸夺芙蓉之娇艳。只因安妃
娘娘三千宠爱偏在一身,韩夫人不沾雨露之恩。时值春光明媚,景色撩人,未免
恨起红茵,寒生翠被。月到瑶阶,愁莫听其凤管;虫吟粉壁,怨不寐于鸳衾。既
厌晓妆,渐融春思,长吁短叹,看看惹下一场病来。有词为证:
任东风老去,吹不断泪盈盈。记春浅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都断送佳
人命。落花无定挽春心。芳草犹迷舞蝶,绿杨空语流莺。
玄霜着意捣初成,回首失云英。但如醉如痴,如狂如舞,如梦如惊。香魂至
今迷恋,问真仙消息最分明。几夜相逢何处,清风明月蓬瀛。
渐渐香消玉减,柳嚬花困,太医院诊脉,吃下药去,如水浇石一般。忽一日,
道君皇帝在于便殿,敕唤殿前太尉杨戩前来,天语传宣道:“此位内家,原是卿
所进奉。今着卿领去,到府中将息病体。等得痊安,再许进宫未迟。仍着光禄寺
每日送膳,太医院伺候用药,略有起色,即便奏来。”当下杨戩叩头领命,即着
官身私身搬运韩夫人宫中箱笼装奁,一应动用什物器皿,用暖舆抬了韩夫人,随
身带得养娘二人,侍儿二人,一行人簇拥着,都到杨太尉府中。太尉先去对自己
夫人说知,出厅迎接。便将一宅分为两院,收拾西园与韩夫人居住,门上用锁封
着,只许太医及内家人役往来。太尉夫妻二人,日往候安一次。闲时就封闭了门,
门傍留一转桶,传递饮食、消息。正是: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将及两月,渐觉容颜如旧,饮食稍加。太尉夫妻好生欢喜,排下酒席,一当
起病,一当送行。当日酒至五巡,食供两套,太尉夫妇开言道:“且喜得夫人贵
体无事,万千之喜。旦晚奏过官里,选日入宫,未知夫人意下何如?”韩夫人叉
手告太尉、夫人道:“氏儿不幸,惹下一天愁绪,卧病两月,才得小可。再要于
此宽住几时,伏乞太尉、夫人方便,且未要奏知官里。只是在此打搅,深为不便。
氏儿别有重报,不敢有忘。”太尉、夫人只得应允。
过了两月,却是韩夫人设酒还席。叫下一名说评话的先生,说了几回书。节
次说及唐朝宣宗宫内,也是一个韩夫人,为因不沾雨露之恩,思量无计奈何,偶
向红叶上题诗一首,流出御沟。诗曰: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却得外面一个应试官人,名唤于佑,拾了红叶,就和诗一首,也从御沟中流
将进去。后来那官人一举成名,天子体知此事,却把韩夫人嫁与于佑,夫妻百年
偕老而终。这里韩夫人听到此处,蓦上心来,忽地叹一口气,口中不语,心下寻
思:“若得奴家如此侥幸,也不枉了为人一世!”当下席散,收拾回房。睡至半
夜,便觉头痛眼热,四肢无力,遍身不疼不痒,无明业火熬煎,依然病倒。这一
场病,比前更加沉重。正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更遇打头风。
太尉夫人早来候安,对韩夫人说道:“早是不曾奏过官里,宣取入宫。夫人
既到此地,且是放开怀抱,安心调理。且未要把入宫一节,记挂在心。”韩夫人
谢道:“感承夫人好意,只是氏儿病入膏肓,眼见得上天远,入地便近,不能报
答夫人厚恩,来生当效犬马之报。”说罢,一丝两气,好伤感人。太尉夫人甚不
过意,便道:“夫人休如此说。自古吉人天相,眼下凶星退度,自然贵体无事。
但说起来,吃药既不见效,枉淘坏了身子。不知夫人平日在宫,可有甚愿心未经
答谢?或者神明见责,也不可知。”韩夫人说道:“氏儿入宫以来,每日愁绪萦
丝,有甚心情许下愿心。但今日病势如此,既然吃药无功,不知此处有何神圣,
祈祷极灵,氏儿便对天许下愿心。若得平安无事,自当拜还。”太尉夫人说道:
“告夫人得知,此间北极佑圣真君,与那清源妙道二郎神,极是灵应。夫人何不
