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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林风

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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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2:2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夜,子春心下想道:“我在贫窘之中,并无一个哀怜我的,多亏这老儿
送我三万银子,如今又放我十万。就是今日,若不遇他来周全,岂不受这酒家罗
唣?明日到波斯馆里,莫说有银子,就做没有,也不可不去。况他前次既不说谎,
难道如今却又弄谎不成?”巴不到明日,一径的投波斯馆来,只见那老者已先在
彼,依旧引入西廊下房内,搬出二千个元宝锭,便是十万两,交付子春收讫。叮
嘱道:“这银子难道不许你使用,但不可一造的用尽了,又来寻我。”子春谢道:
“我杜子春若再败时,老翁也不必看觑我了!”即便顾了车马,将银子装上,向
老者叫声聒噪,押着而去。
原来偷鸡猫儿到底不改性的,刚刚挑得银子到家,又早买了鞍马,做了衣服,
去辞别那众亲眷,说道:“多承指示,教我去求那大财主。果然财主手段,略不
留难,又送了我十万两银子。我如今有了本钱,便住在城中,也有坐位了。只是
我杜子春天生败子,岂不玷辱列位高亲?不如仍往扬州与盐商合伙,到也稳便。”
这个说话,明明是带着刺儿的。那亲眷们却也受了子春一场呕气,敢怒而不敢言。
且说子春,整备车马,将那十万银子,载的载,驮的驮,径往扬州。韦氏看见许
多车马,早知道又弄了些银子回来了,便问道:“这行李莫非又是西门老儿资助
你的?”子春道:“不是那老儿,难道还有别个?”韦氏道:“可曾问得名姓么?”
子春睁着眼道:“哎呀!他在波斯馆里搬出十万银子时节,明明记得你的分付,
正待问他,却被他婆儿气,再四叮嘱我,好做生理,切不可浪费了,我不免回答
他几句。其时一地的元宝锭,又要顾车顾马,看他装载;又要照顾地下,忙忙的
收拾不迭,怎讨得闲工夫,又去问他名姓。虽然如此,我也甚是懊悔!万一我杜
子春旧性发作,依先用完了,怎么又好求他?却不是天生定该饿死的。”韦氏笑
道:“你今有了十万银子,还怕穷哩!”原来子春初得银子时节,甚有做人家的
意思。及到扬州,豪心顿发,早把穷愁光景尽皆忘了。莫说旧时那班帮兴不帮败
的朋友,又来撺哄;只那韦氏出自大家,不把银子放在眼里的,也只图好看,听
其所为。真个银子越多,用度越广,不上三年,将这十万两荡得干干净净,倒比
前次越穷了些。韦氏埋怨道:“我教你问那老儿名姓,你偏不肯问,今日如何?”
子春道:“你埋怨也没用。那老儿送了三万,又送十万,便问得名姓,也不好再
求他。只是那老儿不好求,亲眷又不好求,难道杜子春便是这等坐守死了!我想
长安城南祖居,尽值上万多银子。众亲眷们都是图谋的。我既穷了,左右没有面
孔在长安住,还要这宅子怎么?常言道:有千年产,没千年主。不如将来变卖,
且作用度,省得靠着米囤却鋨死了!”这叫做杜子春三入长安,岂不是天生的一
条的痴汉!有诗为证:莫恃黄金积满阶,等闲费尽几时来?十年为侠成何济,万
里投人谁见哀!
却表子春到得长安,再不去求众亲眷,连那老儿也怕去见他。只住在城南宅
子里,请了几个有名的经纪,将祖遗的厅房、土库几所,下连基地,时值价银一
万两,一一面议定,亲笔填了文契,托他绝卖。只道这价钱是瓮中捉鳖,手到拿
来;岂知亲眷们量他穷极,故意要死他的货,偏不肯买。那经纪都来回了,子春
叹道:“我杜子春直恁的命低!似这寸金田地,偏有卖主,没有受主。敢则经纪
们不济,须自家出去寻个头脑。”刚刚到得大街上,早望见那老者在前面来了,
连忙的躲在众人丛里,思量避他。岂知那老者却从背后一把曳住袖子,叫道:
“郎君,好负心也!”只这一声,羞得杜子春再无容身之地。老者道:“你全不
记在西门叹气之日乎!老夫虽则凉薄,也曾两次助你好几万银子,且莫说你怎么
样报我,难道喏也唱不得一个?见了我到躲了去。我何不把这银子料在水里,也
呯地的响一声!”子春谢罪道:“我杜子春单只不会做人家,心肝是有的,宁不
知感老翁大恩!只是两次银子,都一造的荡废,望见老翁,不胜惭愧,就恨不得
立时死了。以此躲避,岂敢负心!”那老者便道:“既是这等,则你回心转意,
肯做人家,我还肯助你!”子春道:“我这一次,若再改了,就对天设下个誓来。”
老者笑道:“誓到不必设,你只把做人家的勾当,说与我听着。”子春又道:
“我祖上遗下海边上盐场若干所,城里城外冲要去处,店房若干间,长江上下芦
洲若干里,良田若干顷,极是有利息的。我当初要银钱用,都澜贱的典卖与人了。
我若有了银子,尽数取赎回来,不消两年,便可致富。然后兴建义庄,开辟义冢,
亲故们羸老的养膳他,幼弱的抚育他,孤孀的存恤他,流离颠沛的拯救他,尸骸
暴露的收埋他,我于名教复圆矣!”老者道:“你果有此心,我依旧助你。”便
向袖里一摸,却又摸出三百个钱,递与子春,约道:“明日午时到波斯馆里来会
我,再早些便好!”子春因前次受了酒家之气,今番也不去吃酒,别了老者,一
径回去。一头走,一头思想道:“我杜子春天生莽汉,幸遇那老者两次赠我银子,
我不曾问得他名姓,被妻子埋怨一个不了。如今这次,须不可不问。”只待天色
黎明,便投波斯馆去。在门上坐了一会,方才那老者走来,此时尚是辰牌时分。
老者喜道:“今日来得恰好!我想你说的做人家勾当,若银子少时,怎济得事?
须把三十万两助你。算来三十万,要六千个元宝锭,便数也数得一日,故此要你
早些来。”便引子春入到西廊下房内,只一搬,搬出六千个元宝锭来,交付明白,
叮嘱道:“老夫一生家计,尽在此了。你若再败时节,也不必重来见我。”子春
拜谢道:“敢问老翁高姓大名?府上那里?”老者道:“你待问我怎的?莫非你
思量报我么?”子春道:“承老翁前后共送了四十三万,这等大恩,还有甚报得?
只是狗马之心,一毫难尽。若老翁要宅子住,小子卖契尚在袖里,便敢相奉。”
老者笑道:“我若要你这宅子,我只守了自家的银子却不好。”子春道:“我杜
子春贫乏了,平时亲识没有一个看顾我的,独有老翁三次周济。想我杜子春若无
可用之处,怎肯便舍这许多银子?倘或要用我杜子春,敢不水里水里去,火里火
里去!”老者点着头道:“用便有用你去处,只是尚早。且待你家道成立,三年
之后,来到华山云台峰上,老君祠前,双桧树下,见我便了!”有诗为证:四十
三万等闲轻,末路犹然讳姓名。他日云台虽有约,不知何事用狂生?
却说子春把那三十万银子,扛回家去,果然这一次顿改初心,也不去整备鞍
马,也不去制备衣服,也不去辞别亲眷,悄悄的雇了车马,收拾停当,径往扬州。
原来有了银子,就是天上打一个霹雳,满京城无有不知的。那亲眷们都说道:
“他有了三十万银子,一般财主体面,况又沾亲,岂可不去饯别!”也有说道:
“他没了银子时节,我们不曾礼他,怎么有了银子便去饯别?这个叫做前倨后恭,
反被他小觑了我们!”到底愿送者多,不愿送者少,少的拗不过多的,一齐备了
酒出东都门外,与杜子春饯别。只见酒到三巡,子春起来谢道:“列位高亲光送,
小子信口搊得个曲儿,回敬一杯,休得见笑!”你道是什么曲儿?原来都是叙述
穷若无处求人的意思,只教那亲眷们听着,坐又坐不住,去又去不得,倒是不来
送行也罢了,何苦自讨这场没趣!曲云:我生来是富家,从幼的喜奢华,财物撒
漫贱如沙。觑着囊资渐寡,看看手内光光乍,看看身上丝丝挂。欢娱博得叹和嗟,
枉教人作话靶。待求人难上难,说求人最感伤。朱门走遍自徬徨,没半个钱儿到
掌。若没有城西老者宽洪量,三番相赠多情况,这微躯已丧路途旁,请列位高亲
主张。”子春唱罢,拍手大笑,向众亲眷说声请了,洋洋而去。心里想道:“我
当初没银子时节,去访那亲眷们,莫说请酒,就是一杯茶也没有;今日见我有了
银子,便都设酒出门外送我。原来银子这般不可少的,我怎么将来容易荡费了!”
一路上好生感叹。到得扬州,韦氏只道他止卖得些房价在身,不勾撒漫,故此服
饰舆马,比前十分收敛。岂知子春在那老者眼前,立下个做人家的誓愿,又被众
亲眷们这席酒识破了世态,改转了念头,早把那扶兴不扶败的一起朋友,尽皆谢
绝,影也不许他上门。方才陆续的将典卖过盐场、客店、芦洲、稻田,逐一照了
原价,取赎回来。果然本钱大,利钱也大,不上两年,依旧泼天巨富。又在两淮
南北,直到瓜州地面,造起几所义庄,庄内各有义田、义学、义冢。不论孤寡老
弱,但是要养育的,就给衣食供膳他;要讲读的,就请师傅教训他;要殡殓的,
就备棺椁埋葬他。莫说千里内外,感被恩德,便是普天下,那一个不赞道:“杜
子春这等败了,还挣起人家,才做得家成,又干了多少好事,岂不是天生的豪杰!”
原来子春牢记那老者期约在心,刚到三年,便把家事一齐交付与妻子韦氏,
说道:“我杜子春三入长安,若没那老者相助,不知这副穷骨头死在那里。他约
我家道成立,三年之外,可到华山云台峰上,老君祠前,双桧树下,与他相见,
却有用着我的去处。如今已是三年时候,须索到华山去走一遭。”韦氏答道:
“你受他这等大恩,就如重生父母一般,莫说要用着你,便是要用我时,也说不
得了。况你贫穷之日,留我一个在此,尚能支持;如今现有天大家私,又不怕少
了我吃的,又不怕少了我穿的。你只管放心,自去便了。”当日整治一杯别酒,
亲出城西饯送子春上路。竹叶杯中辞少妇,莲花峰上访真人。
子春别了韦氏,也不带从人,独自一个上了牲口,径往华山路上前去。原来
天下名山,无如五岳。你道那五岳?中岳嵩山、东岳泰山、北岳恒山、南岳衡山、
西岳华山。这五岳都是神仙窟宅。五岳之中,惟华山最高。四面看来,都是方的,
如刀斧削成一片,故此俗人称为“削成山”。到了华山顶上,别有一条小路,最
为艰险,须要攀藤附葛而行。约莫五十馀里,才是云台峰。子春抬头一望,早见
两株桧树,青翠如盖,中间显出一座血红的山门,门上竖着扁额,乃是“太上老
君之祠”六个老大的金字。此时乃七月十五,中元令节,天气尚热,况又许多山
路,走得子春浑身是汗,连忙拭净,敛容向前,顶礼仙像。只见那老者走将出来,
比前大是不同,打扮得似神仙一般。但见他:戴一顶玲珑碧玉星冠,被一领织锦
绛绡羽衣,黄丝绶腰间婉转,红云履足下蹒跚。颏下银须洒洒,鬓边华发斑斑。
两袖香风飘瑞霭,一双光眼露朝星。那老者遥问道:“郎君果能不负前约,远来
相访乎!”子春上前纳头拜了两拜,躬身答道:“我这身子,都是老翁再生的。
既蒙相约,岂敢不来!但不知老翁有何用我杜子春之处?”老者道:“若不用你,
要你冲炎冒暑来此怎的!”便引着子春进入老君祠后。这所在乃是那老者炼药去
处。子春举目看时,只见中间一所大堂,堂中一座药灶,玉女九人环灶而立,青
龙白虎分守左右。堂下一个大瓮,有七尺多高,瓮口有五尺多阔,满瓮贮着清水。
西壁下铺着一张豹皮。老者教子春靠壁向东盘膝坐下,却去提着一壶酒一盘食来。
你道盘中是甚东西?乃是三个白小子。子春暗暗想道:“这硬石子怎生好吃?”
原来煮熟的,就如芋头一般,味尤甘美。子春走了许多山路,正在饥渴之际,便
把酒食都吃尽了。其时红日沉西,天色傍晚。那老者分付道:“郎君不远千里,
冒暑而来,所约用你去处,单在于此。须要安神定气,坐到天明。但有所见,皆
非实境。任他怎生样凶险,怎生样苦毒,都只忍着,不可开言!”分付已毕,自
向药灶前去,却又回头叮嘱道:“郎君切不可忘了我的分付,便是一声也则不得
的。牢记!牢记!”子春应允。
刚把身子坐定,鼻息调得几口,早看见一个将军,长有一丈五六,头戴凤翅
金盔,身穿黄金铠甲,带领着四五千人马,鸣锣击鼓,呐喊摇旗,拥上堂来,喝
问:“西壁下坐着的是谁?总么不回避我?快通名姓!”子春全不答应。激得将
军大怒,喝教人攒箭射来,也有用刀夹背斫的,也有用枪当心戳的,好不利害!
子春谨记老者分付,只是忍着,并不做声。那将军没奈何他,引着兵马也自去了。
金甲将军才去,又见一条大蟒蛇,长可十馀丈,将尾缠住子春,以口相向,焰焰
的吐出两个舌尖,抵入鼻子孔中。又见一群狼虎,从头上扑下,咆哮之声,振动
山谷,那獠牙就如刀锯一般锋利,遍体咬伤,流血满地。又见许多凶神恶鬼,都
是铜头铁角,狰狞可畏,跳跃而前。子春任他百般欺弄,也只是忍着。猛地里又
起一阵怪风,刮得天昏地黑,大雨如注,堂下水涌起来,直漫到胸前。轰天的霹
雳,当头打下,电火四掣,须发都烧。子春一心记着老者分付,只不做声,渐渐
的雷收雨息,水也退去。子春暗暗喜道:“如今天色已霁,想再没有甚么惊吓我
了。”岂知前次那金甲大将军,依旧带领人马,拥上堂来,指着子春喝道:“你
这云台山妖民,到底不肯通名姓,难道我就奈何不得你?”便令军士,疾去扬州,
擒他妻子韦氏到来。说声未毕,韦氏已到,按在地上,先打三百杀威棒,打得个
皮开肉绽,鲜血迸流。韦氏哀叫道:“贱妾虽无容德,奉事君子有年,岂无伉俪
之情?乞赐一言,救我性命!”子春暗想老者分付,说是“随他所见,皆非实境,
安知不是假的?况我受老者大恩,便真是妻子,如何顾得!”并不开言。激得将
军大怒,遂将韦氏千刀万剐。韦氏一头哭,一头骂,只说:“枉做了半世夫妻,
忍心至此!我在九泉之下,誓必报冤!”子春只做不听得一般。将军怒道:“这
贼妖术已成,留他何用?便可一并杀了!”只见一个军士,手提大刀,走上前来,
向子春颈上一挥,早已身首分为两处。你看杜子春,刚才挣得成家,却又死于非
命,岂不痛惜可怜!游魂渺渺归何处?遗业忙忙付甚人?
