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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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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29 10:5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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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灵根育孕源流出 心性修持大道生
第二回 悟彻菩提真妙理 断魔归本合元神
第三回 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类尽除名
第四回 官封弼马心何足 名注齐天意未宁
第五回 乱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宫诸神捉怪
第六回 观音赴会问原因 小圣施威降大圣
第七回 八卦炉中逃大圣 五行山下定心猿
第八回 我佛造经传极乐 观音奉旨上长安
附录 陈光蕊赴任逢灾 江流僧复仇报本
第九回 袁守诚妙算无私曲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第十回 二将军宫门镇鬼 唐太宗地府还魂
第十一回 还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萧瑀正空门
第十二回 玄奘秉诚建大会 观音显象化金蝉
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双叉岭伯钦留僧
第十四回 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
第十五回 蛇盘山诸神暗佑 鹰愁涧意马收缰
第十六回 观音院僧谋宝贝 黑风山怪窃袈裟
第十七回 孙行者大闹黑风山 观世音收伏熊罴怪
第十八回 观音院唐僧脱难 高老庄大圣除魔
第十九回 云栈洞悟空收八戒 浮屠山玄奘受心经
第二十回 黄风岭唐僧有难 半山中八戒争先
第二十一回 护法设庄留大圣 须弥灵吉定风魔
第二十二回 八戒大战流沙河 木叉奉法收悟净
第二十三回 三藏不忘本 四圣试禅心
第二十四回 万寿山大仙留故友 五庄观行者窃人参
第二十五回 镇元仙赶捉取经僧 孙行者大闹五庄观
第二十六回 孙悟空三岛求方 观世音甘泉活树
第二十七回 尸魔三戏唐三藏 圣僧恨逐美猴王
第二十八回 花果山群妖聚义 黑松林三藏逢魔
第二十九回 脱难江流来国土 承恩八戒转山林
第三十回 邪魔侵正法 意马忆心猿
第三十一回 猪八戒义激猴王 孙行者智降妖怪
第三十二回 平顶山功曹传信 莲花洞木母逢灾
第三十三回 外道迷真性 元神助本心
第三十四回 魔王巧算困心猿 大圣腾那骗宝贝
第三十五回 外道施威欺正性 心猿获宝伏邪魔
第三十六回 心猿正处诸缘伏 劈破傍门见月明
第三十七回 鬼王夜谒唐三藏 悟空神化引婴儿
第三十八回 婴儿问母知邪正 金木参玄见假真
第三十九回 一粒金丹天上得 三年故主世间生
第四十回 婴儿戏化禅心乱 猿马刀归木母空
第四十一回 心猿遭火败 木母被魔擒
第四十二回 大圣殷勤拜南海 观音慈善缚红孩
第四十三回 黑河妖孽擒僧去 西洋龙子捉鼍回
第四十四回 法身元运逢车力 心正妖邪度脊关
第四十五回 三清观大圣留名 车迟国猴王显法
第四十六回 外道弄强欺正法 心猿显圣灭诸邪
第四十七回 圣僧夜阻通天水 金木垂慈救小童
第四十八回 魔弄寒风飘大雪 僧思拜佛履层冰
第四十九回 三藏有灾沉水宅 观音救难现鱼篮
第五十回 情乱性从因爱欲 神昏心动遇魔头
第五十一回 心猿空用千般计 水火无功难炼魔
第五十二回 悟空大闹金<山兜>洞 如来暗示主人公
第五十三回 禅主吞餐怀鬼孕 黄婆运水解邪胎
第五十四回 法性西来逢女国 心猿定计脱烟花
第五十五回 色邪淫戏唐三藏 性正修持不坏身
第五十六回 神狂诛草寇 道昧放心猿
第五十七回 真行者落伽山诉苦 假猴王水帘洞誊文
第五十八回 二心搅乱大乾坤 一体难修真寂灭
第五十九回 唐三藏路阻火焰山 孙行者一调芭蕉扇
第六十回 牛魔王罢战赴华筵 孙行者二调芭蕉扇
第六十一回 猪八戒助力败魔王 孙行者三调芭蕉扇
第六十二回 涤垢洗心惟扫塔 缚魔归正乃修身
第六十三回 二僧荡怪闹龙宫 群圣除邪获宝贝
第六十四回 荆棘岭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谈诗
第六十五回 妖邪假设小雷音 四众皆遭大厄难
第六十六回 诸神遭毒手 弥勒缚妖魔
第六十七回 拯救驼罗禅性稳 脱离秽污道心清
第六十八回 朱紫国唐僧论前世 孙行者施为三折肱
第六十九回 心主夜间修药物 君王筵上论妖邪
第七十回 妖魔宝放烟沙火 悟空计盗紫金铃
第七十一回 行者假名降怪犼 观音现象伏妖王
第七十二回 盘丝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
第七十三回 情因旧恨生灾毒 心主遭魔幸破光
第七十四回 长庚传报魔头狠 行者施为变化能
第七十五回 心猿钻透阴阳窍 魔王还归大道真
第七十六回 心神居舍魔归性 木母同降怪体真
第七十七回 群魔欺本性 一体拜真如
第七十八回 比丘怜子遣阴神 金殿识魔谈道德
第七十九回 寻洞擒妖逢老寿 当朝正主救婴儿
第八十回 姹女育阳求配偶 心猿护主识妖邪
第八十一回 镇海寺心猿知怪 黑松林三众寻师
第八十二回 姹女求阳 元神护道
第八十三回 心猿识得丹头 姹女还归本性
第八十四回 难灭伽持圆大觉 法王成正体天然
第八十五回 心猿妒木母 魔主计吞禅
第八十六回 木母助威征怪物 金公施法灭妖邪
第八十七回 凤仙郡冒天止雨 孙大圣劝善施霖
第八十八回 禅到玉华施法会 心猿木母授门人
第八十九回 黄狮精虚设钉钯宴 金木土计闹豹头山
第九十回 师狮授受同归一 盗道缠禅静九灵
第九十一回 金平府元夜观灯 玄英洞唐僧供状
第九十二回 三僧大战青龙山 四星挟捉犀牛怪
第九十三回 给孤园问古谈因 天竺国朝王遇偶
第九十四回 四僧宴乐御花园 一怪空怀情欲喜
第九十五回 假合真形擒玉兔 真阴归正会灵元
第九十六回 寇员外喜待高僧 唐长老不贪富贵
第九十七回 金酬外护遭魔蛰 圣显幽魂救本原
第九十八回 猿熟马驯方脱壳 功成行满见真如
第九十九回 九九数完魔灭尽 三三行满道归根
第一百回 径回东土 五圣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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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回 灵根育孕源流出 心性修持大道生


诗曰:
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
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
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
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盖闻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将一元分为十二会,乃子、丑、
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之十二支也。每会该一万八百岁。且
就一日而论:子时得阳气,而丑则鸡鸣;寅不通光,而卯则日出;辰时食后,而
巳则挨排;日午天中,而未则西蹉;申时晡而日落酉,戌黄昏而人定亥。譬于大
数,若到戌会之终,则天地昏曚而万物否矣。再去五千四百岁,交亥会之初,
则当黑暗,而两间人物俱无矣,故曰混沌。又五千四百岁,亥会将终,贞下起元,
近子之会,而复逐渐开明。邵康节曰:“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
万物未生时。”到此天始有根。
再五千四百岁,正当子会,轻清上腾,有日有月有星有辰。日月星辰,谓之
四象。故曰天开于子。又经五千四百岁,子会将终,近丑之会,而逐渐坚实。
《易》曰:“大哉乾元!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至此,地始凝结。
再五千四百岁,正当丑会,重浊下凝,有水有火有山有石有土。水火山石土,
谓之五形。故曰地辟于丑。又经五千四百岁,丑会终而寅会之初,发生万物。历
曰:“天气下降,地气上升;天地交合,群物皆生。”至此,天清地爽,阴阳交
合。
再五千四百岁,正当寅会,生人生兽生禽,正谓天地人,三才定位。故曰人
生于寅。
感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
洲,曰西牛贺洲,曰南赡部洲,曰北俱芦洲。这部书单表东胜神洲。海外有一国
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此山乃十洲之祖脉,
三岛之来龙,自开清浊而立,鸿蒙判后而成。真个好山!有词赋为证,赋曰:
势镇汪洋,威宁瑶海。势镇汪洋,潮涌银山鱼入穴;威宁瑶海,波翻雪浪蜃
离渊。水火方隅高积土,东海之处耸崇巅。丹崖怪石,削壁奇峰。丹崖上,彩凤
双鸣;削壁前,麒麟独卧。峰头时听锦鸡鸣,石窟每观龙出入。林中有寿鹿仙狐,
树上有灵禽玄鹤。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仙桃常结果,修竹每留云。一
条涧壑藤萝密,四面原堤草色新。正是百川会处擎天柱,万劫无移大地根。
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
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上有
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四面更无树木遮阴,左右倒有芝兰相衬。盖自开辟以来,
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
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五官俱备,四肢皆全。便就学爬
