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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林风

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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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2: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卷 独孤生归途闹梦

东园蝴蝶正飞忙,又见罗浮花正香。梦短梦长缘底事?莫贪磁枕误黄粱。
昔有夫妻二人,各在芳年,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如鱼似水。刚刚三日,其
夫被官府唤去。原来为急解军粮事,文书上了佥了他名姓,要他赴军前交纳。如
违限时刻,军法从事。立刻起行,身也不容他转,头也不容他回,只捎得个口信
到家。正是上命所差,盖不繇己。一路趱行,心心念念,想着浑家。又不好向人
告诉,只落得自己凄惶。行了一日,想到有万遍。是夜宿于旅店,梦见与浑家相
聚如常,行其夫妻之事。自此无夜不梦。到一月之后,梦见浑家怀孕在身,醒来
付之一笑。且喜如期交纳钱粮,太平无事,星夜赶回家乡。缴了批回,入门见了
浑家,欢喜无限。那一往一来,约有三月之遥。尝言道:新娶不如远归。夜间与
浑家绸缪恩爱,自不必说。其妻叙及别后相思,因说每夜梦中如此如此。所言光
景,与丈夫一般无二,果然有了三个月身孕。若是其妻说的,内中还有可疑;却
是浑家先叙起的。可见梦魂相遇,又能交感成胎,只是彼此精诚所致。如今说个
闹梦故事,亦繇夫妇积思而然。正是:
梦中识想非全假,白日奔驰莫认真。
话说大唐德宗皇帝贞元年间,有个进士复姓独孤,双名遐叔,家住洛阳城东
崇贤里中。自幼颖异,十岁便能作文。到十五岁上,经史精通,下笔数千言,不
待思索。父亲独孤及官为司封之职。昔年存日,曾与遐叔聘下同年司农白行简女
儿娟娟小姐为妻。那娟娟小姐,花容月貌,自不必说;刺绣描花,也是等闲之事。
单喜他深通文墨,善赋能诗。若教去应文科,稳稳里是个状元。与遐叔正是一双
两好,彼此你知我见,所以成了这头亲事。不意遐叔父母连丧,丈人丈母亦相继
弃世,功名未遂,家事日渐零落,童仆也无半个留存,刚刚剩得几间房屋。那白
行简的儿子叫做白长吉,是个凶恶势利之徒。见遐叔家道穷了,就要赖他的婚姻,
将妹子另配安陵富家。幸得娟娟小姐是个贞烈之女,截发自誓,不肯改节。白长
吉强他不过,只得原嫁与遐叔。却是随身衣饰,并无一毫妆奁,止有从幼伏侍一
个丫鬟翠翘从嫁。白氏过门之后,甘守贫寒,全无半点怨恨。只是晨炊夜绩,以
佐遐叔读书。那遐叔一者敬他截发的志节,二者重他秀丽的词华,三者又爱他娇
艳的颜色。真个夫妻相得,似水如鱼。白氏亲族中,到也怜遐叔是个未发达的才
子,十分尊敬。止有白长吉一味趋炎附热,说妹子是穷骨头,要跟恁样饿莩,坏
他体面。见了遐叔就如眼中之刺,肉内之钉。遐叔虽然贫穷,却又是不肯俯仰人
的。因此两下遂绝不相往。
时值贞元十五年,朝廷开科取士,传下黄榜,期于三月间诸进士都赴京师殿
试。遐叔别了白氏,前往长安,自谓文才,必魁春榜。那知贡举的官,是礼部侍
郎同平章事郑馀庆,本取遐叔卷子第一。岂知策上说着:“奉天之难,皆因奸臣
卢杞窃弄朝权,致使泾原节度使姚令言与太尉朱泚,得以激变军心,劫夺府库。
可见众君子共佐太平而不足,一小人作乱天下而有馀。故人君用舍,不可不慎。”
元来德宗皇帝心性最是猜忌,说他指斥朝廷,讥讪时政,遂将头卷废弃不录。那
白氏两个族叔,一个叫做白居易,一个叫做白敏中,文才本在遐叔之下,却皆登
了高科。单单只有遐叔一人落第,好生没趣!连夜收拾行李东归。白居易、白敏
中知得,齐来饯行,直送到十里长亭而别。遐叔途中愁闷,赋诗一首。诗云:
“童年挟策赴西秦,弱冠无成逐路人。时命不将明主合,布衣空惹上京尘。”
在路非止一日,回到东都,见了妻子,好生惭赧。终日只在书房里发愤攻书,
每想起落第的光景,便凄然泪下。那白氏时时劝解道:“大丈夫功名终有际会,
何苦颓折如此!”遐叔谢道:“多感娘子厚意,屡相宽慰。只是家贫如洗,衣食
无聊。纵然巴得日后亨通,难救目前愁困,如之奈何?”白氏道:“俗谚有云:
十访九空,也好省穷。我想公公三十年宦游,岂无几个门生故旧在要路的?你何
不趁此闲时,一去访求?倘或得他资助,则三年诵读之费有所赖矣!”只这句话
头,提醒了遐叔,答道:“娘子之言,虽然有理,但我自幼攻书,未尝交接人事;
先父的门生故旧,皆不与知。止认得个韦皋,是京兆人,表字仲翔。当初被丈人
张之赏逐出,来投先父,举荐他为官,甚是有恩。如今他现做西川节度使,我若
去访他,必有所助。只是东都到西川,相隔万里程途,往返便要经年。我去之后,
你在家中用度,从何处置?以此抛撇不下。”白氏道:“既有这个相识,便当整
备行李,送你西去。家中事体,我自支持。总有缺乏,姑姊妹家,犹可假贷,不
必忧虑。”遐叔欢喜道:“若得如此,我便放心前去。”白氏道:“但是路途跋
涉,无人跟随,却怎的好?”遐叔道:“总然有人,也没许多盘费,只索罢了。”
遂即拣了个吉日,白氏与遐叔收拾了寒暑衣装,带着丫鬟翠翘,亲至开阳门外一
杯饯送。
夫妻正在不舍之际,骤然下起一阵大雨,急奔入路傍一个废寺中去躲避。这
寺叫做龙华寺,乃北魏时广陵王所建。殿宇十分雄壮,阶下栽种名花异果。又有
一座钟楼,楼上铜钟,响闻五十里外,后被胡太后移入宫中去了。到唐太宗时,
有胡僧另铸一钟在上,却也响得二十馀里。到玄宗时,还有五百僧众,香火不绝。
后遭安禄山贼党史思明攻陷东都,杀戮僧众,
将钟磬毁为兵器,花果伐为樵苏,以此寺遂颓败。遐叔与白氏看了,叹道:
“这等一个道场,难道没有发心的重加修造?”因向佛前祈祷:“阴空保佑,若
得成名时节,誓当捐俸,再整山门。”雨霁之后,登途分别。正是:
蝇头微利驱人去,虎口危途访客来。
不题白氏归家。且说遐叔在路,晓行夜宿,整整的一个月,来到荆州地面。
下了川船,从此一路都是上水。除非大顺风,方使得布帆,风略小些,便要扯着
百丈。你道怎么叫做“百丈”?原来就是纤子。只那川船上的有些不同,用着一
寸多宽的毛竹片子,将生漆绞着麻丝接成的,约有一百多丈,为此川中人叫做百
丈。在船头立个辘轳,将百丈盘于其上。岸上扯的人,只听船中打鼓为号。遐叔
看了,方才记得杜子美有诗道:“百丈内江船。”又道:“打鼓发船何处郎。”
却就是这件东西。又走了十馀日,才是黄牛峡,那山形生成似头黄牛一般,三四
十里外,便远远望见。这峡中的水更溜,急切不能勾到。因此上有个俗谚云:
“朝见黄牛,暮见黄牛;朝朝暮暮,黄牛如故。”又走了十馀日,才是瞿塘峡。
这水一发急紧。峡中有座石山,叫做滟滪堆。四五月间水涨,这堆止留一些些在
水面上。下水的船,一时不及回避,触着这堆,船便粉碎,尤为利害。遐叔见了
这般险路,叹道:“万里投人,尚未知失得如何,却先受许多惊恐!我娘子怎生
知道?”原来巴东峡江一连三个:第一是瞿塘峡,第二是广阳峡,第三是巫峡。
三峡之中,唯巫峡最长。两岸都是高山峻岭,古木阴森,映蔽江面,止露得中间
一线的青天。除非日月正中时分,方有光明透下。数百里内,岸上绝无人烟,惟
闻猿声昼夜不断。因此有个俗谚云:“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断客肠。”
这巫峡上就是巫山,有十二个山峰,山上有一座高唐观。相传楚襄王曾在观
中夜寝,梦见一个美人愿荐枕席。临别之时,自称是伏羲皇帝的爱女,小字瑶姬,
未行而死,今为巫山之神。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那襄王
醒后,还想着神女,教大夫宋玉做《高唐赋》一篇,单形容神女十分的艳色。因
此,后人立庙山上,叫做巫山神女庙。遐叔在江中遥望庙宇,掬水为浆,暗暗的
祷告道:“神女既有精灵,能通梦寐。乞为我特托一梦与家中白氏妻子,说我客
途无恙,免其恩念。当赋一言相谢,决不敢学宋大夫作此淫亵之语,有汙神女香
名。乞赐仙鉴。”自古道的好:有其人,则有其神。既是祷告的许了做诗做赋,
也发下这点虔诚,难道托梦的只会行云行雨,再没有别些灵感?少不得后来有个
应验。正是:
祷祈仙梦通闺阁,寄报平安信一缄。
出了巫峡,再经由巴中、巴西地面,都是大江。不觉又行一个多月,方到成
都。城外临着大江,却是濯锦江。你道怎么叫做濯锦江?只因成都造得好锦,朝
廷称为“蜀锦”。造锦既成,须要取这江水再加洗濯,能使颜色倍加鲜明,故此
叫做濯锦江。唐明皇为避安禄山之乱,曾驻跸于此,改成都为南京。这便是西川
节度使开府之处。真个沃野千里,人烟凑集,是一花锦世界。遐叔无心观玩,一
径入城,奔到帅府门首,访问韦皋消息。岂知数月前,因为云南蛮夷反叛,统领
兵马征剿去了,须待平定之后,方得回府。你想那征战之事,可是期得日子定的
么?遐叔得了这个消息,惊得进退无措,叹口气道:“常言鸟来投林,人来投主。
偏是我遐叔恁般命薄!万里而来,却又投人不着。况一路盘缠已尽,这里又无亲
识,只有来的路,没有去的路。天那!兀的不是活活坑杀我也!”自古道:吉人
自有天相。遐叔正在帅府门首叹气,傍边忽转过一个道士问道:“君子何叹?”
遐叔答道:“我本东都人氏,覆姓独孤,双名遐叔。只因下第家贫,远来投谒故
人韦仲翔,希他资助。岂知时命不济,早已出征去了。欲待候他,只恐奏捷无期,
又难坐守;欲待回去,争奈盘缠已尽,无可图归。使我进退两难,是以长叹。”
那道士说:“我本道家,专以济人为事。敝观去此不远,君子既在穷途,若不嫌
粗茶淡饭,只在我观中权过几时,等待节使回府,也不负远来这次。”遐叔再三
谢道:“若得如此,深感!深感!只是不好打搅。”便随着道士径投观中而去。
我想那道士与遐叔素无半面,知道他是甚底样人,便肯收留在观中去住?假饶这
日无人搭救,却不穷途流落,几时归去?岂非是遐叔不遇中之遇?
当下遐叔与道士离了节度府前,行不上一二里许,只见苍松翠柏,交植左右,
中间龟背大路,显出一座山门,题着“碧落观”三个簸箕大的金字。这观乃汉时
刘先主为道士李寂盖造的。到唐明皇时,有个得道的叫做徐佐卿,重加修建。果
然是一尘不到,神仙境界。遐叔进入观中,瞻礼法像了。道士留入房内,重新叙
礼,分宾主而坐。遐叔举目观看这房,收拾得十分清雅。只见壁上挂着一幅诗轴,
你道这诗轴是那个名人的古迹?却就是遐叔的父亲司封独孤及送徐佐卿还蜀之作。
诗云:“羽客笙歌去路催,故人争劝别离杯。苍龙阙下长相忆,白鹤山头更不回。”
元来昔日唐明皇闻得徐佐卿是个有道之士,用安车蒲轮,征聘入朝。佐卿不愿为
官,钦赐驰驿还山。满朝公卿大夫,赋诗相赠,皆不如独孤及这首。以此观中相
传,珍重不啻拱璧。遐叔看了父亲遗迹,不觉潸然泪下。道士道:“君子见了这
诗,为何掉泪?”遐叔道:“实不相瞒,因见了先人之笔,故此伤感。”道士闻
知遐叔即是独孤及之子,朝夕供待,分外加敬。光阴迅速,不觉过了半年。那时
韦皋降服云南诸蛮,重回帅府。遐叔连忙备礼求见。一者称贺他得胜而回,二者
诉说自己穷愁,远来干谒的意思。正是:
故人长望贵人厚,几个贵人怜故人。
那韦皋一见遐叔,盛相款宴,正要多留几日,少尽阔怀。岂知吐蕃赞普,时
常侵蜀,专恃云南诸蛮为之向导。近闻得韦皋收服云南,失其羽翼,遂起雄兵三
十馀万,杀过界来,要与韦皋亲决胜负。这是烽火紧切的事。一面写表申奏朝廷,
一面兴师点将,前去抵敌。遐叔叹道:“我在此守了半年,才得相见,忽又有此
边报,岂不是命!”便向节度府中告辞。韦皋道:“吐蕃入寇,满地干戈,岂还
有路归得!我已分付道士好生管待。且等杀退番兵,道途宁静,然后慢慢的与仁
兄饯行便了。”遐叔无奈,只得依允,照旧住在碧落观中。不在话下。
且说韦皋统领大兵,离了成都,直到葭萌关外,正与吐蕃人马相遇。先差通
使与他打话道:“我朝自与你邦和亲之后,出嫁公主做你国质婆,永不许兴兵相
犯。如今何故背盟,屡屡扰我蜀地?”那赞普答道:“云南诸夷,元是臣伏我国
的,你怎么辄敢加兵,侵占疆界?好好的还我云南,我便收兵回去。半声不肯,
教你西川也是难保!”韦皋道:“圣朝无外,普天下那一处不属我大唐的?要战
便战,云南断还不成!”原来吐蕃没有云南夷人向导,终是路径不熟。却被韦皋
预在深林穷谷之间,偏插旗帜,假做伏兵,又教步军舞着藤牌,伏地而进,用大
刀砍其马脚。一声炮响,鼓角齐鸣,冲杀过去。那吐蕃一时无措,大败亏输,被
韦皋追逐出境,直到赞普新筑的王城,叫做末波城,尽皆打破。杀得吐蕃尸横遍
野,血染成河。端的这场厮杀,可也功劳不小!韦皋见吐蕃远遁,即便下令班师,
一面差牌将赍捷书飞奏朝廷。一路上:喜孜孜鞭敲金凳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声。
话分两头。却说独孤遐叔久住碧落观中,十分郁郁。信步游览,消遣客怀,
偶到一个去处,叫做升仙桥,乃是汉朝司马相如在临邛县窃了卓文君回到成都,
只因家事消条,受人侮慢,题下两行大字在这桥柱上,说道:“大丈夫不乘驷马
高车,不过此桥。”后来做了中郎,奉诏开通云南道径,持节而归,果遂其志。
遐叔在那桥上,徘徊东望,叹道:“小生不愧司马之才,娘子尽有文君之貌。只
是怎能勾得这驷马高车的日子?”下了桥,正待取路回观。此时恰是暮春天气,
只听得林中子规一声声叫道:“不如归去!”遐叔听了这个鸟声,愈加愁闷,又
叹道:“我当初与娘子临别,本以一年半载为期。岂知担阁到今,不能归去。天
那!我不敢望韦皋的厚赠,只愿他早早退了番兵,送我归家,却也免得娘子在家
朝夕悬望。”不觉春去夏来,又过一年有馀,才等候得韦皋振旅而还。那时捷书
已到朝中,德宗天子知道韦皋战退吐蕃,成了大功,龙颜大喜。御笔加授兵部尚
书太子太保,仍领西川节度使。回府之日,合属大小文武,那一个不奉牛酒拜贺!
直待军门稍暇,遐叔也到府中称庆。自念客途无以为礼,做得《蜀道易》一篇。
你道为何叫做《蜀道易》?当时唐明皇天宝末年,安禄山反乱,却是郑国公严武
做西川节度。有个拾遗杜甫,避难来到西川,又有丞相房绾也贬做节度府属官。
只因严武性子颇多猜狠,所以翰林供奉李白,做《蜀道难》词。其尾特云:“锦
城虽云乐,不如早归家。”乃是替房、杜两公忧危的意思。遐叔故将这难字改作
易字,翻成乐府,一者称颂韦皋功德,远过严武;二者见得自己侨遇锦城,得其
所主,不比房、杜两公。以此暗暗打动他。词云:“吁嗟蜀道,古以为难。蚕丛
开国,山川郁盘。秦置金牛,道路始刊。天梯石栈,勾接危峦。仰薄青霄,俯挂
飞湍。猿猱之捷,尚莫能干。使人对此,宁不悲叹!自我韦公,建节当关。荡平
西寇,降服南蛮。风烟宁息,民物殷繁。四方商贾,争出其间。匪无跋涉,岂乏
跻攀。若在衽席,既坦而安。蹲鸱疗饥,筒布御寒。是称天府,为利多端。寄言
客子,可以开颜。锦城甚乐,何必思还!”
韦皋看见《蜀道易》这一篇,不胜叹服。便对遐叔说:“往时李白所作《蜀
道难》词,太子宾客贺知章称他是天上谪下来的仙人。今观仁兄高才,何让李白!
老夫幕府正缺书记一员,意欲申奏取旨,借重仁兄为礼部员外,权充西川节度府
记室参军,庶得朝夕领教,不识仁兄肯曲从否?”遐叔答道:“我朝最重科目。
凡士子不繇及第出身,便做到九棘三槐,终久被人欺侮。小生虽则三番落第,壮
气未衰。怎忍把先世科名,一朝自废?如今叨寓贵镇,已过岁馀,寒荆白氏在家,
久无音信。朝夕萦挂,不能去怀。巴得旌旄回府,正要告辞。伏乞俯鉴微情,勿
嫌方命!”韦皋谢道:“既是仁兄不允,老夫亦不敢相强。只是目下岁暮,冰雪
载途,不好行走。不若少待开春,治装送别,未为晚也。”遐叔一来见韦皋意思
殷勤,二来想起天气果然寒冷,路上难行,又只得住下。
捱过残腊,到了新年,又早是上元佳节。原来成都府地沃人稠,本是西南都
会。自唐明皇驻跸之后,四方朝贡,皆集于此,便有京都气象。又经严郑公镇守
巴蜀,专以平静为政,因此闾阎繁富,库藏充饶。现今韦皋继他,降服云南诸夷,
击破吐蕃五十万众,威名大振。这韦皋最是豪杰的性子,因见地方宁定,民心归
附,预传号令,分付城内城外都要点放花灯,与民同乐。那道令旨传将出去,谁
敢不依。自十三到十七,共是五夜,家家门首紥缚灯棚,张挂新奇好灯,巧样烟
火,照耀如同白昼。狮蛮社火,鼓乐笙箫,通宵达旦。韦皋每夜大张筵宴,在散
花楼上,单请遐叔庆赏元宵。刚到下灯之日,遐叔便去告辞。韦皋再三苦留,终
不肯住。乃对遐叔说道:“仁兄归心既决,似难相强。只是老夫还有一杯淡酒,
些小资装,当在万里桥东,再与仁兄叙别,幸勿固拒。”即传令拨一船只,次日
在万里桥伺候,送遐叔东归。又点长行军士一名护送。到明早,韦皋设宴在万里
桥饯别遐叔,亲举金杯,说道:“此桥最古,昔诸葛孔明送费祎使吴,道是万里
之行,实始于此,这桥因以得名。今仁兄青云万里,亦由今始,愿努力自爱。老
夫蝉冠虽敝,拱听泥金佳报,特为仁兄弹之!”一连的劝了三杯,方才捧出一个
锦囊,说道:“老夫深荷令先公推荐之力,得有今日。止因王事鞅掌,未得少酬
大恩。有累远临,岂不惭汗!但今盗贼生发,势难重挈。老夫聊备三百金,权充
路费。此外别有黄金万两,蜀锦千端,俟道路稍宁,专人奉送。勿谓老夫轻薄,
为负恩人也!”又唤过军士分付道:“一路小心服事,不可怠慢!”军士叩头答
应。遐叔再三拜谢道:“不才受此,已属过望,敢烦后命!”领了锦囊,军士跟
随上船。那韦皋还在桥上,直等望不见这船,然后回府。不在话下。
且说遐叔别了韦皋,开船东去。原来下水船,就如箭一般急的,不消两三日,
早到巫峡之下。远远的望见巫山神女庙,想起:“当时从此经过,暗祈神女托梦
我白氏娘子,许他赋诗为谢。不知这梦曾托得去不曾托得去?我岂可失信。”便
口占一首以偿宿愿。诗云:“古木阴森一线天,巫峰十二锁寒烟。襄王自作风流
梦,不是阳台云雨仙。”
题毕,又向着山上作礼称谢。过了三峡,又到荆州。不想送来那军士,忽然
生起病来,遐叔反要去服事他。又行了几日,来到汉口地方。自此从汝宁到洛阳,
都是旱路。那军士病体虽愈,难禁鞍马驰骤。遐叔写下一封书信,留了些盘费,
即令随船回去。独自个收拾行李登岸,却也会算计,自己买了一头生口,望东都
进发。约莫行了一个月头,才到洛阳地面,离着开阳门只有三十馀里。是时天色
傍晚,一心思量赶回家去,策马前行。又走了十馀里路,早是一轮月上。趁着月
色,又走了十来里,隐隐的听得钟鸣鼓响。想道:“城门已闭,纵赶到也进城不
及了。此间正是龙华古寺,人疲马乏,不若且就安歇。”解囊下马,投入山门。
不争此一夜,有分教:蝴蝶梦中逢佚女,鹭鸶杓底听娇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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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2:04 | 显示全部楼层
话说两头。且说白氏自龙华寺前与遐叔分别之后,虽则家事荒凉,衣食无措,
犹喜白氏女工精绝,翰墨傍通;况白姓又是个东京大族,姑姊妹间也有就他学习
针指的,也有学做诗词的,少不得具些礼物为酬谢之资,因此尽堪支给。但时时
记念丈夫临别之言,本以一年为约,如何三载尚未回家?况闻西川路上有的是一
线天、人鲊瓮、蛇倒退、鬼见愁,都这般险恶地面。所以古今称说途路艰难,无
如蜀道。想起丈夫经由彼处,必多惊恐。别后杳元书信,知道安否如何?“教我
这条肚肠,怎生放得!”欲待亲往西川,体访消息,“只我女娘家,又是个不出
闺门的人,怎生去得?除非梦寐之中,与他相见,也好得个明白!”因此朝夕悬
念,睡思昏沉,深闺寂寞,兀坐无聊,题诗一首。诗云:“西蜀东京万里分,雁
来鱼去两难闻。深闺只是空相忆,不见关山愁杀人。”
那白氏一心想着丈夫,思量要做个梦去寻访。想了三年有馀,再没个真梦。
一日正是清明佳节,姑姊妹中,都来邀去踏青游玩。白氏那有恁样闲心肠!推辞
不去。到晚上对着一盏孤灯,凄凄惶惶的呆想。坐了一个黄昏,回过头来,看见
丫鬟翠翘已是齁齁睡去。白氏自觉没情没绪,只得也上床去睡卧。翻来覆去,那
里睡得安稳。想道:“我直恁命薄!要得个梦儿去会他也不能勾!”又想道:
“总然梦儿里会着了他,到底是梦中的说话,原作不得准。如今也说不得了,须
是亲往蜀中访问他回来,也放下了这条肠子。”却又想道:“我家姊妹中晓得,
怎么肯容我去!不如瞒着他们,就在明早悄悄前去。”正想之间,只听得喔喔鸡
鸣,天色渐亮。即忙起身梳裹,扮作村庄模样。取了些盘缠银两,并几件衣服,
打个包裹,收拾完备。看翠翘时,睡得正熟。也不通他知道,一路开门出去。离
了崇贤里,顷刻出了开阳门,过了龙华寺,不觉又早到襄阳地面,有一座寄锦亭。
原来苻秦时,有个安南将军窦滔,镇守襄阳,挈了宠妾赵阳台随任,抛下妻子苏
氏。那苏氏名蕙,字若兰,生得才貌双绝。将一幅素锦,长广八寸,织成回文诗
句,五色分章,计八百四十一字,诗三千七百五十二首,寄与窦滔。窦滔看见,
立时送还阳台,迎接苏氏到任,夫妻恩爱,比前更笃。后人遂为建亭于此。那白
氏在亭子上眺望良久,叹道:“我虽不及若兰才貌,却也粗通文墨。纵有织锦回
文,谁人为寄,使他早整归鞭,长谐伉俪乎?”乃口占《回文词》一首,题于亭
柱上。词云:“阳春艳曲,丽锦夸文。伤情织怨,长路怀君。惜别同心,膺填思
悄。碧凤香残,青鸾梦晓。”若倒转来,又是一首好词:“晓梦鸾青,残香凤碧。
悄思填膺,心同别惜。君怀路长,怨织情伤。文夸锦丽,曲艳春阳。”
白氏题罢,离了寄锦亭,不觉又过荆州,来到夔府。恰遇天晚,见前面有所
庙宇,遂入庙中投宿。抬头观看,上面悬一金字扁额,写着“高唐观”三个大字,
乃知是巫山神女之庙。便于神座前撮土为香,祷告道:“我白氏小字娟娟,本在
东京居住。只为儿夫独孤遐叔去访西川节度韦皋,一别三年,杳无归信,是以不
辞跋涉,万里相寻。今夕寄宿仙宫,敢陈心曲。吾想神女曾能通梦楚王,况我同
是女流,岂不托我一梦。伏乞大赐灵感,显示前期,不胜虔恳之至!”祷罢而睡,
果然梦见神女备细说道:“遐叔久寓西川,平安无恙。如今已经辞别,取路东归。
你此去怎么还遇得他着?可早早回身家去,须防途次尚有虚惊。保重!保重!”
那白氏飒然觉来,只见天已明了。想起神女之言,历历分明,料然不是个春梦。
遂起来拜谢神女,出了庙门,重寻旧径,再转东都。在路晓行暮止,迤逦望东而
来。此时正值暮春天气,只见一路上有的是红桃绿柳,燕舞莺啼。白氏贪看景致,
不觉日晚,尚离开阳门二十馀里。便趁着月色,趱步归家。忽遇前面一簇游人,
笑语喧杂,渐渐的走近。你道是甚么样人?都是洛阳少年,轻薄浪子。每遇花前
月下,打伙成群,携着的锦瑟瑶笙,挈着的青尊翠幕,专惯窥人妇女,逞己风流。
白氏见那伙人来得不三不四,却待躲避。原来美人映着月光,分外娇艳,早被这
伙人瞧破。便一圈圈将转来,对白氏道:“我们出郭春游,步月到此,有月无酒,
有酒无人,岂不孤负了这般良夜!此去龙华古寺不远,桃李大开。愿小娘子不弃,
同去赏玩一回何如?”那白氏听见,不觉一点怒气,从脚底心里直涌到耳朵根边,
把一个脸都变得通红了,骂道:“你须不是史思明的贼党,清平世界,谁敢调弄
良家女子!况我不是寻常已下之人,是白司农的小姐,独孤司封的媳妇,前进士
独孤遐叔的浑家,谁敢罗唣!”怎禁这班恶少,那管甚么宦家良家,任你喊破喉
咙,也全不作准。推的推,拥的拥,直逼入龙华寺去赏花。这叫做铁怕落炉,人
怕落套。正是:
分明绣阁娇闺妇,权做征歌侑酒人。
且说遐叔因进城不及,权在龙华寺中寄宿一宵。想起当初从此送别,整整的
过了三年,不知我白氏娘子安否何如?因诵襄阳孟浩然的诗,说道:“近家心转
切,不敢问来人。”吟咏数番,潸然泪下。坐到更深,尚未能睡。忽听得墙外人
语喧哗,渐渐的走进寺来。遐叔想道:“明明是人声,须不是鬼。似这般夜静,
难道有甚官府到此?”正惶惑间,只见有十馀人,各执苕帚粪箕,将殿上扫除干
净去讫。不多时,又见上百的人,也有铺设茵席的,也有陈列酒肴的,也有提着
灯烛的,也有抱着乐器的,络绎而到,摆设得十分齐整。遐叔想道:“我晓得了,
今日清明佳节,一定是贵家子弟出郭游春,因见月色如昼,殿庭下桃李盛开,烂
熳如锦,来此赏玩。若见我时,必被他赶逐,不若且伏在壁后佛棹下,待他酒散,
然后就寝。只是我恁般晦气,在古庙中要讨一觉安睡,也不能勾!”即起身躲在
后壁,声也不敢则。又隔了一回,只见六七个少年,服色不一,簇拥着个女郎来
到殿堂酒席之上,单推女郎坐在西首,却是第一个坐位。诸少年皆环向而坐,都
属目在女郎身上。遐叔想道:“我猜是富贵家游春的,果然是了。只这女郎不是
个官妓,便是个上妓,何必这般趋奉他?难道有甚良家女子,肯和他们到此饮宴?
莫不是强盗们抢夺来的?或拐骗来的?”只见那女郎侧身西坐,攒眉蹙额,有不
胜怨恨的意思。遐叔凝着双睛,悄地偷看,宛似浑家白氏。吃了一惊,这身子就
似吊在冰桶里,遍体冷麻,把不住的寒颤。却又想道:“呸!我好十分懞憧,
娘子是个有节气的,平昔间终日住在房里,亲戚们也不相见,如何肯随这班人行
走?世上面貌厮像的尽多,怎么这个女郎就认做娘子?”虽这般想,终是放心不
下。悄地的在黑影子里一步步挨近前来,仔细再看,果然声音举止,无一件不是
白氏,再无疑惑。却又想道:“莫不我一时眼花错认了?”又把眼来擦得十分明
亮,再看时节,一发丝毫不差。却又想道:“莫不我睡了去,在梦儿里见他?”
把眼霎霎,把脚踏踏,分明是醒的,怎么有此诧异的事!“难道他做闺女时尚能
截发自誓,今日却做出这般勾当!岂为我久客西川,一定不回来了,遂改了节操?
我想苏秦落第,嗔他妻子不曾下机迎接。后来做了丞相,尚然不肯认他。不知我
明早归家,看他还有甚面目好来见我?”心里不胜忿怒,磨拳擦掌的要打将出去。
因见他人多伙众,可不是倒捋虎须。且再含忍,看他怎生的下场。
只见一个长须的,举杯向白氏道:“古语云:一人向隅,满坐不乐。我辈与
小娘子虽然乍会,也是天缘。如此良辰美景,亦非易得,何苦恁般愁郁?请放开
怀抱,欢饮一杯。并求妙音,以助酒情!”那白氏本是强逼来的,心下十分恨他。
欲待不歌,却又想:“这班乃是无籍恶少,我又孤身在此,怕触怒了他,一时撒
泼起来,岂不反受其辱?”只得拭干眼泪,拔下金雀钗,按板而歌。歌云:“今
夕何夕?存耶?没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园树伤心兮三见花!”自古道:词出佳
人口。那白氏把心中之事,拟成歌曲,配着那娇滴滴的声音,呜呜咽咽歌将出来,
声调清婉,音韵悠扬,真个直令高鸟停飞,潜鱼起舞,满座无不称赞。长须的连
称:
“有劳,有劳!”把酒一吸而尽。遐叔在黑暗中看见浑家并不推辞,就拔下
宝钗按拍歌曲,分明认得是昔年聘物,心中大怒,咬碎牙关,也不听曲中之意,
又要抢将出去厮闹。只是恐众寡不敌,反失便宜,又只得按捺住了,再看他们。
只见行酒到一个黄衫壮士面前,也举杯对白氏道:“聆卿佳音,令人宿酲顿醒,
俗念俱消。敢再求一曲,望勿推却!”白氏心下不悦,脸上通红,说道:“好没
趣!歌一曲尽勾了,怎么要歌两曲?”那长须的便拿起巨觥说道:“请置监令,
有拒歌者,罚一巨觥。酒到不干,颜色不乐,并唱旧曲者,俱照此例。”白氏见
长须形状凶恶,心中害怕,只得又歌一曲。歌云:“叹衰草,络纬声切切,良人
一去不复返,今日坐愁鬓如雪。”
歌罢,众人齐声喝采。黄衫人将酒饮干,道声:“劳动!”遐叔见浑家又歌
了一曲,愈加忿
恨。恨不得眼里放出火来,连这龙华寺都烧个干净。那酒却行到一个白面少
年面前,说道:“适来音调虽妙,但宾主正欢,歌恁样凄清之曲,恰是不称!如
今求歌一曲有情趣的。”众人都和道:“说得有理!歌一个新意儿的,劝我们一
杯!”白氏无可奈何,又歌一曲云:“劝君酒,君莫辞!落花徒绕枝,流水无返
期。莫恃少年时,少年能几时?”白氏歌还未毕,那白面少年便嚷道:“方才讲
过要个有情趣的,却故意唱恁般冷淡的声音,请监令罚一大觥!”长须人正待要
罚,一个紫衣少年立起身来说道:“这罚酒且谩着。”白面少年道:“却是何为?”
紫衣人道:“大凡风月场中,全在帮衬,大家得趣。若十分苛罚,反觉我辈俗了。
如今且权寄下这杯,待他另换一曲,可不是好?”长须的道:“这也说得是。”
将大觥放下,那酒就行到紫衣少年面前。白氏料道推托不得,勉强挥泪又歌一曲
云:“怨空闺,秋日亦难暮。夫婿绝音书,遥天雁空度。”
歌罢,白衣少年笑道:“到底都是那些凄怆怨暮之声,再没一毫艳意。”紫
衣人道:“想是他传派如此,不必过责。”将酒饮尽。行至一个卓帽胡人面前,
执杯在手,说道:“曲理俺也不十分明白,任凭小娘子歌一个儿侑这杯酒下去罢
了。但莫要冷淡了俺。”白氏因连歌几曲,气喘声促,心下好不耐烦!听说又要
再歌,把头掉转,不去理他。长须的见不肯歌,叫道:“不应拒歌!”便抛一巨
觥。白氏到此地位,势不容已,只得忍泣含啼,饮了这杯罚酒。又歌云:“切切
夕风急,露滋庭草湿。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闺泣!”
皂帽胡人将酒饮罢,却行到一个绿衣少年,举杯请道:“夜色虽阑,兴犹未
浅。更求妙音,以尽通宵之乐。”那白氏歌这一曲,声气已是断续,好生吃力!
见绿衣人又来请歌,那两点秋波中扑簌簌泪珠乱洒。众人齐笑道:“对此好花明
月,美酒清歌,真乃赏心乐事,有何不美?却恁般凄楚,忒煞不韵。该罚!该罚!”
白氏恐怕罚酒,又只得和泪而歌。歌云:“萤火
穿白杨,悲风入荒草。疑是梦中游,愁迷故园道。”
白氏这歌,一发前声不接后气,恰如啼残的杜宇,叫断的哀猿。满座闻之,
尽觉凄然。只见绿衣人将酒饮罢,长须的含着笑说道:“我音律虽不甚妙,但礼
无不答。信口诌一曲儿,回敬一杯,你们休要笑话!”众人道:“你又几时进了
这桩学问?快些唱来。”长须的顿开喉咙,唱道:“花前始相见,花下又相送。
何必言梦中,人生尽如梦!”那声音犹如哮虾蟆、病老猫,把众人笑做一堆,连
嘴都笑歪了。说道:“我说你晓得什么歌曲!弄这样空头。”长须人到挣得好副
老脸,但凭众人笑话,他却面不转色。直到唱完了,方答道:“休要见笑,我也
是好价钱学来的哩。你们若学得我这几句,也尽勾了。”众人闻说,越发笑一个
不止。长须的由他们自笑,却执起一个杯儿,满满斟上,欠身亲奉白氏一杯,直
待饮干,然后坐下。
遐叔起初见浑家随着这班少年饮酒,那气恼到包着身子,若没有这两个鼻孔,
险些儿肚子也胀穿了。到这时见众人单逼着他唱曲,浑家又不胜忧恨,涕泣交零,
方才明白是逼勒来的,这气到也略平了些。却又想:“我娘子自在家里,为何被
这班杀才劫到这个荒僻所在?好生委曲不下,我且再看他还要怎么。”只见席上
又轮到白面饮酒,他举着金杯,对白氏道:“适劳妙歌,都是忧愁怨恨的意思,
连我等眼泪不觉吊将下来,终觉败兴。必须再求一风月艳丽之曲,我等洗耳拱听,
幸勿推辞!”遐叔暗道:“这些杀才,劫掠良家妇女,在此歌曲,还有许多嫌好
道歉!”那白氏心中正自烦恼,况且连歌数曲,口干舌燥,声气都乏了,如何肯
再唱!低着头,只是不应。那长须的叫道:“违令!”又抛下一巨觥。这时遐叔
一肚子气怎么再忍得住!暗里从地下摸得两块大砖橛子,先一砖飞去,恰好打中
那长须的头。再一砖飞去,打中白氏的额上。只听得殿上一片嚷将起来,叫道:
“有贼!有贼!”东奔西散,一眼间蚤不见了。那遐叔走到殿上,四下打看,莫
说一个人,连这铺设的洒筵器具,一些没有踪迹。好生奇怪!吓得眼跳心惊,把
个舌头伸出,半晌还缩不进去。
那遐叔想了一会,叹道:“我晓得了!一定是我的娘子已死,他的魂灵游到
此间,却被我一砖把他惊散了!”这夜怎么还睡得着?等不得金鸡三唱,便束装
上路。天色未明,已到洛阳城外。捱进开阳门,经奔崇贤里,一步步含着眼泪而
来,遥望家门,却又不见一些孝事。那心儿里就是十五六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
的跳一个不止。进了大门,走到堂上,撞着梅香翠翘,连忙问道:“娘子安否如
何?”口内虽然问他,身上却担着一把冷汗,诚恐怕说出一句不吉利的话来。只
见翠翘不慌不忙的答道:“娘子睡在房里,说今蚤有些头痛,还未曾起来梳洗哩!”
遐叔听见翠翘说道娘子无恙,这一句话就如分娩的孕妇,<囗力>底一声,孩子头
落地,心下好不宽畅。只是夜来之事,好生疑惑。忙忙进到卧房里面问道:“夜
来做甚不好睡!今蚤走不起?”白氏答道:“我昨夜害魇哩!只因你别去三年,
杳无归信,我心中时常忧忆。夜来做成一梦,要亲到西川访问你的消息。直行到
巫山地面,在神女庙里投歇。那神女又托梦与我,说你已离巴蜀,蚤晚到家,休
得途中错过,枉受辛苦。我依还寻着旧路而回,将近开阳门二十馀里,踏着月色,
要赶进城。忽遇一伙少年,把我逼到龙华寺玩月赏花。饮酒之间,又要我歌曲,
整整的歌了六曲,还被一个长须屡次罚酒。不意从空中飞下两块砖橛子,一块打
了长须的头,一块打了我的额角上,瞥然惊醒,遂觉头痛。因此起身不得,还睡
在这里。”遐叔听罢,连叫:“怪哉!怪哉!怎么有恁般异事!”白氏便问有何
异事?遐叔把昨夜寺中宿歇,看见的事情,从头细说一遍。白氏见说,也称奇怪,
道:“元来我昨夜做的却是真梦?但不知这伙恶少是谁?”遐叔道:“这也是梦
中之事,不必要深究了。”
说话的,我且问你:那世上说谎的也尽多,少不得依经傍注,有个边际,从
没有见你恁样说瞒天谎的祖师!那白氏在家里做梦,到龙华寺中歌曲,须不是亲
身下降,怎么独孤遐叔便见他的形象?这般没根据的话,就骗三岁孩子也不肯信,
如何哄得我过?看官有所不知,大凡梦者,想也,因也,有因便有想,有想便有
梦。那白氏行思坐想,一心记挂着丈夫,所以梦中真灵飞越,有形有像,俱为实
境。那遐叔亦因想念浑家,幽思已极,故此虽在醒时,这点神魂,便入了浑家梦
中。此乃两下精神相贯,魂魄感通,浅而易见之事,怎说在下掉谎!正是:
只因别后幽思切,致使精灵暗往回。
当下白氏说道:“梦中之事,所见皆同,这也不必说了。且问你:一去许久,
并无音耗,虽则梦中在巫山庙祈梦,蒙神女指示,说你一路安稳,干求称意。我
想蜀道艰难,不知怎生到得成都?便到了成都,不知可曾见韦皋?便见了韦皋,
不知赠得你几何?”遐叔惊道:“我当初经过巫峡,听说山上神女颇有灵感,曾
暗祈他托汝一梦,传个平安消息。不道果然梦见!真个有些灵感。只是我到得成
都,偶值韦皋两次出征,因此在碧落观整整的住了两年半,路上走了半年,遂至
担搁,有负初盟。犹喜得韦皋故人情重,相待甚厚。若不是我一意告辞,这蚤晚
还被他留住,未得回来。”将那路途跋涉,旅邸凄凉,并韦皋款待赠金,差人远
送,前后之事,一一细说。夫妻二人感叹不尽。把那三百金日逐用度,遐叔埋头
读书。
约莫半年有馀,韦皋差两员将校,赍书送到黄金一万两,蜀锦一千匹。遐叔
连忙写了谢书,款待来使去后,对白氏道:“我先人出仕三十馀年,何尝有此宦
橐!我一来家世清白,二来又是儒素,只前次所赠,以足度日,何必又要许多!
且把来封好收置,待我异日成名,另有用处。”白氏依着丈夫言语,收置不题。
且说唐朝制科,率以三岁为期。遐叔自贞元十五年下第,西游巴蜀,却错了
十八年这次。直到二十一年,又该殿试时分,打叠行囊,辞别白氏,上京应举。
那知贡举官乃是中书门下侍郎崔群,素知遐叔才名,有心检他出来取作首卷。呈
上德宗天子,御笔亲题状元及第。那遐叔有名已久,榜下之日,那一个不以为得
人。旧例游街三日,曲江赐宴,雁塔题名。钦除翰林修撰,专知制诰。谢恩之后,
即写家书,差人迎接白氏夫人赴京,共享富贵。
且说白氏在家,掐指过了试期,眼盼盼悬望佳音。一日,正在闺房中,忽听
得堂前鼎沸。连忙教翠翘出去看时,恰正是京中走报的来报喜。白氏问了详细,
知得丈夫中了头名状元,以手加额,对天拜谢。整备酒饭,款待报人。顷刻就嚷
遍满城,白氏亲族中俱来称贺。那白长吉昔日把遐叔何等奚落,及到中了,却又
老着脸皮,备了厚礼也来称贺。那白氏是个记德不记仇的贤妇,念着同胞分上,
将前情一笔都勾。相见之间,千欢万喜。白长吉自捱进了身子,无一日不来掇臀
捧屁。就是平日从不往来,极疏冷的亲戚,也来殷勤趋奉,到教白氏应酬不暇。
那赍书的差人,星夜赶到洛阳,叩见白氏,将书呈上。白氏拆开,看到书后有诗
一首,云:“玉京仙府献书人,赐出宫袍似烂银。寄语机中愁苦妇,好将颜面对
苏秦。”白氏看罢,微微笑道:“原来相公要迎我至京。”遂留下差人,择吉起
程。那时府县拨送船夫,亲戚都来饯送。白长吉亲送妹子至京。遐叔接入衙门,
夫妻相见,喜从天降。白长吉向前请罪,遐叔度量宽弘,全无芥蒂。即便摆设家
筵,款待不题。
不想那年德宗皇帝晏驾,百官共立顺宗登位。不上半年,顺宗也就崩了。又
立宪宗登位,改元元和元年。到四月间,遐叔蚤升任翰林院学士,知制诰如故。
你道他为何升得恁骤?元来大行皇帝的遗诏与新帝登极的诏书,前后四篇,都出
遐叔之作。这是朝廷极大手笔,以此累功,不次迁擢。恰好五月间,有大赦天下
诏书,遐叔乘这个机会,就讨了宣赦的差,夫妻二人,衣锦还乡。亲戚们都在十
里外迎接,府县官也出郭相迎。遐叔回到家中,焚黄谒墓,杀猪宰羊,做庆喜筵
席,遍请亲邻。饮酒中间,说起龙华寺曾许下愿心,要把韦皋送来的黄金万两,
蜀锦千匹,都舍在寺里,重修宝殿,再整山门。即便选择吉辰,兴动工役。其时
白敏中以中书侍郎请告归家。白居易新授杭州府太守,回来赴任。两个都到遐叔
处贺喜。见此胜缘,各各布施。那州县官也要奉承遐叔,无一个不来助工。眼见
得这龙华寺不日建造起来,比初时越觉齐整。但见:宝殿嵯峨侵碧落,山门弘敞
压阎浮。
却说韦皋久镇蜀中,自知年纪渐老,万一西番南夷,有些决撒,恐损威名。
上表固请赅骨,因荐遐叔自代。奉圣旨:“韦皋镇蜀多年,功劳积著,可进光禄
大夫、右丞相、同平章事,封襄国公,驰驿回朝。独孤遐叔累掌丝纶,王言无忝,
访之舆望,佥谓通材;可加兵部侍郎,领西川节度使。仍着走马赴任,无得迟误。
钦此。”遐叔接了诏书,恐怕违了钦限,便同白氏夫人乘传而去。未到半路,蚤
有韦皋差官迎接,约定在夔府交代。恰好巫山神女庙正在夔府地方。遐叔与白氏
乘此便道,先往庙中行香,谢他托梦的灵感。然后与韦皋相见,叙过寒温,送过
敕印,把大小军政一一交盘明白,才吃公宴。当日遐叔就回了席。明蚤,点集车
骑队伍,护送韦皋还朝。从此上任之后,专务镇静,军民安堵,威名更胜。朝廷
累加褒赏,直做到太保兼吏兵二部尚书,封魏国公。白氏诰封魏国夫人。夫妻偕
老,子孙荣盛。有诗为证:梦中光景醒时因,醒若真时梦亦真。莫怪痴人频做梦,
怪他说梦亦痴人。

[发帖际遇]: 林风去辽东拜祭胡一刀,碰到袁紫衣,帮忙转告消息,袁紫衣赠送银两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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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2: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卷 薛录事鱼服证仙

借问白龙缘底事?蒙他鱼服区区。虽然纵适在河渠,失其云雨势,无乃困余
且。 要识灵心能变化,须教无主常虚。非关喜里乍昏愚;庄周曾作蝶,薛伟
变为鱼。
话说唐肃宗乾元年间,有个官人姓薛,名伟,吴县人氏,曾中天宝末年进士。
初任扶风县尉,名声颇著,升为蜀中青城县主薄。夫人顾氏,乃是吴县第一个大
族;不惟容止端丽,兼且性格柔婉。夫妻相得,爱敬如宾。不觉在任又经三年,
大尹升迁去了。上司知其廉能,即委他署摄县印。那青城县本在穷山深谷之中,
田地硗脊,历年岁歉民贫,盗贼生发。自薛少府署印,立起保甲之法,凡有盗贼,
协力缉捕。又设立义学,教育人材。又开义仓,赈济孤寡。每至春间,亲往各乡,
课农布种。又把好言劝谕,教他本分为人。因此处处田禾大熟,盗贼尽化为良民。
治得县中真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百姓戴恩怀德,编成歌谣,称颂其美。歌云:
“秋至而收,春至而耘。吏不催租,夜不闭门。百姓乐业,立学兴文。教养兼遂,
薛公之恩。自今孩童,愿以名存。将何字之?薛儿薛孙。”
那薛少府不但谦谨仁慈,爱民如子,就是待那同僚,却也谦恭虚己,百凡从
厚。原来这县中有一个县丞,一个主簿,两个县尉。那县丞姓邹,名滂,也是进
士出身,与薛少府恰是同年好友。两个县尉,一个姓雷,名济;一个姓裴,名宽。
这二位官人,为官也都清正,因此臭味相投。每遇公事之暇,或谈诗,或奕棋,
或在花前竹下,开樽小饮,彼来此往,十分款洽。一日正值七夕,薛少府在衙中
与夫人乞巧饮宴。元来七夕之期,不论大小人家,少不得具些酒果为乞巧穿针之
宴。你道怎么叫做乞巧穿针?只因天帝有个女儿,唤做织女星,日夜辛勤织纴。
天帝爱其勤谨,配与牵牛星为妇。谁知织女自嫁牛郎之后,贪欢眷恋,却又好梳
妆打扮,每日只是梳头,再不去调梭弄织。天帝嗔怒,罚织女住在天河之东,牛
郎住在天河之西。一年只许相会一度,正是七月七日。到这一日,却教喜鹊替他
在天河上填河而渡。因此世人守他渡河时分,皆于星月之下,将彩线去穿针眼。
穿得过的,便为得巧;穿不过的,便不得巧,以此卜一年的巧拙。你想那牛郎、
织女眼巴巴盼了一年,才得相会,又只得三四个时辰,忙忙的叙述想念情悰,还
恐说不了,那有闲工夫又到人间送巧?岂不是个荒唐之说!
且说薛少府当晚在庭中,与夫人互相劝酬,不觉坐到夜久更深,方才入寝。
不道却感了些风露寒凉,遂成一病,浑身如炭火烧的一般,汗出如雨。渐渐三餐
不进,精神减少,口里只说道:“我如今顷刻也捱不过了!你们何苦留我在这里!
不如放我去罢!”你想病人说出这样话头,明明不是好消息了。吓得那顾夫人心
胆俱落。难道就这等坐视他死了不成?少不得要去请医问卜,求神许愿。元来县
中有一座青城山,是道家第五洞天。山上有座庙宇,塑着一位老君,极有灵感,
真是祈晴得晴,祈雨得雨,祈男得男,祈女得女,香火最盛。因此夫人写下疏文,
差人到老君庙祈祷。又闻灵签最验,一来求他保佑少府,延福消灾;二来求赐一
签,审问凶吉。其时三位同僚闻得,都也素服角带,步至山上行香,情愿减损自
己阳寿,代救少府。刚是同僚散后,又是合县父老,率着百姓们,一齐拜祷。显
见得少府平日做官好处,能得人心如此。只是求的签是第三十二签,那签诀道:
“百道清泉入大江,临流不觉梦魂凉。何须别向龙门去?自有神鱼三尺长。”
差人抄这签诀回衙,与夫人看了,解说不出。想道:“闻得往常间人求的皆
如活见一般,不知怎地我们求的却说起一个人来,与相公的病全无着落?是吉是
凶,好生难解!”以此心上就如十五六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转加忧生。又
想道:“这签诀已不见怎的,且去访个医人来调治,倒是正经。”即差人去体访,
却访得成都府有个道人李八百,他说是孙真人第一个徒弟,传得龙宫秘方有八百
个,因此人都叫他做李八百。真个请他医的,手到病除,极有神效。他门上写下
一对春联道:“药按韩康无二价,杏栽董奉有千株。”但是请他的,难得就来。
若是肯来,这病人便有些生机了。他要的谢仪,却又与人不同:也有未曾开得药
箱,先要几百两的;也有医好了,不要分文酬谢,止要吃一醉的。也有闻召即往
的,也有请杀不去的。甚是捉他不定,大抵只要心诚他便肯来。夫人知得有这个
医家,即差下的当人赍了礼物,星夜赶去请那李八百。恰好他在州里,一请便来,
夫人心下方觉少宽。岂知他一进门来,还不曾认脉,说道:“这病势虽则像个死
的,却是个不死的,也要请我来则甚?”当下夫人备将起病根由,并老君庙里占
的签诀,尽数说与太医知道,求他用药。那李八百只是冷笑道:“这个病从来不
上医书的,我也无药可用。唯有死后常将手去摸他的胸前,若是一日不冷,一日
不可下棺。待到半月二旬之外,他思想食吃,自然渐渐苏醒回来。那老君庙签诀,
虽则灵应,然须过后始验,非今日所能猜度得的。”到底不肯下药,竟自去了。
但不知少府这病当真不消吃药,自然无事;还是病已犯拙,下不得药的,故此托
辞而去。正是:
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夫人因见李八百去了,叹道:“这等有名的医人,尚不肯下药,难道还有别
一个敢来下药?定然病势不救!唯有奄奄待死而已。”只见热了七日七夜,越加
越重。忽然一阵昏迷,闭了眼去,再叫也不醒了。夫人一边啼哭,一边教人禀知
三位同僚,要办理后事。那同僚正来问假,得了这个凶信,无不泪下,急至衙中
向尸哭了一回。然后与夫人相见,又安慰一番。因是初秋时候,天气还热,分头
去备办衣衾棺椁。到第三日,诸色完备,理当殡殓入棺。其时夫人扶尸恸哭,觉
得胸前果然有微微暖气,以此信着李八百道人的说话,还要停在床里。只见家人
们都道:“从来死人胸前尽有三四日暖的,不是一死便冷,此何足据!现今七月
天道,炎热未退,倘遇一声雷响,这尸首就登时涨将起来,怎么还进得棺去?”
夫人道:“李道人元说胸前一日不冷,一日不可入棺。如今既是暖的,就做不信
他,守到半月二十多日,怎忍便三日内带热的将他殓了?况且棺木已备,等我自
己日夜守他。只待胸前一冷,就入棺去,也不为迟。天那!但愿李道人的说话灵
验,守得我相公重醒回来,何但救了相公一命,却不连我救了两命!”众人再三
解说,夫人终是不听。拗他不过,只得依着,停下少府在床,谨谨看守,不在话
下。
却说少府病到第七日,身上热极,便是顷刻也挨不过,一心思量要寻个清凉
去处消散一消散,或者这病还有好的日子。因此悄地里背了夫人,瞒了同僚,竟
提一条竹杖,私离衙斋,也不要一人随从。倏忽之间,已至城外,就如飞鸟辞笼,
游鱼脱网一般,心下甚喜,早把这病都忘了。你道少府是个官,怎么出衙去,就
没一个人知道?元来想极成梦,梦魂儿觉得如此,这身子依旧还在床上,怎么去
得?单苦了守尸的哭哭啼啼,无明无夜,只望着死里求生。岂知他做梦的飘飘忽
忽,无碍无拘,到也自苦中取乐。薛少府出了南门,便向山中游去。来到一座山,
叫做龙安山,山上有座亭子,乃是隋文帝封儿子杨秀做蜀王,建亭于此,名为避
暑亭。前后左右,皆茂林修竹,长有四面风来,全无一点日影。所以蜀王每到炎
天,便率领宾客来此亭中避暑。果然好个清凉去处!少府当下看见,便觉心怀开
爽。“若使我不出城,怎知山中有这般境界?但是我在青城县做了许多时,尚且
不曾到此;想那三位同僚,怎么晓得?只合与他们知会,同携一尊,为避暑之宴。
可惜有了胜地,少了胜友,终是一场欠事。”眼前景物可人,遂作诗一首。诗云:
“偷得浮生半日闲,危梯绝壁自跻攀。虽然呼吸天门近,莫遣乘风去不还。”
薛少府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又向山中行去。那山路上没有些树木荫蔽,怎比
得亭子里这般凉爽。以此越行越闷。渐渐行了十馀里,远远望见一条大江。你道
这江是甚么江?昔日大禹治水,从岷山导出岷江。过了茂州、威州地面,又导出
这个江水来,叫做沱江。至今江岸上垂着大铁链,也不知道有多少长,沉在江底,
乃是大禹锁着应龙的去处。元来禹治江水,但遇水路不通,便差那应龙前去。随
你几百里的高山巨石,只消他尾子一抖,登时就分开做了两处。所以世称大禹叫
个“神禹”。若不会驱使这样东西,焉能八年之间,洪水底定?至今泗江水上,
也有一条铁链,锁着水母,其形似猕猴一般。这沱江却是应龙,皆因水功既成,
锁着以镇后害,岂不是个圣迹!当下少府在山中行得正闷,况又患着热症的,忽
见这片沱江,浩浩荡荡,真个秋水长天一色,自然觉得清凉,直透骨髓。就恨不
得把三步并做一步,风车似奔来。岂知从山上望时甚近,乃至下得山来,又远还
不曾到得沱江,却被一个东潭隔住。这潭也好大哩,水清似镜一般,不论深浅去
处,无不见底。况又映着两岸竹树,秋色可掬。少府便脱下衣裳,向潭中洗澡。
元来少府是吴人,生长泽国,从幼学得泅水。成人之后,久已不曾弄这本事。不
意今日到此游戏,大快夙心,偶然叹道:“人游到底不如鱼健!怎么借得这鱼鳞
生在我身上,也好到处游去,岂不更快!”只见旁边有个小鱼,却觑着少府道:
“你要变鱼不难,何必假借。待我到河伯处,为你图之!”说声未毕,这小鱼早
不见了。把少府吃上一惊,想道:“我怎知这水里有精怪的?岂可独自一个在里
面洗澡!不如早早抽身去罢!”岂知少府既动了这个念头,便少不得堕了那重业
障。只教:衣冠暂解人间累,鳞甲俄看水上生。
薛少府正在沉呤,恰待穿了衣服,寻路回去。忽然这小鱼来报道:“恭喜!
河伯已有旨了。”早见一个鱼头人,骑着大鱼,前后导从的小鱼,不计其数,来
宣河伯诏曰:“城居水游,浮沉异路。苟非所好,岂有兼通。尔青城县主薄薛伟,
家本吴人,官亦散局。乐清江之浩渺,放意而游;厌尘世之喧嚣,拂衣而去。暂
从鳞化,未便终身。可权充东潭赤鲤。呜呼!纵远适以忘归,必受神明之罚;昧
纤钩而贪饵,难逃刀俎之灾。无或失身,以羞吾党。尔其勉之!”少府听诏罢,
回顾身上,已都生鳞,全是一个金色鲤鱼。心下虽然骇异,却又想道:“事已如
此,且待我恣意游玩一番,也晓得水中的意趣。”自此三江五湖,随其意向,无
不游适。元来河伯诏书上说充东潭赤鲤,这东潭便似分定的地方一般,不论游到
那里,少不得要回到那东潭安歇。单则那一味,也觉得有些儿不在。
过了几日,只见这小鱼又来对薛少府道:“你岂不闻山西平阳府有一座山,
叫个龙门山,是大禹治水时凿将开的,山下就是黄河。只因山顶上有水接着天河
的水,直冲下来,做黄河的源头,所以这个去处,叫做河津。目今八月天气,秋
潦将降,雷声先发。普天下鲤鱼,无有不到那里去跳龙门的。你如何不禀辞河伯,
也去跳龙门?若跳得过时,便做了龙,岂不便强似做鲤鱼!”元来少府正在东潭
里面住得不耐烦,听见这个消息,心中大喜。即便别了小鱼,竟到河伯处所。但
见宫殿都是珊瑚作柱,玳瑁为梁,真个龙宫海藏,自与人世各别。其时河伯管下
的地方,岷江、沱江、巴江、渝江、涪江、黔江、平羌江、射洪江、濯锦江、嘉
陵江、青衣江、五溪、泸水、七门滩、瞿塘三峡,那一处鲤鱼不来禀辞要去跳龙
门的。只有少府是金色鲤鱼,所以各处的都推他为首,同见河伯。旧规有个公宴,
就如起送科举的酒席一般。少府和各处鲤鱼一齐领了宴,谢了恩,同向龙门跳去。
岂知又跳不过,点额而回。你道怎么叫做点额?因为鲤鱼要跳龙门,逆水上去,
把周身的精血都积聚在头顶心里,就如被朱笔在额上点了一点的。以此世人称下
第的皆为点额,盖本于此。正是:
龙门浪急难腾跃,额上羞题一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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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2:06 | 显示全部楼层
却说青城县里有个渔户叫做赵干,与妻子在沱江上网鱼为业。岂知网着一个
癞头鼋,被他把网都牵了去,连赵干也几乎吊下江里。那妻子埋怨道:“我们专
靠这网做本钱,养活两口。今日连本钱都弄没了,那里还有馀钱再讨得个网来?
况且县间官府,早晚常来取鱼,你把甚么应他?”以此整整争了一夜。赵干被他
絮聒不过,只得装一个钓竿,商量来东潭钓鱼。你道赵干为何舍了这条大江,却
向潭里钓鱼?元来沱江流水最急,正好下网,不好下钓,故因想到东潭另做此一
行生意。那钓钩上钩着香香的一大块油面,没下水中。薛少府自龙门点额回来,
也有许多没趣,好几日躲在东潭,不曾出去觅食,肚中饥甚。忽然间赵干的渔船
摇来,不免随着他船游去看看。只闻得饵香,便思量去吃他的。已是到了口边,
想道:“我明知他饵上有个钩子。若是吞了这饵,可不被他钓了去?我虽是暂时
变鱼耍子,难道就没处求食,偏只吃他钓钩上的?”再去船傍周围游了一转,怎
当那饵香得酷烈,恰似钻入鼻孔里的一般,肚中又饥,怎么再忍得住!想道:
“我是个人身,好不多重,这些些钓钩怎么便钓得我起?便被他钓了去,我是县
里三衙,他是渔户赵干,岂不认得?自然送我归县,却不是落得吃了他的?”方
才把口就饵上一合,还不曾吞下肚子,早被赵干一掣,掣将去了。这便叫做眼里
识得破,肚里忍不过。那赵干钩得一个三尺来长金色鲤鱼,举手加额,叫道:
“造化!造化!我再钓得这等几个,便有本钱好结网了。”少府连声叫道:“赵
干!你是我县里渔户,快送我回县去!”那赵干只是不应,竟把一根草索贯了鱼
鳃,放在舱里。只见他妻子说道:“县里不时差人取鱼。我想这等一个大鱼,若
被县里一个公差看见,取了去,领得多少官价?不如藏在芦苇之中,等贩子投来,
私自卖他,也多赚几文钱用。”赵干说道:“有理!”便把这鱼拿去藏在芦苇中,
把一领破蓑衣遮盖。回来对妻子说:“若多卖得几个钱时,拚得沽酒来与你醉饮。
今夜再发利市,安知明日不钓了两个?”
那赵干藏鱼回船,还不多时候,只见县里一个公差叫做张弼,来唤赵干道:
“裴五爷要个极大的鱼做鲊吃。今早直到沱江边来唤你,你却又移到这个所在,
教我团团寻遍,走得个汗流气喘。快些拣一尾大的,同我送去!”赵干道:“有
累上下走着屈路了。不是我要移到这里,只为前日弄没了网,无钱去买,没奈何,
只得权到此钓几尾去做本钱。却又没个大鱼上钓,止有小鱼三四斤在这里,要便
拿了去。”张弼道:“裴五爷分付要大鱼,小的如何去回话?”扑的跳下船,揭
开舱板一看,果然通是小的。欲要把去权时答应,又想道:“这般宽阔去处,难
道没个大鱼?一定这厮奸诈,藏在那里。”即便上岸各处搜看,却又不见。次后
寻到芦苇中,只见一件破蓑衣掀上掀下的乱动。张弼料道必是鱼在底下,急走上
前,揭起看时,却是一个三尺来长的金色鲤鱼。赵干夫妻望见,口里只叫得苦。
张弼不管三七廿一,提了那鱼便走,回头向赵干说道:“你哄得我好!待禀了裴
五爷,着实打你这厮。”少府大声叫道:“张弼!张弼!你也须认得我。我偶然
游到东潭,变鱼耍子,你怎么见我不叩头,到提着我走?”张弼全然不理,只是
提了鱼,一直奔回县去。赵干也随后跟来。那张弼一路走,少府也一路骂。提到
城门口,只见一个把门的军,叫做胡健,对张弼说道:“好个大鱼!只是裴五爷
请各位爷饮宴,专等鱼来做鲊吃,道你去了许久不到,又飞出签来叫你,你可也
走紧些!”少府抬头一看,正前日出来的那一座南门,叫做迎薰门,便叫把门军
道:“胡健!胡健!前日出城时节,曾分付你道:我自私行出去的,不要禀知各
位爷,也不要差人迎接。难道我出城不上一月,你就不记得了?如今正该去禀知
各位爷,差人迎接才是,怎么把我不放在眼里,这等无状!”岂知把门军胡健也
不听见,却与张弼一般。那张弼一径的提了鱼,进了县门。薛少府还叫骂不止。
只见司户吏与刑曹吏,两个东西相向在大门内下棋。那司户吏道:“好怕人子!
这等大鱼,可有十多斤重?”那刑曹吏道:“好一个活泼泼的金色鲤鱼,只该放
在后堂绿漪池里养他看耍子,怎么就舍得做鲊吃了?”少府大叫道:“你两个吏,
终日在堂上伏事我的,便是我变了鱼,也该认得,怎么见了我都不站起来,也不
去报与各位爷知道?”那两个吏依旧在那里下棋,只不听见。少府想道:“俗谚
有云:‘不怕官,只怕管。’岂是我管你不着,一些儿不怕我?莫不是我出城这
几日,我的官被勾了?纵使勾了官,我不曾离任,到底也还管得他着。且待我见
同僚时,把这起奴才从头告诉,教他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看官们牢记下这个
话头,待下回表白。
且说顾夫人谨守薛少府的尸骸,不觉过了二十多日,只见肌肉如故,并不损
坏。把手去摸着心头,觉得比前更暖些,渐渐的上至喉咙,下至肚脐,都不甚冷
了。想起道人李八百的说话,果然有些灵验。因此在他顶上刺出鲜血来,写成一
疏,请了几个有名的道士,在青城山老君庙里建醮,祈求仙方,保护少府回生。
许下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的愿心。宣疏之日,三位同僚与通县吏民,无不焚香代
祷,如当日一般。我想古语有云:吉人天相。难道薛少府这等好官,况兼合县的
官民又都来替他祈祷,怕就没有一些儿灵应?只是已死二十多日的人,要他依旧
又活转来,虽则老君庙里许下愿的,从无不验之人;但是阎王殿前投到过的,那
有退回之鬼!正是:
须知作善还酬善,莫道无神定有神。
却说是夜道士在醮坛上面,铺下七盏明灯,就如北斗七星之状。元来北斗第
七个星,叫做斗杓,春指东方,夏指南方,秋指西方,冬指北方,在天上旋转的。
只有第四个星,叫做天枢,他却不动。以此将这天枢星上一灯,特为本命星灯。
若是灯明,则本身无事,暗则病势淹缠,灭则定然难救。其时道士手举法器,朗
诵灵章,虔心禳解,伏阴而去,亲奏星官,要保祐薛少府重还魂魄,再转阳间。
起来看这七盏灯时,尽皆明亮,觉得本命那一盏尤加光彩,显见不该死的符验。
便对夫人贺喜道:“少府本命星灯,光彩倍加,重生当在旦夕;切不可过于哀泣,
恐惊动他魂魄不安,有难回转。”夫人含着两行眼泪谢道:“若得如此,也不枉
做这个道场,和那昼夜看守的辛苦。”得了这个消息,心中少觉宽解。岂知朦胧
睡去,做成一梦。明明见少府慌慌忙忙,精赤赤的跑入门来,满身都是鲜血,把
两只手掩着脖子叫道:“悔气!悔气!我在江上泛舟,情怀颇畅,忽然狂风陡作,
大浪掀天,把舟覆了,却跌在水去。幸遇江神怜我阳寿未绝,赠我一领黄金锁子
甲,送得出水。正待寻路入城,不意遇着剪径的强人,要谋这领金甲,一刀把我
杀了。你若念夫妻情分,好生看守魂魄,送我回去。”夫人一闻此言,不觉放声
大哭,就惊醒了。想道:“适间道士只说不死,如何又有此恶梦?我记得梦书上
有一句道:‘梦死得生。’莫非他眼下灾悔脱尽,故此身上全无一丝一缕,亦未
可知。只是紧紧的守定他尸骸便了。”
到次日,夫人将醮坛上犠牲诸品,分送三位同僚,这个叫做“散福”。其日
就是裴县尉作主,会请各衙,也叫做“饮福”。因此裴县尉差张弼去到渔户家取
个大鱼来做鲊,好配酒吃。终是邹二衙为着同年情重,在席上叹道:“这酒与平
常宴会不同,乃为薛公祈祷回生,半是醮坛上的品物。今薛公的生死未知何如,
教我们食怎下咽?”裴五衙便道:“古人临食不叹,偏是你念同年,我们不念同
僚的?听得道士说他回生,不在昨晚,便是今日。我们且待鱼来做鲊下酒,拚吃
个酩酊,只在席上等候他一个消息,岂不是公私两尽?”当日直到未牌时分,张
弼方才提着鱼到阶下。元来裴五衙在席上作主,单为等鱼不到,只得停了酒,看
邹二衙与雷四衙打双陆,自己在傍边吃着桃子。忽回转头看见张弼,不觉大怒道:
“我差你取鱼,如何去了许久?若不是飞签催你,你敢是不来了么?”张弼只是
叩头,把渔户赵干藏过大鱼的情节,备细禀上一遍。裴五衙便叫当直的把赵干拖
翻,着实打了五十下皮鞭,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你道赵干为何先不走了,
偏要跟着张弼到县,自讨打吃?他只恋着这几文的官价,思量领去,却被打了五
十皮鞭,价又不曾领得,岂不与这尾金色鲤鱼为贪着香饵上了他的钩儿一般!正
是:世上死生皆为利,不到乌江不肯休。
裴五衙把赵干赶了出去,取去来看,却是一尾金色鲤鱼,有三尺多长。喜叹:
“此鱼甚好,便可付厨上做鲊来吃!”当下薛少府大声叫道:“我那里是鱼?就
是你的同僚,岂可错认得我了?我受了许多人的侮慢,正要告诉列位与我出这一
口恶气,怎么也认我做鱼,便付厨上做鲊吃?若要作鲊,可不屈我杀了!枉做这
几时同僚,一些儿契分安在!”其时同僚们全然不礼。少府便情极了,只得又叫
道:“邹年兄,我与你同登天宝末年进士,在都下往来最为交厚,今又在此同官,
与他们不同。怎么不发一言,坐视我死?”只见邹二衙对裴五衙道:“以下官愚
见,这鱼还不该做鲊吃。那青城山上老君祠前有老大的一个放生池,尽有建醮的
人买着鱼鳖螺蛤等物投放池内。今日之宴,既是薛衙送来的散福,不若也将此鱼
投于放生池内,见我们为同僚的情分,种此因果。”那雷四衙便从旁说道:“放
鱼甚善!因果之说,不可不信。况且酒席美肴馔尽勾多了,何必又要鲊吃?”此
时薛少府在阶下听见叹道:“邹年兄好没分晓!既是有心救我,何不就送回衙里
去,怎么又要送我上山,却不渴坏了我?虽然如此,也强如死在庖人之手。待我
到放生池内,依还变了转来,重穿冠带,再坐衙门。且莫说赵干这起狗才,看那
同僚把甚嘴脸来见我?”正在踌躇,又见那裴五衙答道:“老长官要放这鱼,是
天地好生之心,何敢不听。但打醮是道家事,不在佛门那一教,要修因果,也不
在这上。想道天生万物,专为养人。就如鱼这一种,若不是被人取吃,普天下都
是鱼,连河路也不通了。凡人修善,全在一点心上,不在一张口上。故谚语有云:
‘佛在心头坐,酒肉穿肠过。’又云:‘若依佛法,冷水莫呷。’难道吃了这个
鱼,便坏了我们为同僚的心?眼见得好鱼不作鲊吃,倒平白地放了他去。安知我
们不吃,又不被水獭吃了?总只一死,还是我们自吃了的是。”少府听了这话,
便大叫道:“你看两个客人都要放我,怎么你做主人的偏要吃我?这等执拗!莫
说同僚情薄,元来宾主之礼,也一些没有的。”元来雷四衙是个两可的人,见裴
五衙一心要做鱼鲊吃,却又对邹二衙道:“裴长官不信因果,多分这鱼放生不成
了。但今日是他做主人,要以此奉客,怎么好固拒他?我想这鱼不是我等定要杀
他,只算今日是他数尽之日,救不得罢了!”当下少府即大声叫道:“雷长官,
你好没主意,怎么两边撺掇!既是劝他放我,他便不听,你也还该再劝才是。怎
么反劝邹年兄也不要救我?敢则你衙斋冷淡,好几时没得鱼吃了,故此待他做鲊
来,思量饱餐一顿么?”只得又叫邹二衙道:“年兄!年兄!你莫不是乔做人情
么?故假意劝了这几句,便当完了?你是再也不出半声了!自古道得好:‘一死
一生,乃见交情。’若非今日我是死的,你是活的,怎知你为同年之情淡薄如此!
到底有个放我时节,等我依旧变了转来,也少不得学翟廷尉的故事,将那两句题
在我衙门之上,与你看看!年兄!年兄!只怕你悔之晚矣!”少府虽则乱叫乱嚷,
宾主都如不闻。当时裴五衙便叫厨役叫做王土良,因有手段,最整治得好鲊,故
将这鱼交付与他,说道:“又要好吃,又要快当。不然,照着赵干样子,也奉承
你五十皮鞭!”
那王士良一头答应,一头就伸过手提鱼,急得少府顶门上飞散了三魂,脚板
底荡调了七魄,便大声哭起来道:“我平昔和同僚们如兄若弟,极是交好,怎么
今日这等哀告,只要杀我?哎,我知道了,一定是妒忌我掌印,起此一片恶心。
须知这印是上司委把我署的,不是我谋来掌的。若肯放我回衙,我就登时推印,
有何难哉!”说了又哭,哭了又说。岂知同僚都做不听见。竟被王士良一把提到
厨下,早取过一个砧头来放在上面。少府举眼看时,却认得是他手里一向做厨役
的,便大叫道:“王士良,你岂不认得我是薛三爷?若非我将吴下食谱传授与你,
看你整治些甚样肴馔出来,能使各位爷这般作兴你?你今日也该想我平昔抬举之
恩,快去禀知各位爷,好好送回衙去。却把我来放在砧头上待要怎的?”岂知王
士良一些不理,右手拿刀在手,将鱼头着实按上一下。激得少府心中不胜大怒!
便骂:“你这狗才,敢只会奉承裴五衙,全不怕我!难道我就没摆布你处?”一
挣挣起来,将尾子向王士良脸上只一泼,就似打个耳聒子一般,打得王士良耳鸣
眼暗,连忙举手掩面不迭,将那把刀直抛在地下去了。一边拾刀,一边却冷笑道:
“你这鱼!既是恁的健浪,停一会等我送你到滚锅儿里再游游去!”元来做鲊的,
最要刀快,将鱼切得雪片也似薄薄的,略在滚水里面一转,便捞起来,加上椒料,
泼上香油,自然松脆鲜美。因此王士良再把刀去磨一下。其时少府叫他不应,叹
口气道:“这次磨快了刀来,就是我命尽之日了。想起我在衙虽则患病,也还可
忍耐。如何私自跑出,却受这般苦楚!若是我不见这个东潭;便见了东潭,也不
下去洗澡;便洗个澡,也不思量变鱼;便思量变鱼,也不受那河伯的诏书,也不
至有今日!总只未变鱼之先,被那小鱼十分撺掇;既变鱼之后,又被那赵干把香
饵来哄我,都是命里凑着,自作自受,怎好埋怨那个!只可怜见我顾夫人在衙,
无儿无女,将谁倚靠?怎生寄得一信与他,使我死也瞑目!”正在号咷大哭,
却被王士良将新磨的快刀,一刀剁下头来。正是:
三寸气在,谁肯输半点便宜;七尺躯亡,都付与一场春梦。
眼见得少府这一番真个呜呼哀哉了!未知少府生回日,已见鱼儿命尽时。
这里王士良刚把这鱼头一刀剁下,那边三衙中薛少府在灵床之上,猛地跳起
来坐了。莫说顾夫人是个女娘家,就险些儿吓得死了;便是一家们在那里守尸的,
那一个不摇首咋舌。叫道:“好古怪!好古怪!我们一向紧紧的守定在此,从没
个猫儿在他身上跳过,怎么就把死尸吊了起来?”只见少府叹了口气,问道:
“我不知人事有几日了?”夫人答道:“你不要吓我!你已死去了二十五日,只
怕不会活哩!”少府道:“我何曾死!只做得一个梦,不意梦去了这许多日。”
便唤家人:“去看三位同僚,此时正在堂上,将吃鱼鲊。教他且放下了箸,不要
吃,快请到我衙里来讲话。”果然同僚们在堂上饮酒,刚刚送到鱼鲊,正待举箸,
只见薛衙人禀说:“少府活转来了,请三位爷莫吃鱼鲊,便过衙中讲话。”惊得
那三位都暴跳起来,说道:“医人李八百的把脉,老君庙里铺灯,怎么这等灵验
得紧!”忙忙的走过薛衙,连叫:“恭喜!恭喜!”只见少府道:“列位可晓得?
适才做鲊的这尾金色鲤鱼便是不才。若不被王士良那一刀,我的梦几时勾醒。”
那三位茫茫不知其故,都说道:“天下岂有此事!请老长官试说一番,容下官们
洗耳拱听。”薛少府道:“适才张弼取鱼到时,邹年兄与雷长官打双陆,裴长官
在傍吃桃子。张弼禀渔户赵干藏了大鱼,把小鱼搪塞。裴长官大怒,把赵干鞭了
五十,这事有么?”三位道:“果是如此。只是老长官如何晓得恁详细?”少府
道:“再与我唤赵干、张弼和那把守迎薰门军士胡健,户曹刑曹二吏,并厨役王
士良来,待我问他。”那三位即便差人,都去唤到。少府问道:“赵干,你在东
潭钓鱼,钓得个三尺来长金色鲤鱼,你妻子教你藏在芦苇之中,上头盖着旧蓑衣。
张弼来取鱼时,你只推没有大鱼。却被张弼搜出,提到迎薰门下。门军胡健说道:
“裴五爷下飞签催你,你可走快些!’到得县门,门内二吏东西相向,在那里下
棋。一个说:‘鱼大得怕人子!做鲊来一定好吃。’一个说:‘这鱼可爱,只该
畜在后堂池里,不该做鲊。’王士良把鱼按在砧头上,却被鱼跳起尾来,脸上打
了一下,又去磨快了刀,方才下手。这事可都有么?”赵干等都惊道:“事俱有
的!但不知三爷何繇知得?”少府道:“这鱼便是我做的。我自被钓之后,那一
处不高声大叫,要你们送我回衙,怎么都不听我,却是甚主意?”赵干等都叩头
道:“小的们实是不听见,若听见时,怎么敢不送回?”少府又问裴县尉道:
“老长官要做鱼鲊之时,邹年兄再三劝你放生,雷长官在傍边撺掇,只是不听,
催唤王士良提去。我因放声大哭,说:‘枉做这几时同僚,今日定要杀我,岂是
仁者所为!’莫说裴长官不礼,连邹年兄、雷长官,也更无一言。这是何意?”
三位相顾道:“我们何尝听见些儿!”一齐起身请罪。少府笑道:“这鱼不死,
我也不生。已作往事,不必再题了。”遂把赵干等打发出去,同僚们也作别回衙。
将鱼鲊投弃水中,从此立誓再不吃鱼。元来少府叫哭,那曾有甚么声响,但见这
鱼口动而已。乃知三位同僚与赵干等,都不听见,盖有以也。
且说顾夫人想起老君庙签诀的句语,无一字不验。乃将求签打醮事情,备细
说与少府知道,就要打点了愿。少府惊道:“我在这里几多时,但闻得青城山上
有座老君庙,是极盛的香火,怎知道灵应如此!”即便清斋七日,备下明灯净香,
亲诣庙中偿愿。一面差人估计木料,装严金像,合用若干工价,将家财俸资凑来
买办,择日兴工。到第七日早上,屏去左右,只带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门子,自出
了衙门,一步一拜,向青城山去。刚至半山,正拜在地,猛然听得有人叫道:
“薛少府,你可晓得么?”少府不觉吃了一惊。抬头观看,乃是一个牧童,头戴
箬笠,横坐青牛,手持短笛,从一个山坡边转出来的。当下少府问道:“你要我
晓得甚么?”那牧童道:“你晓得神仙中有个琴高,他本骑着赤鲤升天去的。只
因在王母座上,把那弹云璈的田四妃,觑了一眼,动了凡心,故此两个并谪人
世。如今你的前身,便是琴高,你那顾夫人,便是田四妃。为你到官以来,迷恋
风尘,不能脱离,故又将你权充东潭赤鲤,受着诸般苦楚,使你回头。你却怎么
还不省得?敢是做梦未醒哩!”少府道:“依你说,我的前身,乃是神仙。今已
迷惑,又须得一个师父来提醒便好。”牧童道:“你要个提醒的人,远不远千里,
近只在目前。这成都府道人李八百,却不是个神仙?他本在汉时叫做韩康,一向
卖药长安市上,口不二价。后来为一女子识破了,故此又改名为李八百。人只说
他传授得孙真人八百个秘方,正不知他道术还在孙真人之上,实实活过八百多岁
了。今你夫妻谪限将满,合该重还仙籍。何不去问那李八百,教他与你打破尘障?”
元来夫人止与少府说得香愿的事,不曾说起李八百把脉情繇,因此牧童说着李八
百名姓,少府一些也不晓得。心下想道:“山野牧童知道甚么?无过信口胡谈,
荒唐之说,何足深信。我只是一步一拜,还愿便了!”岂知才回顾头来,那牧童
与牛化作一道紫气,冲天而去。正是:
当面神仙犹不识,前生世事怎能知!
少府因自己做鱼之事,来得奇怪。今番看见牧童化风而去,心下越发惶惑,
定道连那牧童也是梦中,好生委决不下。不一时,拜到山顶老君座前,叩谢神明
保佑,再得回生。只在早晚选定吉日,偿还愿心。拜罢起来,看那老君神像,正
是牧童的面貌。又见座旁塑着一头青牛,也与那牧童骑的一般。方悟道:“方才
牧童分明是太上老君指引我重还仙籍,如何有眼无珠,当面错过?”乃再拜请罪。
回至衙中,备将牧童的话,细细述与夫人知道。夫人方说起:“病危时节,曾请
成都府道人李八百来看脉。他说:‘是死而不死之症。须待死后半月二旬,自然
慢慢的活将转来,不必下药。’临起身时,又说:‘这签诀灵得紧。直到看见鱼
时,方有分晓。’我想他能顾知过去未来之事,岂不真是个仙人!莫说老君已经
显出化身,指引你去;便不是仙人,既劳他看脉一场,且又这等神验,也该去谢
他!”少府听罢,乃道:“元来又有这段姻缘!如何不去谢他。”又清斋了七日,
徒步自往成都府去,访那道人李八百。
恰好这一日,李八百正坐在医铺里面。一见少府,便问道:“你做梦可醒了
未?”少府扑地拜下,答道:“弟子如今醒了。只求师父指教,使弟子脱离风尘,
早闻大道!”李八百笑道:“你须不是没根基的,要去烧丹炼火。你前世原是神
仙谪下,太上老君已明明对你说破。自家身子,还不省得,还来问人?敢是你只
认得青城县主簿么?”当下少府恍然大悟,拜谢道:“弟子如今真个醒了!只是
老君庙里香愿,尚未偿还。待弟子了愿之后,即便弃了官职,挈了妻子,同师父
出家,证还仙籍,未为晚也!”遂别了李八百,急回至青城县,把李八百的话述
语夫人知道。夫人也就言上省悟,前身元是西王母前弹云璈的田四妃,因动尘
念堕落。当夜便与少府各自一房安下,焚香静坐,修证前因。次日,少府将印送
与邹二衙署摄,备文申报上司。一面催趱工役,盖造殿庭,装严金像,极其齐整。
刚到工完之日,那邹二衙为着当时许愿,也要分俸相助,约了两个县尉,到
少府衙舍,说知此事。家人只道还在里边静坐,进去通报。只见案上遗下一诗,
竟不知少府和夫人都在那里去了。家人拿那首诗递与邹二衙观看,乃是留别同僚
吏民的。诗云:“鱼身梦幻欣无恙,若是鱼真死亦真。到底有生终有死,欲离生
死脱红尘。”邹二衙看了这诗,不胜嗟叹,乃道:“年兄总要出家修行,也该与
我们作别一声,如今觉道忒歉然了!谅来他去还未远。”即差人四下寻访,再也
没些踪迹。正在惊讶,裴五衙笑道:“二位老长官好不睹事!想他还掉不下水中
滋味,多分又去变鲤鱼玩耍去了。只到东潭上抓他便了。”
不题同僚们胡猜乱想。再说少府和夫人不往别处,竟至成都去见那李八百。
那李八百对着少府笑道:“你前身元是琴高,因为你升仙不远,故令赤鲤专在东
潭相候。今日依先还你赤鲤,骑坐上升何如?”又对夫人道:“自你谪后,西王
母前弹云璈的暂借董双成,如今依旧该是你去弹了。”自然神仙一辈,叫做会
中人,再不消甚么口诀,甚么心法,都只是一笑而喻。其时少府、夫人也对李八
百说道:“你先后卖药行医,救度普众,功行亦非小可,何必久混人世!”李八
百道:“我数合与你同升,故在此相候。”顷刻间,祥云缭绕,瑞霭缤纷,空中
仙音嘹亮,鸾鹤翱翔,仙童仙女,各执幢幡宝盖,前来接引。少府乘着赤鲤,夫
人驾了紫霞,李八百跨上白鹤,一齐升天。遍成都老幼,那一个不看见,尽皆望
空瞻拜,赞叹不已。至今升仙桥圣迹犹存。诗云:茫茫荡荡事端新,人既为鱼鱼
复人。识破幻形不碍性,体形修性即仙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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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2: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卷 李玉英狱中讼冤