设了香案,亲口许下保安愿心。待得平安,奴家情愿陪夫人去赛神答礼。未知夫
人意下何如。”韩夫人点头应允。侍儿们即取香案过来。只是不能起身,就在枕
上,以手加额,祷告道:“氏儿韩氏,早年入宫,未蒙圣眷,惹下业缘病症,寄
居杨府。若得神灵庇护,保佑氏儿身体康健,情愿绣下长幡二首,外加礼物,亲
诣庙廷,顶礼酬谢。”当下太尉夫人也拈香在手,替韩夫人祷告一回,作别,不
提。
可霎作怪,自从许下愿心,韩夫人渐渐平安无事。将息至一月之后,端然好
了。太尉夫妇不胜之喜,又设酒起病。太尉夫人对韩夫人说道:“果然是神道有
灵,胜如服药万倍。却是不可昧心,负了所许之物。”韩夫人道:“氏儿怎敢负
心!目下绣了长幡,还要屈夫人同去,了还心愿。未知夫人意下如何?”太尉夫
人答道:“当得奉陪。”当日席散,韩夫人取出若干物事,制办赛神礼物,绣下
四首长幡。自古道得好: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凭你世间稀奇作怪的东西,
有了钱,那一件不做出来。不消几日,绣就长幡,用根竹竿叉起,果然是光彩夺
目。选了吉日良时,打点信香礼物,官身私身,簇拥着两个夫人,先到北极佑圣
真君庙中。庙官知是杨府钧眷,慌忙迎接至殿上,宣读疏文,挂起长幡。韩夫人
叩齿礼拜。拜毕,左右两廊游遍,庙官献茶。夫人分付当道的赏了些银两,上了
轿簇拥回来。一宿晚景不提。明早又起身,到二郎神庙中,却惹出一段蹊跷作怪
的事来。正是:
情知语是钩和线,从前钓出是非来。
话休烦絮。当下一行人到得庙中,庙官接见,宣疏拈香礼毕。却好太尉夫人
走过一壁厢,韩夫人向前轻轻将指头挑起销金黄罗帐幔来,定睛一看,不看时万
事全休,看了时,吃那一惊不小!但见:头裹金花幞头,身穿赭衣绣袍,腰系蓝
田玉带,足登飞凤乌靴。虽然土木形骸,却也丰神俊雅,明眸皓齿,但少一口气
儿,说出话来。当下韩夫人一见,目眩心摇,不觉口里悠悠扬扬,漏出一句俏语
低声的话来:“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只愿将来嫁得一个丈夫,恰似尊神模样一般,
也足称生平之愿。”话犹未了,恰好太尉夫人走过来,说道:“夫人,你却在此
祷告甚么?”韩夫人慌忙转口道:“氏儿并不曾说甚么。”太尉夫人再也不来盘
问。游玩至晚归家,各自安歇不题。正是:
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
却说韩夫人到了房中,卸去冠服,挽就乌云,穿上便服,手托香腮,默默无
言,心心念念,只是想着二郎神模样。蓦然计上心来,分付侍儿们端正香案,到
花园中人静处,对天祷告:“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将来嫁得一个丈夫,好像二郎
尊神模样,煞强似入宫之时,受千般凄苦,万种愁思。”说罢,不觉纷纷珠泪滚
下腮边。拜了又祝,祝了又拜。分明是痴想妄想,不道有这般巧事!韩夫人再三
祷告已毕,正待收拾回房,只听得万花深处,一声响亮,见一尊神道,立在夫人
面前。但见:龙眉凤目,皓齿鲜唇,飘飘有出尘之姿,冉冉有惊人之貌。若非阆
苑瀛洲客,便是餐霞吸露人。仔细看时,正比庙中所塑二郎神模样,不差分毫来
去。手执一张弹弓,又像张仙送子一般。韩夫人又惊又喜。惊的是天神降临,未
知是祸是福;喜的是神道欢容笑口,又见他说出话来。便向前端端正正道个万福,
启朱唇,露玉齿,告道:“既蒙尊神下降,请到房中,容氏儿展敬。”当时二郎
神笑吟吟同夫人入房,安然坐下。夫人起居已毕,侍立在前。二郎神道:“早蒙
夫人厚礼。今者小神偶然闲步碧落之间,听得夫人祷告至诚。小神知得夫人仙风