学走,拜了四方。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惊动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
玄穹高上帝,驾座金阙云宫灵霄宝殿,聚集仙卿,见有金光焰焰,即命千里眼、
顺风耳开南天门观看。二将果奉旨出门外,看的真,听的明。
须臾回报道:“臣奉旨观听金光之处,乃东胜神洲海东傲来小国之界,有一
座花果山,山上有一仙石,石产一卵,见风化一石猴,在那里拜四方,眼运金光,
射冲斗府。如今服饵水食,金光将潜息矣。”玉帝垂赐恩慈曰:“下方之物,乃
天地精华所生,不足为异。”
那猴在山中,却会行走跳跃,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觅树果;与狼虫为
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真是“山
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一朝天气炎热,与群猴避暑,都在松阴之下顽耍。你
看他一个个──
跳树攀枝,采花觅果;抛弹子,邷么儿,跑沙窝,砌宝塔;赶蜻蜓,扑
<虫八>蜡;参老天,拜菩萨;扯葛藤,编草<巾未>;捉虱子,咬又掐;理毛衣,剔指
甲;挨的挨,擦的擦;推的推,压的压;扯的扯,拉的拉,青松林下任他顽,绿
水涧边随洗濯。
一群猴子耍了一会,却去那山涧中洗澡。见那股涧水奔流,真个似滚瓜涌溅。
古云:禽有禽言,兽有兽语。众猴都道:“这股水不知是那里的水。我们今日赶
闲无事,顺涧边往上溜头寻看源流,耍子去耶!”喊一声,都拖男挈女,唤弟呼
兄,一齐跑来,顺涧爬山,直至源流之处,乃是一股瀑布飞泉。但见那──
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依。
冷气分青嶂,余流润翠微。潺湲名瀑布,真似挂帘帷。
众猴拍手称扬道:“好水,好水!原来此处远通山脚之下,直接大海之波。”
又道:“那一个有本事的,钻进去寻个源头出来不伤身体者,我等即拜他为王。”
连呼了三声,忽见丛杂中跳出一个石猴,应声高叫道:“我进去,我进去!”好
猴!也是他──
今日芳名显,时来大运通。有缘居此地,天遣入仙宫。
你看他瞑目蹲身,将身一纵,径跳入瀑布泉中,忽睁睛抬头观看,那里边却
无水无波,明明朗朗的一架桥梁。他住了身,定了神,仔细再看,原来是座铁板
桥,桥下之水,冲贯于石窍之间,倒挂流出去,遮闭了桥门。却又欠身上桥头,
再走再看,却似有人家住处一般,真个好所在。但见那──
翠藓堆蓝,白云浮玉,光摇片片烟霞。虚窗静室,滑凳板生花。乳窟龙珠倚
挂,萦回满地奇葩。锅灶傍崖存火迹,樽罍靠案见肴渣。石座石床真可爱,石盆
石碗更堪夸。又见那一竿两竿修竹,三点五点梅花。几树青松常带雨,浑然象个
人家。
看罢多时,跳过桥中间,左右观看,只见正当中有一石碣。碣上有一行楷书
大字,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石猿喜不自胜,急抽身往外便走,复
瞑目蹲身,跳出水外,打了两个呵呵道:“大造化,大造化!”众猴把他围住问
道:“里面怎么样?水有多深?”石猴道:“没水,没水!原来是一座铁板桥。
桥那边是一座天造地设的家当。”众猴道:“怎见得是个家当?”石猴笑道:
“这股水乃是桥下冲贯石窍,倒挂下来遮闭门户的。桥边有花有树,乃是一座石
房。房内有石锅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中间一块石碣上,镌着‘花果山福
地,水帘洞洞天’。真个是我们安身之处。里面且是宽阔,容得千百口老小。我
们都进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气。这里边──
刮风有处躲,下雨好存身。霜雪全无惧,雷声永不闻。
烟霞常照耀,祥瑞每蒸熏。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
众猴听得,个个欢喜。都道:“你还先走,带我们进去,进去!”石猴却又
瞑目蹲身,往里一跳,叫道:“都随我进来,进来!”那些猴有胆大的,都跳进
去了;胆小的,一个个伸头缩颈,抓耳挠腮,大声叫喊,缠一会,也都进去了。
跳过桥头,一个个抢盆夺碗,占灶争床,搬过来,移过去,正是猴性顽劣,再无
一个宁时,只搬得力倦神疲方止。石猿端坐上面道:“列位呵,人而无信,不知
其可。你们才说有本事进得来,出得去,不伤身体者,就拜他为王。我如今进来
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寻了这一个洞天与列位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
我为王?”众猴听说,即拱伏无违,一个个序齿排班,朝上礼拜,都称“千岁大
王”。自此,石猿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遂称美猴王。有诗为证,诗曰:
三阳交泰产群生,仙石胞含日月精。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
内观不识因无相,外合明知作有形。历代人人皆属此,称王称圣任纵横。
美猴王领一群猿猴、猕猴、马猴等,分派了君臣佐使,朝游花果山,暮宿水
帘洞,合契同情,不入飞鸟之丛,不从走兽之类,独自为王,不胜欢乐。是以──
春采百花为饮食,夏寻诸果作生涯。秋收芋栗延时节,冬觅黄精度岁华。
美猴王享乐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载。一日,与群猴喜宴之间,忽然忧恼,堕
下泪来。众猴慌忙罗拜道:“大王何为烦恼?”猴王道:“我虽在欢喜之时,却
有一点儿远虑,故此烦恼。”众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欢会,在
仙山福地,古洞神洲,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间王位所拘束,自由
自在,乃无量之福,为何远虑而忧也?”猴王道:“今日虽不归人王法律,不惧
禽兽威服,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
不得久注天人之内?”
众猴闻此言,一个个掩面悲啼,俱以无常为虑。只见那班部中,忽跳出一个
通背猿猴,厉声高叫道:“大王若是这般远虑,真所谓道心开发也!如今五虫之
内,惟有三等名色,不伏阎王老子所管。”猴王道:“你知那三等人?”猿猴道:
“乃是佛与仙与神圣三者,躲过轮回,不生不灭,与天地山川齐寿。”猴王道:
“此三者居于何所?”猿猴道:“他只在阎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内。”猴王
闻之,满心欢喜道:“我明日就辞汝等下山,云游海角,远涉天涯,务必访此三
者,学一个不老长生,常躲过阎君之难。”噫!这句话,顿教跳出轮回网,致使
齐天大圣成。众猴鼓掌称扬,都道:“善哉,善哉!我等明日越岭登山,广寻些
果品,大设筵宴送大王也。”
次日,众猴果去采仙桃,摘异果,刨山药,劚黄精,芝兰香蕙,瑶草奇花,
般般件件,整整齐齐,摆开石凳石桌,排列仙酒仙肴。但见那──
金丸珠弹,红绽黄肥。金丸珠弹腊樱桃,色真甘美;红绽黄肥熟梅子,味果
香酸。鲜龙眼,肉甜皮薄;火荔枝,核小囊红。林檎碧实连枝献,枇杷缃苞带叶
擎。兔头梨子鸡心枣,消渴除烦更解酲。香桃烂杏,美甘甘似玉液琼浆;脆李杨
梅,酸荫荫如脂酥膏酪。红囊黑子熟西瓜,四瓣黄皮大柿子。石榴裂破,丹砂粒
现火晶珠;芋栗剖开,坚硬肉团金玛瑙。胡桃银杏可传茶,椰子葡萄能做酒。榛
松榧柰满盘盛,橘蔗柑橙盈案摆。熟煨山药,烂煮黄精。捣碎茯苓并薏苡,石锅
微火漫炊羹。人间纵有珍羞味,怎比山猴乐更宁!
群猴尊美猴王上坐,各依齿肩排于下边,一个个轮流上前奉酒奉花奉果,痛
饮了一日。次日,美猴王早起,教:“小的们,替我折些枯松,编作筏子,取个
竹竿作篙,收拾些果品之类,我将去也。”果独自登筏,尽力撑开,飘飘荡荡,
径向大海波中,趁天风来渡南赡部洲地界。这一去,正是那──
天产仙猴道行隆,离山驾筏趁天风。飘洋过海寻仙道,立志潜心建大功。
有分有缘休俗愿,无忧无虑会元龙。料应必遇知音者,说破源流万法通。
也是他运至时来,自登木筏之后,连日东南风紧,将他送到西北岸前,乃是
南赡部洲地界。持篙试水,偶得浅水,弃了筏子,跳上岸来。只见海边有人捕鱼、
打雁、穵蛤、淘盐。他走近前,弄个把戏,妆个虎,吓得那些人丢筐
弃网,四散奔跑。将那跑不动的拿住一个,剥了他的衣裳,也学人穿在身上,摇
摇摆摆,穿州过府,在市廛中,学人礼,学人话。朝餐夜宿,一心里访问佛仙神
圣之道,觅个长生不老之方。见世人都是为名为利之徒,更无一个为身命者,正
是那──
争名夺利几时休?早起迟眠不自由。骑着驴骡思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
只愁衣食耽劳碌,何怕阎君就取勾。继子荫孙图富贵,更无一个肯回头。
猴王参访仙道,无缘得遇,在于南赡部洲,串长城,游小县,不觉八九年余。
忽行至西洋大海,他想着海外必有神仙,独自个依前作筏,又飘过西海,直至西
牛贺洲地界。登岸遍访多时,忽见一座高山秀丽,林麓幽深。他也不怕狼虫,不
惧虎豹,登山顶上观看。果是好山──
千峰排戟,万仞开屏。日映岚光轻锁翠,雨收黛色冷含青。瘦藤缠老树,古
渡界幽程。奇花瑞草,修竹乔松。修竹乔松,万载常青欺福地;奇花瑞草,四时
不谢赛蓬瀛。幽鸟啼声近,源泉响溜清。重重谷壑芝兰绕,处处巉崖苔藓生。起
伏峦头龙脉好,必有高人隐姓名。
正观看间,忽闻得林深之处有人言语,急忙趋步穿入林中,侧耳而听,原来
是歌唱之声,歌曰: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径秋高,
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行歌市
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
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美猴王听得此言,满心欢喜道:“神仙原来藏在这里!”即忙跳入里面,仔
细再看,乃是一个樵子,在那里举斧砍柴,但看他打扮非常──
头上戴箬笠,乃是新笋初脱之箨。身上穿布衣,乃是木绵拈就之纱。腰间系
环绦,乃是老蚕口吐之丝。足下踏草履,乃是枯莎槎就之爽。手执衠钢斧,担挽
火麻绳。扳松劈枯树,争似此樵能!