人间夫妇愿白首,男长女大无疾疚。男娶妻兮女嫁夫,频见森孙会行走。若
还此愿遂心怀,百年瞑目黄泉台。莫教中道有差跌,前妻晚妇情离乖。晚妇狠毒
胜蛇蝎,枕边谮语无休歇。自己生儿似宝珍,他人子女遭磨灭。饭不饭兮茶不茶,
蓬头垢面徒伤嗟。君不见大舜历山终夜泣,闵骞十月衣芦花!
这篇言语,大抵说人家继母心肠狠毒,将亲生子女胜过一颗九曲明珠,乃希
世之宝,何等珍重。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单可恨的,偏生要把前妻男女,
百般凌虐,粪土不如。若年纪在十五六岁,还不十分受苦,纵然磨灭,渐渐长大,
日子有数。惟有十岁内外的小儿女,最为可怜。然虽如此,其间原有三等。那三
等?第一等,乃富贵之家,幼时自有乳母养娘伏侍,到五六岁便送入学中读书。
况且亲族蕃盛,手下婢仆,耳目众多,尚怕被人谈论,还要存个体面,不致有饥
寒打骂之苦。或者自生得有子女,要独吞家业,索性倒弄个斩草除根的手段,有
诗为证:焚廪损阶事可伤,申生遭谤伯奇殃。后妻煽处从来有,几个男儿肯直肠。
第二等,乃中户人家,虽则体面还有,料道幼时未必有乳母养娘伏侍,诸色
尽要在继母手内出放,那饥寒打骂就不能勾免了。若父亲是个硬挣的,定然卫护
儿女,与老婆反目厮闹,不许他凌虐。也有惧怕丈夫利害,背着眼方敢施行。倘
遇了那不怕天,不怕地,也不怕羞,也不怕死,越杀越上的泼悍婆娘,动辄拖刀
弄剑,不是刎颈上吊,定是奔井投河,惯把死来吓老公,常有弄假成真,连家业
都完在他身上。俗语道得好:逆子顽妻,无药可治。遇着这般泼妇,难道终日厮
闹不成?少不得闹过几次,奈何他不下,到只得诈瞎装聋,含糊忍痛,也有将来
过继与人,也有送去为僧学道,或托在父兄外家寄养。这还是有些血气的所为。
又有那一种横肚肠,烂心肝,忍心害理,无情义的汉子,前妻在生时,何等恩爱,
把儿女也何等怜惜。到得死后,娶了晚妻,或奉承他妆奁富厚,或贪恋颜色美丽,
或中年娶了少妇,因这几般上,弄得神魂颠倒,意乱心迷,将前妻昔日恩义,撇
向东洋大海。儿女也渐渐做了眼中之钉,肉内之刺。到得打骂,莫说护卫劝解,
反要加上一顿,取他的欢心。常有后生儿女都已婚嫁,前妻之子,尚无妻室,公
论上说不去时,胡乱娶个与他。后母还千方百计做下魇魅做下魇魅要他夫妻不睦。
若是魇魅不灵,便打儿子,骂媳妇,撺掇老公告忤逆,赶逐出去。那男女之间,
女儿更觉苦楚。孩子家打过了,或向学中攻书,或与邻家孩子们顽耍,还可以消
遣。做了女儿时,终日不离房户,与那夜叉婆挤做一块,不住脚把他使唤,还要
限每日做若干女工。做得少,打骂自不必说。乃至攒足了,却又嫌好道歉,也原
脱白不过。生下儿女,恰像写着包揽文书的,日夜替他怀抱。倘若啼哭,便道是
不情愿,使性儿难为他孩子。偶或有些病症,又道是故意惊吓出来的。就是身上
有个蚊虫疤儿,一定也说是故意放来钉的。更有一节苦处,任你滴水成冰的天气,
少不得向冰孔中洗浣污秽衣服,还要憎嫌洗得不洁净,加一场咒骂。熬到十五六
岁,渐渐成人。那时打骂,就把污话来肮脏了,不骂要趁汉,定说想老公。可怜
女子家无处伸诉,只好向背后吞声饮泣!倘或听见,又道装这许多妖势。多少女
子当不起恁般羞辱,自去寻了一条死路。有诗为证:不正夫纲但怕婆,怕婆无柰
后妻何!任他打骂亲生女,暗地心疼不敢诃。
第三等,乃朝趁暮食肩担之家,此等人家儿女,纵是生母在时,只好苟免饥
寒,料道没甚丰衣足食。巴到十来岁,也就要指望教去学做生意,趁三文五文帮
贴柴火。若又遇着个凶恶继母,岂不是苦上加苦。口中吃了,定然有一顿没一顿,
担饥忍饿。就要口热汤,也须请问个主意,不敢擅专。身上穿的,不是前拖一块,
定是后破一片。受冻捱寒,也不敢在他面前说个冷字。那几根头发,整年也难得
与梳子相会,胡乱挽个角儿,还不是挦得披头盖脸。两只脚久常赤着,从不曾见
鞋袜面。若得了双草鞋,就胜如穿着粉底皂靴。专任的是劈柴烧火,担水提浆。
稍不如意,软的是拳头脚尖,硬的是木柴棍棒。那咒骂乃口头言语,只当与他消
闲。到得将就挑得担子,便限着每日要赚若干钱钞。若还缺了一文,少不得敲个
半死。倘肯撺掇老公,卖与人家为奴,这就算他一点阴骘。所以小户人家儿女,
经着后母,十个到有九个磨折死了。有诗为证:小家儿女受艰辛,后母加添妄怒
嗔。打骂饥寒浑不免,人前一样唤娘亲。
说话的,为何只管絮絮叨叨,道后母的许多短处?只因在下今日要说一个继
母谋害前妻儿女,后来天理昭彰,反受了国法,与天下的后母做个榜样,故先略
道其概。这段话文若说出来时:直教铁汉也心酸,总是石人亦泪洒!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里?就在本朝正德年间,北京顺天府旗手卫,有个荫
籍百户李雄。他虽是武弁出身,却从幼聪明好学,深知典籍。及至年长,身材魁
伟,膂力过人;使得好刀,躲得好箭,是一个文武兼备的将官。因随太监张永征
陕西安化王有功,升锦衣卫千户。娶得个夫人何氏,夫妻十分恩爱。生下三女一
男:儿子名曰承祖,长女名玉英,次女名桃英,三女名月英。元来是先花后果的。
倒是玉英居长,次即承祖。不想何氏自产月英之后,便染了个虚怯症候,不上半
年,呜呼哀哉!可怜:留得旧时残锦绣,每因肠断动悲伤!
那时玉英刚刚六岁,承祖五岁,桃英三岁,月英止有五六个月。虽有养娘、
奶子伏侍,到底像小鸡失了鸡母,七慌八乱,啼啼哭哭。李雄见儿女这般苦楚,
心下烦恼,只得终日住在家中窝伴。他本是个官身,顾着家里,便担阁了公事;
到得干办了公事,却又没工夫照管儿女,真个公私不能两尽。捱了几个月日,思
想终不是长法,要娶个继室,遂央媒寻亲。那媒婆是走千家、踏万户的,得了这
句言语,到处一兜,那些人家闻得李雄年纪止有三十来岁,又是锦衣卫千户,一
进门就称奶奶,谁个不肯。三日之间,就请了若干庚贴送来,任凭李雄选择。俗
语有云:姻缘本是前生定,不许今人作主张。李雄千择万选,却拣了个姓焦的人
家女儿,年方一十六岁,父母双亡,哥嫂作主。那哥哥叫做焦榕,专在各衙门打
干,是一个油里滑的光棍。李雄一时没眼色,成了这头亲事。少不得行礼纳聘,
不则一日,娶得回家,花烛成亲。那焦氏生得有六七分颜色,女工针指,却也百
伶百俐,只是心肠有些狠毒,见了四个小儿女,便生嫉妒之念。又见丈夫十分爱
惜,又不时叮嘱好生抚育,越发不怀好意。他想道:“若没有这一窝子贼男女,
那官职产业好歹是我生子女来承受。如今遗下许多短命贼种,纵挣得泼天家计,
少不得被他们先拔头筹。设使久后,也只有今日这些家业,派到我的子女,所存
几何,可不白白与他辛苦一世?须是哄热了丈夫,然后用言语唆冷他父子,磨灭
死两三个,止存个把,就易处了。”你道天下有恁样好笑的事!自己方才十五六
岁,还未知命短命长,生育不生育中,却就算到几十年后之事,起这等残忍念头,
要害前妻儿女,可胜叹哉!有诗为证:娶妻原为生儿女,见成儿女反为仇。不是
妇人心最毒,还因男子没长筹。
自此之后,焦氏将着丈夫百般殷勤趋奉。况兼正在妙龄,打扮得如花朵相似,
枕席之间,曲意取媚。果然哄得李雄千欢万喜,百顺百依。只有一件不肯听他。
你道是那件?但说到儿女面上,便道:“可怜他没娘之子,年幼娇痴,倘有不到
之处,须将好言训诲,莫要深责!”焦氏撺咬了几次,见不肯听,忍耐不住。一
日趁老公不在家,寻起李承祖事过,揪来打骂。不道那孩子头皮寡薄,他的手儿
又老辣,一顿乱打,那头上却如酵到馒头,登时肿起几个大疙瘩。可怜打得那孩
子无个地孔可钻,号淘痛哭!养娘、奶子解劝不住。那玉英年纪虽小,生性聪慧,
看见兄弟无故遭此毒打,已明白晚母不是个善良之辈,心中苦楚,泪珠乱落。在
旁看不过,向前道:“告母亲,兄弟年幼无知,望乞饶恕则个。”焦氏喝道:
“小贱人!谁要你多言?难道我打不得的么?你的打也只就在头上滴溜溜转了,
却与别人讨饶?”玉英闻得这语,愈加哀楚。正打之间,李雄已回,那孩子抱住
父亲,放声号恸。李雄见打得这般光景,暴躁如雷,翻天作地,闹将起来。那婆
娘索性抓破脸皮,反要死要活,分毫不让。早有人报知焦榕,特来劝慰。李雄告
诉道:“娶令妹来,专为要照管这几个儿女,岂是没人打骂,娶来凌贱不成!况
又几番嘱付,可怜无母娇幼。你即是亲母一般,凡事将就些,反故意打得如此模
样!”焦榕假意埋怨了妹子几句,陪个不是,道:“舍妹一来年纪小,不知世故;
二来也因从幼养娇了性子,在家任意惯了。妹丈不消气得!”又道:“省得在此
不喜欢,待我接回去住几日,劝喻他下次不可如此。”道罢,作别而去。
少顷,雇乘轿子,差个女使接焦氏到家。那婆娘一进门,就埋怨焦榕道:
“哥哥,奴总有甚不好处,也该看爹娘分上访个好对头匹配才是,怎么胡乱肮脏
送在这样人家,误我的终身?”焦榕笑道:“论起嫁这锦衣卫千户,也不算肮脏
了。但是你自己没有见识,怎么抱怨别人?”焦氏道:“那见得我没有见识?”
焦榕道:“妹夫既将儿女爱惜,就顺着他性儿,一般着些疼热。”焦氏嚷道:
“又不是亲生的,教我着疼热,还要算计哩!”焦榕笑道:“正因这上,说你没
见识。自古道: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你心下越不喜欢这男女,越该加意爱护。”
焦氏道:“我恨不得顷刻除了这几个冤孽,方才干净,为何反要将他爱护?”焦
榕道:“大抵小儿女,料没甚大过失。况婢仆都是他旧人,与你恩义尚疏。稍加
责罚,此辈就到家主面前轻事重报,说你怎地凌虐。妹夫必然着意防范,何繇除
得?他存了这片疑心,就是生病死了,还要疑你有甚缘故,可不是无丝有线?你
若将就容得,落得做好人,抚养大了,不怕不孝顺你。”焦氏把头三四摇道:
“这是断然不成!”焦榕道:“毕竟容不得,须依我说话。今后将他如亲生看待,
婢仆们施些小惠,结为心腹,暗地察访。内中倘有无心向你,并口嘴不好的,便
赶逐出去。如此过了一年两载,妹夫信得你真了,婢仆又皆是心腹,你也必然生
下子女,分了其爱。那时觑个机会,先除却这孩子,料不疑虑到你。那几个丫头,
等待年长,叮嘱童仆们一齐驾起风波,只说有私情勾当。妹夫是有官职的,怕人
耻笑,自然逼其自尽。是恁样阴唆阳劝做去,岂不省了目下受气?又见得你是好
人。”焦氏听了这片言语,不胜喜欢道:“哥哥言之有理!是我错埋怨你了。今
番回去,依此而行。倘到紧要处,再来与哥哥商量。”
不题焦榕兄妹计议。且说李雄因老婆凌贱儿女,反添上一顶愁帽儿,想道:
“指望娶他来看顾儿女,却到增了一个魔头!后边日子正长,教这小男女怎生得
过?”左思右算,想出一个道理。你道是什么道理?元来收拾起一间书室,请下
一个老儒,把玉英、承祖送入书堂读书,每日茶饭俱着人送进去吃,直至晚方才
放学。教他远了晚娘,躲这打骂。那桃英、月英自有奶子照管,料然无妨。常言:
夫妻是打骂不开的。过了数日,只得差人去接焦氏。焦榕备些礼物,送将回来。
焦氏知得请下先生,也解了其意,更不道破。这番归来,果然比先大不相同,一
味将笑撮在脸上,调引这几个小男女,亲亲热热,胜如亲生。莫说打骂,便是气
儿也不再呵一口。待婢仆们也十分宽恕,不常赏赐小东西。大凡下人,肚肠极是
窄狭,得了须微之利,便极口称功诵德,欢声溢耳。李雄初时甚觉奇异,只道惧
怕他闹吵,当面假意殷勤,背后未必如此。几遍暗地打听,冷眼偷瞧,更不见有
甚别样做作。过了年馀,愈加珍爱。李雄万分喜悦,想道:“不知大舅怎生样劝
喻,便能改过从善。如此可见好人原容易做的,只在一转念耳!”从此放下这片
肚肠,夫妻恩爱愈笃。那焦氏巴不能生下个儿子,谁知做亲二年,尚没身孕。心
中着急,往各处寺观庵堂,烧香许愿。那菩萨果是有些灵验,烧了香,许过愿,
真个就身怀六甲。到得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儿子,乳名亚奴。你道为何叫这般名
字?元来民间有个俗套,恐怕小儿家养不大,常把贱物为名,取其易长的意思,
因此每每有牛儿、狗儿之名。那焦氏也恐难养,又不好叫恁般名色,故只唤做亚
奴,以为比奴仆尚次一等,即如牛儿、狗儿之意。李雄只道焦氏真心爱惜儿女,
今番生下亚奴,亦十分珍重。三朝满月,遍请亲友吃庆喜筵宴,不在话下。
常言说得好:只愁不养,不愁不长。眨眼间,不觉亚奴又已周岁。那时玉英
已是十龄,长得婉丽飘逸,如画图中人物。且又赋性敏慧,读书过目成诵,善能
吟诗作赋。其他描花刺绣,不教自会。兄弟李承祖,虽然也是个聪明孩子,到底
赶不上姐姐。曾咏绿萼梅,诗曰:
并是调羹种,偏栽碧玉枝。不夸红有艳,兼笑白无奇。
蕊绽莺忘啄,花香蝶未窥。陇头羌笛奏,芳草总堪疑。
因有了这般才藻,李雄倍加喜欢。连桃英、月英也送入书堂读书。又尝对焦
氏说道:“玉英女儿,有如此美才,后日不舍得嫁他出去。访一个有才学的秀士
入赘家来,待他夫妇唱和,可不好么?”焦氏口虽赞美,心下越增妒忌,正要设
计下手。
不想其年乃正德十四年,陕西反贼杨九儿据皋兰山作乱,累败官军,地方告
急。朝廷遣都指挥赵忠充总兵官,统领兵马前去征讨。赵忠知得李雄智勇相兼,
特荐为前部先锋。你想军情之事,火一般紧急,可能勾少缓?半月之间,择日出
师。李雄收拾行装器械,带领家丁起程。临行时又叮嘱焦氏,好生看管儿女。焦
氏答道:“这事不消分付!但愿你阵面上神灵护祐,马到成功,博个封妻荫子。”
夫妻父子正在分别,外边报:“赵爷传令教场相会!”李雄洒泪出门,急急上马,
直至教场中演武厅上,与诸将参谒已毕。朝廷又差兵部官犒劳,三军齐向北阙谢
恩,口称万岁三声。赵爷分付李雄带领前部军马先行。李雄领了将令,放起三个
轰天大炮,众军一声呐喊,遍地锣鸣,离了教场,望陕西而进。军容整肃,器杖
鲜明。一路上逢山开径,遇水叠桥,不则一日,已至陕西地面。安营下寨,等大
军到来,一齐进发。与贼兵连战数阵,互相胜负。到七月十四,贼兵挑战。赵爷
令李雄出阵。那李雄统领部下精兵,奋勇杀入。贼兵抵挡不住,大败而走。李雄
乘胜追逐数里,不想贼人伏兵四起,团团围住,左冲右突,不能得脱,外面救兵
又被截断。李雄部下虽然精勇,终是众寡不敌。鏖战到晚,一军尽没。可怜李雄
盖世英雄,到此一场春梦!正是:
正气千寻横宇宙,孤魂万里占清寒。赵忠出征之事,按下不题。
却说焦氏方要下手,恰好遇着丈夫出征,可不天凑其便?李雄去了数日,一
乘轿子,抬到焦榕家里,与他商议。焦榕道:“据我主意,再缓几时。”焦氏道:
“却是为何?”焦榕道:“妹夫不在家死了,定生疑惑。如今还是把他倍加好好
看承。妹夫回家知道,越信你是个好人。那时出其不意,弄个手脚,必无疑虑,
可不妙哉?”焦氏依了焦榕说话,真个把玉英姊妹看承比前又胜几分。终日盼望
李雄得胜回朝。谁知巴到八月初旬,陕西报到京中,说七月十四日与贼交锋,前
部千户李雄恃勇深入,先胜后败,全军尽没。焦榕是专在各衙门当干的,早已知
得这个消息,吃了一惊,如飞报于妹子。焦氏闻说丈夫战死,放声号恸。那玉英
姊妹尤为可怜,一个个哭得死而复苏。焦氏与焦榕商议,就把先生打发出门,合
家挂孝,招魂设祭,摆设灵座。亲友尽来吊唁。那时焦氏将脸皮翻转,动辄便是
打骂。又过了月馀,焦氏向焦榕道:“如今丈夫已死,更无别虑,动了手罢!”
焦榕道:“我有个妙策在此,不消得下手,只教他死在他乡外郡,又怨你不着。”
焦氏忙问有何妙策。焦榕道:“妹夫阵亡,不知尸首下落。再捱两月,等到严寒
天气,差一个心腹家人,同承祖去陕西寻觅妹夫骸骨。他是个孩子家,那曾经途
路风霜之苦,水土不服,自然中道病死。设或熬得到彼处,叮嘱家人撇了他,暗
地自回。那时身畔没了盘缠,进退无门,不是冻死,定然饿死。这几个丫头,饶
他性命,卖与人为妾作婢,还值好些银子,岂非一举两得?”焦氏连称有理。
耐至腊月初旬,焦氏唤过李承祖说道:“你父亲半世辛勤,不幸丧于沙场,
无葬身之地,虽在九泉,安能瞑目!昨日闻得舅舅说,近日赵总兵连胜数阵,敌
兵退去千里之外,道路已是宁静。我欲亲往陕西寻觅你父亲骸骨归葬,少尽夫妻
之情。又恐我是个少年寡妇,出头露面,必被外人谈耻。故此只得叫家人苗全服
事你去走遭。倘能寻得回来,也见你为子的一点孝心。行囊都已准备下了,明早
便可登程。”承祖闻言,双眼流泪道:“母亲言之有理,孩儿明早便行。”玉英
料道不是好意,大吃一惊,乃道:“告母亲:爹爹暴弃沙场,理合兄弟前去寻觅。
但他年纪幼小,道途跋涉,未曾经惯。万一有些山高水低,可不枉送一死?何不
再差一人,与苗全同去,总是一般的。”焦氏大怒道:“你这逆种!当初你父存
日,将你姐妹如珍宝一般爱惜。如今死了,便忘恩背义,连骸骨也不要了!你读
了许多书,难道不晓得昔日木兰代父征西,缇萦上书代刑?这两个一般也是幼年
女子,有此孝顺之心。你不能勾学他恁般志气,也去寻觅父亲骸骨,反来阻当兄
弟莫去!况且承祖还是个男儿,一路又有人服事,须不比木兰女上阵征战,出生
入死。那见得有什么山高水低,枉送了性命!要你这样不孝女何用!”一顿乱嚷,
把玉英羞得满面通红,哭告道:“孩儿岂不念爹爹生身大恩,要寻访骸尸归葬?
止因兄弟年纪尚幼,恐受不得辛苦,孩儿情愿代兄弟一行。”焦氏道:“你便想
要到外边去游山玩景快活,只怕我心里还不肯哩!”当晚玉英姊妹挤在一处言别,
呜呜的哭了半夜。李承祖道:“姐姐,爹爹骸骨暴弃在外,就死也说不得。待我
去寻觅回来,也教母亲放心,不必你忧虑。”到了次早,焦氏催促起程。姊妹们
洒泪而别。焦氏又道:“你若寻不着父亲骸骨,也不必来见我。”李承祖哭道:
“孩儿如不得爹爹骨殖,料然也无颜再见母亲。”苗全扶他上了生口,经出京师。
你道那苗全是谁?乃是焦氏带来赠嫁的家人中第一个心腹,已暗领了主母之意,
自在不言之表。
主仆二人离了京师,望陕西进发。此时正是隆冬天气,朔风如箭,地上积雪
有三四尺高,往来生口,恰如在绵花堆里行走。那李承祖不上十岁的孩子,况且
从幼娇养,何曾受这般苦楚!在生口背上把不住的寒颤,常常望着雪窝里颠将下
来。在路晓行夜宿,约走了十数日。李承祖渐渐饮食减少,生起病来,对苗全道:
“我身子觉得不好,且将息两日再行。”苗全道:“小官人,奶奶付的盘缠有限,
忙忙趱到那边,只怕转去还用度不来。路上若再担阁两日,越发弄不来了。且勉
强捱到省下,那时将养几日罢!”李承祖又问:“到省下还有几多路?”苗全笑
道:“早哩!极快还要二十个日子。”李承祖无可奈何,只得熬着病体,含泪而
行。有诗为证:可怜童稚离家乡,匹马迢迢去路长!遥望沙场何处是?乱云衰草
带斜阳。
又行了两日。李承祖看看病体转重,生口甚难坐。苗全又不肯暂停,也不雇
脚力,故意扶着步行,明明要送他上路的意思。又捱了半日,来到一个地方,名
唤保安村。李承祖道:“苗全,我半步移不动了,快些寻个宿店歇罢!”苗全闻
言,暗想道:“看他这个模样,料然活不成了。若到店客中住下,便难脱身。不
如撇在此间,回家去罢!”乃道:“小官人,客店离此尚远。你既行走不动,且
坐在此,待我先去放下包裹,然后来背你去何如?”李承祖道:“这也说得有理。”
遂扶至一家门首阶沿上坐下。苗全拽开脚步,走向前去,问个小路抄转,买些饭
食吃了,雇个生口,原从旧路回家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李承祖坐在阶沿上,等了一回,不见苗全转来。自觉身子存坐不安,倒
身卧下,一觉睡去。那个人家却是个孤孀老妪,住得一间屋儿,坐在门口纺纱。
初时见一汉子扶个小厮坐于门口,也不在其意。直至傍晚,拿只桶儿要去打水,
恰好拦门熟睡。叫道:“兀那小官人快起来!让我们打水。”李承祖从梦中惊醒,
只道苗全来了,睁眼看时,乃是那屋里的老妪。便挣紥坐起道:“老婆婆有甚话
说?”那老妪听得语言不是本地上人物,问道:“你是何处来的,却睡在此间?”
李承祖道:“我是京中来的。只因身子有病,行走不动,借坐片时。等家人来到,
即便去了。”老妪道;“你家人在那里?”李承祖道:“他说先至客店中,放下
包裹,然后来背我去。”老妪道:“哎约!我见你那家人去时,还是上午。如今
天将晚了,难道还走不到?想必包裹中有甚银两,撇下你逃走去了!”李承祖因
睡得昏昏沉沉,不曾看天色早晚,只道不多一回。闻了此言,急回头仰天观望,
果然日已矬西。吃了一惊,暗想道:“一定这狗才料我病势渐凶,懒得伏侍,逃
走去了。如今教我进退两难,怎生是好?”禁不住眼中流泪,放声啼哭。有几个
邻家俱来观看。那老妪见他哭的苦楚,亦觉孤恓,倒放下水桶,问道:“小官人,
你父母是何等样人?有甚紧事,恁般寒天冷月,随个家人行走?还要往那里去?”
李承祖带泪说道:“不瞒老婆婆说,我父亲是锦衣卫千户,因随赵总兵往陕西征
讨反贼,不幸父亲阵亡。母亲着我同家人苗全到战场上寻觅骸骨归葬。不料途中
患病,这奴才就撇我而逃。多分也做个他乡之鬼了!”说罢,又哭。众人闻言,
各各嗟叹。那老妪道:“可怜!可怜!元来是好人家子息,些些年纪,有如此孝
心,难得!难得!只是你身子既然有病,睡在这冷石上,愈加不好了。且挣挫
起来,到我铺上去睡睡。或者你家人还来也未可知。”李承祖道:“多谢婆婆美
情!恐不好打搅。”那老妪道:“说那里话!谁人没有患难之处。”遂向前扶他
进屋里去。邻家也各自散了。承祖跨入门槛,看时,侧边便是个火炕,那铺儿就
在炕上。老妪支持他睡下,急急去汲水烧汤,与承祖吃。到半夜间,老妪摸他身
上,犹如一块火炭。至天明看时,神思昏迷,人事不省。那老妪央人去请医依脉,
取出钱钞,赎药与他吃,早晚伏侍。那些邻家听见李承祖病凶,在背后笑那老妪
着甚要紧,讨这样烦恼!老妪听见,只做不知,毫无倦怠。这也是李承祖未该命
绝,得遇恁般好人。有诗为证:家中母子犹成怨,路次闲人反着疼!美恶性生天
壤异,反教陌路笑亲情。
李承祖这场大病,捱过残年,直至二月中方才稍可。在铺上看着那老妪谢道:
“多感婆婆慈悲,救我性命!正是再生父母。若能挣紥回去,定当厚报大德。”
那老妪道:“小官人何出此言!老身不过见你路途孤苦,故此相留,有何恩德,
却说厚报二字!”光阴迅速,倏忽又三月已尽,四月将交。那时李承祖病体全愈,
身子硬挣,遂要别了老妪,去寻父亲骸骨。那老妪道:“小官人,你病体新痊,
只怕还不可劳动。二来前去不知尚有几多路程,你孤身独自,又无盘缠,如何去
得。不如住在这里,待我访问近边有人入京的,托他与你带信到家,教个的当亲
人来同去方好。”承祖道:“承婆婆过虑。只是家里也没有甚亲人可来。二则在
此久扰,于心不安。三则恁般温和时候,正好行走。倘再捱几时,天道炎热,又
是一节苦楚。我的病症,觉得全妥,料也无妨。就是一路去,少不得是个大道,
自然有人往来。待我慢慢求乞前去,寻着了父亲骸骨,再来相会。”那老妪道:
“你纵到彼寻着骸骨,又无银两装载回去,也是徒然。”李承祖道:“那边少不
得有官府,待我去求告,或者可怜我父为国身亡,设法装送回家,也未可知。”
那老妪再三苦留不住,又去寻凑几钱银子相赠。两下凄凄惨惨,不忍分别,到像
个嫡亲子母。临别时,那老妪含着眼泪嘱道:“小官人转来,是必再看看老身,
莫要竟自过去。”李承祖喉间哽咽,答应不出,点头涕泣而去。走两步,又回头
来观看。那老妪在门首,也直至望不见了,方才哭进屋里。这些邻家没一个不笑
他是个痴婆子:“一个远方流落的小厮,白白里赔钱赔钞,伏侍得才好,急松松
就去了。有甚好处,还这般哭泣!不知他眼泪是何处来的。”遂把这事做笑话传
说。看官,你想那那妪乃是贫穷寡妇,倒有些义气,一个从不识面的患病小厮,
收留回去,看顾好了,临行又赍赠银两,依依不舍。像这班邻里,都是须眉男子,
自己不肯施仁仗义,及见他人做好事,反又攧唇簸嘴。可见人面相同,人心各
别。闲话休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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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2:08 | 显示全部楼层
且说李承祖又无脚力,又不认得路径,顺着大道,一路问讯,捱向前去。觉
道劳倦,随分庵堂寺院,市镇乡村,即便借宿。又亏着那老妪这几钱银子,将就
半饥半饱,度到临洮府。那地方自遭兵火之后,道路荒凉,人民稀少。承祖问了
向日争战之处,直至皋兰山相近,思想要祭奠父亲一番。怎奈身边止存着十数文
铜钱,只得单买了一陌纸钱,讨个火种,向战场一路跑来。远远望去,只见一片
旷野,并无个人影来往,心中先有五分惧怯,便立住脚,不敢进步。却又想道:
“我受了千辛万苦,方到此间。若是害怕,怎能够寻得爹爹骸骨?须索拚命前去。”
大着胆飞奔到战场中,举目看时,果然好凄惨也!但见:荒原漠漠,野草萋萋。
四郊荆棘交缠,一望黄沙无际。髑髅暴露,堪怜昔日英雄;白骨抛残,可惜当年
壮士!阴风习习,惟闻鬼哭神号;寒露蒙蒙,但见狐奔兔走。猿啼夜月肠应断,
雁唳秋云魂自消。
李承祖吹起火种,焚化纸钱,望空哭拜一回。起来仔细寻觅,团团走遍,但
见白骨交加,并没一个全尸。元来赵总兵杀退贼兵,看见尸横遍野,心中不忍,
即于战场上设祭阵亡将士,收拾尸骸焚化,因此没有全尸遗存。李承祖寻了半日,
身子因倦,坐于乱草之中,歇息片时。忽然想起:“征战之际,遇着便杀,即为
战场,料非只此一处。正不知爹爹当日丧于那个地方?我却专在此寻觅,岂不是
个騃子?”却又想道:“我李承祖好十分蒙憧!爹爹身死已久,血肉定自腐坏,
骸骨纵在目前,也难厮认。若寻认不出,可不空受这番劳碌!”心下苦楚,又向
空祷告道:“爹爹阴灵不远,孩儿李承祖千里寻访至此,收取骸骨。怎奈不能识
认!爹爹,你生前尽忠报国,死后自必为神。乞显示骸骨所在,奉归安葬,免使
暴露荒丘,为无祀之鬼!”祝罢,放声号哭。又向白骨丛中,东穿西走一回。看
看天色渐晚,料来安身不得,随路行走,要寻个歇处。行不上一里田地,斜插里
林子中,走出一个和尚来。那和尚见了李承祖,把他上下一相,说道:“你这孩
子,好大胆!此是什么所在,敢独自行走?”李承祖哭诉道:“小的乃京师人氏,
只因父亲随赵总兵出征阵亡,特到此寻觅骸骨归葬。不道没个下落,天又将晚,
要觅个宿处。师父若有庵院,可怜借歇一晚,也是无量功德!”那和尚道:“你
这小小孩子,反有此孝心,难得!难得!只是尸骸都焚化尽了,那里去寻觅?”
李承祖见说这话,哭倒在地。那和尚扶起道:“小官人!哭也无益。且随我去住
一晚,明日打点回家去罢!”
李承祖无奈,只得随着和尚,又行了二里多路,来到了个小小村落,看来只
有五六家人家。那和尚住的是一座小茅庵,开门进去,吹起火来,收拾些饭食,
与李承祖吃了。问道:“小官人,你父亲是何卫军士?在那个将官部下?叫甚名
字?”李承祖道:“先父是锦衣卫千户,姓李名雄。”和尚大惊道:“元来是李
爷的公子!”李承祖道:“师父!你如何晓得我先父?”和尚道:“实不相瞒,
小僧原是羽林卫军人,名叫曾虎二,去年出征,拨在老爷部下。因见我勇力过人,
留我帐前亲随,另眼看承。许我得胜之日,扶持一官。谁知七月十四,随老爷上
阵,先斩了数百馀级,贼人败去。一时恃勇,追逐十数里,深入重地。贼人伏兵
四起,围裹在内。外面救兵又被截住,全军战没,止存老爷与小僧二人。各带重
伤,只得同伏在乱尸之中。到深夜起来逃走,不想老爷已死。小僧望见傍边有一
带土墙,随负至墙下,推倒墙土掩埋。那时贼兵反拦在前面,不能归营。逃到一
个山湾中,遇一老僧,收留在庵。亏他服事,调养好了金疮,朝暮劝化我出家。
我也想死里逃生,不如图个清闲自在,因此依了他,削发为僧。今年春间,老师
父身故,有两个徒弟道我是个氵吞来僧,不容住在庵中。我想既已出家,争甚是
非?让了他们,要往远方去。行脚经过此地,见这茅庵空间,就做个安身之处,
往远近村坊抄化度日。不想公子亲来,天遣相遇!”李承祖见说父亲尸骨尚在,
倒身拜谢。和尚连忙扶住,又问道:“公子恁般年娇力弱,如何家人也不带一个,
独自行走?”李承祖将中途染病,苗全抛弃逃回,亏老妪救济前后事细细说出。
又道:“若寻不见父亲骨殖,已拚触死沙场。天幸得遇吾师,使父子皆安。”和
尚道:“此皆老爷英灵不泯,公子孝行感格,天使其然。只是公子孑然一身,又
没盘缠,怎能够装载回去?”公子道:“意欲求本处官府设法,不知可肯?”和
尚笑道:“公子差矣!常言道:官情如纸薄。总然极厚相知,到得死后,也还未
可必,何况素无相识?却做恁般痴想!”李承祖道:“如此便怎么好?”和尚沉
吟半晌,乃道:“不打紧,我有个道理在此。明日将骸骨盛在一件家伙之内,待
我负着,慢慢一路抄化至京,可不好么?”李承祖道:“吾师肯恁般用情,生死
衔恩不浅!”和尚道:“我蒙老爷识拔之恩,少效犬马之劳,何足挂齿!”
到了次日,和尚向邻家化了一只破竹笼,两条索子,又借柄锄头,又买了几
陌纸钱,锁上庵门,引李承祖前去。约有数里之程,也是一个村落,一发没个人
烟。直到土墙边放下竹笼,李承祖就哭啼起来。和尚将纸钱焚化,拜祝一番,运
起锄头,掘开泥土,露出一堆白骨。从脚上逐节儿收置笼中,掩上笼盖,将索子
紧紧捆牢,和尚负在背上。李承祖掮了锄头,回至庵中。和尚收拾衣钵被窝,打
个包儿,做成一担,寻根竹子,挑出庵门。把锄头还了,又与各邻家作别,央他
看守。二人离了此处,随路抄化,盘缠尽是有馀。不则一日,已至保安村。李承
祖想念那老妪的恩义,径来谢别。谁知那老妪自从李承祖去后,日夕挂怀,染成
病症,一命归泉。有几个亲戚,与他备办后事,送出郊外,烧化久矣。李承祖问
知邻里,望空遥拜,痛哭一场,方才上路。共行了三个多月,方达京都。离城尚
有十里之远,见旁边有个酒店。和尚道:“公子且在此少歇。”齐入店中,将竹
笼放于桌上,对李承祖说道:“本该送公子到府,向灵前叩个头儿才是。只是我
原系军人,虽则出家,终有人认得。倘被拿作逃军,便难脱身。只得要在此告别,
异日再图相会!”李承祖垂泪道:“吾师言虽有理,但承大德,到我家中,或可
少尽。今在此处,无以为报,如之奈何?”和尚道:“何出此言!此行一则感老
爷昔日恩谊,二则见公子穷途孤弱,故护送前来,那个贪图你的财物!”正说间,
酒保将过酒肴,和尚先摆在竹笼前祭奠,一连叩了四五个头,起来又与李承祖拜
别,两下各各流泪。饮了数杯,算还酒钱,又将钱雇个生口,与李承祖乘坐,把
竹笼教脚夫背了。自己也背上包裹,齐出店门,洒泪而别。有诗为证:欲收父骨
走风尘,千里孤穷一病身。老妪周旋僧作伴,皇天不负孝心人。
话分两头。却说苗全自从撇了李承祖,雇着生口赶到家中。只说已至战场,
无处觅寻骸骨,小官人患病身亡。因少了盘缠,不能带回,就埋在彼。暗将真信
透与焦氏。那时玉英姊妹一来思念父亲,二来被焦氏日夕打骂,不胜苦楚。又闻
了这个消息,愈加悲伤。焦氏也假意啼哭一番。那童仆们见家主阵亡,小官人又
死,各寻旺处飞去。单单剩得苗全夫妻和两个养娘,门庭冷如冰炭。焦氏恨不得
一口气吹大了亚奴,袭了官职,依然热闹。又闻得兵科给事中上疏,奏请优恤阵
亡将士,圣旨下在兵部查复。焦氏多将金银与焦榕,到部中上下使用,要谋升个
指挥之职。那焦榕平日与人干办,打惯了偏手,就是妹子也说不得也要下只手儿。
一日,焦榕走来回覆妹子说话,焦氏安排酒肴款待。元来他兄妹都与酒瓮同年,
吃杀不醉的。从午后吃起直至申牌时分,酒已将竭,还不肯止,又教苗全去买酒。
苗全提个酒瓶走出大门,刚欲跨下阶头,远远望见一骑生口,上坐一个小厮,却
是小主人李承祖。吃这惊不小!暗道:“元来这冤家还在!”掇转身跑入里边,
悄悄报知焦氏。焦氏即与焦榕商议停当,教苗全出后门去买砒霜。二人依旧坐着
饮酒,等候李承祖进来。不题。
且说李承祖到了自家门首,跳下生口,赶脚的背着竹笼,跟将进来。直至堂
中,静悄悄并不见一人,心内伤感道:“爹爹死了,就弄得这般冷落!”教赶脚
的把竹笼供在灵座上,打发自去。李承祖向灵前叩拜,转念去时的苦楚,不觉泪
如泉涌,哭倒在拜台之上。焦氏听得哭声,假意教丫头出来观看。那丫头跑至堂
中,见是李承祖,惊得魂不附体,带跌而奔,报道:“奶奶,公子的魂灵来家了!”
焦氏照面一口涎沫,道:“啐!青天白日这样乱说!”丫头道:“见在灵前啼哭!
奶奶若不信,一同去看。”焦榕也假意说道:“不信有这般奇事!”一齐走出外
边。李承祖看见,带着眼泪向前拜见。焦榕扶住道:“途路风霜,不要拜了。”
焦氏挣下几点眼泪,说道:“苗全回来,说你有不好的信息,日夜想念,懊悔当
初教你出去。今幸无事,万千之喜了!只是可曾寻得骸骨?”李承祖指着竹笼道:
“这个里边就是!”焦氏捧着竹笼,便哭起天来。玉英姊妹,已是知得李承祖无
恙,又惊又喜,奔至堂前,四个男女,抱做一团而哭。哭了一回,玉英道:“苗
全说你已死,怎地却又活了?”李承祖将途中染病,苗全不容暂停,直至遇见和
尚送归始末,一一道出。焦榕怒道:“苗全这奴才恁般可恶!待我送他到官,活
活敲死,与贤甥出气!”李承祖道:“若得舅舅主张,可知好么!”焦氏道:
“你途中辛苦了,且进去吃些酒饭,将息身子。”遂都入后边。
焦榕扯李承祖坐下,玉英姊妹,自避过一边。焦氏一面教丫头把酒去热,自
己踅到后门首,恰好苗全已在那里等候。焦氏接了药,分付他停一回进来。焦氏
到厨下,将丫头使开,把药倾入壶中,依原走来坐下。少顷,丫头将酒镟汤得飞
滚,拿至桌边。焦榕取过一只茶瓯,满满斟一杯,递与承祖道:“贤甥,借花献
佛,权当与你洗尘。”承祖道:“多谢舅舅!”接过手放下,也要斟一杯回敬。
焦榕又拿起,直推至口边道:“我们饮得多了,这壶中所存有限,你且乘热饮一
杯。”李承祖不知好歹,骨都都饮个干净。焦榕又斟过一杯道:“小官人家须要
饮个双杯。”又推到口边。那李承祖因是尊长相劝,不敢推托,又饮干了。焦榕
再把壶斟时,只有小半杯,一发劝李承祖饮了。那酒不饮也罢,才到腹中,便觉
难过,连叫肚痛。焦氏道:“想是路上触了臭气了。”李承祖道:“也不曾触甚
臭气。”焦氏道:“或者三不知,那里觉得!”须臾间药性发作,犹如钢枪攒刺,
烈火焚烧,疼痛难忍,叫声:“痛死我也!”跌倒在地。焦榕假惊道:“好端端
地,为何痛得恁般利害?”焦氏道;“一定是绞肠沙了。”急教丫头扶至玉英床
上睡下,乱攧乱跌,只叫难过。慌得玉英姊妹手足无措,那里按得他住!不消
半个时辰,五脏迸裂,七窍流红,大叫一声,命归泉府!旁边就哭杀了玉英姊妹,
喜杀了焦氏婆娘,也假哭几声。焦榕道:“看这模样,必是触犯了神道,被丧煞
打了。如今幸喜已到家里,还好。只是占了甥女卧处,不当稳便。就今夜殓过,
省得他们害怕。”焦氏便去取出些银钱。
那时苗全已转进前门,打探听得里边哭声鼎沸,量来已是完帐,径走入来。
焦氏恰好看见,把银递与苗全,急忙去买一具棺木,又买两壶酒,与苗全吃够一
醉。先把棺木放在一门厢房里,然后揎拳裸臂,跨入房中,教玉英姊妹走开。向
床上翻那尸首,也不揩抹去血污,也不换件衣服,伸着双手,便抱起来。一则那
厮有些蛮力,二则又趁着酒兴,三则十数岁孩子,原不甚重,轻轻的托在两臂,
直至厢房内盛殓。玉英姊妹,随后哭泣。谁知苗全落了银子,买小了棺木,尸首
放下去,两只腿露出了五六寸。只得将腿儿竖起,却又顶浮了棺盖。苗全扯来拽
去,没做理会。玉英姊妹看了这个光景,越发哭得惨伤。焦氏沉吟半响,心生一
计。把玉英姊妹并丫头都打发出外,掩上门儿,教苗全将尸首拖在地上,提起斧
头,砍下两只小腿,横在头下,倒好做个枕儿。收拾停当,钉上棺盖,开门出来,
焦榕自回家去。玉英觑见棺已钉好,暗想道:“适来放不下,如何打发我姊妹出
来了,便能钉上棺盖?难道他们有甚法术,把棺木化大了,尸首缩小了?”好生
委决不下。过了两日,焦氏备起衣衾棺椁,将丈夫骸骨重新殓过,择日安葬祖茔。
恰好优恤的覆本已下:李雄止赠忠勇将军,不准升袭指挥。焦氏用费若干银两,
空自送在水里。到了安葬之日,亲邻齐来相送。李承祖也就埋在坟侧。偶有人问
及,只说路上得了病症,到家便亡。那亲戚都不是切己之事,那个去查他细底。
可怜李承祖沙场内倒挣挫得性命,家庭中反断送了残生。正是:
非故翻如故,宜亲却不亲。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常言道:痛定思痛。李承祖死时,玉英慌张慌智不暇致详,到葬后渐渐想出
疑惑来。他道:“如何不前不后,恰恰里到家便死,不信有恁般凑巧!况兼口鼻
中又都出血,且不拣个时辰,也不收拾个干净,棺木小了,也不另换,哄了我们
转身,不知怎地,胡乱迭入里面。那苗全听说要送他到官,今半句不题,比前反
觉亲密,显系是母亲指使的。看起那般做作,我兄弟这死,必定有些蹊跷!”心
中虽则明白,然亦无可奈何,只索付之涕泣而已。那焦氏谋杀了李承祖之后,却
又想道:“这小杀才已除,那几个小贱人,日常虽受了些磨折,也只算与他拂养。
须是教他大大吃些苦楚,方不敢把我轻觑。”自此日逐寻头讨脑,动辄便是一顿
皮鞭,打得体无完肤。却又不许啼哭,若还则一则声,又重新打起。每日止给两
餐稀汤薄粥,如做少了生活,打骂自不消说,连这稀汤薄粥也没有得吃了。身上
的好衣服,尽都剥去,将丫头们的旧衣旧裳,换与穿着。腊月天气,也只得三四
层单衣,背上披一件旧绵絮。夜间止有一条藁荐,一条破被单遮盖,寒冷难熬,
如蛆虫般搅做一团,苦楚不能尽述。玉英姊妹捱忍不过,几遍要寻死路。却又指
望还有个好日,舍不得性命,互相劝解。真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看看过了残岁,又是新年。玉英已是十二岁。那年二月间,正德爷晏驾,嘉
靖爷嗣统,下速诏遍选嫔妃。府司着令民间挨家呈报,如有隐匿,罪坐邻里。那
焦氏的邻家,平昔晓得玉英才貌兼美,将名具报本府,一张上选的黄纸帖在门上。
那时焦氏就打张了做皇亲国戚的念头,掉过脸来,将玉英百般奉承,通身换了绫
罗锦绣,肥甘美味,与他调养。又将银两教焦榕到礼部使用。那玉英虽经了许多
磨折,到底骨格犹存,将息数日,面容顿改。又兼穿起华丽衣服,便似画中人物。
府司选到无数女子,推他为第一,备文齐送到礼部选择。礼部官见了玉英这个容
仪,已是万分好了。但只年纪幼小,恐不谙侍御,发回宁家。那焦氏因用了许多
银子,不能够中选,心下懊悔气恼。原翻过向日嘴脸,好衣服也剥去了,好饮食
也没得吃了,打骂也更觉勤了。常言说得好: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当初李雄家
业,原不甚大,自从阵亡后,焦氏单单算计这几个小儿女,那个思想去营运。一
窝子坐食,能勾几时。况兼为封荫、选妃二事,又用空了好些。日渐日深,看看
弄得罄尽。两个丫头也卖来完在肚里。那时没处出豁,只得将住房变卖。谁知苗
全这厮,见家中败落,亚奴年纪正小,袭职日子尚远,料想日前没甚好处,趁焦
氏卖得房价,夜间捵入卧房,偷了银两,领着老婆,逃往远方受用去了。到次
早,焦氏方才觉得。这股闷气无处发泄,又迁怒到玉英姊妹,说道:“如何不醒
睡,却被他偷了东西去?”又都奉承一顿皮鞭。一面教焦榕告官缉捕。过了两月,
那里有个踪迹。此时买主又来催促出房。无可奈何,与焦榕商议,要把玉英出脱。
焦榕道:“玉英这个模样儿,慢慢的觅个好主顾,怕道不是一大注银子。如今急
切里寻人,能值得多少?不若先把小的胡乱货一个来使用。”焦氏依了焦榕,便
把桃英卖与一个豪富人家为婢。姊妹分别之时,你我不忍分舍,好不惨伤!焦氏
赁了一处小房,择日迁居。玉英想起祖父累世安居,一旦弃诸他人,不胜伤感。
走出堂前,抬头看见梁间燕子,补缀旧垒,旁边又营一个新巢,暗叹道:“这燕
儿是个禽鸟,秋去春来,倒还有归巢之日!我李玉英今日离了此地,反没个再来
之期了!”抚景伤心,托物喻意,乃作《别燕诗》一首。诗云:“新巢泥落旧巢
欹,尘半疏帘欲掩迟。愁对呢喃终一别,画堂依旧主人非。”
元来焦氏要依傍焦榕,却搬在他侧边小巷中,相去只有半箭之远,间壁乃是
贵家的花园。那房屋止得两间,诸色不便,要桶水儿,直要到邻家去汲。那焦氏
平昔受用惯的,自去不成,少不得通在玉英、月英两个身上。姊妹此时也难顾羞
耻,只得出头露面。又过了几时,桃英的身价渐渐又将摸完。一日傍晚,焦氏引
着亚奴在门首闲立,见一个乞丐女儿,止有十数岁,在街上求讨,声音叫得十分
惨切。有个邻家老妪对他说道:“这般时候,那个肯舍,不时回去罢!”那叫化
女儿哭道:“奶奶,你那里晓得我的苦楚!我家老的,限定每日要讨五十文钱,
若少了一文,便打个臭死,夜饭也不与我吃,又要在明日补足。如今还少六七文,
怎敢回去?”那老妪听说得苦恼,就舍了两文。旁边的人,见老妪舍了,一时助
兴,你一文,我一文登时到有十数文。那叫化女儿千恩万谢,转身去了。焦氏听
了这片言语,那知反拨动了个贪念,想道:“这个小化子,一日倒讨得许多钱。
我家月英那贱人,面貌又不十分标致。卖与人,也值得有限。何不教他也做这桩
道路,倒是个永远利息。”正在沉吟,恰好月英打水回来。焦氏道:“小贱人,
你可见那叫街的丫头么?他年纪比你还小,每日倒趁五十文钱。你可有处寻得三
文五文哩?”月英道:“他是个乞丐,千爷爷,万奶奶,叫来的,孩儿怎比得他!”
焦氏喝道:“你比他有甚么差!自明日为始,也要出去寻五十文一日,若少一文,
便打下你下半截来。”玉英姊妹见说要他求乞,惊得面面相觑,满眼垂泪,一齐
跪下,说道:“母亲!我家世代为官,多有人认得,也要存个体面。若教出去求
乞,岂不辱抹门风,被人耻笑?”焦氏道:“见今饭也没有得吃了,还要甚么体
面,怕甚么耻笑?”月英又苦告道:“任凭母亲打死了,我决不去的。”焦氏怒
道:“你这贱人,恁般不听教训!先打个样儿与你尝尝。”即去寻了一块木柴,
揪过来,没头没脑乱敲。月英疼痛难忍,只得叫道:“母亲饶恕则个!待我明日
去便了。”焦氏放下月英,向玉英道:“不教你去,是我的好情了,反来放屁阻
挠?”拖翻在地,也吃一顿木柴。到次早,即赶逐月英出门求乞。月英无奈,忍
耻依随,自此日逐沿街抄化。若足了这五十文,还没得开口。些儿欠缺,便打个
半死。
光阴如箭,不觉玉英年已一十六岁。时值三月下旬,焦榕五十寿诞,焦氏引
着亚奴同往祝寿。月英自向街坊抄化去了,止留玉英看家。玉英让焦氏去后,掩
上门儿,走入里边,手中拈着针指,思想道:“爹爹当年生我姊妹,犹如掌上之
珠,热气何曾轻呵一口。谁道遇着这个继母,受万般凌辱。兄弟被他谋死,妹子
为奴为丐,一个家业弄得瓦解冰消。沦落到恁样地位,真个草菅不如!尚不知去
后,还是怎地结果?”又想道:“在世料无好处,不如早死为幸。趁他今日不在
家,何不寻个自尽,也省了些打骂之苦!”却又想道:“我今年已十六岁了,再
忍耐几时,少不得嫁个丈夫,或者有个出头日子,岂可枉送这条性命?”把那前
后苦楚事,想了又哭,哭了又想。直哭得个有气无力,没情没绪。放下针指,走
至庭中,望见间壁园内,红稀绿暗,燕语莺啼,游丝斜袅,榆荚乱坠。看了这般
景色,触目感怀。遂吟《送春诗》一首。诗云:“柴扉寂寞锁残春,满地榆钱不
疗贫。云鬓衣裳半泥土,野花何事独撩人。”玉英吟罢,又想道:“自爹爹亡后,
终日被继母磨难,将那吟咏之情,久已付之流水。自移居时,作了《别燕诗》,
倏忽又经年许,时光迅速如此!”嗟叹了一回,又恐误了女工,急走入来趱赶。
见桌上有个帖儿,便是焦榕请妹子吃寿酒的。玉英在后边栽下两折,寻出笔砚,
将两首诗录出,细细展玩。更叹口气道:“古来多少聪明女子,或共姊妹赓酬,
或是夫妻唱和,成千秋佳话。偏我李玉英恁般命薄!埋没至此,岂不可惜可悲!”
又伤感多时,愈觉无聊。将那纸左折右折,随手折成个方胜儿,藏于枕边。却忘
收了笔砚,忙忙的赶完针指。天色傍晚,刚是月英到家,焦氏接脚也至,见他泪
痕未干,便道:“那个难为了你,又在家做妖势?”玉英不敢回答,将做下女工
与他点看。月英也把钱交过,收拾些粥汤吃了。又做半夜生活,方才睡卧。到了
明日,焦氏见桌上摆着笔砚,检起那帖儿,后边已去了几折。疑惑玉英写他的不
好处,问道:“你昨日写的是何事?快把来我看。”玉英道:“偶然写首诗儿,
没甚别事。”焦氏嚷道:“可是写情书约汉子,坏我的帖儿?”玉英被这两句话,
羞得彻耳根通红。焦氏见他脸涨红了,只道真有私情勾当,逼他拿出这纸来。又
见折着方胜,一发道是真了。寻根棒子,指着玉英道:“你这贱人,恁般大胆!
我刚不在家,便写情书约汉子。快些实说是那个?有情几时了?”玉英哭道:
“那里说起!却将无影丑事来肮脏,可不屈杀了人!”焦氏怒道:“赃证现在,
还要口硬!”提起棒子,没头没脑乱打。打得玉英无处躲闪,挣脱了往门首便跑。
焦氏道:“想是要去叫汉子,相帮打我么?”随后来赶,不想绊上一交,正磕在
一块砖上,磕碎了头脑,鲜血满面,嚷道:“打得我好!只教你不要慌!”月英
上前扶起,又要赶来。到亏亚奴紧紧扯住道:“娘,饶了姐姐罢!”那婆娘恐带
跌了儿子,只得立住脚,百般辱骂,玉英闪在门旁啼哭。
那邻家每日听得焦氏凌虐这两个女儿,今日又听得打得利害,都在门首议论。
恰好焦榕撞来,推门进去。那婆娘一见焦榕,便嚷道:“来得好!玉英这贱人偷
了汉子,反把我打得如此模样!”焦榕看见他满面是血,信以为实,不问情由,
抢过焦氏手中棒子,赶近前,将玉英揪过来便打。那邻家抱不平,齐走来说道:
“一个十五六岁女子家,才打得一顿大棒,不指望你来劝解,反又去打他!就是
做母舅的,也没有打甥女之理!”焦榕自觉乏趣,撇下棒子,径自去了。那邻家
又说道:“也不见这等人家,无一日不打骂这两个女儿!如今一发连母舅都来助
兴了。看起来,这两个女子也难存活。”又一个道:“若死了,我们就具个公呈,
不怕那姓焦的不偿命!”焦氏一句句听见,邻家发作,只得住口。喝月英推上大
门,自去揩抹血污,依旧打发月英出去求乞。玉英哭了一回,忍着疼痛,原入里
边去做针指。那焦氏恨声不绝。到了晚间,吞声饮泣,想道:“人生百岁,总是
一死,何苦受恁般耻辱打骂!”等至焦氏熟睡,悄悄抽身起来,扯下脚带,悬梁
高挂。也是命不该绝,这到亏了晚母不去料理他身上,不但衣衫褴褛,只这脚带
不知缠过了几个年头,布缕虽连,没有筋骨,一用力就断了。刚刚上吊,扑通的
跌下地来。惊觉月英,身边不见了阿姐,情知必走这条死路,叫声:“不好了!”
急跳起身,救醒转来,兀自呜呜而哭。那焦氏也不起身,反骂道:“这贱人!你
把死来诈我么?且到明日与你理会!”
至次早,分付月英在家看守,叫亚奴引着到焦榕家里,将昨日邻家说话,并
夜来玉英上吊事说与。又道:“倘然死了,反来连累着你。不如先送到官,除了
这个祸根罢!”焦榕道:“要摆布他也不难。那锦衣卫堂上,昔年曾替他打干,
与我极是相契。你家又是卫籍,竟送他到这个衙门,谁个敢来放屁!”焦氏大喜,
便教焦榕央人写下状词,说玉英奸淫忤逆,将那两首诗做个执证,一齐至锦衣卫
衙门前。焦榕与衙门中人,都是厮熟的,先央进去道知其意。少顷升堂,准了焦
氏状词,差四个校尉前去,拘拿玉英到来。那问官听了一面之词,不论曲直,便
动刑具。玉英再三折辩,那里肯听。可怜受刑不过,只得屈招,拟成剐罪,发下
狱中。两个禁子扶出衙门,正遇月英妹子。元来月英见校尉拿去阿姐,吓得魂尽
魄散,急忙锁上门儿,随后跟来打探。望见禁子扶挟出来,便钻向前抱住,放声
大哭。旁边转过焦氏,一把扯开道:“你这小贱人,家里也不顾了,来此做甚!”
月英见了焦氏,犹如老鼠见猫,胆丧心惊,不敢不跟着他走。到家又打勾半死,
恨道:“你下次若又私地去看了这贱人,查访着实,好歹也送你到这所在去!”
月英口里虽答应,终是同胞情分,割舍不下。过了两三日,多求乞得几十文钱,
悄地踅到监门口来探望。不题。
再说玉英下到狱中,那禁子头见他生得标致,怀个不良之念,假慈悲照顾他,
住在一个好房头,又将些饮食调养。玉英认做好人,感激不尽,叮嘱他:“有个
妹子月英,定然来看,千万放他进来,相见一面。”那禁子紧紧记在心上。至第
四日午后,月英到监门口道出姓名,那禁子流水开门引见玉英。两下悲号,自不
必说。渐至天晚,只得分别。自此月英不时进监看觑。不在话下。
且说那禁子贪爱玉英容貌,眠思梦想,要去奸他。一来耳目众多,无处下手,
二则恐玉英不从,喊叫起来,坏了好事。捉空就走去说长问短,把几句风话撩拨。
玉英是聪明女子,见话儿说得蹊跷,已明白是个不良之人,留心提防,便不十分
招架。一日,正在槛上闷坐,忽见那禁子轻手轻脚走来,低声哑气,笑嘻嘻的说
道:“小娘子,可晓得我一向照顾你的意思么?”玉英知其来意,即立起身道:
“奴家不晓得是甚意思。”那禁子又笑道:“小娘子是个伶俐人,难道不晓得?”
便向前搂抱。玉英着了急,乱喊:“杀人!”那禁子见不是话头,急忙转身,口
内说道:“你不从我么?今晚就与你个辣手。”玉英听了这话,捶胸跌脚的号哭,
惊得监中人俱来观看。玉英将那禁子调戏情由,告诉众人。内中有几个抱不平的,
叫过那禁子说道:“你强奸犯妇,也有老大的罪名。今后依旧照顾他,万事干休,
倘有些儿差错,我众人连名出首,但凭你去计较!”那禁子情亏理虚,满口应承,
陪告不是:“下次再不敢去惹他!”正是:
羊肉馒头没得吃,空教惹得一身膻。
玉英在狱不觉又经两月有馀,已是六月初旬。元来每岁夏间,在朝廷例有宽
恤之典,差太监审录各衙门未经发落之事。凡事枉人冤,许诸人陈奏。比及六月
初旬,玉英闻得这个消息,想一家骨肉,俱被焦氏陷害,此番若不伸冤,再无昭
雪之日矣!遂草起辨冤奏章,将合家受冤始末,细细详述,教月英赍奏。其略云:
“臣闻先正有云:五刑以不孝为先,四德以无义为耻。故窦氏投崖,云华坠井,
是皆毕命于纲常,流芳于后世也。臣父锦衣卫千户李雄,先娶臣母,生臣姊妹三
人,及弟李承祖。不幸丧母之日,臣等俱在孩提。父每见怜,仍娶继母焦氏抚养。
臣父于正德十四年七月十四日征陕西反贼阵亡。天祸臣家,流移日甚。臣年十六,
未获结缡。姊妹伶仃,孑无依荷。标梅已过,红叶无凭。尝有《送春诗》一绝云
云。又有《别燕诗》一绝云云。是皆有感而言,情非得已。奈母氏不察臣衷,疑
为外遇,逼舅焦榕,拿送锦衣卫,诬臣奸淫不孝等情。问官昧臣事理,坐臣极刑。
臣女流难辨,俯首听从。盖不敢逆继母之情,以重不孝之罪也。迩蒙圣恩熟审,
凡事枉人冤,许诸人陈奏。钦此钦遵。故不得不生乐生之心,以冀超脱。臣父本
武人,颇知典籍。臣虽妾妇,幸领遗教。臣继母年二十,有弟亚奴,生方周岁。
母图亲儿荫袭,故当父方死之时,计令臣弟李承祖十岁孩儿,亲往战场,寻父遗
骨,陷之死地,以图己私。幸赖天佑父灵,抱骨以归。前计不成,仍将臣弟毒药
身死,支解弃埋。又将臣妹李桃英卖为人婢,李月英屏去衣食,沿街抄化。今将
臣诬陷前情。臣设有不才,四邻何不纠举?又不曾经获某人,只凭数句之诗,寻
风捉影,以陷臣罪。臣之死,固当矣。十岁之弟,有何罪乎?数岁之妹,有何辜
乎?臣母之过,臣不敢言。《凯风》有诗,臣当自责。臣死不足惜,恐天下后世
之为继母者,得以肆其奸妒而无忌也!伏望陛下俯察臣心,将臣所奏付诸有司。
先将臣速斩,以快母氏之心。次将臣诗委勘,有无事情。推详臣母之心,尽在不
言之表。则臣之生平获雪,而臣父之灵,亦有感于地下矣!”
这一篇章疏奏上,天子重瞳亲照。怜其冤抑,倒下圣旨,着三法司严加鞫审。
三法司官不敢怠慢,会同拘到一干人犯,连桃英也唤至,当堂逐一细问。焦氏、
焦榕初时抵赖,动起刑法,方才吐露真情,与玉英所奏无异。勘得焦氏叛夫杀子,
逆理乱伦,与无故杀子孙轻律不同,宜加重刑,以为继母之戒。焦榕通同谋命,
亦应抵偿。玉英、月英、亚奴发落宁家。又令变卖焦榕家产,赎回桃英。覆本奏
闻,请旨。天子怒其凶恶,连亚奴俱敕即日处斩。玉英又上疏恳言:“亚奴尚在
襁褓,无所知识。且系李氏一线不绝之嗣,乞赐矜宥。”天子准其所奏,诏下刑
部,止将焦榕、焦氏二人绑付法场,即日双双受刑。亚奴终身不许袭职,别择嫡
枝次房承荫,以继李雄之嗣。玉英、月英、桃英俱择士人配嫁。至今《列女传》
中载有李玉英辨冤奏本,又为赞云:“李氏玉英,父死家倾。《送春》《别燕》,
母疑外情。置之重狱,险罹非刑。陈情一疏,冤滞始明。”后人又有诗叹云:昧
心晚母曲如钩,只为亲儿起毒谋。假饶血化西江水,难洗黄泉一段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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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2: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卷 吴衙内邻舟赴约