那子春颈上被斫了一刀,已知身死,早有夜叉在,领了他魂魄竟投十地阎君
殿下。都道:“子春是个云台峰上妖民,合该押赴酆都地狱,遍受百般苦楚,身
躯靡烂!”原来被业风一吹,依然如旧。却又领子春魂魄,托生在宋州原任单父
县丞,叫做王勘家做个女儿。从小多灾多病,针灸汤药,无时间断。渐渐长成,
容色甚美。只是说不出一句言语来,是个哑的。同乡有个进士,叫做卢珪,因慕
他美貌,要求为妻。王家推辞哑的,不好相许。卢珪道:“与我做媳妇,只要有
容有德,岂在说话?便是哑,不强似长舌的!”却便下了财礼,迎取过门,夫妻
甚是相得。早生下儿子,已经两岁,生得眉清目秀,红的是唇,白的是齿,真个
可爱!忽一日卢珪抱着抚弄,却问王氏道:“你看这样儿子,生得好么?”王氏
笑而不答。卢珪怒道:“我与你结发三载,未尝肯出一声。这是明明鄙贱着我,
还说甚恩情那里,总要儿子何用?”到提着两只脚,向石块上只一扑,可怜掌上
明珠,扑做一团肉酱。子春却忘记了王家哑女儿,就是他的前身。看见儿子被丈
夫活活扑死了,不胜爱惜,刚叫得一个“噫”字,岂知药灶里迸出一道火光,连
这所大堂险些烧了。其时天已将明,那老者忙忙向前提着子春的头发,将他浸在
水瓮里,良久方才火息。老者跌脚叹道:“人有七情,乃是喜、怒、忧、惧、爱、
恶、欲。我看你六情都尽,惟有爱情未除。若再忍得一刻,我的丹药已成,和你
都升仙了,难得如此!”子春懊悔无地,走到堂上,看那药灶时,只见中间贯着
手臂大一根铁柱,不知仙药都飞在那里去了。老者脱了衣服,跳入灶中,把刀在
铁柱上,刮得些药末下来,教子春吃了,遂打发下山。子春伏地谢罪,说道:
“我杜子春不才,有负老师嘱付,如今情愿跟着老师出家,只望哀怜弟子,收留
在山上罢!”老者摇手道:“我这所在,如何留得你?可速回去,不必多言!”
子春道:“既然老师不允,容弟子改过自新,三年之后,再来效用。”老者道:
“你若修得心尽时,就在家里也好成道。若修心不尽,便来随我,亦有何益。慎
之!勉之!”
子春领命,拜别下山。不则一日,已至扬州。韦氏接着,问道:“那老者要
你去,有何用处?”子春道:“不要说起,是我不才,负了这老翁一片美情!”
韦氏问其缘故,子春道:“他是个得道之人,教我看守丹灶,嘱付不许开言。岂
知我一时见识不定,失口叫了一个‘噫’字,把他数十年辛勤修命的丹药,都弄
走了。他道我再忍得一刻,他的丹药成就,连我也做了神仙。这不是坏了他的事,
连我的事也坏了?以此归来,重加修省。”韦氏道:“你为甚却道这‘噫’字?”
子春将所见之事,细细说出,夫妻不胜嗟叹。自此之后,子春把天大家私,丢在
脑后,日夕焚香打坐,涤虑凝神,一心思想神仙路上。但遇孤孀贫苦之人,便动
千动百的舍与他,虽不比当初败废,却也渐渐的十不存一。倏忽之间,又是三年。
一日对韦氏说道:“如今待要再往云台求见那老者,超脱尘凡。所馀家私,尽着
勾你用度,譬如我已死,不必更想念了!”那韦氏也是有根器的,听见子春要去,
绝无半点留念,只说道:“那老者为何肯舍这许多银子送你,明明是看你有神仙
之分,故来点化,怎么还不省得?”明早要与子春饯行。岂知子春这晚题下一诗,
留别韦氏,已潜自往云台去了。诗云:“骤兴骤败人皆笑,旋死旋生我自惊。从
今撒手离尘网,长啸一声归白云!”
你道子春为何不与韦氏面别?只因三年斋戒,一片诚心,要从扬州步行到彼,
恐怕韦氏差拨伴当跟随,整备车马送他,故此悄地出了门去。两只脚上,都走起
茧子来,方才到得华州地面。上了华山,径奔老君祠下,但见两株桧树,比前越
加葱翠。堂中绝无人影,连那药灶也没些踪迹。子春叹道:“一定我杜子春不该
做神仙,师父不来点化我了!虽然如此,我发了这等一个愿心,难道不见师父就
去了不成?今日死也死在这里,断然不回去了!”便住在祠内,草衣木食,整整
过了三年。守那老者不见,只得跪在仙像前叩头祈告云:“窃惟弟子杜子春,下
土愚民,尘凡浊骨。奔逐货利之场,迷恋身色之内。蒙本师慨发慈悲,指皈大道,
奈弟子未断爱情,难成正果。遣归修省,三载如初。再叩丹台,一诚不二。洗心
涤虑,六根净清无为;养性修真,万缘去除都尽。伏愿道缘早启,仙驭速临。拔
凡骨于尘埃,开迷踪于觉路。云云。”
子春正在神前祷祝,忽然祠后走出一个人来,叫道:“郎君,你好至诚也!”
子春听见有人说话,抬起头来看时,却正是那老者,又惊又喜,向前叩头道:
“师父,想杀我也!弟子到此盼望三年,怎的再不能一面?”老者笑道:“我与
你朝夕不离,怎说三年不见?”子春道:“师父既在此间,弟子缘何从不看见?”
老者道:“你且看座上神像,比我如何?”子春连忙走近老君神像之前,定睛细
看,果然与老者全无分别。乃知向来所遇,即是太上老君,便伏地请罪。谢道:
“弟子肉眼怎生认得?只望我师哀怜弟子,早传大道!”老君笑道:“我因怕汝
处世日久,尘根不一,故假摄七种情缘,历历试汝。今汝心下已皆清净,又何言
哉!我想汉时淮南王刘安,专好神仙,直感得八公下界,与他修合丹药。炼成之
日,合宅同升,连那鸡儿、狗儿,餂了鼎中药末,也得相随而去,至今鸡鸣天
上,犬吠云间。既是你已做神仙,岂有妻子偏不得道。我这有神丹三丸,特相授
汝,可留其一,持归与韦氏服之。教他免堕红尘,早登紫府。”子春再拜,受了
神丹,却又禀道:“我弟子贫穷时节,投奔长安亲眷,都道我是败子,并无一个
慈悲我的。如今弟子要同妻韦氏,再往长安,将城南祖居舍为太上仙祠,祠中祷
造丈六金身,供奉香火。待众亲眷聚集,晓喻一番,也好打破他们这重魔障。不
知我师可容许我弟子否?”老君赞道:“善哉!善哉!汝既有此心,待金像铸成
之日,吾当显示神通,挈汝升天,未为晚也!”正是: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人间败子名。
话分两头。却说韦氏自子春去后,却也一心修道,屏去繁华,将所遗家私尽
行布施,只在一个女道士观中,投斋度日。满扬州人见他夫妻云游的云游,乞丐
的乞丐,做出这般行径,都莫知其故。忽一日子春回来,遇着韦氏,两个俱是得
道之人,自然不言而喻。便把老君所授神丹,付与韦氏服了,只做抄化模样,径
赴长安去投见那众亲眷。呈上一个疏簿,说把城南祖居,舍作太上老君神庙,特
募黄金十万两,铸造丈六金身,供奉殿上。要劝那众亲眷,共结善缘。其时亲眷
都笑道:“他两次得了横财,尽皆废败,这不必说了。后次又得一大注,做了人
家。如何三年之后,白白的送与人去?只他丈夫也罢了,怎么韦氏平时既不谏阻,
又把分拨与他用度的,亦皆散舍?岂不夫妻两个都是薄福之人,消受不起,致有
今日?眼见得这座祖宅,还值万数银子,怎么又要舍作道院,别来募化黄金,兴
铸仙像!这等痴人,便是募得些些,左右也被人骗去,我们礼他则甚!”尽都闭
了大门,推辞不管闲事。子春夫妻含笑而归。那亲眷们都量定杜子春夫妻,断然
铸不起金像的,故此不肯上疏。岂知半月之后,子春却又上门,递进一个请帖儿,
写着道:“子春不自量力,谨舍黄金六千斤,铸造老君仙像。仰仗众缘,法相完
成,拟于明日奉像升座。特备小斋,启请大德,同观胜事,幸勿他辞!”
那亲眷们看见,无不惊讶,叹道:“怎么就出得这许多金子?又怎么铸造得
这等神速?”连忙差人前去打听,只见众亲眷门上,和满都城士庶人家,都是同
日,有一个杜子春亲送请帖,也不知杜子春有多少身子。都道:“这事有些跷蹊!”
到次日,没一个不来。到得城南,只见人山人海,填街塞巷,合城男女,都来随
喜。早望见门楼已都改造过了,造得十分雄壮,上头写着栲栳大金字,是“太上
行宫”四个字。进了门楼,只见殿宇廊庑,一刬的金碧辉煌,耀睛夺目,俨如天
宫一般。再到殿上看时,真个黄金铸就的丈六金身,庄严无比。众亲眷看了,无
不摇首咋舌道:“真个他弄起恁样大事业!但不知这些金子是何处来的?”又见
神座前,摆下一大盘蔬菜,一卮子酒,暗暗想道:“这定是他办的斋了。纵便精
洁,无过有一两器,不消一个人,便一口吃完了。怎么下个请帖,要遍斋许多人
众?你道好不古怪!”只见子春夫妇,但遇着一个到金像前瞻礼的,便捧过斋来
请他吃些,没个不吃,没个不赞道甘美!
那亲眷们正在惊叹之际,忽见金像顶上,透了一道神光,化做三朵白云,中
间的坐了老君,左边坐了杜子春,右边坐了韦氏,从殿上出来,升到空里,约莫
离地十馀丈高,只见子春举手与人众作别,说道:“横眼凡民,只知爱惜钱财,
焉知大道!但恐三灾横至,四大崩摧,积下家私,抛于何处?可不省哉!可不惜
哉!”晓喻方毕,只听得一片笙箫仙乐,响振虚空,旌节导前,幡盖拥后,冉冉
升天而去!满城士庶,无不望空合掌顶礼。有诗为证:千金散尽贫何惜,一念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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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卷 李道人独步云门

尽说神仙事渺茫,谁人能脱利名缰?今朝偶读云门传,阵阵熏风透体凉。
话说昔日隋文帝开皇初年,有个富翁,姓李,名清,家住青州城里,世代开
染坊为业。虽则经纪人家,宗族到也蕃盛,合来共有五六千丁,都是有本事,光
着手赚得钱的。因此家家饶裕,远近俱称为李半州。一族之中,惟李清年齿最尊,
推为族长。那李清天性仁厚,族中不论亲疏远近,个个亲热,一般看待,再无两
样心肠。为这件上,合族长幼男女,没一个不把他敬重。每年生日,都去置办礼
物,与他续寿。宗族已是大了,却又好胜,各自搜觅异样古物器玩,锦绣绫罗馈
送。他生平省俭惜福,不肯过费,俱将来藏置土库中。逐年堆积上去,也不计其
数。只有一件事,再不吝惜。你道是那一件?他自幼行善,利人济物,兼之慕仙
好道,整千贯价布施。若遇个云游道士、方外全真,叩留至家中供养,学些丹术,
讲些内养。谁想那班人都是走方光棍,一味说骗钱财,何曾有真实学问!枉自费
过若干东西,便是戏法讨不得一个。然虽如此,他这点精诚,终是不改,每日焚
香打坐,养性存心,有出世之念。
其年恰好齐头七十。那些子孙们,两月前便在那里商议,说道:“七十古稀
之年,是人生最难得的,须不比平常诞日。各要寻几件希奇礼物上寿,祝他个长
春不老。”李清也料道子孙辈必然如此,预先设下酒席,分着一支一支的,次第
请来赴宴。因对众人说:“赖得你等勤力,各能生活,每年送我礼物,积至近万。
衣装器具,华侈极矣!只是我平生好道,布衣蔬食,垂五十年,要这般华侈的东
西,也无用处。我因不好拂你等盛情,所以有受无却。然而一向贮在土库,未尝
检阅,多分已皆朽坏了。费你等钱帛,做我的粪土,岂不可惜!今日幸得天曹尚
未录我魂气,生日将到,料你等必然经营庆生之礼,甚非我的本意!所以先期相
告,切莫为此!”子孙辈皆道:“庆生的礼,自古叫做续寿;况兼七十岁,人生
能有几次,若不庆贺,何以少展卑下孝顺之心?这可是少得的!”李清道:“既
你等主意难夺,只凭我所要的,将来送我何如?”子孙辈欣然道:“愿闻尊命!”
李清道:“我要生日前十日,各将手指大麻绳百尺送我,总算起来约有五六万丈,
以此续寿,岂不更为长远!”众人闻声,暗暗称怪,齐问道:“太公分付,敢不
奉命!但不知要他做甚?”李清笑道:“且待你等都送齐了,然后使你等知之,
今犹未可轻言也。”众子孙领了李清分付之后,真个一传十,十传百,都将麻绳
百尺,赶在生日前交纳。地上叠得高高的,竟成一座绳山。只是不知他要这许多
绳何用。
原来离着青州城南十里,有一座山叫做云门山,山顶上分做两个,俨如斧劈
开的。青州城里人家,但是向南的,无不看见这山飞云度鸟,窳儿内经过,皆历
历可数。俗人又称为劈山。那山顶中间,却有个大穴,澒澒洞洞的,不知多少深。
也有好事的,把大石块投下,从不曾听见些声响,以此人都道是没底的。只见李
清受了麻绳之后,便差人到那山上紧靠著穴口,竖起两个大橛子,架上辘轳。家
里又唤打竹家火的,做一个结结实实的大竹篮,又到铜铺里买上大小铜铃好几百
个,也不知道弄出什么勾当。子孙辈一齐的都来请问,李清方才答道:“我元说
终使你等知之,难道我就瞒着去了。我自幼好道,今经五十馀年,一无所得。常
见《图经》载那云门山,是神仙第七个洞府。我年已七十,便活在世上,也不过
两三年了。趁今手足尚还强健,欲于生日这一日,借你等所送的麻绳,用著四根,
悬在大竹篮四角,中间另是一根,系上铜铃,待我坐于篮内,却慢慢的绞下。若
有些不虞去处,见我摇动中间这绳,或听见铃响,便好将我依旧盘上。万一有缘,
得与神仙相遇,也少不得回来,报知你等。”说犹未毕,只见子孙辈都叩头谏道:
“不可!不可!这个大穴里面,且莫说山精木魅,毒蛇怪兽,藏著多少;只是那
一道乌黑的臭气,也把人熏死了。高年之人,怎么禁得这般利害?”李清道:
“我意已决,便死无悔!你等若不容我,必然私自逃去,从空投下,不得麻绳竹
篮,永无出来的日子!”内中也有老成的,晓得他生平是个执性的人,便道:
“恭敬不如从命。只是这等天大的事,岂可悄然便去?须要遍告亲戚,同赴云门
山相送。也使四海流传,做个美谈,不亦可乎?”李清道:“这却使得!”那李
家一姓子孙,原有五六千,又去通知亲眷,同来拜送。只算一人一个,却不就是
上万的人了。到得李清生辰这一日,无不陈了鼓乐,携了酒馔,一齐的捧著李清,
竟往云门山去。随着去看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几乎把青州城都出空了。不一时,
到了云门山顶,众人举目四下一望,果然好景。但见:众峰朝拱,列嶂环围。响
泠泠流泉幽咽,密葺葺乱草迷离。崖边怪树参天,岩上奇花映日。山径烟深,野
色过桥。青霭近冈形势远,松声隔水白云连。淅淅但闻林坠露,萧萧只听叶吟风。
那竹篮绳索等件,俱已整备停当。众亲眷们都更递的上前奉酒。内中也有一
样高年的说道:“老亲家!你好道之心,这般决烈,必然是神仙路上人,此去保
无他虑。但我等做事也要老成,方无后悔。我想这等黑洞洞深穴,从来没人下去,
怎把千金之体,轻投不测?今日既有竹篮绳索,不若先取一个狗来,放下去看。
若是这狗无事,再把一个伶俐些家人下去,看道有甚么仙迹在那里。待他上来说
了,方才送老亲家下去,岂不万全?”李清笑道:“承教!承教!只是要求道的,
长拚个死,才得神仙可怜,或肯收为弟子。这个穴内,相传是神仙第七洞府,又
不比砒霜毒药,怎么要试他利害?似此疑惑,便是退悔道心,怎能勾超凡脱浊?