猴王近前叫道:“老神仙,弟子起手!”那樵汉慌忙丢了斧,转身答礼道:
“不当人,不当人!我拙汉衣食不全,怎敢当‘神仙’二字?”猴王道:“你不
是神仙,如何说出神仙的话来?”樵夫道:“我说甚么神仙话?”猴王道:“我
才来至林边,只听的你说:‘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黄庭》
乃道德真言,非神仙而何?”樵夫笑道:“实不瞒你说,这个词名做《满庭芳》,
乃一神仙教我的。那神仙与我舍下相邻。他见我家事劳苦,日常烦恼,教我遇烦
恼时,即把这词儿念念,一则散心,二则解困,我才有些不足处思虑,故此念念。
不期被你听了。”猴王道:“你家既与神仙相邻,何不从他修行?学得个不老之
方,却不是好?”樵夫道:“我一生命苦,自幼蒙父母养育至八九岁,才知人事,
不幸父丧,母亲居孀。再无兄弟姊妹,只我一人,没奈何,早晚侍奉。如今母老,
一发不敢抛离。却又田园荒芜,衣食不足,只得斫两束柴薪,挑向市廛之间,货
几文钱,籴几升米,自炊自造,安排些茶饭,供养老母,所以不能修行。”猴王
道:“据你说起来,乃是一个行孝的君子,向后必有好处。但望你指与我那神仙
住处,却好拜访去也。”樵夫道:“不远,不远。此山叫做灵台方寸山,山中有
座斜月三星洞,那洞中有一个神仙,称名须菩提祖师。那祖师出去的徒弟,也不
计其数,见今还有三四十人从他修行。你顺那条小路儿,向南行七八里远近,即
是他家了。”猴王用手扯住樵夫道:“老兄,你便同我去去,若还得了好处,决
不忘你指引之恩。”樵夫道:“你这汉子,甚不通变。我方才这般与你说了,你
还不省?假若我与你去了,却不误了我的生意?老母何人奉养?我要斫柴,你自
去,自去。”
猴王听说,只得相辞。出深林,找上路径,过一山坡,约有七八里远,果然
望见一座洞府。挺身观看,真好去处。但见──
烟霞散彩,日月摇光。千株老柏,万节修篁。千株老柏,带雨半空青冉冉;
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门外奇花布锦,桥边瑶草喷香。石崖突兀青苔润,
悬壁高张翠藓长。时闻仙鹤唳,每见凤凰翔。仙鹤唳时,声振九皋霄汉远;凤凰
翔起,翎毛五色彩云光。玄猿白鹿随隐见,金狮玉象任行藏。细观灵福地,真个
赛天堂!
又见那洞门紧闭,静悄悄杳无人迹。忽回头,见崖头立一石碑,约有三丈余
高,八尺余阔,上有一行十个大字,乃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美猴王
十分欢喜道:“此间人果是朴实,果有此山此洞。”看勾多时,不敢敲门。且去
跳上松枝梢头,摘松子吃了顽耍。
少顷间,只听得呀的一声,洞门开处,里面走出一个仙童,真个丰姿英伟,
象貌清奇,比寻常俗子不同。但见他──
髽髻双丝绾,宽袍两袖风。貌和身自别,心与相俱空。
物外长年客,山中永寿童。一尘全不染,甲子任翻腾。
那童子出得门来,高叫道:“甚么人在此搔扰?”猴王扑的跳下树来,上前
躬身道:“仙童,我是个访道学仙之弟子,更不敢在此搔扰。”仙童笑道:“你
是个访道的么?”猴王道:“是。”童子道:“我家师父正才下榻登坛讲道,还
未说出原由,就教我出来开门,说:‘外面有个修行的来了,可去接待接待。’
想必就是你了?”猴王笑道:“是我,是我。”童子道:“你跟我进来。”
这猴王整衣端肃,随童子径入洞天深处观看:一层层深阁琼楼,一进进珠宫
贝阙,说不尽那静室幽居。直至瑶台之下,见那菩提祖师端坐在台上,两边有三
十个小仙侍立台下。果然是──
大觉金仙没垢姿,西方妙相祖菩提。不生不灭三三行,全气全神万万慈。
空寂自然随变化,真如本性任为之。与天同寿庄严体,历劫明心大法师。
美猴王一见,倒身下拜,磕头不计其数,口中只道:“师父,师父!我弟子
志心朝礼,志心朝礼!”祖师道:“你是那方人氏?且说个乡贯姓名明白,再拜。”
猴王道:“弟子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人氏。”祖师喝令:“赶出去!
他本是个撒诈捣虚之徒,那里修甚么道果!”猴王慌忙磕头不住道:“弟子是老
实之言,决无虚诈。”祖师道:“你既老实,怎么说东胜神洲?那去处到我这里,
隔两重大海,一座南赡部洲,如何就得到此?”猴王叩头道:“弟子飘洋过海,
登界游方,有十数个年头,方才访到此处。”祖师道:“既是逐渐行来的也罢。
你姓甚么?”猴王又道:“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
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祖师道:“不是这个性。你父母原来姓甚么?”
猴王道:“我也无父母。”祖师道:“既无父母,想是树上生的?”猴王道:
“我虽不是树上生,却是石里长的。我只记得花果山上有一块仙石,其年石破,
我便生也。”祖师闻言暗喜道:“这等说,却是个天地生成的,你起来走走我看。”
猴王纵身跳起,拐呀拐的走了两遍。
祖师笑道:“你身躯虽是鄙陋,却像个食松果的猢猻。我与你就身上取个姓
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个兽旁,乃是个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阴也。
老阴不能化育,教你姓‘猻’倒好。猻字去了兽旁,乃是个子系。子者儿男也,
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教你姓‘孙’罢。”猴王听说,满心欢喜,朝上
叩头道:“好,好,好!今日方知姓也。万望师父慈悲,既然有姓,再乞赐个名
字,却好呼唤。”祖师道:“我门中有十二个字,分派起名,到你乃第十辈之小
徒矣。”猴王道:“那十二个字?”祖师道:“乃‘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圆觉’
十二字。排到你,正当‘悟’字。与你起个法名叫做‘孙悟空’,好么?”猴王
笑道:“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孙悟空也!”正是: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
空须悟空。毕竟不知向后修些甚么道果,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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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回 悟彻菩提真妙理 断魔归本合元神


话表美猴王得了姓名,怡然踊跃,对菩提前作礼启谢。那祖师即命大众引孙
悟空出二门外,教他洒扫应对,进退周旋之节,众仙奉行而出。悟空到门外,又
拜了大众师兄,就于廊庑之间,安排寝处。次早,与众师兄学言语礼貌,讲经论
道,习字焚香,每日如此。闲时即扫地锄园,养花修树,寻柴燃火,挑水运浆。
凡所用之物,无一不备。在洞中不觉倏六七年。
一日,祖师登坛高坐,唤集诸仙,开讲大道。真个是──
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妙演三乘教,精微万法全。慢摇麈尾喷珠玉,响振雷
霆动九天。说一会道,讲一会禅,三家配合本如然。开明一字皈诚理,指引无生
了性玄。
孙悟空在旁闻讲,喜得他抓耳挠腮,眉花眼笑,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忽被祖师看见,叫孙悟空道:“你在班中,怎么颠狂跃舞,不听我讲?”悟空道:
“弟子诚心听讲,听到老师父妙音处,喜不自胜,故不觉作此踊跃之状。望师父
恕罪!”祖师道:“你既识妙音,我且问你,你到洞中多少时了?”悟空道:
“弟子本来懵懂,不知多少时节,只记得灶下无火,常去山后打柴,见一山好桃
树,我在那里吃了七次饱桃矣。”祖师道:“那山唤名烂桃山。你既吃七次,想
是七年了。你今要从我学些甚么道?”悟空道:“但凭尊师教诲,只是有些道气
儿,弟子便就学了。”
祖师道:“‘道’字门中有三百六十旁门,旁门皆有正果。不知你学那一门
哩?”悟空道:“凭尊师意思,弟子倾心听从。”祖师道:“我教你个‘术’字
门中之道如何?”悟空道:“术门之道怎么说?”祖师道:“术字门中,乃是些
请仙扶鸾,问卜揲蓍,能知趋吉避凶之理。”悟空道:“似这般可得长生么?”
祖师道:“不能,不能!”悟空道:“不学,不学!”
祖师又道:“教你‘流’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又问:“流字门中是甚义
理?”祖师道:“流字门中,乃是儒家、释家、道家、阴阳家、墨家、医家,或
看经,或念佛,并朝真降圣之类。”悟空道:“似这般可得长生么?”祖师道:
“若要长生,也似壁里安柱。”悟空道:“师父,我是个老实人,不晓得打市语。
怎么谓之‘壁里安柱’?”祖师道:“人家盖房欲图坚固,将墙壁之间立一顶柱,
有日大厦将颓,他必朽矣。”悟空道:“据此说,也不长久。不学,不学!”
祖师道:“教你‘静’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道:“静字门中是甚正果?”
祖师道:“此是休粮守谷,清静无为,参禅打坐,戒语持斋,或睡功,或立功,
并入定坐关之类。”悟空道:“这般也能长生么?”祖师道:“也似窑头土坯。”
悟空笑道:“师父果有些滴&#15584;。一行说我不会打市语。怎么谓之‘窑头土坯’?”
祖师道:“就如那窑头上,造成砖瓦之坯,虽已成形,尚未经水火锻炼,一朝大
雨滂沱,他必滥矣。”悟空道:“也不长远。不学,不学!”
祖师道:“教你‘动’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道:“动门之道却又怎么?”
祖师道:“此是有为有作,采阴补阳,攀弓踏弩,摩脐过气,用方炮制,烧茅打
鼎,进红铅,炼秋石,并服妇乳之类。”悟空道:“似这等也得长生么?”祖师
道:“此欲长生,亦如水中捞月。”悟空道:“师父又来了。怎么叫做‘水中捞
月’?”祖师道:“月在长空,水中有影,虽然看见,只是无捞摸处,到底只成
空耳。”悟空道:“也不学,不学!”