贪花费尽采花心,身损精神德损阴。劝汝遇花休浪采,佛门第一戒邪淫。
话说南宋时,江州有一秀才,姓潘,名遇,父亲潘朗,曾做长沙太守,高致
在家。潘遇已中过省元,别了父亲,买舟往临安会试。前一夜,父亲梦见鼓乐旗
彩,送一状元扁额进门,扁上正注潘遇姓名。早起唤儿子说知,潘遇大喜,以为
春闱首捷无疑。一路去高歌畅饮,情怀开发。不一日,到了临安,寻觅下处,到
一个小小人家。主翁相迎,问:“相公可姓潘么?”潘遇道:“然也。足下何以
知之?”主翁道:“夜来梦见土地公公说道:‘今科状元姓潘,明日午时到此,
你可小心迎接!’相公正应其兆。若不嫌寒舍简慢,就在此下榻何如?”潘遇道:
“若果有此事,房价自当倍奉。”即令家人搬运行李到其家停宿。主人有女,年
方二八,颇有姿色。听得父亲说其梦兆,道潘郎有状元之分,在窗下偷觑,又见
他仪容俊雅,心怀契慕,无繇通款。一日,潘生因取砚水,偶然童子不在,自往
厨房,恰与主人之女相见,其女一笑而避之。潘生魂不附体,遂将金戒指二枚,
玉簪一只,嘱付童儿,觑空致意此女,恳求幽会。此女欣然领受,解腰间绣囊相
答。约以父亲出外,亲赴书斋。一连数日,潘生望眼将穿,未得其便。直至场事
已毕,主翁治杯节劳。饮至更深,主翁大醉。潘生方欲就寝,忽闻轻轻叩门之声,
启而视之,乃此女也。不及交言,捧进书斋,成其云雨,十分欢爱。约以成名之
后,当娶为侧室。是夜,潘朗在家,复梦向时鼓乐旗彩,迎状元扁额过其门而去。
潘朗梦中唤云:“此乃我家旗扁。”送扁者答云:“非是!”潘朗追而看之,果
然又一姓名矣。送扁者云:“今科状元合是汝子潘遇,因做了欺心之事,天帝命
削去前程,另换一人也!”潘朗惊醒,将信将疑。未几揭晓,潘朗阅登科记,状
元果是梦中所迎扁上姓名,其子落第。待其归而叩之,潘遇抵赖不过,只得实说。
父子叹嗟不已。潘遇过了岁馀,心念此女,遣人持金帛往聘之,则此女已适他人
矣!心中甚是懊悔。后来连走数科不第,郁郁而终。因贪片刻欢娱景,误却终身
富贵缘。
说话的,依你说,古来才子佳人,往往私谐欢好,后来夫荣妻贵,反成美谈,
天公大算盘,如何又差错了?看官有所不知,大凡行奸卖俏,坏人终身名节,其
过非小。若是五百年前合为夫妇,月下老赤绳系足,不论幽期明配,总是前缘判
定,不亏行止。听在下再说一件故事,也出在宋朝,却是神宗皇帝年间,有一位
官人,姓吴,名度,汴京人氏,进士出身,除授长沙府通判。夫人林氏,生得一
位衙内,单讳个彦字。年方一十六岁,一表人才,风流潇洒,自幼读书,广通经
史,吟诗作赋,件件皆能。更有一件异处,你道是甚异处?这等一个清标人物,
却吃得东西,每日要吃三升米饭,二斤多肉,十馀斤酒,其外饮馔不算。这还是
吴府尹恐他伤食,酌中定下的规矩。若论起吴衙内,只算做半饥半饱,未能趁心
像意。是年三月间,吴通判任满,升选扬州府尹。彼处吏书差役,带领马船,直
到长沙迎接。吴度即日收拾行装,辞别僚友起程。下了马船,一路顺风顺水,非
止一日,将近江州。昔日白乐天赠商妇《琵琶行》云“江州司马青衫湿”,便是
这个地方。吴府尹船上正扬着满帆,中流稳度。倏忽之间,狂风陡作,怒涛汹涌,
险些儿掀翻。莫说吴府尹和夫人们慌张,便是篙师舵工无不失色,急忙收帆拢岸。
只有四五里江面,也挣了两个时辰。回顾江中往来船只,那一只上不手忙脚乱,
求神许愿。挣得到岸,便谢天不尽了。这里吴府尹马船至了岸旁,抛锚系缆。
那边已先有一只官船停泊,两下相隔约有十数丈远。这官船舱门上帘儿半卷,
下边站着一个中年妇人,一个美貌女子。背后又侍立三四个丫鬟。吴衙内在舱中
帘内,早已瞧见。那女子果然生得娇艳。怎见得?有诗为证:秋水为神玉为骨,
芙容如面柳如眉。分明月殿瑶池女,不信人间有异姿。吴衙内看了,不觉魂飘神
荡,恨不得就飞到他身边,搂在怀中。只是隔着许多路,看得不十分较切。心生
一计,向吴府尹道:“爹爹,何不教水手移去,帮在这只船上,到也安稳。”吴
府尹依着衙内,分付水手移船。水手不敢怠慢,起锚解缆,撑近那只船旁。吴衙
内指望帮过了船边,细细饱看,谁知才傍过去,便掩上舱门。把吴衙内一团高兴,
直冷淡到那脚指尖上。
你道那船中是甚官员?姓甚名谁?那官人姓贺,名章,祖贯建康人氏,也曾
中过进士。前任钱塘县尉,新任荆州司户。带领家眷前去赴任,亦为阻风,暂驻
江州。三府是他同年,顺便进城拜望去了。故此家眷开着舱门闲玩。中年的便是
夫人金氏,美貌女子乃女儿秀娥。元来贺司户没有儿子,止得这秀娥小姐。年才
十五,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女工针指,百伶百俐,不教自能。兼
之幼时,贺司户曾延师教过,读书识字,写作俱高。贺司户夫妇,因是独养女儿,
钟爱胜如珍宝。要赘个快婿,难乎其配,尚未许人。当下母子正在舱门口观看这
些船只慌乱,却见吴府尹马船帮上来,夫人即教丫鬟下帘掩门进去。
吴府尹是仕路上人,便令人问是何处官府。不一时回报说:“是荆州司户,
姓贺讳章,今去上任。”吴府尹对夫人道:“此人昔年至京应试,与我有交。向
为钱塘县尉,不道也升迁了。既在此相遇,礼合拜访。”教从人取帖儿过去传报。
从人又禀道:“那船上说,贺爷进城拜客未回。”正说间,船上又报道:“贺爷
已来了。”吴府尹教取公服穿着,在舱中望去,贺司户坐着一乘四人轿,背后跟
许多人从。元来贺司户去拜三府,不想那三府数日前丁忧去了,所以来得甚快,
抬到船边下轿。看见又有一只座船,心内也暗转:“不知是何使客?”走入舱中,
方待问手下人,吴府尹帖儿早已递进。贺司户看罢,即教相请。恰好舱门相对,
走过来就是。见礼已毕,各叙间阔寒温。吃过两杯茶,吴府尹起身作别。不一时,
贺司户回拜。吴府尹款留小酌,唤出衙内相见,命坐于旁。贺司户因自己无子,
观见吴彦仪表超群,气质温雅,先有四五分欢喜。及至问些古今书史,却又应答
如流。贺司户愈加起敬,称赞不绝。暗道:“此人人材学识,尽是可人。若得他
为婿,与女儿恰好正是一对。但他居汴京,我住建康,两地相悬,往来遥远,难
好成偶,深为可惜!”此乃贺司户心内之事,却是说不出的话。吴府尹问道:
“老先生有几位公子?”贺司户道:“实不相瞒,止有小女一人,尚无子嗣。”
吴衙内也暗想道:“适来这美貌女子,必定是了。看来年纪与我相仿。若求得为
妇,平生足矣!但他止有此女,料必不肯远嫁,说也徒然!”又想道:“莫说求
他为妇,今后要再见一面,也不能勾了。怎做恁般痴想!”吴府尹听得贺司户尚
没有子,乃道:“原来老先生还无令郎,此亦不可少之事。须广置姬妾,以图生
育便好。”贺司户道:“多承指教!学生将来亦有此意。”彼此谈论,不觉更深
方止。临别时,吴府尹道:“傥今晚风息,明晨即行,恐不及相辞了。”贺司户
道:“相别已久,后会无期,还求再谈一日。”道罢,回到自己船中。夫人小姐
都还未卧,秉烛以待。贺司户酒已半酣,向夫人说起吴府尹高情厚谊,又夸扬吴
衙内青年美貌,学问广博,许多好处,将来必是个大器。明日要设席请他父子。
因有女儿在旁,不好说出意欲要他为婿这一段情来。那晓得秀蛾听了,便怀着爱
慕之念。
至次日,风浪转觉狂大,江面上一望去,烟水迷濛,浪头推起约有二三丈高,
惟闻澎湃之声。往来要一只船儿做样,却也没有。吴府尹只得住下。贺司户清早
就送请帖,邀他父子赴酌。那吴衙内记挂着贺小姐,一夜卧不安稳。早上贺司户
相邀,正是挖耳当招,巴不能到他船上,希图再得一觑。偏这吴府尹不会凑趣,
道是父子不好齐扰。吴府尹至午后,独自过去,替儿子写帖辞谢。吴衙内难好说
得,好不气恼!幸喜贺司户不听,再三差人相请。吴彦不敢自专,又请了父命,
方才脱换服饬,过去相见入坐饮酒。早惊动后舱贺小姐,悄悄走至遮堂后门缝中
张望。那吴衙内妆束整齐,比平日愈加丰采飘逸。怎见得?也有诗为证:何郎俊
俏颜如粉,荀令风流坐有香。若与潘生同过市,不知掷果向谁傍。
贺小姐看见吴衙内这表人物,不觉动了私心。想道:“这衙内果然风流俊雅。
我若嫁得这般个丈夫,便心满意足了。只是怎好在爹爹面前启齿?除非他家来相
求才好。但我便在思想,吴衙内如何晓得?欲待约他面会,怎奈爹妈俱在一处,
两边船上,耳目又广,没讨个空处。眼见得难就,只索罢休!”心内虽如此转念,
那双眼却紧紧觑定吴衙内。大凡人起了爱念,总有十分丑处,俱认作美处。何况
吴衙内本来风流,自然转盼生姿,愈觉可爱。又想道:“今番错过此人,后来总
配个豪家宦室,恐未必有此才貌兼全!”左思右想,把肠子都想断了,也没个计
策与他相会。心下烦恼,倒走去坐下。席还未暖,恰像有人推起身的一般,两只
脚又早到屏门后张望。看了一回,又转身去坐。不上吃一碗茶的工夫,却又走来
观看。犹如走马灯一般,顷刻几个盘旋,恨不得三四步辇至吴衙内身边,把爱慕
之情,一一细罄。说话的,我且问你,在后舱中,非止贺小姐一人,须有夫人丫
鬟等辈,难道这般着迷光景,岂不要看出破绽?看官,有个缘故。只因夫人平素
有件毛病,刚到午间,便要熟睡一觉,这时正在睡乡,不得工夫。那丫头们,巴
不得夫人小姐不来呼唤,背地自去打伙作乐,谁个管这样闲帐。为此并无人知觉。
少顷,夫人睡醒,秀娥只得耐住双脚,闷坐呆想。正是: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际难为情。
且说吴衙内身虽坐于席间,心却挂在舱后。不住偷眼瞧看,见屏门紧闭,毫
无影响,暗叹道:“贺小姐,我特为你而来,不能再见一面,何缘分浅薄如此!”
怏怏不乐,连酒也懒得去饮。抵暮席散,归到自己船中,没情没绪,便向床上和
衣而卧。这里司户送了吴府尹父子过船,请夫人、女儿到中舱夜饭。秀娥一心忆
着吴衙内,坐在旁边,不言不语,如醉如痴,酒也不沾一滴,箸也不动一动。夫
人看了这个模样,忙问道:“儿,为甚一毫东西不吃,只是呆坐?”连问几声,
秀娥方答道:“身子有些不好,吃不下。”司户道:“既然不自在,先去睡罢!”
夫人便起身,叫丫鬟掌灯,送他睡下,方才出去。停了一回,夫人又来看觑一番,
催丫鬟吃了夜饭,进来打铺相伴。
秀娥睡在帐中,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忽闻舱外有吟咏之声,侧耳听时,
乃是吴衙内的声音。其诗云:“天涯犹有梦,对面岂无缘。莫道欢娱暂,还期盟
誓坚。”秀娥听罢,不胜欢喜道:“我想了一日,无计见他一面。如今在外吟诗,
岂非天付良缘!料此更深人静,无人知觉,正好与他相会。”又恐丫鬟们未睡,
连呼数声,俱不答应,量已熟睡。即披衣起身,将残灯挑得亮亮的,轻轻把舱门
推开。吴衙内恰如在门首守候的一般,门启处便钻入来,两手搂抱。秀娥又惊又
喜。日间许多想念之情,也不暇诉说,连舱门也不曾闭上,相偎相抱,解衣就寝,
成其云雨。正在酣美深处,只见丫鬟起来解手,喊道:“不好了,舱门已开,想
必有贼!”惊动合船的人,都到舱门口观看。司户与夫人推门进来,教丫鬟点火
寻觅。吴衙内慌做一堆,叫道:“小姐,怎么处?”秀娥道:“要不着忙,你只
躲在床上,料然不寻到此。待我打发他们出去,送你过船。”刚抽身下床,不想
丫鬟照见了吴衙内的鞋儿,乃道:“贼的鞋也在此,想躲在床上!”司户夫妻便
来搜看,秀娥推住,连叫没有。那里肯听,向床上搜出吴衙内。秀娥只叫得:
“苦也!”司户道:“叵耐这厮,怎来点污我家?”夫人便说:“吊起拷打!”
司户道:“也不要打,竟撇入江里去罢!”教两个水手,扛头扛脚,抬将出去,
吴衙内只叫饶命。秀娥扯住叫道:“爹妈!都是孩儿之罪,不干他事!”司户也
不答应,将秀娥推上一交,把吴衙内扑通撇在水里。秀娥此时也不顾羞耻,跌脚
捶胸,哭道:“吴衙内,是我害着你了!”又想道:“他既因我而死,我又何颜
独生?”遂抢出舱门,向着江心便跳。可怜嫩玉娇香女,化作随波逐浪魂!
秀娥刚跳下水,猛然惊觉,却是梦魇,身子仍在床上。旁边丫鬟还在那里叫
喊:“小姐苏醒!”秀娥睁眼看时,天已明了,丫鬟俱已起身。外边风浪,依然
狂大。丫鬟道:“小姐梦见甚的?恁般啼哭,叫唤不醒。”秀娥把言语支吾过了。
想道:“莫不我与吴衙内没有姻缘之分,显这等凶恶梦兆?”又想道:“若得真
如梦里这回恩爱,就死亦所甘心!”此时又被梦中那段光景在腹内打搅,越发想
得痴了。觉道睡来没些聊赖,推枕而起。丫鬟们都不在眼前,即将门掩上,看着
舱门,说道:“昨夜吴衙内明明从此进来,楼抱至床,不信到是做梦。”又想道:
“难道我梦中便这般侥幸,醒时却真个无缘不成?”一面思想,一面随手将舱门
推开。用目一觑,只见吴府尹船上舱门大开,吴衙内向着这边船上呆呆而坐。原
来二人卧处,都在后舱,恰好间壁,只隔得五六尺远。若去了两重窗槅,便是一
家。那吴衙内也因夜来魂颠梦到,清早就起身,开着窗儿,观望贺司户船,这也
是癞虾蟆想天鹅肉吃的妄想!那知姻缘有分,数合当然。凑巧贺小姐开窗而下,
正打个照面。四目相视,且惊且喜。恰如识熟过的,彼此微微而笑。秀娥欲待通
句话儿,期他相会,又恐被人听见。遂取过一幅桃花笺纸,磨得墨浓醮得笔饱,
题诗一首,折成方胜,袖中摸出一方绣帕包裹,卷做一团,掷过船去。吴衙内双
手承受,深深唱个肥喏,秀娥还了个礼。然后解开看时,其诗云:“花笺栽锦字,
绣帕裹柔肠。不负襄王梦,行云在此方。”傍边又有一行小字道:“今晚妾当挑
灯相候,以剪刀声响为号,幸勿爽约。”吴衙内看罢,喜出望外,暗道:“不道
小姐又有如此秀美才华,真个世间少有!”一头赞羡,即忙取过一幅金笺,题诗
一首,腰间解下一条锦带,也卷成一块,掷将过来。秀娥接得看时,这诗与梦中
听见的一般,转觉骇然!暗道:“如何他才题的诗,昨夜梦中倒见了?看起来我
二人合该为配,故先做这般真梦。”诗后边也有一行小字道:“承芳卿雅爱,敢
不如命。”看罢,纳诸袖中。
正在迷恋之际,恰值丫鬟送面水叩门。秀娥轻轻的上槅子,开放丫鬟。随后
夫人也来询视,见女儿已是起身,才放下这片愁心。那日乃是吴府尹答席,午前
贺司户就去赴宴。夫人也自昼寝。秀娥取出那首诗来,不时展玩,私心自喜,盼
不到晚。有恁般怪事!每常时,翣翣眼便过了一日;偏生这日的日子,恰像有条
绳子系住,现不能勾下去。心下好不焦躁!渐渐捱至黄昏,忽地想着这两个丫鬟
碍眼,不当稳便,除非如此如此。到夜饭时,私自赏那贴身伏侍的丫鬟一大壶酒,
两碗菜蔬。这两个丫头,犹如渴龙见水,吃得一滴不留。少顷贺司户筵散回船,
已是烂醉。秀娥恐怕吴衙内也吃醉了,不能赴约,反增忧虑。回到后舱,掩上门
儿,教丫鬟将香儿熏好了衾枕,分付道:“我还要做些针指,你们先睡则个。”
那两个丫鬟正是酒涌上来,面红耳热,脚软头旋,也思量干这道儿,只是不好开
口。得了此言,正中下怀,连忙收拾被窝去睡。头儿刚刚着枕,鼻孔中就祼风箱
般打鼾了。秀娥坐了更馀,仔细听那两船人声静悄,寂寂无闻。料得无事,遂把
剪刀向桌儿上厮琅的一响。那边吴衙内早已会意。原来吴衙内记挂此事,在席上
酒也不敢多饮。贺司户去后,回至舱中,侧耳专听。约莫坐了一个更次,不见些
影响,心内正在疑惑。忽听得了剪刀之声,喜不自禁,连忙起身,轻手轻脚,开
了窗儿,跨将出去,依原推上。耸身跳过这边船来,向窗门上轻轻弹了三弹。秀
娥便来开窗,吴衙内钻入舱中,秀娥原复带上。两下又见了个礼儿,吴衙内在灯
下把贺小姐仔细一观,更觉千娇百媚。这时彼此情如火热,那有闲工夫说甚言语。
吴衙内捧过贺小姐,松开钮扣,解卸衣裳,双双就枕。酥胸紧贴,玉体轻偎,这
场云雨,十分美满。但见:舱门轻叩小窗开,瞥见犹疑梦里来。万种欢娱愁不足,
梅香熟睡莫惊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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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2:1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回儿云收雨散,各道想慕之情。秀娥又将梦中听见诗句,却与所赠相同的
话说出。吴衙内惊讶道:“有恁般奇事!我昨夜所梦,与你分毫不差。因道是奇
异,闷坐呆想。不道天使小姐也开窗观觑,遂成好事。看起来,多分是宿世姻缘,
故令魂梦先通。明日即恳爹爹求亲,以图偕老百年。”秀娥道:“此言正合我意。”
二人说到情浓之际,阳台重赴,恩爱转笃,竟自一觉睡去。不想那晚夜半,风浪
平静,五鼓时分,各船尽皆开放。贺司户、吴府尹两边船上,也各收拾篷樯,解
缆开船。众水手齐声打号子起锚,早把吴衙内、贺小姐惊醒。又听得水手说道:
“这般好顺风,怕赶不到蕲州!”吓得吴衙内暗暗只管叫苦,说道:“如今怎生
是好?”贺小姐道:“低声!傥被丫鬟听见,反是老大利害。事已如此,急也无
用,你且安下,再作区处。”吴衙内道:“莫要应了昨晚的梦便好!”这句话却
点醒了贺小姐。想梦中被丫鬟看见鞋儿,以致事露。遂伸手摸起吴衙内那双丝鞋
藏过。贺小姐踌躇了千百万遍,想出一个计来,乃道:“我有个法儿在此。”吴
衙内道:“是甚法儿?”贺小姐道:“日里你便向床底下躲避,我也只推有病,
不往外边陪母亲。吃饭竟讨进舱来。待到了荆州,多将些银两与你,趁起岸时人
从纷纭,从闹中脱身,觅个便船回到扬州,然后写书来求亲。爹妈若是允了,不
消说起。傥或不肯,只得以实告之。爹妈平日将我极是爱惜,到此地位,料也只
得允从。那时可不依旧夫妻会合!”吴衙内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
到了天明,等丫鬟起身出舱去后,二人也就下床。吴衙内急忙钻入床底下,
做一堆儿伏着。两旁俱有箱笼遮隐,床前自有帐幔低垂。贺小姐又紧紧坐在床边,
寸步不离。盥漱过了,头也不梳,假意靠在桌上。夫人走入看见,便道:“呵呀!
为何不梳头,却靠在此?”秀娥道:“身子觉道不快,怕得梳头。”夫人道:
“想是起得早些,伤了风了。还不到床上去睡睡。”秀娥道:“因是睡不安稳,
才坐在这里。”夫人道:“既然要坐,还该再添件衣服,休得冻了,越加不好!”
教丫鬟寻过一领披风,与他穿起,又坐了一回。丫鬟请吃早膳,夫人道:“儿,
身子不安,莫要吃饭,不如教丫鬟香香的煮些粥儿调养,倒好。”秀娥道:“我
心里不喜欢吃粥,还是饭好。只是不耐烦走动,拿进来吃罢。”夫人道:“既恁
般,我也在此陪你。”秀娥道:“这班丫头,背着你眼,就要胡做了,母亲还到
外边去吃。”夫人道:“也说得是。”遂转身出去,教丫鬟将饭送进摆在桌上。
秀娥道:“你们自去,待我唤时方来。”打发丫鬟去后,把门顶上,向床底下招
出吴衙内来吃饭。那吴衙内爬起身,把腰伸了一伸,举目看桌上时,乃是两碗荤
菜,一碗素菜,饭只有一吃一添。原来贺小姐平日饭量不济,额定两碗,故此只
有这些。你想吴衙内食三升米的肠子,这两碗饭填在那处?微微笑了一笑,举起
箸两三超,就便了帐。却又不好说得,忍着饿原向床下躲过。秀娥开门,唤过丫
鬟又教添两碗饭来吃了。那丫鬟互相私议道:“小姐自来只用得两碗,今日说道
有病,如何反多吃了一半,可不是怪事!”不想夫人听见,走来说道:“儿,你
身子不快,怎地反吃许多饭食?”秀娥道:“不妨事,我还未饱哩。”这一日三
餐俱是如此。司户夫妇只道女儿年纪长大,增了饭食。正不知舱中,另有个替吃
饭的,还饿得有气无力哩!正是:
安排布地瞒天谎,成就偷香窃玉情。
当晚夜饭过了。贺小姐即教吴衙内先上床睡卧,自己随后解衣入寝。夫人又
来看时,见女儿已睡,问了声自去。丫鬟也掩门歇息。吴衙内饥馁难熬,对贺小
姐说道:“事虽好了,只有一件苦处。”秀娥道:“是那件?”吴衙内道:“不
瞒小姐说,我的食量颇宽。今日这三餐,还不勾我一顿。若这般忍饿过日,怎能
捱到荆州?”秀娥道:“既恁地,何不早说?明日多讨些就是。”吴衙内道:
“十分讨得多,又怕惹人疑惑。”秀娥道:“不打紧,自有道理。但不知要多少
才勾?”吴衙内道:“那里像得我意!每顿十来碗也胡乱度得过了。”到次早,
吴衙内依旧躲过。贺小姐诈病在床,呻吟不绝。司户夫人担着愁心,要请医人调
治。又在大江中,没处去请。秀娥却也不要,只叫肚里饿得慌。夫人流水催进饭
来,又只嫌少,共争了十数多碗,倒把夫人吓了一跳。劝他少吃时,故意使起性
儿,连叫:“快拿去!不要吃了,索性饿死罢。”夫人是个爱女,见他使性,反
陪笑脸道:“儿,我是好话,如何便气你。若吃得尽意,吃罢了,只不要勉强。”
亲自拿起碗箸,递到他手里。秀娥道:“母亲在此看着,我便吃不下去。通出去
了,等我慢慢的,或者吃不完,也未可知。”夫人依他言语,教丫鬟一齐出外。
秀娥披衣下床,将门掩上。吴衙内便钻出来,因是昨夜饿坏了,见着这饭,也不
谦让,也不抬头,一连十数碗,吃个流星赶月。约莫存得碗馀,方才住手,把贺
小姐到看呆了。低低问道:“可还少么!”吴衙内道:“将就些罢,再吃便没意
思了。”泻杯茶漱漱口儿,向床下飕的又钻入去了。贺小姐将馀下的饭吃罢,拽
开门儿,原到床上睡卧。那丫鬟专等他开门,就奔进去。看见饭儿、菜儿,都吃
得精光。收着家伙,一路笑道:“原来小姐患的却是吃饭病!”报知夫人,夫人
闻言,只把头摇,说道:“亏他怎地吃上这些,那病儿也患得蹊跷!”急请司户
来说知,教他请医问卜。连司户也不肯信,分付午间莫要依他,恐食伤了五脏,
便难医治。那知未到午时,秀娥便叫肚饥。夫人再三把好言语安慰时,秀娥就啼
哭起来。夫人没法,只得又依着他。晚间亦是如此。司户夫妻,只道女儿得了怪
病,十分慌张。
这晚已到蕲州停泊,分付水手,明日不要开船。清早差人入城,访问名医,
一面求神占卦。不一时,请一个太医来。那太医衣冠济楚,气宇轩昂。贺司户迎
至舱中,叙礼看坐。那太医晓得是位官员,礼貌甚恭。献过两杯茶,问了些病缘,
然后到后舱认脉。认过脉,复至中舱坐下。贺司户道:“请问太医,小女还是何
症?”太医先咳了一声嗽,方才答道:“令爱是疳膨食积!”贺司户道:“先生
差矣!疳膨食积乃婴儿之症,小女今年十五岁了,如何还犯此症?”太医笑道:
“老先生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令爱名虽十五岁,即今尚在春间,只有十四岁之
实。傥在寒月所生,才十三岁有馀。老先生,你且想,十三岁的女子,难道不算
婴孩。大抵此症,起于饮食失调,兼之水土不伏,食积于小腹之中,凝滞不消,
遂至生热,升至胸中,便觉饥饿。及吃下饮食,反资其火。所以日盛一日。若再
过月馀不医,就难治了!”贺司户见说得有些道理,问道:“先生所见,极是有
理了。但今如何治之?”太医道:“如今学生先消其积滞,去其风热,住了热,
饮食自然渐渐减少,平复如旧矣!”贺司户道:“若得如此神效,自当重酬!”
道罢,太医起身拜别。贺司户封了药资,差人取了药来,流水煎起,送与秀娥。
那秀娥一心只要早至荆州,那个要吃什么汤药。初时,见父母请医,再三阻当不
住,又难好道出真情,只得繇他慌乱。晓得了医者这班言语暗自好笑。将来的药,
也打发丫鬟将去,竟泼入净桶。求神占卦,有的说是星辰不利,又触犯了鹤神,
须请僧道禳解,自然无事。有的说在旷野处遇了孤魂饿鬼,若设蘸追荐,便可痊
愈。贺司户夫妻一一依从。见服了几剂药,没些效验,吃饭如旧,又请一个医者。
那医者更是扩而充之,乘着轿子,三四个仆从跟随。相见之后,高谈阔论,也先
探了病源,方才认脉。问道:“老先生可有那个看过么?”贺司户道:“前日曾
请一位看来。”医者道:“他看的是何症?”贺司户道:“说是疳膨食积。”医
者呵呵笑道:“此乃痨疗之症,怎说是疳膨食积?”贺司户道:“小女年纪尚幼,
如何有此症候?”医者道:“令爱非七情六欲痨怯之比,他本秉气虚弱,所谓孩
儿痨便是。”贺司户道:“饮食无度,这是为何?”医者道:“寒热交攻,虚火
上延,因此容易饥饿。”夫人在屏后打听,教人传说,小姐身子并不发热。医者
又道:“这乃内热外寒骨蒸之症,故不觉得。”又讨前日医者药剂看了,说道:
“这般克罚药,削弱元气,再服几剂,便难救了。待学生先以煎药治其虚热,调
和脏腑,即进饮食。那时,方以滋阴降火养血补元的丸药,慢慢调理,自当痊可。”
贺司户称谢道:“全仗神力!”遂辞别而去。少顷,家人又请一个太医到来。那
太医却是个老者,须鬓皓然,步履蹒跼。刚坐下,便夸张善识疑难怪异之病。某
官府亏老夫救的,某夫人又亏老夫用甚药奏效。那门面话儿就说了一大派。又累
累问了病者起居饮食,才去诊脉。贺司户被他大话一哄,认做有意思的,暗道:
“常言老医少卜,或者这医人有些效验,也未可知。”医者认过了脉,向贺司户
道:“还是老先生有缘,得遇老夫。令爱这个病症,非老夫不能识。”贺司户道:
“请问果是何疾?”医者道:“此乃有名色的,谓之膈病。”贺司户道:“吃不
下饮食,方是膈病。目今比平常多食几倍,如何是这症候?”医者道:“膈病原
有几般,像令爱这膈病,俗名唤做老鼠膈。背后尽多尽吃,及至见了人,一些也
难下咽喉。后来食多发涨,便成蛊胀。二病相兼,便难医治。如今幸而初起,还
不妨得。包在老夫身上,可以除根。”言罢,起身。贺司户送出船头方别。那时
一家都认做老鼠膈,见神见鬼的,请医问卜。那晓得贺小姐把来的药,都送在净
桶肚里,背地冷笑。贺司户在蕲州停了几日,算来不是长法,与夫人商议,与医
者求了个药方,多买些药材,一路吃去,且到荆州另请医人。那老儿因要他写方,
着实诈了好些银两,可不是他的造化!有诗为证:医人未必尽知医,却是将机便
就机。无病妄猜云有病,却教司户折便宜。
常言说得好,少女少郎,情色相当。贺小姐初时,还是个处子,云雨之际,
尚是逡巡畏缩。况兼吴衙内心慌胆怯,不敢恣肆,彼此未见十分美满。两三日后,
渐入佳境,姿意取乐,忘其所以。一晚夜半,丫鬟睡醒,听得床上唧唧哝哝,床
棱戛戛的响。隔了一回,又听得气喘吁吁,心中怪异。次早报与夫人。夫人也因
见女儿面色红活,不像个病容,正有些疑惑。听了这话,合着他的意思。不去通
知司户,竟走来观看,又没些破绽。及细看秀娥面貌,愈觉丰采倍常,却又不好
开口问得,倒没了主意。坐了一回,原走出去。朝饭已后,终是放心不下,又进
去探觑,把远话挑问。秀娥见夫人话儿问得蹊跷,便不答应。耳边忽闻得打齁之
声,原来吴衙内夜间多做了些正经,不曾睡得,此时吃饱了饭,在床底下酣睡。
秀娥一时遮掩不来,被夫人听见,将丫鬟使遣开去,把门顶上,向床下一望。只
见靠壁一个蓬头孩子,曲着身体,睡得好不自在。夫人暗暗叫苦不迭!对秀娥道:
“你做下这等勾当,却诈推有病,吓得我夫妻心花儿急碎了!如今羞人答答,怎
地做人!这天杀的,还是那里来的?”秀娥羞得满面通红,说道:“是孩儿不是,
一时做差事了,望母亲遮盖则个!这人不是别个,便是吴府尹的衙内。”夫人失
惊道:“吴衙内与你从未见面,况那日你爹在他船上吃酒,还在席间陪侍,夜深
方散,四鼓便开船了,如何得能到此?”秀娥从实将司户称赞留心,次日屏后张
望,夜来做梦,早上开窗订约,并熟睡船开,前后事细细说出。又道:“不肖女
一时情痴,丧名失节,玷辱父母,罪实难逭。但两地相隔数千里,一旦因阻风而
会,此乃宿世姻缘,天遣成配,非繇人力。儿与吴衙内誓同生死,各不更改。望
母亲好言劝爹曲允,尚可挽回前失。倘爹有别念,儿即自尽,决不偷生苟活。今
蒙耻禀知母亲,一任主张。”道罢,泪如雨下。这里母子便说话,下边吴衙内打
齁声越发雷一般响了。此时夫人又气又恼。欲待把他难为,一来娇养惯了,那里
舍得;二来恐婢仆闻知,反做话靶。吞声忍气,拽开门走往外边去了。
秀娥等母亲转身后,急下床顶上门儿,在床下叫醒吴衙内,埋怨道:“你打
齁,也该轻些儿,惊动母亲,事都泄漏了!”吴衙内听说事露,吓得浑身冷汗直
淋,上下牙齿,顷刻就吃蹬蹬的相打,半句话也挣不出。秀娥道:“莫要慌!适
来与母亲如此如此说了。若爹爹依允,不必讲起。不肯时,拚得学梦中结局,决
不教你独受其累!”说到此处,不觉泪珠乱滚。
且说夫人急请司户进来,屏退丫鬟,未曾开言,眼中早已簌簌泪下。司户还
道愁女儿病体,反宽慰道:“那医者说,只在数日便可奏效,不消烦恼。”夫人
道:“听那老光棍花嘴!什么老鼠膈!论起恁般太医,莫说数日内奏效,就一千
日还看不出病体!”司户道:“你且说怎的?”夫人将前事细述。把司户气得个
发昏章第十一。连声道:“罢了!罢了!这等不肖之女,做恁般丑事,败坏门风,
要他何用?趁今晚都结果了性命,也脱了这个丑名!”这两句话惊得夫人面如土
色,劝道:“你我已在中年,止有这点骨血。一发断送,更有何人?论来吴衙内
好人家子息,才貌兼全,招他为婿,原是门当户对。独怪他不来求亲,私下做这
般勾当。事已如此,也说不得了。将错就错,悄地差人送他回去,写书与吴府尹,
令人来下聘,然后成礼,两全其美。今若声张,反妆幌子。”司户沉吟半响,无
可奈何,只得依着夫人。出来问水手道:“这里是甚地方?”水手答道:“前边
已是武昌府了。”司户分付就武昌暂停,要差人回去。一面修起书札,唤过一个
心腹家人,分付停当。不一时到了武昌,那家人便上涯写下船只,旁在船边。贺
司户与夫人同至后舱,秀娥见了父亲,自觉无颜,把被蒙在面上。司户也不与他
说话,只道:“做得好事!”向床底下,呼唤吴衙内。那吴衙内看见了贺司户夫
妇,不知是甚意儿,战兢兢爬出来,伏在地上,口称死罪。司户低责道:“我只
道你少年博学,可以成器。不想如此无行,辱我家门!本该撇下江里,才消这点
恶气。今姑看你父亲面皮,饶你性命,差人送归。若得成名,便把不肖女与你为
妻;如没有这般志气,休得指望!”吴衙内连连叩头领命。司户原教他躲过,捱
至夜深人静,悄地教家人引他过船,连丫鬟不容一个见面。彼时两下分别,都还
道有甚歹念,十分凄惨,又不敢出声啼哭。秀娥又扯夫人到背后,说道:“此行
不知爹爹有甚念头,须教家人回时,讨吴衙内书信覆我,方才放心!”夫人真个
依着他,又叮嘱了家人。次日清早开船自去。贺司户船只也自望荆州进发。贺小
姐诚恐吴衙内途中有变,心下忧虑,即时真个倒想出病来!正是:
乍别冷如冰,动念热如火。三百六十病,唯有相思苦。
话分两头。且说吴府尹自那早离了江州,行了几十里路,已是朝膳时分,不
见衙内起身,还道夜来中酒。看看至午,不见声息,以为奇怪。夫人自去叫唤,
并不答应。那时着了忙,吴府尹教家人打开观看,只有一个空舱。吓得府尹夫妻,
魂魄飞散,呼天怆地的号哭!只是解说不出。合船的人都道:“这也作怪!总来
只有只船,那里去了?除非落水里。”吴府尹听了众人,遂泊住船,寻人打捞。
自江州起至泊船之所,百里内外,把江也捞遍了,那里罗得尸首。一面招魂设祭,
把夫人哭得死而复苏。吴府尹因没了儿子,连官也不要做了。手下人再三苦劝,
方才前去上任。不则一日,贺司户家人送吴衙内到来。父子一见,惊喜相半。看
了书札,方知就里。将衙内责了一声,款留贺司户家人,住了数日。准备聘礼,
写起回书,差人同去求亲。吴衙内也写封私书寄与贺小姐。两下家人领着礼物,
别了吴府尹,直至荆州,参见贺司户。收了聘礼,又做回书,打发吴府尹家人回
去。那贺小姐正在病中,见了吴衙内书信,然后渐渐痊愈。那吴衙内在衙中,日
夜攻书,候至开科,至京应试,一举成名,中了进士。凑巧除授荆州府湘潭县县
尹。吴府尹见儿子成名,便告了致仕,同至荆州上任。择吉迎娶贺小姐过门成亲,
同僚们前来称贺。两个花烛下新人,锦衾内一双凤友。
秀娥过门之后,孝敬公姑,夫妻和顺,颇有贤名。后来贺司户因念着女儿,
也入籍汴京,靠老终身。吴彦官至龙图阁学士,生得二子,亦登科甲。这回书唤
做《吴衙内邻舟赴约》。诗云:佳人才子貌相当,八句新诗暗自将。百岁姻缘床
下就,丽情千古播词场。

[发帖际遇]: 林风参与红花会陈家洛的计划:成功绑架乾隆,得到奖励银两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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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2: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卷 卢太学诗酒傲王侯