我主意已定,好歹自下去走遭,不消列位高亲担忧。老汉信口诌得四句俚言,在
此留别,望勿见笑!”众亲眷齐道:“愿闻珠玉。”李清随念出一首诗来,诗云:
“久拚残命已如无,挥手云门愿不孤。翻笑壶公曾得道,犹烦市上有悬壶。”
众人听了这诗,无不点头嗟叹,勉强解慰道:“老亲家道心恁般坚固,但愿
一下去,便得逢仙。”李清道:“多谢列位祈祝,且看老汉缘法何如!”遂起来
向空拜了两拜,便去坐在竹篮内,挥手与众亲眷子孙辈作别,再也不说甚话,一
径的把麻绳轣轣轹轹放将下去。莫说众亲眷子孙辈,都一个个面色如土,连
那看的人也惊呆了!摇头咋舌道:“这老儿好端端在家受用到不好,却痴心妄想,
往恁样深穴中去求仙!可不是讨死吃么?”噫!李清这番下去了,不知几时才出
世哩!正是:
神仙本是凡人做,只为凡人不肯修。
却说李清放下也不知有几千多丈,觉得到了底上,便爬出竹篮,去看那里面
有何仙迹。岂知穴底黑洞洞的,只是不见一些高低。况是地下有水一般,又滑又
烂。还不曾走得一步,早跌上一交。那七十岁老人家,有甚气力,才挣得起,又
闪上一跌。只两交,就把李清跌得昏晕了去。那上面亲眷子孙辈,看看日色傍晚,
又不见中间的麻绳曳动,又不听得铜铃响,都猜着道:“这老人家被那股阴湿的
臭气相触,多分不保了!”且把辘轳绞上竹篮看时,只见一个空篮,不见了李清。
其时就着了忙,只得又把竹篮放下。守了一会,再绞上来,依旧是个空篮。那伙
看的人,也有嗟叹的,也有发笑的,都一哄走了。子孙辈向着穴口,放声大哭,
埋怨道:“我们苦苦谏阻,只不肯听,偏要下去!七十之人,不为寿夭,只是死
便死了,也留个骸骨,等我们好办棺椁葬他。如今弄得尸首都没了,这事怎处?”
那亲眷们人人哀感,无不洒泪。内中也有达者说道:“人之生死,无非大数。今
日生辰,就是他数尽之日,便留在家里,也少不得是死的;况他志向如此,纵死,
已遂其志,当无所悔。虽然没了尸首,他衣冠是有的,不若今晚且回去,明早请
几个有法力的道士,重到这里,招他魂去。只将衣冠埋葬,也是古人一个葬法。
我闻轩辕皇帝得了大道,已在鼎湖升天去了,还留下一把剑、两只履,装在棺内,
葬于桥山。又安知这老翁不做了神仙,也要教我们与他做个空冢?只管对着穴口
啼啼哭哭,岂不惑哉!”子孙辈只得依允,拭了眼泪,收拾回家。到明日重来山
顶,招魂回去。一般的设座停棺,少不得诸亲众眷都来祭奠。过了七七四十九日,
造坟下葬,不在话下。
且说李清被这两跌,晕去好几时,方才醒得转来,又去细细的摸看。原来这
穴底,也不多大,只有一丈来阔,周围都是石壁,别无甚奇异之处。况且脚下烂
泥,又滑得紧,不能举步,只得仍旧去寻那竹篮坐下,思量曳动绳索,摇响铜铃,
待他们再绞上去。伸手遍地摸着,已不见了竹篮,叫又叫不应,飞又飞不去,真
个来时有路,去日无门,教李清怎么处置?只得盘膝儿坐在地下。也不知捱了几
日,但觉饥渴得紧,一时难过。想道古人啮雪吞毡,尚且救了性命;这里无雪无
毡,只有烂泥在手头,便去抓一把来咽下。岂知神仙窟宅,每遇三千年才一开底
里,迸出泥来,叫做“青泥”,专是把与仙人做饭吃的,尽也有些味道,可解饥
渴。吃了几口,觉得精神好些,却又去细细摸看,只见石壁擦底下,又有个小穴,
高不上二尺。心下想道:“只管坐在泥中,有何了期?左右没命的人了,便这里
面有甚么毒蛇妖怪,也顾不得,且是爬将进去,看个下落。”只因这番,直教黑
茫茫断头之路,另见个境界风光;活喇喇拚命之夫,重开个铺行生理。正是:
阎王未注今朝死,山穴宁无别道通。
李清不顾性命,钻进小穴里去,约莫的爬了六七里,觉得里面渐渐高了二尺
来多,左右是立不直的,只是爬着地走。那老人家也知天晓日暗,倦时就睡上一
觉,饥时就把青泥吃上几口。又爬了二十馀里,只见前面透出星也似一点亮光。
想道:“且喜已有出路了!”再把青泥吃些,打起精神,一钻钻向前去,出了穴
口,但见青的山,绿的水,又是一个境界。李清起来伸一伸腰,站一站脚,整衣
拂履,望空谢道:“惭愧!今朝脱得这一场大难!”依着大路,走上十四五里,
腹中渐渐饥馁,路上又没一个人家卖得饭吃。总有得买,腰边也没钱钞,穴里的
青泥,又不曾带得些出来。看看走不动了,只见路傍碧靛青的流水,两岸覆着菊
花,且去捧些水吃,岂知这水也不是容易吃的,仙家叫做“菊泉”,最能延年却
病。那李清才吃得几口,便觉神清气爽,手脚都轻快了。又走上十多里,忽望见
树顶露出琉璃瓦盖造的屋脊,金碧闪烁,不知甚么所在。飞撚的赶到那里去看,
却是座血红的观门,周围都是白玉石砌就台基。共有九层,每一层约有一丈多高。
又没个阶坡,只得攀藤扪葛,拚命吊将上去。那门儿又闭着,不敢擅自去扣,只
得屏气而待。直等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方才有个青衣童子开门出来,喝道:
“李清!你来此怎么?”李清连忙伏地叩头,称道:“青州染匠李清不揣凡庸,
冒叩洞府,伏乞收为弟子,生死难忘!”那童子笑道:“我怎好收留得你!且引
你进去恳求我主人便了。”那青衣童子入去不久,便出来引李清进去。到玉墀之
下,仰看壁上华丽如天宫一般,端的好去处。但见:朱甍耀日,碧瓦标霞。起百
尺琉璃宝殿,甃九层白玉瑶台。隐隐雕梁镌玳瑁,行行绣柱嵌珊瑚。琳宫贝阙,
飞檐长接彩云浮;玉宇琼楼,画栋每含苍雾宿。曲曲栏干围玛瑙,深深帘幕挂珍
珠。青鸾玄鹤双双舞,白鹿丹麟对对游。野外千花开烂熳,林间百鸟啭清幽。
李清去那殿中看时,只见正居中坐着一位仙长,头戴碧玉莲冠,身披缕金羽
衣,腰系黄绦,足穿朱舄,手中执着如意,有神游八极之表。东西两傍,每边又
坐着四位,一个个仙风道骨,服色不一。满殿祥云缭绕,香气氤氲,真个万籁无
声,一尘不到,好生严肃。李清上前,逐位叩了头,依旧将这冒死投见的情节,
表诉一遍。只见中间的仙长说道:“李清!你未该来此,怎么就擅自投到?我这
里没有你的坐位,快回去罢!”李清便涕泣禀道:“我李清一生好道,不曾有些
儿效验。今日幸得到了仙宫,面见仙长,岂肯空手回去?我已是七十岁的人,左
右回去,也没多几时活,难道还再来得成?情愿死便死在阶下,断然不回去了!”
那仙长只是摇头不允。却得旁边的替他禀道:“虽则李清未该到此,但他一片虔
诚,亦自可怜!我今若不留他,只道神仙到底修不得的了。况我法门中,本以度
人为第一功德。姑且收留门下,若是不堪受教,再遣他回去,亦未迟也!”那仙
长才点着头道:“也罢!也罢!姑容他在西边耳房暂住。”李清连忙拜谢。一头
走到耳房里去,一头想道:“我若没有些道气,怎得做仙家弟子?只是当初曾与
子孙们约道,遇得仙时,少不得给假回去,报知你等。今我再三哀禀,又得傍边
这几位仙长相劝,才许收留,怎么又请回去?万一触忤了他,嗔责我尘缘未净,
如何是好?且自安心静坐,再过几时,另作区处。”那李清走到西边耳房下,尚
未坐定,只见一个老者,从门外进来,禀道:“蓬莱山霞明观丁尊师初到,西王
母特启瑶池大宴,请群真同赴。”并不见有人陈设,早已几乘鹤驾鸾车,齐齐整
整,摆列殿下。其时中间的仙长在前,两傍的八位在后,次第步出殿来。那李清
也免不得随着那伙青衣童子,在丹墀里候送。只见仙长觑着李清分付道:“你在
此,若要观山玩水,任意无拘。惟有北窗,最是轻易开不得的,谨记!谨记!”
说罢,各各跨上鸾鹤,腾空而起。自然有云霞拥护,箫管喧阗,这也不能备述。
岂知李清在耳房下,凭窗眺望,看见三面景致。幽禽怪鸟,四时有不绝之音;
异草奇花,八节有长春之色。真个观之不足,玩之有馀。渐渐转过身来,只见北
窗斜掩,想道:“既是三面都好看得,怎么偏生一个北窗,却看不得?必定有甚
奇异之处,故不把与我看。如今仙长已去赴会,不知多少程途,未必就回,且待
我悄悄的开来看看,仙家那里便知道了?”走上前轻轻把手一推,呀的一声,那
窗早已开了。举目仔细一观,有恁般作怪的事!一座青州城正临在北窗之下。见
州里人家,历历在目。又见所住高房大宅,渐已残毁,近族傍支,渐已零落,不
胜慨叹道:“怎么我出来得这几日,家里便是这等一个模样了?俗语道得好:家
无主,屋倒柱。我若早知如此,就不到得这里也罢!何苦使我子孙恁般不成器,
坏了我的门风!”不觉归心顿然而起。岂知叹声未毕,众仙长已早回来了。只听
得殿上大叫:“李清!李清!”那李清连忙掩上北窗,走到阶下。中间的仙长大
怒道:“我分付你不许偷开北窗,你怎么违命,擅自开了?又嗟叹懊悔,思量回
去。我所以不肯收留者,正为你尘心不断故也。今日如何还容得你在此!便可速
回,无得溷我洞府。”那李清无言可答,只是叩头请罪,哀告道:“我来时不知
吃了多少苦楚,真个性命是毫厘丝忽上挣来的。如今回去,休说竹篮绳索已被家
里人绞上;就是这三十多里小小穴道中,我老人家怎么还爬得过?”仙长笑道:
“这不必忧虑,我另有个路径,教人指引你出去。”那李清方才放下了这条肚肠,
起来拜谢出门。只见东手头一位,向着仙长不知说甚话。仙长便唤李清:“你且
转来!”李清想道:“一定的又似前番相劝,收留我了。”不胜欣然,急急走转
去跪下,听候法旨。你道那仙长唤李清回来,说些甚么?说道:“我遣便遣你回
去,只是你没个生理,何以度日?我书架上有的是书,你可随意取一本去。若是
要觅衣饭,只看这书上,自然有了。”李清口里答应,心里想道:“原来仙长也
只晓得这里的事,不晓得我青州郡里的事。我本有万金家计,就是子孙辈连年送
的生日礼物,也有好几千,怎么刚出来得这两日,便回去没有饭吃了?”只是难
得他一片好意,不免走近书架上,取了一本最薄的,过去拜谢。那仙长问道:
“书有了么?”李清道:“有了!”仙长道:“既有了书,去罢!”李清正待出
门,只见西手头一位,向着仙长,也不知说甚话。那仙长把头一点,又叫道:
“李清你且转来!”李清想道:“难道这一番不是劝他收留我的?”岂知仍旧不
是,只见仙长道:“你回去也要走好些路,才到得家里;便到了家里,也不能勾
就有饭吃,你可吃饱了去。”早有童子,拿出两个大芋头来,递与李清吃。原来
是煮熟的鹅卵石,就似芋头一般,软软的,嫩嫩的,又香又甜,比着云门穴底的
青泥,越加好吃。再走过去拜谢。那仙长道:“李清!你此去,也只消七十多年,
还该到这里的。但是青州一郡,多少小儿的性命,都还在你身上!你可广行方便,
休得堕落。我有四句偈语,把与你一生受用,你紧记着!”偈云:“见石而行,
听简而问,傍金而居,先裴而遯。”
李清再拜,受了这偈语,却教初来时元引进的童子送他回去。竟不知又走出
个甚的路径来,总便不消得万丈麻绳,难道也没有一些险处?原来那童子指引的
路径,全不是旧时来的去处,却绕着这一所仙院,倒转向背后山坡上去。只见一
个所在,出得好白石头,有许多人在那里打他。李清问道:“仙家要这石头何用?”
童子道:“这个是白玉,因为早晚又有一个尊师该来,故此差人打去,要做第十
把交椅。”李清便问道:“这个尊师,是甚么名姓?”童子道:“连我们也只听
得是这等说,怎么知道?便知道,也不好说得,恐怕泄漏天机,被主人见罪。”
一头说,一头走,也行了十四五里,都是龟背大路,两傍参天的古树,间着奇花
异卉,看不尽的景致,便再走两里,也不觉的。又走过一座高山,这路径渐渐僻
小,童子把手指道:“此去不上十里,就是青州北门了。”李清道:“我前日来
时,是出南门的,怎么今日却进北门?我生长在青州已七十岁了,那晓得这座云
门山是环着州城的。可知道开了北窗,便直看见青州城里。但不知那一边是前路?