祖师闻言,咄的一声,跳下高台,手持戒尺,指定悟空道:“你这猢猻,这
般不学,那般不学,却待怎么?”走上前,将悟空头上打了三下,倒背着手,走
入里面,将中门关了,撇下大众而去。唬得那一班听讲的,人人惊惧,皆怨悟空
道:“你这泼猴,十分无状!师父传你道法,如何不学,却与师父顶嘴!这番冲
撞了他,不知几时才出来呵!”此时俱甚报怨他,又鄙贱嫌恶他。悟空一些儿也
不恼,只是满脸陪笑。原来那猴王已打破盘中之谜,暗暗在心。所以不与众人争
竞,只是忍耐无言。祖师打他三下者,教他三更时分存心;倒背着手走入里面,
将中门关上者,教他从后门进步,秘处传他道也。
当日悟空与众等,喜喜欢欢,在三星仙洞之前,盼望天色,急不能到晚。及
黄昏时,却与众就寝,假合眼,定息存神。山中又没打更传箭,不知时分,只自
家将鼻孔中出入之气调定。约到子时前后,轻轻的起来,穿了衣服,偷开前门,
躲离大众,走出外,抬头观看,正是那──
月明清露冷,八极迥无尘。深树幽禽宿,源头水溜汾。
飞萤光散影,过雁字排云。正直三更候,应该访道真。
你看他从旧路径至后门外,只见那门儿半开半掩,悟空喜道:“老师父果然
注意与我传道,故此开着门也。”即曳步近前,侧身进得门里,只走到祖师寝榻
之下。见祖师蜷部身躯,朝里睡着了。悟空不敢惊动,即跪在榻前。那祖师不多
时觉来,舒开两足,口中自吟道:
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口困舌头干!
悟空应声叫道:“师父,弟子在此跪候多时。”祖师闻得声音是悟空,即起
披衣盘坐,喝道:“这猢猻!你不在前边去睡,却来我这后边作甚?”悟空道:
“师父昨日坛前对众相允,教弟子三更时候,从后门里传我道理,故此大胆径拜
老爷榻下。”祖师听说,十分欢喜,暗自寻思道:“这厮果然是个天地生成的,
不然,何就打破我盘中之暗谜也?”悟空道:“此间更无六耳,止只弟子一人,
望师父大舍慈悲,传与我长生之道罢,永不忘恩!”祖师道:“你今有缘,我亦
喜说。既识得盘中暗谜,你近前来,仔细听之,当传与你长生之妙道也。”悟空
叩头谢了,洗耳用心,跪于榻下。祖师云:
显密圆通真妙诀,惜修性命无他说。都来总是精气神,谨固牢藏休漏泄。
休漏泄,体中藏,汝受吾传道自昌。口诀记来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凉。
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台赏明月。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
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攒簇五行颠倒用,功完随作佛和仙。
此时说破根源,悟空心灵福至。切切记了口诀,对祖师拜谢深恩,即出后门
观看。但见东方天色微舒白,西路金光大显明。依旧路转到前门,轻轻的推开进
去,坐在原寝之处,故将床铺摇响道:“天光了,天光了!起耶!”那大众还正
睡哩,不知悟空已得了好事。当日起来打混,暗暗维持,子前午后,自己调息。
却早过了三年,祖师复登宝座,与众说法。谈的是公案比语,论的是外像包
皮。忽问:“悟空何在?”悟空近前跪下:“弟子有。”祖师道:“你这一向修
些甚么道来?”悟空道:“弟子近来法性颇通,根源亦渐坚固矣。”祖师道:
“你既通法性,会得根源,已注神体,却只是防备着三灾利害。”悟空听说,沉
吟良久道:“师父之言谬矣。我尝闻道高德隆,与天同寿,水火既济,百病不生,
却怎么有个‘三灾利害’?”祖师道:“此乃非常之道,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
之玄机。丹成之后,鬼神难容。虽驻颜益寿,但到了五百年后,天降雷灾打你,
须要见性明心,预先躲避。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绝命。再五百年后,天
降火灾烧你。这火不是天火,亦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
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千年苦行,俱为虚幻。再五百年,又降风灾
吹你。这风不是东南西北风,不是和熏金朔风,亦不是花柳松竹风,唤做赑风。
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所以都要躲过。”
悟空闻说,毛骨悚然,叩头礼拜道:“万望老爷垂悯,传与躲避三灾之法,到底
不敢忘恩。”祖师道:“此亦无难,只是你比他人不同,故传不得。”悟空道:
“我也头圆顶天,足方履地,一般有九窍四肢,五脏六腑,何以比人不同?”祖
师道:“你虽然像人,却比人少腮。”原来那猴子孤拐面,凹脸尖嘴。悟空伸手
一摸,笑道:“师父没成算。我虽少腮,却比人多这个素袋,亦可准折过也。”
祖师说:“也罢,你要学那一般?有一般天罡数,该三十六般变化;有一般地煞
数,该七十二般变化。”悟空道:“弟子愿多里捞摸,学一个地煞变化罢。”祖
师道:“既如此,上前来,传与你口诀。”遂附耳低言,不知说了些甚么妙法。
这猴王也是他一窍通时百窍通,当时习了口诀,自修自炼,将七十二般变化都学
成了。
忽一日,祖师与众门人在三星洞前戏玩晚景。祖师道:“悟空,事成了未曾?”
悟空道:“多蒙师父海恩,弟子功果完备,已能霞举飞升也。”祖师道:“你试
飞举我看。”悟空弄本事,将身一耸,打了个连扯跟头,跳离地有五六丈,踏云
霞去勾有顿饭之时,返复不上三里远近,落在面前,叉手道:“师父,这就是飞
举腾云了。”祖师笑道:“这个算不得腾云,只算得爬云而已。自古道:神仙朝
游北海暮苍梧。似你这半日,去不上三里,即爬云也还算不得哩。”悟空道:
“怎么为‘朝游北海暮苍梧’?”祖师道:“凡腾云之辈,早辰起自北海,游过
东海、西海、南海,复转苍梧。苍梧者,却是北海零陵之语话也。将四海之外,
一日都游遍,方算得腾云。”悟空道:“这个却难,却难!”祖师道:“世上无
难事,只怕有心人。”悟空闻得此言,叩头礼拜,启道:“师父,为人须为彻,
索性舍个大慈悲,将此腾云之法,一发传与我罢,决不敢忘恩。”祖师道:“凡
诸仙腾云,皆跌足而起,你却不是这般。我才见你去,连扯方才跳上。我今只就
你这个势,传你个筋斗云罢。”悟空又礼拜恳求,祖师却又传个口诀道:“这朵
云,捻着诀,念动真言,攒紧了拳,将身一抖,跳将起来,一筋斗就有十万八千
里路哩!”大众听说,一个个嘻嘻笑道:“悟空造化!若会这个法儿,与人家当
铺兵,送文书,递报单,不管那里都寻了饭吃。”师徒们天昏各归洞府。这一夜,
悟空即运神炼法,会了筋斗云。逐日家无拘无束,自在逍遥,此亦长生之美。
一日,春归夏至,大众都在松树下会讲多时。大众道:“悟空,你是那世修
来的缘法?前日老师父附耳低言,传与你的躲三灾变化之法,可都会么?”悟空
笑道:“不瞒诸兄长说,一则是师父传授,二来也是我昼夜殷勤,那几般儿都会
了。”大众道:“趁此良时,你试演演,让我等看看。”悟空闻说,抖擞精神,
卖弄手段道:“众师兄请出个题目,要我变化甚么?”大众道:“就变颗松树罢。”
悟空捻着诀,念动咒语,摇身一变,就变做一颗松树。真个是──
郁郁含烟贯四时,凌云直上秀贞姿。全无一点妖猴像,尽是经霜耐雪枝。
大众见了,鼓掌呵呵大笑,都道:“好猴儿,好猴儿!”不觉的嚷闹,惊动
了祖师,祖师急拽杖出门来问道:“是何人在此喧哗?”大众闻呼,慌忙检束,
整衣向前。悟空也现了本相,杂在丛中道:“启上尊师,我等在此会讲,更无外
姓喧哗。”祖师怒喝道:“你等大呼小叫,全不像个修行的体段。修行的人,口
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如何在此嚷笑?”大众道:“不敢瞒师父,适才孙悟空
演变化耍子。教他变颗松树,果然是颗松树,弟子们俱称扬喝采,故高声惊冒尊
师,望乞恕罪。”祖师道:“你等起去。”叫:“悟空过来!我问你弄甚么精神,
变甚么松树?这个工夫,可好在人前卖弄?假如你见别人有,不要求他?别人见
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祸却要传他,若不传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
悟空叩头道:“只望师父恕罪!”祖师道:“我也不罪你,但只是你去罢。”悟
空闻此言,满眼堕泪道:“师父,教我往那里去?”祖师道:“你从那里来,便
从那里去就是了。”悟空顿然醒悟道:“我自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来的。”
祖师道:“你快回去,全你性命;若在此间断然不可!”悟空领罪,“上告尊师
我也离家有二十年矣,虽是回顾旧日儿孙,但念师父厚恩未报,不敢去。”祖师
道:“那里甚么恩义?你只不惹祸不牵带我就罢了!”悟空见没奈何,只得拜辞,
与众相别。祖师道:“你这去,定生不良。凭你怎么惹祸行凶,却不许说是我的
徒弟,你说出半个字来,我就知之,把你这猢猻剥皮锉骨,将神魂贬在九幽之处,
教你万劫不得翻身!”悟空道:“决不敢提起师父一字,只说是我自家会的便罢。”
悟空谢了,即抽身,捻着诀,丢个连扯,纵起筋斗云,径回东胜。那里消一
个时辰,早看见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自知快乐,暗暗的自称道:
去时凡骨凡胎重,得道身轻体亦轻。举世无人肯立志,立志修玄玄自明。
当时过海波难进,今日回来甚易行。别语叮咛还在耳,何期顷刻见东溟。
悟空按下云头,直至花果山,找路而走,忽听得鹤唳猿啼,鹤唳声冲霄汉外,
猿啼悲切甚伤情。即开口叫道:“孩儿们,我来了也!”那崖下石坎边,花草中,
树木里,若大若小之猴,跳出千千万万,把个美猴王围在当中,叩头叫道:“大
王,你好宽心!怎么一去许久?把我们俱闪在这里,望你诚如饥渴!近来被一妖
魔在此欺虐,强要占我们水帘洞府,是我等舍死忘生,与他争斗。这些时,被那
厮抢了我们家火,捉了许多子侄,教我们昼夜无眠,看守家业。幸得大王来了。
大王若再年载不来,我等连山洞尽属他人矣。”悟空闻说,心中大怒道:“是什
么妖魔,辄敢无状!你且细细说来,待我寻他报仇。”众猴叩头:“告上大王,
那厮自称混世魔王,住居在直北下。”悟空道:“此间到他那里,有多少路程?”