卫河东岸浮丘高,竹舍云居隐凤毛。遂有文章惊董贾,岂无名誉驾刘曹。秋
天散步青山郭,春日催诗白兔毫。醉倚湛卢时一啸,长风万里破洪涛。
这首诗,系本朝嘉靖年间一个才子所作。那才子是谁?姓卢,名楠,字少
楩,一字子赤,大名府濬县人也。生得丰姿潇洒,气宇轩昂,飘飘有出尘之表。
八岁即能属文,十岁便娴诗律,下笔数千言,倚马可待。人都道他是李青莲再世,
曹子建后身。一生好酒任侠,放达不羁,有轻财傲物之志。真个名闻天下,才冠
当今。与他往来的,俱是名公巨卿。又且世代簪缨,家赀巨富;日常供奉,拟于
王侯。所居在城外浮邱山下,第宅壮丽,高耸云汉。后房粉黛,一个个声色兼妙,
又选小奚秀美者数十人,教成吹弹歌曲,日以自娱。至于僮仆厮养,不计其数。
宅后又构一园,大可两三顷,凿池引水,叠石为山,制度极其精巧,名曰啸圃。
大凡花性喜暖,所以名花俱出南方,那北地天气严寒,花到其地,大半冻死,因
此至者甚少。设或到得一花一草,必为巨榼大畹所有,他人亦不易得。这濬县又
是个拗处,比京都更难,故宦家园亭虽有,俱不足观。偏卢楠立心要胜似他人,
不惜重价,差人四外构取名花异卉,怪石奇峰,落成这园,遂为一邑之胜。真个
景致非常!但见:楼台高峻,庭院清幽。山叠岷峨怪石,花栽阆苑奇葩。水阁遥
通行坞,风轩斜透松寮。回塘曲槛,层层碧浪漾琉璃;叠嶂层峦,点点苍苔铺翡
翠。牡丹亭畔,孔雀双栖;芍药栏边,仙禽对舞。萦纡松径,绿阴深处小桥横;
屈曲花岐,红艳丛中乔木耸。烟迷翠黛,意淡如无;雨洗青螺,色浓似染。木兰
舟荡漾芙蓉水际,秋千架摇拽垂杨影里。朱栏画槛相掩映,湘帘绣幕两交辉。
卢楠日夕吟花课鸟,笑傲其间,虽南面至乐,亦不是过。凡朋友去相访,必
留连尽醉方止。倘遇着个声气相投,知音的知己,便兼旬累月,款留在家,不肯
轻放出门。若有人患难来投奔的,一一都有赍发,决不令其空过。因此四方慕名
来者,络绎不绝,真个是:座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
卢楠只因才学高广,以为掇青紫如拾针芥。那知文福不齐,任你锦绣般文章,
偏生不中试官之意,一连走上几次,不能勾飞黄腾达。他道世无识者,遂绝意功
名,不图进取。惟与骚人剑客,羽士高僧,谈禅理,论剑术,呼卢浮白,放浪山
水,自称浮丘山人。曾有五言古诗云:“逸翮奋霄汉,高步蹑天关。褰衣在椒涂,
长风吹海澜。琼树系游镳,瑶华代朝餐。恣情戏灵景,静啸喈鸣鸾。浮世信淆浊,
焉能濡羽翰!”
话分两头。却说濬县知县,姓汪,名岑,少年连第,贪酷无比,性复猜刻。
又酷好杯中之物,若擎着酒杯,便直饮到天明。自到濬县,不曾遇着对手。平昔
也晓得卢楠是个才子,当今推重,交游甚广;又闻得邑中园亭,推他家为最;酒
量又推尊第一。因这三件,有心要结识他,做个相知。差人去请来相会。你道有
这般好笑的事么?别个秀才要去结交知县,还要捱风缉缝,央人引进,拜在门下,
认为老师。四时八节,馈送礼物,希图以小博大。若知县自来相请,便似朝廷征
聘一般,何等荣耀!还把名帖粘在壁上,夸炫亲友。这虽是不肖者所为,有气节
的未必如此;但知县相请,也没有不肯去的。偏有卢楠比他人不同,知县一连请
了五六次,只当做耳边风,全然不睬,只推自来不入公门。你道因甚如此?那卢
楠才高天下,眼底无人,天生就一副侠肠傲骨,视功名如敝蓰,等富贵犹浮云。
就是王侯卿相不曾来拜访,要请去相见,他也断然不肯先施,怎肯轻易去见个县
官?真个是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绝品的高人。这卢楠已是个清奇古怪的主
人,撞着知县又是个耐烦琐碎的冤家,请人请到四五次不来,也只索罢了,偏生
只管去缠帐。见卢楠决不肯来,却到情愿自去就教。又恐卢楠他出,先差人将帖
子订期。差人领了言语,一直径到卢家,把帖子递与门公,说道:“本县老爷有
紧要话,差我来传达你相公,相烦引进。”门公不敢怠慢,即引到园上,来见家
主。
差人随进园门,尽目看时,只见水光绕绿,山色送青,竹木扶疏,交相掩映。
林中禽鸟,声如鼓吹。那差人从不曾见这般景致,今日到此,恍如登了洞天仙府,
好生欢喜,想道:“怪道老爷要来游玩,原来有恁地好景!我也是有些缘分,方
得至此观玩这番,也不枉为人一世。”遂四下行走,恣意饱看。湾湾曲曲,穿过
几条花径,走过数处亭台,来到了个所在。周围尽是梅花,一望如雪,霏霏馥馥,
清香沁人肌骨。中间显出一座八角亭子,朱甍碧瓦,画栋雕梁,亭中悬一个扁额,
大书“玉照亭”三字。下边坐着三四个宾客,赏花饮酒,旁边五六个标致青衣,
调丝品竹,按板而歌。有高太史《梅花诗》为证:“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
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渔郎无好韵,东风愁寂几回开!”
门公同差人站在门外,候歌完了,先将帖子禀知,然后差人向前说道:“老
爷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说既相公不屑到县,老爷当来拜访。但恐相公他出,又
不相值,先差小人来期个日子,好来请教。二来闻府上园亭甚好,顺便就要游玩。”
大凡事当凑就不起,那卢楠见知县频请不去,恬不为怪,却又情愿来就教,未免
转过念头,想:“他虽然贪鄙,终是个父母官儿,肯屈己敬贤,亦是可取。若又
峻拒不许,外人只道我心胸褊狭,不能容物了。”又想道:“他是个俗吏,这文
章定然不晓得的。那诗律旨趣深奥,料必也没相干。若论典籍,他又是个后生小
子,徼幸在睡梦中偷得这进士到手,已是心满意足,谅来还未曾识面。至于理学、
禅宗,一发梦想所不到了。除此之外,与他谈论,有甚意味,还是莫招揽罢。”
却又念其来意惓惓,如拒绝了,似觉不情。正沉吟间,小童斟上酒来。他触境情
生,就想到酒上,道:“倘会饮酒,亦可免俗。”问来人道:“你本官可会饮酒
么?”答道:“酒是老爷的性命,怎么不会饮?”卢楠又问:“能饮得多少?”
答道:“但见拿着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几多酒量。”卢楠
心中喜道:“原来这俗物却会饮酒,单取这节罢!”随教童子取个帖儿,付与来
人道:“你本官既要来游玩,趁此梅花盛时,就是明日罢!我这里整备酒盒相候。”
差人得了言语,原同门公一齐出来,回到县里,将帖子回覆了知县。知县大喜。
正要明日到卢楠家去看梅花,不想晚上人来报新按院到任,连夜起身往府,不能
如意,差人将个帖儿辞了。知县到府,接着按院,伺行香过了,回到县时,往还
数日,这梅花已是:纷纷玉瓣堆香砌,片片琼英绕画栏。
汪知县因不曾赴梅花之约,心下怏怏,指望卢楠另来相邀。谁知卢楠出自勉
强,见他辞了,即撇过一边,那肯又来相请。看看已到仲春时候,汪知县又想到
卢楠园上去游春,差人先去致意。那差人来到卢家园中,只见园林织锦,堤草铺
茵,莺啼燕语,蝶乱蜂忙,景色十分艳丽。须臾,转到桃蹊上,那花浑如万片丹
霞,千重红锦,好不烂熳!有诗为证:桃花开遍上林春,耀服繁华色艳浓。含笑
动人心意切,几多消息五更风。卢楠正与宾客在花下击鼓催花,豪歌狂饮,差人
执帖子上前说知。卢楠乘着酒兴对来人道:“你快回去与本官说,若有高兴,即
刻就来,不必另约。”众宾客道:“使不得!我们正在得趣之时,他若来了,就
有许多文??,怎能尽兴?还是改日罢。”卢楠道:“说得有理,便是明日。”
遂取个帖子,打发来人,回复知县。
你道天下有这样不巧的事!次日汪知县刚刚要去游春,谁想夫人有五个月身
孕,忽然小产起来,晕倒在地,血污浸渍身子。吓得知县已是六神无主,还有甚
心肠去吃酒,只得又差人辞了卢楠。这夫人一病直至三月下旬,方才稍可。
那时卢楠园中牡丹开放,冠绝一县。真是好花!有《牡丹诗》为证:洛阳千
古斗春芳,富贵真夸浓艳妆。一自《清平》传唱后,至今人尚说花王。汪知县为
夫人这病,乱了半个多月,情绪不佳,终日只把酒来消闷,连政事也懒得去理。
次后闻得卢家牡丹茂盛,想要去赏玩,因两次失约,不好又来相期,差人送三两
书仪,就致看花之意。卢楠日子便期了,却不肯受这书仪。璧返数次,推辞不脱,
只得受了。那日天气晴爽,汪知县打帐早衙完了就去,不道刚出私衙,左右来报:
“吏科给事中某爷告养亲归家,在此经过。”正是要道之人,敢不去奉承么?急
忙出郭迎接,馈送下程,设宴款待。只道一两日就行,还可以看得牡丹,那知某
给事,又是好胜的人,教知县陪了游览本县胜景之处,盘桓七八日方行。等到去
后,又差人约卢楠时,那牡丹已萎谢无遗,卢楠也向他处游玩山水,离家两日矣!
不觉春尽夏临,倏忽间又早六月中旬,汪知县打听卢楠已是归家,在园中避
暑,又令人去传达,要赏莲花。那差人径至卢家,把帖儿教门公传进。须臾间,
门公出来说道:“相公有话,唤你当面去分付。”差人随着门公,直到一个荷花
池畔,看那池团团约有十亩多大,堤上绿槐碧柳,浓阴蔽日;池曲红妆翠盖,艳
色映人。有诗为证:凌波仙子斗新妆,七窍虚心吐异香。何似花神多薄幸,故将
颜色恼人肠。原来那池也有个名色,唤做“滟碧池”。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
“锦云亭”。此亭四面皆水,不设桥梁,以采莲舟为渡,乃卢楠纳凉之处。门公
与差人下了采莲舟,荡动画桨,顷刻到了亭边,系舟登岸。差人举目看那亭子,
周围朱栏画槛,翠幔纱窗;荷香馥馥,清风徐徐;水中金鱼戏藻,梁间紫燕寻巢;
鸥鹭争飞叶底,鸳鸯对浴岸旁。去那亭中看时,只见藤床湘簟,石榻竹儿,瓶中
供千叶碧莲,炉内焚百和名香。卢楠科头跣足,斜据石榻。面前放一帙古书,手
中执着酒杯。旁边冰盘中,列着金桃雪藕,沉李浮瓜,又有几味案酒。一个小厮
捧壶,一个小厮打扇。他便看几行书,饮一杯酒,自取其乐。差人未敢上前,在
侧边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长,他如何有这般受用!就是我本官中过进士,还有
许多劳碌,怎及得他的自在!”卢楠抬头看见,即问道:“你就是县里差来的么?”
差人应道:“小人正是。”卢楠道:“你那本官到也好笑,屡次订期定日,却又
不来。如今又说要看荷花,恁样不爽利,亏他怎地做了官!我也没有许多闲工夫
与他缠帐,任凭他有兴便来,不奈烦又约日子。”差人道:“老爷多拜上相公,
说久仰相公高才,如渴思浆,巴不得来请教,连次皆为不得已事羁住,故此失约。
还求相公期个日子,小人好去回话。”卢楠见来人说话伶俐,却也听信了他,乃
道:“既如此,竟在后日。”差人得了言语,讨个回帖,同门公依旧下船,撶
到柳阴堤下上岸,自去回复了知县。那汪知县至后日早衙,发落了些公事,约莫
午牌时候,起身去拜卢楠。谁想正值三伏之时,连日酷热非常,汪知县已受了些
暑气,这时却又在正午,那轮红日犹如一团烈火,热得他眼中火冒,口内烟生。
刚到半路,觉道天旋地转,从桥上直撞下来,险些儿闷死在地。从人急忙救起,
抬回县中,送入私衙,渐渐苏醒。分付差人辞了卢楠,一面请太医调治。足足里
病了一个多月,方才出堂理事,不在话下。
且说卢楠一日在书房中查点往来礼物,检着汪知县这封书仪,想道:“我与
他水米无交,如何白白里受他的东西?须把来消豁了,方才干净!”到八月中,
差人来请汪知县中秋夜赏月。那知县却也正有此意,见来相请,好生欢喜。取回
帖打发来人,说:“多拜上相公,至期准赴。”那知县乃一县之主,难道刚刚只
有卢楠请他赏月不成?少不得初十边,就有乡绅同僚中相请,况又是个好饮之徒,
可有不去的理么?定然一家家捱次都到,至十四这日,辞了外边酒席,于衙中整
备家宴,与夫人在庭中玩赏。那晚月色分外皎洁,比寻常更是不同。有诗为证:
玉宇淡悠悠,金波彻夜流。最怜圆缺处,曾照古今愁。风露孤轮影,山河一气秋。
何人吹铁笛?乘醉倚南楼。夫妻对酌,直饮到酩酊,方才入寝。
那知县一来是新起病的人,元神未复;二来连日沉酣糟粕,趁着酒兴,未免
走了酒字下这道儿;三来这晚露坐夜深,着了些风寒。三合凑又病起来。眼见得
卢楠赏月之约,又虚过了。调摄数日,方能痊可。那知县在衙中无聊,量道卢楠
园中桂花必盛,意欲借此排遣。适值有个江南客来打抽丰,送两大坛惠山泉酒,
汪知县就把一坛,差人转送与卢楠。卢楠见说是美酒,正中其怀,无限欢喜,乃
道:“他的政事文章,我也一概勿论,只这酒中,想亦是知味的了。”即写帖请
汪知县后日来赏桂花。有诗为证:凉影一帘分夜月,天宫万斛动秋风。淮南何用
歌《招隐》?自可淹留桂树丛。
自古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像汪知县是个父母官,肯屈己去见个士人,
岂不是件异事。谁知两下机缘未到,临期定然生出事故,不能相会。这番请赏桂
花,汪知县满意要尽竟日之欢,罄夙昔仰想之诚。不料是日还在眠床上,外面就
传板进来报:“山西理刑赵爷行取入京,已至河下!”恰正是汪知县乡试房师,
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轿,往河下迎接,设宴款待。你想两个得意师
生,没有就相别之理,少不得盘桓数日,方才转身。这桂花已是:飘残金粟随风
舞,零乱天香满地铺。
却说卢楠索性刚直豪爽,是个傲上矜下之人,见汪知县屡次卑词尽敬,以其
好贤,遂有俯交之念。时值九月末旬,园中菊花种数甚多,内中惟有三种为贵。
那三种?鹤翎、剪绒、西施。每一种各有几般颜色,花大而媚,所以贵重。有
《菊花诗》为证:不共春风斗百芳,自甘篱落傲秋霜。园林一片萧疏景,几朵依
稀散晚香。卢楠因想汪知县几遍要看园景,却俱中止,今趁此菊花盛时,何不请
来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写帖儿,差人去请次日赏菊。家人拿着帖子,
来到县里,正值知县在堂理事,一径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禀道:“家相
公多拜上老爷,园中菊花盛开,特请老爷明日赏玩。”汪知县正想要去看菊,因
屡次失约,难好启齿;今见特地来请,正是挖耳当招,深中其意。看了帖子,乃
道:“拜上相公,明日早来领教。”那家人得了言语,即便归家回覆家主道:
“汪老爷拜上相公,明日绝早就来。”那知县说“明日早来”,不过是随口的话,
那家人改做“绝早就来”,这也是一时错讹之言。不想因这句错话上,得罪于知
县,后来把天大家私弄得罄尽,险些儿连性命都送了。正是:
舌为利害本,口是祸福门。
当下卢楠心下想道:“这知县也好笑,那见赴人筵席,有个绝早就来之理。”
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园亭,要尽竟日之游。”分付厨夫:“大爷明日绝早就来,
酒席须要早些完备。”那厨夫听见知县早来,恐怕临时误事,隔夜就手忙足乱收
拾。卢楠到次早分付门上人:“今日若有客来,一概相辞,不必通报!”又将个
名帖,差人去邀请知县。不到朝食时,酒席都已完备,排设在燕喜堂中。上下两
席,并无别客相陪。那酒席铺设得花锦相似!正是:
富家一席酒,穷汉半年粮。
且说知县那日早衙,投文已过,也不退堂,就要去赴酌。因见天色太早,恐
酒席未完,吊一起公事来问。那公事却是新拿到一班强盗,专在卫河里打劫来往
客商,因都在娼家宿歇,露出马脚,被捕人拿住。解到本县,当下一讯都招。内
中一个叫做石雪哥,又扳出本县一个开肉铺的王屠,也是同伙,即差人去拿到。
知县问道:“王屠!石雪哥招称你是同伙,赃物俱窝顿你家,从实供招,免受刑
罚。”王屠禀道:“老爷!小人是个守法良民,就在老爷马足下开个肉铺生理,
平昔间就街市上不十分行走,那有这事。莫说与他是个同伙,就是他面貌,从不
曾识认。老爷不信,拘邻里来问平日所行所为,就明白了。”知县又叫石雪哥道:
“你莫要诬陷平人,若审出是扳害的,登时就打死你这奴才!”石雪哥道:“小
的并非扳害,真实是同伙。”王屠叫道:“我认也认不得你,如何是同伙?”石
雪哥道:“王屠!我与你一向同做伙计,怎么诈不认得?就是今日,本心原要出
脱你的,只为受刑不过,一时间说了出来,你不可怪我!”王屠叫屈连天道:
“这是那里说起?”知县喝交一齐夹起来。可怜王屠夹得死而复苏,不肯招承。
这强盗咬定是个同伙,虽夹死终不改口。是巳牌时分,夹到日已倒西,两下各执
一词,难以定招。此时知县一心要去赴宴,已不耐烦,遂依着强盗口词,葫芦提
将王屠问成斩罪,其家私尽作赃物入官。画供已毕,一齐发下死囚牢里,即起身
上轿,到卢楠家去吃酒不题。
你道这强盗为甚死咬定王屠是个同伙?那石雪哥当初原是个做小经纪的人,
因染了时疫症,把本钱用完,连几件破家伙也卖来吃在肚里。及至病好,却没本
钱去做生意,只存得一只锅儿,要把去卖几十文钱来营运度日。旁边却又有些破
的,生出一个计较,将锅煤拌着泥儿涂好,做个草标儿,提上街去卖。转了半日,
都嫌是破的,无人肯买。落后走到王屠对门开米铺的田大郎门首,叫住要买。那
田大郎是个近觑眼,却看不出损处,一口就还八十文钱。石雪哥也就肯了。田大
郎将钱递与石雪哥,接过手刚在那里数明,不想王屠在对门看见,叫道:“大郎!
你且仔细看看,莫要买了破的!”这是嘲他眼力不济,乃一时戏谑之言。谁知田
大郎真个重新仔细一看,看出那个破损处来,对王屠道:“早是你说,不然几乎
被他哄了,果然是破的。”连忙讨了铜钱,退还锅子。石雪哥初时买成了,心中
正在欢喜;次后讨了钱去,心中痛恨王屠,恨不得与他性命相博。只为自己货儿
果然破损,没个因头,难好开口,忍着一肚子恶气,提着锅子转身。临行时,还
把王屠怒目而视,巴不能等他问一声,就要与他厮闹。那王屠出自无心,那个去
看他。石雪哥见不来招揽,只得自去。不想心中气闷,不曾照管得,脚下绊上一
交,把锅子打做千百来块,将王屠就恨入骨髓。思想没了生计,欲要寻条死路,
诈那王屠,却又舍不得性命。没甚计较,就学做夜行人,到也顺溜,手到擒来。
做了年馀,嫌这生意微细,合入大队里,在卫河中巡绰,得来大碗酒、大块肉,
好不快活!那时反又感激王屠起来。他道是:“当日若没有王屠这一句话,卖成
这只锅子,有了本钱,这时只做小生意过日,那有恁般快活!”及至恶贯满盈,
被拿到官,情真罪当,料无生理,却又想起昔年的事来:“那日若不是他说破,
卖这几十文钱做生意度日,不见致有今日。”所以扳害王屠,一口咬定,死也不
放。故此他便认得王屠,王屠却不相认。后来直到秋后典刑,齐绑在法场上,王
屠问道:“今日总是死了,你且说与我有甚冤仇,害我致此?说个明白,死也甘
心!”石雪哥方把前情说出。王屠连喊冤枉,要辨明这事。你想此际有那个来采
你?只好含冤而死。正是:
只因一句闲言语,断送堂堂六尺躯。
闲话休题。且说卢楠早上候起,已至巳牌,不见知县来到,又差人去打听,
回报说在那里审问公事。卢楠心上就有三四分不乐,道:“既约了绝早就来,如
何这时候还问公事?”停了一回,还不见到,又差人去打听,来报说:“这件公
事还未问完哩,”卢楠不乐有六七分了,想道:“是我请他的不是,只得耐这次
罢。”俗语道得好,等人性急。略过一回,又差人去打听,这人行无一箭之远,
又差一人前去,顷刻就差上五六个人去打听。少停一齐转来回覆说:“正在堂上
夹人,想这事急切未得完哩。”卢楠听见这话,凑成十分不乐,心中大怒道:
“原来这俗物一无可取,却只管来缠帐,几乎错认了!如今幸尔还好。”即令家
人撤开下面这桌酒席,走上前居中向外而坐,叫道:“快把大杯洒热酒来,洗涤
俗肠!”家人都禀道:“恐大爷一时来到。”卢楠睁起眼喝道:“唗!还说甚
大爷?我这酒可是与俗物吃的么?”家人见家主发怒,谁敢再言,只得把大杯斟
上,厨下将肴馔供出。小奚在堂中宫商迭奏,丝竹并呈。卢楠饮了数杯,又讨出
大碗,一连吃上十数多碗。吃得性起,把巾服都脱去了,跣足蓬头,踞坐于椅上,
将肴馔撤去,止留果品案酒,又吃上十来大碗。连果品也赏了小奚,惟饮寡酒,
又吃上几碗。卢楠酒量虽高,原吃不得急酒,因一时恼怒,连饮了几十碗,不觉
大醉,就靠在桌上齁齁睡去。家人谁敢去惊动,整整齐齐,都站在两旁伺候。里
边卢楠便醉了,外面管园的却不晓得。远远望见知县头踏来,急忙进来通报。到
了堂中,看见家主已醉,到吃一惊道:“大爷已是到了,相公如何先饮得这个模
样?”众家人听得知县来到,都面面相觑,没做理会,齐道:“那桌酒便还在,
但相公不能勾醒,却怎好?”管园的道:“且叫醒转来,扶醉陪他一陪也罢。终
不然特地请来,冷淡他去不成!”众家人只得上前叫唤,喉咙都喊破了,如何得
醒?渐渐听得人声喧杂,料道是知县进来,慌了手脚,四散躲过,单单撇下卢楠
一人。只因这番,有分教:佳宾贤主,变为百世冤家;好景名花,化作一场春梦。
正是:
盛衰有命天为主,祸福无门人自生。
且说汪知县离了县中,来到卢家园门首,不见卢楠迎接,也没有一个家人伺
候。从人乱叫:“门上有人么?快去通报,大爷到了!”并无一人答应。知县料
是管门的已进去报了,遂吩咐:“不必呼唤!”竟自进去。只见门上一个扁额,
白地翠书“啸圃”两个大字。进了园门,一带都是柏屏,转过湾来,又显出一座
门楼,上书“隔凡”二字。过了此门,便是一条松径。绕出松林,打一看时,但
见山岭参差,楼台缥缈,草木萧疏,花竹围环。知县见布置精巧,景色清幽,心
下暗喜道:“高人胸次,自是不同。”但不闻得一些人声,又不见卢楠相迎,未
免疑惑。也还道是园中径路错杂,或者从别道往外迎我,故此相左。一行人在园
中,任意东穿西走,反去寻觅主人。次后来到一个所在,却是三间大堂。一望菊
花数百,霜英灿烂,枫叶万树,拥若丹霞,橙橘相亚,累累如金。池边芙蓉千百
株,颜色或深或浅,绿水红葩,高下相映,鸳鸯、凫鸭之类,戏狎其下。汪知县
想道:“他请我看菊,必在这个堂中了。”径至堂前下轿。走入看时,那里见甚
酒席,惟有一人蓬头跣足,居中向外而坐,靠在桌上打齁,此外更无一个人影。
从人赶向前乱喊:“老爷到了,还不起来!”汪知县举目看他身上服色不像以下
之人,又见旁边放着葛巾野服,吩咐且莫叫唤,看是何等样人。那常来下帖的差
人,向前仔细一看,认得是卢楠,禀道:“这就是卢相公,醉倒在此!”汪知县
闻言,登时紫涨了面皮,心下大怒道:“这厮恁般无理!故意哄我上门羞辱。”
欲得教从人将花木打个希烂,又想不是官体,忍着一肚子恶气,急忙上轿,分付
回县。轿夫抬起,打从旧路,直至园门首,依原不见一人。那些皂快,没一个不
摇首咋舌道:“他不过是个监生,如何将官府恁般藐视?这也是件异事!”知县
在轿上听见,自觉没趣,恼怒愈加。想道:“他总然才高,也是我的治下,曾请
过数遍,不肯来见,情愿就见,又馈送银酒,我亦可为折节敬贤之至矣!他却如
此无理,将我侮慢。且莫说我是父母官,即便平交,也不该如此!”到了县里,
怒气不息,即便退入私衙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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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2:12 | 显示全部楼层
且说卢楠这些家人、小厮,见知县去后,方才出头,到堂中看家主时,睡得
正浓,直至更馀方醒。众人说道:“适才相公睡后,大爷就来,见相公睡着,便
起身而去。”卢楠道:“可有甚话说?”众人道:“小人们恐难好答应,俱走过
一边,不曾看见。”卢楠道:“正该如此!”又懊悔道:“是我一时性急,不曾
分付闭了园门,却被这俗物直至此间,践污了地上。”教管园的明早快挑水,将
他进来的路径扫涤干净。又着人寻访常来下帖的差人,将向日所送书仪,并那坛
泉酒,发还与他。那差人不敢隐匿,遂即到县里去缴还。不在话下。
却说汪知县退到衙中,夫人接着,见他怒气冲天,问道:“你去赴宴,如何
这般气恼?”汪知县将其事说知。夫人道:“这都是自取,怪不得别人!你是个
父母官,横行直撞,少不得有人奉承;如何屡屡卑污苟贱,反去请教子民。他总
是有才,与你何益?今日讨恁般怠慢,可知好么!”汪知县又被夫人抢白了几句,
一发怒上加怒,坐在交椅上,气愤愤的半晌无语。夫人道:“何消气得,自古道:
破家县令。”只这四个字,把汪知县从睡梦中唤醒,放下了怜才敬士之心,顿提
起生事害人之念。当下口中不语,心下踌躇,寻思计策安排卢生:“必置之死地,
方泄吾恨!”当夜无话。
汪知县早衙已过,次日唤一个心腹令史进衙商议。那令史姓谭,名遵,颇有
才干,惯与知县通赃过付,是一个积年滑吏。当下知县先把卢楠得罪之事叙过,
次说要访他过恶参之,以报其恨。谭遵道:“老爷要与卢楠作对,不是轻举妄动
的。须寻得一件没躲闪的大事,坐在他身上,方可完得性命。那参访一节,恐未
必了事,在老爷反有干碍。”汪知县道:“却是为何?”谭遵道:“卢楠与小人
原是同里,晓得他多有大官府往来,且又家私豪富。平昔虽则恃才狂放,却没甚
违法之事。总然拿了,少不得有天大分上到上司处挽回,决不至死的田地。那时
怀恨挟仇,老爷岂不反受其累?”汪知县道:“此言虽是,但他恁般放肆,定有
几件恶端。你去细细访来,我自有处!”谭遵答应出来,只见外边缴进原送卢楠
的书仪、泉酒,知县见了,转觉没趣。无处出气,迁怒到差人身上,说道:“不
该收他的回来!”打了二十毛板,就将银、酒都赏了差人。正是劝君莫作伤心事,
世上应多切齿人。
话分两头。却说浮邱山脚下有个农家,叫做钮成,老婆金氏。夫妻两口,家
道贫寒,却又少些行止,因此无人肯把田与他耕种,历年只在卢楠家做长工过日。
二年前,生了个儿子,那些一般做工的,同卢家几个家人,斗分子与他贺喜。论
起钮成恁般穷汉,只该辞了才是。十分情不可却,称家有无,胡乱请众人吃三杯,
可也罢了。不想他却弄空头,装好汉,写身子与卢楠家人卢才,抵借二两银子,
整个大大筵席,款待众人。邻里尽送汤饼,热烘烘倒像个财主家行事。外边正吃
得快活,那得知孩子隔日被猫惊了,这时了帐,十分败兴,不能勾尽欢而散。
那卢才肯借银子与钮成,原怀着个不良之念。你道为何?因见钮成老婆有三
四分颜色,指望以此为繇,要勾搭这婆娘。谁知缘分浅薄,这婆娘情愿白白里与
别人做些交易,偏不肯上卢才的桩儿,反去学向老公说卢才怎样来调戏。钮成认
做老婆是贞节妇人,把卢才恨入骨髓,立意要赖他这项银子。卢才踅了年馀,见
这婆娘妆乔做样,料道不能勾上钩,也把念头休了,一味索银。两下面红了好几
场,只是没有。有人教卢才个法儿道:“他年年在你家做长工,何不耐到发工银
时,一并扣清,可不干净?”卢才依了此言,再不与他催讨。等到十二月中,打
听了发银日子,紧紧伺候。那卢楠田产广多,除了家人,顾工的也有整百。每年
至十二月中预发来岁工银。到了是日,众长工一齐进去领银。卢楠恐家人们作弊,
短少了众人的,亲自唱名亲发,还赏一顿酒饭,吃个醉饱,叩谢而出。刚至宅门
口,卢才一把扯住钮成,问他要银。那钮成一则还钱肉痛,二则怪他调戏老婆,
乘着几杯酒兴,反撒赖起来,将银塞在兜肚里,骂道:“狗奴才!只欠得这丢银
子,便生心来欺负老爷!今日与你性命相博!”当胸撞个满怀。卢才不曾提防,
踉踉跄跄,倒退了十数步,几乎跌上一交。恼动性子,赶上来便打。那句“狗奴
才”却又犯了众怒,家人们齐道:“这厮恁般放泼!总使你的理直,到底是我家
长工,也该让我们一分。怎地欠了银子,反要行凶?打这狗亡八!”齐拥上前乱
打。常言道,双拳不敌四手。钮成独自一个,如何抵当得许多人,着实受了一顿
拳脚。卢才看见银子藏在兜肚中,扯断带子,夺过去了。众长工再三苦劝,方才
住手,推着钮成回家。不道卢楠在书房中隐隐听得门首喧嚷,唤管门的查问。他
的家法最严,管门的恐怕连累,从实禀说。卢楠即叫卢才进去,说道:“我有示
在先,不许擅放私债,盘算小民。如有此等,定行追还原券,重责逐出。你怎么
故违我法,却又截抢工银,行凶打他?这等放肆可恶!”登时追出兜肚银子并那
纸文契,打了三十,逐出不用。分付管门的:“钮成来时,着他来见我,领了银
券去。”管门的连声答应出来。出来不题。
且说钮成刚吃饱得酒食,受了这顿拳头脚尖,银子原被夺去,转思转恼,愈
想愈气。到半夜里火一般发热起来,觉道心头胀闷难过,次日便爬不起来。到第
二日早上,对老婆道:“我觉得身子不好,莫不要死?你快去叫我哥哥来商议。”
自古道无巧不成书。元来钮成有个嫡亲哥子钮文,正卖与令史谭遵家为奴。金氏
平昔也曾到谭遵家几次,路径已熟,故此教他去叫。当下金氏听见老公说出要死
的话,心下着忙,带转门儿,冒着风寒,一径往县中去寻钮文。
那谭遵四处察访卢楠的事过,并无一件;知县又再三催促,到是个两难之事。
这一日正坐在公廨中,只见一个妇人慌慌张张的走入来,举目看时,不是别人,
却是家人钮文的弟妇。金氏向前道了万福,问道:“请问令史,我家伯伯可在么?”
谭遵道:“到县门前买小菜就来,你有甚事恁般惊惶?”金氏道:“好教令史得
知:我丈夫前日与卢监生家人卢才费口,夜间就病起来,如今十分沉重,特来寻
伯伯去商量。”潭遵闻言,不胜欢喜。忙问道:“且说为甚与他家费口?”金氏
即将与卢才借银起,直至相打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谭遵道:“原来恁地!你丈
夫没事便罢,有些山高水低,急来报知,包在我身上,与你出气!还要他一注大
财乡,彀你下半世快活。”金氏道:“若得令史张主,可知好么。”正说间,钮
文已回。金氏将这事说知,一齐同去。临出门,谭遵又嘱付道:“如有变故,速
速来报!”钮文应允。离了县中,不消一个时辰,早到家中。推门进去,不见一
些声息。到床上看时,把二人吓做一跳。元来直僵僵挺在上面,不知死过几时了。
金氏便号淘大哭起来。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那些东邻西舍听得哭声,都来观看,齐道:“虎一般的后生,活活打死了。
可怜!可怜!”钮文对金氏说道:“你且莫哭,同去报与我主人,再作区处。”
金氏依言,锁了大门,嘱付邻里看觑则个,跟着钮文就走。那邻里中商议道:
“他家一定去告状了!地方人命重情,我们也须呈明,脱了干系。”随后也往县
里去呈报。其时远近村坊尽知钮成已死,早有人报与卢楠。那卢楠原是疏略之人,
两日钮成不去领这银券,连其事却也忘了,及至闻了此信,即差人去寻获卢才送
官。那知卢才听见钮成死了,料道不肯干休,已先逃之夭夭。不在话下。
且说钮文、金氏,一口气跑到县里,报知谭遵。谭遵大喜,悄悄的先到县中
禀了知县。出来与二人说明就里,教了说话,流水写起状词,单告卢楠强占金氏
不遂,将钮成擒归打死。教二人击鼓叫冤。钮文依了家主,领着金氏,不管三七
念一,执了一块木柴,把鼓乱敲,口内一片声叫喊:“救命!”衙门差役,自有
谭遵分付,并无拦阻。汪知县呼得击鼓,即时升堂,唤钮文、金氏至案前。才看
状词,恰好地邻也到了。知县专心在卢楠身上,也不看地邻呈子是怎样情繇,假
意问了几句,不等发房,即时出签,差人捉卢楠立刻赴县。公差又受了谭遵的叮
嘱,道:“大爷恼得卢楠要紧,你们此去,只除妇女、孩子,其馀但是男子汉,
尽数拿来。”众皂快素知知县与卢监生有仇,况且是个大家,若还人少,进不得
他家大门,遂聚起三兄四弟,共有四五十人,分明是一群猛虎。此时隆冬日短,
天已傍晚,彤云密布,朔风凛冽,好不寒冷!谭遵要奉承知县,陪出酒浆,与众
人先发个兴头。一家点起一根火把,飞奔至卢家门首,发一声喊,齐抢入去,逢
着的便拿。家人们不知为甚,吓得东倒西歪,儿啼女哭,没奔一头处。卢楠娘子
正同着丫头们,在房中围炉向火,忽闻得外面人声鼎沸,只道是漏了火,急叫丫
鬟们观看。尚未动步,房门口早有家人报道:“大娘,不好了!外边无数人执着
火把,打进来也!”卢楠娘子还认做强盗来打劫,惊得三十六个牙齿矻磴磴的相
打,慌忙叫丫鬟快闭上房门。言犹未了,一片火光,早已拥入房里。那些丫头们
奔走不迭,只叫:“大王爷饶命!”众人道:“胡说!我们是本县大爷差来拿卢
楠的。什么大王爷!”卢楠娘子见说这话,就明白向日丈夫怠慢了知县,今日寻
事故来摆布。便道:“既是公差,难道不知法度的?我家总有事在县,量来不过
户婚田土的事罢了,须不是大逆不道,如何白日里不来,黑夜间率领多人,明火
执杖,打入房帷,乘机抢劫?明日到公堂上去讲,该得何罪?”众公差道:“只
要还了我卢楠,但凭到公堂上去讲!”遂满房遍搜一过,只拣器皿宝玩,取勾像
意,方才出门。又打到别个房里,把姬妾们都惊得躲入床底下去。
各处搜到,不见卢楠,料想必在园上,一齐又赶入去。卢楠正与四五个宾客,
在暖阁上饮酒,小优两傍吹唱,恰好差去拿卢才的家人,在那里回话,又是两个
乱喊上楼报道:“相公,祸事到也!”卢楠带醉问道:“有何祸事?”家人道:
“不知为甚,许多人打进大宅抢劫东西,逢着的便被拿住,今已打入相公房中去
了!”众宾客被这一惊,一滴酒也无了,齐道:“这是为何?可去看来!”便要
起身。卢楠全不在意,反拦住道:“由他自抢,我们且吃酒,莫要败兴,快斟热
酒来!”家人跌足道:“相公!外边恁般慌乱,如何还要饮酒!”说声未了,忽
见楼前一派火光闪烁,众公差齐拥上楼。吓得那几个小优满楼乱滚,无处藏躲。
卢楠大怒,喝道:“甚么人,敢到此放肆!”叫人快拿。众公差道:“本县大爷
请你说话,只怕拿不得的!”一条索子,套在颈里,道:“快走!快走!”卢楠
道:“我有何事,这等无礼!偏不去!”众公差道:“老实说:向日请便请你不
动,如今拿到要拿去的!”牵着索子,推的推,扯的扯,拥下楼来。家人共拿了
十四五个。众人还想连宾客都拿,内中有人认得,俱是贵家公子,又是有名头秀
才,遂不敢去惹他。一行人离了园中,一路闹炒炒直至县里。这几个宾客,放心
不下,也随来观看。躲过的家人,也自出头,奉着主母之命,将了银两,赶来央
人使用打探。不在话下。
且说汪知县在堂等候,堂前灯笼火把,照辉浑如白昼,四下绝不闻一些人声。
众公差押卢楠等,直至丹墀下。举目看那知县,满面杀气,分明坐下个阎罗天子。
两行隶卒排列,也与牛头夜叉无二。家人们见了这个威势,一个个胆战心惊。众
公差跑上堂禀道:“卢楠一起拿到了!”将一干人带上月台,齐齐跪下。钮文、
金氏另跪在一边。惟有卢楠挺然居中而立。汪知县见他不跪,仔细看了一看,冷
笑道:“是一个土豪!见了官府,犹恁般无状!在外安得不肆行无忌。我且不与
你计较,暂请到监里去坐一坐。”卢楠倒走上三四步,横挺着身子说道:“就到
监里去坐也不妨。只要说个明白,我得何罪,昏夜差人抄没?”知县道:“你强
占良人妻女不遂,打死钮成,这罪也不小!”卢楠闻言,微微笑道:“我只道有
甚天大事情,原来为钮成之事。据你说止不过要我偿他命罢了,何须大惊小怪。
但钮成原系我家佣奴,与家人卢才口角而死,却与我无干;即使是我打死,亦无
死罪之律。若必欲借彼证此,横加无影之罪,以雪私怨,我卢楠不难屈承,只怕
公论难泯!”汪知县大怒道:“你打死平人,昭然耳目,却冒认为奴,污蔑问官,
抗拒不跪。公堂之上,尚敢如此狂妄,平日豪横,不问可知矣!今且勿论人命真
假,只抗逆父母官,该得何罪?”喝都教拿下去打。众公差齐声答应,赶向前一
把揪翻。卢楠叫道:“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卢楠堂堂汉子,何惜一死,却要用刑?
任凭要我认那一等罪,无不如命,不消责罚!”众公差那里繇他做主,按倒在地,
打了三十。知县喝教住了,并家人齐发下狱中监禁。钮成尸首着地方买棺盛殓,
发至官坛候验。钮文、金氏干证人等,召保听审。
卢楠打得血肉淋漓,两个家人扶着,一路大笑走出仪门。这几个朋友上前相
迎,家人们还恐怕来拿,远远而立,不敢近身。众友问道:“为甚事,就到杖责?”
卢楠道:“并无别事,汪知县公报私仇,借家人卢才的假人命,装在我名下,要
加个小小死罪!”众友惊骇道:“不信有此等奇冤!”内中一友叫道:“不打紧!
待小弟回去,与家父说了,明日拉合县乡绅孝廉,与县公讲明,料县公难灭公论,
自然开释。”卢楠道:“不消兄等费心,但凭他怎地摆布罢了!只有一件紧事,
烦到家间说一声,教把酒多送几坛到狱中来。”众友道:“如今酒也该少饮。”
卢楠笑道:“人生贵在适意,贫富荣辱,俱身外之事,于我何有!难道因他要害
我,就不饮酒了?这是一刻也少不得的!”正在那里说话,一个狱卒推着背道:
“快进狱去,有话另日再说!”那狱卒不是别人,叫做蔡贤,也是汪知县得用之
人。卢楠睁起眼喝道:“唗!可恶!我自说话,与你何干?”蔡贤也焦躁道:
“呵呀!你如今是个在官人犯了,这样公子气质,且请收起,用不着了。”卢楠
大怒道:“什么在官人犯,就不进去,便怎么!”蔡贤还要回话,有几个老成的,
将他推开,做好做歹,劝卢楠进了监门,众友也各自回去。卢楠家人自归家回覆
主母。不在话下。
原来卢楠出衙门时,谭遵紧随在后察访,这些说话,一句句听得明白,进衙
报与知县。知县到次早只说有病,不出堂理事。众乡官来时,门上人连帖也不受。
至午后忽地升堂,唤齐金氏一干人犯,并忤作人等,监中吊出卢楠主仆,径去检
验钮成尸首。那忤作人已知县主之意,轻伤尽报做重伤,地邻也理会得知县要与
卢楠作对,齐咬定卢楠打死。知县又哄卢楠将出钮成佣工文券,只认做假的,尽
皆扯碎,严刑拷逼,问成死罪。又加二十大板,长枷手扭,下在死囚牢里。家人
们一概三十,满徒三年,召保听候发落。金氏、钮文干证人等,发回宁家。尸棺
俟详转定夺。将招繇叠成文案,并卢楠抗逆不跪等情,细细开载在内,备文申报
上司。虽众乡绅力为申理,知县执意不从。有诗为证:县令从来可破家,冶长非
罪亦堪嗟。福堂今日容高士,名圃无人理百花。
且说卢楠本是贵介之人,生下一个脓窠疮儿,就要请医家调治的,如何经得
这等刑杖?到得狱中,昏迷不醒。幸喜合监的人,知他是个有钱主儿,奉承不暇,
流水把膏药末药送来。家中娘子又请太医来调治,外修内补,不勾一月,平服如
旧。那些亲友,络绎不绝,到监中候问。狱卒人等,已得了银子,欢天喜地,繇
他们直进直出,并无拦阻。内中单有蔡贤是知县心腹,如飞禀知县主,魆地到监
点闸,搜出五六人来,却都是有名望的举人秀士,不好将他难为,教人送出狱门。
又把卢楠打上二十。四五个狱卒,一概重责。那狱卒们明知是蔡贤的缘故,咬牙
切齿!因是县主得用之人,谁敢与他计较。那卢楠平日受用的高堂大厦,锦衣玉
食,眼内见的是竹木花卉,耳中闻的是笙箫细乐;到了晚间,娇姬美妾,倚翠偎
红,似神仙般散诞的人。如今坐于狱中,住的却是钻头不进半塌不倒的房子;眼
前见的无非死犯重囚,言事嘈杂,面目凶顽,分明一班妖魔色怪;耳中闻的不过
是脚鐐手扭铁链之声;到了晚间,提铃喝号,击柝鸣锣,唱那歌儿,何等凄惨!
他虽是豪迈之人,见了这般景像,也未免睹物伤情。恨不得胁下顷刻生出两个翅
膀来,飞出狱中。又恨不得提把板斧,劈开狱门,连众犯也都放走。一念转着受
辱光景,毛发倒竖,恨道:“我卢楠做了一世好汉,却送在这个恶贼手里!如今
陷于此间,怎能勾出头日子。总然挣得出去,亦有何颜面见人!要这性命何用?
不如寻个自尽,到得干净!”又想道:“不可!不可!昔日成汤文王,有夏台羑
里之囚;孙膑、马迁有刖足腐刑之辱。这几个都是圣贤,尚忍辱待时,我卢楠岂
可短见!”却又想道:“我卢楠相知满天下,身列缙绅者也不少,难道急难中就
坐观成败?还是他们不晓得我受此奇冤?须索写书去通知,教他们到上司处挽回。”
遂写起若干书启,差家人分头投递那些相知。也有见任,也有林下,见了书札,
无不骇然;也有直达汪知县,要他宽罪的;也有托上司开招的。那些上司官,一
来也晓得卢楠是当今才子,有心开释,都把招详驳下县里。回书中又露个题目,
教卢楠家属前去告状,转批别衙门开招出罪。卢楠得了此信,心中暗喜,却教家
人往各上司诉冤,果然都批发本府理刑勘问。理刑官先已有人致意。不在话下。
却说汪知县几日间连接数十封书札,都是与卢楠求解的。正在踌躇,忽见各
上司招详,又都驳转。过了几日,理刑厅又行牌到县,吊卷提人。已明知上司有
开招放他之意,心下老大惊惧,想道:“这厮果然神通广大,身子坐在狱中,怎
么各处关节已是布置到了?若此番脱漏出去,如何饶得我过!一不做,二不休,
若不斩草除根,恐有后患。”当晚差谭遵下狱,教狱卒蔡贤拿卢楠到隐僻之处,
遍身鞭朴,打勾半死,推倒在地,缚了手足,把土囊压住口鼻。那消一个时辰,
呜呼哀哉!可怜满腹文章,到此冤沉狱底。正是:
英雄常抱千年恨,风木寒烟空断魂。
话分两头。却说濬县有个巡捕县丞,姓董,名绅,贡士出身,任事强干,用
法平恕,见汪知县将卢楠屈陷大辟,十分不平。只因官卑职小,不好开口。每下
狱查点,便与卢楠谈论,两下遂成相知。那晚恰好也进监巡视,不见了卢楠。问
众狱卒时,都不肯说。恼动性子,一片声喝打,方才低低说:“大爷差谭令史来
讨气绝,已拿向后边去了。”董县丞大惊道:“大爷乃一县父母,那有此事?必
是你们这些奴才,索诈不遂,故此谋他性命!快引我去寻来!”众狱卒不敢违逆,
直引至后边一条夹道中。劈面撞着谭遵、蔡贤,喝教拿住。上前观看,只见卢楠
仰在地上,手足尽皆绑缚,面上压个土囊。董县丞叫左右提起土囊,高声叫唤,
也是卢楠命不该死,渐渐苏醒。与他解去绳索,扶至房中,寻些热汤吃了,方能
说话。乃将谭遵指挥蔡贤打骂谋害情繇说出。董县丞安慰一番,教人伏事他睡下。
然后带谭遵,二人到于厅上。思想这事虽然是县主之意,料今败露,也不敢承认;
欲要拷问谭遵,又想他是县主心腹,只道我不存体面,反不为美。单唤过蔡贤,
要他招承与谭遵索诈不遂,同谋卢楠性命。那蔡贤初时只推县主所遣,不肯招承。
董县丞大怒,喝教夹起来。那众狱卒因蔡贤向日报县主来闸监,打了板子,心中
怀恨,寻过一副极短极紧的夹棍,才套上去,就喊叫起来,连称:“愿招!”董
县丞即便教住了。众狱卒恨着前日的毒气,只做不听见,倒务命收紧,夹得蔡贤
叫爹叫娘,连祖宗十七八代尽叫出来。董县丞连声喝住,方才放了。把纸笔要他
亲供,蔡贤只得依着董县丞说话供招。董县丞将来袖过,分付众狱卒:“此二人
不许擅自释放,待我见过大爷,然后来取。”起身出狱回衙,连夜备了文书。次
早汪知县升堂,便去亲递。汪知县因不见谭遵回覆,正在疑惑;又见董县丞呈说
这事,暗吃一惊,心中虽恨他冲破了网,却又奈何他不得。看了文书,只管摇头:
“恐没这事!”董县丞道:“是晚生亲眼见的,怎说没有?堂尊若不信,唤二人
对证便了。那谭遵犹可恕,这蔡贤最是无理,连堂尊也还污蔑;若不究治,何以
惩戒后人!”汪知县被道着心事,满面通红,生怕传扬出去,坏了名声,只得把
蔡贤问徒发遣。自此怀恨董县丞,寻两件风流事过,参与上司,罢官而去。此是
后话不题。
再说汪知县因此谋不谐,遂具揭呈,送各上司;又差人往京中传送要道之人。
大抵说卢楠恃富横行乡党,结交势要,打死平人,抗送问官,营谋关节,希图脱
罪。把情节做得十分利害,无非要张扬其事,使人不敢救援。又教谭遵将金氏出
名,连夜刻起冤单,遍处粘帖。布置停当,然后备文起解到府。那推官原是没担
当懦怯之辈,见汪知县揭帖并金氏冤单,果然恐怕是非,不敢开招,照旧申报上
司。大凡刑狱,经过理刑问结,别官就不敢改动。卢楠指望这番脱离牢狱,谁道
反坐实了一重死案。依旧发下浚县狱中监禁。还指望知县去任,再图昭雪。那知
汪知县因扳翻了个有名富豪,京中多道他有风力,到得了个美名,行取入京,升
为给事之职。他已居当道,卢楠总有通天摄地的神通,也没人敢翻他招案。有一
巡按御史樊某,怜其冤枉,开招释罪。汪给事知道,授意与同科官,劾樊巡按一
本,说他得了贿赂,卖放重囚,罢官回去。着府县原拿卢楠下狱。因此后来上司
虽知其冤,谁肯舍了自己官职,出他的罪名。光阴迅速,卢楠在狱不觉又是十有
馀年,经了两个县官。那时金氏、钮文,虽都病故,汪给事却升了京堂之职,威
势正盛,卢楠也不做出狱指望。不道灾星将退,那年又选一个新知县到任。只因
这官人来,有分教:此日重阴方启照,今朝甘露不成霜。
却说浚县新任知县姓陆,名光祖,乃浙江嘉兴府平湖县人氏。那官人胸藏锦
绣,腹隐珠玑;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术。出京时,汪公曾把卢楠的事相
嘱,心下就有些疑惑,想道:“虽是他旧任之事,今已年久,与他还有甚相干?
谆谆教谕,其中必有缘故!”到任之后,访问邑中乡绅,都为称枉,叙其得罪之
繇。陆公还恐卢楠是个富家,央浼下的,未敢全信。又四下暗暗体访,所说皆同。
乃道:“既为民上,岂可以私怨罗织,陷人大辟?”欲要申文到上司,与他昭雪。
又想道:“若先申上司,必然行查驳勘,便不能决截了事;不如先开释了,然后
申报。”遂吊出那宗卷来,细细查看,前后招繇,并无一毫空隙。反复看了几次,
想道:“此事不得卢才,如何结案?”乃出百金为信赏钱,立限与捕役要拿卢才。
不一月,忽然获到,将严刑究讯,审出真情。遂援笔批云:“审得钮成以领工食
银于卢楠家,为卢才叩债,以致争斗,则钮成为卢氏之雇工人也明矣。雇工人死,
无家翁偿命之理。况放债者才,叩债者才,厮打者亦才,释才坐楠,律何称焉?
才遁不到官,累及家翁,死有馀辜,拟抵不枉。卢楠久陷于狱,亦一时之厄也!
相应释放。云云。”当日监中取出卢楠,当堂打开枷璟,释放回家。合衙门人无
不惊骇,就是卢楠也出自意外,甚以为异。陆公备起申文,把卢才起衅根繇,并
受枉始末,一一开叙,亲至府中,相见按院呈递。按院看了申文,道他擅行开释,
必有私弊,问道:“闻得卢楠家中甚富,贤令独不避嫌乎?”陆公道:“知县但
知奉法,不知避嫌。但知问其枉不枉,不知问其富不富。若是不枉,夷齐亦无生
理。若是枉,陶朱亦无死法。”按院见说得词正理直,更不再问,乃道:“昔张
公为廷尉,狱无冤民,贤令近之矣!敢不领教。”陆公辞谢而出。不题。
且说卢楠回至家中,合门庆幸,亲友尽来相贺。过了数日,卢楠差人打听陆
公已是回县,要去作谢,他却也素位而行,换了青衣小帽。娘子道:“受了陆公
这般大德大恩,须备些礼物去谢他便好!”卢楠说:“我看陆公所为,是有肝胆
的豪杰,不比那龌龊贪利的小辈。若送礼去,反轻亵他了。”娘子道:“怎见得
是反为轻亵?”卢楠道:“我沉冤十馀载,上官皆避嫌不肯见原。陆公初莅此地,
即廉知枉,毅然开释,此非有十二分才知,十二分胆识,安能如此!今若以利报
之,正所谓故人知我,我不知故人也,如何使得!”即轻身而往。陆公因他是个
才士,不好轻慢,请到后堂相见。卢楠见了陆公,长揖不拜。陆公暗以为奇,也
还了一礼。遂教左右看坐。门子就扯把椅子,放在傍边。看官,你道有恁样奇事!
那卢楠乃久滞的罪人,亏陆公救拔出狱,此是再生恩人,就磕穿头,也是该的,
他却长揖不拜。若论别官府见如此无礼,心上定然不乐了。那陆公毫不介意,反
又命坐,可见他度量宽洪,好贤极矣!谁想卢楠见教他傍坐,倒不悦起来,说道:
“老父母,但有死罪的卢楠,没有傍坐的卢楠。”陆公闻言,即走下来,重新叙
礼,说道:“是学生得罪了!”即逊他上坐。两下谈今论古,十分款洽,只恨相
见之晚,遂为至友。有诗为证:昔闻长揖大将军,今见卢生抗陆君。夕释桁阳朝
上坐,丈夫意气薄青云。
话分两头。却说汪公闻得陆公释了卢楠,心中不忿,又托心腹,连按院劾上
一本。按院也将汪公为县令时挟怨诬人始末,细细详辩一本。倒下圣旨,将汪公
罢官回去,按院照旧供职,陆公安然无恙。那时谭遵已省察在家,专一挑写词状。
陆公廉访得实,参了上司,拿下狱中,问边远充军。卢楠从此自谓馀生,绝意仕
进,益放于诗酒;家事渐渐沦落,绝不为意。再说陆公在任,分文不要,爱民如
子;况又发奸摘隐,剔清利弊,奸宄慑伏,盗贼屏迹,合县遂有神明之称,声名
振于都下。只因不附权要,止迁南京礼部主事。离任之日,士民攀辕卧辙,泣声
盈道,送至百里之外。那卢楠直送五百馀里,两下依依不舍,欷歔而别。后来陆
公累官至南京吏部尚书,卢楠家已赤贫,乃南游白下,依陆公为主。陆公待为上
宾,每日供其酒资一千,纵其游玩山水。所到之处,必有题咏,都中传诵。一日
游采石李学士祠,遇一赤脚道人,风致飘然,卢楠邀之同饮。道人亦出葫芦中玉
液以酌卢楠。楠饮之,甘美异常!问道:“此酒出于何处?”道人答道:“此酒
乃贫道所自造也。贫道结庵于庐山五老峰下,居士若能同游,当恣君斟酾耳!”
卢楠道:“既有美酝,何惮相从!”即刻到李学士祠中,作书寄谢陆公,不携行
李,随着那赤脚道人而去。陆公见书,叹道:“翛然而来,翛然而去,以乾坤为
逆旅,以七尺为蜉蝣,真狂士也!”屡遣人于庐山五老峰下访之,不获。
后十年,陆公致政归田,朝廷遣官存问。陆公使其次子往京谢恩,从人遇之
于京都,寄问陆公安否。或云遇仙成道矣。后人有诗赞云:命蹇英雄不自繇,独
将诗酒傲公侯。一丝不挂飘然去,赢得高名万古留。后人又有一诗警戒文人,莫
学卢公以傲取祸。诗曰:
酒癖诗狂傲骨兼,高人每得俗人嫌。劝人休蹈卢公辙,凡理还须学谨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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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2:17 | 显示全部楼层
世事纷纷如弈棋,输赢变幻巧难窥。但存方寸公平理,恩怨分明不用疑。
话说唐玄宗天宝年间,长安有一士人,姓房,名德,生得方面大耳,伟干丰
躯。年纪三十以外,家贫落魄,十分淹蹇,全亏着浑家贝氏纺织度日。时遇深秋
天气,头上还裹着一顶破头巾,身上穿着一件旧葛衣。那葛衣又逐缕缕绽开了,
却与蓑衣相似。思想天气渐寒,这模样怎生见人?知道老婆馀得两匹布儿,欲要
讨来做件衣服。谁知老婆原是小家子出身,器量最狭,却又配着一副悍毒的狠心
肠。那张嘴头子,又巧于应变,赛过刀一般快,凭你什么事,高来高就,低来低
对,死的也说得活起来,活的也说得死了去,是一个翻唇弄舌的婆娘。那婆娘看
见房德没甚活路,靠他吃死饭,常把老公欺负。房德因不遇时,说嘴不响,每事
只得让他,渐渐有几分惧内。是日贝氏正在那里思想,老公恁般的狼狈,如何得
个好日?却又怨父母,嫁错了对头,赚了终身。心下正是十分烦恼,恰好触在气
头上,乃道:“老大一个汉子,没处寻饭吃,靠着女人过日。如今连衣服都要在
老娘身上出豁,说出来可不羞么?”房德被抢白了这两句,满面羞惭。事在无奈,
只得老着脸,低声下气道:“娘子,一向深亏你的气力,感激不尽!但目下虽是
落薄,少不得有好的日子,权借这布与我,后来发积时,大大报你的情罢!”贝
氏摇手道:“你的甜话儿哄得我多年了,信不过。这两匹布,老娘自要做件衣服
过寒的,休得指望。”房德布又取不得,反讨了许多没趣。欲待厮闹一场,因怕
老婆嘴舌又利,喉咙又响,恐被邻家听见,反妆幌子。敢怒而不敢言,别口气撞
出门去,指望寻个相识告借。
走了大半日,一无所遇。那天却又与他做对头,偏生的忽地发一阵风雨起来。
这件旧葛衣被风吹得飕飕如落叶之声,就长了一身寒栗了,冒着风雨,奔向前面
一古寺中躲避。那寺名为云华禅寺。房德跨进山门看时,已先有个长大汉子,坐
在左廊槛上。殿中一个老僧诵经。房德就向右廊槛上坐下,呆呆的看着天上,那
雨渐渐止了,暗道:“这时不走,只怕少刻又大起来。”却待转身,忽掉过头来,
看见墙上画了一只禽鸟,翎毛儿、翅膀儿、足儿、尾儿,件件皆有,单单不画鸟
头。天下有恁样空脑子的人,自己饥寒尚且难顾,有甚心肠,却评品这画的鸟来!
想道:“常闻得人说:画鸟先画头。这画法怎与人不同?却又不画完,是甚意故?”
一头想,一头看,转觉这鸟画得可爱,乃道:“我虽不晓此道,谅这鸟头也没甚
难处,何不把来续完。”即往殿上与和尚借了一枝笔,蘸得墨饱,走来将鸟头画
出,却也不十分丑,自觉欢喜道:“我若学丹青,到可成得!”刚画时,左廊那
汉子就捱过来观看,把房德上下仔细一相,笑容可掬,向前道:“秀才!借一步
说话。”房德道:“足下是谁?有甚见教?”那汉道:“秀才不消细问,同在下
去,自有好处,”房德正在困穷之乡,听见说有好处,不胜之喜,将笔还了和尚,
把破葛衣整一整,随那汉子前去。
此时风雨虽止,地上好生泥泞,却也不顾。离了云华寺,直走出升平门,到
乐游原傍边,这所在最是冷落。那汉子向一小角门上连叩三声。停了一回,有个
人开门出来,也是个长大汉子,看见房德,亦甚欢喜,上前声喏。房德中心疑道:
“这两个汉子,是何等样人?不知请我来有甚好处?”问道:“这里是谁家?”
二汉答道:“秀才到里边便晓得。”房德跨入门里,二汉原把门撑上,引他进去。
及到里面,荆棘满目,衰草漫天,乃是个败落花园。湾湾曲曲,转到一个半塌不
倒的亭子上,里边又走出十四五个汉子,一个个身长臂大,面貌狰狞,见了房德,
尽皆满面堆下笑来,道:“秀才请进。”房德暗自惊骇道:“这班人来得跷蹊,
且看他有甚话说。”众人迎进亭中,相见已毕,逊在板凳上坐下,问道:“秀才
尊姓?”房德道:“小生姓房。不知列位有何说话?”起初同行那汉道:“实不
相瞒,我众弟兄乃江湖上豪杰,专做这件没本钱的生意。只为俱是一勇之夫,前
日几乎弄出事来。故此对天祷告,要觅个足智多谋的好汉,让他做个大哥,听其
指挥。适来云华寺墙上画不完的禽鸟,便是众弟兄对天祷告,设下的誓愿,取羽
翼俱全,单少头儿的意思。若合该兴隆,天遣个英雄好汉,补足这鸟,便迎请来
为头。等候数日,未得其人。且喜天随人愿,今日遇见秀才恁般魁伟相貌,一定
智勇兼备,正是真命寨主了!众兄弟今后任凭调度,保个终身安稳快活,可不好
么?”对众人道:“快去宰杀牲口,祭拜天地!”内中有三四个,一溜烟跑向后
边去了。房德闻言道:“原来这班人,却是一伙强盗!我乃清清白白的人,如何
做恁样事?”答道:“列位壮士在上,若要我做别事则可,这一桩实不敢奉命!”
众人道:“却是为何?”房德道:“我乃读书之人,还要巴个出身日子,怎肯干
这等犯法的勾当?”众人道:“秀才所言差矣!方今杨国忠为相,卖官鬻爵,有
钱的,便做大官;除了钱时,就是李太白恁样高才,也受了他的恶气,不能得中,
若非辨识番书,恐此时还是个白衣秀士哩。不是冒犯秀才说,看你身上这般光景,
也不像有钱的,如何指望官做?不如从了我们,大碗酒,大块肉,整套穿衣,论
秤分金,且又让你做个掌盘,何等快活散诞!倘若有些气象时,据着个山寨,称
孤道寡,也繇得你。”房德沉吟未答。那汉又道:“秀才十分不肯时,也不敢相
强。但只是来得去不得,不从时,便要坏你性命,这却莫怪!”都向靴里飕的拔
出刀来,吓得房德魂不附体,倒退十数步来道:“列位莫动手!容再商量。”众
人道:“从不从,一言而决,有甚商量?”房德想道:“这般荒僻所在,若不依
他,岂不白白送了性命,有那个知得?且哄过一时,到明日脱身去出首罢!”算
计已定,乃道:“多承列位壮士见爱,但小生平昔胆怯,恐做不得此事。”众人
道:“不打紧,初时便胆怯,做过几次,就不觉了。”房德道:“既如此,只得
顺从列位。”众人大喜,把刀依旧纳在靴中道:“即今已是一家,皆以弟兄相称
了。快将衣服来与大哥换过,好拜天地!”便进去捧出一套锦衣,一顶新唐巾,
一双新靴,房德着扮起来,威仪比前更是不同。众人齐声喝采道:“大哥这个人
品,莫说做掌盘,就是皇帝,也做得过!”
古语云: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房德本是个贫士,这般华服,从不曾着体;
如今忽地焕然一新,不觉动其念,把众人那班说话,细细一味,转觉有理。想道:
“如今果是杨国忠为相,贿赂公行,不知埋没了多少高才绝学。像我恁样平常学
问,真个如何能勾官做?若不得官,终身贫贱,反不如这班人受用了。”又想起:
“见今恁般深秋天气,还穿着破葛衣,与浑家要匹布儿做件衣服,尚不能勾;及
至仰告亲识,又并无一个肯慨然周济。看起来到是这班人义气,与他素无相识,
就把如此华美衣服与我穿着,又推我为主。便依他们胡做一场,到也落得半世快
活!”却又想道:“不可!不可!倘被人拿住,这性命就休了!”正在胡思乱想,
把肠子搅得七横八竖,疑惑不定,只见众人忙摆香案,抬出一口猪,一腔羊,当
天排列,连房德共是十八个好汉,一齐跪下,拈香设誓,歃血为盟。祭过了天地,
又与房德八拜为交,各叙姓名。少顷摆上酒肴,请房德坐了第一席。肥甘美酝,
恣意饮啖。
房德日常不过黄齑淡饭,尚且自不全,间或觅得些酒肉,也不能勾趁心醉饱。
今日这番受用,喜出望外。且又众人轮流把盏,大哥前,大哥后,奉承得眉花眼
笑。起初还在欲为未为之间,到此时便肯死心塌地,做这桩事了。想道:“或者
我命里合该有些造化,遇着这班弟兄扶助,真个弄出大事业来也未可知。若是小
就时,只做两三次,寻了些财物,即便罢手,料必无人晓得。然后去打杨国忠的
关节,觅得个官儿,岂不美哉!万一败露,已是享用过头,便吃刀吃剐,亦所甘
心,也强如担饥受冻,一生做个饿莩!”有诗为证:风雨萧萧夜正寒,扁舟急桨
上危滩。也知此去波涛恶,只为饥寒二字难。
众人杯来盏去,直吃到黄昏时候。一人道:“今日大哥初聚,何不就发个利
市?”众人齐声道:“言之有理!还是到那一家去好?”房德道:“京都富家,
无过是延平门王元宝这老儿为最;况且又在城外,没有官兵巡逻。前后路径,我
皆熟惯。只这一处,就抵得十数家了,不知列位以为何如?”众人喜道:“不瞒
大哥说,这老儿我们也在心久了。只因未得其便,不想却与大哥暗合,足见同心!”
即将酒席收过,取出硫磺焰硝火把器械之类,一齐紥缚起来。但见:
白布罗头,<革翁>鞋兜脚。脸上抹黑搽红,手内提刀持斧。裤裩刚过膝,牢
拴裹肚;衲袄却齐腰,紧缠搭膊。一队么魔来世界,数群虎豹入山林。
众人结束停当,捱至更馀天气,出了园门,将门反撑好了,如疾风骤雨而来。
这延平门离乐游原约有六七里之远,不多时就到了。
且说王元宝乃京兆尹王鉷的族兄,家有敌国之富,名闻天下。玄宗天子亦
尝召见。三日前被小偷窃了若干财物,告知王鉷,责令不良人捕获,又拨三十
名健儿防护。不想房德这班人晦气,正撞在网里。当下众强盗取出火种,引着火
把,照耀浑如白昼,轮起刀斧,一路砍门进去。那些防护健儿并家人等,俱从睡
梦中惊醒,鸣锣呐喊,各执棍捧上前擒拿。庄前庄后邻家闻得,都来救护。这班
强盗见人已众了,心下慌张,便放起火来,夺路而走。王家人分一半救火,一半
追赶上去,团团围住。众强盗拚命死战,戳伤了几个庄客,终是寡不敌众,被打
翻数人,馀皆尽力奔脱。房德亦在打翻数内,一齐绳穿索缚,等到天明,解进京
兆尹衙门,王鉷发下畿尉推问。
那畿尉姓李,名勉,字玄卿,乃宗室之子。素性忠贞尚义,有经天纬地之才,
济世安民之志。只为李林甫、杨国忠相继为相,妒贤嫉能,病国殃民,屈在下僚,
不能施展其才。这畿尉品级虽卑,却是个刑名官儿,凡捕到盗贼,俱属鞠讯;上
司刑狱,悉委推勘。故历任的畿尉,定是酷吏,专用那周兴、来俊臣、索元礼遗
下有名色的极刑。是那几般名色?有《西江月》为证:
犊子悬车可畏,驴儿拔橛堪哀!凤凰晒翅命难捱,童子参禅魂矰。
玉女登梯最惨,仙人献果伤哉!猕猴钻火不招来,换个夜叉望海。
那些酷吏,一来仗刑立威;二来或是权要嘱托希承其旨,每事不问情真情枉,
一味严刑锻炼,罗织成招。任你铜筋铁骨的好汉,到此也胆丧魂惊,不知断送了
多少忠臣义士!惟有李勉与他尉不同,专尚平恕,一切惨酷之刑,置而不用,临
事务在得情,故此并无冤狱。那一日正值早衙,京尹发下这件事来,十来个强盗,
五六个戳伤庄客,跪做一庭;行凶刀斧,都堆在阶下。李勉举目看时,内中惟有
房德,人材雄伟,丰彩非凡,想道:“恁样一条汉子,如何为盗?”心下就怀个
矜怜之念。当下先唤巡逻的,并王家庄客,问了被劫情由;然后又问众盗姓名,
逐一细鞫。俱系当下就擒,不待用刑,尽皆款伏。又招出党羽窟穴,李勉即差不
良人前去捕缉。问至房德,乃匍匐到案前,含泪而言道:“小人自幼业儒,原非
盗辈。止因家贫无措,昨到亲戚处告贷,为雨阻于云华寺中,被此辈以计诱威逼
入伙,出于无奈!”遂将画鸟及入伙前后事,一一细诉。李勉已是惜其材貌,又
见他说得情词可悯,便有意释放他。却又想:“一伙同罪,独放一人,公论难泯。
况是上司所委,如何回覆?除非如此如此。”乃假意叱喝下去,分付俱上了枷扭,
禁于狱中,俟拿到馀党再问。砍伤庄客,遣回调理。巡逻人记功有赏。
发落众人去后,即唤狱卒王太进衙。原来王太昔年因误触了本官,被诬构成
死罪,也亏李勉审出,原在衙门服役。那王太感激李勉之德,凡有委托,无不尽
力,为此就参他做押狱之长。当下李勉分付道:“适来强人内有个房德,我看此
人相貌轩昂,言词挺拔,是个未遇时的豪杰。有心要出脱他,因碍着众人,不好
当堂明放。托在你身上,觑个方便,纵他逃走。”取过三两一封银子,教他递与,
赠为盘费,速往远处潜避,莫在近边,又为人所获。王太道:“相公分付,怎敢
有违?但恐遗累众狱卒,却如何处?”李勉道:“你放他去后,即引妻小,躲入
我衙中,将申文俱做于你的名下,众人自然无事。你在我左右,做个亲随,岂不
强如做这贱役?”王太道:“因得相公收留,在衙伏侍,万分好了!”将银袖过,
急急出衙,来到狱中,对小牢子道:“新到囚犯,未经刑杖,莫教聚于一处,恐
弄出些事来。”小牢子依言,遂将众人四散分开。王太独引房德置在一个僻静之
处,把本官美意,细细说出,又将银两交与。房德不胜感激道:“烦禁长哥致谢
相公,小人今生若不能补报,死当作犬马酬恩!”王太道:“相公一片热肠救你,
那指望报答?但愿你此去,改行从善,莫负相公起死回生之德!”房德道:“多
感禁长哥指教,敢不佩领。”捱到傍晚,王太眼同众牢子将众犯尽上囚床,第一
个先从房德起,然后挨次而去。王太觑众人正手忙脚乱之时,捉空踅过来,将房
德放起,开了枷锁,又把自己旧衣帽与他穿了,引至监门口。且喜内外更无一人
来,急忙开了狱门,?他出去。房德拽开脚步,不顾高低,也不敢回家,挨出城
门,连夜而走。心中思想:“多感畿尉相公救了性命,如今投兀谁好?想起当今
惟有安禄山,最为天子宠任,收罗豪杰,何不投之?”遂取路直至范阳,恰好遇
见故友严庄,为范阳长史,引见禄山。那时安禄山久蓄异志,专一招亡纳叛,见
房德生得人才出众,谈吐投机,遂留于衙中。房德住了几时,暗地差人迎取妻子
到彼,不在话下。正是:
挣破天罗地网,撇开闷海愁城。得意尽夸今日,回头却认前生。
且说王太当晚,只推家中有事要回,分付众牢子好生照管,将匙钥交付明白。
出了狱门,来至家中,收拾囊箧,悄悄领着妻子,连夜躲入李勉衙中,不题。且
说众牢子到次早放众囚水火,看房德时,枷锁撇在半边,不知几时逃去了。众人
都惊得面如土色,叫苦不迭道:“恁样紧紧上的刑具,不知这死囚怎地捽脱逃走
了?却害我们吃屈官司!又不知从何处去的?”四面张望墙壁,并不见块砖瓦落
地,连泥屑也没有一些。齐道:“这死囚昨日还哄畿尉相公,说是初犯,到是个
积年高手。”内中一人道:“我去报知王狱长,教他快去禀官,作急缉获!”那
人一口气跑到王太家,见门闭着,一片声乱敲,那里有人答应。间壁一个邻家走
过来,道:“他家昨夜乱了两个更次,想是搬去了。”牢子道:“并不见王狱长
说起迁居,那有这事?”邻家道:“无过止这间屋儿,如何敲不应?难道睡死不
成!”牢子见说得有理,尽力把?开,原来把根木子反撑的,里边止有几件粗
重家伙,并无一人。牢子道:“却不作怪!他为甚么也走了?这死囚莫不到是他
卖放的?休管是不是,且都推在他身上罢了!”把门依旧带上,也不回狱,径望
畿尉衙门前来。恰好李勉早衙理事,牢子上前禀知。李勉佯惊道:“向来只道王
太小心,不想恁般大胆,敢卖放重犯!料他也只躲在左近,你们四散去缉访,获
到者自有重赏。”牢子叩头而出。李勉备文报府,王鉷以李勉疏虞防闲,以不
职奏闻天子,罢官为民。一面悬榜,捕获房德、王太。李勉即日纳还官诰,收拾
起身,将王太藏于女人之中,带回家去。不因济困扶危意,肯作藏亡匿罪人?
李勉家道素贫,却又爱做清官,分文不敢妄取。及至罢任,依原是个寒士。
归到乡中,亲率童仆,躬耕而食。家居二年有馀,贫困转剧,乃别了夫人,带着
王太并两个家奴,寻访故知。由东都一路,直至河北。闻得故人颜杲卿新任常山
太守,遂往谒之。路经柏乡县过,这地方离常山尚有二百馀里。李勉正行间,只
见一行头踏,手持白棒,开道而来,呵喝道:“县令相公来,还不下马!”李勉
引过半边回避。王太远远望见那县令,上张皂盖,下乘白马,威仪济济,相貌堂
堂。仔细认时,不是别个,便是昔年释放的房德。乃道:“相公不消避得,这县
令就是房德。”李勉闻言,心中甚喜,道:“我说那人是个未遇时的豪杰,今却
果然,但不知怎地就得了官职?”欲要上前去问,又道:“我若问时,此人只道
晓得他在此做官,来与索报了,莫问罢!”分付王太禁声,把头回转,让他过去。
那房德渐渐至近,一眼觑见李勉背身而立,王太也在傍边,又惊又喜。连忙止住
从人,跳下马来,向前作揖道:“恩相见了房德,如何不唤一声,反掉转头去?
险些儿错过!”李勉还礼道:“恐妨足下政事,故不敢相通。”房德道:“说那
里话,难得恩相至此,请到敝衙少叙。”李勉此时,鞍马劳倦,又见其意殷勤,
答道:“既承雅情,当暂话片时。”遂上马并辔而行,王太随在后面。不一时到
了县中,直至厅前下马。房德请李勉进后堂,转过左边一个书院中来,分付从人
不必跟入,止留一个心腹干办陈颜,在门口伺候,一面着人整备上等筵席。将李
勉四个生口,发于后槽喂养,行李即教王太等搬将入去。又教人传话衙中,唤两
个家人来伏侍。那两个家人,一个教做路信,一个教做支成,都是房德为县尉时
所买。且说房德为何不要从人入去?只因他平日冒称是宰相房玄龄之后,在人前
夸炫家世,同僚中不知他的来历,信以为真,把他十分敬重。今日李勉来至,相
见之间,恐题起昔日为盗这段情由,怕众人闻得,传说开去,被人耻笑,做官不
起,因此不要从人进去。这是他用心之处。当下李勉步入里边去看时,却是向阳
一带三间书室,侧边又是两间厢房。这书室庭户虚敞,窗槅明亮,正中挂一幅名
人山水,供一个古铜香炉,炉内香烟馥郁。左边设一张湘妃竹榻,右边架上堆满
若干图书。沿窗一只几上,摆列文房四宝。庭中种植许多花木,铺设得十分清雅,
这所在乃是县官休沐之处,故尔恁般齐整。
且说房德让李勉进了书房,忙忙的掇过一把椅子,居中安放,请李勉坐下,
纳头便拜。李勉急忙扶住道:“足下如何行此大礼?”房德道:“某乃待死之囚,
得恩相超拔,又赐赠盘缠,遁逃至此,方有今日。恩相即某之再生父母,岂可不
受一拜!”李勉是个忠正之人,见他说得有理,遂受了两拜。房德拜罢起来,又
向王太礼谢,引他三人到厢房中坐地。又叮咛道:“倘隶卒询问时,切莫与他说
昔年之事!”王太道:“不消分付,小人理会得了。”房德复身到书房中,扯把
椅儿,打横相陪,道:“深蒙相公活命之恩,日夜感激,未能酬报!不意天赐至
此相会。”李勉道:“足下一时被陷,吾不过因便斡旋,何德之有?乃承如此垂
念。”献茶已毕,房德又道:“请问恩相,升在何任,得过敝邑?”李勉道:
“吾因释放足下,京尹论以不职,罢归乡里。家居无聊,故遍游山水,以畅襟怀。
今欲往常山,访故人颜太守,路经于此。不想却遇足下,且已得了官职,甚慰鄙
意。”房德道:“元来恩相因某之故,累及罢官,某反苟颜窃禄于此,深切惶愧!”
李勉道:“古人为义气上,虽身家尚然不顾,区区卑职,何足为道!但不识足下
别后,归于何处,得宰此邑?”房德道:“某自脱狱,逃至范阳,幸遇故人,引
见安节使,收于幕下,甚蒙优礼。半年后,即署此县尉之职。近以县主身故,遂
表某为令。自愧谫陋菲才,滥叨民社,还要求恩相指教!”李勉虽则不在其位,
却素闻安禄山有反叛之志。今见房德乃是他表举的官职,恐其后来党逆,故就他
请教上,把言语去规训道:“做官也没甚难处,但要上不负朝廷,下不害百姓;
遇着死生利害之处,总有鼎镬在前,斧锧在后,亦不能夺我之志。切勿为匪人所
惑,小利所诱,顿尔改节,虽或侥幸一时,实是贻笑千古!足下立定这个主意,
莫说为此县令,就是宰相,亦尽可做得过!”房德谢道:“恩相金玉之言,某当
终身佩铭!”两下一递一答,甚说得来。少顷,路信来禀:“筵宴已完,请爷入
席。”房德起身,请李勉至后堂,看时乃是上下两席。房德教从人将下席移过左
傍,李勉见他要傍坐,乃道:“足下如此相叙,反觉不安,还请坐转。”房德道:
“恩相在上,侍坐已是僣妄,岂敢抗礼?”李勉道:“吾与足下今已为声气之友,
何必过谦!”遂令左右,依旧移在对席。从人献过杯筋,房德安席定位。庭下承
应乐人,一行儿摆列奏乐。那筵席杯盘罗列,非常丰盛:虽无炮凤烹龙,也极山
珍海错。
当下宾主欢洽,开怀畅饮,更馀方止。王太等另在一边款待,自不必说。此
时二人转觉亲热,携手而行,同归书院。房德分付路信,取过一副供奉上司的铺
盖,亲自施设裀褥,提携溺器。李勉扯住道:“此乃仆从之事,何劳足下自为。”
房德道:“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世,执鞭随镫,尚不能报万一,今不过少
尽其心,何足为劳!”铺设停当,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傍相陪。李勉见其言词
诚恳,以为信义之士,愈加敬重。两下挑灯对坐,彼此倾心吐胆,各道生平志愿,
情投契合,遂为至交,只恨相见之晚。直至夜分,方才就寝。次日同僚官闻得,
都来相访。相见之间,房德只说:“是昔年曾蒙识荐,故此有恩!”同僚官又在
县主面上讨好,各备筵席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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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2:18 | 显示全部楼层
话休烦絮。房德自从李勉到后,终日饮酒谈论,也不理事,也不进衙,其侍
奉趋承,就是孝子事亲,也没这般尽礼。李勉见恁样殷勤,诸事俱废,反觉过意
不去,住了十来日,作辞起身。房德那里肯放,说道:“恩相至此,正好相聚,
那有就去之理!须是多住几月,待某拨夫马送至常山便了。”李勉道:“承足下
高谊,原不忍言别。但足下乃一县之主,今因我在此,耽误了许多政务,倘上司
知得,不当稳便。况我去心已决,强留于此,反不适意!”房德料道留他不住,
乃道:“恩相既坚执要去,某亦不好苦留。只是从此一别,后会无期,明日容治
一樽,以尽竟日之欢,后日早行何如?”李勉道:“既承雅意,只得勉留一日。”
房德留住了李勉,唤路信跟着回到私衙,要收拾礼物馈送。只因这番,有分教李
畿尉险些儿送了性命。正是: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所以恬淡人,无营心自足。
话分两头。却说房德老婆贝氏,昔年房德落薄时,让他做主惯了;到今做了
官,每事也要乔主张。此番见老公唤了两个家人出去,一连十数日不进衙,只道
瞒了他做甚事体,十分恼恨。这日见老公来到衙里,便待发作。因要探口气,满
脸反堆下笑来,问道:“外边有何事,久不退衙?”房德道:“不要说起,大恩
人在此,几乎当面错过。幸喜我眼快瞧着,留得到县里,故此盘桓了这几日。特
来与你商量,收拾些礼物送他。”贝氏道:“那里什么大恩人?”房德道:“哎
呀!你如何忘了?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只为我走了,带累他罢了官职,
今往常山去访颜太守,路经于此。那狱卒王太也随在这里。”贝氏道:“元来是
这人么?你打帐送他多少东西?”房德道:“我个大恩人,乃再生父母,须得重
重酬报!”贝氏道:“送十匹绢可少么?”房德呵呵大笑道:“奶奶到会说耍话,
恁地一个恩人,这十匹绢送他家人也少!”贝氏道:“胡说!你做了个县官,家
人尚没处一注赚十匹绢,一个打抽丰的,如何家人便要许多?老娘还要算计哩!
如今做我不着,再加十匹,快些打发起身!”房德道:“奶奶怎说出恁样没气力
的话来?他救了我性命,又赍赠盘缠,又坏了官职,这二十匹绢当得甚的?”贝
氏从来鄙吝,连这二十匹绢,还不舍得的,只为是老公救命之人,故此慨然肯出,
他已算做天大的事了。房德兀自嫌少,心中便有些不悦,故意道:“一百匹何如?”
房德道:“这一百匹只勾送王太了。”贝氏见说一百匹还只勾送王太,正不知要
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道:“王太送了一百匹,畿尉极少也送得五百匹哩!”房
德道:“五百匹还不勾!”贝氏怒道:“索性凑足一千何如?”房德道:“这便
差不多了。”贝氏听了这话,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道:“啐,想是你失心风了!
做得几时官,交多少东西与我?却来得这等大落!恐怕连老娘身子卖来,还凑不
上一半哩!那里来许多绢送人?”房德看见老婆发喉急,便道:“奶奶有话好好
商量,怎就着恼。”贝氏嚷道:“有甚商量,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说。”
房德道:“十分少,只得在库上撮去。”贝氏道:“啧!啧!你好天大的胆儿!
库藏乃朝廷钱粮,你敢私自用得的!倘一时上司查核,那时怎地回答?”房德闻
言,心中烦恼道:“话虽有理,只是恩人又去的急,一时没处设法,却怎生处?”
坐在旁边踌躇。
谁想贝氏见老公执意要送恁般厚礼,就是割身上肉,也没这样疼痛,连肠子
也急做千百段!顿起不良之念,乃道:“看你枉做了个男子汉,这些事没有决断,
如何做得大官?我有个捷径法儿在此,到也一劳永逸。”房德认做好话,忙问道:
“你有甚么法儿?”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报。不如今夜觑个方便,结
果了他性命,岂不干净!”只这句话,恼得房德稳耳根通红,喝道:“你这不贤
妇!当初只为与你讨匹布儿做件衣服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识,被这班人诱去入
伙,险些儿送了性命!若非这恩人,舍了自己官职,释放出来,安得今日夫妻相
聚?你不劝我行些好事,反教伤害恩人,于心何忍!”贝氏一见老公发怒,又陪
着笑道:“我是好话,怎到发恶?若说得有理,你便听了;没理时,便不要听,
何消大惊小怪。”房德道:“你且说有甚理?”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与
你,至今恨我么?你且想,我自十七岁随了你,日逐所需,哪一件不亏我支持?
难道这两匹布,真个不舍得?因闻得当初有个苏秦,未遇时,合家佯为不礼,激
励他做到六国丞相。我指望学这故事,也把你激发。不道你时运不济,却遇这强
盗,又没苏秦那般志气,就随他们胡做,弄出事来。此乃你自作之孽,与我什么
相干?那李勉当时岂真为义气上放你么?”房德道:“难道是假意?”贝氏笑道:
“你枉自有许多聪明,这些事便见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贪酷之人;就是
至亲至戚,犯到手里,尚不肯顺情;何况他与你素无相识,且又情真罪当,怎肯
舍了自己官职,轻易纵放了重犯?无非闻说你是个强盗头儿,定有赃物窝顿,指
望放了暗地去孝顺,将些去买上嘱下,这官又不坏,又落些入己。不然,如何一
伙之中,独独纵你一个?那里知道你是初犯的穷鬼,竟一溜烟走了,他这官又罢
休。今番打听着在此做官,可可的来了。”房德摇首道:“没有这事。当初放我,
乃一团好意,何尝有丝毫别念。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见,还怕误我公事,把
头掉转,不肯相见,并非特地来相见,不要疑坏了人。”贝氏又叹道:“他说往
常山乃是假话,如何就信以为真?且不要论别件,只他带着王太同行,便见其来
意了。”房德道:“带王太同行便怎么?”贝氏道:“你也忒杀懵懂!那李勉与
颜太守是相识,或者去相访是真了;这王太乃京兆府狱卒,难道也与颜太守有旧
去相访?却跟着同走。若说把头掉转不来招揽,此乃冷眼觑你可去相迎。正是他
奸巧之处,岂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这几多时。”房德道:“他那
里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贝氏道:“这也是他用心处,试你待他的念头诚
也不诚。”房德原是没主意的人,被老婆这班话一耸,渐生疑惑,沉吟不语。贝
氏又道:“总来这恩是报不得的!”房德道:“如何报不得?”贝氏道:“今若
报得薄了,他一时翻过脸来,将旧事和盘托出,那时不但官儿了帐,只怕当做越
狱强盗拿去,性命登时就送。若报得厚了,他做下额子,不常来取索,如照旧馈
送,自不必说;稍不满欲,依然揭起旧案,原走不脱,可不是到底终须一结。自
古道:先下手为强。今若不依我言,事到其彼,悔之晚矣!”房德闻说至此,暗
暗点头,心肠已是变了。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报他恩德,他却从
无一字题起,恐没这心肠。”贝氏笑道:“他还不曾见你出手,故不开口,到临
期自然有说话的。还有一件,他此来这番,纵无别话,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
房德道:“却是为何?”贝氏道:“李勉至此,你把他万分亲热,衙门中人不知
来历,必定问他家人。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门人的口嘴,
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强盗出身,定然当做新闻,互相传说。同僚们知得,虽不
敢当面笑你,背后诽议也经不起。就是你也无颜再存坐得住!这个还算小可的事。
那李勉与颜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难道不说?自然一一道知其详。闻得这老儿最是
古怪,且又是他属下,倘被遍河北一传,连夜走路,还只算迟了。那时可不依旧
落薄,终身怎处?如今急急下手,还可免得颜太守这头出丑。”房德初时,原怕
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咛王太。如今老婆说出许多利害,正投其所忌,
遂把报恩念头,撇向东洋大海,连称:“还是奶奶见得透,不然,几乎反害自己。
但他来时,合衙门人通晓得,明日不见了,岂不疑惑?况那尸首也难出脱!”贝
氏道:“这个何难?少停出衙,止留几个心腹人答应,其馀都打发去了。将他主
仆灌醉,到夜静更深,差人刺死。然后把书院放了一把火烧了,明日寻出些残尸
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殓。那时人只认是火烧死的,有何疑惑?”房德大喜道:
“此计甚妙!”便要起身出衙。那婆娘晓得老公心是活的,恐两下久坐长谈,说
得入港,又改过念头,乃道:“总则天色还早,且再过一回出去。”房德依着老
婆,真个住下。有诗为证:
猛虎口中剑,长蛇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自古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房德夫妻在房说话时,那婆娘一味不舍
得这绢匹,专意撺唆老公害人,全不提防有人窥听。况在私衙中,料无外人来往,
恣意调唇弄舌。不想家人路信,起初闻得贝氏焦躁,便覆在间壁墙上听他们争多
竞少,直至放火烧屋,一句句听得十分仔细,到吃了一惊。想道:“原来我主曾
做过强盗,亏这官人救了性命,今反恩将仇报,天理何在?看起来这般大恩人,
尚且如此,何况我奴仆之辈。倘稍有过失,这性命一发死得快了!此等残薄之人,
跟他何益。”又想道:“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不救了这四人,也是
一点阴骘。”却又想到:“若放他们走了,料然不肯饶我,不如也走了罢!”遂
取些银两,藏在身边,觑个空,悄悄闪出私衙,一径奔入书院。只见支成在厢房
中烹茶,坐于槛上,执着扇子打盹,也不去惊醒他。竟踅入书室,看王太时,却
都不在;止有李勉正襟据案而坐,展玩书籍。路信走近案前,低低道:“相公,
你祸事到了!还不快走,更待几时?”李勉被这惊不小,急问:“祸从何来?”
路信扯到半边,将适才所闻,一一细说。又道:“小人因念相公无辜受害,特来
通报,如今不走,少顷便不能免祸了!”李勉听了这话,惊得身子犹如吊在冰桶
里,把不住的寒颤,向着路信倒身下拜道:“若非足下仗义救我,李勉性命定然
休矣!大恩大德,自当厚报,决不学此负心之人。”急得路信答拜不迭,道:
“相公不要高声,恐支成听得,走漏了消息,彼此难保!”李勉道:“但我走了,
遗累足下,于心何安?”路信道:“小人又无妻室,待相公去后,亦自远遁,不
消虑得。”李勉道:“既如此,何不随我同往常山?”路信道:“相公肯收留小
人,情愿执鞭随镫。”李勉道:“你乃大恩人,怎说此话?”遂叫王太,一连十
数声,再没一人答应。跌足叫苦道:“他们都往那里去了?”路信道:“待小人
去寻来。”李勉又道:“马匹俱在后槽,却怎处?”路信道:“也等小人去哄他
带来。”急出书室,回头看支成已不在槛上打盹了。路信即走入厢房中观看,却
也不在。原来支成登东厮去了。路信只道被他听得,进衙去报房德,心下慌张,
复转身向李勉道:“相公,不好了!想被支成听见,去报主人了,快走罢!等不
及管家矣。”
李勉又吃了一惊,半句话也应答不出,弃下行李,光身子,同着路信踉踉跄
跄抢出书院。做公的见了李勉,坐下的都站起来。李勉两步并作一步,奔出了仪
门外。见有三骑马系着,是俟候县令、主簿、县尉出入的。路信心生一计,对马
夫道:“李相公要往西门拜客,快带马来!”那马夫晓得李勉是县主贵客,且又
县主管家分付,怎敢不依,连忙牵过两骑。李勉刚刚上马,王太撞至马前,手中
提着一双麻鞋,问道:“相公往何处去?”路信撮口道:“相公要往西门拜客,
你们通到那里去了?”王太道:“因麻鞋坏了,上街去买,相公拜那个客?”路
信道:“你跟来罢了,问怎的?”又叫马夫带那骑马与他乘坐,齐出县门,马夫
在后跟随。路信分付道:“顷刻就来,不消你随了。”那马夫真个住下。离了县
中,李勉加上一鞭,那马如飞而走。王太见家主恁般慌促,且不知要拜甚客。行
不上一箭之地,两个家人,也各提着麻鞋而来,望见家主,便闪在半边,问道:
“相公往那里去?”李勉道:“你且莫问,快跟来便了。”话还未了,那马已跑
向前去,二人负命的赶,如何跟得上。看看近西门,早有两人骑着生口,从一条
巷中横冲出来。路信举目观看,不是别人,却是干办陈颜,同着一个令史。二人
见了李勉,滚鞍下马声喏。路信见景生情,急叫道:“李相公管家们还少生口,
何不借陈干办的暂用?”李勉暗地意会,遂收缰勒马道:“如此甚好!”路信向
陈颜道:“李相公要去拜客,暂借你的生口与管家一乘,少顷便来!”二人巴不
能奉承得李勉欢喜,指望在本官面前,增添些好言语,可有不肯的理么?连声答
应道:“相公要用,只管乘去。”等了一回,两个家人带跌的赶到,走得汗淋气
喘。陈颜二人将鞭缰递与两个家人上了马,随李勉趱出城门。纵开丝缰,二十个
马蹄,如撒钹相似,循着大道,望常山一路飞奔去了!正是:
折破玉龙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话分两头。且说支成上了东厮转来,烹了茶,捧进书室,却不见了李勉。只
道在花木中行走,又遍寻一过,也没个影儿,想道:“是了,一定两日久坐在此,
心中不舒畅,往外闲游去了。”约莫有一个时辰,还不见进来。走出书院去观看,
刚至门口,劈面正撞着家主。元来房德被老婆留住,又坐了一大回,方起身打点
出衙,恰好遇见支成。问:“可见路信么?”支成道:“不见,想随李相公出外
闲走去了。”房德心中疑虑,正待差支成去寻觅,只见陈颜来到。房德问道:
“曾见李相公么?”陈颜道:“方才在西门遇见。路信说要往那里去拜客。连小
人的生口,都借与他管家乘坐。一行共五个马,飞跑如云,正不知有甚紧事。”
房德听罢,料是路信走漏消息,暗地叫苦。也不再问,复转身,原入私衙,报与
老婆知得。那婆娘听说走了,到吃一惊道:“罢了!罢了!这祸一发来得速矣。”
房德见老婆也着了急,慌得手足无措,埋怨道:“未见得他怎地!都是你说长道
短,如今到弄出事来了。”贝氏道:“不要慌!自古道:一不做,二不休。事到
其间,说不得了。料他去也不远,快唤几个心腹人,连夜追赶前去,扮作强盗,
一齐砍了,岂不干净!”
房德随唤陈颜进衙,与他计较。陈颜道:“这事行不得,一则小人们只好趋
承奔走,那杀人勾当,从不曾习惯;二则倘一时有人救应拿住,反送了性命。小
人到有一计在此,不消劳师动众,教他一个也逃不脱!”房德欢喜道:“你且说
有甚妙策?”陈颜道:“小人间壁,一月前有一个异人搬来居住,不言姓名,也
不做甚生理,每日出去吃得烂醉方归。小人见他来历跷蹊,行迹诡秘,有心去察
他动静。忽一日,有一豪士青布锦袍,跃马而来,从者数人,径到此人之家,留
饮三日方去。小人私下问那从者宾主姓名,都不肯说。有一个人悄对小人说:
‘那人是个剑侠,能飞剑取人之头,又能飞行,顷刻百里;且是极有义气,曾与
长安市上代人报仇,白昼杀人,潜踪于此。’相公何不备些礼物前去,只说被李
勉陷害,求他报仇。若得应允,便可了事,可不好么?”房德道:“此计虽好,
只恐他不肯。”陈颜道:“他见相公是一县之主,屈己相求,定不推托。还怕连
礼物也未必肯受哩!”贝氏在屏风后听得,便道:“此计甚妙!快去求之。”房
德道:“将多少礼物送他?”陈颜道:“他是个义士,重情不重物,得三百金足
矣。”贝氏一力撺掇,备就了三百金礼物。
天色傍晚,房德易了便服,陈颜、支成相随,也不乘马,悄悄的步行到陈颜
家里。原来却住在一条冷巷中,不上四五家邻舍,好不寂静。陈颜留房德到里边
坐下,点起灯火,向壁缝中张看,那人还未曾回。走出门口观望,等了一回,只
见那人又是烂醉,东倒西歪的,撞入屋里去了。陈颜奔入报知,房德起身就走。
陈颜道:“相公须打点了一班说话,更要屈膝与他,这事方谐。”房德点头道是。
一齐到了门首,向门上轻轻扣上两下。那人开门出问:“是谁?”陈颜低声哑气
答道:“本县知县相公,在此拜访义士。”那人带醉说道:“咱这里没有什么义
士。”便要关门。陈颜道:“且莫闭门,还有句说话。”那人道:“咱要紧去睡,
谁个耐烦!有话明日来说。”房德道:“略话片时,即便相别。”那人道:“既
如此,到里面来。”三人跨进门内,掩上门儿,引过一层房子,乃是小小客坐,
点将灯烛荧煌。房德即倒身下拜道:“不知义士驾临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幸得
识荆,深慰平生。”那人将手扶住道:“足下一县之主,如何行此大礼?岂不失
了体面。况咱并非什么义士,不要错认了。”房德道:“下官专来拜访义士,安
有差错之理!”教陈颜、支成将礼物献上,说道:“些小薄礼,特献义士为斗酒
之资,望乞哂留。”那人笑道:“咱乃闾阎无赖,四海为家,无一技一能,何敢
当义士之称?这些礼物也没用处,快请收去!”房德又躬身道:“礼物虽微,出
自房某一点血诚,幸勿峻拒。”那人道:“足下蓦地屈身匹夫,且又赐恁般厚礼,
却是为何?”房德道:“请义士收了,方好相告。”那人道:“咱虽贫贱,誓不
取无名之物。足下若不说明白,断然不受!”房德假意哭拜于地道:“房某负戴
大冤久矣!今仇在目前,无能雪耻。特慕义士是个好男子,有聂政、荆轲之技,
故敢斗胆,叩拜阶下。望义士怜念房某含冤负屈,少展半臂之力,刺死此贼,生
死不忘大德!”那人摇手道:“我说足下认错了,咱资身尚且无策,安能为人谋
大事?况杀人勾当,非通小可,设或被人听见这话,反连累咱家,快些请回!”
言罢转身,先向外而走。房德上前,一把扯道:“闻得义士素抱忠义,专一除残
祛暴,济困扶危,有古烈士之风。今房某身抱大冤,义士反不见怜,料想此仇永
不能报矣!”道罢,又假意啼哭。那人冷眼瞧了这个光景,只道是真情,方道:
“足下真个有冤么?”房德道:“若没大冤,怎敢来求义士?”那人道:“既恁
样,且坐下,将冤抑之事并仇家姓名,今在何处,细细说来。可行则行,可止则
止。”两下遂对面而坐,陈颜、支成站于傍边。房德捏出一段假情,反说:“李
勉昔年诬指为盗,百般毒刑拷打,陷于狱中,几遍差狱卒王太谋害性命,皆被人
知觉,不致于死。幸亏后官审明释放,得官此邑。今又与王太同来挟制,索诈千
金,意犹未足;又串通家奴,暗地行刺事露,适来连此奴挈去,奔往常山,要唆
颜太守来摆布。”把一片说话,妆点得十分利害。那人听毕,大怒道:“原来足
下受此大冤,咱家岂忍坐视!足下且请回县,在咱身上,今夜往常山一路找寻此
贼,为足下报仇!夜半到衙中复命。”房德道:“多感义士高义!某当秉烛以待。
事成之日,另有厚报。”那人作色道:“咱一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个希图
你的厚报?这礼物咱也不受。”说犹未绝,飘然出门,其去如风,须臾不见了。
房德与众人惊得目睁口呆,连声道:“真异人也!”权将礼物收回,待他复命时
再送。有诗为证:
报仇凭一剑,重义藐千金。谁谓奸雄舌,能违烈士心?
话分两头。且说王太同两个家人,见家主出了城门,又不拜客,只管乱跑,
正不知为甚缘故。一口气就行了三十馀里,天色已晚,却又不寻店宿歇。那晚乃
是十三,一轮明月,早已升空。趁着月色,不顾途路崎岖,负命而逃,常恐后面
有人追赶;在路也无半句言语,只管趱向前去。约莫有二更天气,共行了六十多
里,来到一个村镇,已是井陉县地方。那时走得口中又渴,腹内又饥,马也渐渐
行走不动。路信道:“来路已远,料得无事了,且就此觅个宿处,明日早行。”
李勉依言,径投旅店。谁想夜深了,家家闭户关门,无处可宿。直到市梢头,见
一家门儿半开半掩,还在那里收拾家伙,遂一齐下马,走入店门。将生口卸了鞍
辔,系在槽边喂料。路信道:“主人家,拣一处洁净所在,与我们安歇。”店家
答道:“不瞒客官说,小店房头,没有个不洁净的,如今也止空得一间在此。”
教小二掌灯引入房中。李勉向一条板凳上坐下,觉得气喘吁吁。王太忍不住问道:
“请问相公,那房县主惓惓苦留,后日拨夫马相送,从容而行,有何不美?却反
把自己行李弃下,犹如逃难一般,连夜奔走,受这般劳碌!路管家又随着我们同
来,是甚意故?”李勉叹口气道:“汝那知就里?若非路管家,我与汝死无葬身
之地矣!今幸得脱虎口,已谢天不尽了,顾得什么行李、辛苦?”王太惊问其故。
李勉方待要说,不想店主人见他们五人五骑,深夜投宿,一毫行李也无,疑是歹
人,走进来盘问脚色,说道:“众客长做甚生意?打从何处来,这时候到此?”
李勉一肚子气恨,正没处说,见店主相问,答道:“话头甚长,请坐下了,待我
细诉。”乃将房德为盗犯罪,怜其才貌,暗令王太释放,以致罢官;及客游遇见,
留回厚款,今日午后,忽然听信老婆谗言,设计杀害,亏路信报知逃脱,前后之
事,细说一遍。王太听了这话,连声唾骂:“负心之贼!”店主人也不胜嗟叹。
王太道:“主人家,相公鞍马辛苦,快些催酒饭来吃了,睡一觉好赶路。”店主
人答应出去。只见床底下忽地钻出一个大汉,浑身结束,手持匕首,威风凛凛,
杀气腾腾。吓得李勉主仆魂不附体,一齐跪倒,口称:“壮士饶命!”那人一把
扶起李勉道:“不必慌张,自有话说。咱乃义士,平生专抱不平,要杀天下负心
之人。适来房德假捏虚情,反说公诬陷,谋他性命,求咱来行刺。那知这贼子恁
般狼心狗肺,负义忘恩!早是公说出前情,不然,险些误杀了长者。”李勉连忙
叩下头去,道:“多感义士活命之恩!”那人扯住道:“莫谢莫谢,咱暂去便来。”
即出庭中,耸身上屋,疾如飞鸟,顷刻不见。主仆都惊得吐了舌,缩不上去,不
知再来还有何意。怀着鬼胎,不敢睡卧,连酒饭也吃不下。有诗为证:
奔走长途气上冲,忽然床下出青锋。一番衷曲殷勤诉,唤醒奇人睡梦中。
再说房德的老婆见丈夫回来,大事已就,礼物原封不动,喜得满脸都是笑靥。
连忙整备酒席,摆在堂上,夫妻秉烛以待,陈颜也留在衙中。俟候到三更时分,
忽听得庭前宿鸟惊鸣,落叶乱坠,一人跨入堂中。房德举目看时,恰便是那个义
士,打扮得如天神一般,比前大似不同。且惊且喜,向前迎接。那义士全不谦让,
气忿忿的大踏步走入去,居中坐下。房德夫妻叩拜称谢,方欲启问,只见那义士
怒容可掬,飕地掣出匕首,指着骂道:“你这负心贼子!李畿尉乃救命大恩人,
不思报效,反听妇人之言,背恩反噬。既已事露逃去,便该悔过,却又假捏虚词,
哄咱行刺。若非他道出真情,连咱也陷于不义。剐你这负心贼一万刀,方出咱这
点不平之气!”房德未及措辨,头已落地。惊得贝氏慌做一堆,平时且是会话会
讲,到此心胆俱裂,一张嘴犹如胶漆粘牢,动弹不得。义士指着骂道:“你这泼
贱狗妇!不劝丈夫为善,反唆他伤害恩人,我且看你肺肝是怎样生的!”托地跳
起身来,将贝氏一脚踢翻,左脚踏住头发,右膝捺住两腿。这婆娘连叫:“义士
饶命!今后再不敢了。”那义士骂道:“泼贱淫妇!咱也到肯饶你,只是你不肯
饶人。”提起匕首向胸膛上一刀,直剖到脐下。将匕首衔在口中,双手拍开,把
五脏六腑,抠将出来,血沥沥提在手中,向灯下照看。道:“咱只道这狗妇肺肝
与人不同,原来也只如此,怎生恁般狠毒!”遂撇过一边,也割下首级,两颗头
结做一堆,盛在革囊之中。揩抹了手中血污,藏了匕首,提起革囊,步出庭中,
踰垣而去。说时义胆包天地,话起雄心动鬼神。
再说李勉主仆在旅店中,守至五更时分,忽见一道金光,从庭中飞入,众人
一齐惊起,看时正是那义士,放下革囊,说道:“负心贼已被咱刳腹屠肠,今携
其首在此!”向革囊中取出两颗首级。李勉又惊又喜,倒身下拜道:“足下高义,
千古所无!请示姓名,当图后报。”义士笑道:“咱自来没有姓名,亦不要人酬
报。前咱从床下而来,日后设有相逢,竟以‘床下义士’相呼便了。”道罢,向
怀中取一包药儿,用小指甲挑了少许,弹于首级断处。举手一拱,早已腾上屋檐,
挽之不及,须臾不知所往。李勉见弃下两个人头,心中慌张,正在摆布。可霎作
怪!看那人头时,渐渐缩小,须臾化为一搭清水,李勉方才放心。坐至天明,路
信取些钱钞,还了店家,收拾马匹上路。说话的,据你说,李勉共行了六十多里
方到旅店,这义士又无牲口,如何一夜之间,往返如风?这便是前面说起,顷刻
能飞行百里,乃剑侠常事耳。那义士受房德之托,不过黄昏时分,比及追赶,李
勉还在途中驰骤,未曾栖息。他先一步埋伏等候,一往一来,有风无影,所以伏
于床下,店中全然不知。此是剑术妙处。
且说李勉当夜无话,次日起身,又行了两日,方到常山,径入府中,拜谒太
守。故人相见,喜随颜开,遂留于衙署中安歇。颜太守也见没有行李,心中奇怪,
问其缘故。李勉将前事一一诉出,不胜骇异。过了两日,柏乡县将县宰夫妻被杀
缘由,申文到府。原来是夜陈颜、支成同几个奴仆,见义士行凶,一个个惊号鼠
窜,四散潜躲,直至天明,方敢出头。只见两个没头尸首,横在血泊里,五脏六
腑,都抠在半边,首级不知去向,桌上器皿,一毫不失。一家叫苦连天,报知主
簿、县尉,俱吃一惊,齐来验过。细询其情,陈颜只得把房德要害李勉,央人行
刺始末说出。主簿、县尉,即点起若干做公的,各执兵器,押陈颜作眼,前去捕
获刺客。那时哄动合县人民,都跟来看。到了陈颜间壁,打将入去,惟有几间空
房,那见一个人影。主簿与县尉商议申文,已晓得李勉是颜太守的好友,从实申
报,在他面上,怕有干碍;二则又见得县主薄德,乃将真情隐过。只说半夜被盗
越入私衙,杀死县令夫妇,窃去首级,无从捕获。两下周全其事。一面买棺盛殓。
颜太守依拟,申文上司。那时河北一路,是安禄山专制,知得杀了房德,岂不去
了一个心腹,倒下回文,着令严加缉获。李勉闻了这个消息,恐怕缠到身上,遂
作别颜太守,回归长安故里。恰好王鉷坐事下狱,凡被劾罢官,尽皆起任。李
勉原起畿尉,不上半年,即升监察御史。
一日,在长安街上行过,只见一人身衣黄衫,跨下白马,两个胡奴跟随,望
着节导中乱撞,从人呵喝不住。李勉举目观看,却是昔日那床下义士,遂滚鞍下
马,鞠躬道:“义士别来无恙?”那义士笑道:“亏大人还认得咱家。”李勉道:
“李某日夜在心,安有不识之理?请到敝衙少叙。”义士道:“咱另日竟诚来拜,
今日不敢从命。倘大人不弃,同到敝寓一话何如?”李勉欣然相从,并马而行,
来到庆元坊,一个小角门内入去。过了几重门户,忽然显出一座大宅院,厅堂屋
舍,高耸云汉。奴仆趋承,不下数百。李勉暗暗点头道:“真是个异人!”请入
堂中,重新见礼,分宾主而坐。顷刻摆下筵席,丰富胜于王侯。唤出家乐在庭前
奏乐,一个个都是明眸皓齿,绝色佳人。义士道:“随常小饭,不足以供贵人,
幸勿怪。”李勉满口称谢。当下二人席间谈论些古今英雄之事,至晚而散。次日
李勉备了些礼物,再来拜访时,止存一所空宅,不知搬向何处去了。嗟叹而回。
后来李勉官至中书门下平章事,封为汧国公。王太、路信亦扶持做个小小官职。
诗云:
从来恩怨要分明,将怨酬恩最不平。安得剑仙床下士,人间遍取不平人!