那一边是后路?可指示我,待我日后再来叩见仙长,只打这条路上来,却不省费
许多麻绳吊去云门穴里去?”问未绝口,岂知飕飕的一阵风起,托地跳出一个大
虫来,向着李清便扑。惊得李清魂胆俱丧,叫声:“苦也!”望后便倒,吓死在
地。可怜:身名未得登仙府,支体先归虎腹中。
说话的,我且问你:尝闻得古老传说,那青泥、白石,乃仙家粮糗,凡人急
切难遇,若有缘的尝一尝,便疾病不能侵,妖怪不能近,虎狼不能伤。这李清两
件既已都曾饱食,况又在洞府中住过,虽则道心不坚,打发回去,却又原许他七
十年后,还归洞府,分明是神仙了,如何却送在大虫口里?看官们莫要性急,待
在下慢慢表白出来。那大虫不是平常吃人的虎,乃是个神虎,专与仙家看山守门
的。是那童子故意差来把李清惊吓,只教他迷了来路,元非伤了性命。那李清死
去半晌,渐渐的醒转来,口里只叫:“救命!救命!”慢慢挣紥坐起看时,大虫
已是不见,连青衣童子也不知去向。跌足道:“罢了!罢了!这童子一定被大虫
驮去吃了,可怜!可怜!”却又想道:“那童子是侍从仙长的,料必也有些仙气,
大虫如何敢去伤他?决无此理。只是因甚不送我到家,半路就撇了去?”心下好
生疑惑,爬将起来,把衣服整顿好了,忽地回头观看,又吃了一惊:怎么那来路
一刬都是高山陡壁,全无路径?连称:“奇怪!奇怪!”口里便说,心中只怕又
跳出一个大虫来,却不丧了这条老命。且自负命跑去。约莫走上四五里,却是三
叉路口,又没一个行人来往,可以问信。看看日色傍晚,万一走差路头怎了!正
在没摆布处,猛然看见一条路上,却有块老大的石头,支出在那里,因而悟道:
“仙长传授我的偈语,有句道:‘见石而行。’却不是教我往这条路去?”果然
又走上四五里,早是青州北门了。进了城门,觉得街道还略略可认,只是两边的
屋宇,全比往时不同,莫测其故。欲要问人,偏生又不遇着一个熟的。渐渐天色
又黑,只得赶回家去。岂知家里房子,也都改换,却另起了大门楼,两边八字墙,
好不雄壮!李清暗道:“莫非错走到州前来了?”仔细再看:“像便像个衙门,
端只是我家里。难道这等改换了,我便认不得?想我离家去,只在云门穴里,不
知担阁了几日,也是有数的。后面钻出小穴来,总是今日这一日,怎么便有这许
多差异的事?莫非州里见我不在,就把我家房子,白白的占做衙门?可道凡事也
不问个主。只可惜今日晚了,拚到明日,打进状词,与他理会。随你官府,也少
不得给官价还我!”只得寻个客店安歇,争奈身边一个钱也没有,不免解件衣服
下来,换了一贯钱。还觉腹中是饱的,只买一角酒来吃了,便待去睡。终久心下
徬徨,这夜如何睡得着。李清在床上翻来覆去,自嗟自叹,悔道:“我怎么倒去
抱怨仙长?他明明说我回去将何度日,教我取书一本,别做生理。又道是:我回
去,就也未有饭吃,把两个煮熟的石子与我。岂不是预知已有今日了。”便去袖
里把书一摸,且喜得尚在,只如今未有工夫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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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天明,还了房钱,便遍著青州大街上都走转来。莫说众亲眷子孙没有一
个,连那染坊铺面,也没一间留下的。只得陪个小心,逢人便问。岂知个个摇头,
人人努嘴,都说道:“我们并不知道有甚李清,也并不曾见说云门山穴里有人下
去得的。”只教李清茫然莫知所以。看看天晚,只得又向客店中安歇。到第二日,
又向小巷儿里,东抄西转,也不曾遇着一个。但是问人,都与大街上说话一般。
一发把李清弄呆了,想道:“我也怪前日出来的路径,有些差异,莫非这座青州
城是新建的,不是我旧青州,故此没个熟人相遇。天下云门山只有一个,绝无两
个。我何不出了南门,径到云门山上一看,若云门山无异,这便是我旧青州了。
再慢慢的访问,好歹究出甚的缘故来!”忙忙的奔出南门,径住云门山去。将至
山顶,早见一座亭子,想道:“这路径明明是云门山的,几时有个亭子在这里?
且待我看是甚么亭?”原来题着:“烂绳亭。开皇四年立。”李清道:“是了!
昔日樵夫曾遇见仙人下棋,他看得一局棋完,不知已过了多少年岁,这斧柄坐在
身下,已烂坏了,至今世人传说烂柯的故事。多分是我众子孙,道我将这麻绳吊
下云门穴底,也去遇了神仙,把绳都烂掉在山上,故建立这座亭子,名为烂绳亭。
无非要四方流传,做个美谈的意思。看他后面写着开皇四年立,却不仍是今年的
日月,怎么城里人家就是这等改换了?且再到上边去看。”只见当着穴口,竖个
碑石,题道:“李清招魂处。”李清吓了一跳道:“我现今活活的在此,又不曾
死,要招我的魂做甚么?”又想了一想道:“是了!是了!见我下到这般险处,
提起竹篮上来,又不见了我,疑心道死了,故在此招我的魂回去。”又想一想道:
“咦!莫非是我真个死了,今日是魂灵到此?”心下反徬徨起来,不能自决。想
道:“既是招魂,必有个葬处;若是葬,必在祖茔左右。人家虽有改换之日,祖
宗坟墓,却千年不改换的。何不再去祖坟上一看,或者倒有个明白。”下了云门
山,一径的转过东门,远远望见祖坟上,山势活似一条青龙,从天上飞将下来的。
想起:“《葬经》上面有云:‘山如凤翥,或似龙蟠,一千年后当出仙官。’看
我家祖坟有这等风水,怎么刚出得我一个,才遇见仙人,又被赶逐回家,焉能勾
升天日子。却不知这风水,毕竟应在那个身上?”到了祖坟,不免拜了两拜。只
见许多合抱的青松白杨,尽被人伐去。坟上的碑石,也有推倒的,也有打断的,
全不似旧时模样。不胜凄感,叹道:“我家众子孙,真个都死断了,就没一个来
到坟上照管?”单有一个碑,倒还是竖着的,碑上字迹,仿佛可认,乃是“故道
士李清之墓”七个字。李清道:“既是招魂葬,无过把些衣冠埋在里面,料必是
个空冢。只是碑石已被苔藓驳蚀几尽,须不是开皇四年立的,可知我死已多时了。
今日来家的,一定是我魂灵,故此幽冥间隔,众亲眷子孙都不得与我相见。不然,
这上千上万的人,怎么就没一个在的?”那李清满肚子疑心:“只当青天白日,
做梦一般。又不知是生,又不知是死,教我那里去问个明白?”
正在徬徨之际,忽听得隐隐的渔鼓简响,走去看时,却是东岳庙前一个瞎老
儿,在那里唱道情,聚着人掠钱。方才想起:“临出山时,仙长传授我的偈语,
第二句道:‘听简而问。’这个不是渔鼓简?我该问他的。且自站在一边,待众
人散后,过去问他便了。”只见那瞎老儿,止掠得十来文钱,便没人肯出。内中
一个道;“先生,你且说唱起来,待我们敛足与你。”瞽者道:“不成!不成!
我是个瞎子,倘说完了,都一溜走开,那里来寻讨?”众人道:“岂有此理!你
是个残疾人,哄了你也不当人子。”那瞽者听信众人,遂敲动渔鼓简板,先念出
四句诗来道:“暑往寒来春复秋,夕阳桥下水东流。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
满地愁。”念了这四句诗,次第敷衍正传,乃是“庄子叹骷髅”一段话文,又是
道家故事,正合了李清之意。
李清挤近一步,侧耳而听,只见那瞽者说一回,唱一回,正叹到骷髅皮生肉
长,复命回阳,在地下直跳将起来。那些人也有笑的,也有嗟叹的,却好是个半
本,瞽者就住了鼓简。待掠钱足了,方才又说。此乃是说平话的常规。谁知众人
听话时一团高兴,到出钱时,面面相觑,都不肯出手。又有身边没钱的,假意说
几句冷话,佯佯的走开去了。刚刚又只掠得五文钱。那掠钱的人,心中焦躁,发
起喉急,将众人乱骂。内中有一后生出尖揽事,就与那掠钱的争嚷起来。一递一
句,你不谦,我不让,便要上交厮打。把前后掠的十五文钱,撒做一地。众人发
声喊,都走了。有几个不走的,且去劝厮打,单撇着瞽者一人。
李清动了个恻隐之心,一头在地上捡起那十五文钱,交付与瞽者,一头口里
叹道:“世情如此硗薄,钱财恁般珍重!”瞽者接钱在手,闻其叹语,问道:
“你是兀谁?”李清道:“老汉是问信的,你若晓得些根由,到送你几十文酒钱。”
瞽者道:“问甚么信?”李清道:“这青州城内,有个做染匠的李家,你可晓得
么?”瞽者道:“在下正姓李,敢问老翁高姓大名?”李清道:“我叫做李清,
今年七十岁了。”瞽者笑道:“你怎么欺我瞎子,就要讨我的便宜。我也不是个
小伙子,年纪倒比你长些,今年七十六岁了。只我嫡堂的叔曾祖,叫做李清,你
怎么也叫做李清?”李清见他说话有些来历,便改着口道:“天下尽有同名同姓
的,岂敢讨你的便宜?我且问你,那令曾叔祖,如今到那去了?”瞽者道:“这
说话长哩!直在隋文帝开皇四年,我那叔曾祖也是七十岁,要到云门山穴里,访
甚么神仙洞府,整脩了许多麻绳,一吊吊将下去。你道这个穴里,可是下去得的,
自然死了。原来我家合族全仗他一个的福力,自他死后,家事都就零落;况又遭
着兵火,遂把我閤族子孙,都灭尽了。单留得我一个现世报,还在这里,却又无
男无女,靠唱道情度日。”李清暗忖道:“原来错认我死在云门山穴里了。”又
问道:“他吊下云门穴去,也只一年里面,怎么家事就这等零落得快?合族的人,
也这等死灭得尽?”瞽者道:“哎呀!敢是你老翁说梦哩!如今须不是开皇四年,
是大唐朝高宗皇帝永徽五年了。隋文帝坐了二十四年天下,传与炀帝,也做了十
四年,被宇文化及谋杀了,因此天下大乱。却是唐太宗打了天下,又让与父亲做
皇帝,叫做高祖,坐了九年。太宗自家坐了二十三年。如今皇帝就是太宗的太子,
又登基五年了。从开皇四年算起,共是七十二年。我那叔曾祖去世时节,我只有
得五岁,如今现活七十六岁了,你还说道快哩!”李清又道:“闻得李家族里,
有五六千丁,便隔得七十二年也不该就都死灭,只剩得你一个。”瞽者道:“老
翁你怎知这个缘故?只因我族里人,都也有些本事,会光着手赚得钱的。不料隋
炀帝死后,有个王世充造反,到我青州,看见我家族里,人丁精壮,尽皆拿去当
军。那王世充又十分不济,屡战屡败,遂把手下军马,都消折了。我那时若不亏
着是个带残疾的,也留不到今日!”李清听了这一篇说话,如梦初觉,如醉方醒,
把一肚子疑心,才得明白。身边只有三四十文钱,尽数送与瞽者,也不与他说明
这些缘故,便作别转身,再进青州城来。
一路想道:“古诗有云;‘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果然有这等异事!
我从开皇四年,吊下云门穴去,往还能得几日,岂知又是唐高宗永徽五年,相隔
七十二年了。人世光阴,这样容易过的!若是我在里面多住几时,却不连这青州
城也没有了。如今我的子孙已都做故人,自己住的高房大屋,大皆属了别姓,这
也不必说起。只是我身边没有半分钱钞,眼前又别无熟识,可以挪借,教我把甚
么度日?左右也是个死,那仙长何苦定要赶我回来怎的?”叹了几声,想了一会,
猛然省道:“我李清这般懵懂,怎么思量还要做仙哩?我临出门时,仙长明明说
我回家来,怕没饭吃,曾教我到他书架上拿本书去。如今现在袖里,何不取出书
来,看道另做甚么生意?”你道这本书是甚么书?原来是本医书,专治小儿的病
症,也不多几个方子在上面。那李清看见,方才悟道:“仙长曾对我说,此去不
消七十多年,依旧容我来到那里。我想这七十年,非比云门穴底下,须在人世上
好几时,不是容易过的。况我老人家,从来药材行里,不曾着脚,怎便莽莽广广
的要去行医?且又没些本钱,置办药料。不如到药铺里寻个老成人,与他商量,
好做理会。”
刚刚走得三百馀步,就有一个白粉招牌,上写着道:“积祖金铺出卖川广道
地生熟药材。”当下李清看见,便大喜道:“仙长传授我的第三句偈语,说道:
‘傍金而居。’这不是姓金的了?世称神仙未卜先知,岂不信哉!岂不信哉!”
只见铺中坐的,还不上二十多岁,叫做金大郎。李清连忙向前,与他唱个喏,问
道:“你这药材,还是现卖,也肯赊卖?”金大郎道:“别人家买药的,就要现
钱才卖。只有行医开铺的,是长久主顾,但要药料,只上个帐簿取去,或一季、
或一月一算,总数还钱,叫做半赊半现。”李清便扯个谎道:“我原是个幼科医
人,一向背着包,沿村走的。如今年纪老了,也要开个铺面,坐地行医,不知那
里有空房,可以赁住?乞赐指引,也好与贵铺做个主顾。”金大郎道:“就是我
家隔壁,有一间空房,不见门上贴着‘招赁’两字么?只怕窄狭,不彀居住。”
李清道:“我老身别无家小,便一间也尽勾了。只是铺前须要竖面招牌,铺内须
要药厢、药刀,各色家伙,方才像个行医的。这几件,都在那里去置办?不知可
也赊得否?”金大郎道:“我铺里尽有现成馀下的在此,我一发都借了你去。待
生意兴旺时,连那药帐,一总算还与我,岂不两得其便!”那李清亏得金大郎一
力周旋,就在他药铺间壁住下。想起:“当初在云门山上,与亲族告别之时,曾
有诗云:‘翻笑壶公曾得道,犹烦市上有悬壶。’不意今日回来,又要行医,却
不应了两句谶语。”遂在门前横吊起一面小牌,写着“悬壶处”三个字。直竖起
一面大牌,写着“李氏专医小儿疑难杂症”十个字。铺内一应什物家伙,无不完
备。真个装一佛像一佛,自然像个专门的太医起来。
恰好这一年青州城里,不论大小人家,都害时行天气,叫做小儿瘟,但沾着
的便死。那幼科就没请处,连大方脉的,也请了去。岂知这病,偏生利害,随你
有名先生下的药,只当投在水里,眼睁睁都看他死了。只有李清这老儿古怪,不
消自到病人家里切脉看病,只要说个症候,怎生模样,便信手撮上一帖药;也不
论这药料有贵有贱,也不论见效不见效,但是一帖,要一百个钱。若讨他两帖的,
便道:“我的药,怎么还用两帖?”情愿退还了钱,连这一帖也不发了。那讨药
的人,都也半信半不信。无奈病势危急,只得也赎一帖回去吃看。你道有这等妙
药?才到得小儿口里,病就好一半,一咽咽下肚里去,便全然好了。还有拿得药
回去,小儿已是死了的,但要煎的药香,冲在那小儿鼻孔内,就醒将转来。这名
头就满城传遍,都称他做李一帖。
从此后,也不知医好了多少小儿,也不知赚过了多少钱钞。我想李清是个单
身子,日逐用度有限,除算还了房钱、药钱,和那什物家伙钱以外,赢馀的难道
似平时积攒生日礼一般,都烂掉在家里?毕竟有个来处,也有个去处。原来李清
这一次回来,大不似当初性子,有积无散。除还了金大郎铺内赊下各色家伙,并
生熟药料的钱,其馀只勾了日逐用度,尽数将来赈济贫乏,略不留难。这叫做广
行方便,无量功德。以此声名越加传播。莫说青州一郡,遍齐鲁地方,但是要做
医的,闻得李一帖名头,那一个不来拜从门下,希图学些方术。只见李清再不看
甚医书,又不亲到病人家里诊脉,凡遇讨药人来,收了铜钱,便撮上一帖药,又
不多几样药味。也有说来病症是一样的,倒与他各样的药;也有说来病症是各样
的,倒与他一样药。但见拿药去吃的,无有不效。众皆茫然,莫测其故,只得觅
个空间,小心请教。李清道:“你等疑我不曾看脉,就要下药。不知医道中,本
以望闻问切,目为神圣工巧,可见看脉是医家第四等,不是上等。况小儿科与大
方脉不同,他气血未全,有何脉息可以看得?总之,医者,意也。无过要心下明,
指下明,把一个意思揣摩将去。怎么靠得死方子,就好疗病?你等但看我的下药,
便当想我所以下药的意思。那大观本草这部书,却不出在我山东的,你等熟读本
草,先知了药性,才好用药。上者要看本年是甚司天,就与他分个温凉。二者看
害病的是那地方人,就与他分个燥湿。三者看是甚等样人家,富贵的人,多分柔
脆;贫贱的人,多分坚强,就与他分个消补。细细的问了症候,该用何等药味,
然后出些巧思,按着君臣佐使,加减成方,自然药与病合,病随药去。所以古人
将用药比之用兵,全在用得药当,不在药多。赵括徒读父书,终致败灭,此其鉴
也!”众等皆拜,谢教而退。岂知李清身边,自有薄薄的一本仙书,怎肯轻易泄
漏?正是:
小儿有命终须救,老子无书把甚看。
李清自唐高宗永徽五年,行医开铺起,真个光阴迅速,不觉过了第六年,又
是显庆五年、龙朔三年、麟德二年,乾封二年、总章二年、咸亨四年、上元二年、
仪凤三年、调露一年、永隆一年、开耀一年,一总共是二十七年了。这一年却是
永淳元年,忽然有个诏书下来,说御驾亲幸泰山,要修汉武帝封禅的故事。你道
如何叫做封禅?只为天下五座名山,称做五岳。五岳之中无如泰山,尤为灵秀,
上通于天,云雨皆从此出。故有得道的皇帝,遇着天下太平,风调雨顺,亲到泰
山顶上,祭祀岳神,刻下一篇纪功德的颂,告成天地。那碑上刻的字,都是赤金
填的,叫做金书。碑外又有个白玉石的套子,叫做玉检。最是朝廷盛举。那天帝
是不好欺的,颂上略有些不实,便起怪风暴雨,不能终事。这也不是汉武帝一个
创起的,直从大禹以前,就有七十九代,都曾封禅。后来只有秦始皇和汉武帝两
个,这怎叫得有道之君?无非要粉饰太平,侈人观听。毕竟秦始皇遇着大雨,只
得躲避松树底下;汉武帝下山,也被伤了左足。故此武帝之后,再没有敢去封禅
的。那唐高宗这次诏书,已是第三次了。青州地方,正是上泰山的必由去处,刺
史官接了诏,不免点起排门夫,填街砌路,迎候圣驾。那李清既有铺面,便也编
在人夫数内,催去着役。
其时青州自有了李清行医,羞得那幼科先生,都关了铺门,再没个敢出头的。
若教他去做夫砌路,万一小儿们有个急病,一时怎么就请得他到,讨得药吃?因
此合郡的人,都到州里去替他禀脱。少不得推几个能言会语的做头,向前禀道:
“现今行医的李清,已是九十七岁近百的人,有甚么气力当夫?我们情愿替他出
钱,另雇精壮少年应役,仍留他在铺里,也好保全我一州的小儿性命!”原来李
清开铺这一年,依还说是七十岁。因此人只认他九十七岁,那知他已是一百六十
八岁了。从来律上凡七十以上的,即系是年老,准免差役。所以合郡的人,借这
个名色,要与他雇工替役,仍留他在铺行医。岂知州刺史是岭南人,他那地方,
最是信巫不信医的,说道:“虽然李清已有九十七岁,想他筋力强健,尽好做工,
怎么手里撮得药,偏修不得路?不见姜太公八十二岁,还要辅佐周武王,兴兵上
阵。既做了朝廷的百姓,死也则索要做,躲避到那里去?总便他会医小儿,难道
偌大一坐青州,只有他幼科一个?查他开铺以来,只得二十七年,以前的青州人
家小儿,也不曾见都死绝了。怎么独独除下他一个名字,何以服众?”随他合郡
的人,再三苦禀,只是不听。急得那许多人,就没个处置。都走到李清铺前商议,
要央个紧要的分上,再去与州官说。李清道:“多谢列位盛情!以我老朽看来,
到不去说也罢。你道一些小事,有何难听。那州官这等拘执,无过虑着圣驾亲来,
非寻常上司之比,少有不当,便是砍头的罪过!故此只要正身著役,恐怕雇工的
做出事来,以后不好查究。做官的肚肠,大概如此,断然不肯再听人说。但我揣
度事势,这诏书也多分要停止的。在麟德二年一次,调露元年又一次,如今却是
第三次。既是前两次不来,难道这一次又来得成?包你五日里面,就有决裂。不
若且放下胆,凭他怎生样差拨便了。”众人听了这篇说话,都怪道:“眼见得州
里早晚就要佥了牌,分了路数,押夫着役,如火急一般,那老儿倒说得冰也似冷。
若是诏书一日不停止,怕你一日不做夫!我们倒思量与他央个分上,保求顶替,
他偏生自要去当。想是在铺里收钱不迭,只要到州里去领他二分一日的工食哩!”