众猴道:“他来时云,去时雾,或风或雨,或电或雷,我等不知有多少路。”悟
空道:“既如此,你们休怕,且自顽耍,等我寻他去来。”
好猴王,将身一纵,跳起去,一路筋斗,直至北下观看,见一座高山,真是
十分险峻。好山──
笔峰挺立,曲涧深沉。笔峰挺立透空霄,曲涧深沉通地户。两崖花木争奇,
几处松篁斗翠。左边龙,熟熟驯驯;右边虎,平平伏伏。每见铁牛耕,常有金钱
种。幽禽睍睆声,丹凤朝阳立。石磷磷,波净净,古怪跷蹊真恶狞。世上名山
无数多,花开花谢蘩还众。争如此景永长存,八节四时浑不动。诚为三界坎源山,
滋养五行水脏洞!
美猴王正默观看景致,只听得有人言语,径自下山寻觅。原来那陡崖之前,
乃是那水脏洞。洞门外有几个小妖跳舞,见了悟空就走,悟空道:“休走!借你
口中言,传我心内事。我乃正南方花果山水帘洞洞主。你家甚么混世鸟魔,屡次
欺我儿孙,我特寻来,要与他见个上下!”
那小妖听说,疾忙跑入洞里报道:“大王,祸事了!”魔王道:“有甚祸事?”
小妖道:“洞外有猴头称为花果山水帘洞洞主,他说你屡次欺他儿孙,特来寻你,
见个上下哩!”魔王笑道:“我常闻得那些猴精说他有个大王,出家修行去,想
是今番来了。你们见他怎生打扮,有甚器械?”小妖道:“他也没甚么器械,光
着个头,穿一领红色衣,勒一条黄丝绦,足下踏一对乌靴,不僧不俗,又不像道
士神仙,赤手空拳,在门外叫哩。”魔王闻说:“取我披挂兵器来!”那小妖即
时取出。那魔王穿了甲胄,绰刀在手,与众妖出得门来,即高声叫道:“那个是
水帘洞洞主?”悟空急睁睛观看,只见那魔王──
头戴乌金盔,映日光明;身挂皂罗袍,迎风飘荡。下穿着黑铁甲,紧勒皮条;
足踏着花褶靴,雄如上将。腰广十围,身高三丈。手执一口刀,锋刃多明亮。称
为混世魔,磊落凶模样。
猴王喝道:“这泼魔这般眼大,看不见老孙!”魔王见了,笑道:“你身不
满四尺,年不过三旬,手内又无兵器,怎么大胆猖狂,要寻我见甚么上下?”悟
空骂道:“你这泼魔,原来没眼!你量我小,要大却也不难。你量我无兵器,我
两只手彀着天边月哩!你不要怕,只吃老孙一拳!”纵一纵跳上去,劈脸就打。
那魔王伸手架住道:“你这般矬矮,我这般高长,你要使拳,我要使刀,使刀就
杀了你,也吃人笑,待我放下刀,与你使路拳看。”悟空道:“说得是。好汉子,
走来!”那魔王丢开架子便打,这悟空钻进去相撞相迎。他两个拳捶脚踢,一冲
一撞。原来长拳空大,短簇坚牢,那魔王被悟空掏短胁,撞丫裆,几下筋节,把
他打重了。他闪过,拿起那板大的钢刀,望悟空劈头就砍。悟空急撤身,他砍了
一个空。悟空见他凶猛,即使身外身法,拔一把毫毛,丢在口中嚼碎,望空喷去,
叫一声:“变!”即变做三二百个小猴,周围攒簇。
原来人得仙体,出神变化无方。不知这猴王自从了道之后,身上有八万四千
毛羽,根根能变,应物随心。那些小猴,眼乖会跳,刀来砍不着,枪去不能伤。
你看他前踊后跃,钻上去把个魔王围绕,抱的抱,扯的扯,钻裆的钻裆,扳脚的
扳脚,踢打挦毛,抠眼睛,捻鼻子,抬鼓弄,直打做一个攒盘。这悟空才去夺得
他的刀来,分开小猴,照顶门一下,砍为两段,领众杀进洞中,将那大小妖精,
尽皆剿灭。却把毫毛一抖,收上身来,又见那收不上身者,却是那魔王在水帘洞
擒去的小猴,悟空道:“汝等何为到此?”约有三五十个,都含泪道:“我等因
大王修仙去后,这两年被他争吵,把我们都摄将来,那不是我们洞中的家火?石
盆石碗都被这厮拿来也。”悟空道:“既是我们的家火,你们都搬出外去。”随
即洞里放起火来,把那水脏洞烧得枯干,尽归了一体。对众道:“汝等跟我回去。”
众猴道:“大王,我们来时,只听得耳边风响,虚飘飘到于此地,更不识路径,
今怎得回乡?”悟空道:“这是他弄的个术法儿,有何难也!我如今一窍通,百
窍通,我也会弄。你们都合了眼,休怕!”
好猴王,念声咒语,驾阵狂风,云头落下,叫:“孩儿们,睁眼。”众猴脚
躧实地,认得是家乡,个个欢喜,都奔洞门旧路。那在洞众猴,都一齐簇拥同入。
分班序齿,礼拜猴王。安排酒果,接风贺喜。启问降魔救子之事,悟空备细言了
一遍,众猴称扬不尽道:“大王去到那方,不意学得这般手段。”悟空又道:
“我当年别汝等,随波逐流,飘过东洋大海,径至南赡部洲,学成人像。着此衣,
穿此履,摆摆摇摇,云游了八九年余,更不曾有道。又渡西洋大海,到西牛贺洲
地界,访问多时,幸遇一老祖,传了我与天同寿的真功果,不死长生的大法门。”
众猴称贺,都道:“万劫难逢也!”悟空又笑道:“小的们,又喜我这一门皆有
姓氏。”众猴道:“大王姓甚?”悟空道:“我今姓孙,法名悟空。”众猴闻说,
鼓掌忻然道:“大王是老孙,我们都是二孙三孙细孙小孙,一家孙,一国孙,一
窝孙矣!”都来奉承老孙,大盆小碗的椰子酒、葡萄酒、仙花仙果,真个是合家
欢乐!咦!贯通一姓身归本,只待荣迁仙箓名。毕竟不知怎生结果,居此界终始
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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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类尽除名


却说美猴王荣归故里,自剿了混世魔王,夺了一口大刀,逐日操演武艺,教
小猴砍竹为标,削木为刀,治旗幡,打哨子,一进一退,安营下寨,顽耍多时。
忽然静坐处思想道:“我等在此恐作耍成真,或惊动人王,或有禽王、兽王认此
犯头,说我们操兵造反,兴师来相杀,汝等都是竹竿木刀,如何对敌?须得锋利
剑戟方可。如今奈何?”众猴闻说,个个惊恐道:“大王所见甚长,只是无处可
取。”正说间,转上四个老猴,两个是赤尻马猴,两个是通背猿猴,走在面前道:
“大王,若要治锋利器械,甚是容易。”悟空道:“怎见容易?”四猴道:“我
们这山,向东去有二百里水面,那厢乃傲来国界。那国界中有一王位,满城中军
民无数,必有金银铜铁等匠作。大王若去那里,或买或造些兵器,教演我等,守
护山场,诚所谓保泰长久之机也。”悟空闻说,满心欢喜道:“汝等在此顽耍,
待我去来。”
好猴王,即纵筋斗云,霎时间过了二百里水面。果然那厢有座城池,六街三
市,万户千门,来来往往,人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悟空心中想道:“这里定有现
成的兵器,我待下去买他几件,还不如使个神通觅他几件倒好。”他就捻起诀来,
念动咒语,向巽地上吸一口气,呼的吹将去,便是一阵狂风,飞沙走石,好惊人
也──
炮云起处荡乾坤,黑雾阴霾大地昏。江海波翻鱼蟹怕,山林树折虎狼奔。
诸般买卖无商旅,各样生涯不见人。殿上君王归内院,阶前文武转衙门。
千秋宝座都吹倒,五凤高楼幌动根。
风起处,惊散了那傲来国君王,三市六街,都慌得关门闭户,无人敢走。悟
空才按下云头,径闯入朝门里,直寻到兵器馆武库中,打开门扇看时,那里面无
数器械,刀枪剑戟,斧钺毛镰,鞭钯挝简,弓弩叉矛,件件俱备。一见甚喜道:
“我一人能拿几何?还使个分身法搬将去罢。”好猴王,即拔一把毫毛,入口嚼
烂,喷将出去,念动咒语,叫声:“变!”变做千百个小猴,都乱搬乱抢,有力
的拿五七件,力小的拿三二件,尽数搬个罄净。径踏云头,弄个摄法,唤转狂风,
带领小猴,俱回本处。
却说那花果山大小猴儿,正在那洞门外顽耍,忽听得风声响处,见半空中,
丫丫叉叉无边无岸的猴精,唬得都乱跑乱躲。少时,美猴王按落云头,收了云雾,
将身一抖,收了毫毛,将兵器都乱堆在山前,叫道:“小的们,都来领兵器!”