[发帖际遇]: 林风在福州找到唐诗三百首一本,当成辟邪剑谱送给左冷蝉,得到打赏银两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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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2: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一卷 郑节使立功神臂弓

颠狂弥勒到明州,布袋横拖拄杖头。饶你化身千百亿,一身还有一身愁。
话说东京汴梁城开封府,有个万万贯的财主员外,姓张,排行第一,双名俊
卿。这个员外,冬眠红锦帐,夏卧碧纱厨;两行珠翠引,一对美人扶。家中有赤
金白银、斑点玳瑁、鹘轮珍珠、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门首一壁开个金银铺,
一壁开所质库。他那爹爹大张员外方死不多时,只有妈妈在堂。张员外好善,人
叫他做张佛子。忽一日在门首观看,见一个和尚,打扮非常。但见:双眉垂雪,
横眼碧波。衣披烈火七幅鲛绡,杖拄降魔九环锡杖。若非圆寂光中客,定是楞严
峰顶人。
那和尚走至面前,道:“员外拜揖。”员外还礼毕。只见和尚袖中取出个疏
头来,上面写道:“竹林寺特来抄化五百香罗木。”员外口中不说,心下思量:
“我从小见说竹林寺,那曾见有?况兼这香罗木,是我爹在日许下愿心,要往东
峰岱岳盖嘉宁大殿,尚未答还。”员外便对和尚道:“此是我先人在日,许下愿
心,不敢动着。若是吾师要别物,但请法旨。”和尚道:“若员外不肯舍施,贫
僧到晚自教人取。”说罢转身。员外道:“这和尚莫是风!”天色渐晚,员外吃
了三五杯酒,却待去睡,只见当值的来报:“员外祸事!家中后园火发。”唬杀
员外,慌忙走来时,只见焰焰地烧着。去那火光之中,见那早来和尚,将着百十
人,都长七八尺,不类人形,尽数搬这香罗板去。员外赶上看时,火光顿息,和
尚众人都不见了。再来园中一看,不见了那五百片香罗木,枯炭也没些个。“却
是作怪!我爹爹许下愿心,却如何好?”一夜不眠。但见:玉漏声残,金乌影吐。
邻鸡三唱,唤佳人傅粉施珠;宝马频嘶,催行客争名夺利。几片晓霞飞海峤,一
轮红日上扶桑。
员外起来洗漱罢,去家堂神道前烧了香,向堂前请见妈妈,把昨夜事说了一
遍,道:“三月二十八日,却如何上得东峰岱岳,与爹爹答还心愿?”妈妈道:
“我儿休烦恼,到这日却又理会。”员外见说,辞了妈妈,退去金银铺中坐地。
却是二月半天气,正是:
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只听得街上锣声响,一个小节级同个茶酒保,把着团书来请张员外团社。原
来大张员外在日,起这个社会,朋友十人,近来死了一两人,不成社会。如今这
几位小员外,学前辈做作,约十个朋友起社。却是二月半,便来团社。员外道:
“我去不得,要与爹还愿时,又不见了香罗木,如何去得?”那人道:“若少了
员外一个,便拆散了社会。”员外与决不下,去堂前请见妈妈,告知:“众员外
请儿团社,缘没了香罗木与爹爹还愿,儿不敢去。”妈妈就手把着锦袋,说向儿
子道:“我这一件宝物,是你爹爹泛海外得来的无价之宝,我儿将此物与爹爹还
愿心。”员外接得,打开锦袋红纸包看时,却是一个玉结连绦环。员外谢了妈妈,
留了请书,团了社,安排上庙。那九个员外,也准备行李,随行人从,不在话下。
却说张员外打扮得一似军官:裹四方大万字头巾,带一双扑兽匾金环,着西
川锦巉丝袍,系一条乾红大匾绦,挥一把玉靶压衣刀,穿一双<革翁>鞋。员外同几
个社友,离了家中,迤逦前去。饥飧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到得东岳,就
客店歇了。至日,十个员外都上庙来烧香,各自答还心愿。员外便把玉结连绦环,
舍入炳灵公殿内。还愿都了,别无甚事,便在廊下看社火酌献。这几个都是后生
家,乘兴去游山。员外在后,徐徐而行。但见:山明水秀,风软云闲。一岩风景
如屏,满目松筠似画。轻烟淡淡,数声啼鸟落花天;丽日融融,是处绿杨芳草地。
员外自觉脚力疲困,却教众员外先行,自己走到一个亭子上歇脚。只听得斧
凿之声。看时见一所作场,竹笆夹着。望那里面时,都是七八尺来长大汉做生活。
忽地凿出一片木屑来,员外拾起看时,正是园中的香罗木,认得是爹爹花押。疑
怪之间,只见一个行者,开笆门,来面前相揖道:“长老法旨,请员外略到山门
献茶。”员外入那笆门中,一似身登月殿,步入蓬瀛。但见:三门高耸,梵宇清
幽。当门敕额字分明,两个金刚形勇猛。观音位接水陆台,宝盖相随鬼子母。
员外到得寺中,只见一个和尚出来相揖道:“外日深荷了办缘事,今日幸得
员外至此,请过方丈献茶。”员外远观不审,近睹分明,正是向日化香罗木的和
尚,只得应道:“日昨多感吾师过访,接待不及。”和尚同至方丈,叙礼,分宾
主坐定。点茶吃罢,不曾说得一句话。只见黄巾力士走至面前,暴雷也似声个喏:
“告我师,炳灵公相见。”吓得员外神魂荡漾,口中不语,心下思量:“炳灵公
是东岳神道,如何来这里相见?”那和尚便请员外屏风后少待。“贫僧断了此事,
却与员外少叙。”员外领法旨,潜身去屏风后立地看时,见十数个黄巾力士,随
着一个神道入来,但见:眉单眼细,貌美神清。身披红锦衮龙袍,腰系蓝田白玉
带。裹簇金帽子,着侧面丝鞋。
员外仔细看时,与岳庙塑的一般。只见和尚下阶相揖,礼毕,便问:“昨夜
公事如何?”炳灵公道:“此人直不肯认做诸侯,只要做三年天子。”和尚道:
“直恁难勘,教押过来。”只见几个力士,押着一大汉,约长八尺,露出满身花
绣。至方丈,和尚便道:“教你做诸侯,有何不可?却要图王争帝,好打!”道
不了,黄巾力士扑翻长汉在地,打得几杖子。那汉长叹一声道:“休!休!不肯
还我三年天子,胡乱认做诸侯罢。”黄巾力士即时把过文字安在面前,教他押了
花字,便放他去。炳灵公抬身道:“甚劳吾师心力。”相辞别去。和尚便请员外
出来坐定。和尚道:“山门无可见意,略备水酒三杯,少延清话。”员外道:
“深感吾师见爱。”道罢,酒至面前,吃了几杯,便教收过一壁。和尚道:“员
外可同往山后闲游。”员外道:“谨领法旨。”二人同至山中闲走。但见:奇峰
耸翠,佳木交阴。千层怪石惹闲云,一道飞泉垂素练。万山横碧落,一柱入丹霄。
员外观看之间,喜不自胜,便问和尚:“此处峭壁,直恁险峻!”和尚道:
“未为险峻,请员外看这路水。”员外低头看时,被和尚推下去!员外吃一惊,
却在亭子上睡觉来,道:“作怪!欲道是梦来,口中酒香;道不是梦来,却又不
见踪迹。”正疑惑间,只见众员外走来道:“员外,你却怎地不来?独自在这里
打磕睡。”张员外道:“贱体有些不自在,有失陪步,得罪!得罪!”也不说梦
中之事。众员外游山都了,离不得买些人事,整理行装,厮赶归来。
单说张员外到家,亲邻都来远接,与员外洗拂。见了妈妈,欢喜不尽。只见:
四时光景急如梭,一岁光阴如撚指。却早腊月初头,但见北风凛冽,瑞雪纷纷,
有一只《鹧鸪天》词为证:
凛冽严凝雾气昏,空中瑞雪降纷纷。须臾四野难分别,顷刻山河不见痕。
银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若还下到三更后,直要填平玉帝门!
员外看见雪却大,便教人开仓库散些钱米与穷汉。
且说一个人在客店中,被店小二埋怨道:“喏大个汉!没些运智,这早晚兀
自不起。今日又是两个月,不还房钱。哥哥你起休!”那人长叹一声:“苦!苦!
小二哥莫怪,我也是没计奈何。”店小二道:“今日前巷张员外散贫,你可讨些
汤洗了头脸,胡乱讨得些钱来,且做盘缠,我又不指望你的。”那人道:“罪过
你!”便去带了那顶搭圾头巾,身上披着破衣服,露着腿,赤着脚,离了客店,
迎着风雪走到张员外宅前。事有斗巧,物有故然,却来得迟些,都散了。这个人
走至宅前,见门公唱个喏:“闻知宅上散贫。”门公道:“却不早来,都散了。”
那人听得,叫声:“苦!”匹然倒地。员外在窗中看见,即时教人扶起。倾刻之
间,三魂再至,七魄重来。员外仔细看时,吃一惊,这人正是亭子上梦中见的,
却恁地模样!便问那汉:“你是那里人?姓甚名谁?见在那里住?”那人叉着手,
告员外:“小人是郑州泰宁军大户财主人家孩儿。父母早丧,流落此间,见在宅
后王婆店中安歇,姓郑,名信。”员外即时讨几件旧衣服与他,讨些饭食请他吃
罢,便道:“你会甚手艺?”那人道:“略会些书算。”员外见说,把些钱物与
他,还了店中,便收留他。见他会书算,又似梦中见的一般,便教他在宅中做主
管。那人却伶俐,在宅中小心向前。员外甚是敬重,便做心腹人。
又过几时,但见时光如箭,日月如梭,不觉又是二月半间。那众员外便商量
来请张员外同去出郊,一则团社,二则赏春。那几个员外,隔夜点了妓弟,一家
带着一个寻常间来往说得着行首。知得张员外有孝,怕他不肯带妓女,先请他一
个得意的表子在那里。张员外不知是计,走到花园中,见了几个行首厮叫了。只
见众中走出一个行首来,他是两京诗酒客,烟花杖子头,唤做王倩,却是张员外
说得着的顶老。员外见了,却待要走,被王倩一把扯住道:“员外,久别台颜,
一向疏失。”员外道:“深荷姐姐厚意,缘先父亡去,持服在身,恐外人见之,
深为不孝。”便转身来辞众员外道:“俊卿荷诸兄见爱,偶贱体不快,坐侍不及,
先此告辞。”那众员外和王倩再三相留,员外不得已,只得就席,和王行首并坐。
众员外身边一家一个妓弟,便教整顿酒来。
正吃得半酣,只见走一个人入来。如何打扮?裹一头蓝青头巾,带一对扑匾
金环,着两上领白绫子衫,腰系乾红绒线绦,下着多耳麻鞋,手中携着一个篮儿。
这人走至面前,放下篮儿,叉着手唱三个喏。众员外道:“有何话说?”只见那
汉就篮内取出砧刀,借个盘子,把块牛肉来切得几片,安在盘里。便来众员外面
前道:“得知众员外在此吃酒,特来送一劝。”道罢,安在面前,唱个喏便去。
张员外看了,暗暗叫苦道:“我被那厮诈害几遍了!”元来那厮是东京破落户,
姓夏,名德,有一个浑名,叫做“扯驴”。先年曾有个妹子,嫁在老张员外身边,
为争口闲气,一条绳缢死了。夏德将此人命为繇,屡次上门吓诈,在小张员外手
里,也诈过一二次。众员外道:“不须忧虑,他只是讨些赏赐,我们自吃酒。”
道不了,那厮立在面前道:“今日夏德有采,遭际这一会员外。”众人道:“各
支二两银子与他。”讨至张员外面前,员外道:“依例支二两。”那厮看着张员
外道:“员外依例不得。别的员外二两,你却要二百两!”张员外道:“我比别
的加倍,也只四两,如何要二百两?”夏德道:“别的员外没甚事,你却有些瓜
葛,莫待我说出来不好看!”张员外被他直诈到二十两。众员外道:“也好了!”
那厮道:“看众员外面上罢,只求便赐。”张员外道:“没在此间,把批子去我
宅中质库内讨。”
夏扯驴得了批子,唱个喏,便出园门,一径来张员外质库里,揭起青布帘儿
走入去,人唱个喏,众人还了礼。未发迹的贵人问道:“赎典还是解钱?”夏扯
驴道:“不赎不解,员外有批子在此,教支二十两银。”郑信便问:“员外买你
甚么?支许多银?”那厮道:“买我牛肉吃。”郑信道:“员外直吃得许多牛肉?”
夏扯驴道:“主管莫问,只照批子付与我。”两个说来说去,一声高似一声。这
郑信只是不肯付与他,将了二十两银在手道:“夏扯驴,我说与你,银子已在此
了。我同到花园中,去见员外,若是当面分付得有话,我便与你。”夏扯驴骂道:
“打脊客作儿!员外与我银子,干你甚事,却要你作难?便与你去员外,这批子
须不是假的。”
这郑信和夏扯驴一径到花园中,见众员外在亭子上吃酒,进前唱个喏。张员
外见郑信来,便道:“主管没甚事?”郑信道:“覆使头,蒙台批支二十两银,
如今自把来取台旨。”张员外道:“这厮是个破落户,把与他去罢!”夏扯驴就
来郑信手中抢那银子。郑信那肯与他,便对夏扯驴道:“银子在这里,员外教把
与你,我却不肯。你倚着东京破落户,要平白地骗人钱财。别的怕你,我郑信不
怕你。就众员外面前,与你比试。你打得我过,便把银子与你;打我不过,教你
许多时声名,一旦都休!”夏扯驴听得说:“我好没兴,吃这客作欺负!”郑信
道:“莫说你强我会,这里且是宽,和你赌个胜负!”郑信脱膊下来,众人看了
喝采:先自人才出众,那堪满体雕青。左臂上三仙仗剑,右臂上五鬼擒龙,胸前
一搭御屏风,脊背上巴山龙出水。夏扯驴也脱膊下来,众人打一看时,那厮身上
刺着的是木拐梯子,黄胖儿忍字。当下两个在花园中厮打,赌个输赢。这郑信拳
到手起,去太阳上打个正着。夏扯驴扑的倒地,登时身死。唬得众员外和妓弟都
走了。即时便有做公的围住,郑信拍着手道:“我是郑州泰宁军人,见今在张员
外宅中做主管。夏扯驴来骗我主人,我拳手重,打杀了他,不干他人之事,便把
条索子缚我去!”众人见说道:“好汉子!与我东京除了一害,也不到得偿命!”
离不得解进开封府,押下凶身对尸。这郑信一发都招认了,下狱定罪。张员外在
府里使钱,教好看他,指望迁延,等天恩大赦。不在话下。

[发帖际遇]: 胡斐要去和程灵素约会,出门前林风帮他打整了一下络腮胡,得到打赏银两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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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2:20 | 显示全部楼层
忽一日,开封府大尹出城谒庙,正行轿之间,只见路傍一口古井,黑气冲天
而起。大尹便教住轿,看了道:“怪哉!”便去庙中烧了香。回到府,不入衙中,
便教客将请众官来。不多时,众官皆至。相见茶汤已毕,大尹便道:“今日出城
谒庙,路旁见一口古井,其中黑气冲天,不知有何妖怪?”众官无人敢应,只有
通判起身道:“据小官愚见,要知井中怪物,何不且奏朝廷照会,将见在牢中该
死罪人,教他下井去,看验的实,必知休咎。”大尹依言,即具奏朝廷,便指挥
狱中,拣选当死罪人下井,要看仔细。大尹和众人到地头,押过罪人,把篮盛了,
用辘轳放将下去。只听铃响,绞上来看时,止有骨头。一个下去一个死,二人下
去一双亡,似此坏了数十人。狱中受了张员外嘱托,也要藏留郑信。大尹令旨,
教狱中但有罪人都要押来,却藏留郑信不得,只得押来。大尹教他下井去。郑信
道:“下去不辞,愿乞五件物。”大尹问:“要甚五件?”郑信道:“要讨头盔
衣甲和靴,剑一口,一斗酒,二斤肉,炊饼之类。”大尹即时教依他所要,一一
将至面前。郑信唱了诺,把酒肉和炊饼吃了,披挂衣甲,仗了剑。众人喝声采。
但见:头盔似雪,衣甲如银,穿一<革两>抹绿皂靴,手仗七星宝剑。郑信打扮了,
坐在篮中,辘轳放将下去。铃响绞上来看时,不见了郑信,那井中黑气也便不起。
大尹再教放下篮去取时,杳无踪迹,一似石沉大海,线断风筝。大尹知众官等候
多时,且各自回衙去。
却说未发迹变泰国家节度使郑信到得井底,便走出篮中,仗剑在手,去井中
一壁立地。初下来时便黑,在下多时却明。郑信低头看时,见一壁厢一个水口,
却好容得身,挨身入去。行不多几步,抬头看时,但见:山岭相连,烟霞缭绕。
芳草长茸茸嫩绿,岩花喷馥馥清香。苍崖郁郁长青松,曲涧涓涓流细水。郑信正
行之间,闷闷不已,知道此处是那里?又没人烟。日中前后,去松阴竹影稀处望
时,只见飞檐碧瓦,栋宇轩窗,想有山人居止。遂登危历险,寻径而往。只闻流
水松声,步履之下,渐渐林麓两分,峦峰四合。但见:溪深水曲,风静云闲。青
松锁碧瓦朱甍,修竹映雕檐玉砌。楼台高耸,院宇深沉。若非王者之宫,必是神
仙之府。
郑信见这一所宫殿,便去宫前立地多时,更无一人出入。抬头看时,只见门
上一面硃红牌金字,写着“日霞之殿”。里面寂寥,杳无人迹。仗剑直入宫门,
走到殿内,只见一个女子,枕着件物事,齁齁出地裸体而卧。但见:兰柔柳困,
玉弱花羞。似杨妃出浴转香衾,如西子心疼欹玉枕。柳眉敛翠,桃脸凝红。却是
西园芍药倚朱栏,南海观音初入定。
郑信见了女子,这却是此怪。便悄悄地把只手衬着那女子,拿了枕头的物事。
又轻轻放下女子头,走出外面看时,却是个乾红色皮袋。郑信不解其故,把这件
物事,去花树下,将剑掘个坑埋了。又回身仗剑入殿中,看着那女子,尽力一喝
道:“起!”只见女子闪开那娇滴滴眼儿,慌忙把万种妖娆唬做一团,回头道:
“郑郎!你来也。妾守空房,等你多时。妾与你五百年前姻眷,今日得见你。”
那女子初时待要变出本相,却被郑信偷了他的神通物事,只得将错就错。若是生
得不好时,把来一剑剁了,却见他如花似玉,不觉心动。便问:“女子孰氏?”
女子道:“丈夫,你可放下手中宝剑,脱了衣甲,妾和你少叙绸缪。”但见:暮
云笼帝榭,薄霭罩池塘。双双粉蝶宿芳丛,对对黄鹂栖翠柳。画梁悄悄,珠帘放
下燕归来;小院沉沉,绣被薰香人欲睡。风定子规啼玉树,月移花影上纱窗。女
子便叫青衣安排酒来。顷刻之间,酒至面前,百味珍羞俱备。饮至数杯,酒已半
酣。女子道:“今日天与之幸,得见丈夫,尽醉方休!”郑信推辞。女子道:
“妾与郑郎,是五百年前姻眷,今日岂可推托。”又吃了多时,乃令青衣收过杯
盘,两个同携素手,共入兰房。正是:
绣幌低垂,罗衾漫展。两情欢会,共诉海誓山盟;二意和谐,多少云情雨意。
云淡淡天边鸾凤,水沉沉交颈鸳鸯。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合欢带。
到得天明,女子起来道:“丈夫,夜来深荷见怜。”郑信道:“深感娘娘见
爱,未知孰氏?恐另日相见,即当报答深恩。”女子道:“妾乃日霞仙子,我与
丈夫尽老百年,何有思归之意?”这两口儿,同行并坐,暮乐朝欢。忽一日,那
女子对郑信道:“丈夫,你耐静则个!我出去便归。”郑信道:“到那里去?”
女子道:“我今日去赴上界蟠桃宴便归,留下青衣相伴,如要酒食,旋便指挥。
有件事嘱付丈夫,切不可去后宫游戏;若还去时,利害非轻!”那女子分付了,
暂别。两个青衣伏侍。
郑信独自无聊,遂令安排几杯酒消遣,思量:“却似一场春梦,留落在此。
适来我妻分付,莫去后宫,想必另有景致,不交我去。我再试探则个!”遂移步
出门,迤逦奔后宫来。打一看,又是一个去处,一个宫门。到得里面,一个大殿,
金书牌额:“月华之殿”。正看之间,听得鞋履响、脚步鸣,语笑喧杂之声。只
见一簇青衣拥着一个仙女出来,生得:盈盈玉貌,楚楚梅妆。口点樱桃,眉舒柳
叶。轻叠乌云之发,风消雪白之肌,不饶照水芙蓉,恐是凌波菡萏。一尘不染,
百媚俱生。郑信见了,喜不自胜。只见那女子便道:“好也!何处不寻,甚处不
觅,元来我丈夫只在此间。”不问事繇,便把郑信簇拥将去,叫道:“丈夫,你
来也!妾守空房,等你久矣!”郑信道:“娘娘错认了,我自有浑家在前殿。”
那女子不繇分说,簇拥到殿上,便教安排酒来。那女子和郑信饮了数杯,二人携
手入房。向鸳帏之中,成夫妇之礼。顷刻间云收雨散,整衣而起。只见青衣来报:
“前殿日霞娘娘来见!”这女子慌忙藏郑信不及。
日霞仙子走至面前道:“丈夫,你却走来这里则甚?”便拖住郑信臂膊,将
归前殿。月华仙子见了,柳眉剔竖,星眼圆睁道:“你却将身嫁他,我却如何?”
便带数十个青衣奔来,直到殿上道:“姐姐,我的丈夫,你却如何夺了?”日霞
仙子道:“妹妹,是我丈夫,你却说甚么话?”两个一声高似一声。这郑信被日
霞仙子把来藏了,月华仙子无计奈何。两个打做一团,扭做一块。斗了多时,月
华仙子觉道斗姐姐不下,喝声起,跳至虚空,变出本相。那日霞仙子,也待要变,
元来被郑信埋了他的神通,便变不得,却输了。慌忙走来见郑信,两泪交流道:
“丈夫,只因你不信我言,故有今日之苦。又被你埋了我的神通,我变不得。若
要奈何得他,可把这件物事还我。”郑信见他哀求不已,只得走来殿外花树下,
掘出那件物事来。日霞仙子便再和月华仙子斗圣。日霞仙子又输了,走回来。郑
信道:“我妻又怎的奈何他不下?”日霞仙子道:“为我身怀六甲,赢那贱人不
得。我有件事告你。”郑信道:“我妻有话但说。”日霞仙子教青衣去取来。不
多时,把一张弓、一只箭,道:“丈夫,此弓非人间所有之物,名为神臂弓,百
发百中。我在空中变就神通,和那贱人斗法,你可在下看着白的,射一箭,助我
一臂之力。”郑信道:“好,你但放心。”说不了,月华仙子又来。两个上云中
变出本相相斗。郑信在下看时,那里见两个如花似玉的仙子?只见一个白,一个
红,两个蜘蛛在空中相斗。郑信道:“元来如此!”只见红的输了便走,后面白
的赶来,被郑信弯弓,觑得亲,一箭射去,喝声“着!”把白蜘蛛射了下来。月
华仙子大痛失声,便骂:“郑信负心贼!暗算了我也!”自往后殿去,不题。这
里日霞仙子,收了本相,依元一个如花似玉佳人,看着郑信道:“丈夫,深荷厚
恩,与妾解围,使妾得遂终身偕老之愿。”两个自此越说得着,行则并肩,坐则
叠股,无片时相舍。正是:
春和淑丽,同携手于花前;夏气炎蒸,共纳凉于花下;秋光皎洁,银蟾与桂
偶同圆;冬景严凝,玉体与香肩共暖,受物外无穷快乐,享人间不尽欢娱。
倏忽间过了三年,生下一男一女。郑信自思:“在此虽是朝欢暮乐,作何道
理发迹变态?”遂告道:“感荷娘娘收留在此,一住三年,生男育女。若得前途
发迹,报答我妻,是吾所愿。”日霞仙子见说,泪下如雨道:“丈夫,你去不争
教我如何?两个孩儿却是怎地!”郑信道:“我若得一官半职,便来取你们。”
仙子道:“丈夫你要何处去?”郑信道:“我往太原投军。”仙子见说,便道:
“丈夫,与你一件物事,教你去投军,有分发迹。”便叫青衣取那张神臂克敌弓,
便是今时踏凳弩,分付道:“你可带去军前立功,定然有五等诸侯之贵。这一男
一女,与你扶养在此,直待一纪之后,奴自遣人送还。”郑信道:“我此去若有
发迹之日,早晚来迎你母子。”仙子道:“你我相遇,亦是夙缘。今三年限满,
仙凡路隔,岂复有相见之期乎!”说罢,不觉潸然下泪。郑信初时求去,听说相
见无期,心中感伤,亦流泪不已,情愿再住几时。仙子道:“夫妻缘尽,自然分
别。妾亦不敢留君,恐误君前程,必遭天谴!”即命青衣置酒饯别。饮至数杯,
仙子道:“丈夫,你先前携来的剑,和那一副盔甲,权留在此。他日这儿女还你,
那时好作信物。”郑信道:“但凭贤妻主意。”仙子又亲劝别酒三杯,取一大包
金珠相赠,亲自送出宫门。约行数里之程,远远望见路口,仙子道:“丈夫,你
从此出去,便是大路。前程万里,保重!保重!”郑信方欲眷恋,忽然就脚下起
阵狂风,风定后,已不见了仙子!但见:青云藏宝殿,薄雾隐回廊。静听不闻消
息之声,回视已失峰峦之势。日霞宫想归海上,神仙女料返蓬莱。多应看罢僧繇
面,卷起丹青一幅图。
郑信抱了一张神臂弓,呆呆的立了半晌,没奈何,只得前行。到得路口看时,
却是汾州大路,此路去河北太原府不远。那太原府主,却是种相公,讳师道,见
在出榜招军。郑信走到辕门投军,献上神臂弓。种相公大喜,分付工人如法制造
数千张,遂补郑信为帐前管军指挥。后来收番累立战功,都亏那神臂弓之用。十
馀年间,直做到两川节度使之职。思念日霞公主恩义,并不婚娶。
话分两头。再说张俊卿员外,自从那年郑信下井之后,好生思念。每年逢了
此日,就差主管备下三牲祭礼,亲到井边祭奠。也是不忘故旧之意。如此数年,
未尝有缺。忽一日祭奠回来,觉得身子困倦,在厅堂中,少憩片时,不觉睡去。
梦见天上五色云霞,灿烂夺目,忽然现出一位红衣仙子,左手中抱着一男,右手
中抱着一女,高叫:“张俊卿,这一对男女,是郑信所生。今日交付与你,你可
好生抚养。郑信发迹之后,送至剑门所,不可负吾之托!”说罢,将手中男女,
从半空里撇下来。员外接受不迭,惊出一身冷汗。蓦然醒来,口称奇怪!尚未转
动,只见门公报道:“方才有个白须公公,领着一男一女,送与员外,说道员外
在古井边,曾受他之托。又有送这个包裹,这一口剑,说是两川节度使的信物在
内,教员外亲手开看。男女不知好歹,特来报知。”张员外听说,正符了梦中之
言,打开包裹看时,却是一副盔甲在内,和这口剑。收起,亲走出门看时,已不
见了白须公公,但见如花似玉的一双男女,约莫有三四岁长成。问其来历,但云:
“娘是日霞公主,教我去跟寻郑家爹爹。”再叩其详,都不能言。张员外想道:
“郑信已堕井中,几曾出来?那里又有儿女,莫非是同名同姓的?”又想起岳庙
之梦,分明他有五等诸侯之贵。心中委决不下,且收留着这双男女,好生抚养,
一面打探郑信消息。
光阴如箭,看看长大。张员外把作自己亲生儿女看成,男取名郑武,女取名
彩娘。张员外自有一子,年纪相方,叫做张文。一文一武,如同胞兄弟,同在学
堂攻书。彩娘自在闺房针指。又过了几年,并不知郑信下落。忽一日,张员外走
出厅来,忽见门公来报:“有两川节度使,差来进表官员。写了员外姓名居址,
问到这里,他要亲自求见。”员外心中疑虑,忙教请进。只见那差官:头顶缠棕
大帽,脚踏粉底乌靴。身穿蜀锦窄袖袄子,腰系间银纯铁挺带。行来魁岸之容,
面带风尘之色。从者牵着一匹大马相随。张员外降阶迎接,叙礼已毕。那差官取
出一包礼物,并书信一封,说道:“节使郑爷多多拜上张员外。”拆书看时,认
得是郑信笔迹,书上写道:“信向蒙恩人青目,狱中又多得看觑,此乃莫大之恩
也!前入古井,自分无幸,何期有日霞仙子之遇。伉俪三年,复赠资斧,送出汾
州投军,累立战功。今叨福庇,得抚蜀中。向无鸿雁,有失奉侯。今因进表之便,
薄具黄金三十两,蜀锦十端,权表微忱。傥不畏蜀道之难,肯到敝治光顾,信之
万幸。悬望!悬望!”张员外看罢,举手加额,道:“郑家果然发迹变泰,又不
忘故旧,远送礼物,真乃有德有行之人也!”遂将向来梦中之事,一一与差官说
知,差官亦惊讶不已!是日设筵,款待差官。那差官虽然是有品级的武职,却受
了节使分付言语来迎取张员外的,好生谦谨。张员外就留他在家中作寓所,日日
宴会。
闲话休叙。过了十来日,公事了毕,差官催促员外起身。张员外与院君商量,
要带那男女送还郑节使。又想女儿不便同行,只得留在家中,单带那郑武上路。
随身行李,童仆四人,和差官共是七个马,一同出了汴京,望剑门一路进发。不
一日,到了节度使衙门,差官先入禀复。郑信忙教请进私衙,以家人之礼相见。
员外率领郑武拜认父亲,叙及白发公公领来相托。献上盔甲、腰刀信物,并说及
两番奇梦。郑信念起日霞仙子情分,凄然伤感。屈指算之,恰好一十二年,男女
皆一十二岁。仙子临行所言,分毫不爽。其时大排筵会,管待张员外,礼为上宾。
就席间将女儿彩娘许配员外之子张文,亲家相称。此谓以德报德也。却说郑信思
念日霞仙子不已,于绵江之傍,建造日霞行宫,极其壮丽。岁时亲往行香。
再说张员外住了三月有馀,思想家乡,郑信不敢强留,安排车马,送出十里
长亭之外。赠遗之厚,自不必说。又将黄金百两,托员外施舍岳庙修造炳灵公大
殿。后来因金兀术入寇,天子四下征兵,郑信带领儿子郑武勤王,累败金兵。到
汴京复与张俊卿相会,方才认得女婿张文,及女儿彩娘。郑信寿至五十馀,白日
看见日霞仙子命驾来迎,无疾而逝。其子郑武以父荫累官至宣抚使。其后金兵入
寇不已,各郡县俱仿神臂弓之制,多能杀贼。到徽、钦巡狩,康王渡江,为金兵
所追,忽见空中有金甲神人,率领神兵,以神臂弓射贼,贼兵始退。康王见旗帜
上有郑字,以问从驾之臣。有人奏言:“前两川节度使郑信,曾献克敌神臂弓,
此必其神来护驾耳!”康王既即位,敕封明灵昭惠王,立庙于江上,至今古迹犹
存。诗曰:
郑信当年未遇时,俊卿梦里已先知。运来自有因缘到,到手休嫌早共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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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卷 黄秀才徼灵玉马坠

净几明窗不染尘,图书镇日与相亲。偶然谈及风流事,多少风流误了人。
话说唐乾符年间,扬州一秀士,姓黄,名损,字益之,年方二十一岁。生得
丰姿韵秀,一表人才;兼之学富五车,才倾八斗,同辈之中,推为才子。原是阀
阅名门,因父母早丧,家道零落。父亲手里遗下一件宝贝,是一块羊脂白玉雕成
个马儿,唤做“玉马坠”,色泽温润,镂刻精工。虽然是小小东西,等闲也没有
第二件胜得他的。黄损秀才自幼爱惜,佩带在身,不曾顷刻之离。偶一日闲游市
中,遇着一个老叟,生得怎生模样?头带箬叶冠,身穿百衲袄,腰系黄丝绦,手
执逍遥扇。童颜鹤发,碧眼方瞳。不是蓬莱仙长,也须学道高人。那老者看着黄
生,微微而笑。黄生见其仪容古雅,竦然起敬,邀至茶坊,献茶叙话。那老者所
谈,无非是理学名言,玄门妙谛,黄生不觉叹服。正当语酣之际,黄生偶然举袂,
老者看见了那玉马坠儿,道:“乞借一观。”黄生即时解下,双手献与老者。老
者看了又看,啧啧叹赏,问道:“此坠价值几何?老汉意欲奉价相求,未审郎君
允否?”黄生答道:“此乃家下祖遗之物,老翁若心爱,便当相赠,何论价乎!”
老者道:“既蒙郎君慷慨不吝,老汉何敢固辞!老汉他日亦有所报。”遂将此坠
悬挂在黄丝绦上,挥手而别,其去如飞。生愕然惊怪,想道:“此老定是异人,
恨不曾问其姓名也!”这段话阁过不题。
却说荆襄节度使刘守道,平昔慕黄生才名,差官持手书一封,白金彩币,聘
为幕宾。如何叫做幕宾?但凡幕府军民事冗,要人商议,况一应章奏及书札,亦
须要个代笔,必得才智兼全之士,方称其职。厚其礼币,奉为上宾,所以谓之幕
宾,又谓之书记。有官职者,则谓之记室参军。黄损秀才正当穷困无聊之际,却
闻得刘节使有此美意,遂欣然许之。先写了回书,打发来人;约定了日期,自到
荆州谒见。差官去了,黄生收拾衣装,别过亲友,一路搭船,行至江州。忽见巨
舟泊岸,篷窗雅洁,朱栏油幕,甚是整齐。黄生想道:“我若趁得此船,何愁江
中波浪之险乎!”适有一水手上岸沽酒,黄生尾其后而问之;“此舟从何而来?
今往何处?”水手答道:“徽人姓韩,今往蜀中做客。”黄生道:“此去蜀中,
必从荆江而过,小生正欲往彼,未审可容附舟否?”水手道:“船颇宽大,那争
趁你一人。只是主人家眷在上,未知他意允否若何?”黄生取出青蚨三百,奉为
酒资,求其代言。水手道:“官人但少停于此,待我禀过主人,方敢相请。”须
臾,水手沽酒回来,黄生复嘱其善言方便,水手应允。不一时,见船上以手相招,
黄生即登舟相问。水手道:“主人最重斯文,说是个单身秀士,并不推拒。但前
舱货物充满,只可于艄头存坐,夜间在后火舱歇宿。主人家眷在于中舱,切须谨
慎,勿取其怪。”遂引黄生见了主人韩翁,言谈之间,甚相器重。
是夜,黄生在后火舱中坐了一回,方欲解衣就寝,忽闻筝声凄婉,其声自中
舱而出。黄生披衣起坐,侧耳听之:乍雄乍细,若沉若浮。或如雁语长空,或如
鹤鸣旷野;或如清泉赴壑,或如乱雨洒窗。汉宫初奏《明妃曲》,唐家新谱《雨
淋铃》。唐时第一琵琶手是康昆仑,第一筝手是郝善素。扬州妓女薛琼琼独得郝
善素指法。琼琼与黄生最相契厚。僖宗皇帝妙选天下知音女子,入宫供奉,扬州
刺史以琼琼应选。黄生思之不置,遂不忍复听弹筝。今日所闻筝声,宛似琼琼所
弹,黄生暗暗称奇。时夜深人静,舟中俱已睡熟。黄生推篷而起,悄然从窗隙中
窥之,见舱中一幼女年未及笄,身穿杏红轻绡,云发半亸,娇艳非常。燃兰膏,
焚凤脑,纤手如玉,抚筝而弹。须臾曲罢,兰销篆灭,杳无所闻矣。那时黄生神
魂俱荡,如逢神女仙妃,薛琼琼辈又不足道也!在舱中展转不寐,吟成小词一首。
词云:
生平无所愿,愿伴乐中筝。得近佳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
一夜无眠,巴到天明起坐,但取花笺一幅,楷写前词,后题“维扬黄损”四
字,叠成方胜,藏于怀袖。梳洗已毕,频频向中舱观望,绝无动静。少顷,韩翁
到后艄答拜,就拉往前舱献茶。黄生身对老翁,心怀幼女。自觉应对失次,心中
惭悚,而韩翁殊不知也。忽闻中舱金盆声响,生意此女盥漱,急急起身,从船舷
而过。偷眼窥睹窗棂,不甚分明,而香气芬馥,扑于鼻端。生之魂已迷,而骨已
软矣!急于袖中取出花笺小词,从窗隙中投入。诚恐舟人旁瞷,移步远远而立。
两只眼觑定窗棂,真个是目不转睛。
却说中舱那女子梳妆盥手刚毕,忽闻窗间簌簌之响,取而观之,解开方胜,
乃是小词一首。读罢,赞叹不已。仍折做方胜,藏于裙带上锦囊之中。明明晓得
趁船那秀才夜来闻筝而作,情词俱绝,心中十分欣慕。但内才如此,不知外才何
如?遂启半窗,舒头外望,见生凝然独立,如有所思。麟凤之姿,皎皎绝尘,虽
潘安、卫玠,无以过也!心下想道:“我生长贾家,耻为贩夫贩妇。若与此生得
偕伉俪,岂非至愿!”本欲再看一时,为舟中耳目甚近,只得掩窗。黄生亦退于
舱后,然思慕之念益切。时舟尚停泊未开,黄生假推上岸,屡从窗边往来。女闻
窗外履声,亦必启窗露面,四目相视,未免彼此送情,只是不能接语。正是:
彼此满怀心腹事,大家都在不言中。
到午后,韩翁有邻舟相识,拉上岸于酒家相款。舟人俱整理篷楫,为明早开
船之计。黄生注目窗棂,适此女推窗外望,见生,忽然退步,若含羞退避者。少
顷复以手招生,生喜出望外,移步近窗,女乃倚窗细语道:“夜勿先寝,妾有一
言。”黄生再欲叩之,女已掩窗而去矣。黄生大喜欲狂,恨不能一拳打落日头,
把孙行者的磕睡虫,遍派满船之人,等他呼呼睡去,独留他男女二人,叙一个心
满意足!正是:
无情不恨良宵短,有约偏嫌此日长!
至夜,韩翁扶醉而归,到船即睡。捱至更深,舟子俱已安息。微闻隔壁弹指
三声,黄生急整冠起视。时新月微明,轻风徐拂,女已开半户,向外而立。黄生
即于船舷上作揖,女于舱中答礼。生便欲跨足下舱,女不许,向生道:“慕君之
才,本欲与君吐露心腹,幸勿相逼!”黄生亦不敢造次,乃矬身坐于窗口。女问
生道:“君何方人氏?有妻室否?”黄生答道:“维扬秀才,家贫未娶。”女道:
“妾之母裴姓,亦维扬人也。吾父虽徽籍,浮家蜀中,向到维扬,聘吾母为侧室,
止生妾一人。十二岁吾母见背,今三年丧毕,吾父移妾归蜀耳!”黄生道:“既
如此,则我与小娘子同乡故旧,安得无情乎?幸述芳名,当铭胸臆。”女道:
“妾小字玉娥,幼时吾母教以读书识字,颇通文墨。昨承示佳词,逸思新美,君
真天下有心人也!愿得为伯鸾妇,效孟光举案齐眉,妾愿足矣!”黄生道:“小
娘子既有此心,我岂木石之比,誓当竭力图之。若不如愿,当终身不娶,以报高
情!”女道:“慕君才调,不羞自媒。异日富贵,勿令妾有白头之叹。”黄生道:
“卿家雅意,阳侯河伯,实闻此言,如有负心,天地不宥。但小娘子乃尊翁之爱
女,小生逆旅贫儒,即使通媒尊翁,未必肯从。异日舟去人离,相会不知何日?
不识小娘子有何奇策,使小生得遂盟言?”女道:“夜话已久,严父酒且醒矣,
难以尽言。此后三月,必到涪州。十月初三日,乃水神生日,吾父每出入,必往
祭赛,舟人尽行。君以是日能到舟次一会,当为决终身之策,幸勿负约,使妾望
穿两眸也!”黄生道:“既蒙良约,敢不趋赴!”言毕,舒手欲握女臂,忽闻韩
翁酒醒呼茶,女急掩窗。黄生逡巡就寝,忽忽如有所失。从此合眼便见此女,顷
刻不能忘情,此女亦不复启窗见生矣。
舟行月馀,方抵荆江,正值上水顺风,舟人欲赶程途,催生登岸。生虽徘徊
不忍,难以推托。将酒钱赠了舟子,别过韩翁,取包裹上岸,复伫立凝视中舱,
凄然欲泪。女亦微启窗棂,停眸相送。俄顷之间,扬帆而去,迅速如飞。黄生盼
望良久,不见了船,不觉堕泪。傍人问其缘故,黄生哽咽不能答一语。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黄生呆立江岸,直至天晚,只得就店安歇。次早问了守帅府前,投了名刺,
刘公欣然接纳,叙起敬慕之意,随即开筵相待。黄生于席间思念玉娥,食不下咽。
刘公见其精神恍惚,疑有心事,再三问之。黄生含泪不言,但云:“中途有病未
痊。”刘公亦好言抚慰。至晚刘公亲自送入书馆,铺设极其华整。黄生心不在焉,
郁郁而已。
过了数日,黄生恐误玉娥之期,托言欲往邻郡访一故友,暂假出外,月馀即
返。刘公道:“军务倥偬,政欲请教,且待少暇,当从尊命。”又过了数日,生
再开言,刘公只是不允。生度不可强,又公馆守卫严密,夜间落锁,不便出入。
一连踌蹰了三日夜,更无良策。忽一日问馆童道:“此间何处可以散闷?”馆童
道:“一墙之隔,便是本府后花园中,亭台树木,尽可消遣。”黄生命童子开了
书馆,引入后园。游玩了一番,问道:“花园之外,还有何处?”馆童道:“墙
外便是街坊,周围有人巡警。日则敲梆,夜则打更。老爷法度,好不严哩!”黄
生听在肚里,暗暗打帐:“除非如此如此。”是夜和衣而卧,寝不成寐。捱到五
更,鼓声已绝,寂无人声,料此际司更的辛苦了一夜,必然困倦。此时不去,更
待何时!近墙有石榴树一株,黄生攀援而上,耸身一跳,出了书房的粉墙,静悄
悄一个大花园,园墙上都有荆棘。黄生心生一计,将石块填脚,先扒开那些棘刺,
逾墙而出,并无人知觉。早离了帅府,趁此天色未明,拽开脚步便走。忙忙若丧
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有诗为证:
已效郗生入幕,何当干木逾垣!岂有墙东窥宋,却同月下追韩。
次日馆中童子早起承值,叫声:“奇怪!门不开,户不开,房中不见了黄秀
才!”忙去报知刘公。刘公见说,吃了一惊,亲到书房看了一遍,一步步看到后
园,见棘刺扒动,墙上有缺,想必那没行止的秀才,从此而去,正不知甚么急务。
当下传梆升帐,拘巡警员役询问,皆云不知,刘公责治了一番。因他说邻邦访友,
差人于襄邓各府逐县挨查缉访,并无踪影,叹息而罢。
话分两头。却说黄秀才自离帅府,挨门出城,又怕有人追赶,放脚飞跑;逢
人问路,晚宿早行,径望涪州而进。自古道:无巧不成话。赶到涪州,刚刚是十
月初三日。且说黄秀才在帅府中,担阁多日,如何还赶得上?只因客船重大,且
是上水有风则行,无风则止。黄秀才从陆路短船,风雨无阻,所以赶着了。沿江
一路抓寻,只见高樯巨舰,比次凑集,如鱼鳞一般,逐只挨去,并不见韩翁之舟。
心中早已着忙,莫非忙中有错,还是再捱转去。方欲回步,只见前面半箭之地,
江岸有枯柳数株,下面单单泊着一只船儿。上前仔细观看,那船上寂无一人,止
中舱有一女子,独倚筵窗,如有所待。那女子非别,正是玉娥。因为有黄生之约,
恐众人耳目之下,相接不便,在父亲前,只说爱那柳树之下泊船,僻静有趣,韩
翁爱女,言无不从。此时黄生一见,其喜非小。谩说洞房花烛夜,且喜他乡遇故
知。
那玉娥望见黄生,笑容可掬。其船离岸尚远,黄生便欲上。玉娥道:“水势
甚急,须牵缆至近方可。”黄生依言,便举手去牵那缆儿。也是合当有事,那缆
带在柳树根上,被风浪所激,已自松了。黄生去拿他时,便脱了结。你说巨舟在
江涛汹涌之中,何等力气!黄生又是个书生,不是筋节的,一只手如何带得住?
说时迟,那时快,只叫得一声“阿呀!”但见舟逐顺流下水,去若飞电,若现若
隐,瞬息之间,不知几里!黄生沿岸叫呼。众船上都往水神庙祭赛去了,便有来
往舟只,那涪江水势又与下面不同,离川江不远,瞿塘三峡,一路下来,如银河
倒泻一般;各船过此,一个个手忙脚乱,自顾且不暇,何暇顾别人。黄生狂走约
有一二十里,到空阔处,不见了那船。又走二十来里,料无觅处,欲待转去报与
韩翁知道,又恐反惹其祸,对着江面,痛哭了一声。想起远路天涯,孤身无倚,
欲再见刘公,又无颜面。况且盘缠缺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不如投向江流
或者得小娘子魂魄相见,也见我黄损不是负心之人。罢!罢!罢!人生自古谁无
死,留与风流作话文。”
黄秀才方欲投江,只听得背后一人叫道:“不可!不可!”黄生回头看时,
不是别人,正是维扬市上曾遇着请他玉马坠儿这个老叟。黄生见了那老叟,又羞
又苦,泪如雨下。老叟道:“郎君有何痛苦?说与老汉知道,或者可以分忧一二。”
黄生道:“到此地位,不得不说了。”但将初遇玉娥,及相约涪江,缆断舟行之
事,备细述了一遍。老叟呵呵大笑,道:“原来如此,些须小事,如何便拚得一
条性命!”黄生道:“老翁是局外之人,把这事看得小。依小生看来,比天更高,
比海更阔,这事大得多哩!”老叟把十指一轮,说道:“老汉颇通数学,方才轮
算,尊可命不该绝,郎君还有相会之期。此去前面一里之外,有一茅庵,是我禅
兄所居,郎君但往借宿,徐以此事求之,彼必能相济。老汉不及奉陪。”黄生道:
“老翁若不同去,恐禅师未必相信,不肯留宿。”老叟道:“郎君前所惠玉马坠
儿,老汉佩带在身,我禅兄所常见,但以此为信可也。”说罢,就黄丝绦上解下
玉马坠来,递与黄生。黄生接得在手,老叟竟自飘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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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2:22 | 显示全部楼层
黄生为心事扰乱,依旧不曾问得姓名,懊悔无及!天色已晚,且自前去。约
行一里之外,果然荒野中独独有个茅庵,其门半掩。黄生捱身而入,佛堂中一盏
琉璃灯,半明不灭。居中放个蒲团,一位高年胡僧与塑的西番罗汉无二,盘膝打
坐,双眸紧闭,如入定之状。黄生不敢惊动,端跪于前。约有一个时辰,胡僧开
眼看见,喝道:“何物俗子,敢来混人!”黄生再拜,奉上玉马坠,代老叟致意:
“今晚求借一宿。”胡僧道:“一宿不难,但尘路茫茫,郎君此行将何底止?”
黄生道:“小生黄损正有心愿,欲求圣僧指迷。”遂将玉娥涪州之约始终叙述,
因叩首问计。胡僧道:“俺出家人心如死灰,那管人间儿女之事!”黄生拜求不
已。胡僧道:“郎君念既至诚,可通神明。但观郎君必是仕宦中人品,大丈夫以
致身青云,显宗扬名为本,此事须于成名之后,从容及之。”黄生又拜道:“小
生举目无亲,口食尚然不周,那有功名之念。适间若非老翁相救,已作江中之鬼
矣!”胡僧道:“佛座下有白金十两,聊助郎君费。且往长安,俟机缘到日,当
有以报命耳!”说罢,依先闭目入定去了。黄生身体亦觉困倦,就蒲团之侧,曲
肱而枕之,猛然睡去。醒将转来,已是黎明时候,但见破败荒庵,墙壁俱无,并
不见坐禅胡僧的踪迹,上边佛像也剥落破碎,不成模样。佛座下露出白晃晃一锭
大银,锭上凿有“黄损”二字。黄生叫声“惭愧!”方知夜来所遇,真圣僧也。
向佛前拜祷了一番,取了这锭银子,权为路费,径往长安。正是:
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话分两头。却说韩翁同舟人赛神回来,不见了船,急忙寻问。别个守船的看
见,都说:“断了缆,被流水滚下去多时了,我们没本事救得。”韩翁大惊,一
路寻将下来,闻岸上人所说,亦是如此。抓寻了两三日,并无影响,痛哭而回。
不在话下。
再说扬州妓女薛琼琼鸨儿叫做薛媪,为女儿琼琼以弹筝充选,入宫供奉,已
及二载。薛媪自去了这女儿,门户萧条,乃买舟欲往长安探女,希求天子恩泽。
其舟行至汉水,见有一覆舟自上流而下,回避不迭,砰的一声,正触了船头,那
只船就停止不行了。舟人疑覆舟中必有财物,遂牵近岸边,用斧劈开,其中有一
女子。薛媪闻知,忙教救出,已是淹淹将尽,只有一丝未断。原来冬天水寒,但
是下水便没了命。只因此女藏在中舱,船底遮盖,暖气未泄,所以留得这一息生
气。舟中货物,已自漂失了,便有存留,舟人都分散去讫。薛媪为去了女儿琼琼,
正想没有个替代,见此女容貌美丽,喜不可言,慌忙将通身湿衣解下,置于絮被
之内,自己将肉身偎贴。那女子得了暖气,渐渐苏醒。然后将姜汤粥食,慢慢扶
持,又将好言抚慰。女子渐能言语,索取湿衣中锦囊。薛媪问其来历,女子答道:
“奴家姓韩,小字玉娥,随父往蜀。舟至涪州,父亲同舟人往赛水神,奴家独守
舟中,偶因缆脱,漂没到此。”薛媪道:“可曾适人么?”玉娥道:“与维扬黄
损秀才,曾有百年之约。锦囊中藏有花笺小词,即黄郎所赠也!”薛媪道:“黄
秀才原是我女儿琼琼旧交,此人才貌双全,与小娘子正是一对良缘。小娘子不须
忧虑,随老身同到长安,来年大比,黄秀才必来应举,那时待老身寻访他来,与
娘子续秦晋之盟,岂不美乎!”玉娥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自此玉
娥遂拜薛媪为义母,薛媪亦如己女相待。正是:
休言事急且相随,受恩深处亲骨肉。
不一日,行到长安,薛媪赁了小小一所房子,同玉娥住下。其时琼琼入宫进
御,庞幸无比。晓得假母到来,无繇相会,但遣人不时馈送些东西候问。玉娥又
扃户深藏,终日针指,以助薪水之费,所以薛媪日用宽然有馀。光阴似前,不觉
岁尽春来。怎见得?有诗为证: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
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且说除夜,玉娥想着母死父离,情人又无消息,暗暗坠泪。是夜睡去,梦见
天门大开,一尊罗汉从空中出现。玉娥拜诉衷情。罗汉将黄纸一书,从空掷下,
纸上写“维扬黄损佳音”六字。玉娥大喜,方欲开看,忽闻霹雳一声,蓦然惊觉,
乃是人家岁朝开门,放火炮声响。玉娥想了一回,凄然不乐。其日新年,只得强
起梳妆。薛媪往邻家拜年去了。玉娥垂下竹帘,立于门内,眼觑街市上人来人往,
心中想道:“今年是大比之期,不知黄郎曾到长安否?若得他此地经过,重逢一
面,应着夜来之梦,也不枉奴死里逃生。”方才转动念头,忽见一个胡僧当帘而
立,高叫道:“募化有缘男女。”玉娥从帘中仔细一看,那胡僧面貌与夜来梦中
所见罗汉无异,不觉竦然起敬。孤身女子,却又不好招接他。正在踌躇,那胡僧
竟自揭帘而入,玉娥倒退几步,闪在一旁。胡僧走入中庭,盘膝而坐,顶上现出
毫光数道,直透天门。玉娥大惊,跪拜无数,禀道:“弟子堕落火坑,有夙缘未
了,望罗汉指示迷津,救拔苦海!”胡僧道:“汝诚念皈依,但尚有尘劫未脱;
老僧赠汝一物,可密藏于身畔,不许一人知道。他日夫妇重逢,自有灵验。”当
下取出一件宝贝,赠与玉娥,乃是玉马坠儿。玉娥收讫。即见一道金光,冲天而
起,胡僧忽然不见。玉娥知是圣僧显化,望空拜谢。将玉马坠牢系襟带之上,薛
媪回来,并不题起。满怀心事无人诉,一炷心香礼圣僧。
再说黄损秀才得胡僧助了盘缠,一径往长安应试。然虽如此,心上只挂着玉
娥,也不去温习经史,也不去静养精神,终日串街走巷,寻觅圣僧,庶几一遇。
早出晚回,终日闷闷而已。试期已到,黄生只得随例入场,举笔一挥,绝不思索。
他也只当应个故事,那有心情去推敲磨练。谁知那偏是应故事的文字容易入眼。
正是:
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
金榜开时,高高挂一个黄损名字,除授部郎之职。其时吕用之专权乱政,引
用无籍小人,左道惑众。中外嫉之如仇,然怕他权势,不敢则声。黄损独条陈他
前后奸恶,事事有据。天子听信,敕吕用之免官就第。黄生少年高第,又上了这
个疏,做了天下第一件快心之事,那一个不钦服他!真个名倾朝野。长安贵戚,
闻黄生尚未娶妻,多央媒说合,求他为婿。黄生心念玉娥,有盟言在前,只是推
托不允。那时薛媪也风闻得黄损登第,欲待去访他,到是玉娥教他:“且慢!贵
易交,富易妻,人情乎,未知黄郎真心何如。”这也是他把细处。
话分两头。且说吕用之闲居私第,终日讲炉鼎之事,差人四下缉访名姝美色,
以为婢妾。有人夸薛媪的养女,名曰玉娥,天下绝色,只是不肯轻易见人。吕用
之道:“只怕求而没有,那怕有而难求。”当下差干仆数十人,以五百金为聘,
也不通名道姓,竟撒向薛媪家中,直入卧房抢出玉娥,不由分说,抬上花花暖轿,
望吕府飞奔而走。吓得薛媪软做一团,急忙里想不出的道理。后来晓得吕府中要
人,声也不敢则了。欲待投诉黄损,恐无益于事,反讨他抱怨。只得忍气吞声,
不在话下。
且说玉娥到了府中,吕用之亲自卷帘,看见姿容绝世,喜不自胜。即命丫鬟、
养娘,扶至香房,又取出锦衣数箱,奇样首饰,教他装扮。玉娥只是啼哭,将首
饰掷之于地,一件衣服也不肯穿。丫鬟、养娘回复吕相公。吕相公只教:“莫难
为了他!好言相劝。”众人领命,你一句,我一句,只是劝他顺从,玉娥全然不
理。正是:
万事可将权势使,寸心不为绮罗移。姻缘自古皆前定,堪笑狂夫妄用机。
却说吕家门生故吏,闻得相公纳过新宠,都来拜贺,免不得做庆贺筵席。饮
至初更,只见后槽马夫吁吁堂上禀事:“适间有白马一匹,约长丈馀,不知那里
来的,突入后槽,啮伤群马;小人持棍赶他,那马直入内宅去了。”吕用之大惊
道:“那有此事?”即命干仆明火执杖,同着马夫于各房搜检,马屁也不闻得一
个,都来回话。吕相公心知不祥之事,不肯信以为然,只怪马夫妄言,下老实打
四十棍,革去不用。众客咸不欢而散。吕用之乘着酒兴,径入新房。玉娥兀自哭
哭啼啼。吕用之一般也会帮衬,说道:“我富贵无比,你若顺从,明日就立你为
夫人,一生受用不尽!”玉娥道:“奴家虽是女流,亦知廉耻,曾许配良人,一
女不更二夫。况相公珠翠成群,岂少奴家一人。愿赐矜怜,以全名节。”吕用之
那里肯听,用起拔山之力,抱向床头按住,亲解其衣。玉娥双手拒之,气力不加,
口中骂声不绝。正在危急之际,忽有白马一匹,约长丈馀,从床中奔出,向吕用
之乱扑乱咬。吕用之着忙,只得放手。喝教侍婢上前,那白马在房中乱舞,逢着
便咬,咬得侍婢十损九伤。吕用之惊惶逃窜。比及吕用之出了房门,那白马也不
见了。吕用之明明晓得是个妖孽,暗地差人四下访求高人禳解。
次日有胡僧到门,自言:“善能望气,预知凶吉。今见府上妖气深重,特来
禳解。”门上通报了用之,即日请进,甚相敬礼。胡僧道:“府上妖气深重,主
有非常之祸!”吕用之道:“妖气在于何处?”胡僧道:“似在房闱之内,待老
僧细查。”吕用之亲自引了胡僧,各户观看,行至玉娥房头,胡僧大惊道:“妖
气在此!不知此房中是相公何人?”吕用之道:“新纳小妾,尚未成婚。”胡僧
道:“恭喜相公,洪福齐天,得遇老僧。若成亲之后,相公必遭其祸矣!此女乃
上帝玉马之精,来人间行祸者。今已到相公府中,若不早些发脱,祸必不免!”
吕用之被他说着玉马之事,连呼为神人,请问如何发脱。胡僧道:“将此女速赠
他人,使他人代受其祸,相公便没事了。”吕用之虽然爱那女色,性命为重,说
得活灵活现,怎的不怕?又问了赠与谁人方好?胡僧道:“只拣相公心上第一个
不快的,将此女赠之。一月之内,此人必遭其祸!相公可高枕无忧也。”吕用之
被黄损一本劾奏罢官,心中最恨的。那时便定了个主意,即忙作礼道:“领教!
领教!”分付干仆备斋相款,多取金帛厚赠。胡僧道:“相公天下福人,老僧特
来相救,岂敢受赐!”连斋也不吃,拂衣而去。分明一席无稽话,却认非常禳祸
功。
吕用之当时差人唤取薛媪到府说话,薛媪不敢不来。吕用之便道:“你女儿
年幼,不知礼数,我府中不好收用。闻得新进士黄损尚无妻室,此人与我有言,
我欲将此女送他,解释其恨。须得你亲自送去,善言道达,必得他收纳方好。”
薛媪叩首道:“相公钧旨,敢不遵依!”吕用之又道:“房中衣饰箱笼,尽作嫁
资,你可自去收拾,竟自抬去,连你女儿也不消相见了。”薛媪闻言,正中其怀。
中堂自有人引进香房,玉娥见薛媪到来,认是吕用之着他来劝解,心头突突的跳。
薛媪向女儿耳边低说道:“你如今好了,相公不用,着我另送与一个知趣的人。”
玉娥道:“奴家所以贪生忍耻,跟随到此,只望黄郎一会。若转赠他人,与陷身
此地何异?奴家宁死,不愿为逐浪之萍,随风之絮也!”薛媪道:“方才说知趣
的人儿,正是黄郎。房中衣饰箱笼,尽数相赠。快些出门,防他有翻悔之事。”
玉娥道:“原来如此!”当下母子二人,忙忙的收拾停当。嘱咐丫鬟、养娘,寄
谢相公。唤下脚力,一道烟去了。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却说黄损闲坐衙斋,忽见门役来报:“有维扬薛妈妈求见。”黄生忙教请进。
薛媪一见了黄生,连称:“贺喜!”黄生道:“下官何喜可贺?”薛媪道:“老
身到长安,已半年有馀,平时不敢来冒渎,今日特奉一贵官之命,送一位小娘子
到府成亲。”黄生问道:“贵官是那个?”薛媪道:“是新罢职的吕相公公。”
黄生大怒道:“这个奸雄,敢以美人局戏我!若不看你旧时情分,就把你叱咤一
场!”薛媪道:“官人休恼!那美人非别,却是老身的女儿,与官人有瓜葛的。”
黄生闻言,就把怒容放下了五分,从容问道:“令爱琼琼,久已入宫供奉,以下
更有谁人?与下官有何瓜葛?”薛媪道:“是老身新认的小女,姓韩,名玉娥。”
黄生大惊道:“你在那里相会来?”薛媪便把汉江捞救之事,说了一遍。“近日
被吕相公用强夺去,女儿抵死不从。不知何故,分付老身送与官人,权为修好之
意。”黄生摇首道:“既被吕用之这厮夺去,必然玷污,岂有白白发出之理。又
如何偏送与下官?”薛媪道:“只问我女儿便知。”黄生道:“莫非不是那维扬
韩玉娥么?”薛媪道:“见有官人所赠花笺小词为证。”遂出诸袖中,还是被水
浸湿过的,都绉了。黄生见之,提起昔日涪江光景,不觉惨然泪下。即刻命肩舆
人从,同薛媪迎接玉娥到衙相会。两下抱头大哭,哭罢,各叙衷肠。玉娥举玉马
坠对生说道:“妾若非此物,必为吕贼所污,当以颈血溅其衣,不复得见君面矣!”
黄生见坠,大惊道:“此玉马坠原是吾家世宝,去年涪洲献与胡僧,芳卿何以得
之?”玉娥道:“妾除夜曾得一梦,次日岁朝遇一胡僧,宛如梦中所见,将此坠
赠我,嘱咐我夫妻相会,都在这个坠上,妾谨藏于身。那夜吕贼用强相犯,忽有
白马从床头奔出,欲啮吕贼,吕贼惊惶逃去。后闻得也有个胡僧,对吕贼说:
‘白马为妖,不利主人!’所以将妾赠君,欲贻祸于君耳!”黄生道:“如此说,
你我夫妻重会,皆胡僧之力。胡僧皆神人,玉马坠真神物也!今日礼当谢之!”
遂命设下香案,供养玉马坠于上,摆列酒脯之仪,夫妻双双下拜。薛媪亦从旁叩
头。忽见一白马,约长丈馀,从香案上跃出,腾空而起。众人急出户看之,见云
端里面站着一人,须眉可辨。那人是谁?维扬市上初相识,再向涪江渡口逢。今
日云端来显相,方知玉马主人翁。
那人便是起首说维扬市上相遇,请那玉马坠的老翁。老翁跨上白马,须臾,
烟云缭绕,不知所往。黄生想起江头活命之恩,望空再拜。看案上玉马坠已不见
矣!是夜黄损与玉娥遂为夫妇。薛媪养老送终。黄损又差人持书往蜀中访问韩翁,
迎来奉养。岁时必设老叟及胡僧神位,焚香礼拜。后黄损官至御史中丞,玉娥生
三子,并列仕途,夫妇百年谐老。有诗赞云:
一曲筝声江上听,知音遂缔百年盟。死生离合皆前定,不是姻缘莫强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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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卷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宋本作《错斩崔宁》)