道骨,原是瑶池一会中人。只因夫人凡心未静,玉帝暂谪下尘寰,又向皇宫内苑,
享尽人间富贵荣华。谪限满时,还归紫府,证果非凡。”韩夫人见说,欢喜无任。
又拜祷道:“尊神在上:氏儿不愿入宫。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将来嫁得一个良人,
一似尊神模样,偕老百年,也不辜负了春花秋月,说甚么富贵荣华!”二郎神微
微笑道:“此亦何难,只恐夫人立志不坚。姻缘分定,自然千里相逢。”说毕起
身,跨上槛窗,一声响亮,神道去了。
韩夫人不见便罢,既然见了这般模样,真是如醉如痴,和衣上床睡了。正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番来覆去,一片春心,按纳不住。自言自语,想一回,定一回:“适间尊神
降临,四目相视,好不情长!怎地又瞥然而去?想是聪明正直为神,不比尘凡心
性,是我错用心机了!”又想一回道:“是适间尊神丰姿态度,语笑雍容,宛然
是生人一般。难道见了氏儿这般容貌,全不动情?还是我一时见不到处,放了他
去?算来还该着意温存,便是铁石人儿,也告得转。今番错过,未知何日重逢!”
好生摆脱不下。眼巴巴盼到天明,再做理会。及至天明,又睡着去了。直到傍午,
方才起来。
当日无情无绪,巴不到晚,又去设了香案,到花园中祷告如前:“若得再见
尊神一面,便是三生有幸!”说话之间,忽然一声响亮,夜来二郎神又立在面前。
韩夫人喜不自胜,将一天愁闷,已冰消瓦解了。即便向前施礼,对景忘怀:“烦
请尊神入房,氏儿别有衷情告诉。”二郎神喜孜孜堆下笑来,便携夫人手,共入
兰房。夫人起居已毕,二郎神正中坐下,夫人侍立在前。二郎神道:“夫人分有
仙骨,便坐不妨。”夫人便斜身对二郎神坐下。即命侍儿安排酒果,在房中一杯
两盏,看看说出衷肠话来。道不得个:春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当下韩夫人解
佩出湘妃之玉,开唇露汉署之香:“若是尊神不嫌秽亵,暂息天上征轮,少叙人
间恩爱。”二郎神欣然应允,携手上床,云雨绸缪。夫人倾身陪奉,忘其所以。
盘桓至五更,二郎神起身,嘱付夫人保重,再来相看。起身穿了衣服,执了弹弓,
跨上槛窗,一声响亮,便无踪影。韩夫人死心塌地,道是神仙下临,心中甚喜。
只恐太尉夫妻催他入宫,只有五分病,装做七分病,间常不甚十分欢笑。每到晚
来,精神炫耀,喜气生春。神道来时,三杯已过,上床云雨,至晓便去,非止一
日。忽一日,天气稍凉,道君皇帝分散合宫秋衣。偶思韩夫人,就差内侍捧了旨
意,敕赐罗衣一袭,玉带一围,到于杨太尉府中。韩夫人排了香案,谢恩礼毕。
内侍便道:“且喜娘娘贵体无事。圣上思忆娘娘,故遣赐罗衣玉带,就问娘娘病
势已痊,须早早进宫。”韩夫人管待使臣,便道:“相烦内侍则个。氏儿病体只
去得五分。全赖内侍转奏,宽限进宫,实为恩便。”内侍应道:“这个有何妨碍,
圣上那里也不少娘娘一个人。入宫时,只说娘娘尚未全好,还须耐心保重便了。”
韩夫人谢了,内侍作别不题。到得晚间,二郎神到来,对韩夫人说道:“且喜圣
上宠眷未衰,所赐罗衣玉带,便可借观。”夫人道:“尊神何以知之?”二郎神
道:“小神坐观天下,立见四方。谅此区区小事,岂有不知之理?”夫人听说,
便一发将出来看。二郎神道:“大凡世间宝物,不可独享。小神缺少围腰玉带,
若是夫人肯舍施时,便完成善果。”夫人便道:“氏儿一身已属尊神,缘分非浅。
若要玉带,但凭尊神将去。”二郎神谢了,上床欢会。未至五便起身,手执弹弓,
拿了玉带,跨上槛窗,一声响亮,依然去了。却不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
为。