众猴看时,只见悟空独立在平阳之地,俱跑来叩头问故。悟空将前使狂风、搬兵
器一应事说了一遍。众猴称谢毕,都去抢刀夺剑,挝斧争枪,扯弓扳弩,吆吆喝
喝,耍了一日。
次日,依旧排营。悟空会聚群猴,计有四万七千余口。早惊动满山怪兽,都
是些狼虫虎豹、麖麂獐犭巴、狐狸獾狢、狮象狻猊、猩猩熊鹿、野豕山牛、羚
羊青兕、狡儿神獒各样妖王,共有七十二洞,都来参拜猴王为尊。每年献贡,四
时点卯。也有随班操演的,也有随节征粮的。齐齐整整,把一座花果山造得似铁
桶金城。各路妖王,又有进金鼓,进彩旗,进盔甲的,纷纷攘攘,日逐家习舞兴
师。美猴王正喜间,忽对众说道:“汝等弓弩熟谙,兵器精通,奈我这口刀着实
榔槺,不遂我意,奈何?”四老猴上前启奏道:“大王乃是仙圣,凡兵是不堪
用,但不知大王水里可能去得?”悟空道:“我自闻道之后,有七十二般地煞变
化之功,筋斗云有莫大的神通,善能隐身遁身,起法摄法,上天有路,入地有门,
步日月无影,入金石无碍,水不能溺,火不能焚。那些儿去不得?”四猴道:
“大王既有此神通,我们这铁板桥下,水通东海龙宫。大王若肯下去,寻着老龙
王,问他要件甚么兵器,却不趁心?”悟空闻言甚喜道:“等我去来。”
好猴王,跳至桥头,使一个闭水法,捻着诀,扑的钻入波中,分开水路,径
入东洋海底。正行间,忽见一个巡海的夜叉,挡住问道:“那推水来的,是何神
圣?说个明白,好通报迎接。”悟空道:“吾乃花果山天生圣人孙悟空,是你老
龙王的紧邻,为何不识?”那夜叉听说,急转水晶宫传报道:“大王,外面有个
花果山天生圣人孙悟空,口称是大王紧邻,将到宫也。”东海龙王敖广即忙起身,
与龙子龙孙、虾兵蟹将出宫迎道:“上仙请进,请进!”直至宫里相见,上坐献
茶毕,问道:“上仙几时得道,授何仙术?”悟空道:“我自生身之后,出家修
行,得一个无生无灭之体。近因教演儿孙,守护山洞,奈何没件兵器。久闻贤邻
享乐瑶宫贝阙,必有多余神器,特来告求一件。”龙王见说,不好推辞,即着鳜
都司取出一把大捍刀奉上。悟空道:“老孙不会使刀,乞另赐一件。”龙王又着
鲌太尉,领鳝力士,抬出一捍九股叉来。悟空跳下来,接在手中,使了一路,
放下道:“轻,轻,轻!又不趁手!再乞另赐一件。”龙王笑道:“上仙,你不
曾看这叉,有三千六百斤重哩!”悟空道:“不趁手,不趁手!”龙王心中恐惧,
又着骗提督、鲤总兵抬出一柄画杆方天戟。那戟有七千二百斤重。悟空见了,跑
近前接在手中,丢几个架子,撒两个解数,插在中间道:“也还轻,轻,轻!”
老龙王一发害怕道:“上仙,我宫中只有这根戟重,再没甚么兵器了。”悟空笑
道:“古人云,愁海龙王没宝哩!你再去寻寻看。若有可意的,一一奉价。”龙
王道:“委的再无。”
正说处,后面闪过龙婆、龙女道:“大王,观看此圣,决非小可。我们这海
藏中那一块天河定底的神珍铁,这几日霞光艳艳,瑞气腾腾,敢莫是该出现遇此
圣也?”龙王道:“那是大禹治水之时,定江海浅深的一个定子,是一块神铁,
能中何用?”龙婆道:“莫管他用不用,且送与他,凭他怎么改造,送出宫门便
了。”老龙王依言,尽向悟空说了。悟空道:“拿出来我看。”龙王摇手道:
“扛不动,抬不动!须上仙亲去看看。”悟空道:“在何处?你引我去。”龙王
果引导至海藏中间,忽见金光万道。龙王指定道:“那放光的便是。”悟空撩衣
上前,摸了一把,乃是一根铁柱子,约有斗来粗,二丈有余长。他尽力两手挝过
道:“忒粗忒长些,再短细些方可用。”说毕,那宝贝就短了几尺,细了一围。
悟空又颠一颠道:“再细些更好。”那宝贝真个又细了几分。悟空十分欢喜,拿
出海藏看时,原来两头是两个金箍,中间乃一段乌铁,紧挨箍有镌成的一行字,
唤做“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心中暗喜道:“想必这宝贝如人意!”
一边走,一边心思口念,手颠着道:“再短细些更妙!”拿出外面,只有丈二长
短,碗口粗细。
你看他弄神通,丢开解数,打转水晶宫里,唬得老龙王胆战心惊,小龙子魂
飞魄散,龟鳖鼋鼍皆缩颈,鱼虾鳌蟹尽藏头。悟空将宝贝执在手中,坐在水晶宫
殿上,对龙王笑道:“多谢贤邻厚意。”龙王道:“不敢,不敢!”悟空道:
“这块铁虽然好用,还有一说。”龙王道:“上仙还有甚说?”悟空道:“当时
若无此铁,倒也罢了,如今手中既拿着他,身上更无衣服相趁,奈何?你这里若
有披挂,索性送我一副,一总奉谢。”龙王道:“这个却是没有。”悟空道:
“一客不犯二主,若没有,我也定不出此门。”龙王道:“烦上仙再转一海,或
者有之。”悟空又道:“走三家不如坐一家,千万告求一副。”龙王道:“委的
没有,如有即当奉承。”悟空道:“真个没有,就和你试试此铁!”龙王慌了道:
“上仙,切莫动手,切莫动手!待我看舍弟处可有,当送一副。”悟空道:“令
弟何在?”龙王道:“舍弟乃南海龙王敖钦、北海龙王敖顺、西海龙王敖闰是也。”
悟空道:“我老孙不去,不去!俗语谓赊三不敌见二,只望你随高就低的送一副
便了。”老龙道:“不须上仙去。我这里有一面铁鼓,一口金钟,凡有紧急事,
擂得鼓响,撞得钟鸣,舍弟们就顷刻而至。”悟空道:“既是如此,快些去擂鼓
撞钟!”真个那鼍将便去撞钟,鳖帅即来擂鼓。
少时,钟鼓响处,果然惊动那三海龙王。须臾来到,一齐在外面会着。敖钦
道:“大哥,有甚紧事,擂鼓撞钟?”老龙道:“贤弟,不好说!有一个花果山
甚么天生圣人,早间来认我做邻居,后要求一件兵器,献钢叉嫌小,奉画戟嫌轻,
将一块天河定底神珍铁,自己拿出手,丢了些解数。如今坐在宫中,又要索甚么
披挂。我处无有,故响钟鸣鼓,请贤弟来。你们可有甚么披挂,送他一副,打发
出门去罢了。”敖钦闻言,大怒道:“我兄弟们点起兵,拿他不是!”老龙道:
“莫说拿,莫说拿!那块铁,挽着些儿就死,磕着些儿就亡,挨挨儿皮破,擦擦
儿筋伤!”西海龙王敖闰说:“二哥不可与他动手,且只凑副披挂与他,打发他
出了门,启表奏上上天,天自诛也。”北海龙王敖顺道:“说的是。我这里有一
双藕丝步云履哩。”西海龙王敖闰道:“我带了一副锁子黄金甲哩。”南海龙王
敖钦道:“我有一顶凤翅紫金冠哩。”老龙大喜,引入水晶宫相见了,以此奉上。
悟空将金冠、金甲、云履都穿戴停当,使动如意棒,一路打出去,对众龙道:
“聒噪,聒噪!”四海龙王甚是不平,一边商议进表上奏不题。
你看这猴王,分开水道,径回铁板桥头,撺将上来,只见四个老猴,领着众
猴,都在桥边等候。忽然见悟空跳出波外,身上更无一点水湿,金灿灿的,走上
桥来。唬得众猴一齐跪下道:“大王,好华彩耶,好华彩耶!”悟空满面春风,
高登宝座,将铁棒竖在当中。这些猴不知好歹,都来拿那宝贝,却便似蜻蜓撼铁
树,分毫也不能禁动,一个个咬指伸舌道:“爷爷呀!这般重,亏你怎的拿来也!”
悟空近前,舒开手一把挝起,对众笑道:“物各有主。这宝贝镇于海藏中,也不
知几千百年,可可的今岁放光。龙王只认做是块黑铁,又唤做天河镇底神珍。那
厮每都扛抬不动,请我亲去拿之。那时此宝有二丈多长,斗来粗细;被我挝他一
把,意思嫌大,他就小了许多;再教小些,他又小了许多;再教小些,他又小了
许多。急对天光看处,上有一行字,乃‘如意金箍棒一万三千五百斤’。你都站
开,等我再叫他变一变着。”他将那宝贝颠在手中,叫:“小,小,小!”即时
就小做一个绣花针儿相似,可以揌在耳朵里面藏下。众猴骇然叫道:“大王!