聪明伶俐自天生,懵懂痴呆未必真。嫉妒每因眉睫浅,戈矛时起笑谈深。
九曲黄河心较险,十重铁甲面堪憎。时因酒色亡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
这首诗,单表为人难处。只因世路窄狭,人心叵测。大道既远,人情万端。
熙熙攘攘,都为利来;蚩蚩蠢蠢,皆纳祸去。持身保家,万千反覆。所以古人云:
颦有为颦,笑有为笑。颦笑之间,最宜谨慎。这回书,单说一个官人,只因酒后
一时戏笑之言,遂至杀身破家,陷了几条性命。且先引下一个故事来,权做个德
胜头回。
却说故宋朝中,有一个少年举子,姓魏,名鹏举,字冲霄,年方一十八岁,
娶得一个如花似玉的浑家。未及一月,只因春榜动,选场开,魏生别了妻子,收
拾行囊,上京取应。临别时,浑家分付丈夫:“得官不得官,蚤蚤回来,休抛闪
了恩爱夫妻!”魏生答道:“功名二字,是俺本领前程,不索贤卿忧虑。”别后
登程到京,果然一举成名,除授一甲第二名榜眼及第,在京甚是华艳动人。少不
得修了一封家书,差人接取家眷入京。书上先叙了寒温及得官的事,后却写下一
行,道是:“我在京中早晚无人照管,已讨了一个小老婆,专候夫人到京,同享
荣华。”家人收拾书程,一径到家,见了夫人,称说贺喜,因取家书呈上。夫人
拆开看了,见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对家人道:“官人直恁负恩!甫能得官,
便娶了二夫人。”家人便道:“小人在京,并没见有此事,想是官人戏谑之言。
夫人到京,便知端的,休得忧虑。”夫人道:“恁地说,我也罢了!”却因人舟
未便,一面收拾起身,一面寻觅便人,先寄封平安家书到京中去。那寄书人到了
京中,寻问新科魏榜眼寓所,下了家书,管待酒饭自回,不题。
却说魏生接书拆开来看了,并无一句闲言闲语,只说道:“你在京中娶了一
个小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一个小老公,早晚同赴京师也!”魏生见了,也只道
是夫人取笑的说话,全不在意。未及收好,外面报说:“有个同年相访!”京邸
寓中,不比在家宽转,那人又是相厚的同年,又晓得魏生并无家眷在内,直到里
面坐下,叙了些寒温。魏生起身去解手,那同年偶翻桌上书帖,看见了这封家书,
写得好笑,故意朗诵起来,魏生措手不及,通红了脸,说道:“这是没理的事!
因是小弟戏谑了他,他便取笑写来的。”那同年呵呵大笑道:“这节事却是取笑
不得的!”别了就去。那人也是一个少年,喜谈乐道,把这封家书一节,顷刻间
遍传京邸。也有一班妒忌魏生少年登高科的,将这桩事只当做风闻言事的一个小
小新闻,奏上一本,说这魏生年少不检,不宜居清要之职,降处外任。魏生懊恨
无及。后来毕竟做官蹲蹬不起,把锦片也似一段美前程,等闲放过去了。这便是
一句戏言,撒漫了一个美官。今日再说一个官人,也只为酒后一时戏言,断送了
堂堂七尺之躯,连累三个人,枉屈害了性命。却是为着甚的?有诗为证:世路崎
岖实可哀,傍人笑口等闲开。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狂风引出来。
却说南宋时,建都临安,繁华富贵,不减那汴京故国。去那城中箭桥左侧,
有个官人姓刘,名贵,字君荐。祖上原是有根基的人家,到得君荐手中,却是时
乖运蹇。先前读书,后来看看不济,却去改业做生意,便是半路上出家的一般。
买卖行中,一发不是本等伎俩,又把本钱消折去了。渐渐大房改换小房,赁得两
三间房子,与同浑家王氏,年少齐眉。后因没有子嗣,娶下一个小娘子,姓陈,
是陈卖糕的女儿,家中都呼为二姐。这也是先前不十分穷薄的时做下的勾当。至
亲三口,并无闲杂人在家。那刘君荐,极是为人和气,乡里见爱,都称他刘官人。
“你是一时运限不好,如此落莫,再过几时,定时有个亨通的日子!”说便是这
般说,那得有些些好处?只是在家纳闷,无可奈何!
却说一日闲坐家中,只见丈人家里的老王,年近七旬,走来对刘官人说道:
“家间老员外生日,特令老汉接取官人娘子,去走一遭。”刘官人便道:“便是
我日逐愁闷过日子,连那泰山的寿诞,也都忘了。”便同浑家王氏,收拾随身衣
服,打叠个包儿,交与老王背了,分付二姐:“看守家中,今日晚了,不能转回,
明晚须索来家。”说了就去。离城二十馀里,到了丈人王员外家,叙了寒温。当
日坐间客众,丈人女婿,不好十分叙述许多穷相。到得客散,留在客房里宿歇。
直到天明,丈人却来与女婿攀话,说道:“姐夫,你须不是这般算计,坐吃山空,
立吃地陷。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你须计较一个常便!我女儿嫁了你,一生
也指望丰衣足食,不成只是这等就罢了。”刘官人叹了一口气道:“是!泰山在
上,道不得个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如今的时势,再有谁似泰山这般怜念我
的。只索守困,若去求人,便是劳而无功。”丈人便道:“这也难怪你说。老汉
却是看你们不过,今日赍助你些少本钱,胡乱去开个柴米店,撰得些利息来过日
子,却不好么?”刘官人道:“感蒙泰山恩顾,可知是好。”当下吃了午饭,丈
人取出十五贯钱来,付与刘官人道:“姐夫,且将这些钱去,收拾起店面,开张
有日,我便再应付你十贯。你妻子且留在此过几日,待有了开店日子,老汉亲送
女儿到你家,就来与你作贺,意下如何?”刘官人谢了又谢,驮了钱一径出门。
到得城中,天色却早晚了,却撞着个相识,顺路在他家门首经过。“那人也要做
经纪的人,就与他商量一会,可知是好。”便去敲那人门时,里面有人应喏,出
来相揖,便问:“老兄下顾,有何见教?”刘官人一一说知就里。那人便道:
“小弟闲在家中,老兄用得着时,便来相帮。”刘官人道:“如此甚好!”当下
说了些生意的勾当。那人便留刘官人在家,现成杯盘,吃了三杯两盏。刘官人酒
量不济,便觉有些朦胧起来,抽身作别,便道:“今日相扰,明早就烦老兄过寒
家,计议生理。”那人又送刘官人至路口,作别回家,不在话下。若是说话的同
年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也不见得受这般灾悔!却教刘官人死得不
如:《五代史》李存孝,《汉书》中彭越。
却说刘官人驮了钱,一步一步捱到家中。敲门已是点灯时分,小娘子二姐独
自在家,没一些事做,守得天黑,闭了门,在灯下打瞌睡,刘官人打门,他那里
便听见。敲了半晌,方才知觉,答应一声:“来了!”起身开了门。刘官人进去,
到了房中,二姐替刘官人接了钱,放在桌上,便问:“官人何处那移这项钱来,
却是甚用?”那刘官人一来有了几分酒,二来怪他开得门迟了,且戏言吓他一吓,
便道:“说出来,又恐你见怪;不说时,又须通你得知。只是我一时无奈,没计
可施,只得把你典与一个客人,又因舍不得你,只典得十五贯钱。若是我有些好
处,加利赎你回来;若是照前这般不顺溜,只索罢了!”那小娘子听了,欲待不
信,又见十五贯钱堆在面前;欲待信来,他平白与我没半句言语,大娘子又过得
好,怎么便下得这等狠心辣手!疑狐不决。只得再问道:“虽然如此,也须通知
我爹娘一声。”刘官人道:“若是通知你爹娘,此事断然不成。你明日且到了人
家,我慢慢央人与你爹娘说通,他也须怪我不得。”小娘子又问:“官人今日在
何处吃酒来?”刘官人道:“便是把你典与人,写了文书,吃他的酒才来的。”
小娘子又问:“大姐姐如何不来?”刘官人道:“他因不忍见你分离,待得你明
日出了门才来。这也是我没计奈何,一言为定。”说罢,暗地忍不住笑。不脱衣
裳,睡在床上,不觉睡去了。那小娘子好生摆脱不下:“不知他卖我与甚色样人
家?我须先去爹娘家里说知。就是他明日有人来要我,寻到我家,也须有个下落。”
沉吟了一会,却把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刘官人脚后边。趁他酒醉,轻轻的收
拾了随身衣服,款款的开了门出去,拽上了门。却去左边一个相熟的邻舍,叫做
朱三老儿家里,与朱三妈宿了一夜,说道:“丈夫今日无端卖我,我须先去与爹
娘说知。烦你明日对他说一声,既有了主顾,可同我丈夫到爹娘家中来,讨个分
晓,也须有个下落。”那邻舍道:“小娘子说得有理,你只顾自去,我便与刘官
人说知就理。”过了一宵,小娘子作别去了,不题。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放下一头。却说这里刘官人一觉直至三更方醒,见桌上灯犹未灭,小娘子不
在身边。只道他还在厨下收拾家火,便唤二姐讨茶吃。叫了一回,没人答应,却
待挣紥起来,酒尚未醒,不觉又睡了去。不想却有一个做不是的,日间赌输了钱,
没处出豁,夜间出来掏摸些东西。却好到刘官人门首,因是小娘子出去了,门儿
拽上不关,那贼略推一推,豁地开了。捏手捏脚,直到房中,并无一人知觉。到
得床前,灯火尚明。周围看时,并无一物可取。摸到床上,见一人朝着里床睡去,
脚后却有一堆青钱,便去取了几贯。不想惊觉了刘官人,起来喝道:“你须不近
道理!我从丈人家借办得几贯钱来,养身活命,不争你偷了我的去,却是怎的计
结!”那人也不回话,照面一拳,刘官人侧身躲过,便起身与这人相持。那人见
刘官人手脚活动,便拔步出房。刘官人不舍,抢出门来,一径赶到厨房里。恰待
声张邻舍起来捉贼,那人急了,正好没出豁,却见明晃晃一把劈柴斧头,正在手
边,也是人急计生,被他绰起一斧,正中刘官人面门,扑地倒了,又复一斧,斫
倒一边。眼见得刘官人不活了,呜呼哀哉,伏惟尚飨!那人便道:“一不做,二
不休,却是你来赶我,不是我来寻你。”索性翻身入房,取了十五贯钱,扯条单
被,包裹得停当,拽紥得爽俐,出门,拽上了门就走。不题。
次早邻舍起来,见刘官人家门也不开,并无人声息,叫道:“刘官人,失晓
了。”里面没人答应。捱将进去,只见门也不关。直到里面,见刘官人劈死在地。
“他家大娘子两日前已自往娘家去了,小娘子如何不见?”免不得声张起来。却
有昨夜小娘子借宿的邻家朱三老儿说道:“小娘子昨夜黄昏时,到我家宿歇,说
道刘官人无端卖了他,他一径先到爹娘家里去了。教我对刘官人说,既有了主顾,
可同到他爹娘家中,也讨得个分晓。今一面着人去追他转来,便有下落。一面着
人去报他大娘子到来,再作区处。”众人都道:“说得是!”先着人去到王老员
外家报了凶信。老员外与女儿大哭起来,对那人道:“昨日好端端出门,老汉赠
他十五贯钱,教他将来作本,如何便恁的被人杀了?”那去的人道:“好教老员
外、大娘子得知,昨日刘官人归时,已自昏黑,吃得半酣,我们都不晓得他有钱
没钱,归迟归早。只是今早刘官人家门儿半开,众人推将进去,只见刘官人杀死
在地,十五贯钱一文也不见,小娘子也不见踪迹。声张起来,却有左邻朱三老儿
出来,说道:‘他家小娘子昨夜黄昏时分,借宿他家。小娘子说道:刘官人无端
把他典与人了,小娘子要对爹娘说一声。住了一宵,今日径自去了。’如今众人
计议,一面来报大娘子与老员外,一面着人去追小娘子。若是半路里追不着的时
节,直到他爹娘家中,好歹追他转来,问个明白。老员外与大娘子,须索去走一
遭,与刘官人执命。”老员外与大娘子急急收拾起身,管待来人酒饭,三步做一
步,赶入城中。不题。
却说那小娘子清早出了邻舍人家,挨上路去,行不上一二里,早是脚疼走不
动,坐在路旁。却见一个后生,头带万字头巾,身穿直缝宽衫,背上驮了一个搭
膊,里面却是铜钱,脚下丝鞋净袜,一直走上前来。到了小娘子面前,看了一看,
虽然没有十二分颜色,却也明眉皓齿,莲脸生春,秋波送媚,好生动人。正是:
野花偏艳日,村酒醉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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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后生放下搭膊,向前深深作揖:“小娘子独行无伴,却是往那里去的?”
小娘子还了万福,道:“是奴家要往爹娘家去,因走不上,权歇在此。”因问:
“哥哥是何处来?今要往何方去?”那后生叉手不离方寸:“小人是村里人,因
往城中卖了丝帐,讨得些钱,要往褚家堂那边去的。”小娘子道:“告哥哥则个,
奴家爹娘也在褚家堂左侧。若得哥哥带挈奴家,同走一程,可知是好。”那后生
道:“有何不可!既如此说,小人情愿伏侍小娘子前去。”两个厮赶着,一路正
行,行不到二三里田地,只见后面两个人脚不点地赶上前来,赶得汗流气喘,衣
襟敞开。连叫:“前面小娘子慢走!我却有话说知。”小娘子与那后生看见赶得
蹊跷,都立住了脚。后边两个赶到跟前,见了小娘子与那后生,不容分说,一家
扯了一个,说道:“你们干得好事!却走往那里去?”小娘子吃了一惊,举眼看
时,却是两家邻舍,一个就是小娘子昨夜借宿的主人。小娘子便道:“昨夜也须
告过公公得知,丈夫无端卖我,我自去对爹娘说知。今日赶来,却有何说?”朱
三老道:“我不管闲帐,只是你家里有杀人公事,你须回去对理。”小娘子道:
“丈夫卖我,昨日钱已驮在家中,有甚杀人公事?我只是不去。”朱三老道:
“好自在性儿,你若真个不去,叫起地方有杀人贼在此,烦为一捉。不然,须要
连累我们,你这里地方也不得清净。”那个后生见不是话头,便对小娘子道:
“既如此说,小娘子只索回去,小人自家去休!”那两个赶来的邻舍,齐叫起来
说道:“若是没有你在此便罢,既然你与小娘子同行同止,你须也去不得!”那
后生道:“却也作怪,我自半路遇见小娘子,偶然伴他行一程路儿,却有甚皂丝
麻线,要勒掯我回去?”朱三老道:“他家有了杀人公事,不争放你去了,却打
没对头官司!”当下不容小娘子和那后生做主。看的人渐渐立满,都道:“后生
你去不得!你日间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便去何妨!”那赶来的邻舍道:
“你若不去,便是心虚;我们却和你罢休不得!”四个人只得厮挽着一路转来。
到得刘官人门首,好一场热闹!小娘子入去看时,只见刘官人斧劈倒在地死
了,床上十五贯钱分文也不见。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上去。那后生也慌了,
便道:“我恁的晦气!没来由和那小娘子同走一程,却做了干连人。”众人都和
哄着。正在那里分豁不开,只见王老员外和女儿一步一攧走回家来,见了女婿
身尸,哭了一声,便对小娘子道:“你却如何杀了丈夫,劫了十五贯钱,逃走出
去?今日天理昭然,有何理说!”小娘子道:“十五贯钱委是有的。只是丈夫昨
晚回来,说是无计奈何,将奴家典与他人,典得十五贯身价在此,说过今日便要
奴家到他家去。奴家因不知他典与甚色样人家,先去与爹娘说知,故此趁他睡了,
将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他脚后边,拽上门,到朱三老家住了一宵,今早自去爹
娘家里说知。临去之时,也曾央朱三老对我丈夫说,既然有了主顾,可同到我爹
娘家里来交割。却不知因甚杀死在此?”那大娘子道:“可又来!我的父亲昨日
明明把十五贯钱与他驮来作本,养赡妻小,他岂有哄你说是典来身价之理?这是
你两日因独自在家,勾搭上了人;又见家中好生不济,无心守耐;又见了十五贯
钱,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丈夫,劫了钱。又使见识,往邻舍家借宿一夜,却与汉
子通同计较,一处逃走。现今你跟着一个男子同走,却有何理说,抵赖得过!”
众人齐声道:“大娘子之言,甚是有理。”又对那后生道:“后生,你却如何与
小娘子谋杀亲夫?却暗暗约定在僻静处等候,一同去逃奔他方,却是如何计结?”
那人道:“小人自姓崔,名宁,与那小娘子无半面之识。小人昨晚入城,卖得几
贯丝钱在这里,因路上遇见小娘子,小人偶然问起往哪里去的,却独自一个行走。
小娘子说起是与小人同路,以此作伴同行,却不知前后因依。”众人那里肯听他
分说,搜索他搭膊中,恰好是十五贯钱,一文也不多,一文也不少。众人齐发起
喊来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却与小娘子杀了人,拐了钱财,盗了妇女,
同往他乡,却连累我地方邻里打没头官司!”
当下大娘子结扭了小娘子,王老员外结扭了崔宁,四邻舍都是证见,一哄都
入临安府中来。那府尹听得有杀人公事,即便升厅。便叫一干人犯,逐一从头说
来。先是王老员外上去,告说:“相公在上,小人是本府村庄人氏,年近六旬,
只生一女,先年嫁与本府城中刘贵为妻。后因无子,取了陈氏为妾,呼为二姐。
一向三口在家过活,并无片言。只因前日是老汉生日,差人接取女儿、女婿到家,
住了一夜。次日,因见女婿家中全无活计,养赡不起,把十五贯钱与女婿作本,
开店养身。却有二姐在家看守。到得昨夜,女婿到家时分,不知因甚缘故,将女
婿斧劈死了!二姐却与一个后生,名唤崔宁,一同逃走,被人追捉到来。望相公
可怜见老汉的女婿,身死不明;奸夫淫妇,赃证现在,伏乞相公明断!”府尹听
得如此如此,便叫陈氏上来:“你却如何通同奸夫,杀死了亲夫,劫了钱,与人
一同逃走,是何理说?”二姐告道:“小妇人嫁与刘贵,虽是个小老婆,却也得
他看承得好,大娘子又贤慧,却如何肯起这片歹心?只是昨晚丈夫回来,吃得半
酣,驮了十五贯钱进门。小妇人问他来历,丈夫说道:为因养赡不周,将小妇人
典与他人,典得十五贯身价在此。又不通我爹娘得知,明日就要小妇人到他家去。
小妇人慌了,连夜出门,走到邻舍家里,借宿一宵。今早一径先往爹娘家去,教
他对丈夫说,既然卖我有了主顾,可到我爹妈家里来交割。才走得到半路,却见
昨夜借宿的邻家赶来,捉住小妇人回来,却不知丈夫杀死的根由。”那府尹喝道:
“胡说!这十五贯钱分明是他丈人与女婿的,你却说是典你的身价,眼见的没巴
臂的说话了。况且妇人家如何黑夜行走?定是脱身之计。这桩事须不是你一个妇
人家做的,一定有奸夫帮你谋财害命,你却从实说来。”那小娘子正待分说,只
见几家邻舍一齐跪上去告道:“相公的言语,委是青天。他家小娘子昨夜果然借
宿在左邻第二家的,今早他自去了。小的们见他丈夫杀死,一面着人去赶,赶到
半路,却见小娘子和那一个后生同走,苦死不肯回来。小的们勉强捉他转来,却
又一面着人去接他大娘子与他丈人,到时,说昨日有十五贯钱付与女婿做生理的。
今者女婿已死,这钱不知从何而去。再三问那小娘子时,说道:他出门时,将这
钱一堆儿堆在床上。却去搜那后生身边,十五贯钱分文不少。却不是小娘子与那
后生通同作奸?赃证分明,却如何赖得过?”府尹听他们言言有理,就唤那后生
上来道:“帝辇之下,怎容你这等胡行?你却如何谋了他小老婆,劫了十五贯钱,
杀死了亲夫?今日同往何处?从实招来!”那后生道:“小人姓崔,名宁,是乡
村人氏。昨日往城中卖了丝,卖得这十五贯钱。今早偶然路上撞着这小娘子,并
不知他姓甚名谁,那里晓得他家杀人公事?”府尹大怒,喝道:“胡说!世间不
信有这等巧事!他家失去了十五贯钱,你却卖的丝恰好也是十五贯钱,这分明是
支吾的说话了。况且他妻莫爱,他马莫骑,你既与那妇人没甚首尾,却如何与他
同行共宿?你这等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当下众人将那崔宁与小娘子,死
去活来拷打一顿。那边王老员外与女儿并一干邻佑人等,口口声声,咬他二人。
府尹也巴不得结了这段公案。拷讯一回,可怜崔宁和小娘子受刑不过,只得屈招
了,说是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亲夫,劫了十五贯钱,同奸夫逃走是实。左邻右舍
都指画了十字,将两人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里。将这十五贯钱给还原主,也只
好奉与衙门中人做使用,也还不勾哩。府尹叠成文案,奏过朝廷,部覆申详,倒
下圣旨,说:“崔宁不合奸骗人妻,谋财害命,依律处斩。陈氏不合通同奸夫,
杀死亲夫,大逆不道,凌迟示众。”当下读了招状,大牢内取出二人来,当厅判
一个斩字,一个剐字,押赴市曹,行刑示众。两人浑身是口,也难分说。正是:
哑子谩尝黄蘖味,难将苦口对人言。
看官听说,这段公事,果然是小娘子与那崔宁谋财害命的时节,他两人须连
夜逃走他方,怎的又去邻舍人家借宿一宵?明早又走到爹娘家去,却被人捉住了?
这段冤枉,仔细可以推详出来。谁想问官糊涂,只图了事,不想捶楚之下,何求
不得。冥冥之中,积了阴骘,远在儿孙近在身。他两个冤魂,也须放你不过。所
以做官的,切不可率意断狱,任情用刑,也要求个公平明允。道不得个死者不可
复生,断者不可复续,可胜叹哉!
闲话休题。却说那刘大娘子到得家中,设个灵位,守孝过日。父亲王老员外
劝他转身,大娘子说道:“不要说起三年之久,也须到小祥之后。”父亲应允自
去。光阴迅速,大娘子在家巴巴结结,将近一年。父亲见他守不过,便叫家里老
王去接他来,说:“叫大娘子收拾回家,与刘官人做了周年,转了身去罢!”大
娘子没计奈何,细思:“父言亦是有理。”收拾了包裹,与老王背了,与邻舍家
作别,暂去再来。
一路出城,正值秋天,一阵乌风猛雨,只得落路,往一所林子去躲,不想走
错了路。正是:
猪羊走屠宰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
走入林子里去,只听他林子背后,大喝一声:“我乃静山大王在此!行人住
脚,须把买路钱与我。”大娘子和那老王吃那一惊不小,只见跳出一个人来:头
带乾红凹面巾,身穿一领旧战袍,腰间红绢搭膊裹肚,脚下蹬一双乌皮皂靴,手
执一把朴刀,舞刀前来。那老王该死,便道:“你这剪径的毛团!我须是认得你,
做这老性命着与你兑了罢!”一头撞去,被他闪过空。老人家用力猛了,扑地便
倒。那人大怒道:“这牛子好生无礼!”连搠一两刀,血流在地,眼见得老王养
不大了。那刘大娘子见他凶猛,料道脱身不得,心生一计,叫做脱空计。拍手叫
道;“杀得好!”那人便住了手睁员怪眼,喝道:“这是你甚么人?”那大娘子
虚心假气的答道:“奴家不幸丧了丈夫,却被媒人哄诱,嫁了这个老儿,只会吃
饭。今日却得大王杀了,也替奴家除了一害!”那人见大娘子如此小心,又生得
有几分颜色,便问道:“你肯跟我做个压寨夫人么?”大娘子寻思,无计可施,
便道:“情愿伏侍大王。”那人回嗔作喜,收拾了刀杖,将老王尸首撺入涧中。
领了刘大娘子到一所庄院前来,甚是委曲。只见大王向那地上,拾些土块,抛向
屋上去,里面便有人出来开门。到得草堂之上,分付杀羊备酒,与刘大娘子成亲。
两口儿且是说得着。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不想那大王自得了刘大娘子之后,不上半年,连起了几主大财,家间也丰富
了。大娘子甚是有识见,早晚用好言语劝他:“自古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
难免阵中亡。你我两人下半世也勾吃用了,只管做这没天理的勾当,终须不是个
好结果!却不道是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不若改行从善,做个小小经纪,也
得过养身活命。”那大王早晚被他劝转,果然回心转意,把这门道路撇了。却去
城市间赁下一处房屋,开了一个杂货店。遇闲暇的日子,也时常去寺院中,念佛
持斋。忽一日在家闲坐,对那大娘子道:“我虽是个剪径的出身,却也晓得冤各
有头,债各有主。每日间只是吓骗人东西,将来过日子。后来得有了你,一向买
卖顺溜。今已改行从善,闲来追思既往,止曾枉杀了两个人,又冤陷了两个人,
时常挂念,思欲做些功德,超度他们,一向未曾对你说知。”大娘子便道:“如
何是枉杀了两个人?”那大王道:“一个是你的丈夫,前日在林子里的时节,他
来撞我,我却杀了他。他须是个老人家,与我往日无仇,如今又谋了他老婆,他
死也是不甘心的。”大娘子道:“不恁地时,我却那得与你厮守?这也是往事,
休题了!”又问:“杀那一个,又是甚人?”那大王道:“说起来这个人,一发
天理上放不过去,且又带累了两个人,无辜偿命。是一年前,也是赌输了,身边
并无一文,夜间便去掏摸些东西。不想到一家门首,见他门也不闩,推进去时,
里面并无一人。摸到门里,只见一人醉倒在床,脚后却有一堆铜钱,便去摸他几
贯。正待要走,却惊醒了。那人起来说道:这是我丈人家与我做本钱的,不争你
偷去了,一家人口都是饿死。起身抢出房门,正待声张起来。是我一时见他不是
话头,却好一把劈柴斧头在我脚边,这叫做人急计生,绰起斧来,喝一声道:不
是我,便是你。两斧劈倒。却去房中将十五贯钱,尽数取了。后来打听得他,却
连累了他家小老婆,与那一个后生,唤做崔宁,说他两人谋财害命,双双受了国
家刑法。我虽是做了一世强人,只有这两桩人命,是天理人心打不过去的!早晚
还要超度他,也是该的。”那大娘子听说,暗暗地叫苦:“原来我的丈夫也吃这
厮杀了,又连累我家二姐与那个后生无辜被戮。思量起来,是我不合当初执证他
两人偿命。料他两人阴司中,也须放我不过。”当下权且欢天喜地,并无他说。
明日捉个空,便一径到临安府前,叫起屈来。那时换了一个新任府尹,才得
半月。正值升厅,左右捉将那叫屈的妇人进来。刘大娘子到于阶下,放声大哭。
哭罢,将那大王前后所为:怎的杀了我丈夫刘贵,问官不肯推详,含糊了事,却
将二姐与那崔宁,朦胧偿命。后来又怎的杀了老王,奸骗了奴家。今日天理昭然,
一一是他亲口招承。伏乞相公高抬明镜,昭雪前冤!说罢又哭。府尹见他情词可
悯,即着人去捉那静山大王到来,用刑拷讯,与大娘子口词一些不差。即时问成
死罪,奏过官里。待六十日限满,倒下圣旨来:“勘得静山大王谋财害命,连累
无辜。准律:杀一家非死罪三人者,斩加等,决不待时。原问官断狱失情,削职
为民。崔宁与陈氏枉死可怜,有司访其家,谅行优恤。王氏既系强徒威逼成亲,
又有伸雪夫冤,着将贼人家产,一半没入官,一半给与王氏养赡终身。”刘大娘
子当日往法场上,看决了静山大王,又取其头去祭献亡夫,并小娘子及崔宁,大
哭一场。将这一半家私,舍入尼姑庵中,自己朝夕看经念佛,追荐亡魂,尽老百
年而终。有诗为证:
善恶无分总丧躯,只因戏语酿殃危。劝君出话须诚信,口舌从来是祸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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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2: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四卷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