都冷笑一声,各自散去。岂知高宗皇帝这一次,已是决意要到泰山封禅,诏下礼
部官,草定了一应仪注,只待择个黄道吉日,御驾启行,忽然患了个痿痹的症候,
两只脚都站不起来,怎么还去行得这等大礼?因此青州上司,隔不得三日之内,
移文下来,将前诏停止。那合郡的人,方信李清神见,越加叹服!
原来山东地面,方术之士最多。自秦始皇好道,遣徐福载了五百个童男童女
到蓬莱山,采不死之药,那徐福就是齐人。后来汉武帝也好道,拜李少君为文成
将军,栾大为五利将军,日逐在通天台、竹宫、桂馆,祈求神仙下降。那少君、
栾大也是齐人。所以世代相传,常有此辈。一向看见李清自七十岁开医铺起,过
了二十七年,已是近百的人,再不见他添了一些儿老态,反觉得精神颜色,越越
强壮,都猜是有内养的。如今又见他预知过往、未来之事,一定是得道之人,与
董奉、韩康一般,隐名卖药。因此那些方士,纷纷然都来拜从门下,参玄访道,
希图窥他底蕴。屡屡叩问李清,求传大道。李清只推着老朽,元没甚知觉,唯有
三十岁起,便绝了欲,万事都不营心,图个静养而已,所以一向没病没痛,或者
在此。方士们疑他隐讳,不肯轻泄。却又问道:“寿便养得,那过去、未来之事,
须不是容易晓得的。不知老师有何法术,就预期五日内当有停止诏书消息?”李
清道:“我那里真是活神仙,能未卜先知的人。岂不知孔夫子萍实商羊故事!只
是平日里,听得童谣,揣度将去,偶然符合。盖因童谣出于无心,最是天地间一
点灵机,所以有心的试他,无有不验。我从永徽五年,在此开医铺起,听见龙朔
年间,就有个童谣,料你等也该记得的。那童谣上说道:‘上泰山高,高几层?
不怕上不得,到怕不得登。三度征兵马,旁道打腾腾。’三度去登不得。果然前
两度已验,故知今次断无登理。大抵老人家闻见多,经验多,也无过因此识彼,
难道有甚的法术不成!”这方士们见他不肯说,又常是收钱撮药,忙忙的没个闲
暇,还有那伙要赈济的来打搅,以此渐渐的也散去了。
明年高宗皇帝晏驾,却是武则天皇后临朝。坐了二十一年,才是太子中宗皇
帝。坐了六年,又被韦皇后谋乱。却是睿宗皇帝除了韦后,也坐了六年,传位玄
宗皇帝。初年叫做开元,不觉又过了九年。总共四十三年。满青州城都晓得李清
已是一百四十岁。一来见他医药神效如旧,二来容颜不老,也如旧日,虽或不是
得道神仙,也是个高年人瑞。因此学医的,学道的,还有真实信他的,只在门下
不肯散去。正是:
神仙原在阎浮界,骨肉还须夙世成。
话分两头,却说玄宗天子,也志慕神仙,尊崇道教。拜着两个天师,一个叶
法善,一个邢和璞,皆是得道的,专为天子访求异人,传授玄素赤黄,及还婴
氵斥流之事。这一年却是开元九年,邢、叶二天师奏道:“现有三个真仙在世,
一个叫做张果,是恒州条山人。一个叫做罗公远,是鄂州人。一个叫做李清,是
北海人。虽然在烟霞之外,无意世上荣华,若是朝廷虔心遣使聘他,或者肯降体
而来,也未可知!”因此玄宗天子,差中书舍人徐峤去聘张果,太常博士崔仲芳
去聘罗公远,通事舍人裴晤聘李清。三个使臣辞朝别圣,捧着玺书,各自去征聘
不题。
原来李清尘世限满,功行已圆,自然神性灵通,早已知裴舍人早晚将到,省
起昔日仙长分付的偈语:“第四句说道:‘先裴而遁。’这个‘遁’字是逃遁之
遁,难道叫我逃走不成?明明是该尸解去了。”你道怎么叫做尸解?从来仙家成
道之日,少不得该离人世,有一样白日飞升的谓之“羽化”,有一样也似世人一
般死了的,只是棺中到底没有尸骸,这为之“尸解”。惟有尸解这门,最是不同,
随他五行,皆可解去。以此世人却有不知道他是神仙的。
且说李清一个早起,教门生等休挂牌面,说道:“我今日不卖药了,只在午
时,就要与汝等告别!”众门生齐吃一惊,道:“师父好端端的,如何说出这般
没正经话来?况弟子辈久侍门下,都不曾传授得师父一毫心法,怎的就去了?还
是再留几时,把玄妙与弟子们细讲一讲,那时师父总然仙去,道统流传,使后世
也知师父是个有道之人。”李清笑道:“我也没甚玄秘可传,也不必后人晓得。
今大限已至,岂可强留。只是隔壁金大郎又不在此,可烦汝等为我买具现成棺木,
待我气绝之后,即便下棺,把钉钉上,切不可停到明日。我铺里一应家伙什物,
都将来送与金大郎,也见得我与他七十年老邻老舍,做主顾的意思。”众门生一
一领命,流水去买办棺木等件,顷刻都完。那金大郎也年八十九岁了,筋骨亦甚
强健,步履如飞,挣了老大家业,儿孙满堂,人都叫他是金阿公。只有李清还在
少年时看他老起来的,所以原呼他为大郎。那日起五更往乡间去了,所以不在。
李清到了午时,香汤沐浴,换了新衣,走入房中。那些门生,都紧紧跟着。李清
道:“你们且到门首去,待我静坐片时,将心境清一清,庶使临期不乱。问金大
郎回了,请来面别,也不枉一向相处之情。”众门生依言,齐走出门,就问金大
郎,却还未回。隔了片时,进房观看李清,已是死了。众门生中,也有相从久的,
一般痛哭流涕;也有不长俊的,只顾东寻西觅,搜索财物。乱了一回,依他分付,
即便入棺。原来这尸,也有好些异外。但见他一双手,两只脚,都交在胸前,如
龙蟠一般,怎好便放下去?待要与他扯一扯直,岂知是个僵尸,就如一块生铁打
成,动也动不得。只得将就抬入棺中,钉上材盖,停在铺里。李清是久名向知的,
顷刻便传遍了半个青州城,主顾人家都来吊探。众门生迎来送往,一个个弄得口
苦舌干,腰驼背曲。有诗为证:百年踪迹混风尘,一旦辞归御白云。羽盖霓旌何
处在?空留药臼付门人。
却说通事舍人裴晤,一路乘传而来,早到青州境上。那刺史官已是知得,帅
着合郡父老,香烛迎接。直到州堂开读诏书,却是征聘仙人李清。刺史官茫然无
知,遂问众父老。父老们禀道:“青州地方,但有个行小儿科的李清。他今年一
百四十岁,昨日午时,无病而死。此外并不曾闻有甚仙人李清在那里。”裴舍人
见说,倒吃了一惊,叹道:“下官受了多少跋涉,赍诏到此,下聘行医的仙人李
清,指望敦请得入朝,也叫做不辱君命。偏生不遇巧,刚刚的不先不后,昨日死
了,连面也不曾得见。这等无缘,岂不可惜!我想汉武帝时,曾闻得有人修得神
仙不死之药,特差中大夫去求他药方,这中大夫也是未到前,适值那人死了。武
帝怪他去迟,不曾求得药方,要杀这大夫。亏着东方朔谏道:‘那人既有不死之
药,定然自己吃过,不该死了;既死了,药便不验,要这方也没用。’武帝方悟。
今幸我天子神明,胜于汉武,纵无东方朔之谏,必不至有中大夫之恐。但邢、叶
二天师既称他是仙人,自当后天不老,怎么会死?若果死,就不是仙人了。虽然
如此,一百四十岁的人,无病而死,便不是仙人,却也难得!”即便分付州官,
取左右邻不扶结状,见得李清平日有何行谊,怎地修行的,于某年月某日时,已
经身死,方好复命。刺史不敢怠慢,即唤李清左近邻佑,责令具结前来,好送天
使起身。那些邻舍领命出去。内中一个道:“我们尽是后生,不晓得他当初来历
详细,如何具结?闻说止有金阿公是他起头相处的,必然知他始末根由。昨日往
乡间去了,少不得只在今日明早便归,待他斟酌写一张同去呈递,也好回答。”
众人齐称有理,同回家去。恰好金老儿从乡间归来,一个人背着一大包草头
跟着,劈面遇见。众人迎住道:“好了,金阿公回也!你昨日不到乡间去,也好
与你老友李太医作别。”金老儿道:“他往那里去,要作别?”众人道:“他昨
日午时,已辞世了!”金老儿道:“罪过!罪过!我昨日在南门遇见的,怎说恁
样话咒他?”众人反吃一惊道:“人也死了,怎么你又看见?想是他的魂灵了。”
金老儿也惊道:“不信有这等奇事!”也不回家,一径奔到李清铺里,只见摆着
灵柩,众门生一片都带着白,好些人在那里吊问。金老儿只管摇首道:“怪哉!