还拿出来耍耍!”猴王真个去耳朵里拿出,托放掌上叫:“大,大,大!”即又
大做斗来粗细,二丈长短。他弄到欢喜处,跳上桥,走出洞外,将宝贝擅在手中,
使一个法天象地的神通,把腰一躬,叫声:“长!”他就长的高万丈,头如泰山,
腰如峻岭,眼如闪电,口似血盆,牙如剑戟。手中那棒,上抵三十三天,下至十
八层地狱,把些虎豹狼虫,满山群怪,七十二洞妖王,都唬得磕头礼拜,战兢兢
魄散魂飞,霎时收了法象,将宝贝还变做个绣花针儿,藏在耳内,复归洞府,慌
得那各洞妖王,都来参贺。
此时遂大开旗鼓,响振铜锣,广设珍馐百味,满斟椰液萄浆,与众饮宴多时。
却又依前教演。猴王将那四个老猴封为健将,将两个赤尻马猴唤做马、流二元帅,
两个通背猿猴唤做崩、芭二将军。将那安营下寨,赏罚诸事,都付与四健将维持。
他放下心,日逐腾云驾雾,遨游四海,行乐千山。施武艺,遍访英豪;弄神通,
广交贤友。此时又会了个七弟兄,乃牛魔王、蛟魔王、鹏魔王、狮驼王、猕猴王、
犭禺狨王,连自家美猴王七个。日逐讲文论武,走斝传觞,弦歌吹舞,朝去暮回,
无般儿不乐。把那万里之遥,只当庭闱之路,所谓点头径过三千里,扭腰八百有
余程。
一日,在本洞分付四健将安排筵宴,请六王赴饮,杀牛宰马,祭天享地,着
众怪跳舞欢歌,俱吃得酩酊大醉。送六王出去,却又赏牜劳大小头目,尚在铁板
桥边松阴之下,霎时间睡着。四健将领众围护,不敢高声。只见那美猴王睡里见
两人拿一张批文,上有“孙悟空”三字,走近身,不容分说,套上绳就把美猴王
的魂灵儿索了去,踉踉跄跄,直带到一座城边。猴王渐觉酒醒,忽抬头观看,那
城上有一铁牌,牌上有三个大字,乃“幽冥界”。美猴王顿然醒悟道:“幽冥界
乃阎王所居,何为到此?”那两人道:“你今阳寿该终,我两人领批,勾你来也。”
猴王听说,道:“我老孙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已不伏他管辖,怎么朦胧,
又敢来勾我?”那两个勾死人只管扯扯拉拉,定要拖他进去。那猴王恼起性来,
耳朵中掣出宝贝,幌一幌,碗来粗细,略举手,把两个勾死人打为肉酱。自解其
索,丢开手,轮着棒,打入城中。唬得那牛头鬼东躲西藏,马面鬼南奔北跑,众
鬼卒奔上森罗殿,报着:“大王,祸事,祸事!外面一个毛脸雷公,打将来了!”
慌得那十代冥王急整衣来看,见他相貌凶恶,即排下班次,应声高叫道:
“上仙留名,上仙留名!”猴王道:“你既认不得我,怎么差人来勾我?”十王
道:“不敢,不敢!想是差人差了。”猴王道:“我本是花果山水帘洞天生圣人
孙悟空。你等是甚么官位?”十王躬身道:“我等是阴间天子十代冥王。”悟空
道:“快报名来,免打!”十王道:“我等是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
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悟空道:“汝等既登王
位,乃灵显感应之类,为何不知好歹?我老孙修仙了道,与天齐寿,超升三界之
外,跳出五行之中,为何着人拘我?”十王道:“上仙息怒。普天下同名同姓者
多,敢是那勾死人错走了也?”悟空道:“胡说,胡说!常言道,官差吏差,来
人不差。你快取生死簿子来我看!”十王闻言,即请上殿查看。
悟空执着如意棒,径登森罗殿上,正中间南面坐下。十王即命掌案的判官取
出文簿来查。那判官不敢怠慢,便到司房里,捧出五六簿文书并十类簿子,逐一
查看。裸虫、毛虫、羽虫、昆虫、鳞介之属,俱无他名。又看到猴属之类,原来
这猴似人相,不入人名;似裸虫,不居国界;似走兽,不伏麒麟管;似飞禽,不
受凤凰辖。另有个簿子,悟空亲自检阅,直到那魂字一千三百五十号上,方注着
孙悟空名字,乃天产石猴,该寿三百四十二岁,善终。悟空道:“我也不记寿数
几何,且只消了名字便罢,取笔过来!”那判官慌忙捧笔,饱掭浓墨。悟空拿过
簿子,把猴属之类,但有名者一概勾之。捽下簿子道:“了帐,了帐!今番不伏
你管了!”一路棒打出幽冥界。那十王不敢相近,都去翠云宫,同拜地藏王菩萨,
商量启表,奏闻上天,不在话下。
这猴王打出城中,忽然绊着一个草纥繨,跌了个躘踵,猛的醒来,乃是
南柯一梦。才觉伸腰,只闻得四健将与众猴高叫道:“大王,吃了多少酒,睡这
一夜还不醒来?”悟空道:“醒还小可,我梦见两个人来此勾我,把我带到幽冥
界城门之外,却才醒悟。是我显神通,直嚷到森罗殿,与那十王争吵,将我们的
生死簿子看了,但有我等名号,俱是我勾了,都不伏那厮所辖也。”众猴磕头礼
谢。自此,山猴多有不老者,以阴司无名故也。美猴王言毕前事,四健将报知各
洞妖王,都来贺喜。不几日,六个义兄弟,又来拜贺,一闻销名之故,又个个欢
喜,每日聚乐不题。
却表启那个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一日,驾坐金阙云宫
灵霄宝殿,聚集文武仙卿早朝之际,忽有丘弘济真人启奏道:“万岁,通明殿外
有东海龙王敖广进表,听天尊宣诏。”玉皇传旨,着宣来。敖广宣至灵霄殿下,
礼拜毕。旁有引奏仙童,接上表文。玉皇从头看过,表曰:
水元下界东胜神洲东海小龙臣敖广启奏大天圣主玄穹高上帝君:近因花果山
生、水帘洞住妖仙孙悟空者,欺虐小龙,强坐水宅,索兵器,施法施威;要披挂,
骋凶骋势。惊伤水族,唬走龟鼍。南海龙战战兢兢,西海龙凄凄惨惨,北海龙缩
首归降。臣敖广舒身下拜,献神珍之铁棒,凤翅之金冠,与那锁子甲、步云履,
以礼送出。他仍弄武艺,显神通,但云:‘聒噪,聒噪!’果然无敌,甚为难制。
臣今启奏,伏望圣裁。恳乞天兵,收此妖孽,庶使海岳清宁,下元安泰。奉奏。
圣帝览毕,传旨:“着龙神回海,朕即遣将擒拿。”老龙王顿首谢去。下面
又有葛仙翁天师启奏道:“万岁,有冥司秦广王赍奉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表文进
上。”旁有传言玉女,接上表文,玉皇亦从头看过。表曰:
幽冥境界,乃地之阴司。天有神而地有鬼,阴阳轮转;禽有生而兽有死,反
复雌雄。生生化化,孕女成男。此自然之数,不能易也。今有花果山水帘洞天产
妖猴孙悟空,逞恶行凶,不服拘唤。弄神通,打绝九幽鬼使;恃势力,惊伤十代
慈王。大闹森罗,强销名号。致使猴属之类无拘,猕猴之畜多寿,寂灭轮回,各
无生死。贫僧具表,冒渎天威。伏乞调遣神兵,收降此妖,整理阴阳,永安地府。
谨奏。
玉皇览毕,传旨:“着冥君回归地府,朕即遣将擒拿。”秦广王亦顿首谢去。
大天尊宣众文武仙卿,问曰:“这妖猴是几年产育,何代出身,却就这般有
道?”一言未已,班中闪出千里眼、顺风耳道:“这猴乃三百年前天产石猴。当
时不以为然,不知这几年在何方修炼成仙,降龙伏虎,强销死籍也。”玉帝道:
“那路神将下界收伏?”言未已,班中闪出太白长庚星俯伏启奏道:“上圣三界
中,凡有九窍者,皆可修仙。奈此猴乃天地育成之体,日月孕就之身,他也顶天
履地,服露餐霞,今既修成仙道,有降龙伏虎之能,与人何以异哉?臣启陛下,
可念生化之慈恩,降一道招安圣旨,把他宣来上界,授他一个大小官职,与他籍
名在箓,拘束此间。若受天命,后再升赏;若违天命,就此擒拿。一则不动众劳
师,二则收仙有道也。”玉帝闻言甚喜,道:“依卿所奏。”即着文曲星官修诏,
着太白金星招安。
金星领了旨,出南天门外,按下祥云,直至花果山水帘洞,对众小猴道:
“我乃天差天使,有圣旨在此,请你大王上界。快快报知!”洞外小猴,一层层
传至洞天深处,道:“大王,外面有一老人,背着一角文书,言是上天差来的天
使,有圣旨请你也。”美猴王听得大喜道:“我这两日正思量要上天走走,却就
有天使来请。”叫:“快请进来!”猴王急整衣冠,门外迎接。金星径入当中,
面南立定道:“我是西方太白金星,奉玉帝招安圣旨下界,请你上天,拜受仙箓。”
悟空笑道:“多谢老星降临。”教:“小的们!安排筵宴款待。”金星道:“圣
旨在身,不敢久留,就请大王同往,待荣迁之后,再从容叙也。”悟空道:“承
光顾,空退,空退!”即唤四健将,分付:“谨慎教演儿孙,待我上天去看看路,
却好带你们上去同居住也。”四健将领诺。这猴王与金星纵起云头,升在空霄之
上。正是那:高迁上品天仙位,名列云班宝箓中。毕竟不知授个甚么官爵,且听
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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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回 官封弼马心何足 名注齐天意未宁


那太白金星与美猴王,同出了洞天深处,一齐驾云而起。原来悟空筋斗云比
众不同,十分快疾,把个金星撇在脑后,先至南天门外。正欲收云前进,被增长
天王领着庞刘苟毕、邓辛张陶,一路大力天丁,枪刀剑戟,挡住天门,不肯放进。
猴王道:“这个金星老儿乃奸诈之徒!既请老孙,如何教人动刀动枪,阻塞门路?”