世上何人会此言,休将名利挂心田。等闲倒尽十分酒,遇兴高歌一百篇。物
外烟霞为伴侣,壶中日月任婵娟。他时功满归何处?直驾云车入洞天。
这八句诗,乃回道人所作。那道人是谁?姓吕,名嵒,号洞宾,岳州河东人
氏。大唐咸通中应进士举,游长安酒肆,遇正阳子锺离先生,点破了黄粱梦,知
宦途不足恋,遂求度世之术。锺离先生恐他立志未坚,十遍试过,知其可度。欲
授以黄白秘方,使之点石成金,济世利物,然后三千功满,八百行圆。洞宾问道:
“所点之金,后来还有变异否?”锺离先生答道:“直待三千年后,还归本质。”
洞宾愀然不乐道:“虽然遂我一时之愿,可惜误了三千年后遇金之人,弟子不愿
受此方也!”锺离先生呵呵大笑道:“汝有此好心,三千八百尽在于此。吾向蒙
苦竹真君分付道:‘汝游人间,若遇两口的,便是你的弟子。’遍游天下,从没
见有两口之人。今汝姓吕,即其人也。”遂传以分合阴阳之妙。洞宾修炼丹成,
发誓必须度尽天下众生,方可上升。从此混迹尘途,自称为回道人。回字也是二
口,暗藏着吕字。尝游长沙,手持小小磁罐乞钱,向市上大言:“我有长生不死
之方,有人肯施钱满罐,便以方授之。”市人不信,争以钱投罐,罐终不满,众
皆骇然。忽有一僧人推一车子钱从市东来,戏对道人说:“我这车子钱共有千贯,
你罐里能容之否?”道人笑道:“连车子也推得进,何况钱乎?”那僧不以为然,
想着:“这罐子有多少大嘴,能容得车儿?明明是说谎!”道人见其沉吟,便道:
“只怕你不肯布施,若道个肯字,不愁这车子不进我罐儿里去。”此时众人聚观
者极多,一个个肉眼凡夫,谁人肯信,都去撺掇那僧人。那僧人也道必无此事,
便道:“看你本事,我有何不肯?”道人便将罐子侧着,将罐口向着车儿,尚离
三步之远,对僧人道:“你敢道三声‘肯’么?”僧人连叫三声:“肯!肯!肯!”
每叫一声肯,那车子便近一步。到第三个“肯”字,那车儿却像罐内有人扯拽一
般,一溜子滚入罐内去了。众人一个眼花,不见了车儿,发声喊,齐道:“奇怪!
奇怪!”都来张那罐口,只见里面黑洞洞地。那僧人就有不悦之意,问道:“你
那道人是神仙,还是幻术?”道人口占八句道:“非神亦非仙,非术亦非幻。天
地有终穷,桑田经几变。此身非吾有,财又何足恋。苟不从吾游,骑鲸腾汗漫。”
那僧人疑心是个妖术,欲同众人执之送官。道人道:“你莫非懊悔,不舍得
这车子钱财么?我今还你就是。”遂索纸笔,写一道符投入罐内。喝声“出!出!”
众人千百只眼睛,看着罐口,并无动静。道人说道:“这罐子贪财,不肯送将出
来,待贫道自去讨来还你。”说声未了,耸身望罐口一跳,如落在万丈深潭,影
儿也不见了。那僧人连呼:“道人出来!道人快出来!”罐里并不则声。僧人大
怒,提起罐儿,向地下一掷,其罐打得粉碎,也不见道人,也不见车儿,连先前
众人布施的散钱并无一个,正不知那里去了?只见有字纸一幅,取来看时,题得
有诗四句道:“寻真要识真,见真浑未悟。一笑再相逢,驱车东平路。”
众人正在传观,只见字迹渐灭,须臾之间,连这幅白纸也不见了。众人才信
是神仙,一哄而散。只有那僧人失脱了一车子钱财,意气沮丧,忽想着诗中“一
笑再相逢,驱车东平路”之语,汲汲回归,行到东平路上,认得自家车儿,车上
钱物宛然,分毫不动。那道人立于车旁,举手笑道:“相待久矣!钱车可自收之。”
又叹道:“出家之人,尚且惜钱如此,更有何人不爱钱者?普天下无一人可度,
可怜哉!可痛哉!”言讫腾云而去。那僧人惊呆了半晌,去看那车轮上,每边各
有一口字,二口成吕,乃知吕洞宾也。懊悔无及!正是:
天上神仙容易遇,世间难得舍财人。
方才说吕洞宾的故事,因为那僧人舍不得这一车子钱,把个活神仙当面挫过。
有人论:这一车子钱,岂是小事,也怪那僧人不得;世上还有一文钱也舍不得的。
依在下看来,舍得一车子钱,就从那舍得一文钱这一念推广上去;舍不得一文钱,
就从那舍不得一车子钱这一念算计入来。不要把钱多钱少,看做两样。如今听在
下说这一文钱小小的故事。列位看官们,各宜警醒,惩忿窒欲,且休望超凡入道,
也是保身保家的正理。诗云:不争闲气不贪钱,舍得钱时结得缘。除却钱财烦恼
少,无烦无恼即神仙。
话说江西饶州府浮梁县,有景德镇,是个马头去处。镇上百姓,都以烧造磁
器为业,四方商贾,都来载往苏杭各处贩卖,尽有利息。就中单表一人,叫做邱
乙大,是窑户家一个做手。浑家杨氏,善能描画。乙大做就磁胚,就是浑家描画
花草人物,两口俱不吃空。住在一个冷巷里,尽可度日有馀。那杨氏年三十六岁,
貌颇不丑,也肯与人活动。只为老公利害,只好背地里偶一为之,却不敢明当做
事。所生一子,名唤丘长儿,年十四岁,资性愚鲁,尚未会做活,只在家中走跳。
忽一日杨氏患肚疼,思想椒汤吃,把一文钱教长儿到市上买椒。长儿拿了一文钱,
才走出门,刚刚遇着东间壁一般做磁胚刘三旺的儿子,叫做再旺,也走出门来。
那再旺年十三岁,比长儿到乖巧,平日喜的是攧钱耍子。怎的样攧钱?也有
八个六个,攧出或字或背,一色的谓之浑成。也有七个五个,攧去一背一字
间花儿去的,谓之背间。再旺和长儿闲常有钱时,多曾在巷口一个空阶头上耍过
来。这一日巷中相遇,同走到当初耍钱去处,再旺又要和长儿耍子。长儿道:
“我今日没有钱在身边。”再旺道:“你往那里去?”长儿道:“娘肚疼,叫我
买椒泡汤吃。”再旺道:“你买椒,一定有钱。”长儿道:“只有得一文钱。”
再旺道:“一文钱也好耍,我也把一文与你赌个背字,两背的便都赢去,两字便
输,一字一背不算。”长儿道:“这文钱是要买椒的,倘或输与你了,把什么去
买?”再旺道:“不妨事,你若赢了是造化;若输了时,我借与你,下次还我就
是。”长儿一时不老成,就把这文钱撇在地上。再旺在兜里也摸出一个钱丢下地
来。长儿的钱是个背,再旺的是个字。这攧钱也有先后常规,该是背的先攧。
长儿检起两文钱,摊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声:“背!”
攧将下去,果然两背,长儿赢了。收起一文,留一文在地。再旺又在兜肚里摸
出一文钱来,连地下这文钱拣起,一般样摊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
曲腰,叫一声:“背!”攧将下去,却是两个字,又是再旺输了。长儿把两个
钱都收起,和自己这一文钱,共是三个。长儿赢得顺流,动了赌兴,问再旺道:
“还有钱么?”再旺道:“钱尽有,只怕你没造化赢得。”当下伸手在兜肚里摸
出十来个净钱,捻在手里,啧啧夸道:“好钱!好钱!”问长儿:“还敢攧么?”
又丢下一文来。长儿又攧了两背,第四次再旺攧,又是两字。一连攧了十
来次,都是长儿赢了,共得了十二文。分明是掘藏一般,喜得长儿笑容满面,拿
了钱便走。再旺那肯放他,上前拦住,道:“你赢了我许多钱,走那里去?”长
儿道:“娘肚疼,等椒汤吃,我去去,闲时再来。”再旺道:“我还有钱在腰里,
你赢得时,都送你。”长儿只是要去,再旺发起喉急来,便道:“你若不肯攧
时,还了我的钱便罢。你把一文钱来骗了我许多钱,如何就去?”长儿道:“我
是攧得有采,须不是白夺你的。”再旺索性把兜肚里钱,尽数取出,约莫有二
三十文,做一垛儿堆在地下道:“待我输尽了这些钱,便放你走。”长儿是个小
厮家,眼孔浅,见了这钱,不觉贪心又起;况且再旺抵死缠住,只得又攧。谁
知风无常顺,兵无常胜。这番采头又轮到再旺了。照前攧了一二十次,虽则中
间互有胜负,却是再旺赢得多。到结末来,这十二文钱,依旧被他复去,长儿刚
刚原剩得一文钱。自古道:赌以气胜。初番长儿攧赢了一两文,胆就壮了,偶
然有些采头,就连赢数次。到第二番又攧时,不是他心中所愿,况且着了个贪
心,手下就有些矜持。到一连攧输了几文,去了个舍不得一个,又添了个吝字,
气便索然。怎当再旺一股愤气,又且稍长胆壮,自然赢了。大凡人富的好过,贫
的好过,只有先富后贫的,最是难过。据长儿一文钱起手时,赢得一二文也是勾
了,一连得了十二文钱,一拳头捻不住,就似白手成家,何等欢喜!把这钱不看
做倘来之物,就认作自己东西,重复输去,好不气闷,痴心还想再像初次赢将转
来。“就是输了,他原许下借我的,有何不可?”这一交,合该长儿攧了,忍
不住按定心坎,再复一攧,又是二字,心里着忙,就去抢那钱,手去迟些,先
被再旺抢到手中,都装入兜肚里去了。长儿道:“我只有这文钱,要买椒的,你
原说过赢时借我,怎的都收去了?”再旺怪长儿先前赢了他十二文钱就要走,今
番正好出气。君子报仇,直待三年;小人报仇,只在眼前。怎么还肯把这文钱借
他?把长儿双手挡开,故意的一跳一舞,跑入巷去了。急得长儿且哭且叫,也回
身进巷扯住再旺要钱,两个扭做一堆厮打。孙庞斗智谁为胜,楚汉争锋那个强?
却说杨氏专等椒来泡汤吃,望了多时,不见长儿回来。觉得肚疼定了,走出
门来张看,只见长儿和再旺扭住厮打,骂道:“小杀才!教你买椒不买,到在此
寻闹,还不撒开。”两个小厮听得骂,都放了手。再旺就闪在一边。杨氏问长儿:
“买的椒在那里?”长儿含着眼泪回道:“那买椒的一文钱,被再旺夺去了。”
再旺道:“他与我攧钱,输与我的。”杨氏只该骂自己儿子,不该攧钱,不
该怪别人。况且一文钱,所值几何,即输了去,只索罢休。单因杨氏一时不明,
惹出一场大祸,展转的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正是:
事不三思终有悔,人能百忍自无忧。
杨氏因等候长儿不来,一肚子恶气,正没出豁,听说赢了他儿子的一文钱,
便骂道:“天杀的野贼种!要钱时,何不教你娘趁汉,却来骗我家小斯攧钱!”
口里一头骂,一头便扯再旺来打。恰正抓住了兜肚,凿下两个栗暴。那小斯打急
了,把身子负命一挣,却挣断了兜肚带子,落下地来。索郎一声响,兜肚子里面
的钱,撒做一地。杨氏道:“只还我那一文便了。”长儿得了娘的口气,就势抢
了一把钱,奔进自屋里去。再旺就叫起屈来。杨氏赶进屋里,喝教长儿还了他钱。
长儿被娘逼不过,把钱对着街上一撒。再旺一头哭,一头骂,一头检钱。检起时,
少了六七文钱,情知是长儿藏下,拦着门只顾骂。杨氏道:“也不见这天杀的野
贼种,恁地撒泼!”把大门关上,走进去了。再旺敲了一回门,又骂了一回,哭
到自屋里去。母亲孙大娘正在灶下烧火,问其缘故。再旺哭诉道:“长儿抢了我
的钱,他的娘不说他不是,到骂我天杀的野贼种,要钱时何不教你娘趁汉。”孙
大娘不听时,万事全休,一听了这句不入耳的言语,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
生。
原来孙大娘最痛儿子,极是护短,又兼性暴,能言快语,是个揽事的女都头。
若相骂起来,一连骂十来日,也不口干,有名叫做“绰板婆”。他与丘家只隔得
三四个间壁居住,也晓得杨氏平日有些不三不四的毛病,只为从无口面,不好发
挥出来。一闻再旺之语,太阳里爆出火来,立在街头,骂道:“狗泼妇!狗淫妇!
自己瞒着老公趁汉子,我不管你罢了,到来谤别人。老娘人便看不像,却替老公
争气。前门不进师姑,后门不进和尚,拳头上立得人起,臂膊上走得马过。不像
你那狗淫妇,人硬货不硬,表壮里不壮,作成老公带了绿帽儿,羞也不羞?还亏
你老着脸在街坊上骂人。便臊贱时,也不恁般做作!我家小厮年幼,连头带脑,
也还不勾与你补空,你休得缠他!臊发时还去寻那旧汉子,是多寻几遭,多养了
几个野贼种,大起来好做贼!”一声泼妇,一声淫妇,骂一个路绝人稀。杨氏怕
老公,不敢揽事,又没处出气,只得骂长儿道:“都是你那小天杀的,不学好,
引这长舌妇开口!”提起木柴,把长儿劈头就打,打得长儿头破血淋,豪淘大哭。
丘乙大正从窑上回来,听得孙大娘叫骂,侧耳多时,一句句都听在肚里,想
道:“是那家婆娘不秀气,替老公妆幌子,惹得绰板婆叫骂。”及至回家,见长
儿啼哭,问起缘繇,到是自家家里招揽的是非。丘乙大是个硬汉,怕人耻笑,声
也不啧,气忿忿地坐下。远远的听得骂声不绝,直到黄昏后,方才住口。丘乙大
吃了几碗酒,等到夜深人静,叫老婆来盘问道:“你这贱人瞒着我做的好事!趁
的许多汉子,姓甚名谁?好好招将出来,我自去寻他说话。”那婆娘原是怕老公
的,听得这句话,分明似半空中响一个霹雳,战兢兢还敢开口?丘乙大道:“泼
贱妇!你有本事偷汉子,如何没本事说出来?若要不知,除非莫为。瞒得老公,
瞒不得邻里,今日教我如何做人?你快快说来,也得我心下明白。”杨氏道:
“没有这事,教我说谁来?”丘乙大道:“真个没有?”杨氏道:“没有。”丘
乙大道:“既是没有时,他们如何说你?你如何凭他说,不则一声?显是心虚口
软,应他不得。若是真个没有,是他们诈说你时,你今夜吊死在他门上,方表你
清白,也出脱了我的丑名。明日我好与他讲话。”那婆娘怎肯走动,流下泪来,
被丘乙大三两个巴掌,?出大门,把一条麻索丢与他,叫道:“快死!快死!
不死便是恋汉子了。”说罢,关上门儿进来。长儿要来开门,被乙大一顿栗暴,
打得哭了一场,睡去了。乙大有了几分酒意,也自睡去。单撇杨氏在门外好苦,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千不是,万不是,只是自家不是,除却死,别无良策。自
悲自怨了多时,恐怕天明,慌慌张张的取了麻索,去认那刘三旺的门首。也是将
死之人,失魂颠智,刘家本在东间壁第三家,却错走到西边去。走过了五六家,
到了第七家,见门面与刘家相像,忙忙的把几块乱砖衬脚,搭上麻索于檐下,系
颈自尽。可怜伶俐妇人,只为一文钱斗气,丧了性命。正是:
地下新添恶死鬼,人间不见画花人。
却说西邻第七家,是个打铁的匠人门首。这匠人浑名叫做白铁,每夜四更便
起来打铁。偶然开了大门撒溺,忽然一阵冷风,吹得毛骨竦然,定睛看时,吃了
一惊。不是傀儡场中鲍老,竟像秋千架上佳人。檐下挂着一件物事,不知是那里
来的,好不怕人!犹恐是眼花,转身进屋,点个亮来一照,原来是新缢的妇人,
咽喉气断,眼见得救不活了。欲待不去照管他,到天明被做公的看见,却不是一
场飞来横祸,辨不清的官司。思量一计:“将他移在别处,与我便无干了。”耽
着惊恐,上前去解这麻索。那白铁本来有些蛮力,轻轻的便取下挂来,背出正街,
心慌意急,不暇致详,向一家门里撇下。头也不回,竟自归家,兀自连打几个寒
噤,铁也不敢打了,复上床去睡卧。不在话下。
且说丘乙大黑蚤起来开门,打听老婆消息,走到刘三旺门前,并无动静,直
走到巷口,也没些踪影,又回来坐地寻思:“莫不是这贱妇逃走他方去了?”又
想:“他出门稀少,又是黑暗里,如何行动?”又想道:“他若不死时,麻索必
然还在。”再到门前去看时,地下不见麻绳。“定是死了刘家门首,被他知觉,
藏过了尸首,与我白赖。”又想:“刘三旺昨晚不回,只有那绰板婆和那小厮在
家,那有力量搬运?”又想道:“虫蚁也有几只脚儿,岂有人无帮助?且等他开
门出来,看他什么光景,见貌辨色,可知就里。”等到刘家开门,再旺出来,把
钱去市心里买馍馍点心,并不见有一些惊慌之意。丘乙大心中委决不下。又到街
前街后闲荡,打探一回,并无影响。回来看见长儿还睡在床上打齁,不觉怒起,
掀开被,向腿上四五下,打得这小厮睡梦里直跳起来。丘乙大道:“娘也被刘家
逼死了,你不去讨命,还只管睡!”这句话,分明丘乙大教长儿去惹事,看风色。
长儿听说娘死了,便哭起来,忙忙的穿了衣服,带着哭,一径直赶到刘三旺门首,
大骂道:“狗娼根!狗淫妇!还我娘来?”那绰板婆孙大娘见长儿骂上门,如何
耐得,急赶出来,骂道:“千人射的野贼种,敢上门欺负老娘么?”便揪着长儿
头发,却待要打,见丘乙大过来,就放了手。这小厮满街乱跳乱舞,带哭带骂讨
娘。丘乙大已耐不住,也骂起来。那绰板婆怎肯相让,旁边钻出个再旺来相帮,
两下干骂一场,邻里劝开。丘乙大教长儿看守家里,自己去街上央人写了状词,
赶到浮梁县告刘三旺和妻孙氏人命事情。大尹准了状词,差人拘拿原被告和邻里
干证,到官审问。原来绰板婆孙氏平昔口嘴不好,极是要冲撞人,邻里都不欢喜。
因此说话中间,未免偏向丘乙大几分,把相骂的事情,增添得重大了,隐隐的将
这人命,射实在绰板婆身上。这大尹见众人说话相同,信以为实。错认刘三旺将
尸藏匿在家,希图脱罪。差人搜检,连地也翻了转来,只是搜寻不出,故此难以
定罪。且不用刑,将绰板婆拘禁,差人押刘三旺寻访杨氏下落,丘乙大讨保在外。
这场官司好难结哩!有分教:绰板婆消停口舌,磁器匠担误生涯。
这事且阁过不题。再说白铁将那尸首,却撇在一个开酒店的人家门首。那店
主人王公,年纪六十馀岁,有个妈妈,靠着卖酒过日。是夜睡至五更,只听得叩
门之声,醒时又不听得。刚刚合眼,却又闻砰砰声叩响。心中惊异,披衣而起,
即唤小二起来,开门观看。只见街头上,不横不直,挡着这件物事。王公还道是
个醉汉,对小二道:“你仔细看一看,还是远方人,是近处人?若是左近邻里,
可叩他家起来,扶了去。”小二依言,俯身下去认看,因背了星光,看不仔细。
见颈边拖着麻绳,却认做是条马鞭,便道:“不是近边人,想是个马夫。”王公
道:“你怎么晓得他是个马夫?”小二道:“见他身边有根马鞭,故此知得。”
王公道:“既不是近处人,由他罢!”小二欺心,要拿他的鞭子,伸手去拾时,
却拿不起,只道压了身底下,尽力一扯,那尸首直竖起来,把小二吓了一跳,叫
道:“阿呀!”连忙放手,那尸扑的倒下去了。连王公也吃一惊,问道:“这怎
么说?”小二道:“只道是根鞭儿,要拿他的,不想却是缢死的人,颈下扣的绳
子。”王公听说,慌了手脚,欲待叫破地方,又怕这没头官司惹在身上;不报地
方,这事洗身不清。便与小二商议,小二道:“不打紧!只教他离了我这里,就
没事了。”王公道:“说得有理,还是拿到那里去好?”小二道:“撇他在河里
罢!”当下二人动手,直抬到河下。远远望见岸上有人打着灯笼走来,恐怕被他
撞见,不管三七二十一,撇在河边,奔回家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岸上打灯笼来的是谁?那人乃是本镇一个大户,叫做朱常,为人奸诡百
出,变诈多端,是个好打官司的主儿。因与隔县一个姓赵的人家争田,这一蚤要
到田头去割稻,同着十来个家人,拿了许多扁挑、索子、镰刀,正来下舡。那提
灯的在前,走下岸来,只见一人横倒在河边,也认做是个醉汉,便道:“这该死
的,贪这样脓血!若再一个翻身,却不滚在河里,送了性命?”内中一个家人,
叫做卜才,是朱常手下第一出尖的帮手,他只道醉汉身边有些钱钞,就蹲倒身,
伸手去摸他腰下,却冰一般冷,吓得缩手不迭,便道:“元来死的了!”朱常听
说是死人,心下顿生不良之念。忙叫:“不要嚷,把灯来照看,是老的?是少的?”
众人在灯下仔细打一认,却是个缢死的妇人。朱常道:“你们把他颈里绳子快解
掉了,扛下艄里去藏好。”众人道:“老爹!这妇人正不知是甚人谋死的,我们
如何却到去招揽是非?”朱常道:“你莫管,我自有用处。”众人只得依他,解
去麻绳,叫起看船的扛上船,藏在艄里,将平基盖好。朱常道:“卜才,你回去,
媳妇子叫五六个来。”卜才道:“这二三十亩稻,勾什么砍,要这许多人去做甚?”
朱常道:“你只管叫来,我自有用处。”卜才不知是意见,即便提灯回去。不一
时叫到,坐了一舡,解缆开船,两人荡桨,离了镇上。众人问道:“老爹载这东
西去,有甚用处?”朱常道:“如今去割稻,赵家定来拦阻,少不得有一场相打,
到告状结杀。如今天赐这东西与我,岂不省了打官司!还有许多妙处。”众人道:
“老爹怎见省了打官司?又有何妙处?”朱常道:“有了这尸首时,只消如此如
此,这般这般,却不省了打官司,你们也有些财采。他若不见机,弄到当官,定
然我们占个上风,可不好么?”众人都喜道:“果然妙计!小人们怎省得?”正
是:
算定机谋夸自己,排与圈套害他人。
这些人都是愚野村夫,晓得什么利害?听见家主说得都有财采,竟像瓮中取
鳖,手到拿来的事,乐极了,巴不得赵家的人,这时便到舡边来厮闹便好。银子
既有得到手,官司又可以赢得,心急,发狠荡起桨来。这舡恰像生了七八个翅膀
一般,顷刻就飞到了。此时天色渐明,朱常教把船歇在空阔无人居住之处,离田
头尚有一箭之路。众人都上了岸,寻出一条一股连一股断的烂草绳,将船缆在一
颗草根上,只留一个人坐在船上看守,众男女都下田砟稻。朱常远远的立在岸上
打探消耗,元来这地方叫做鲤鱼桥,离景德镇止有十里多远,再过去里许,又唤
做太白村,乃南直隶徽州府婺源县所管。因是两省交界之处,人民错壤而居。与
朱常争田这人名唤赵完,也是个大富之家,原是浮梁县人户,却住在婺源县地方,
两县俱置得有田产。那争的田,止得三十余亩,乃赵完族兄赵宁的。先把来抵借
了朱常银子,却又卖与赵完,恐怕出丑,就揽来佃种,两边影射了三四年。不想
近日身死,故此两家相争。这稻子还是赵宁所种。
说话的,这田在赵完屋脚跟头,如何不先砟了,却留与朱常来割?看官有所
不知,那赵完也是个强横之徒,看得自己大了,道这田是明中正契买族兄的,又
在他的左近;朱常又是隔省人户,料必不敢来砟稻,所以放心托胆。那知朱常又
是个专在虎头上做窠,要吃不怕死的魍魉,竟来放对。正在田中砍稻,蚤有人报
知赵完。赵完道:“这厮真是吃了大虫的心,豹子的胆,敢来我这里撩拨!想是
来送死么!”儿子赵寿道:“爹!自古道:来者不惧,惧者不来。也莫轻觑了他!”
赵完问报人道:“他们共有多少人在此?”答道:“十数个男子,六七个妇人。”
赵完道:“既如此,也教妇人去。男对男,女对女,都拿回来,敲断他的孤拐子,
连船都拔他上岸,那时方见我的手段。”即便唤起二十多人,十来个妇人,一个
个粗脚大手,裸臂揎拳,如疾风骤雨而来。赵完父子随后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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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且说众人远远的望着田中,便喊道:“偷稻的贼不要走!”朱常家人、媳妇,
看见赵家有人来了,连忙住手,望河边便跑。到得岸旁,朱常连叫快脱衣服。众
人一齐卸下,堆做一处,叫一个妇人看守,复身转来,叫道:“你来!你来!若
打输与你,不为好汉!”赵完家有个雇工人,叫做田牛儿,自恃有些气力,抢先
飞奔向前。朱家人见他势头来得勇猛,两边一闪,让他冲将过来,才让他冲进时,
男子、妇人,一裹转来围住。田牛儿叫声:“来的好!”提起升箩般拳头,拣着
个精壮村夫面上,一拳打去,只指望先打倒了一个硬的,其馀便如摧枯拉朽了。
谁知那人却也来得,拳到面上时,将头略偏一偏,这拳便打个空,刚落下来,就
顺手牵羊,把拳留住。田牛儿矰脱不得,急起左拳来打,手尚未起,又被一人接
住,两边扯开。田牛儿便施展不得。朱家人也不打他,推的推,扯的扯,到像八
抬八绰一般,脚不点地,竟拿上船。那烂草绳系在草根上,有甚筋骨,初踏上船
就断了。艄上人已预先将篙拦住,众人将田牛儿纳在舱中乱打。赵家后边的人,
见田牛儿捉上船去,蜂拥赶上船抢人。朱家妇女都四散走开,放他上去。说时迟,
那时快,拦篙的人一等赵家男子、妇人上齐船时,急掉转篙,望岸上用力一点,
那船如箭一般,向河心中直荡开去。人众船轻,三四幌便翻将转来。两家男女四
十多人,尽都落水。这些妇人各自挣紥上岸,男子就在水中相打,纵横搅乱,激
得水溅起来,恰如骤雨相似。把岸上看的人眼都耀花了,只叫莫打,有话上岸来
说。
正打之间,卜才就人乱中,把那缢死妇人尸首,直?过去,便喊起来道:
“地方救护,赵家打死我家人了!”朱常同那六七个妇人,在岸边接应,一齐喊
叫,其声震天动地。赵家的妇人,正绞挤湿衣,听得打死了人,带水而逃。水里
的人,一个个吓得胆战心惊,正不知是那个打死的,巴不能攦脱逃走,被朱家
人乘势追打,吃了老大的亏。挣上了岸,落荒逃奔。此时只恨父母少生了两只脚
儿。朱家人欲要追赶,朱常止住道:“如今不是相打的事了,且把尸首收拾起来,
抬放他家屋里了再处。”众人把尸首拖到岸上,卜才认做妻子,假意啼啼哭哭。
朱常又教捞起船上篙桨之类,寄顿佃户人家。又对看的人道:“列位地方邻里,
都是亲眼看见,活打死的,须不是诬陷赵完,倘到官司时,少不得要相烦做个证
见,但求实说罢了。”这几句是朱常引人来兜揽处和的话。此时内中若有个有力
量的出来担当,不教朱常把尸首抬去赵家,说和这事,也不见得后来害许多人的
性命。只因赵完父子,平日是个难说话的,恐怕说而不听,反是一场没趣。况又
不晓得朱常心中是甚样个意儿,故此并无一人招揽。朱常见无人招架,教众人穿
起衣服,把尸首用芦席卷了,将绳索络好,四个扛着,望赵完家来。看的人随后
跟来,观看两家怎地结局。铜盆撞了铁扫帚,恶人自有恶人磨。
且说赵完父子随后走来,远望着自家人追赶朱家的人,心中欢喜。渐渐至近,
只见妇女、家人,浑身似水,都像落汤鸡一般,四散奔走。赵完惊讶道:“我家
人多,如何反被他们打下水去?”急那步上前。众人看见,乱喊道:“阿爹不好
了!快回去罢。”赵寿道:“你们怎地恁般没用?都被打得这模样!”众人道:
“打是小事,只是他家死了人,却怎处?”赵完听见死了个人,吓得就酥了半边,
两只脚就像钉了,半步也行不动。赵寿与田牛儿,两边挟着胳膊而行,扶至家中
坐下,半晌方才开言,问道:“如何就打死了人?”众人把相打翻船的事,细说
一遍。又道:“我们也没有打妇人,不知怎地死了?想是淹死的。”赵完心中没
了主意,只叫:“这事怎好?”那时合家老幼,都丛在一堆,人人心中惊慌。正
说之间,人进来报:“朱家把尸首抬来了。”赵完又吃这一吓,恰像打坐的禅和
子,急得身色一毫不动。自古道:物极则反,人急计生。赵寿忽地转起一念,便
道:“爹莫慌!我自有对付他的计较在此。”便对众人道:“你们都向外边闪过,
让他们进来之后,听我鸣锣为号,留几个紧守门口,其馀都赶进来拿人,莫教走
了一个。解到官司,见许多人白日抢劫,这人命自然从轻。”众人得了言语,一
齐转身。赵完恐又打坏了人,分付:“只要拿人,不许打人!”众人应允,一阵
风出去。赵寿只留了一个心腹义孙赵一郎道:“你且在此。”又把妇女妻小打发
进去,分付:“不要出来!”赵完对儿子道:“虽然告他白日打抢,总是人命为
重,只怕抵当不过。”赵寿走到耳根前,低低道:“如今只消如此这般。”赵完
听了大喜,不觉身子就健旺起来,乃道:“事不宜迟,快些停当!”赵寿先把各
处门户闭好,然后寻了一把斧头,一个棒棰,两扇板门,都已完备,方教赵一郎
到厨下叫出一个老儿来。那老儿名唤丁文,约有六十多岁,原是赵完的表兄,因
有了个懒黄病,吃得做不得,却又无男无女,捱在赵完家烧火,博口饭吃。当下
那老儿不知头脑,走近前问道:“兄弟有甚话?”赵完还未答应,赵寿闪过来,
提起棒槌,看正太阳,便是一下。那老儿只叫得声:“阿呀!”翻身跌倒。赵寿
赶上,又复一下,登时了帐。当下赵寿动手时,以为无人看见,不想田牛儿的娘
田婆,就住在赵完宅后,听见打死了人,恐是儿子打的,心中着急,要寻来问个
仔细,从后边走出,正撞着赵寿行凶。吓得蹲倒在地,便立不起身。口中念声:
“阿弥陀佛!青天白日,怎做这事!”赵完听得,回头看了一看,把眼向儿子一
颠,赵寿会意,急赶近前,照顶门一棒槌打倒,脑浆鲜血一齐喷出。还怕不死,
又向肋上三四脚,眼见得不能勾活了。只因这一文钱上起,又送了两条性命。正
是:耐心终有益,任意定生灾。
且说赵一郎起初唤丁老儿时,不道赵寿怀此恶念,蓦见他行凶,惊得只缩到
一壁角边去。丁老儿刚刚完事,接脚又撞个田婆来凑成一对,他恐怕这第三棒槌
轮到头上,心下着忙,欲待要走,这脚上却像被千百斤石头压住,那里移得动分
毫。正在慌张,只见赵完叫道:“一郎快来帮一帮!”赵一郎听见叫他相帮,方
才放下肚肠,挣紥得动,向前帮赵寿拖这两个尸首,放在遮堂背后,寻两扇板门
压好,将遮堂都起浮了窠臼。又分付赵一郎道:“你切不可泄漏,待事平了,把
家私分一股与你受用。”赵一郎道:“小人靠阿爹洪福过日的,怎敢泄漏?”刚
刚停当,外面人声鼎沸,朱家人已到了。赵完三人退入侧边一间屋里,掩上门儿
张看。
且说朱常引家人、媳妇,扛着尸首赶到赵家,一路打将进去。直到堂中,见
四面门户紧闭,并无一个人影。朱常教:“把尸首居中停下,打到里边去,拿赵
完这老亡八出来,锁在死尸脚上!”众人一齐动手,乒乒乓乓将遮堂乱打,那遮
堂已是离了窠臼的,不消几下,一扇扇都倒下去,尸首上又压上一层。众人只顾
向前,那知下面有物。赵寿见打下遮堂,把锣筛起。外边人听见,发声喊,抢将
入来。朱常听得筛锣,只道有人来抢尸首,急掣身出来,众人已至堂中,两下你
揪我扯,搅做一团,滚做一块。里边赵完三人大喊:“田牛儿!你母亲都被打死
了,不要放走了人!”田牛儿听见,急奔来问:“我母亲如何却在这里?”赵完
道:“他刚同丁老官走来问我,遮堂打下,压死在内。我急走得快,方逃得性命。
若迟一步儿,这时也不知怎地了!”田牛儿与赵一郎将遮堂搬开,露出两个尸首。
田牛儿看娘时,头已打开,脑浆鲜血满地,放声大哭。朱常听见,只道还是假的,
急抽身一望,果然有两个尸首,着了忙,往外就跑。这些家人、媳妇,见家主走
了,各要攦脱逃走,一路揪扭打将出来。那知门口有人把住,一个也走不脱,
都被拿住。赵完叫道:“莫打坏了人!”故此朱常等不十分吃亏。赵寿取出链子
绳索,男子、妇女锁做一堂。田牛儿痛哭了一回,心中忿怒,跳起身道:“我把
朱常这狗忘八,照依母亲打死罢了!”赵完拦住道:“不可!不可!如今自有官
法究治了,你打死他做甚?”教众人扯过一边。此时已哄动远近村坊,地方邻里,
无有不到赵家观看。赵完留到后边,备起酒席款待,要众人具个白昼劫杀公呈。
那些人都是赵完的亲戚佃户,雇工人等,谁敢不依。
赵完连夜装起四五只大船,载了地邻干证人等,把两只将朱常一家人锁缚在
舱里。行了一夜,方到婺源县台。候大尹蚤衙升堂,地方人等先将呈子具上。这
大尹展开,观看一过,问了备细,即差人押着地方并尸亲赵完、田牛儿、卜才前
去,将三个尸首盛殓了,吊来相验。朱常一家人,都发在铺里羁侯。那时朱常家
中,自有佃户报知,儿子朱太星夜赶来看觑,自不必说。有句俗语道得好:官无
三日急。那尸棺便吊到了,这大尹如何就有工夫去相验。隔了半个多月,方才出
牌,着地方备办登场法物,铺中取出朱常一干人,都到尸场上。仵作人逐一看报
道:“丁文太阳有伤,周围二寸有馀,骨头粉碎。田婆脑门打开,脑髓漏尽,右
肋骨踢折三根。二人实系打死。卜才妻子颈下有缢死绳痕,遍身别无伤损,此系
缢死是实。”大尹见报,心中骇异道:“据这呈子上,称说舡翻落水身死,如何
却是缢死的?”朱常就禀道:“爷爷!众耳众目所见,如何却是缢死的?这明明
仵作人得了赵完银子,妄报老爷!”大尹恐怕赵完将别个尸首颠换了,便唤卜才:
“你去认这尸首,正是你妻子的么?”卜才上前一认,回复道:“正是小人妻子!”
大尹道:“是昨日登时死的?”卜才道:“是。”大尹问了详细,自走下来,把
三个尸首逐一亲验,仵作人所报不差,暗称奇怪!分付把棺木盖上封好,带到县
里来审。
大尹在轿上,一路思想,心下明白。回县坐下,发众犯都跪在仪门外,单唤
朱常上去,道:“朱常,你不但打死赵家二命,连这妇人,也是你谋死的。须从
实招来。”朱常道:“这是家人卜才的妻子余氏,实被赵完打下水死的,地方上
人,都是见的,如何反是小人谋死?爷爷若不信,只问卜才便见明白。”大尹喝
道:“胡说!这卜才乃你一路之人,我岂不晓得!敢在我面前支吾!夹起来。”
众皂隶一齐答应上前,把朱常鞋袜去了,套上夹棍,便喊起来。那朱常本是富足
之人,虽然好打官司,从不曾受此痛苦,只得一一吐实:“这尸首是浮梁江口不
知何人撇下的。”大尹录了口词,叫跪在丹墀下。又唤卜才进来,问道:“死的
妇人果是你妻子么?”卜才道:“正是小人妻子。”大尹道:“既是你妻子,如
何把他谋死了,诈害赵完?”卜才道:“爷爷!昨日赵完打下水身死,地方上人
都看见的。”大尹把气拍在桌上一连七八拍,大喝道:“你这该死的奴才!这是
谁家的妇人,你冒认做妻子,诈害别人!你家主已招称,是你把他谋死。还敢巧
辩,快夹起来!”卜才见大尹像道士打灵牌一般,把气拍一片声乱拍乱喊,将魂
魄都惊落了。又听见家主已招,只得禀道:“这都是家主教小人认作妻子,并不
干小人之事。”大尹道:“你一一从实细说。”卜才将下船遇见尸首,定计诈赵
完前后事细说一过,与朱常无二。大尹已知是实,又问道:“这妇人虽不是你谋
死,也不该冒认为妻,诈害平人。那丁文、田婆却是你与家主打死的,这须没得
说。”卜才道:“爷爷!其实不曾打死,就夹死小人,也不招的。”大尹也教跪
在丹墀。又唤赵完并地方来问,都执朱常扛尸到家,乘势打死。大尹因朱常造谋
诈害赵完事实,连这人命也疑心是真,又把朱常夹起来。朱常熬刑不起,只得屈
招。大尹将朱常、卜才各打四十,拟成斩罪,下在死囚牢里。其馀十人,各打二
十板,三个充军,七个徒罪,亦各下监。六个妇人,都是杖罪,发回原籍。其田
断归赵完,代赵宁还原借朱常银两。又行文关会浮梁县,查究妇人尸首来历。
那朱常初念,只要把那尸首做个媒儿,赵完怕打人命官司,必定央人兜收私
处,这三十多亩田,不消说起归他,还要紥诈一注大钱,故此用这一片心机。谁
知激变赵寿做出没天理事来对付,反中了他计。当下来到牢里,不胜懊悔,想道:
“这蚤若不遇这尸首,也不见得到这地位!”正是:
蚤知更有强中手,却悔当初枉用心。
朱常料道此处定难翻案,叫儿子分付道:“我想三个尸棺,必是钉稀板薄,
交了春气,自然腐烂。你今先去会了该房,捺住关会文书。回去教妇人们莫要泄
漏这缢死尸首消息。一面向本省上司去告准,捱至来年四五月间,然后催关去审,
那时烂没了缢死绳痕,好与他白赖。一事虚了,事事皆虚,不愁这死罪不脱!”
朱太依了父亲,前去行事,不在话下。
却说景德镇卖酒王公家小二因相帮撇了尸首,指望王公些东西,过了两三日,
却不见说起。小二在口内野唱,王公也不在其意。又过了几日,小二不见动静,
心中焦躁,忍耐不住,当面明明说道:“阿公,前夜那话儿,亏我把去出脱了还
好;若没我时,到天明地方报知官司,差人出来相验,饶你硬挣,不使酒钱,也
使茶钱。就拌上十来担涎吐,只怕还不得干净哩!如今省了你许多钱钞,怎么竟
不说起谢我?”大凡小人度量极窄,眼孔最浅,偶然替人做件事儿,徼幸得效,
便道是泼天大功劳,就来挟制那人,责他厚报;稍不遂意,便把这事翻局来害,
往往人家用错了人,反受其累。譬如小二不过一时用得些气力,便想要王公的银
子。那王公若是个知事的,不拘多寡与他些也就罢了;谁知王公又是舍不得一文
钱的慳吝老儿,说着要他的钱,恰像割他身上的肉,就面红颈赤起来了。当下王
公见小二要他银子,便发怒道:“你这人忒没理!吃黑饭,护漆柱。吃了我家的
饭,得了我的工钱,便是这些小事,略走得几步,如何就要我钱?”小二见他发
怒,也就嚷道:“<口奢>呀!就不把我,也是小事,何消得喉急?用得我着,方吃
得你的饭,赚得你的钱,须不是白把我用的。还有一句话,得了你工钱,只做得
生活,原不曾说替你拽死尸的。”王婆便走过来道:“你这蛮子,真个惫懒?自
古道:茄子也让三分老。怎么一个老人家,全没些尊卑,一般样与他争嚷。”小
二道:“阿婆!我出了力,不把银子与我,反发喉急,怎不要嚷?”王公道:
“什么是我谋死的,要诈我钱!”小二道:“虽不是你谋死,便是擅自移尸,也
须有个罪名。”王公道:“你到去首了我来。”小二道:“要我首也不难,只怕
你当不起这大门户。”王公赶上前道:“你去首,我不怕。”望外劈颈就?。
那小二不曾提防,捉脚不定,翻筋斗直跌出门外,磕碎了脑后,鲜血直淌。小二
跌毒了,骂道:“老忘八!亏了我,反打么!”就地下拾起一块砖来,望王公掷
去。谁知数合当然,这砖不歪不斜,恰恰正中王公太阳,一交跌倒,再不则声。
王婆急上前扶时,只见口开眼定,气绝身亡。跌脚叫苦,便哭起天来。只在这一
文钱上,又断送了一条性命。总为惜财丧命,方知财命相连。小二见王公死了,
爬起来就跑。王婆喊叫邻里赶上拿转,锁在王公脚上。问王婆因甚事起,王婆一
头哭,一头将前情说出,又道:“烦列位与老身作主则个!”众人道:“这厮元
来恁地可恶!先教他吃些痛苦,然后解官。”三四个邻佑走上前,一顿拳头脚尖,
打得半死,方才住手。教王婆关闭门户,同到县中告状。此时纷纷传说,远近人
都来观看。
且说丘乙大正访问妻子尸首不着,官司难结,心思气闷。这一日闻得小二打
王公的根由,想道:“这妇女尸首,莫不就是我妻子么?”急走来问,见王婆锁
门要去告状。丘乙大上前问了详细,计算日子,正是他妻子出门这夜,便道:
“怪道我家妻子尸首,当朝就不见踪影,原来却是你们撇掉了。如今有了实据,
绰板婆却白赖不过了,我同你们见官去!”当下一干人牵了小二,直到县里。次
早大尹升堂,解将进去。地方将前后事细禀,大尹又唤王婆问了备细。小二料道
情真难脱,不待用刑,从实招承。打了三十,问成死罪,下在狱中。丘乙大禀说
妻子被刘三旺谋死,正是此日,这尸首一定是他撇下的。证见已确,要求审结。
此时婺源县知会文书未到,大尹因没有尸首,终无实据,原发落出去寻觅。再说
小二,初时已被邻里打伤,那顿板子,又十分利害。到了狱中,没有使用,又遭
一顿拳脚,三日之间,血崩身死。为这一文钱起,又送一条性命。见因贪白锵,
番自丧黄泉。
且说丘乙大从县中回家,正打白铁门首经过,只听得里边叫天叫地的啼哭。
原来白铁自那夜担着惊恐,出脱这尸首,冒了风寒,回家上得床,就发起寒热,
病了十来日,方才断命,所以老婆啼哭。眼见为这一文钱,又送一条性命。化为
阴府惊心鬼,失却阳间打铁人。丘乙大闻知白铁已死,叹口气说:“恁般一个好
汉,有得几日,却又了账,可见世人真是没根的!”走到家里,单单止有这个小
厮,鬼一般缩在半边,要口热水,也不能勾。看了那样光景,方懊悔前日逼勒老
婆,做了这件拙事。如今又弄得不尴不尬,心下烦恼,连生意也不去做,终日东
寻西觅,并无尸首下落。
看看捱过残年,又蚤五月中旬。那时朱常儿子朱太已在按院告准状词,批在
浮梁县审问,行文到婺源县关提人犯尸棺。起初朱太还不上紧,到了五月间,料
得尸首已是腐烂,大大送个东道与婺源县该房,起文关解。那赵完父子因婺源县
已经问结,自道没事,毫无畏惧,抱卷赴理。两县解子领了一干人犯,三具尸棺,
直至浮梁县当堂投递。大尹将人犯羁禁,尸棺发置官坛候检,打发婺源回文,自
不必说。不则一日,大尹吊出众犯,前去相验。那朱太合衙门通买嘱了,要胜赵
完。大尹到尸场上坐下,赵完将浮梁县案卷呈上。大尹看了,对朱常道:“你借
尸紥诈,打死二命,事已问结,如何又告?”朱常禀道:“爷爷!赵完打余氏落
水身死,众目共见;却买嘱了地邻仵作,妄报是缢死的。那丁文、田婆,自己情
慌,谋害抵饰,硬诬小人打死。且不要论别件,但据小人主仆俱被拿住,赵家是
何等势力,却容小人打死二命?况死的俱是七十多岁,难道恁地不知利害,只拣
垂死之人来打?爷爷推详这上,就见明白。”大尹道:“既如此,当时怎就招承?”
朱常道:“那赵完衙门情熟,用极刑拷逼,若不屈招,性命已不到今日了。”赵
完也禀道:“朱常当日倚仗假尸,逢着的便打,合家躲避。那丁文、田婆年老,
奔走不及,故此遭了毒手。假尸缢死绳痕,是婺源县大爷亲验过的,岂是仵作妄
报!如今日久腐烂,巧言诳骗爷爷,希图漏网反陷。但求细看招卷,曲直立见。”
大尹道:“这也难凭你说。”即教开棺检验。天下有这等作怪的事?只道尸首经
了许多时,已腐烂尽了,谁知都一毫不变,宛然如生。那杨氏颈下这条绳痕,转
觉显明,倒教仵作人没做理会。你道为何?他已得了朱常钱财,若尸首烂坏了,
好从中作弊,要出脱朱常,反坐赵完。如今伤痕见在,若虚报了,恐大尹还要亲
验。实报了,如何得朱常银子?正在踌躇,大尹蚤已瞧破,就走下来亲验。那仵
作人被大尹监定,不敢隐匿,一一实报。朱常在傍暗暗叫苦。大尹将所报伤处,
将卷对看,分毫不差,对朱常道:“你所犯已实,怎么又往上司诳告?”朱常又
苦苦分诉。大尹怒道:“还要强辨!夹起来!快说这缢死妇人是那里来的?”朱
常受刑不过,只得招出:“本日蚤起,在某处河沿边遇见,不知是何人撇下。”
那大尹极有记性,忽地想起:“去年丘乙大告称,不见了妻子尸首;后来卖酒王
婆告小二打死王公,也称是日抬尸首撇在河沿上起衅。至今尸首没有下落,莫不
就是这个么?”暗记在心。当下将朱常、卜才都责三十,照旧死罪下狱,其馀家
人减徒召保。赵完等发落宁家,不题。
且说大尹回到县中,吊出丘乙大状词,并王小二那宗案卷查对,果然日子相
同,撇尸地处一般,更无疑惑。即着原差,唤到丘乙大、刘三旺干证人等,监中
吊出绰板婆孙氏,齐到尸场认看。此时正是五月天道,监中瘟疫大作,那孙氏刚
刚病好,还行走不动,刘三旺与再旺扶挟而行。到了尸场上,仵作揭开棺盖,那
丘乙大认得老婆尸首,放声号恸,连连叫道:“正是小人妻子!”干证地邻也道:
“正是杨氏!”大尹细细鞠问致死情繇,丘乙大咬定:“刘三旺夫妻登门打骂,
受辱不过,以致缢死。”刘三旺、孙氏,又苦苦折辩。地邻俱称是孙氏起衅,与
刘三旺无干。大尹喝教将孙氏拶起。那孙氏是新病好的人,身子虚弱,又行走这
番,劳碌过度,又费唇费舌折辩,渐渐神色改变。经着拶子,疼痛难忍,一口气
收不来,翻身跌倒,呜呼哀哉!只因这一文钱上起,又送一条性命。正是:
地狱又添长舌鬼,相骂今无绰板声。
大尹看见,即令放拶。刘三旺向前叫喊,喊破喉咙,也唤不转。再旺在旁哀
哀啼哭,十分凄惨。大尹心中不忍,向丘乙大道:“你妻子与孙氏角口而死,原
非刘三旺拳手相交。今孙氏亦亡,足以抵偿。今后两家和好,尸首各自领归埋葬,
不许再告,违者定行重治。”众人叩首依命,各领尸首埋葬。不在话下。
再说朱常、卜才下到狱中,想起枉费许多银两,反受一场刑杖,心中气恼,
染起病来,却又沾着瘟气,二病夹攻,不勾数日,双双而死。只因这一文钱上起,
又送两条性命。未诈他人,先损自己。
说话的,我且问你:朱常生心害人,尚然得个丧身亡家之报;那赵完父子活
活打死无辜二人,又诬陷了两条性命,他却漏网安享,可见天理原有报不到之处。
看官,你可晓得,古老有几句言语么?是那几句?古语道:“善有善报,恶有恶
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那天公算子,一个个记得明白。古往今来,曾放过
那个?这赵完父子漏网受用,一来他的顽福未尽;二来时候不到;三来小子只有
一张口,没有两副舌,说了那边,便难顾这边,少不得逐节儿还你个报应。
闲话休题。且说赵完父子,又胜了朱常,回到家中,亲戚邻里,齐来作贺,
吃了好几日酒。又过数日,闻得朱常、卜才俱已死了,一发喜之不胜。田牛儿念
着母亲暴露,领归埋葬不题。时光迅速,不觉又过年馀。原来赵完年纪虽老,还
爱风月,身边有个偏房,名唤爱大儿。那爱大儿生得四五分颜色,乔乔画画,正
在得趣之时。那老儿虽然风骚,到底老人家,只好虚应故事,怎能勾满其所欲?
看见义孙赵一郎,身材雄壮,人物乖巧,尚无妻室,到有心看上了。常常走到厨
房下,捱肩擦背,调嘴弄舌。你想世上能有几个坐怀不乱的鲁男子,妇人家反去
勾搭,他可有不肯之理。两下眉来眼去,不则一日,成就了那事。彼此俱在少年,
犹如一对饿虎,那有个饱期,捉空就闪到赵一郎房中偷一手儿。那赵一郎又有些
本领,弄得这婆娘体酥骨软,魄散魂销,恨不时刻并做一块。约莫串了半年有馀,
一日,爱大儿对赵一郎说道:“我与你虽然快活了这几多时,终是碍人耳目,心
忙意急,不能勾十分尽兴。不如悄地逃往远处,做个长久夫妻。”赵一郎道:
“小娘子若真肯跟我,就在此可以做得夫妻,何必远去。”爱大儿道:“你便是
我心上人了,有甚假意?只是怎地在此就做得夫妻?”赵一郎道:“向年丁老官
与田婆,都是老爹与大官人自己打死,诈赖朱家的。当时教我相帮他扛抬,曾许
事完之日,分一分家私与我。那个棒棍,还是我藏好。一向多承小娘子相爱,故
不说起。你今既有此心,我与老爹说,先要了那一分家私,寻个所在住下;然后
再央人说,要你为配,不怕他不肯。他若舍不得,那时你悄地径自走了出来,他
可敢道个不字么?设或不达时务,便报与田牛儿,同去告官,教他性命也自难保。”
爱大儿闻言,不胜欢喜,道:“事不宜迟,作速理会!”说罢,闪出房去。次日
赵一郎探赵完独自个在堂中闲坐,上前说道:“向日老爹许过事平之后,分一股
家私与我。如今朱家了账已久,要求老爹分一股儿,自去营运。”赵完答道:
“我晓得了。”再过一日,赵一郎转入后边,遇着爱大儿,递个信儿道:“方才
与老爹说了,娘子留心察听,看可像肯的。”爱大儿点头会意,各自开去不题。
且说赵完叫赵寿到一个厢房中去,将门掩上,低低把赵一郎说话,学与儿子,
又道:“我一时含糊应了他,如今还是怎地计较?”赵寿道:“我原是哄他的甜
话,怎么真个就做这指望?”老儿道:“当初不合许出了,今若不与他些,这点
念头,如何肯息?”赵寿沉吟了一回,又生起歹念,乃道:“若引惯了他,做了
个月月红,倒是无了无休的诈端。想起这事,止有他一个晓得,不如一发除了根,
永无挂虑!”那老儿若是个有仁心的,劝儿子休了这念,胡乱与他些小东西,或
者免得后来之祸,也未可知。千不合,万不合,却说道:“我也有这念头,但没
有个计策。”赵寿道:“有甚难处,明日去买些砒礵,下在酒中,到晚灌他一
醉,怕道不就完事。外边人都晓得平日将他厚待的,决不疑惑!”赵完欢喜,以
为得计。他父子商议,只道神鬼不知,那晓得却被爱大儿瞧见,料然必说此事,
悄悄走来覆在壁上窥听。虽则听着几句,不当明白,恐怕出来撞着,急闪入去。
欲要报与赵一郎,因听得不甚真切,不好轻事重报。心生一计,到晚间,把那老
儿多劝上几杯酒,吃得醉熏熏,到了床上,爱大儿反抱定了那老儿撒娇撒痴,淫
声浪语。这老儿迷魂了,乘着酒兴,未免做些没正经事体。方在酣美之时,爱大
儿道:“有句话儿要说,恐气坏了你,不好开口。若不说,又气不过。”这老儿
正顽得气喘吁吁,借那句话头,就停住了,说道:“是那个冲撞了你?如此着恼!”
爱大儿道:“叵耐一郎这厮,今早把风话撩拨我,我要扯他来见你,倒说:‘老
爹和大官人性命都还在我手里,料道也不敢难为我。’不知有甚缘故,说这般满
话。倘在外人面前,也如此说,必疑我家做甚不公不法勾当,可不坏了名声?那
样没上下的人,怎生设个计策摆布死了,也省了后患。”那老儿道:“元来这厮
恁般无礼!不打紧,明晚就见功效了。”爱大儿道:“明晚怎地就见功效?”那
老儿也是合当命尽,将要药死的话,一五一十说出。
那婆娘得了实言,次早闪来报知赵一郎。赵一郎闻言,吃那惊不小,想道:
“这样反面无情的狠人!倒要害我性命,如何饶得他过?”摸了棒槌,锁上房门,
急来寻着田牛儿,把前事说与。田牛儿怒气冲天,便要赶去厮闹。赵一郎止住道:
“若先嚷破了,反被他做了准备。不如竟到官司,与他理论。”田牛儿道:“也
说得是。还到那一县去?”赵一郎道:“当初先在婺源县告起,这大尹还在,原
到他县里去。”那太白村离县止有四十馀里,二人拽开脚步,直跑至县中。正好
大尹早堂未退,二人一齐喊叫。大尹唤入,当厅跪下,却没有状词,只是口诉。
先是田牛儿哭禀一番,次后赵一郎将赵寿打死丁文、田婆,诬陷朱常、卜才情繇
细诉,将行凶棒槌呈上。大尹看时,血痕虽干,鲜明如昨。乃道:“既有此情,
当时为何不首?”赵一郎道:“是时因念主仆情分,不忍出首。如今恐小人泄漏,
昨日父子计议,要在今晚将毒药鸩害小人,故不得不来投生。”大尹道:“他父
子私议,怎地你就晓得?”赵一郎急遽间,不觉吐出实话,说道:“亏主人偏房
爱大儿报知,方才晓得。”大尹道:“你主人偏房,如何肯来报信?想必与你有
奸么?”赵一郎被道破心事,脸色俱变,强词抵赖。大尹道:“事已显然,不必
强辨。”即差人押二人去拿赵完父子,并爱大儿前来赴审。到得太白村,天已昏
黑,田牛儿留回家歇宿,不题。
且说赵寿早起就去买下砒礵,却不见了赵一郎,问家中上下,都不知道。
父子虽然有些疑惑,那个虑到爱大儿泄漏。次日清晨,差人已至,一索捆翻,拿
到县中。赵完见爱大儿也拿了,还错认做赵一郎调戏他不从,因此牵连在内。直
至赵一郎说出,报他谋害情由,方知向来有奸,懊悔失言。两下辨论一番,不肯
招承。怎当严刑锻炼,疼痛难熬,只得一一细招。大尹因害了四命,情理可恨,
赵完父子,各打六十,依律处斩。赵一郎奸骗主妾,背恩反噬;爱大儿通同奸夫,
谋害亲夫,各责四十,杂犯死罪,齐下狱中。田牛儿释放回家。一面备文申报上
司,具疏题请。不一日,刑部奉旨,倒下号札,四人俱依拟秋后处决。只因这一
文钱,又断送了四条性命。虽然是冤各有头,债各有主,若不因那一文钱争闹,
杨氏如何得死?没有杨氏的死尸,朱常这诈害一事,也就做不成了。总为这一文
钱起,共害了十三条性命。这段话叫做《一文钱小隙造奇冤》。奉劝世人,舍财
忍气为上。有诗为证:相争只为一文钱,小隙谁知奇祸连!劝汝舍财兼忍气,一
生无事得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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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五卷 徐老仆义愤成家

犬马犹然知恋主,况于列在生人。为奴一日主人身,情恩同父子,名分等君
臣。
主若虐奴非正道,奴如欺主伤伦。能为义仆是良民,盛衰无改节,史册可传
神。
说这唐玄宗时,有一官人姓萧,名颖士,字茂挺,兰陵人氏。自幼聪明好学,
该博三教九流,贯串诸子百家。上自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通,无有不晓。真
个胸中书富五车,笔下句高千古。年方一十九岁,高掇巍科,名倾朝野,是一个
广学的才子。家中有个仆人,名唤杜亮。那杜亮自萧颖士数龄时,就在书房中服
事起来。若有驱使,奋勇直前,水火不避。身边并无半文私蓄。陪伴萧颖士读书
时,不待分付,自去千方百计,预先寻觅下果品饮馔供奉。有时或烹瓯茶儿,助
他清思;或暖杯酒儿,接他辛苦。整夜直服事到天明,从不曾打个瞌睡。如见萧
颖士读到得意之处,他在旁也十分欢喜。那萧颖士般般皆好,件件俱美,只有两
桩儿毛病。你道是那两桩?第一件乃是恃才傲物,不把人看在眼内。才登仕籍,
便去冲撞了当朝宰相。那宰相若是个有度量的,还恕得他过,又正冲撞了是第一
个忌才的李林甫。那李林甫混名叫做李猫,平昔不知坏了多少大臣,乃是杀人不
见血的刽子手。却去惹他,可肯轻轻放过?被他略施小计,险些连性命都送了。
又亏着座主搭救,止削了官职,坐在家里。第二件是性子严急,却像一团烈火,
片语不投,即暴躁如雷,两太阳火星直爆。奴仆稍有差误,便加捶挞。他的打法,
又与别人不同。有甚不同?别人责治家奴,定然计其过犯大小,讨个板子,教人
行杖,或打一十,或打二十,分个轻重。惟有萧颖士,不论事体大小,略触着他
的性子,便连声喝骂,也不用什么板子,也不要人行杖,亲自跳起身来,一把揪
翻,随分掣着一件家火,没头没脑乱打。凭你什么人劝解,他也全不作准,直要
打个气息。若不像意,还要咬上几口,方才罢手。因是恁般利害,奴仆们惧怕,
都四散逃去,单单存得一个杜亮。论起萧颖士,止存得这个家人种儿,每事只该
将就些才是。谁知他是天生的性儿,使惯的气儿,打溜的手儿,竟没丝毫更改,
依然照旧施行。起先奴仆众多,还打了那个,空了这个。到得秃秃里独有杜亮时,
反觉打得勤些。论起杜亮,遇着这般难理会的家主,也该学众人逃走去罢了,偏
又寸步不离,甘心受他的责罚。常常打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淋,也再无一点退悔
之念,一句怨恨之言。打罢起来,整一整衣裳,忍着疼痛,依原在旁答应。说话
的,据你说,杜亮这等奴仆,莫说千中选一,就是走尽天下,也寻不出个对儿。
这萧颖士又非黑漆皮灯,泥塞竹管,是那一窍不通的蠢物。他须是身登黄甲,位
列朝班,读破万卷,明理的才人,难道恁般不知好歹,一味蛮打,没一点仁慈改
悔之念不成?看官有所不知,常言道得好,江山易改,禀性难移。那萧颖士平昔
原爱杜亮小心驯谨,打过之后,深自懊悔道:“此奴随我多年,并无十分过失,
如何只管将他这样毒打?今后断然不可!”到得性发之时,不觉拳脚又轻轻的生
在他身上去了。这也不要单怪萧颖士性子急躁,谁教杜亮刚闻得叱喝一声,恰如
小鬼见了锺馗一般,扑秃的两条腿就跪倒在地!萧颖士本来是个好打人的,见他
做成这个要打局面,少不得奉承几下。
杜亮有个远族兄弟杜明,就住在萧家左边,因见他常打得这个模样,心下到
气不过,撺掇杜亮道:“凡做奴仆的,皆因家贫力薄,自难成立,故此投靠人家。
一来图个现成衣服,二来指望家主有个发迹日子,带挈风光,摸得些东西,做个
小小家业,快活下半世。像阿哥如今随了这措大,早晚辛勤服事,竭力尽心,并
不见一些好处,只落得常受他凌辱痛楚。恁样不知好歉的人,跟他有何出息?他
家许多人都存住不得,各自四散去了。你何不也别了他,另寻头路?有多少不如
你的,投了大官府人家,吃好穿好,还要作成趁一贯两贯。走出衙门前,谁不奉
承!那边才叫:‘某大叔,有些小事相烦。’还未答应时,这边又叫:‘某大叔,
我也有件事儿劳动。’真个应接不暇,何等兴头。若是阿哥这样肚里又明白,笔
下又来得,做人且又温存小心,走到势要人家,怕道不是重用?你那措大,虽然
中个进士,发利市就与李丞相作对,被他弄来坐在家中,料道也没个起官的日子,
有何撇不下,定要与他缠帐?”杜亮道:“这些事,我岂不晓得?若有此念,早
已去得多年了,何待吾弟今日劝谕。古语云: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奴
仆虽是下贱,也要择个好使头。像我主人,止是性子躁急,除此之外,只怕舍了
他,没处再寻得第二个出来。”杜明道:“满天下无数官员宰相,贵戚豪家,岂
有反不如你主人这个穷官?”杜亮道:“他们有的,不过是爵位、金银二事。”
杜明道:“只这两桩尽勾了,还要怎样?”杜亮道:“那爵位乃虚花之事,金银
是臭污之物,有甚希罕?如何及得我主人这般高才绝学,拈起笔来,顷刻万言,
不要打个稿儿。真个烟云缭绕,华彩缤纷。我所恋恋不舍者,单爱他这一件耳!”
杜明听得说出爱他的才学,不觉呵呵大笑,道:“且问阿哥,你既爱他的才学,
到饥时可将来当得饭吃,冷时可作得衣穿么?”杜亮道:“你又说笑话,才学在
他腹中,如何济得我的饥寒?”杜明道:“元来又救不得你的饥,又遮不得你的
寒,爱他何用?当今有爵位的,尚然只喜趋权附势,没一个肯怜才惜学。你我是
个下人,但得饱食暖衣,寻觅些钱钞做家,乃是本等。却这般迂阔,爱什么才学,
情愿受其打骂,可不是个呆子?”杜亮笑道:“金银我命里不曾带来,不做这个
指望,还只是守旧。”杜明道:“想是打得你不爽利,故此尚要捱他的棍棒。”
杜亮道:“多承贤弟好情,可怜我做兄的。但我主这般博奥才学,总然打死,也
甘心服事他!”遂不听杜明之言,仍旧跟随萧颖士。
不想今日一顿拳头,明日一顿棒子,打不上几年,把杜亮打得渐渐遍身疼痛,
口内吐血,成了个伤痨症候。初时还勉强趋承,以后打熬不过,半眠半起。又过
几时,便久卧床席。那萧颖士见他呕血,情知是打上来的,心下十分懊悔!还指
望有好的日子,请医调治,亲自煎汤送药。捱了两月,呜呼哀哉!萧颖士想起他
平日的好处,只管涕泣,备办衣棺埋葬。萧颖士日常亏杜亮服事惯了,到得死后,
十分不便,央人四处寻觅仆从,因他打人的名头出了,那个肯来跟随?就有个肯
跟他的,也不中其意。有时读书到忘怀之处,还认做杜亮在傍,抬头不见,便掩
卷而泣。后来萧颖士知得了杜亮当日不从杜明这班说话,不觉气咽胸中,泪如泉
涌,大叫一声:“杜亮!我读了一世的书,不曾遇着个怜才之人,终身沦落。谁
想你到是我的知己,却又有眼无珠,枉送了你性命,我之罪也!”言还未毕,口
中的鲜血,往外直喷,自此也成了个呕血之疾。将书籍尽皆焚化,口中不住的喊
叫杜亮,病了数月,也归大梦。遗命教迁杜亮与他同葬。有诗为证:纳贿趋权步
步先,高才曾见几人怜?当路若能如杜亮,草莱安得有遗贤。
说话的,这杜亮爱才恋主,果是千古奇人。然看起来,毕竟还带些腐气,未
为全美。若有别桩希奇故事,异样话文,再讲回出来。列位看官稳坐着,莫要性
急,适来小子道这段小故事,原是入话,还未曾说到正传。那正传却也是个仆人,
他比杜亮更是不同,曾独力与孤孀主母,挣起个天大家事,替主母嫁三个女儿,
与小主人娶两房娘子,到得死后,并无半文私蓄,至今名垂史册。待小子慢慢的
道来,劝谕那世间为奴仆的,也学这般尽心尽力,帮家做活,传个美名;莫学那
样背恩反噬,尾大不掉的,被人唾骂。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个朝代?什么地方?元来就在本朝嘉靖爷年间,浙江
严州府淳安县,离城数里,有个乡村,名曰锦沙村。村上有一姓徐的庄家,恰是
弟兄三人。大的名徐言,次的名徐召,各生得一子。第三个名徐哲,浑家颜氏,
到生得二男三女。他弟兄三人,奉着父亲遗命,合锅儿吃饭,并力的耕田。挣下
一头牛儿,一骑马儿。又有一个老仆,名叫阿寄,年已五十多岁,夫妻两口,也
生下一个儿子,还只有十来岁。那阿寄就是本村生长,当先因父母丧了,又无力
殡殓,故此卖身在徐家。为人忠谨小心,朝起晏眠,勤于种作。徐言的父亲大得
其力,每事优待。到得徐言辈掌家,见他年纪有了,便有些厌恶之意。那阿寄又
不达时务,遇着徐言弟兄行事有不到处,便苦口规谏。徐哲尚肯服善,听他一两
句;那徐言、徐召是个自作自用的性子,反怪他多嘴擦舌,高声叱喝,有时还要
奉承几下消食拳头。阿寄的老婆劝道:“你一把年纪的人了,诸事只宜退缩算。
他们是后生家世界,时时新,局局变,由他去主张罢了!何苦的定要多口,常讨
恁样凌辱。”阿寄道:“我受老主之恩,故此不得不说。”婆子道:“累说不听,
这也怪不得你了。”自此阿寄听了老婆言语,缄口结舌,再不干预其事,也省了
好些耻辱。正合着古人两句言语,道是: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不则一日,徐哲忽地患了个伤寒症候,七日之间,即便了帐。那时就哭杀了
颜氏母子,少不得衣棺盛殓,做些功果追荐。过了两月,徐言与徐召商议道:
“我与你各只一子,三兄弟到有两男三女,一分就抵着我们两分。便是三兄弟在
时,一般耕种,还算计不就。何况他已死了,我们日夜吃辛吃苦挣来,却养他一
窝子吃死饭的。如今还是小事,到得长大起来,你我儿子配婚了,难道不与他婚
男嫁女,岂不比你我反多去四分。意欲即今三股分开,撇脱了这条烂死蛇,由他
们有得吃,没得吃,可不与你我没干涉了?只是当初老官儿遗嘱,教道莫要分开。
今若违他言语,被人谈论,却怎么处?”那时徐召若是个有仁心的,便该劝徐言
休了这念才是。谁知他的念头,一发起得久了,听见哥子说出这话,正合其意。
乃答道:“老官儿虽有遗嘱,不过是死人说话了,须不是圣旨,违背不得的;况
且我们的家事,那个外人敢来谈论!”徐言连称有理。即将田产家私,都暗地配
搭停当,只拣不好的留与侄子。徐言又道:“这牛马却怎地分?”徐召沉吟半晌,
乃道:“不难!那阿寄夫妻年纪已老,渐渐做不动了,活时到有三个吃死饭的,
死了又要赔两口棺木,把他也当作一股,派与三房里,卸了这干系,可不是好。”
计议已定,到次日备些酒肴,请过几个亲邻坐下,又请出颜氏,并两个侄儿。
那两个孩子,大的才得七岁,唤做福儿,小的五岁,叫做寿儿,随着母亲直到堂
前,连颜氏也不知为甚缘故。只见徐言弟兄立起身来道:“列位高亲在上,有一
言相告:昔年先父原没甚所遗,多亏我弟兄挣得些小产业,只望弟兄相守到老,
传至子侄这辈分析。不幸三舍弟近日有此大变,弟妇又是个女道家,不知产业多
少;况且人家消长不一,到后边多挣得,分与舍侄便好,万一消乏了,那时只道
我们有甚私弊,欺他孤儿寡妇,反伤骨肉情义了。故此我兄弟商量,不如趁此完
美之时,分作三股,各自领去营运,省得后来争多竞少。特请列位高亲来作眼。”
遂向袖中摸出三张分书来,说道:“总是一样配搭,至公无私,只劳列位着个花
押。”颜氏听说要分开自做人家,眼中扑簌簌珠泪交流,哭道:“二位伯伯,我
是个孤孀妇人,儿女又小,就是没脚蟹一般,如何撑持的门户?昔日公公原分付
莫要分开,还是二位伯伯总管在那里,扶持儿女大了,但凭胡乱分些便罢,决不
敢争多竞少!”徐召道:“三娘子,天下无有不散筵席,就合上一千年,少不得
有个分开日子。公公乃过世的人了,他的说话,那里作得准。大伯昨日要把牛马
分与你,我想侄儿又小,那个去看养,故分阿寄来帮扶。他年纪虽老,筋力还健,
赛过一个后生家种作哩!那婆子绩麻纺线,也不是吃死饭的。这孩子再耐他两年,
就可下得田了,你不消愁得!”颜氏见他弟兄如此,明知已是做就,料道拗他不
过,一味啼哭。那些亲邻看了分书,虽晓得分得不公道,都要做好好先生,那个
肯做闲冤家,出尖说话?一齐着了花押,劝慰颜氏收了进去,入席饮酒。有诗为
证:分书三纸语从容,人畜均分禀至公。老仆不如牛马用,拥孤孀妇泣西风。
却说阿寄那一早差他买东买西,请张请李,也不晓得又做甚事体。恰好在南
村去请个亲戚,回来时里边事已停妥。刚至门口,正遇着老婆。那婆子恐他晓得
了这事,又去多言多语,扯到半边,分付道:“今日是大官人分拨家私,你休得
又去闲管,讨他的怠慢!”阿寄闻言,吃了一惊,说道:“当先老主人遗嘱,不
要分开,如何见三官人死了,就撇开这孤儿寡妇,教他如何过活?我若不说,再
有何人肯说?”转身就走。婆子又扯住道:“清官也断不得家务事,适来许多亲
邻,都不开口;你是他手下人,又非甚么高年族长,怎好张主?”阿寄道:“话
虽有理,但他们分的公道,便不开口;若有些欺心,就死也说不得,也要讲个明
白。”又问道:“可晓得分我在那一房?”婆子道:“这到不晓得。”阿寄走到
堂前,见众人吃酒,正在高兴,不好遽然问得,站在旁边。间壁一个邻家抬头看
见,便道:“徐老官,你如今分在三房里了。他是孤孀娘子,须是竭力帮助便好。”
阿寄随口答道:“我年纪已老,做不动了。”口中便说,心下暗转道:“原来拨
我在三房里,一定他们道我没用了,借手推出的意思。我偏要争口气,挣个事业
起来,也不被人耻笑。”遂不问他们分析的事,一径转到颜氏房门口,听得在内
啼哭。阿寄立住脚听时,颜氏哭道:“天啊!只道与你一竹竿到底,白头相守,
那里说起半路上就抛撇了,遗下许多儿女,无依无靠!还指望倚仗做伯伯的扶养
长大,谁知你骨肉未寒,便分拨开来。如今教我没投没奔,怎生过日?”又哭道:
“就是分的田产,他们通是亮里,我是暗中,凭他们分派,那里知得好歹。只一
件上,已是他们的肠子狠了。那牛儿可以耕田,马儿可雇倩与人,只拣两件有利
息的拿了去!却推两个老头儿与我,反要费我的衣食!”那老儿听了这话,猛然
揭起门帘叫道:“三娘!你道老奴单费你的衣食,不及马牛的力么?”颜氏魆地
里被他钻进来说这句话,到惊了一跳,收泪问道:“你怎地说?”阿寄道:“那
牛马每年耕种雇倩,不过有得数两利息,还要赔个人喂养跟随。若论老奴,年纪
虽有,精力未衰,路还走得,苦也受得。那经商道业,虽不曾做,也都明白。三
娘急急收拾些本钱,待老奴出去做些生意,一年几转,其利岂不胜似马牛数倍!
就是我的婆子,平昔又勤于纺织,亦可少助薪水之费。那田产莫管好歹,把来放
租与人,讨几担谷子,做了桩主。三娘同姐儿们,也做些活计,将就度日,不要
动那资本。营运数年,怕不挣起个事业?何消愁闷!”颜氏见他说得有些来历,
乃道:“若得你如此出力,可知好哩!但恐你有了年纪,受不得辛苦。”阿寄道:
“不满三娘说,老便老,健还好,眠得迟,起的早,只怕后生家还赶我不上哩!
这到不消虑得。”颜氏道:“你打帐做甚生意?”阿寄道:“大凡经商,本钱多
便大做,本钱少便小做。须到外边去,看临期着便,见景生情,只拣有利息的就
做,不是在家论得定的。”颜氏道:“说得有理,待我计较起来。”阿寄又讨出
分书,将分下的家火,照单逐一点明,搬在一处,然后走至堂前答应。众亲邻直
饮至晚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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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2:26 | 显示全部楼层
次日,徐言即唤个匠人,把房子两下夹断,教颜氏另自开个门户出入。颜氏
一面整顿家中事体,自不必说;一面将簪钗衣饰,悄悄教阿寄去变卖,共凑了十
二两银子。颜氏把来交与阿寄道:“这些少东西,乃我养命之资,一家大小俱在
此上,今日交付与你,大利息原不指望,但得细微之利也就勾了。临事务要斟酌,
路途亦宜小心。切莫有绐无终,反被大伯们耻笑!”口中便说,不觉泪随言下。
阿寄道:“但请放心,老奴自有见识在此,管情不负所托。”颜氏又问道:“还
是几时起身?”阿寄回道:“本钱已有了,明早就行。”颜氏道:“可要拣个好
日?”阿寄道:“我出去做生意,便是好日了,何必又拣?”即把银子藏在兜肚
之中,走到自己房里,向婆子道:“明早要出门去做生意,可将旧衣旧裳,打叠
在这一处。”元来阿寄止与主母计议,连老婆也不通他知得。这婆子见蓦地说出
那句话,也觉骇然,问道:“你往何处去?做甚生意?”阿寄方把前事说与。那
婆子道:“阿呀!这是那里说起!你虽然一把年纪,那生意行中,从不曾着脚,
却去弄虚头,说大话,兜揽这帐。孤孀娘子的银两,是苦恼东西,莫要把去弄出
个话靶,连累他没得过用,岂不终身抱怨。不如依着我,快快送还三娘,拚得早
起晏眠,多吃些苦儿,照旧耕种帮扶,彼此到得安逸。”阿寄道:“婆子家晓道
什么?只管胡言乱语!那见得我不会做生意,弄坏了事,要你未风先雨。”遂不
听老婆,自去收拾了衣服、被窝,却没个被囊,只得打个包儿;又做起一个缠袋,
准备些干粮;又到市上买了顶雨伞,一双麻鞋。打点完备,次早先到徐言、徐召
二家说道:“老奴今日要往远处做生意,家中无人照管,虽则各分门户,还要二
位官人早晚看顾。”徐言二人听了,不觉暗笑,答道:“这到不消你叮嘱,只要
赚了银子回来,送些人事与我们。”阿寄道:“这个自然。”转到家中,吃了饭
食,作别了主母,穿上麻鞋,背着包裹、雨伞,又分付老婆,早晚须要小心。临
出门,颜氏又再三叮咛,阿寄点头答应,大踏步去了。
且说徐言弟兄等阿寄转身后,都笑道:“可笑那三娘子好没见识,有银子做
生意,却不与你我商量,倒听阿寄这老奴才的说话。我想他生长已来,何曾做惯
生意?哄骗孤孀妇人的东西,自去快活。这本钱可不白白送落!”徐召道:“便
是当初合家时,却不把出来营运,如今才分得,即教阿寄做客经商。我想三娘子
又没甚妆奁,这银两定然是老官儿存日,三兄弟克剥下的,今日方才出豁。总之,
三娘子瞒着你我做事,若说他不该如此,反道我们妒忌了。且待阿寄折本回来,
那时去笑他。”正是:
云端看厮杀,毕竟孰输赢?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再说阿寄离了家中,一路思想:“做甚生理便好?”忽地转着道:“闻得贩
漆这项道路,颇有利息,况在近处,何不去试他一试?”定了主意,一径直至庆
云山中。元来采漆之处,原有个牙行,阿寄就行家住下。那贩漆的客人,却也甚
多,都是挨次儿打发。阿寄想道:“若慢慢的挨去,可不担搁了日子,又费去盘
缠!”心生一计,捉个空扯主人家到一村店中,买三杯请他,说道:“我是个小
贩子,本钱短少,守日子不起的。望主人家看乡里分上,怎地设法先打发我去。
那一次来,大大再整个东道请你!”也是数合当然,那主人家却正撞着是个贪杯
的,吃了他的软口汤,不好回得,一口应承。当晚就往各村户凑足其数,装裹停
当。恐怕客人们知得嗔怪,到寄在邻家放下。次日起个五更,打发阿寄起身。那
阿寄发利市,就得了便宜,好不喜欢。教脚夫挑出新安江口,又想道:“杭州离
此不远,定卖不起价钱。”遂雇船直到苏州。正遇在缺漆之时,见他的货到,犹
如宝贝一般,不勾三日,卖个干净。一色都是见银,并无一毫赊帐。除去盘缠使
用,足足赚对合有馀。暗暗感谢天地,即忙收拾起身。又想道:“我今空身回去,
须是趁船,这银两在身边,反担干系。何不再贩些别样货去,多少寻些利息也好。”
打听得枫桥籼米到得甚多,登时落了几分价钱,乃道:“这贩米生意,量来必不
吃亏。”遂籴了六十多担籼米,载到杭州出脱。那时乃七月中旬,杭州有一个月
不下雨,稻苗都干坏了,米价腾涌。阿寄这载米,又值在巧里,每一挑长了二钱,
又赚十多两银子。自言自语道:“且喜做来生意,颇颇顺溜,想是我三娘福分到
了!”却又想道:“既在此间,怎不去问问漆价?若与苏州相去不远,也省好些
盘缠。”细细访问时,比苏州更反胜。你道为何?元来贩漆的,都道杭州路近价
贱,俱往远处去了,杭州到时常短缺。常言道:货无大小,缺者便贵。故此比别
处反胜。阿寄得了这个消息,喜之不胜,星夜赶到庆云山。只备下些小人事,送
与主人家,依旧又买三杯相请。那主人家得了些小便宜,喜逐颜开,一如前番,
悄悄先打发他转身。到杭州也不消三两日,就都卖完。计算本利,果然比起先这
一帐又多几两,只是少了那回头货的利息。乃道:“下次还到远处去。”与牙人
算清了帐目,收拾起程。想道:“出门好几时了,三娘必然挂念,且回去回覆一
声,也教他放心。”又想道:“总是收漆要等候两日,何不先到山中,将银子教
主人家一面先收,然后回家,岂不两便!”定了主意,到山中把银两付与牙人,
自己赶回家去。正是:
先收漆货两番利,初出茅庐第一功。
且说颜氏自阿寄去后,朝夕悬挂,常恐他消折了这些本钱,怀着鬼胎。耳根
边又听得徐言兄弟在背后攧唇簸嘴,愈加烦恼。一日正在房中闷坐,忽见两个
儿子乱喊进来道:“阿寄回家了!”颜氏闻言,急走出房,阿寄早已在面前,他
的老婆也随在背后。阿寄上前,深深唱个大喏。颜氏见了他,反增着一个蹬心拳
头,胸前突突的乱跳,诚恐说出句扫兴话来。便问道:“你做的是什么生意?可
有些利钱?”那阿寄叉手不离方寸,不慌不忙的说道:“一来感谢天地保佑,二
来托赖三娘洪福,做的却是贩漆生意,赚得五六倍利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恐怕三娘放心不下,特归来回复一声!”颜氏听罢,喜从天降,问道:“如今银
子在那里?”阿寄道:“已留与主人家收漆,不曾带回,我明早就要去的。”那
时合家欢天喜地。阿寄住了一晚,次日清早起身,别了颜氏,又往庆云山去了。
且说徐言弟兄,那晚在邻家吃社酒醉倒,故此阿寄归家,全不晓得。到次日
齐走过来,问道:“阿寄做生意归来,趁了多少银子?”颜氏道:“好教二伯伯
知得,他一向贩漆营生,倒觅得五六倍利息。”徐言道:“好造化!恁样赚钱时,
不勾几年,便做财主哩!”颜氏道:“伯伯休要笑话,免得饥寒便勾了。”徐召
道:“他如今在那里?出去了几多时?怎么也不来见我?这样没礼!”颜氏道:
“今早原就去了。”徐召道:“如何去得恁般急速?”徐言又问道:“那银两你
可曾见见数么?”颜氏道:“他说俱留在行家买货,没有带回。”徐言呵呵笑道:
“我只道本利已在手上了,原来还是空口说白话,眼饱肚中肌。耳边到说得热哄
哄,还不知本在何处?利在那里?便信以为真。做经纪的人,左手不托右手,岂
有自己回家,银子反留在外人。据我看起来,多分这本钱弄折了,把这鬼话哄你!”
徐召也道:“三娘子,论起你家做事,不该我们多口。但你终是女眷家,不知外
边世务,既有银两,也该与我二人商量,买几亩田地,还是长策。那阿寄晓得做
甚生理?却瞒着我们,将银子与他出去瞎撞。我想那银两,不是你的妆奁,也是
三兄弟的私蓄,须不是偷来的,怎看得恁般轻易!”二人一吹一唱,说得颜氏心
中哑口无言,心下也生疑惑,委决不下。把一天欢喜,又变为万般闷愁。按下此
处不题。
再说阿寄这老儿急急赶到庆云山中,那行家已与他收完,点明交付。阿寄此
番不在苏杭发卖,径到兴化地方,利息比这两处又好。卖完了货,却听得那边米
价一两三担,斗斛又大。想起杭州见今荒歉,前次籴客贩的去,尚赚了钱,今在
出处贩去,怕不有一两个对合。遂装上一大载米至杭州,准准籴了一两二钱一石,
斗斛上多来,恰好顶着船钱使用。那时到山中收漆,便是大客人了,主人家好不
奉承。一来是颜氏命中合该造化,二来也亏阿寄经营伶俐,凡贩的货物,定获厚
利。一连做了几帐,长有二千馀金。看看捱着残年,算计道:“我一个孤身老儿,
带着许多财物,不是耍处!倘有差跌,前功尽弃。况且年近岁逼,家中必然悬望,
不如回去,商议置买些田产,做了根本,将馀下的再出来运弄。”此时他出路行
头,诸色尽备,把银两逐封紧紧包裹,藏在顺袋中。水路用舟,陆路雇马,晏行
早歇,十分小心。非止一日,已到家中,把行李驮入。婆子见老公回了,便去报
知颜氏。那颜氏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所喜者,阿寄回来;所惧者,未知生意长
短若何。因向日被徐言弟兄奚落了一场,这番心里比前更是着急。三步并作两步,
奔至外厢,望见这堆行李,料道不像个折本的,心上就安了一半。终是忍不住,
便问道:“这一向生意如何?银两可曾带回?”阿寄近前见了个礼,说道:“三
娘不要急,待我慢慢的细说。”教老婆顶上中门,把行李尽搬至颜氏房中打开,
将银子逐封交与颜氏。颜氏见着许多银两,喜出望外,连忙开箱启笼收藏。阿寄
方把往来经营的事说出。颜氏因怕惹是非,徐言当日的话,一句也不说与他知道,
但连称:“都亏你老人家气力了,且去歇息则个。”又分付:“倘大伯们来问起,
不要与他讲真话。”阿寄道:“老奴理会得。”正话间,外面砰砰声叩门,原来
却是徐言弟兄听见阿寄归了,特来打探消耗。阿寄上前作了两个揖。徐言道:
“前日闻得你生意十分旺相,今番又趁若干利息?”阿寄道:“老奴托赖二位官
人洪福,除了本钱盘费,干净趁得四五十两。”徐召道:“阿呀!前次便说有五
六倍利了,怎地又去了许多时,反少起来?”徐言道:“且不要问他趁多趁少,
只是银子今日可曾带回?”阿寄道:“已交与三娘了。”二人便不言语,转身出
去。
再说阿寄与颜氏商议,要置买田产,悄地央人寻觅。大抵出一个财主,生一
个败子。那锦沙村有个晏大户,家私豪富,田产广多;单生一子名为世保,取世
守其业的意思。谁知这晏世保,专于嫖赌,把那老头儿活活气死。合村的人道他
是个败子,将“晏世保”三字,顺口改为“献世保”。那献世保同着一班无藉,
朝欢暮乐,弄完了家中财物,渐渐摇动产业。道是零星卖来不勾用,索性卖一千
亩,讨价三千馀两,又要一注儿交银。那村中富者虽有,一时凑不起许多银子,
无人上桩。延至岁底,献世保手中越觉干逼,情愿连一所庄房,只要半价。阿寄
偶然闻得这个消息,即寻中人去讨个经帐,恐怕有人先成了去,就约次日成交。
献世保听得有了售主,好不欢喜。平日一刻也不着家的,偏这日足迹不敢出门,
呆呆的等候中人同往。
且说阿寄料道献世保是爱吃东西的,清早便去买下佳肴美酝,唤个厨夫安排。
又向颜氏道:“今日这场交易,非同小可!三娘是个女眷家,两位小官人又幼,
老奴又是下人,只好在旁说话,难好与他抗礼。须请间壁大官人弟兄来作眼,方
是正理。”颜氏道:“你就过去请一声。”阿寄即到徐言门首,弟兄正在那里说
话。阿寄道:“今日三娘买几亩田地,特请二位官人来张主!”二人口中虽然答
应,心内又怪颜氏不托他寻觅,好生不乐。徐言说道:“既要买田,如何不托你
我,又教阿寄张主,直至成交,方才来说?只是这村中,没有什么零星田卖。”
徐召道:“不必猜疑,少顷便见着落了。”二人坐于门首,等至午前光景,只见
献世保同着几个中人,两个小厮,拿着拜匣,一路拍手拍脚的笑来,望着间壁门
内齐走进去。徐言弟兄看了,倒吃一吓,都道:“咦!好作怪!闻得献世保要卖
一千亩田,实价三千馀两,不信他家有许多银子?难道献世保又零卖一二十亩?”
疑惑不定。随后跟入,相见已罢,分宾而坐。阿寄向前说道:“晏官人,田价昨
日已是言定,一依分付,不敢断少。晏官人也莫要节外生枝,又更他说。”献世
保乱嚷道:“大丈夫做事,一言已出,驷马难追!若又有他说,便不是人养的了!”
阿寄道:“既如此,先立了文契,然后兑银。”那纸墨笔砚,准备得停停当当,
拿过来就是。献世保拈起笔,尽情写了一纸绝契,又道:“省得你不放心,先画
了花约,何如?”阿寄道:“如此更好!”徐言兄弟看那契上,果是一千亩田,
一所庄房,实价一千五百两。吓得二人面面相觑,伸出了舌头,半日也缩不上去。
都暗想道:“阿寄生意总是趁钱,也趁不得这些!莫不是做强盗打劫的,或是掘
着了藏?好生难猜。”中人着完花押,阿寄收进去交与颜氏。他已先借下一副天
秤法马,提来放在桌上,与颜氏取出银子来兑,一色都是粉块细丝。徐言、徐召
眼内放出火来,喉间烟也直冒,恨不得推开众人,通抢回去!不一时兑完,摆出
酒肴,饮至更深方散。次日,阿寄又向颜氏道:“那庄房甚是宽大,何不搬在那
边居住?收下稻子,也好照管。”颜氏晓得徐言弟兄妒忌,也巴不能远开一步。
便依他说话,选了新正初六,迁入新房。阿寄又请个先生,教他两位小官人读书。
大的名徐宽,次的名徐宏,家中收拾得十分次第。那些村中人见颜氏买了一千亩
田,都传说掘了藏,银子不计其数,连坑厕说来都是银的,谁个不来趋奉。
再说阿寄将家中整顿停当,依旧又出去经营。这番不专于贩漆,但闻有利息
的便做。家中收下米谷,又将来腾那。十年之外,家私巨富。那献世保的田宅,
尽归于徐氏。门庭热闹,牛马成群,婢仆雇工人等,也有整百,好不兴头!正是:
富贵本无根,尽从勤里得。请观懒惰者,面带饥寒色。
那时颜氏三个女儿,都嫁与一般富户。徐宽、徐宏也各婚配。一应婚嫁礼物,
尽是阿寄支持,不费颜氏丝毫气力。他又见田产广多,差役烦重,与徐宽弟兄,
俱纳个监生,优免若干田役。
颜氏与阿寄儿子完了姻事,又见那老儿年纪衰迈,留在家中照管,不肯放他
出去,又派个马儿与他乘坐。那老儿自经营以来,从不曾私吃一些好饮食,也不
曾自私做一件好衣服。寸丝尺帛,必禀命颜氏,方才敢用。且又知礼数,不论族
中老幼,见了必然站起。或乘马在途中遇着,便跳下来闪在路旁,让过去了,然
后又行。因此远近亲邻,没一人不把他敬重。就是颜氏母子,也如尊长看承。那
徐言、徐召,虽也挣起些田产,比着颜氏,尚有天渊之隔,终日眼红颈赤。那老
儿揣知二人意思,劝颜氏各助百金之物。又筑起一座新坟,连徐哲父母,一齐安
葬。
那老儿整整活到八十,患起病来,颜氏要请医人调治,那老儿道:“人年八
十,死乃分内之事,何必又费钱钞。”执意不肯服药。颜氏母子,不住在床前看
视,一面准备衣衾棺椁。病了数日,势渐危笃,乃请颜氏母子到房中坐下,说道:
“老奴牛马力已少尽,死亦无恨。只有一事,越分张主,不要见怪。”颜氏垂泪
道:“我母子全亏你气力,方有今日。有甚事体,一凭分付,决不违拗!”那老
儿向枕边摸出两纸文书,递与颜氏道:“两位小官人,年纪已长,后日少不得要
分析。倘那时嫌多道少,便伤了手足之情。故此老奴久已将一应田房财物等件,
分均停当。今日交付与二位小官人,各自去管业。”又叮嘱道:“那奴仆中难得
好人,诸事须要自己经心,切不可重托!”颜氏母子,含泪领命。他的老婆、儿
子,都在床前啼啼哭哭,也嘱咐了几句。忽地又道:“只有大官人、二官人,不
曾面别,终是欠事,可与我去请来。”颜氏即差个家人去请。徐言、徐召说道:
“好时不直得帮扶我们,临死却来思想,可不扯淡!不去!不去!”那家人无法,
只得转身。却见徐宏亲自奔来相请,二人灭不个侄儿面皮,勉强随来。那老儿已
说话不出,把眼看了两看,点点头儿,奄然而逝!他的老婆、儿媳啼哭,自不必
说。只这颜氏母子俱放声号恸,便是家中大小男女,念他平日做人好处,也无不
下泪。惟有徐言、徐召反有喜色。可怜那老儿:辛勤好似蚕成茧,茧老成丝蚕命
休。又似采花蜂酿蜜,甜头到底被人收。
颜氏母子哭了一回,出去支持殡殓之事。徐言、徐召看见棺木坚固,衣衾整
齐,扯徐宽弟兄到一边,说道:“他是我家家人,将就些罢了,如何要这般好断
送?就是当初你家公公与你父亲,也没恁般齐整!”徐宽道:“我家全亏他挣起
这些事业,若薄了他,内心上也打不过去!”徐召笑道:“你老大的人,还是个
呆子!这是你母子命中合该有此造化,岂真是他本事挣来的哩!还有一件,他做
了许多年数,克剥的私房,必然也有好些,怕道没得结果,你却挖出肉里钱来,
与他备后事。”徐宠道:“不要冤枉坏人!我看他平日,一厘一毫,都清清白白
交与母亲,并不见有什么私房。”徐召又说道:“做的私房,藏在那里,难道把
与你看不成?若不信时,如今将那房中一检,极少也有整千银子!”徐宽道:
“总有也是他挣下的,好道拿他的不成?”徐言道:“虽不拿他的,见个明白也
好。“徐宽弟兄被二人说得疑疑惑惑,遂听了他,也不通颜氏知道,一齐走至阿
寄房中。把婆子们哄了出去,闭上房门,开箱倒笼,遍处一搜,只有几件旧衣旧
裳,那有分文钱钞。徐召道:“一定藏在儿子房里,也去一检!”寻出一包银子,
不上二两,包中有个帐儿。徐宽仔细看时,还是他儿子娶妻时,颜氏助作三两银
子,用剩下的。徐宏道:“我说他没有什么私房,却定要来看!还不快收拾好了,
倘被人撞见,反道我们器量小了。”徐言、徐召自觉乏趣,也不别颜氏,径自去
了。徐宽又把这事学向母亲,愈加伤感,令合家挂孝,开丧受吊,多修功果追荐。
七终之后,即安葬于新坟旁边,祭葬之礼,每事从厚。颜氏主张将家产分一股与
他儿子,自去成家立业,奉养其母;又教儿子们以叔侄相称。此亦见颜氏不泯阿
寄恩义的好处。那合村的人,将阿寄生平行谊,具呈府县,要求旌奖,以劝后人。
府县又查勘的实,申报上司,具疏奏闻,朝廷旌表其义。至今徐氏子孙繁衍,富
冠淳安。诗云:年老筋衰逊马牛,千金致产出人头。托孤寄命真无愧,羞杀苍头
不义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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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卷 蔡瑞虹忍辱报仇