韩夫人与太尉居止,虽是一宅分为两院,却因是内家内人,早晚愈加堤防。
府堂深稳,料然无闲杂人辄敢擅入。但近日来常见西园彻夜有火,唧唧哝哝,似
有人声息。又见韩夫人精神旺相,喜容可掬。太尉再三踌蹰,便对自己夫人说道:
“你见韩夫人有些破绽出来么?”太尉夫人说道:“我也有些疑影,只是府中门
禁甚严,决无此事,所以坦然不疑。今者太尉既如此说,有何难哉。且到晚间,
着精细家人,从屋上扒去,打探消息,便有分晓,也不要错怪了人。”太尉便道:
“言之有理!”当下便唤两个精细家人,分付他如此如此,教他:“不要从门内
进去,只把摘花梯子,倚在墙外,待人静时,直扒去韩夫人卧房,看他动静,即
来报知。此事非同小可的勾当,须要小心在意!”二人领命去了,太尉立等他回
报。不消两个时辰,二人打看得韩夫人房内这般这般,便教太尉屏去左右,方才
将所见韩夫人房内坐着一人说话饮酒,“夫人口口声声称是尊神,小人也仔细想
来,府中墙垣又高,防闲又密,就有歹人,插翅也飞不进。或者真个是神道也未
见得。”太尉听说,吃那一惊不小。叫道:“怪哉!果然有这等事!你二人休得
说谎,此事非同小可。”二人答道:“小人并无半句虚谬。”太尉便道:“此事
只许你知我知,不可泄漏了消息!”二人领命去了。太尉转身对夫人一一说知:
“虽然如此,只是我眼见为真。我明晚须亲自去打探一番,便看神道怎生模样。”
捱至次日晚间,太尉复唤过昨夜打探二人来,分付道:“你两人着一个同我
过去,着一人在此伺候,休教一人知道。”分付已毕,太尉便同一人过去,捏脚
捏手,轻轻走到韩夫人窗前,向窗眼内把眼一张,果然是房中坐着一尊神道,与
二人说不差。便待声张起来,又恐难得脱身。只得忍气吞声,依旧过来,分付二
人休要与人胡说。转入房中,对夫人说个就里:“此乃必是韩夫人少年情性,把
不住心猿意马,便遇着邪神魍魉,在此污淫天眷。决不是凡人的勾当,便须请法
官调治。你须先去对韩夫人说出缘由,待我自去请法官便了。”夫人领命。明早
起身,到西园来,韩夫人接见。坐定,茶汤已过,太尉夫人屏去左右,对面论心,
便道:“有一句话要对夫人说知。夫人每夜房中,却是与何人说话,唧唧哝哝,
有些风声,吹至我耳朵里。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夫人须一一说知,不要隐瞒则个。”
韩夫人听说,满面通红,便道:“氏儿夜间房中并没有人说话,只氏儿与养娘们
闲话消遣,却有甚人到来这里!”太尉夫人听说,便把太尉夜来所见模样,一一
说过。韩夫人吓得目睁口呆,罔知所措。太尉夫人再三安慰道:“夫人休要吃惊!
太尉已去请法官到来作用,便见他是人是鬼。只是夫人到晚间,务要陪个小心,
休要害怕!”说罢,太尉夫人自去,韩夫人到捏着两把汗。
看看至晚,二郎神却早来了。但是他来时,那弹弓紧紧不离左右。却说这里
太尉请下灵济宫林真人手下的徒弟,有名的王法官,已在前厅作法。比至黄昏,
有人来报:“神道来了!”法官披衣仗剑,昂然而入,直至韩夫人房前,大踏步
进去,大喝一声:“你是何妖邪?却敢淫污天眷!不要走,吃吾一剑!”二郎神
不慌不忙,便道:“不得无礼!”但见: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开如
满月,弹发似流星。当下一弹弓,正中王法官额角上,流出鲜血来,霍地望后便
倒,宝剑丢在一边。众人慌忙向前扶起,往前厅去了。那神道也跨上槛窗,一声
响亮,早已不见。当时却是怎地结果?正是:
说开天地怕,道破鬼神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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