怪哉!”众门生向前道:“我师父昨日午时归天了,因为你老人家不在,这灵柩
还停在此。”又递过一张单来,道:“铺内一应什物家伙,遗命送与你做遗念的。”
金老儿接了单,也不观看,只叫道:“难道真个死了!我却不信。”众邻舍问道:
“金阿公,你且说昨日怎的看见他来?”金老儿道:“昨日我出门虽早,未出南
门,就遇了一个亲戚,苦留回去吃饭,直弄到将晚,方才别得。走到云门山下,
已是午牌时分。因见了几种好草药,方在那里收采,撞见一个青衣童子,捧个香
炉前走,我也不在其意。不上六七十步,便是你师父来,不知何故,左脚穿着鞋
子,右脚却是赤的。我问他到那里去,他说道:‘我因云门山上烂绳亭子里,有
九位师父师兄专等我说话,还有好几日,未得回来哩。’他又在袖里取出一封书,
一个锦囊,囊里像是个如意一般,递与我,教带到州里,好好的送甚裴舍人,不
要误了他事。即今书与锦囊现在我处,如何却是死了?”便向袖中摸出来看。众
门生起初疑心金老捣鬼,还不肯信,直待见了所寄东西,方才信道:“且莫论午
时不午时,只是我师父从不见出铺门,怎有这东西寄送?岂不古怪!”众邻舍也
道:“真也是希见的事!他已死了,如何又会寄东西?却又先晓得裴舍人来聘他,
便做道魂灵出现,也没恁般显然!一定是真仙了。”金老儿问道:“什么裴舍人
聘他?”众邻舍将朝廷差裴舍人征聘,州官知得已死,着令结状之事说出。金老
儿道:“原来如此。如今他既有信物,何必又要结状。我同你们去叩见州官,转
达天使。”众人依着金老儿说话,一齐跟来。
金老儿持了书与锦囊,直至州中,将李清昨日遇见寄书的话禀知。州官也道
奇异,即带一干人同去回覆天使。那裴舍人正道此行没趣,连催州里结状,就要
起身。只见州官引众人捧着书礼,禀是李清昨日午时,转托邻佑金老儿送上天使
的,请自启看。裴舍人就教拆开书来,却是一通谢表,表上说道:“陛下玉书金
格,已简于九清矣。真人降化,保世安民,但当法唐虞之无为,守文景之俭约。
恭候运数之极,便登蓬阆之庭。何必木食草衣,刳心灭智,与区区山泽之流,学
习方术者哉!无论臣初窥大道,尚未证入仙班;即张果仙尊,罗公远道友,亦将
告还方外,皆不能久侍清朝,而共佐至理者也。昔秦始皇远聘安期生于东海之上,
安期不赴,因附使者回献赤玉舄一双。臣虽不才,敢忘答效?谨以绿玉如意一枚,
聊布鄙忱,愿陛下鉴纳。”
裴舍人看罢,不胜叹异,说道:“我闻神仙不死,死者必尸解也。何不启他
棺看?若果系空的,定为神仙无疑。却不我回朝去,好复圣上,连众等亦解了无
穷之惑。”合州官民皆以为然。即便同赴铺中,将棺盖打开看时,棺中止有青竹
杖一根,鞋一只,竟不知昨日尸首在那里去了。倒是不开看也罢,既是开看之后,
更加奇异。但见一道青烟,冲天而起,连那一具棺木,都飞向空中,杳无踪影。
唯闻得五样香气,遍满青州,约莫三百里内外,无不触鼻。裴舍人和合州官民,
尽皆望空礼拜。少不得将谢表、锦囊,好好封裹,送天使还朝去讫。到得明年,
普天下疫疠大作,只有青州但闻的这香气的,便不沾染。方知李清死后,为着故
里,犹留下这段功果。至今云门山上立祠,春秋祭祀不绝。诗云:观棋曾说烂柯
亭,今日云门见烂绳。尘世百年如旦暮,痴人犹把利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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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2: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卷 汪大尹火焚宝莲寺

削发披缁修道,烧香礼佛心虔。不宜潜地去胡缠,致使清名有玷。
念佛持斋把素,看经打坐参禅。逍遥散诞胜神仙,万贯腰缠不羡。
话说昔日杭州金山寺,有一僧人,法名至慧,从幼出家,积资富裕。一日在
街坊上行走,遇着了一个美貌妇人,不觉神魂荡漾,遍体酥麻,恨不得就抱过来,
一口水咽下肚去。走过了十来家门面,尚回头观望,心内想道:“这妇人不知是
甚样人家?却生得如此美貌!若得与他同睡一夜,就死甘心!”又想道:“我和
尚一般是父娘生长,怎地剃掉了这几茎头发,便不许亲近妇人。我想当初佛爷,
也是扯淡!你要成佛作祖,止戒自己罢了,却又立下这个规矩,连后世的人都戒
起来。我们是个凡夫,那里打熬得过!却可恨昔日置律法的官员,你们做官的出
乘驷马,入罗红颜,何等受用!也该体恤下人,积点阴骘,偏生与和尚做尽对头,
设立恁样不通理的律令!如何和尚犯奸,便要责杖,难道和尚不是人身?就是修
行一事,也出于各人本心,岂是捉缚加拷得的!”又归怨父母道:“当时既是难
养,索性死了,倒也干净!何苦送来做了一家货,今日教我寸步难行。恨着这口
怨气,不如还了俗去,娶个老婆,生男育女,也得夫妻团聚。”又想起做和尚的
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住下高堂清舍,烧香吃茶,恁般受用,放掉不下。一路胡
思乱想,行一步,懒一步,慢腾腾的荡至寺中。昏昏闷坐,未到晚便去睡卧,心
上记挂这美貌妇人,难得到手,长吁短叹,怎能合眼。想了一回,又叹口气道:
“不知这佳人姓名居止,我却在此痴想,可不是个呆子!”又想道:“不难!不
难!女娘弓鞋小脚,料来行不得远路,定然只在近处。拼几日工夫,到那答地方,
寻访消息,或者姻缘有分,再得相遇,也未可知。那时暗地随去,认了住处,寻
个熟脚,务要弄他到手!”算计已定,盼望天明,起身洗盥,取出一件新做的绸
绢褊衫,并着干鞋净袜,打扮得轻轻薄薄,走出房门。正打从观音殿前经过,暗
道:“我且问问菩萨,此去可能得遇?”遂双膝跪到,拜了两拜。向桌上拿过签
筒,摇了两三摇,扑的跳出一根,取起看时,乃是第十八签,注着上上二字。记
得这四句签诀上云:“天生与汝有姻缘,今日相逢岂偶然。莫惜勤劳问贪懒,管
教目下胜从前。”
求了这签,喜出望外,道:“据这签诀,明明说只在早晚相遇,不可错过机
会。”又拜了两拜,放下签筒,急急到所遇之处。见一妇人,冉冉而来;仔细一
觑,正是昨日的欢喜冤家,身伴并无一人跟随。这时又惊又喜,想道:“菩萨的
签,果然灵验,此番必定有些好处!”紧紧的跟在后边。那妇人向着侧边一个门
面,揭起班竹帘儿,跨脚入去,却又掉转头,对他嘻嘻的微笑,把手相招。这和
尚一发魂飞天外,喜之不胜。用目四望,更无一人往来,慌忙也揭起帘儿径钻进
去问讯。那妇人也不还礼,绰起袖子望头上一扑,把僧帽打下地来。又赶上一步,
举起尖趫趫小脚儿一蹴,谷碌碌直滚开在半边,口里格格的冷笑。这和尚惟觉得
麝兰扑鼻。说道:“娘子休得取笑!”拾取帽子戴好。那妇人道:“你这和尚,
青天白日,到我家来做甚?”至慧道:“多感娘子错爱,见招至此,怎说这话!”
此时色胆如天,也不管他肯不肯,向前搂抱,将衣服乱扯。那妇人笑道:“你这
贼秃!真是不见妇人面的,怎的就恁般粗卤!且随我进来。”湾湾曲曲,引入房
中。彼此解衣,抱向一张榻上行事。刚刚肤肉相凑,只见一个大汉,手提钢斧,
抢入房来,喝道:“你是何处秃驴?敢至此奸骗良家妇女!”吓得至慧战做一团,
跪到在地下道:“是小僧有罪了!望看佛爷面上,乞饶狗命,回寺去诵十部《法
华经》,保佑施主福寿绵长!”这大汉那里肯听,照顶门一斧,砍翻在地。你道
被他一斧,还是死也不死?原来想极成梦,并非实境。这和尚撒然惊觉,想起梦
中被杀光景,好生害怕。乃道:“偷情路险,莫去惹他,不如本分还俗,倒得安
稳。”自此即蓄发娶妻,不上三年,痨瘵而死。离寺之日,曾作诗云:“少年不
肯戴儒冠,强把身心赴戒坛。雪夜孤眠双足冷,霜天剃发髑髅寒。朱楼美女应无
分,红粉佳人不许看。死后定为惆怅鬼,西天依旧黑漫漫。”
适来说这至慧和尚,虽然破戒还俗,也还算做完名全节。如今说一件故事,
也是佛门弟子,只为不守清规,弄出一场大事,带累佛面无光,山门失色。这话
文出在何处?出在广西南宁府永淳县,在城有个宝莲寺。这寺还是元时所建,累
世相传,房廊屋舍,数百多间,田地也有上千馀亩。钱粮广盛,衣食丰富,是个
有名的古刹。本寺住持,法名佛显,以下僧众,约有百馀,一个个都分派得有职
掌。凡到寺中游玩的,便有个僧人来相迎,先请至净室中献茶,然后陪侍遍寺随
喜一过,又摆设茶食果品相待,十分尽礼。虽则来者必留,其中原分等则。若遇
官宦富豪,另有一般延款,这也不必细说。大凡僧家的东西,赛过吕太后的筵宴,
不是轻易吃得的。却是为何?那和尚们名虽出家,利心比俗人更狠。这几瓯清茶,
几碟果品,便是钓鱼的香饵;不管贫富,就送过一个疏簿,募化钱粮。不是托言
塑佛妆金,定是说重修殿宇;再没话讲,便把佛前香灯油为名。若遇着肯舍的,
便道是可扰之家,面前千般谄谀,不时去说骗;设遇着不肯舍的,就道是鄙吝之
徒,背后百样诋毁,走过去还要唾几口涎沫。所以僧家再无个餍足之期。又有一
等人,自己亲族贫乏,尚不肯周济分文,到得此辈募缘,偏肯整几两价布施,岂
不是舍本从末的痴汉!有诗为证:人面不看看佛面,平人不施施僧人。若念慈悲
分缓急,不如济苦与怜贫。
惟有宝莲寺与他处不同,时常建造殿宇楼阁,并不启口向人募化。为此远近
士庶,都道此寺和尚善良,分外敬重,反肯施舍,比募缘的倒胜数倍。况兼本寺
相传有个子孙堂,极是灵应,若去烧香求嗣的,真个祈男得男,祈女得女。你道
是怎地样这般灵感?原来子孙堂两傍,各设下净室十数间,中设床帐,凡祈嗣的,
须要壮年无病的妇女,斋戒七日,亲到寺中拜祷,向佛讨笤。如讨得圣笤,就宿
于净室中一宵,每房只宿一人。若讨不得圣笤,便是举念不诚,和尚替他忏悔一
番,又斋戒七日,再来祈祷。那净室中四面严密,无一毫隙缝,先教其家夫、男
仆,周遭点检一过。任凭拣择停当,至晚送妇女进房安歇,亲人仆从睡在门外看
守,为此并无疑惑。那妇女回去,果然便能怀孕,生下男女,且又魁伟肥大,疾
病不生。因有这些效验,不论士宦民庶眷属,无有不到子孙堂求嗣。就是邻邦隔
县闻知,也都来祈祷。这寺中每日人山人海,好不热闹,布施的财物不计其数。
有人问那妇女,当夜菩萨有甚显应。也有说梦佛送子的,也有说梦罗汉来睡的,
也有推托没有梦的,也有羞涩不肯说的,也有祈后再不往的,也有四时不常去的。
你且想:佛菩萨昔日自己修行,尚然割恩断爱,怎肯管民间情欲之事,夜夜到这
寺里托梦送子?可不是个乱话!只为这地方,元是信巫不信医的,故此因邪入邪,
认以为真,迷而不悟,白白里送妻女到寺,与这班贼秃受用。正是:
分明断肠草,错认活人丹。
原来这寺中僧人,外貌假作谦恭之态,却到十分贪淫奸恶。那净室虽然紧密,
俱有暗道可入,俟至钟声定后,妇女睡熟,便来奸宿。那妇女醒觉时,已被轻薄,
欲待声张,又恐反坏名头,只得忍羞而就。一则妇女身无疾病,且又斋戒神清;
二则僧人少年精壮,又重价修合种子丸药,送与本妇吞服,故此多有胎孕,十发
九中。那妇女中识廉耻的,好似哑子吃黄连,苦在心头,不敢告诉丈夫。有那一
等无耻淫荡的,倒借此为繇,不时取乐。如此浸淫,不知年代。
也是那班贼秃恶贯已盈,天遣一位官人前来。那官人是谁?就是本县新任大
尹,姓汪,名旦,祖贯福建泉州晋江县人氏。少年科第,极是聪察。晓得此地夷
汉杂居,土俗慓悍,最为难治。莅任之后,摘伏发隐,不畏豪横。不上半年,治
得县中奸宄敛迹,盗贼潜踪,人民悦服。访得宝莲寺有祈嗣灵应之事,心内不信。
想道:“既是菩萨有灵,只消祈祷,何必又要妇女在寺宿歇,其中定有情弊。但
未见实迹,不好轻举妄动,须到寺亲验一番,然后相机而行。”择了九月朔日,
特至宝莲寺行香,一行人从簇拥到寺前。汪大尹观看那寺,周围都是粉墙包裹,
墙边种植高槐古柳,血红的一座朱漆门楼,上悬金书扁额,题着“宝莲禅寺”四
个大字。山门对过,乃是一带照墙,傍墙停下许多空轿。山门内外,烧香的往来
挤拥,看见大尹到来,四散走去。那些轿夫,也都手忙脚乱,将轿抬开。汪大尹
分付左右,莫要惊动他们。住持僧闻知本县大爷亲来行香,撞起钟鼓,唤齐僧众,
齐到山门口跪接。汪大尹直至大雄宝殿,方才下轿。看那寺院,果然造得齐整,
但见:层层楼阁,叠叠廊房。大雄殿外,彩云缭绕罩朱扉;接众堂前,瑞气氤氲
笼碧瓦。老桧修篁,掩映画梁雕栋;苍松古柏,荫遮曲槛回栏。果然净土人间少,
天下名山僧占多。
汪大尹向佛前拈香礼拜,暗暗祷告,要究求嗣弊窦。拜罢,佛显率众僧向前
叩见,请入方丈坐下。献茶已毕,汪大尹向佛显道:“闻得你合寺僧人,焚修勤
谨,戒行精严,都亏你主持之功。可将年贯开来,待我申报上司,请给度牒与你,
就署为本县僧官,永持此寺!”佛显闻言,喜出意外,叩头称谢。汪大尹又道:
“还闻得你寺中祈嗣,最是灵感,可有这事么?”佛显禀道:“本寺有个子孙堂,
果然显应的!”汪大尹道:“祈嗣的可要做甚斋醮?”佛显道:“并不要设斋诵
经,止要求嗣妇女,身无疾病,举念虔诚,斋戒七日,在佛前祷祝,讨得圣笤,
就旁边净室中安歇,祈得有梦,便能生子。”汪大尹道:“妇女家在僧寺安歇,
只怕不便。”佛显道:“这净室中,四围紧密,一女一室,门外就是本家亲人守
护,并不许一个闲杂人往来,原是稳便的。”汪大尹道:“原来如此!我也还无
子嗣,但夫人不好来得。”佛显道:“老爷若要求嗣,只消亲自拈香祈祷,夫人
在衙斋戒,也能灵验。”汪大尹道:“民俗都要在寺安歇,方才有效,怎地夫人
不来也能灵验?”佛显道:“老爷乃万民之主,况又护持佛法,一念之诚,便与
天地感通,岂是常人之可比!”你道佛显为何不要夫人前来?俗语道得好:贼人
心虚。他做了这般勾当,恐夫人来时,随从众多,看出破绽,故此阻当。谁知这
大尹也是一片假情,探他的口气。当下汪大尹道:“也说得是。待我另日竭诚来
拜,且先去游玩一番。”即起身教佛显引导,从大殿旁穿过,便是子孙堂。那些
烧香男女,听说知县进来,四散潜躲不迭。汪大尹看这子孙堂,也是三间大殿,
雕梁绣柱,画栋飞甍,金碧耀目。正中间一座神厨,内供养着一尊女神,珠冠璎
珞,绣袍彩帔,手内抱着一个孩子,旁边又站四五个男女,这神道便叫做子孙娘
娘。神厨上黄罗绣幔,两下银钩挂开,舍下的神鞋,五色相兼,约有数百馀双。
绣幡宝盖,重重叠叠,不知其数。架上画烛火光,照彻上下。炉内香烟喷薄,贯
满殿庭。左边供的又是送子张仙,右边便是延寿星官。汪大尹向佛前作个揖,四
下闲走一回,又教佛显引去观宿歇妇女的净室。原来那房子是逐间隔断,上面天
花顶板,下边尽铺地平,中间床帏桌椅,摆设得甚是济楚。汪大尹四遭细细看觑,
真个无丝毫隙缝,说是鼠虫蚂蚁,无处可匿。汪大尹寻不出破绽,原转出大殿上
轿。佛显又率众僧到山门外跪送。
汪大尹在轿上一路沉吟道:“看这净室,周回严密,不像个有情弊的。但一
块泥塑木雕的神道,怎地如此灵感?莫不有甚邪神,托名诳惑?”左想右算,忽
地想出一个计策。回至县中,唤过一个令史,分付道:“你悄地去唤两名妓女,
假妆做家眷,今晚送至宝莲寺宿歇。预备下朱、墨汁两碗,夜间若有人来奸宿,
暗涂其头,明早我亲至寺中查勘,切不可走漏消息!”令史领了言语,即去接了
两个相熟表子来家,唤做张媚姐、李婉儿。令史将前事说与,两个妓女见说县主
所差,怎敢不依?捱到傍晚,妓女妆束做良家模样,顾下两乘轿子,仆从扛抬铺