酒可陶情适性,兼能解闷消愁。三杯五盏乐悠悠,痛饮翻能损寿。
谨厚化成凶险,精明变作昏流。禹疏仪狄岂无由,狂药使人多咎。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节饮之语。今日说一位官员,只因贪杯上,
受了非常之祸。话说这宣德年间,南直隶淮安府淮安卫,有个指挥姓蔡,名武。
家资富厚,婢仆颇多。平昔别无所好,偏爱的是杯中之物,若一见了酒,连性命
也不相顾,人都叫他做“蔡酒鬼”。因这件上,罢官在家。不但蔡指挥会饮,就
是夫人田氏,却也一般善酌,二人也不像个夫妻,到像两个酒友。偏生奇怪,蔡
指挥夫妻都会饮酒,生得三个儿女,却又滴酒不闻。那大儿蔡韬,次子蔡略,年
纪尚小;女儿到有一十五岁,生时因见天上有一条虹霓,五色灿烂,正环在他家
屋上,蔡武以为祥瑞,遂取名叫做瑞虹。那女子生得有十二分颜色,善能描龙画
凤,刺绣拈花。不独花工伶俐,且有智识才能,家中大小事体,到是他掌管。因
见父母日夕沉湎,时常规谏,蔡指挥那里肯依!
话分两头。且说那时有个兵部尚书赵贵,当年未达时,住在淮安卫间壁,家
道甚贫,勤苦读书,夜夜直读到鸡鸣方卧。蔡武的父亲老蔡指挥,爱他苦学,时
常送柴送米资助。赵贵后来连科及第,直做到兵部尚书。思念老蔡指挥昔年之情,
将蔡武特升了湖广荆襄等处游击将军。是一个上好的美缺,特地差人将文凭送与
蔡武。蔡武心中欢喜,与夫人商议,打点择日赴任。瑞虹道:“爹爹!依孩儿看
起来,此官莫去做罢!”蔡武道:“却是为何?”瑞虹道:“做官的一来图名,
二来图利,故此千乡万里远去。如今爹爹在家,日日只是吃酒,并不管一毫别事。
倘若到任上也是如此,那个把银子送来,岂不白白里干折了盘缠辛苦,路上还要
担惊受怕。就是没得银子趁,也只算是小事,还有别样要紧事体,担干系哩!”
蔡武道:“除了没银子趁罢了,还有甚么干系?”瑞虹道:“爹爹!你一向做官
时,不知见过多少了,难道这样事到不晓得?那游击官儿,在武职里便算做美任;
在文官上司里,不过是个守令官,不时衙门伺候,东迎西接,都要早起晏眠。我
想你平日在家,单管吃酒,自在惯了;倘到那里,依原如此,岂不受上司责罚!
这也还不算利害,或是汛地盗贼生发,差拨去捕获;或者别处地方有警,调遣去
出征。那时不是马上,定是舟中,身披甲胃,手执戈矛,在生死关系之际,倘若
一般终日吃酒,岂不把性命送了?不如在家安闲自在,快活过了日子,却去讨这
样烦恼吃!”蔡武道:“常言说得好,酒在心头,事在肚里。难道我真个单吃酒
不管正事不成?只为家中有你掌管,我落得快活。到了任上,你替我不得时,自
然着急,不消你担隔夜忧。况且这样美缺,别人用银子谋干,尚不能勾;如今承
赵尚书一片好意,特地差人送上大门,我若不去做,反拂了这段来意。我自有主
意在此,你不要阻当!”瑞虹见父亲立意要去,便道:“爹爹既然要去,把酒来
戒了,孩儿方才放心。”蔡武道:“你晓得我是酒养命的,如何全戒得,只是少
吃几杯罢!”遂说下几句口号:“老夫性与命,全靠水边酉。宁可不吃饭,岂可
不饮酒。今听汝忠言,节饮知谨守。每常十遍饮,今番一加九。每常饮十升,今
番只一斗。每常一气吞,今番分两口。每常床上饮,今番下地走。每常到三更,
今番二更后。再要裁减时,性命不直狗。”
且说蔡武次日即教家人蔡勇在淮关写了一只民座船,将衣饰细软,都打叠带
去。粗重家伙,封锁好了,留一房家人看守。其馀童仆尽随往任所。又买了许多
好酒,带路上去吃。择了吉日,备猪羊祭河,作别亲戚,起身下船。稍公扯起篷,
由扬州一路进发。你道稍公是何等样人?那稍公叫做陈小四,也是淮安府人,年
纪三十已外。雇着一班水手,共有七人,唤做白满、李癞子、沈铁甏、秦小圆、
胡蛮二、余蛤蚆、凌歪嘴。这班人都是凶恶之徒,专在河路上谋劫客商。不想
今日蔡武晦气,下了他的船只。陈小四起初见发下许多行李,眼中已是放出火来;
及至家小下船,又一眼瞧见瑞虹美艳,心中愈加着魂。暗暗算计:“且远一步儿
下手,省得在近处,容易露人眼目。”不一日,将到黄州,乃道:“此去正好行
事了,且与众兄弟们说知。”走到稍上,对众水手道:“舱中一注大财乡,不可
错过,乘今晚取了罢!”众人笑道:“我们有心多日了,因见阿哥不说起,只道
让同乡分上,不要了。”陈小四道:“因一路来,没个好下手处,造化他多活了
这几日。”众人道:“他是个武官出身,从人又众,不比其他,须要用心。”陈
小四道:“他出名的蔡酒鬼,有什么用?少停等他吃酒到分际,放开手砍他娘罢
了!只饶了这小姐,我要留他做个押舱娘子。”商议停当。少顷,到黄州江口泊
住,买了些酒肉,安排起来,众水手吃个醉饱。扬起满帆,舟如箭放。那一日正
是十五,刚到黄昏,一轮明月,如同白昼。至一空阔之处,陈小四道:“众兄弟,
就此处罢,莫向前了!”霎时间,下篷抛锚,各执器械,先向前舱而来。迎头遇
着一个家人,那家人见势头来得凶险,叫声:“老爷不好了!”说时迟,那时快,
叫声未绝,顶门上已遭一斧,翻身跌倒,那些家人,一个个都抖衣而颤,那里动
弹得。被众强盗刀砍斧切,连排价杀去!
且说蔡武自从下船之后,初时几日,酒还少吃,以后觉道无聊,夫妻依先大
酌,瑞虹劝谏不止。那一晚与夫人开怀畅饮,酒量已吃到九分,忽听得前舱发喊。
瑞虹急叫丫鬟来看,那丫鬟吓得寸步难移,叫道:“老爷,前舱杀人哩!”蔡奶
奶惊得魂不附体,刚刚立起身来,众凶徒已赶进舱。蔡武兀自朦胧醉眼,喝道:
“我老爹在此,那个敢?”沈铁甏早把蔡武一斧砍倒。众男女一齐跪下,道:
“金银任凭取去,但求饶命!”众人道:“两件俱是要的。”陈小四道:“也罢!
看乡里情上,饶他砍头,与他个全尸罢了!”即教快取索子。两个奔向后艄,取
出索子,将蔡武夫妻二子,一齐绑起,止空瑞虹。蔡武哭对瑞虹道:“不听你言,
致有今日!”声犹未绝,都撺向江中去了。其馀丫鬟等婢,一刀一个,杀个干净。
有诗为证:金印将军酒量高,绿林暴客气雄豪。无情波浪兼天涌,疑是胥江起怒
涛。
瑞虹见合家都杀,独不害他,料必然来污辱,奔出舱门,望江中便跳。陈小
四放下斧头,双手抱住道:“小姐不要惊恐!还你快活。”瑞虹大怒,骂道:
“你这班强盗,害了我全家,尚敢污辱我么!快快放我自尽。”陈小四道:“你
这花容月貌,教我如何舍得?”一头说,一头抱入后舱。瑞虹口中千强盗万强盗
骂不绝口。众人大怒道:“阿哥,那里不寻了一个妻子,却受这贱人之辱!”便
要赶进来杀。陈小四拉住道:“众兄弟,看我分上饶他罢!明日与你陪情。”又
对瑞虹道:“快些住口,你若再骂时,连我也不能相救!”瑞虹一头哭,心中暗
想:“我若死了,一家之仇,那个去报?且含羞忍辱,待报仇之后,死亦未迟!”
方才住口,跌足又哭。陈小四安慰一番。众人已把尸首尽抛入江中,把船揩抹干
净,扯起满蓬,又使到一个沙洲边,将箱笼取出,要把东西分派。陈小四道:
“众兄弟且不要忙,趁今日十五团圆之夜,待我做了亲,众弟兄吃过庆喜筵席,
然后自由自在均分,岂不美哉!”众人道:“也说得是。”连忙将蔡武带来的好
酒,打开几坛,将那些食物东西,都安排起来,团团坐在舱中,点得灯烛辉煌,
取出蔡武许多银酒器,大家痛饮。陈小四又抱出瑞虹坐在旁边道:“小姐!我与
你郎才女貌,做对夫妻,也不辱抹了你。今夜与我成亲,图个白头到老。”瑞虹
掩着面只是哭。众人道:“我众兄弟各人敬阿嫂一杯酒。”便筛过一杯,送在面
前。陈小四接在手中,拿向瑞虹口边道:“多谢众弟兄之敬,你略略沾些儿。”
瑞虹那里采他,把手推开。陈小四笑道:“多谢列位美情,待我替娘子饮罢!”
拿起来一饮而尽。秦小元道:“哥不要吃单杯,吃个双双到老!”又送过一杯,
陈小四又接来吃了,也筛过酒,逐个答还。吃了一会,陈小四被众人劝送,吃到
八九分醉了。众人道:“我们畅饮,不要难为新人。哥!先请安置罢。”陈小四
道:“既如此,列位再请宽坐,我不陪了。”抱起瑞虹,取了灯火,径入后舱。
放下瑞虹,掩上舱门,便来与他解衣。那时瑞虹身不由主,被他解脱干净,抱向
床中,任情取乐。可惜千金小姐,落在强徒之手。暴雨摧残娇蕊,狂风吹损柔芽。
那是一宵恩爱,分明夙世冤家。
不题陈小四。且说众人在舱中吃酒,白满道:“陈四哥此时正在乐境了。”
沈铁甏道:“他便乐,我们却有些不乐。”秦小元道:“我们有甚不乐。”沈铁
甏道:“同样做事,他到独占了第一件便宜。明日分东西时,可肯让一些么?”
李癞子道:“你道是乐,我想这一件,正是不乐之处哩。”众人道:“为何不乐?”
李癞子道:“常言说的好,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发。杀了他一家,恨不得把我
们吞在肚里,方才快活,岂肯安心与陈四哥做夫妻?倘到人烟凑聚所在,叫喊起
来,众人性命,可不都送在他的手里!”众人尽道:“说得是,明日与陈四哥说
明,一发杀却,岂不干净!”答道:“陈四哥今夜得了甜头,怎肯杀他?”白满
道:“不要与陈四哥说知,悄悄竟行罢。”李癞子道:“若瞒着他杀了,弟兄情
上就到不好开交。我有个两得其便的计儿在此:趁陈四哥睡着,打开箱笼,将东
西均分,四散去快活。陈四哥已受用了一个妙人,多少留几件与他,后来露出事
来,止他自己受累,与我众人无干。或者不出丑,也是他的造化,恁样又不伤了
弟兄情分,又连累我们不着,可不好么?”众人齐称道:“好!”立起身把箱笼
打开,将出黄白之资,衣饰器皿,都均分了,只拣用不着的留下几件。各自收拾,
打了包裹,把舱门关闭,将船使到一个通官路所在泊住,一齐上岸,四散而去!
箧中黄白皆公器,被底红香偏得意。蜜房割去别人甜,狂蜂犹抱花心睡。
且说陈小四专意在瑞虹身上,外边众人算计,全然不知。直至次日巳牌时分,
方才起身来看,一人不见,还只道夜来中酒睡着。走至稍上,却又不在。再到前
舱去看,那里有个人的影儿?惊骇道:“他们通往何处去了?”心内疑惑,复走
到舱中,看那箱笼,俱已打开,逐只检看,并无一物,止一只内存些少东西,并
书帖之类。方明白众人分去,敢怒而不敢言,想道:“是了!他们见我留着这小
姐,恐后事露,故都悄然散去。”又想道:“我如今独自个又行不得这船,住在
此又非长策,到是进退两难!欲待上涯,村中觅个人儿帮行,到有人烟之处,恐
怕这小姐喊叫出来,这性命便休了。势在骑虎,留他不得了,不如斩草除根罢!”
提起一柄板斧,抢入后舱。瑞虹还在床上啼哭,虽则泪痕满面,愈觉千娇百媚。
那贼徒看了,神荡魂迷,臂垂手软,把杀人肠子,顿时熔化。一柄板斧,扑秃的
落在地下。又腾身上去,捧着瑞虹淫媾。可怜嫩蕊娇花,怎当得风狂雨骤!那贼
徒恣意轻薄了一回,说道:“娘子,我晓的你劳碌了,待我去收拾些饮食与你将
息!”跳起身,往稍上打火煮饭。忽地又想起道:“我若迷恋这女子,性命定然
断送;欲要杀他,又不忍下手。罢!罢!只算我晦气,弃了这船,也向别处去过
日。倘有采头,再觅注钱财,原挣个船儿,依旧快活。那女子留在船中,有命时
便遇人救了,也算我一点阴骘。”却又想道:“不好!不好!如不除他,终久是
个祸根。只饶他一刀,与他全尸罢!”煮些饭食吃饱,将平日所积囊资,并留下
的些小东西,叠成一个大包,放在一边。寻了一条索子,打个圈儿,赶入舱来。
这时瑞虹恐又来淫污,已是穿起衣服,向着里床垂泪,思算报仇之策,不堤防这
贼徒来谋害。说时迟,那时快,这贼徒奔近前,左手托起头儿,右手就将索子套
上。瑞虹方待喊叫,被他随手扣紧,尽力一收,瑞虹疼痛难忍,手足乱动,扑的
跳了几跳,直挺挺横在床上便不动了。那贼徒料是已死,即放了手,到外舱拿起
包裹,提着一根短棍,跳上涯,大踏步而去!正是:
虽无并枕欢娱,落得一身干净。
原来瑞虹命不该绝,喜得那贼打的是个单结,虽然被这一收时,气绝昏迷,
才放下手,结就松开,不比那吊死的越坠越紧。咽喉间有了一线之隙,这点气回
复透出,便不致于死。渐渐苏醒,只是遍体酥软,动掸不得,倒像被按摩的捏了
个醉杨妃光景。喘了一回,觉的颈下难过,勉强挣起手扯开,心内苦楚,暗哭道:
“阿爹当时若听了我的言语,那有今日?只不知与这伙贼徒,前世有甚冤业,合
家遭此惨祸!”又哭道:“我指望忍辱偷生,还图个报仇雪耻,不道这贼原放我
不过。我死也罢了,但是冤沉海底,安能瞑目!”转思转哭,愈想愈哀。正哭之
间,忽然稍上扑嗵的一声响亮,撞得这船幌上几幌,睡的床铺,险些攧翻。瑞
虹被这一惊,哭也倒止住了。侧耳听时,但闻隔船人声喧闹,打号撑篙,本船不
见一些声息。疑惑道:“这班强盗为何被人撞了船,却不开口?莫非那船也是同
伙?”又想道:“或者是捕盗船儿,不敢与他争论。”便欲喊叫,又恐不能了事。
方在惶惑之际,船仓中忽地有人大惊小怪,又齐拥入后舱。瑞虹还道是这班强盗,
暗道:“此番性命定然休矣!”只听众人说道:“不知何处官府,打劫的如此干
净?人样也不留一个!”瑞虹听了这话,已知不是强盗了,挣紥起身,高喊:
“救命!”众人赶向前看时,见是美貌女子,扶持下床,问他被劫情由。瑞虹未
曾开言,两眼泪珠先下。乃将父亲官爵籍贯,并被难始末,一一细说。又道:
“列位大哥,可怜我受屈无伸,乞引到官司告理,擒获强徒正法,也是一点阴骘。”
众人道:“元来是位小姐,可恼受着苦了!但我们都做主不得,须请老爹来与你
计较。”内中一个便跑去相请。不多时,一人跨进舱中,众人齐道:“老爹来也!”
瑞虹举目看那人面貌魁梧,服饰齐整,见众人称他老爹,料必是个有身家的,哭
拜在地。那人慌忙扶住道:“小姐何消行此大礼?有话请起来说。”瑞虹又将前
事细说一遍,又道:“求老爹慨发慈悲,救护我难中之人,生死不忘大德!”那
人道:“小姐不消烦恼!我想这班强盗,去还未远,即今便同你到官司呈告,差
人四处追寻,自然逃走不脱。”瑞虹含泪而谢。那人分付手下道:“事不宜迟,
快扶蔡小姐过船去罢!”众人便来搀扶。瑞虹寻过鞋儿穿起,走出舱门观看,乃
是一只双开篷顶号货船。过得船来。请入舱中安息。众水手将贼船上家火东西,
尽情搬个干净,方才起篷开船。
你道那人是谁?原来姓卞,名福,汉阳府人氏。专在江湖经商,挣起一个老
大家业,打造这只大船。众水手俱是家人。这番在下路脱了粮食,装回头货归家,
正趁着顺风行走,忽地被一阵大风,直打向到岸边去。稍公把舵务命推挥,全然
不应,径向贼船上当稍一撞。见是座船,恐怕拿住费嘴,好生着急。合船人手忙
脚乱,要撑开去,不道又阁在浅处,牵扯不动,故此打号用力。因见座船上没个
人影,卞福以为怪异,教众水手过船来看。已后闻报,止有一个美女子,如此如
此,要求搭救。卞福即怀下不良之念,用一片假情,哄得过船,便是买卖了,那
里是真心肯替他伸冤理枉。那瑞虹起初因受了这场惨毒,正无门伸诉,所以一见
卞福,犹如见了亲人一般,求他救济,又见说出那班言语,便信以为真,更不疑
惑。到得过船心定,想起道:“此来差矣!我与这客人非亲非故,如何指望他出
力,跟着同走?虽承他一力当担,又未知是真是假。倘有别样歹念,怎生是好?”
方在疑虑,只见卞福,自去安排着佳肴美酿,承奉瑞虹,说道:“小姐你一定饿
了,且吃些酒食则个。”瑞虹想着父母,那里下得咽喉。卞福坐在旁边,甜言蜜
语,劝了两小杯,开言道:“小子有一言商议,不知小姐可肯听否?”瑞虹道:
“老客有甚见谕?”卞福道:“适来小子一时义愤,许小姐同到官司告理,却不
曾算到自己这船货物。我想那衙门之事,原论不定日子的。倘或牵缠半年六月,
事体还不能完妥,货物又不能脱去,岂不两下担阁。不如小姐且随我回去,先脱
了货物,然后另换一个小船,与你一齐下来理论这事,就盘桓几年,也不妨得。
更有一件,你我是个孤男寡女,往来行走,必惹外人谈议,总然彼此清白,谁人
肯信?可不是无丝有线?况且小姐举目无亲,身无所归;小子虽然是个商贾,家
中颇颇得过,若不弃嫌,就此结为夫妇。那时报仇之事,水里水去,火里火去,
包在我身上,一个个缉获来,与你出气,但未知尊意若何?”瑞虹听了这片言语,
暗自心伤,簌簌的泪下,想道:“我这般命苦!又遇着不良之人。只是落在他套
中,料难摆脱。”乃叹口气道:“罢!罢!父母冤仇事大,辱身事小。况已被贼
人玷污,总今就死也算不得贞节了。且待报仇之后,寻个自尽,以洗污名可也!”
踌躇已定,含泪答道:“官人果然真心肯替奴家报仇雪耻,情愿相从!只要发个
誓愿,方才相信。”卞福得了这句言语,喜不自胜,连忙跪下设誓道:“卞福若
不与小姐报仇雪耻,翻江而死!”道罢起来,分付水手:“就前途村镇停泊,买
办鱼肉酒果之类,合船吃杯喜酒。”到晚成就好事。
不则一日,已至汉阳。谁想卞福老婆,是个拈酸的领袖,吃醋的班头,卞福
平昔极惧怕的。不敢引瑞虹到家,另寻所在安下,叮嘱手下人不许泄漏。内中又
有个请风光博笑脸的,早去报知。那婆娘怒气冲天,要与老公厮闹。却又算计,
没有许多闲工夫淘气。倒一字不提,暗地教人寻下掠贩的,期定日期,一手交钱,
一手交人。到了是日,那婆娘把卞福灌得烂醉,反锁在房。一乘轿子,拾至瑞虹
住处。掠贩的已先在彼等候,随那婆娘进去,教人报知瑞虹说:“大娘来了!”
瑞虹无奈,只得出来相迎。掠贩的在旁,细细一观,见有十二分颜色,好生欢喜。
那婆娘满脸堆笑,对瑞虹道:“好笑官人,作事颠倒,既娶你来家,如何又撇在
此,成何体面。外人知得,只道我有甚缘故。适来把他理怨一场,特地自来接你
回去,有甚衣饰,快些收拾!”瑞虹不见卞福,心内疑惑,推辞不去。那婆娘道:
“既不愿同住,且去闲玩几日,也见得我亲来相接之情。”瑞虹见这句说得有理,
便不好推托,进房整饰。那婆娘一等他转了身,便与掠贩的议定身价,教家人在
外兑了银两,唤乘轿子,哄瑞虹坐下,轿夫抬起,飞也似走,直至江边一个无人
所在,掠贩的引至船边歇下。瑞虹情知中了奸计,放声号哭,要跳向江中。怎当
掠贩的两边扶挟,不容转动。遂推入舱中,打发了中人、轿夫,急忙解缆开船,
扬着满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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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2:27 | 显示全部楼层
且说那婆娘卖了瑞虹,将屋中什物收拾归去,把门锁上,回到家中,卞福正
还酣睡。那婆娘三四个把掌打醒,数说一回,打骂一回,整整闹了数日,卞福脚
影不敢出门。一日捉空踅到瑞虹住处,看见锁了门户,吃了一惊,询问家人,方
知被老婆卖去久矣!只气得发昏章第十一。那卞福只因不曾与瑞虹报仇,后来果
然翻江而死,应了向日之誓。那婆娘原是个不成才的烂货,自丈夫死后,越发恣
意把家私贴完,又被奸夫拐去,卖与烟花门户。可见天道好还,丝毫不爽。有诗
为证:忍耻偷生为父仇,谁知奸计觅风流。劝人莫设虚言誓,湛湛青天在上头。
再说瑞虹被掠贩的纳在船中,一味悲号。掠贩的劝慰道:“不必啼泣,还你
此去丰衣足食,自在快活!强如在卞家受那大老婆的气。”瑞虹也不理他,心内
暗想:“欲待自尽,怎奈大仇未报;将为不死,便成淫荡之人。”踌躇千百万遍,
终是报仇心切,只得宁耐,看个居止下落,再作区处。行不多路,已是天晚泊船。
掠贩的逼他同睡,瑞虹不从,和衣缩在一边。掠贩的便来搂抱,瑞虹乱喊杀人。
掠贩的恐被邻船听得,弄出事来,放手不迭,再不敢去缠他。径载到武昌府,转
卖与乐户王家。那乐户家里先有三四个粉头,一个个打扮的乔乔画画,傅粉涂脂,
倚门卖俏。瑞虹到了其家,看见这般做作,转加苦楚。又想道:“我今落在烟花
地面,报仇之事,已是绝望,还有何颜在世!”遂立意要寻死路,不肯接客,偏
又作怪,但是瑞虹走这条门路,就有人解救,不致伤身。乐户与鸨子商议道:
“他既不肯接客,留之何益!倘若三不知,做出把戏,倒是老大利害,不如转货
与人,另寻个罢!”常言道:事有凑巧,物有偶然。恰好有一绍兴人,姓胡,名
悦,因武昌太守是他亲戚,特来打抽丰,倒也作成寻觅了一大注钱财。那人原是
贪花恋酒之徒,住的寓所,近着妓家,闲时便去串走,也曾见过瑞虹是个绝色丽
人,心内着迷,几遍要来入马。因是瑞虹寻死觅活,不能到手。今番听得乐户有
出脱的消息,情愿重价娶为偏房。也是有分姻缘,一说就成。
胡悦娶瑞虹到了寓所,当晚整备着酒肴,与瑞虹叙情。那瑞虹只是啼哭,不
容亲近。胡悦再三劝慰不止,到没了主意,说道:“小娘子,你在娼家,或者道
是贱事,不肯接客;今日与我成了夫妇,万分好了,还有甚苦情,只管悲恸?你
且说来,若有疑难事体,我可以替你分忧解闷;倘事情重大,这府中太爷,是我
舍亲,就转托他与你料理,何必自苦如此!”瑞虹见他说话有些来历,方将前事,
一一告诉。又道:“官人若能与奴家寻觅仇人,报冤雪耻,莫说得为夫妇,便做
奴婢,亦自甘心!”说罢又哭。胡悦闻言答道:“原来你是好人家子女,遭此大
难,可怜!可怜!但这事非一时可毕,待我先教舍亲出个广捕,到处挨缉;一面
同你到淮安告官,拿众盗家属追比,自然有个下落。”瑞虹拜倒在地道:“若得
官人如此用心,生生世世,衔结报效。”胡悦扶起道:“既为夫妇,事同一体,
何必出此言!”遂携手入寝。那知胡悦也是一片假情哄骗。过了几日,只说已托
太守出广捕缉获去了。瑞虹信以为实,千恩万谢。又住了数日,雇下船只,打叠
起身,正遇着顺风顺水,那消十日,早至镇江,另雇小船回家。把瑞虹的事,阁
过一边,毫不题起。瑞虹大失所望,但到此地位,无可奈何,遂吃了长斋,日夜
暗祷天地,要求报冤。在路非止一日,已到家中。胡悦老婆见娶个美人回来,好
生妒忌,时常厮闹。瑞虹总不与他争论,也不要胡悦进房,这婆娘方才少解。
元来绍兴地方,惯做一项生意:凡有钱能干的,便到京中买个三考吏名色,
钻谋好地方选一个佐贰官出来,俗名唤做“飞过海”。怎么叫做“飞过海”?大
凡吏员考满,依次选去,不知等上几年。若用了钱,夬选在别人前面,指日便得
做官,这谓之“飞过海”。还有独自无力,四五个合做伙计,一人出名做官,其
馀坐地分赃。到了任上,先备厚礼,结好堂官,叨揽事管,些小事体,经他衙里,
少不得要诈一两五钱。到后觉道声息不好,立脚不住,就悄地桃之夭夭。十个里
边,难得一两个来去明白,完名全节。所以天下衙官,大半都出绍兴。
那胡悦在家住了年馀,也思量到京干这桩事体。更兼有个相知,见在当道,
写书相约,有扶持他的意思,一发喜之不胜。即便处置了银两,打点起程。单虑
妻妾在家不睦,与瑞虹计议,要带他同往,许他谋选彼处地方,访觅强盗踪迹。
瑞虹已被骗过一次,虽然不信,也还希冀出外行走,或者有个机会,情愿同去。
胡悦老婆知得,翻天作地,与老公相打相骂,胡悦全不作准。择了吉日,雇得船
只,同瑞虹径自起身。一路无话,直至京师,寻寓所安顿了瑞虹。次日整备礼物,
去拜那相知官员。谁想这官人一月前暴病身亡,合家慌乱,打点扶柩归乡。胡悦
没了这个倚靠,身子就酥了半边。思想银子带得甚少,相知又死,这官职怎能弄
得到手?欲待原复归去,又恐被人笑耻,事在两难,狐疑未决。寻访同乡一个相
识商议,这人也是走那道儿的,正少了银两,不得完成,遂设计哄骗胡悦,包揽
替他图个小就。设或短少,寻人借债。胡悦合该晦气,被他花言巧语,说得热闹,
将所带银两一包儿递与。那人把来完成了自己官职,悄地一溜烟径赴任去了。胡
悦止剩得一双空手,日逐时需,渐渐欠缺。寄书回家取索盘缠,老婆正恼着他,
那肯应付分文。自此流落京师,逐日东走西撞,与一班京花子合了伙计,骗人财
物。一日商议要大大寻一注东西,但没甚为由,却想到瑞虹身上,要把来认作妹
子,做个美人局。算计停当,胡悦又恐瑞虹不肯,生出一段说话哄他道:“我向
日指望到此,选得个官职,与你去寻访仇人。不道时运乖蹇,相知已死,又被那
天杀的骗去银两,沦落在此,进退两难。欲待回去,又无处设法盘缠。昨日与朋
友们议得个计策,到也尽通。”瑞虹道:“是甚计策?”胡悦道:“只说你是我
的妹子,要与人为妾。倘有人来相看,你便见他一面。等哄得银两到手,连夜悄
然起身,他们那里来寻觅?顺路先到淮安,送你到家,访问强徒,也了我心上一
件未完事。”瑞虹初时本不欲得,次后听说顺路送归家去,方才许允。胡悦讨了
瑞虹一个肯字,欢喜无限,教众光棍四处去寻主顾。正是:
安排地网天罗计,专待落坑堕堑人。
话分两头。却说浙江温州府有一秀士,姓朱,名源,年纪四旬以外,尚无子
嗣。娘子几遍劝他取个偏房,朱源道:“我功名淹蹇,无意于此。”其年秋榜高
登,到京会试。谁想福分未齐,春闱不第,羞归故里。与几个同年相约,就在京
中读书,以待下科。那同年中晓得朱源还没有儿子,也苦劝他娶妾。朱源听了众
人说话,教人寻觅。刚有了这句口风,那些媒人互相传说,几日内便寻下若干头
脑,请朱源逐一相看拣择,没有个中得意的。众光棍缉着那个消息,即来上桩,
夸称得瑞虹姿色绝世无双,古今罕有。哄动朱源期下日子,亲去相看。此时瑞虹
身上衣服,已不十分整齐,胡悦教众光棍借来妆饰停当。众光棍引了朱源到来,
胡悦向前迎接,礼毕就坐,献过一杯茶,方请出瑞虹站在遮堂门边。朱源走上一
步,瑞虹侧着身子,道个万福,朱源即忙还礼。用目仔细一觑,端的娇艳非常,
暗暗喝采道:“真好个美貌女子!”瑞虹也见朱源人材出众,举止闲雅,暗道:
“这官人到好个仪表,果是个斯文人物,但不知甚么悔气,投在网中!”心下存
了个懊悔之念,略站片时,转身进去。众光棍从旁衬道:“相公,何如?可是我
们不说谎么?”朱源点头微笑道:“果然不谬。可到小寓议定财礼,择吉行聘便
了。”道罢起身,众人接脚随去,议了一百两财礼。朱源也闻得京师骗局甚多,
恐怕也落了套儿,讲过早上行礼,到晚即要过门。众光棍又去与胡悦商议,胡悦
沉吟半晌,生出一计。恐瑞虹不肯,教众人坐下,先来与他计较道:“适来这举
人已肯上桩,只是当日便要过门,难做手脚。如今只得将计就计,依着他送你过
去。少不得备下酒肴,你慢慢的饮至五更时分,我同众人便打入来,叫破地方,
只说强占有夫妇女,就引你回来,声言要往各衙门呈告。想他是个举人,怕干碍
前程,自然反来求伏。那时和你从容回去,岂不美哉!”瑞虹闻言,愀然不乐,
答道:“我前生不知作下甚业,以至今世遭许多磨难?如何又做恁般没天理的事
害人?这个断然不去。”胡悦道:“娘子,我原不欲如此,但出于无奈,方走这
条苦肉计,千万不要推托!”瑞虹执意不从,胡悦就双膝跪下道:“娘子!没奈
何将就做这一遭,下次再不敢相烦了。”瑞虹被逼不过,只得应允。胡悦急急跑
向外边,对众人说知就里。众人齐称妙计,回覆朱源,选起吉日,将银两兑足,
送与胡悦收了。众光棍就要把银两分用,胡悦道:“且慢着,等待事妥,分也未
迟。”到了晚间,朱源叫家人雇乘轿子,去迎瑞虹,一面分付安排下酒馔等候。
不一时,已是娶到。两下见过了礼,邀入房中,叫家人管待媒人酒饭,自不必说。
单讲朱源同瑞虹到了房中,瑞虹看时,室中灯烛辉煌,设下酒席。朱源在灯
下细观其貌,比前更加美丽,欣欣自得,道声:“娘子请坐。”瑞虹羞涩不敢答
应,侧身坐下。朱源叫小厮斟过一杯酒,恭恭敬敬递至面前放下,说道:“小娘
子,请酒。”瑞虹也不敢开言,也不回敬。朱源知道他是怕羞,微微而笑。自己
斟一杯,对席相陪。又道:“小娘子,我与你已为夫妇,何必害羞!多少沾一盏
儿,小生候干。”瑞虹只是低头不应。朱源想道:“他是女儿家,一定见小厮们
在此,所以怕羞。”即打发出外,掩上门儿,走至身边道:“想是酒寒了,可换
些热的饮一杯,不要拂了我的敬意。”遂另斟一杯,递与瑞虹。瑞虹看了这个局
面,转觉羞惭,蓦然伤感。想起幼时父母何等珍惜,今日流落至此,身子已被玷
污,大仇又不能报,又强逼做这般丑态骗人,可不辱没祖宗。柔肠一转,泪珠簌
簌乱下。朱源看见流泪,低低道:“小娘子,你我千里相逢,天缘会合,有甚不
足,这般愁闷?莫不宅上有甚不堪之事,小娘子记挂么?”连叩数次,并不答应。
觉得其容转戚,朱源又道:“细观小娘子之意,必有不得已事,何不说与我知,
倘可效力,决不推故!”瑞虹又不则声。朱源到没做理会,只得自斟自饮。吃勾
半酣,听谯楼已打二鼓。朱源道:“夜深了,请歇息罢!”瑞虹也全然不采。朱
源又不好催逼,到走去书桌上,取过一本书儿观看,陪他同坐。瑞虹见朱源殷勤
相慰,不去理他,并无一毫愠怒之色。转过一念道:“看这举人到是个盛德君子,
我当初若遇得此等人,冤仇申雪久矣!”又想道:“我看胡悦这人,一味花言巧
语,若专靠在他身上,此仇安能得报?他今明明受过这举人之聘,送我到此,何
不将计就计,就跟着他,这冤仇或者到有报雪之期。”左思右想,疑惑不定。朱
源又道:“小娘子请睡罢!”瑞虹故意又不答应。朱源依然将书观看,看看三鼓
将绝,瑞虹主意已定。朱源又催他去睡,瑞虹才道:“我如今方才是你家的人了。”
朱源笑道:“难道起初还是别家的人么?”瑞虹道:“相公那知就里,我本是胡
悦之妾,只因流落京师,与一班光棍生出这计,哄你银子。少顷即打入来,抢我
回去,告你强占良人妻女。你怕干碍前程,还要买静求安。”朱源闻言大惊道:
“有恁般异事!若非小娘子说出,险些落在套中。但你既是胡悦之妾,如何又泄
漏与我?”瑞虹哭道:“妾有大仇未报,观君盛德长者,必能为妾伸雪,故愿以
此身相托!”朱源道:“小娘子有何冤抑,可细细说来,定当竭力为你图之。”
瑞虹乃将前后事泣诉,连朱源亦自惨然下泪。正说之间,已打四更。瑞虹道:
“那一班光棍,不久便到,相公若不早避,必受其累!”朱源道:“不要着忙!
有同年寓所,离此不远,他房屋尽自深邃。且到那边暂避过一夜,明日另寻所在,
远远搬去,有何患哉!”当下开门,悄地唤家人点起灯火,径到同年寓所,敲开
门户。那同年见半夜而来,又带着个丽人,只道是来历不明的,甚以为怪。朱源
一一道出,那同年即移到外边去睡,让朱源住于内厢。一面叫家人们相帮,把行
李等件,尽皆搬来,止存两间空房。不在话下。
且说众光棍一等瑞虹上轿,便逼胡悦将出银两分开。买些酒肉,吃到五更天
气,一齐赶至朱源寓所,发声喊,打将入去。但见两间空屋,那有一个人影。胡
悦倒吃了一惊,说道:“他如何晓得?预先走了!”对众光棍道:“一定是你们
倒勾结来捉弄我的,快快把银两还了便罢!”众光棍大怒,也翻转脸皮,说道:
“你把妻子卖了,又要来打抢,反说我们有甚勾当,须与你干休不得!”将胡悦
攒盘打勾臭死。恰好五城兵马经过,结扭到官,审出骗局实情,一概三十,银两
追出入官,胡悦短递回籍。有诗为证:牢笼巧设美人局,美人原不是心腹。赔了
夫人又打臀,手中依旧光陆秃。
且说朱源自娶了瑞虹,彼此相敬相爱,如鱼似水。半年之后,即怀六甲。到
得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孩子,朱源好不喜欢,写书报知妻子。光阴迅速,那孩子
早又周岁。其年又值会试,瑞虹日夜向天祷告,愿得丈夫黄榜题名,早报蔡门之
仇。场后开榜,朱源果中了六十五名进士,殿试三甲,该选知县。恰好武昌县缺
了县官,朱源就讨了这个缺。对瑞虹道:“此去仇人不远,只怕他先死了,便出
不得你的气;若还在时,一个个拿来沥血祭献你的父母,不怕他走上天去!”瑞
虹道:“若得相公如此用心,奴家死亦瞑目!”朱源一面差人回家,接取家小在
扬州伺候,一同赴任;一面候吏部领凭。不一日领了凭限,辞朝出京。
原来大凡吴、楚之地作宦的,都在临清张家湾雇船,从水路而行,或径赴任
所,或从家乡而转,但从其便。那一路都是下水,又快又稳。况带着家小,若没
有勘合脚力,陆路一发不便了。每常有下路粮船运粮到京,交纳过后,那空船回
去,就揽这行生意,假充座船,请得个官员坐舱,那船头便去包揽他人货物,图
个免税之利。这也是个旧规。却说朱源同了小奶奶到临清雇船,看了几个舱口,
都不称怀,只有一只整齐,中了朱源之意。船头递了姓名手本,磕头相见。管家
搬行李安顿舱内,请老爷、奶奶下船,烧了神福,船头指挥众人开船。瑞虹在舱
中,听得船头说话,是淮安声音,与贼头陈小四一般无二。问丈夫什么名字,朱
源查那手本写着:“船头吴金叩首。”姓名都不相同,可知没相干了。再听他声
口越听越象,转展生疑,放心不下,对丈夫说了,假托分付说话,唤他近舱。瑞
虹闪于背后,厮认其面貌,又与陈小四无异,只是姓名不同。好生奇怪,欲待盘
问,又没个因繇。偶然这一日,朱源的座师船到,过船去拜访,那船头的婆娘进
舱来拜见奶奶,送茶为敬。瑞虹看那妇人:虽无十分颜色,也有一段风流。瑞虹
有心问那妇人道:“你几岁了?”那妇人答道:“二十九岁了。”又问:“那里
人氏?”答道:“池阳人氏。”瑞虹道:“你丈夫不像个池阳人。”那妇人道:
“这是小妇人的后夫。”瑞虹道:“你几岁死过丈夫的?”那妇人道:“小妇人
夫妇为运粮到此,拙夫一病身亡。如今这拙夫是武昌人氏,原在船上做帮手,丧
事中亏他一力相助。小妇人孤身无倚,只得就从了他,顶着前夫名字,完这场差
使。”瑞虹问在肚里,暗暗点头。将香帕赏他,那妇人千恩万谢的去了。瑞虹等
朱源下船,将这话述与他听了。眼见吴金即是陈小四,正是贼头。朱源道:“路
途之间,不可造次,且耐着他到地方上施行,还要在他身上追究馀党。”瑞虹道:
“相公所见极明,只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睁,这几日何如好过!”恨不得借滕王
阁的顺风,一阵吹到武昌!饮恨亲冤已数年,枕戈思报叹无缘。同舟敌国今相遇,
又隔江山路几千。
却说朱源舟至扬州,那接取大夫人的还未曾到,只得停泊码头等候,瑞虹心
上一发气闷。等到第三日,忽听得岸上鼎沸起来。朱源叫人问时,却是船头与岸
上两个汉子扭做一团厮打。只听得口口声声说道:“你干得好事!”朱源见小奶
奶气闷,正没奈何,今番且借这个机会,敲那贼头几个板子,权发利市。当下喝
教水手:“与我都拿过来!”原来这班水手,与船头面和意不和,也有个缘故。
当初陈小四缢死了瑞虹,弃船而逃,没处投奔,流落到池阳地面,偶值吴金这只
粮船起运,少个帮手。陈小四就上了他的船。见吴金老婆像个爱吃枣儿汤的,岂
不正中下怀,一路行奸卖俏,搭识上了。两个如胶似漆,反多那老公碍眼。船过
黄河,吴金害了个寒症,陈小四假意殷勤,赎药调理。那药不按君臣,一服见效,
吴金死了!妇人身边取出私财,把与陈小四,只说借他的东西,断送老公。过了
一两个七,又推说欠债无偿,就将身子白白里嫁了他。虽然备些酒食,暖住了众
人,却也中心不伏。为此缘由,所以面和意不和。听得舱里叫一声:“都拿过来!”
蜂拥的上岸,将三个人一齐扣下船来,跪于将军柱边。朱源问道:“为何厮打?”
船头禀道:“这两个人原是小人合本撑船伙计,因盗了资本,背地逃走,两三年
不见面。今日天遣相逢,小人与他取讨,他倒图赖小人,两个来打一个。望老爷
与小人做主!”朱源道:“你二人怎么说?”那两个汉子道:“小人并没此事,
都是一派胡言!”朱源道:“难道一些影儿也没有,平地就厮打起来?”那两个
汉子道:“有个缘故:当初小的们虽曾与他合本撑船,只为他迷恋了个妇女,小
的们恐误了生意,把自己本钱收起,各自营运,并不曾欠他分毫。”朱源道:
“你两个叫什么名字?”那两个汉子不曾开口,到是陈小四先说道:“一个叫沈
铁甏,一个叫秦小元。”朱源却待再问,只见背后有人扯拽,回头看时,却是丫
鬟,悄悄传言,说道:“小奶奶请老爷说话。”朱源走进后舱,见瑞虹双行流泪,
扯住丈夫衣袖,低声说道:“那两个汉子的名字,正是那贼头一伙同谋打劫的人,
不可放他走了!”朱源道:“原来如此!事到如今,等不得到武昌了。”慌忙写
了名帖,分付打轿,喝叫地方,将三人一串儿缚了,自去拜扬州太守,告诉其事。
太守问了备细,且教把三个贼徒收监,次日面审。朱源回到船中,众水手已知陈
小四是个强盗,也把谋害吴金的情节,细细禀知。朱源又把这些缘繇,备写一封
书帖,送与太守,并求究问馀党。太守看了,忙出飞签,差人拘那妇人,一并听
审。扬州城里传遍了这出新闻,又是强盗,又是奸淫事情,有妇人在内,那一个
不来观看。临审之时,府前好不热闹!正是: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却说太守坐堂,吊出三个贼徒,那妇人也提到了,跪于阶下。陈小四看见那
婆娘也到,好生惊怪,道:“这厮打小事,如何连累家属?”只见太守却不叫吴
金名字,竟叫陈小四,吃这一惊非小,凡事逃那实不过,叫一声不应,再叫一声
不得不答应了。太守相公冷笑一声道:“你可记得三年前蔡指挥的事么?天网恢
恢,疏而不漏。今日有何理说!”三个人面面相觑,却似鱼胶粘口,一字难开。
太守又问:“那时同谋还有李癞子、白满、胡蛮二、凌歪嘴、余蛤蚆,如今在
那里?”陈小四道:“小的其时虽在那里,一些财帛也不曾分受,都是他这几个
席卷而去,只问他两个便知。”沈铁甏、秦小元道:“小的虽然分得些金帛,却
不像陈小四强奸了他家小姐。”太守已知就里,恐碍了朱源体面,便喝住道:
“不许闲话!只问你那几个贼徒,今在何处?”秦小元说:“当初分了金帛,四
散去了。闻得李癞子、白满随着山西客人,贩买绒货;胡蛮二、凌歪嘴、余蛤
蚆三人,逃在黄州撑船过活。小的们也不曾相会。”太守相公又叫妇人上前问
道:“你与陈小四奸密,毒杀亲夫,遂为夫妇,这也是没得说了。”妇人方欲抵
赖,只见阶下一班水手都上前禀话,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得那妇人顿口无言。
太守相公大怒,喝教选上号毛板,不论男妇,每人且打四十,打得皮开肉绽,鲜
血迸流。当下录了口词,三个强盗通问斩罪,那妇人问了凌迟。齐上刑具,发下
死囚牢里。一面出广捕,挨获白满、李癞子等。太守问了这件公事,亲到船上答
拜朱源,就送审词与看。朱源感谢不尽,瑞虹闻说,也把愁颜放下七分。
又过几日,大奶奶已是接到,瑞虹相见。一妻一妾,甚是和睦。大奶奶又见
儿子生得清秀,愈加欢喜。不一日,朱源于武昌上任,管事三日,便差的当捕役
缉访贼党胡蛮二等。果然胡蛮二、凌歪嘴在黄州江口撑船,手到拿来。招称:
“蚆一年前病死,白满、李癞子见跟陕西客人,在省城开铺。”朱源权且收监,
待拿到馀党,一并问罪。省城与武昌县相去不远,捕役去不多日,把白满、李癞
子二人一索子捆来,解到武昌县。朱源取了口词,每人也打四十,备了文书,差
的当公人,解往扬州府里,以结前卷。朱源做了三年县宰,治得那武昌县道不拾
遗,犬不夜吠,行取御史,就出差淮扬地方。瑞虹嘱付道:“这班强盗,在扬州
狱中,连岁停刑,想未曾决。相公到彼,可了此一事,就与奴家沥血祭奠父亲,
并两个兄弟。一以表奴家之诚,二以全相公之信。还有一事,我父亲当初曾收用
一婢,名唤碧莲,曾有六个月孕,因母亲不容,就嫁出与本处一个朱裁为妻。后
来闻得碧莲所生,是个男儿。相公可与奴家用心访问。若这个儿子还在,可主张
他复姓,以续蔡门宗祀,此乃相公万代阴功!”说罢,放声大哭,拜倒在地。朱
源慌忙扶起道:“你方才所说二件,都是我的心事。我若到彼,定然不负所托,
就写书信报你得知。”瑞虹再拜称谢。
再说朱源赴任淮扬,这是代天子巡狩,又与知县到任不同。真个:号令出时
霜雪凛,威风到处鬼神惊。其时七月中旬,未是决囚之际。朱源先出巡淮安,就
托本处府县访缉朱裁及碧莲消息,果然访着。那儿子已八岁了,生得堂堂一貌。
府县奉了御史之命,好不奉承。即日香汤沐浴,换了衣履,送在军卫供给,申文
报知察院。朱源取名蔡续,特为起奏一本,将蔡武被祸事情,备细达于圣聪。
“蔡氏当先有汗马功劳,不可令其无后。今有幼子蔡续,合当归宗,俟其出幼承
袭。其凶徒陈小四等,秋后处决。”圣旨准奏了。其年冬月,朱源亲自按临扬州,
监中取出陈小四与吴金的老婆,共是八个,一齐绑赴法场,剐的剐,斩的斩,干
干净净。正是: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还不报,时辰未到。
朱源分付刽子手,将那几个贼徒之首,用漆盘盛了,就在城隍庙里设下蔡指
挥一门的灵位,香花灯烛,三牲祭醴,把几颗人头,一字儿摆开。朱源亲制祭文
拜奠。又于本处选高僧做七七功德,超度亡魂。又替蔡续整顿个家事,嘱付府县
青目。其母碧莲一同居住,以奉蔡指挥岁时香火。朱裁另给银两别娶。诸事俱已
停妥,备细写下一封家书,差个得力承舍,赍回家中,报知瑞虹。
瑞虹见了书中之事,已知蔡氏有后,诸盗尽已受刑,沥血奠祭。举手加额,
感谢天地不尽!是夜,瑞虹沐浴更衣,写下一纸书信,寄谢丈夫;又去拜谢了大
奶奶。回房把门拴上,将剪刀自刺其喉而死。其书云:“贱妾瑞虹百拜相公台下:
虹身出武家,心娴闺训。男德在义,女德在节;女而不节,行禽何别!虹父韬
<韦今>不戒,曲糵迷神。诲盗亡身,祸及母弟,一时并命!妾心胆俱裂,浴泪弥
年。然而隐忍不死者,以为一人之廉耻小,閤门之仇怨大。昔李将军忍耻降虏,
欲得当以报汉;妾虽女流,志窃类此。不幸历遭强暴,衷怀未申。幸遇相公,拔
我于风波之中,谐我以琴瑟之好。识荆之日,便许复仇。皇天见怜,宦游早遂。
诸奸贯满,相次就缚;而且明正典刑,沥血设饷。蔡氏已绝之宗,复蒙披根见本,
世禄复延。相公之为德于衰宗者,天高地厚,何以喻兹。妾之仇已雪而志以遂矣!
失节贪生,贻玷阀阅,妾且就死,以谢蔡氏之宗于地下。儿子年已六岁,嫡母怜
爱,必能成立。妾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姻缘有限,不获面别,聊寄一笺,以表
衷曲。”
大奶奶知得瑞虹死了,痛惜不已,殡殓悉从其厚。将他遗笔封固,付承舍寄
往任上。朱源看了,哭倒在地,昏迷半晌方醒。自此患病,闭门者数日,府县都
来候问。朱源哭诉情繇,人人堕泪;俱赞叹瑞虹节孝,今古无比。不在话下。
后来朱源差满回京,历官至三边总制。瑞虹所生之子,名曰朱懋,少年登第,
上疏表陈生母蔡瑞虹一生之苦,乞赐旌表。圣旨准奏,特建节孝坊,至今犹在。
有诗赞云:
报仇雪耻是男儿,谁道裙钗有执持。堪笑硁硁真小谅,不成一事枉嗟咨。

[发帖际遇]: 林风给云中鹤擦背,得到奖赏银两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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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22: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七卷 杜子春三入长安

想多情少宜求道,想少情多易入迷。总是七情难断灭,爱河波浪更堪悲。
话说隋文帝开皇年间,长安城中有个子弟姓杜,双名子春,浑家韦氏,家住
城南,世代在扬州做盐商营运。真有万万贯家资,千千顷田地。那杜子春倚借着
父祖资业,那晓得稼穑艰难。且又生性豪侠,要学那石太尉的奢华,孟尝君的气
概。宅后造起一座园亭,重价构取名花异卉,巧石奇峰,妆成景致。曲房深院中,
置买歌儿舞女,艳妾妖姬,居于其内。每日开宴园中,广召宾客。你想那扬州乃
是花锦地面,这些浮浪子弟,轻薄少年,却又尽多。有了杜子春恁样撒漫财主,
再有那个不来!虽无食客三千,也有帮闲几百。相交了这般无藉,肯容你在家受
用不成?少不得引诱到外边游荡。杜子春心性又是活的,有何不可?但见:轻车
怒马,春陌游行;走狗擎鹰,秋田较猎。青楼买笑,缠头那惜千缗;博局呼卢,
一掷常输十万。画船箫管,恣意逍遥;选胜探奇,任情散诞。风月场中都总管,
烟花寨内大主盟。
杜子春将银子认做没根的,如土块一般挥霍。那韦氏又是掏得水出的女儿家,
也只晓得穿好吃好,不管闲帐。看看家中金银搬完,屯盐卖完,手中干燥,央人
四处借债。扬州城中那个不晓得杜子春是个大财主,才说得声,东也送至,西也
送至,又落得几时脾胃。到得没处借时,便去卖田园,货屋宅。那些债主,见他
产业摇动,都来取索。那时江中芦洲也去了,海边盐场也脱了,只有花园住宅,
不舍得与人,到把衣饰器皿变卖。他是用过大钱的,这些少银两,犹如吃碗泡茶,
顷刻就完了。你想杜子春自幼在金银堆里滚大起来,使滑的手,若一刻没得银用,
便过不去。难道用完了这项,却就罢休不成?少不得又把花园、住宅出脱。大凡
东西多的时节,便觉用之不尽;若到少来,偏觉得易完。卖了房屋,身子还未搬
出,银两早又使得干净。那班朋友,见他财产已完,又向旺处去了,谁个再来趋
奉!就是奴仆,见家主弄到恁般地位,赎身的赎身,逃走的逃走,去得半个不留。
姬妾女婢,标致的准了债去,粗蠢的卖来用度,也自各散去了。单单剩得夫妻二
人搬向几间接脚屋里居住,渐渐衣服凋敝,米粮欠缺。莫说平日受恩的不来看觑
他,就是杜子春自己也无颜见人,躲在家中。正是:
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
杜子春在扬州做了许多时豪杰,一朝狼狈,再无面目存坐得住,悄悄的归去
长安祖居,投托亲戚。元来杜陵韦、曲二姓,乃是长安巨族,宗支十分蕃盛。也
有为官作宦的,也有商贾经营的,排家都是至亲至戚,因此子春起这念头。也不
指望他资助,若肯借贷,便好度日。岂知亲眷们都道,子春泼天家计,尽皆弄完,
是个败子,借贷与他,断无还日。为此只推着没有,并无一个应承。便十二分至
戚,情不可却,也有周济些的。怎当得子春这个大手段,就是热锅头上,洒着一
点水,济得甚事!好几日,饭不得饱吃,东奔西趁,没个头脑。偶然打向西门经
过,时值十二月天气,大雪初晴,寒威凛烈,一阵西风,正从门圈子里刮来,身
上又无绵衣,肚中又饿,刮起一身鸡皮栗子,把不住的寒颤。叹口气道:“我杜
子春岂不枉然!平日攀这许多好亲好眷,今日见我沦落,便不礼我,怎么受我恩
的也做这般模样?要结那亲眷何用?要施那仁义何用?我杜子春也是一条好汉,
难道就没再好的日子?”
正在那里自言自语,偶有一老者从旁走过,见他叹气,便立住脚问道:“郎
君为何这般长叹?”杜子春看那老者,生得:童颜鹤发,碧眼庞眉。声似铜钟,
须如银线。戴一顶青蓝唐巾,披一领茶褐道袍,腰系丝绦,脚穿麻履。若非得道
仙翁,定是修行长者。杜子春这一肚子气恼,正莫发脱处,遇着这老者来问,就
从头备诉一遍。那老者道:“俗语有云: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你当初有钱
是个财主,人自然趋奉你;今日无钱,是个穷鬼,便不礼你,又何怪哉!虽然如
此,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根之草。难道你这般汉子,世间就没个慷慨仗义
的人周济你的?只是你目下须得银子几何,才勾用度?”子春道:“只三百两足
矣。”老者道:“量你好大手段,这三百两干得甚事?再说多些。”子春道:
“三千两。”老者摇手道:“还要增些。”子春道:“若得三万两,我依旧到扬
州去做财主了。只是难讨这般好施主。”老者道:“我老人家虽不甚富,却也一
生专行好事,便助你三万两。”袖里取出三百个钱,递与子春聊备一饭之费。
“明日午时,可到西市波斯馆里会我,郎君勿误!”那老者说罢,径一直去了。
子春心中暗喜道:“我终日求人,一个个不肯周济,只道一定饿死。谁知遇着这
老者发个善心,一送便送我三万两,岂不是天上吊下来的造化!如今且将他赠的
钱,买些酒饭吃了,早些安睡。明日午时,到波斯馆里,领他银子去!”走向一
个酒店中,把三百钱都先递与主人家,放开怀抱,吃个醉饱,回至家中去睡。却
又想道:“我杜子春聪明一世,懵懂片时。我家许多好亲好眷,尚不礼我,这老
者素无半面之识,怎么就肯送我银子?况且三万两,不是当耍的,便作石头也老
重一块。量这老者有多大家私,便把三万两送我?若不是见我嗟叹,特来宽慰我
的,必是作耍我的,怎么信得他?明日一定是不该去!”却又想道:“我细看那
老者,倒像个至诚的。我又不曾与他求乞,他没有银子送我便罢了,说那谑话怎
的?难道是舍真财,调假谎,先送我三百个钱,买这个谎说?明日一定是该去。
去也是,不去也是。”想了一会,笑道:“是了,是了!那里是三万两银子,敢
只把三万个钱送我,总是三万之数,也不见得。俗谚道得好:饥时一粒,胜似饱
时一斗。便是三万个钱,也值三十多两,勾我好几日用度,岂可不去?”子春被
这三万银子在肚里打搅,整整一夜不曾得睡。巴到天色将明,不想精神因倦,到
一觉睡去。及至醒来,早已日将中了,忙忙的起来梳洗。他若是个有见识的,昨
日所赠之钱,还留下几文到这早买些点心吃了去也好。只因他是松溜的手儿,撒
漫的性儿,没钱便烦恼;及至钱入手时,这三百文又不在他心上了。况听见有三
万银子相送,已喜出望外,那里算计至此。他的肚皮,两日到饿服了,却也不在
心上。梳裹完了,临出门又笑道:“我在家也是闲,那波斯馆又不多远,做我几
步气力不着,便走走去何妨。若见那老者,不要说起那银子的事,只说昨夜承赐
铜钱,今日特来相谢,大家心照,岂不美哉!”
元来波斯馆,都是四夷进贡的人,在此贩卖宝货,无非明珠美玉,文犀瑶石,
动是上千上百的价钱,叫做金银窠里。子春一心想着要那老者的银子,又怕他说
谎,这两只脚虽则有气没力的,一步步荡到波斯馆来,一只眼却紧紧望那老者在
也不在。到得馆前,正待进门,恰好那老者从里面出来,劈头撞见。那老者嗔道:
“郎君为甚的爽约?我在辰时到此,渐渐的日影挫西,还不见来,好守得不耐烦!
你岂不晓得秦末张子房曾遇黄石公于圮桥之上,约后五日五更时分,到此传授兵
书。只因子房来迟,又约下五日。直待走了三次,半夜里便去等候,方才传得三
略之法,辅佐汉高祖平定天下,封为留侯。我便不如黄石公,看你怎做得张子房?
敢是你疑心我没银子把你么?我何苦讨你的疑心。你且回去,我如今没银子了!”
只这一句话,吓得子春面如土色,懊悔不及。恰像折翅的老鹤,两只手不觉直掉
了下去。想道:“三万银子到手快了,怎么恁样没福,到熟睡了去,弄到这时候!
如今他却不肯了。”又想道:“他若也像黄石公肯再约日子,情愿隔夜找个铺儿
睡在此伺候!”又想道:“这老官儿既有心送我银子,早晚总是一般的,又吊什
么古今,论什么故事?”又想道:“还是他没有银子,故把这话来遮掩。”正在
胡猜乱想,那老者恰像在他腹中走过一遭的,便晓得了,乃道:“我本待再约个
日子,也等你走几遭儿则是,你疑我道一定没有银子,故意弄这腔调。罢!罢!
罢!有心做个好事,何苦又要你走,可随我到馆里来。”子春见说原与他银子,
又像一个跳虎拨着关捩子直竖起来。急松松跟着老者径到西廊下第一间房内,开
了壁厨,取出银子,一刬都是五十两一个元宝大锭,整整的六百个,便是三万两,
摆在子春面前,精光耀目。说道:“你可将去,再做生理,只不要负了我相赠的
一片意思。”你道杜子春好不莽撞,也不问他姓甚名谁,家居那里,刚刚拱手,
说得一声:“多谢!多谢!”便领三十来个脚夫,竟把银子挑回家去。杜子春到
明日绝早,就去买了一匹骏马,一付鞍鞴,又做几件时新衣服,便去夸耀众亲眷,
说道:“据着你们待我,我已饿死多时了。谁想天无绝人之路,却又有做方便的
送我好几万银子。我如今依旧往扬州去做盐商,特来相别。有一首《感怀诗》在
此,请政。”诗云:“九叩高门十不应,耐他凌辱耐他憎。如今骑鹤扬州去,莫
问腰缠有几星。”那些亲眷们一向讪笑杜子春这个败子,岂知还有发迹之日。这
些时见了那首感怀诗,老大的好没颜色。却又想道:“长安城中,那有这等一舍
便舍三万两的大财主?难道我们都不晓得?一定没有这事。”也有说他祖上埋下
的银子,想被他掘着了。也有说道,莫非穷极无计,交结了响马强盗头儿,这银
子不是打劫客商的,便是偷窃库藏的,都在半信半不信之间。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子春那银子装上几车,出了东都门,径上扬州而去。路上不则一日,早
来到扬州家里。浑家韦氏迎着道:“看你气色这般光彩,行里又这般沉重,多分
有些钱钞。但不知那一个亲眷借贷你的?”子春笑道:“银倒有数万,却一分也
不是亲眷的。”备细将西门下叹气,波斯馆里赠银的情节,说了一遍。韦氏便道:
“世间难得这等好人!可曾问他甚么名姓?等我来生也好报答他的恩德。”子春
却呆了一晌,说道:“其时我只看见银子,连那老者也不看见,竟不曾问得。我
如今谨记你的言语,倘或后来再赠我的银子时节,我必先问他名姓便了。”那子
春平时的一起宾客,闻得他自长安还后,带得好几万银子来,依旧做了财主,无
不趋奉,似蝇攒蚁附一般。因而撺掇他重妆气象,再整风流。只他是使过上百万
银子的,这三万两能勾几时挥霍,不及两年,早已罄尽无馀了。渐渐卖了马骑驴,
卖了驴步走,熬枯受淡,度过日子。岂知坐吃山空,立吃地陷,终是没有来路。
日久岁长,怎生捱得!悔道:“千错万错,我当初出长安别亲眷这日,送什么
《感怀诗》,分明与他告绝了,如今还有甚嘴脸好去干求他?便是干求,料他也
决不礼我。弄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教我怎处?”韦氏道:“倘或前日赠银
子的老儿尚在,再赠你些,也不见得。”子春冷笑道:“你别痴心妄想!知那个
老儿生死若何?贫富若何?怎么还望他赠银子!只是我那亲眷都是肺腑骨肉,到
底割不断的。常言:傍生不如傍熟。我如今没奈何,只得还至长安去,求那亲眷。”
正是:
要求生活计,难惜脸皮羞。
杜子春重到长安,好不卑词屈体,去求那众亲眷。岂知亲眷们如约会的一般,
都说道:“你还去求那顶尖的大财主,我们有甚力量扶持得你起?”只这冷言冷
语,带讥带讪的,教人怎么当得!险些把子春一气一个死。忽一日打从西门经过,
劈面遇着老者,子春不胜感愧,早把一个脸都挣得通红了。那老者问道:“看你
气色,像个该得一注横财的。只是身上衣服,怎么这般褴褛?莫非又消乏了?”
子春谢道:“多蒙老翁送我三万银子,我只说是用不尽的。不知略撒漫,便没有
了。想是我流年不利,故此没福消受,以至如此!”老者道:“你家好亲好眷,
遍满长安,难道更没周济你的?”子春听见说亲眷周济这句话,两个眉头,就攒
着一堆,答道:“亲眷虽多,一个个都是一钱不舍的慳吝鬼,怎比得老翁这般慷
慨!”老者道:“我如今本当再赠你些才是,只是你三万银子不勾用得两年,若
活了一百岁,教我那里去讨那百多万赠你?休怪!休怪!”把手一拱,望西去了。
正是:
须将有日思无日,休想今人似昔人。
那老者去后,子春叹道:“我受了亲眷们许多讪笑,怎么那老者最哀怜我的,
也发起说话来?敢是他硬做好汉,送了我三万银子,如今也弄得手头干了。只是
除了他,教我再望着那一个搭救。”正在那里自言自语,岂知老者去不多远,却
又转来,说道:“人家败子也尽有,从不见你这个败子的头儿。三万银子,恰像
三个铜钱,翣翣眼就弄完了。论起你恁样会败,本不该周济你了;只是除了我,
再有谁周济你的?你依旧饥寒而死,却不枉了前一番功果。常言道:杀人须见血,
救人须救彻。还只是废我几两银子不着,救你这条穷命!”袖里又取出三百个铜
钱,递与子春道:“你可将去买些酒饭吃,明日午时仍到波斯馆西廊下相会。既
道是三万银子不勾用度,今次须送你十万两。只是要早来些,莫似前番又要我等
你!”且莫说那老者发这样慈悲心,送过了三万,还要送他十万;倒也亏杜子春
好一副厚面皮,明日又去领受他的。
当下子春见老者不但又肯周济,且又比先反增了七万,喜出望外,双手接了
三百铜钱,深深作了个揖,起来举举手,大踏步就走。一直径到一个酒店中,依
然把三百个钱做一垛儿先付与酒家。走上酒楼,拣副座头坐下,酒保把酒肴摆将
过来。子春一则从昨日至今,还没饭在肚里;二则又有十万银子到手,欢喜过望,
放下愁怀,恣意饮啖。那酒家只道他身边还有铜钱,嗄饭案酒,流水搬来。子春
又认做三百钱内之物,并不推辞,尽情吃个醉饱,将剩下东西,都赏了酒保。那
酒保们见他手段来得大落,私下议道:“这人身上便褴褛,到好个撒漫主顾!”
子春下楼,向外便走。酒家道:“算明了酒钱去!”子春只道三百钱还吃不了,
乃道:“馀下的赏你罢,不要算了!”酒家道:“这人好混帐,吃透了许多东西,
到说这样冠冕话。”子春道:“这却不干我事,你自送我吃的。”彻身又走,酒
家上前一把扯住道:“说得好自在!难道再多些,也是送你吃的?”两下争嚷起
来。旁边走过几个邻里相劝,问:“吃透多少?”酒家把帐一算,说:“还该二
百。”子春呵呵大笑道:“我只道多吃了几万,恁般着忙!原来止得二百文,乃
是小事,何足为道。”酒家道:“正是小事,快些数了撒开。”子春道:“却恨
今日带得钱少,我明日送来还你。”酒家道:“认得你是那个,却赊与你?”杜
子春道:“长安城中,谁不晓得我城南杜子春是个大财主?莫说这二百文,再多
些,决不少你的。若不相托,写个票儿在此,明日来取。”众人见他自称为大财
主,都忍不住笑,把他上下打料。内中有个闻得他来历的,在背后笑道:“原来
是这个败子,只怕财主如今轮不着你了。”子春早又听见,便道:“老丈休得见
笑!今日我便是这个嘴脸,明午有个相识送我十万银子,怕我不依旧做财主么?”
众人闻得这话,一发都笑倒了,道:“你这人莫不是风了,天下那有送十万银子
的相识?在那里?”酒家道:“我也不管你有十万二十万,只还了我二百钱走路。”
子春道:“要!便明日多赏了你两把,今日却一文没有。”酒家道:“你是甚么
鸟人?吃了东西,不肯还钱。”当胸揪住,却待要打。子春正摔脱不开,只听有
人说叫道:“莫要打!有话讲理。”分开众人,捱身进来。子春睁睛观看,正是
西门老者,忙叫道:“老翁来得恰好!与我评一评理。”老者问道:“你们为何
揪住这位郎君厮闹?”酒家道:“他吃透了二百钱酒,却要白赖,故此取索。”
子春道:“承老翁所赐三百文,先付与他,然后饮酒,他自要多把东西与人吃,
干我甚事?今情愿明日多还他些,执意不肯,反要打我。老翁!你且说谁个的理
直?”老者向酒家道:“既是先交钱后饮酒,如何多把与他吃?这是你自己不是。”
又对子春道:“你在穷困之乡,也不该吃这许多。如今通不许多说,我存得二百
钱在此,与你两下和了罢!”袖里摸出钱来,递与酒家。酒家连称多谢。子春道:
“又蒙老翁周全,无可为报。若不相弃,就此小饮三杯,奉酬何如?”老者微微
笑道:“不消得,改日扰你罢!”向众人道声请了,原复转身而去。子春也自归
家。

[发帖际遇]: 林风暑假期间在洛阳绿竹巷参加《任盈盈琴箫兴趣班》,恭喜你学会了《笑傲江湖》,增加声望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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