盖,把朱墨汁藏在一个盒子中,跟随于后,一齐至宝莲寺内。令史拣了两间净室,
安顿停当,留下家人,自去回复县主。不一时,和尚教小沙弥来掌灯送茶。是晚
祈嗣的妇女,共有十数馀人,那个来查考这两个妓女是不曾烧香讨笤过的。须臾
间,钟鸣鼓响,已是起更时分,众妇女尽皆入寝,亲戚人等,各在门外看守。和
尚也自关闭门户进去不题。
且说张媚姐掩上门儿,将银硃碗放在枕边,把灯挑得明亮,解衣上床,心
中有事,不敢睡着,不时向帐外观望。约莫一更天气,四下人声静悄,忽听得床
前地平下格格的响,还道是扇虫作耗,抬头看时,见一扇地平板渐渐推过在一边,
地下钻出一个人头,直立起来,乃是一个和尚。到把张媚姐吓了一跳,暗道:
“原来这些和尚,设下恁般贼计,奸骗良家妇女。怪道县主用这片心机。”且不
做声,看那和尚轻手轻脚,走去吹灭灯火,步到床前,脱卸衣服,揭开帐幔,捱
入被中。张媚姐只做睡着。那和尚到了被里,腾身上去,款款托起双股,就弄起
来。张媚姐假作梦中惊醒,说道:“你是何人?夤夜至此淫污!”举手推他下去。
那和尚双手紧紧搂抱,说道:“我是金身罗汉,今特来送子与你!”口中便说,
下边恣意狂荡。那和尚颇有本领,云雨之际,十分勇猛。张媚姐是个宿妓,也还
当他不起,顽得个气促声喘。趁他情浓深处,伸手蘸了银硃,向和尚头上尽都
抹到。这和尚只道是爱他,全然不觉。一连耍了两次,方才起身下床,递过一个
包儿道:“这是调经种子丸,每服三钱,清晨滚汤送下,连服数日,自然胎孕坚
固,生育快易。”说罢而去。张媚姐身子已是烦倦,朦胧合眼,觉得身边又有人
捱来。这和尚更是粗卤,方到被中,双手流水拍开两股,望下乱灊。张媚姐还道
是初起的和尚,推住道:“我顽了两次,身子疲倦,正要睡卧,如何又来?怎地
这般不知餍足?”和尚道:“娘子不要错认了,我是方才到的新客,滋味还未曾
尝,怎说不知餍足?”张媚姐看见和尚轮流来宿,心内惧怕,说道:“我身体怯
弱,不惯这事,休得只管胡缠!”和尚道:“不打紧,我有绝妙春意丸在此,你
若服了,就通宵顽耍,也不妨得!”即伸手向衣服中,摸个纸包递与。张媚姐恐
怕药中有毒,不敢吞服。也把银硃涂了他头上。那和尚比前的又狠,直戏到鸡
鸣时候方去。原把地平盖好。不题。
再说李婉儿才上得床,不想灯火被火蛾儿扑灭,却也不敢合眼。更馀时候,
忽然床后簌簌的声响,早有一人扯起帐子,钻上床来,捱身入被,把李婉儿双关
抱紧,一张口就凑过来做嘴。李婉儿伸手去摸他头上,乃是一个精光葫芦,却又
性急,便蘸着墨汁满头摩弄,问道:“你是那一房长老?”这和尚并不答言,径
来行事。那话儿长大坚硬,犹如一根浑枪刚鞭。
李婉儿年纪比张媚姐还小几年,性格风骚,经着这件东西,
又惊又喜,想道:“一向闻得和尚极有本事,我还未信,不想果然。”不觉
兴动,遂耸身而就。这场云雨,端的快畅:一个是空门释子,一个是楚馆佳人。
空门释子,假作罗汉真身;楚馆佳人,错认良家少妇。一个似积年石臼,经几多
碎捣零椿;一个似新打木桩,尽耐得狂风骤浪。一个不管佛门戒律,但姿欢娱;
一个虽奉县主叮咛,且图快乐。浑似阿难菩萨逢魔女,犹如玉通和尚戏红莲。
云雨刚毕,床后又钻一个来,低低说道:“你们快活得勾了,也该让我来顽
顽!难道定要十分尽兴。”那和尚微微冷笑,起身自去。后来的和尚到了被中,
轻轻款款,把李婉儿满身抚摸。李婉儿假意推托不肯,和尚捧住亲个嘴道:“娘
子想是适来被他顽倦了,我有春意丸在此,与你发兴。”遂嘴对嘴吐过药来,李
婉儿咽下肚去,觉得香气透鼻,交接之间,体骨酥软,十分得趣。李婉儿虽然淫
乐,不敢有误县主之事,又蘸了墨汁,向和尚头上周围摸转,说道:“倒好个光
头。”和尚道:“娘子,我是个多情知趣的妙人,不比那一班粗蠢东西,若不弃
嫌,常来走走。”李婉儿假意应承。云雨之后,一般也送一包种子丸药。到鸡鸣
时分,珍重而别。正是:
偶然僧俗一宵好,难算夫妻百夜恩。
话分两头。且说那夜汪大尹得了令史回话,至次日五鼓出衙,唤起百馀名快
手民壮,各带绳索器械,径到宝莲寺前。分付伏于两旁,等候呼唤,随身止带十
数馀人。此时天已平明,寺门未开,教左右敲开。里边住持佛显知得县主来到,
衣服也穿不及,又唤起十数个小和尚,急急赶出迎接。直到殿前下轿,汪大尹也
不拜佛,径入方丈坐下,佛显同众僧叩见。汪大尹讨过众僧名簿查点。佛显教道
人撞起钟鼓,唤集众僧。那些和尚都从睡梦中惊醒,闻得知县在方丈中点名,个
个慌忙奔走,不一时都已到齐。汪大尹教众僧把僧帽尽皆除去,那些和尚怎敢不
依,但不晓得有何缘故?当时不除,到也罢了,才取下帽子,内中显出两个血染
的红顶,一双墨涂的黑顶。汪大尹喝令左右,将四个和尚锁住,推至面前跪下,
问道:“你这四人为何头上涂抹红硃、黑墨?”那四僧还不知是那里来的,面
面相觑,无言可对,众和尚也各骇异。汪大尹连问几声,没奈何,只得推称同伴
中取笑,并非别故。汪大尹笑道:“我且唤取笑的人来,与你执证。”即教令史
去唤两个妓女。谁知都被那和尚们盘桓了一夜,这时正好熟睡。那令史和家人险
些敲折臂膊,喊破喉咙,方才惊觉起身,跟至方丈中跪下。汪大尹问道:“你二
人夜来有何所见?从实说来。”二妓各将和尚轮流奸宿,并赠春意种子丸药,及
硃、墨涂顶前后事,一一细说。袖中摸出种子春意丸呈上。众僧见事已败露,
都吓得胆战心惊,暗暗叫苦!那四个和尚,一味叩头乞命。汪大尹喝道:“你这
班贼驴!焉敢假托神道,哄诱愚民,奸淫良善!如今有何理说?”佛显心生一计,
教众僧徐徐跪下,禀道:“本寺僧众,尽守清规。止有此四人贪淫奸恶,屡训不
悛。正欲合词呈治,今幸老爷察出,罪实该死!其馀实是无干,望老爷超拔。”
汪大尹道:“闻得昨晚求嗣的甚众,料必室中都有暗道。这四个奸淫的,如何不
到别个房里,恰恰都聚在一处,入我彀中?难道有这般巧事?”佛显又禀道:
“其实净室惟此两间有个私路,别房俱各没有。”汪大尹道:“这也不难,待我
唤众妇女来问,若无所见,便与众僧无干!”即差左右,将祈嗣妇女,尽皆唤至
盘问。异口同声,俱称并无和尚奸宿。汪大尹晓得他怕羞不肯实说,喝令左右搜
检身边,各有种子丸一包。汪大尹笑道:“既无和尚奸宿,这种子丸是何处来的?”
众妇人个个羞得是面红颈赤。汪大尹又道:“想是春意丸,你们通服过了。”众
妇人一发不敢答应。汪大尹更不穷究,发令回去。那些妇女的丈夫亲属,在旁听
了,都气得遍身麻木,含着羞耻,领回不题。佛显见搜出了众妇女种子丸,又强
辨是入寺时所送。两个妓女又执是奸后送的。汪大尹道:“事已显露,还要抵赖!”
教左右唤进民壮快手人等,将寺中僧众,尽都绑缚。止空了香公道人,并两个幼
年沙弥。佛显初时意欲行凶,因看手下人众,又有器械,遂不敢动手。汪大尹一
面分付令史将两个妓女送回。起身上轿,一行人押着众僧在前。那时哄动了一路
居民,都随来观看。汪大尹回到县中,当堂细审,用起刑具。众和尚平日本是受
用之人,如何熬得?才套上夹棍,就从实招称。汪大尹录了口词,发下狱中监禁,
准备文书,申报上司,不在话下。
且说佛显来到狱中,与众和尚商议一个计策,对禁子凌志说道:“我们一时
做下不是,悔之无及!如今到了此处,料然无个出头之期。但今早拿时,都是空
身,把甚么来使用?我寺中向来积下的钱财甚多,若肯悄地放我三四人回寺取来,
禁牌的常例,自不必说,分外再送一百两雪花!”那凌志见说得热闹动火,便道:
“我们同辈人多,不繇一人作主,这百金四散分开,所得几何,岂不是有名无实?
如出得二百两与众人,另外我要一百两偏手,若肯出这数,即今就同你去!”佛
显一口应承道:“但凭禁牌分付罢了,怎敢违拗!”凌志即与众禁子说知,私下
押着四个和尚回寺,到各房搜括,果然金银无数。佛显先将三百两交与凌志。众
人得了银子,一个个眉花眼笑。佛显又道:“列位再少待片时,待我收拾几床铺
盖进去,夜间也好睡卧。”众人连称道:“有理!”纵放他们去打叠。这四个和
尚把寺中短刀斧头之类,裹在铺盖之中,收拾完备,教香公唤起几个脚夫,一同
抬入监去。又买起若干酒肉,遍请合监上下,把禁子灌得烂醉,专等黄昏时候,
动手越狱。正是:
打点劈开生死路,安排跳出鬼门关。
且说汪大尹,因拿出这个弊端,心中自喜。当晚在衙中秉烛而坐,定稿申报
上司,猛地想起道:“我收许多凶徒在监,倘有不测之变,如何抵挡?”即写
硃票,差人遍召快手,各带兵器到县,直宿防卫。约莫更初时分,监中众僧,
取出刀斧,一齐呐喊,砍翻禁子,打开狱门,把重囚尽皆放起,杀将出来,高声
喊叫:“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只杀知县,不伤百姓。让我者生,挡我者死!”
其声震天动地。此时值宿兵快,恰好刚到,就在监门口战斗。汪大尹衙中闻得,
连忙升堂。县旁百姓听得越狱,都执枪刀前来救护。和尚虽然拚命,都是短兵,
快手俱用长枪,故此伤者甚多,不能得出。佛显知事不济,遂教众人住手,退入
监中,把刀斧藏过。扬言道:“谋反的止是十数馀人,都已当先被杀,我等俱不
愿反,容至当堂禀明!”汪大尹见事已定,差刑房吏带领兵快,到监查验,将应
有兵器,尽数搜出,当堂呈看。汪大尹大怒,向众人说道:“这班贼驴,淫恶滔
天,事急又思谋反。我若莫有防备,不但我一人遭他凶手,连满城百姓,尽受荼
毒了。若不尽诛,何以儆后?”唤过兵快,将出的刀斧,给散与他,分付道:
“恶僧事虽不谐,久后终有不测,难以防制。可乘他今夜反狱,除一应人犯,留
明日审问,其馀众僧,各砍首级来报!”众人领了言语,点起火把,蜂拥入监。
佛显见势头不好,连叫:“谋反不是我等!”言还未毕,头已落地。须臾之间,
百馀和尚,齐皆斩讫,犹如乱滚西瓜。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汪大尹次日吊出众犯,审问狱中缘何藏得许多兵器;众犯供出禁子凌志等得
了银子,私放僧人回去,带进兵器等情。汪大尹问了详细,原发到狱,查点禁子
凌志等,俱已杀死。遂连夜备文,申详上司,将宝莲寺尽皆烧毁。其审单云:
“看得僧佛显等,心沉欲海,恶炽火坑。用智设机,计哄良家祈嗣;穿墉穴地,
强邀信女通情。紧抱着娇娥,兀的是菩萨从天降;难推去和尚,则索道罗汉梦中
来。可怜嫩蕊新花,拍残狂蝶;却恨温香软玉,抛掷终风。白练受污,不可洗也;
黑夜忍辱,安敢言乎!乃使李婉儿硃抹其顶,又遣张媚姐墨涅其颠。红艳欲流,
想长老头横冲经水;黑煤如染,岂和尚颈倒浸墨池。收送福堂,波罗蜜自做甘受;
陷入色界,磨兜坚有口难言。乃藏刀剑于皮囊,寂灭翻成贼虐;顾动干戈于圜棘,
慈悲变作强梁。夜色正昏,护法神通开犴狴;钟声甫定,金刚勇力破拘挛。釜中
之鱼,既漏网而又跋扈;柙中之虎,欲走圹而先噬人。奸窈窕,淫良善,死且不
宥;杀禁子,伤民壮,罪欲何逃!反狱奸淫,其罪已重;戮尸枭首,其法允宜。
僧佛显众恶大魁,粉碎其骨;宝莲寺藏奸之薮,火焚其巢。庶发地藏之奸,用清
无垢之佛。”
这篇审单一出,满城传诵,百姓尽皆称快。往时之妇女,曾在寺求子,生男
育女者,丈夫皆不肯认,大者逐出,小者溺死。多有妇女怀羞自缢,民风自此始
正。各省直州府传闻此事,无不出榜戒谕,从今不许妇女入寺烧香。至今上司往
往明文严禁,盖为此也!后汪大尹因此起名,遂钦取为监察御史。有诗为证:子
嗣原非可强求,况于入寺起淫偷。从今勘破鸳鸯梦,泾渭分源莫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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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2: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卷 马当神风送滕王阁

山藏异宝山含秀,沙有黄金沙放光。好事若藏人肺腑,言谈语话不寻常。
这四句诗,单说着自古至今,有那一等怀才抱德,韬光晦迹的文人秀才,就
比那奇珍异宝,良金美玉,藏于土泥之中;一旦出世,遇良工巧匠,切磋琢磨,
方始成器。故“秀才”二字,不可乱称。秀者,江山之秀;才者,天下之才。但
凡人胸中藏秀气,腹内有才识,出言吐语,自是一般。所以谓之不寻常。
说话的,兀的说这才学则甚?因在下今日要说一桩风送滕王阁的故事。那故
事出在大唐高宗朝间,有一秀士,姓王,名勃,字子安,祖贯山西晋州龙门人氏。
幼有大才,通贯九经,诗书满腹。时处一十三岁,常随母舅游于江湖。一日从金
陵欲往九江,路经马当山下,此乃九江第一险处。怎见得?有陆鲁望《马当山铭》
为证:“山之险莫过于太行,水之险莫过于吕梁,合二险而为一,吾又闻乎马当。”
王勃舟至马当,忽然风涛乱滚,碧波际天,云阴罩野,水响翻空。那船将次
倾覆,满船的人尽皆恐惧,虔诚祷告江神,许愿保护。惟有王勃端坐船上,毫无
惧色,朗朗读书。舟人怪异,问道:“满船之人,死在须臾,今郎君全无惧色,
却是为何?”王勃笑道:“我命在天,岂在龙神!”舟人大惊道:“郎君勿出此
言!”王勃道:“我当救此数人之命!”道罢,遂取纸笔,吟诗一首,掷于水中。
须臾云收雾散,风浪俱息。其诗曰:
唐圣非狂楚,江渊异汨罗。平生仗忠节,今日任风波。
此时满船人相贺道:“郎君奇才,能动江神,乃是获安。不然,诸人皆不免
水厄。”王勃道:“生死在天,有何可避!”众人深服其言。少顷,船皆泊岸,
舟人视时,即马当山也,舟人皆登岸。王勃上岸独自闲游,正行之间,只见当道
路边,青松影里,绿桧阴中,见一古庙。王勃向前看时,上面有朱红漆牌,金篆
书字,写着:“敕赐中原水府行宫。”王勃一见,就身边取笔,吟诗一首于壁上。
诗曰:
马当山下泊孤舟,岸侧芦花簇翠流。忽睹朱门斜半掩,层层瑞气锁清幽。
诗罢,走入庙中。四下看时,真个好座庙宇。怎见得?有诗为证:
碧瓦连云起,朱门映日开。一团金作栋,千片玉为街。帝子亲书额,名人手
篆碑。庇民兼护国,风雨应时来。
王勃行至神前,焚香祝告已毕,又赏玩江景多时。正欲归舟,忽于江水之际,
见一老叟,坐于块石之上。碧眼长眉,须鬓皤然,颜如莹玉,神清气爽,貌若神
仙。王勃见而异之,乃整衣向前,与老人作揖。老叟道:“子非王勃乎?”王勃
大惊道:“某与老叟素不相识,亦非亲旧,何以知勃名姓?”老叟道:“我知之
久矣!”王勃知老叟不是凡人,随拱手立于块石之侧。老叟命勃同坐,王勃不敢,
再三相让方坐。老叟道:“吾早来闻尔于船内作诗,义理可观。子有如此清才,
何不进取,身达青云之上,而困于家食,受此旅况之凄凉乎?”王勃答道:“家
寒窘迫,缺乏盘费,不能特达,以此流落穷途,有失青云之望。”老叟道:“来
日重阳佳节,洪都阎府君欲作《滕王阁记》。子有绝世之才,何不竟往献赋,可
获资财数千,且能垂名后世。”王勃道:“此到洪都,有几多路程?”老叟道:
“水路共七百馀里。”王勃道:“今已晚矣!止有一夕,焉能得达?”老叟道:
“子但登舟,我当助清风一帆,使子明日早达洪都。”王勃再拜道:“敢问老丈,
仙耶?神耶?”老叟道:“吾即中源水君,适来山上之庙,便是我的香火。”王
勃大惊,又拜道:“勃乃三尺童稚,一介寒儒,肉眼凡夫,冒渎尊神,请勿见罪!”
老叟道:“是何言也!但到洪都,若得润笔之金,可以分惠。”王勃道:“果有
所赠,岂敢自私。”老叟笑道:“吾戏言耳!”须臾有一舟至,老叟令王勃乘之。
勃乃再拜,辞别老叟上船。方才解缆张帆,但见祥风缥缈,瑞气盘旋,红光罩岸,
紫雾笼堤。王勃骇然回视江岸,老叟不知所在,已失故地矣!只见:风声飒飒,
浪势淙淙。帆开若翅展,舟去似星飞。回头已失却千山,眨眼如趋百里。晨鸡未
唱,须臾忽过鄱阳;漏鼓犹传,仿佛已临江右。这叫做:运去雷轰蔫福碑,时来
风送滕王阁。
顷刻天明,船头一望,果然已到洪都。王勃心下且惊且喜,分付舟人:“只
于此相等。”揽衣登岸,徐步入城,看那洪都果然好景。有诗为证:洪都风景最
繁华,仿佛参差十万家。水绿山蓝花似锦,连城带阁锁烟霞。
是日正九月九日,王勃直诣帅府,正见本府阎都督果然开宴,遍请江左名儒,
士夫秀士,俱会堂上。太守开筵命坐,酒果排列,佳肴满席,请各处来到名儒,
分尊卑而坐。当日所坐之人,与阎公对席者,乃新除沣州牧学士宇文钧,其间亦
有赴任官,亦有进士刘祥道、张禹锡等。其他文词超绝,抱玉怀珠者百馀人,皆
是当世名儒。王勃年幼,坐于座末。少顷,阎公起身对诸儒道:“帝子旧阁,乃
洪都绝景。是以相屈诸公至此,欲求大才,作此《滕王阁记》,刻石为碑,以记
后来,留万世佳名,使不失其胜迹。愿诸名士勿辞为幸!”遂使左右朱衣吏人,
捧笔砚纸至诸儒之前。诸人不敢轻受,一个让一个,从上至下,却好轮到王勃面
前。王勃更不推辞,慨然受之。满座之人,见勃年幼,却又面生,心各不美。相
视私语道:“此小子是何氏之子?敢无礼如是耶!”此时阎公见王勃受纸,心亦
怏怏。遂起身更衣,至一小厅之内。阎公口中不言,自思道:“吾有婿乃长沙人
也,姓吴,名子章,此人有冠世之才。今日邀请诸儒作此记,若诸儒相让,则使
吾婿作此文,以光显门庭也!是何小子,辄敢欺在堂名儒,无分毫礼让!”分付
吏人,观其所作,可来报知。
良久,一吏报道:“南昌故郡,洪都新府。”阎公道:“此乃老生常谈,谁
人不会!”一吏又报道:“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公道:“此故事也。”又
一吏报道:“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阎公不语。又一吏报道:
“物华天宝,龙光射斗牛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阎公道:“此子
意欲与吾相见也。”又一吏报道:“雄州雾列,俊彩星驰。台隍枕夷夏之邦,宾
主接东南之美。”阎公心中微动,想道:“此子之才,信亦可人!”数吏分驰报
句,阎公暗暗称奇。又一吏报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阎公
听罢,不觉以手拍几道:“此子落笔若有神助,真天才也!”遂更衣复出至座前。
宾主诸儒,尽皆失色。阎公视王勃道:“观子之文,乃天下奇才也!”欲邀勃上
座。王勃辞道:“待俚语成篇,然后请教。”须臾文成,呈上阎公。公视之大喜,
遂令左右,从上至下,遍示诸儒,一个个面如土色,莫不惊伏,不敢拟议一字。
其全篇刻在古文中,至今为人称诵。
阎公乃自携王勃之手,坐于左席道:“帝子之阁,风流千古;有子之文,使
吾等今日雅会,亦得闻于后世。从此洪都风月,江山无价,皆子之力也!吾当厚
报。”正说之间,忽有一人,离席而起,高声道:“是何三尺童稚,将先儒遗文,
伪言自己新作,瞒昧左右,当以盗论,兀自扬扬得意耶!”王勃闻言大惊。太守
阎公举目视之,乃其婿吴子章也。子章道:“此乃旧文,吾收之久矣!”阎公道:
“何以知之?”子章道:“恐诸儒不信,吾试念一遍。”当下子章遂对众客之前,
朗朗而诵,从头至尾,无一字差错。念毕,座间诸儒失色,阎公亦疑,众犹豫不
决。王勃听罢,颜色不变,徐徐说道:“观公之记问,不让杨修之学,子建之能,
王平之阅市,张松之一览。”吴子章道:“是乃先儒旧文,吾素所背诵耳。”王
勃又道:“公言先儒旧文,别有诗乎?”子章道:“无诗。”道罢,王勃遂起身
离席,对诸儒问道:“此文果新文旧文乎?后有诗八句,诸公莫有记之者否?”
问之再三,人皆不答。王勃乃拂纸如飞,有如宿构。其诗曰:
滕王高阁临江渚,珮玉鸣銮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诗罢呈上太守阎公并座间诸儒、其婿吴子章看毕。王勃道:“此新文旧文乎?”
子章见之大惭,惶恐而退。众宾齐起坐向阎公道:“王子之作性,令婿之记性,
皆天下罕有,真可谓双璧矣!”阎公曰:“诸公之言诚然也!”于是吴子章与王
勃互相钦敬,满座欢然,饮宴至暮方散。众宾去后,阎公独留勃饮。
次日王勃告辞,阎公乃赐五百缣及黄白酒器,共值千金,勃拜谢辞归。阎公
使左右相送下船,舟人解缆而行。勃但闻水声潺潺,疾如风雨。诘旦,船复至马
当山下,维舟泊岸,王勃将阎公所赠金帛,携至庙中,陈于中源水君之前,叩头
称谢。起身,见壁上所题之诗,宛然如新。遂依前韵,复作诗一首:“好风一夜
送轻舟,倏忽征帆达上流。深感神功知夙契,来生愿得伴清幽。”王勃题诗已毕,
步出南门,欲买牲牢酒礼以献。看岸边船已不见了,其舟人亦不知所在。正犹豫
间,忽然祥云瑞霭,笼罩庙堂,香风起处,见一老人坐于石矶之上,即前日所见
中源水君。勃向前再拜,谢道:“前得蒙上圣助一帆之风,到于洪都,使勃得获
厚利。勃当备牲牢酒礼至庙下,拜谢尊神,以表吾心。”老人见说,俛首而笑:
“子适来言供备牲牢者,何牢也?吾闻少牢者羊,大牢者牛。礼:诸侯无故不杀
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吾岂可以一帆风,而受子之厚献乎!吾水府以好生为德,
杀生以祀,吾亦不敢享也,更不必费子措置。适来观子庙下留题,有伴我清幽之
意,吾亦甚喜。但子命数未终,凡限未绝,更俟数年,吾当图相会耳!”王勃遂
稽首拜谢道:“愿从尊命!然勃之寿算前程,可得闻乎?”老叟道:“寿算者,
阴府主之,不敢轻泄天机,而招阴祸。吾言子之穷通,无害也。吾观子之躯,神
强而骨弱,气清体羸,况子脑骨亏陷,目睛不全。子虽有子建之才,高士之俊,
终不能贵矣!况富贵乃神主之,人之一种一粟,皆由分定,何况卿相乎?昔孔子
大圣,为帝王师范,尚不免陈蔡之厄。所谓秀而不实者也!子但力行善事,而自
有天曹注福,穷通寿夭,皆不足计矣!子切记之!”于是与勃作别。叟行数步,
复又走回,对王勃道:“吾有少意相托:子若过长芦之祠,当买阴帛,与我焚之。”
王勃道:“此何由也?”老叟道:“吾昔负长芦之神薄债未偿,子可与吾偿之。”
王勃道:“非勃不舍,适来观上圣殿上,金钱堆积如山,何不以此还之?”老叟
道:“汝不知殿上之钱,皆是贪利酷求之人,害物私心之辈,损人益己,克众成
家。偶一过此,妄求非福,神不危而心自危之。所以求献于庙。此乃枉物,譬如
吾之赃矣,焉敢用哉!”王勃再拜受教,老叟即化清风而去。
王勃骇然,仍携金帛之类,离马当山,趁船径往长芦。每思神所说脑骨亏陷,
目睛不全,终不能贵,心怀怏怏不乐。船至长芦,正思神叟所嘱,化财还债之言,
忽然寒风大作,雪浪翻空,群鸦绕船,噪声不绝。其鸦或歇桅橹,或落船头,船
不能进。满船人莫不惊骇畏惧,王勃亦自骇然。乃问舟人:“此是何处?”舟人
道:“此是长芦地方。”王勃听了,方想江神之言,遂焚香默祷江神,候风息上
岸,买金钱答还。祝毕,香烟未绝,群鸦皆散,浪息风平。于是一船人莫不欣喜。
次日,舟人以船泊岸,王勃买金钱十万下船,复至夜来风起之处焚化,船乃前进。
后来罗隐先生到此,曾作八句诗道:“江神有意怜才子,倏忽威灵助去程。一夕
清风雷电疾,满碑佳句雪冰清。直教丽藻传千古,不但雄名动两京。不是明灵祐
祠客,洪都佳景绝无声。”
王勃亲远任海隅,策骑往省,至一驿舍,欲求暂歇。方询问驿吏,忽闻驿堂
上一人口呼:“王君,久不拜见,今日何由至此?”王勃闻言大惊,视之,略有
面善,似曾相识,忘其姓名。只见其人道:“王君何忘乎?昔日洪府相会,学士
宇文钧也。”勃大喜,乃整衣而揖。遂邀王勃同坐,叙话间,命驿吏献茶。茶罢,
学士道:“某想昔日洪府之乐,安知今日有海道之忧,岂不悲哉!”王勃道:
“学士因何至此?”学士道:“钧累任教授,后越阙为右司谏官。唐天子欲征高
丽,钧直谏,触犯龙颜,将钧迁于海岛。千里独行,方悲寂寞,何期旅邸,得遇
故人。某有《迁客诗》一首,为君诵之。诗曰:
万里为迁客,孤舟泛渺芒。湖田多种藕,海岛半收粮。
愿遂归秦计,劳收辟瘴方。每思缄口者,帝德在君旁。”
王勃道:“有犯无隐,事君之礼。学士虽为迁客,直声播于千古矣!”遂答
诗一首。诗曰:
食禄只忧贫,何名是直臣!能言真为国,获罪岂惭人。
海驿程程远,霜髯日日新。史官如下笔,应也泪沾巾。
当夜二人互相吟咏,至半夜同宿于驿舍。次日学士置酒管待王勃毕。至第三
日学士邀勃同行,俄然天色下雨,复留海驿。二人谈论,终日不倦。至第五日,
方始天晴,二人同下海船,饮食宿卧,皆于一处。船开数日,至大洋深波之中,
忽然狂风怒吼,怪浪波番,其舟在水,飘飘如一叶,似欲倾覆,舟人皆大恐。学
士宇文钧心中大惊,骇叹道:“远谪海隅,不想又遭风波,此实命也!”王勃面
不改容,因述昔年马当山遇风始末,并叙中源水君两次相遇之语,真个是死生有
命,富贵在天;风波虽有,不足介意!谈论方终,却见波涛暂息,风浪不生,舟
人皆喜。满船之人,忽闻水上仙乐飘然而至,五色祥云从天降下,浮于水面,看
看来到王勃船边,众人皆惊。只见祥云影里,幢幡宝盖,绛节旌旗,锦衣对对,
绣袄攒攒,花帽双双,朱衣簇簇,两行摆开。前面有数十人,皆仙娥玉女,仙衣
灼灼,玉珮珊珊。前有一青衣女童,手执碧符,遂呼王勃道:“奉娘娘之命,特
来召子!”王勃愕然,问女童道:“娘娘是何人也?”女童道:“乃掌天下水籍
文薄、上仙高贵玉女吴彩鸾便是。今于蓬莱方丈,翠华居止,其内有马当山水君,
举子文章贯古今,特来请子同往蓬莱方丈,作词文记,以表蓬莱之佳景。可速往,
不可违娘娘之命!”王勃道:“与君人神异途,焉有相召之言?我闻生死分定于
天,寿算乃阴府所主,岂有玉女召我作文?何召之有?吾实不从!”道罢,女童
道:“君如不去,中源水君必自至矣!”道犹未了,只见一朵乌云,自东南角上
而来,看看至近,到于船边,从空坠下。就水面之上,见一神人,头戴黄罗包巾,
身穿百花绣袍,手仗除妖七星剑,高声大叫:“王勃!吾奉蓬莱仙女敕,召汝作
文词,何不往也?况中源水君亦在蓬莱赴会,今众仙等之久矣!子亦有仙骨之分,
昔日你曾庙下题诗,愿伴清幽,岂可忘之!”王勃听言自思:“马当山中源水君
曾言日后遇于海岛,岂非前定乎?”遂忻然道:“愿从命矣!”神人见说,遂召
鬼卒牵马来至舟侧。王勃甚喜,亦忘深渊,意为平地。乃回身与学士及满船之人
作别,牵衣出舱,望水面攀鞍上马。但见乌云惨惨,黑雾漫漫,云霄隐隐,满船
之人及宇文钧学士无不惊骇。回视王勃,不知所在。
须臾,雾散云收,风恬浪静,满船之人俱各无事,唯有王勃乃作神仙去矣!
从来才子是神仙,风送南昌岂偶然!赋就滕王高阁句,便随仙仗伴中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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