正嚷间,金星倏到,悟空就觌面发狠道:“你这老儿,怎么哄我?被你说奉玉帝
招安旨意来请,却怎么教这些人阻住天门,不放老孙进去”?金星笑道:“大王
息怒。你自来未曾到此天堂,却又无名,众天丁又与你素不相识,他怎肯放你擅
入?等如今见了天尊,授了仙箓,注了官名,向后随你出入,谁复挡也?”悟空
道:“这等说,也罢,我不进去了。”金星又用手扯住道:“你还同我进去。”
将近天门,金星高叫道:“那天门天将、大小吏兵放开路者。此乃下界仙人,我
奉玉帝圣旨,宣他来也。”那增长天王与众天丁俱才敛兵退避。猴王始信其言。
同金星缓步入里观看。真个是──
初登上界,乍入天堂。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只见那南天门,
碧沉沉琉璃造就,明幌幌宝玉妆成。两边摆数十员镇天元帅,一员员顶梁靠柱,
持铣拥旄;四下列十数个金甲神人,一个个执戟悬鞭,持刀仗剑。外厢犹可,入
内惊人:里壁厢有几根大柱,柱上缠绕着金鳞耀日赤须龙;又有几座长桥,桥上
盘旋着彩羽凌空丹顶凤。明霞幌幌映天光,碧雾蒙蒙遮斗口。这天上有三十三座
天宫,乃遣云宫、毗沙宫、五明宫、太阳宫、化乐宫……一宫宫脊吞金稳兽;又
有七十二重宝殿,乃朝会殿、凌虚殿、宝光殿、天王殿、灵官殿……一殿殿柱列
玉麒麟。寿星台上,有千千年不卸的名花;炼药炉边,有万万载常青的瑞草。又
至那朝圣楼前,绛纱衣星辰灿烂,芙蓉冠金璧辉煌。玉簪珠履,紫绶金章。金钟
撞动,三曹神表进丹墀;天鼓鸣时,万圣朝王参玉帝。又至那灵霄宝殿,金钉攒
玉户,彩凤舞朱门。复道回廊,处处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上面
有个紫巍巍,明幌幌,圆丢丢,亮灼灼,大金葫芦顶;下面有天妃悬掌扇,玉女
捧仙巾。恶狠狠掌朝的天将,气昂昂护驾的仙卿。正中间,琉璃盘内,放许多重
重迭迭太乙丹;玛瑙瓶中,插几枝弯弯曲曲珊瑚树。正是天宫异物般般有,世上
如他件件无。金阙银銮并紫府,琪花瑶草暨琼葩。朝王玉兔坛边过,参圣金乌着
底飞。猴王有分来天境,不堕人间点污泥。
太白金星领着美猴王,到于灵霄殿外。不等宣诏,直至御前,朝上礼拜。悟
空挺身在旁,且不朝礼,但侧耳以听金星启奏。金星奏道:“臣领圣旨,已宣妖
仙到了。”玉帝垂帘问曰:“那个是妖仙?”悟空却才躬身答应道:“老孙便是。”
仙卿们都大惊失色道:“这个野猴!怎么不拜伏参见,辄敢这等答应道‘老孙便
是’却该死了,该死了!”玉帝传旨道:“那孙悟空乃下界妖仙,初得人身,不
知朝礼,且姑恕罪。”众仙卿叫声:“谢恩!”猴王却才朝上唱个大喏。玉帝宣
文选武选仙卿,看那处少甚官职,着孙悟空去除授。旁边转过武曲星君启奏道:
“天宫里各宫各殿,各方各处,都不少官,只是御马监缺个正堂管事。”玉帝传
旨道:“就除他做个弼马温罢。”众臣叫谢恩,他也只朝上唱个大喏。玉帝又差
木德星官送他去御马监到任。
当时猴王欢欢喜喜,与木德星官径去到任。事毕,木德回宫。他在监里,会
聚了监丞、监副、典簿、力士、大小官员人等,查明本监事务,止有天马千匹,
乃是:
骅骝骐骥,騄駬纤离;龙媒紫燕,挟翼骕骦;駚騠银騔,騕褭飞黄;
騊駼翻羽,赤兔超光;逾辉弥景,腾雾胜黄;追风绝地,飞皞奔霄;逸飘赤
电,铜爵浮云;骢珑虎<马剌>,绝尘紫鳞;四极大宛,八骏九逸,千里绝群。此等
良马,一个个嘶风逐电精神壮,踏雾登云气力长。
这猴王查看了文簿,点明了马数。本监中典簿管征备草料;力士官管刷洗马
匹、紥草、饮水、煮料;监丞、监副辅佐催办。弼马昼夜不睡,滋养马匹。日间
舞弄犹可,夜间看管殷勤,但是马睡的,赶起来吃草,走的捉将来靠槽。那些天
马见了他,泯耳攒蹄,都养得肉肥膘满。不觉的半月有余。
一朝闲暇,众监官都安排酒席,一则与他接风,一则与他贺喜。正在欢饮之
间,猴王忽停杯问曰:“我这弼马温是个甚么官衔?”众曰:“官名就是此了。”
又问:“此官是个几品?”众道:“没有品从。”猴王道:“没品,想是大之极
也。”众道:“不大不大,只唤做未入流。”猴王道:“怎么叫做‘未入流’?”
众道:“末等。这样官儿,最低最小,只可与他看马。似堂尊到任之后,这等殷
勤,喂得马肥,只落得道声‘好’字;如稍有些尫羸,还要见责;再十分伤损,
还要罚赎问罪。”猴王闻此,不觉心头火起,咬牙大怒道:“这般藐视老孙!老
孙在那花果山,称王称祖,怎么哄我来替他养马?养马者,乃后生小辈下贱之役,
岂是待我的?不做他,不做他!我将去也!”忽喇的一声,把公案推倒,耳中取
出宝贝,幌一幌,碗来粗细,一路解数,直打出御马监,径至南天门。众天丁知
他受了仙箓,乃是个弼马温,不敢阻当,让他打出天门去了。
须臾,按落云头,回至花果山上,只见那四健将与各洞妖王,在那里操演兵
卒,这猴王厉声高叫道“小的们,老孙来了!”一群猴都来叩头,迎接进洞天深
处,请猴王高登宝位,一壁厢办酒接风,都道:“恭喜大王,上界去十数年,想
必得意荣归也?”猴王道:“我才半月有余,那里有十数年?”众猴道:“大王,
你在天上不觉时辰。天上一日,就是下界一年哩。请问大王,官居何职?”猴王
摇手道:“不好说,不好说!活活的羞杀人!那玉帝不会用人,他见老孙这般模
样,封我做个甚么弼马温,原来是与他养马,未入流品之类。我初到任时不知,
只在御马监中顽耍。及今日问我同寮,始知是这等卑贱。老孙心中大恼,推倒席
面,不受官衔,因此走下来了。”众猴道:“来得好,来得好!大王在这福地洞
天之处为王,多少尊重快乐,怎么肯去与他做马夫?”教:“小的们!快办酒来,
与大王释闷。”
正饮酒欢会间,有人来报道:“大王,门外有两个独角鬼王,要见大王。”
猴王道:“教他进来。”那鬼王整衣跑入洞中,倒身下拜。美猴王问他:“你见
我何干?”鬼王道:“久闻大王招贤,无由得见,今见大王授了天箓,得意荣归,
特献赭黄袍一件,与大王称庆。肯不弃鄙贱,收纳小人,亦得效犬马之劳。”猴
王大喜,将赭黄袍穿起,众等欣然排班朝拜,即将鬼王封为前部总督先锋。鬼王
谢恩毕,复启道:“大王在天许久,所授何职?”猴王道:“玉帝轻贤,封我做
个甚么弼马温!”鬼王听言,又奏道:“大王有此神通,如何与他养马?就做个
齐天大圣,有何不可?”猴王闻说,欢喜不胜,连道几个“好,好,好!”教四
健将:“就替我快置个旌旗,旗上写‘齐天大圣’四大字,立竿张挂。自此以后,
只称我为齐天大圣,不许再称大王。亦可传与各洞妖王,一体知悉。”此不在话
下。
却说那玉帝次日设朝,只见张天师引御马监监丞、监副在丹墀下拜奏道:
“万岁,新任弼马温孙悟空,因嫌官小,昨日反下天宫去了。”正说间,又见南
天门外增长天王领众天丁,亦奏道:“弼马温不知何故,走出天门去了。”玉帝
闻言,即传旨:“着两路神元,各归本职,朕遣天兵,擒拿此怪。”班部中闪上
托塔李天王与哪吒三太子,越班奏上道:“万岁,微臣不才,请旨降此妖怪。”
玉帝大喜,即封托塔天王李靖为降魔大元帅,哪吒三太子为三坛海会大神,即刻
兴师下界。李天王与哪吒叩头谢辞,径至本宫,点起三军,帅众头目,着巨灵神
为先锋,鱼肚将掠后,药叉将催兵。一霎时出南天门外,径来到花果山。选平阳
处安了营寨,传令教巨灵神挑战。巨灵神得令,结束整齐,轮着宣花斧,到了水
帘洞外。只见那洞门外,许多妖魔,都是些狼虫虎豹之类,丫丫叉叉,轮枪舞剑,
在那里跳斗咆哮。这巨灵神喝道:“那业畜!快早去报与弼马温知道,吾乃上天
大将,奉玉帝旨意,到此收伏。教他早早出来受降,免致汝等皆伤残也。”那些
怪奔奔波波,传报洞中道:“祸事了,祸事了!”猴王问:“有甚祸事?”众妖
道:“门外有一员天将,口称大圣官衔,道:奉玉帝圣旨,来此收伏。教早早出
去受降,免伤我等性命。”猴王听说,教:“取我披挂来!”就戴上紫金冠,贯
上黄金甲,登上步云鞋,手执如意金箍棒,领众出门,摆开阵势。这巨灵神睁睛
观看,真好猴王──
身穿金甲亮堂堂,头戴金冠光映映。手举金箍棒一根,足踏云鞋皆相称。
一双怪眼似明星,两耳过肩眉又硬。挺挺身才变化多,声音响亮如钟磬。
尖嘴咨牙弼马温,心高要做齐天圣。
巨灵神厉声高叫道:“那泼猴!你认得我么?”大圣听言,急问道:“你是
那路毛神?老孙不曾会你,你快报名来。”巨灵神道:“我把你那欺心的猢猻!
你是认不得我!我乃高上神霄托塔李天王部下先锋,巨灵天将!今奉玉帝圣旨,
到此收降你。你快卸了装束,归顺天恩,免得这满山诸畜遭诛。若道半个不字,
教你顷刻化为齑粉!”猴王听说,心中大怒道:“泼毛神,休夸大口,少弄长舌!
我本待一棒打死你,恐无人去报信,且留你性命,快早回天,对玉皇说:他甚不
用贤!老孙有无穷的本事,为何教我替他养马?你看我这旌旗上字号,若依此字
号升官,我就不动刀兵,自然的天地清泰;如若不依,时间就打上灵霄宝殿,教
他龙床定坐不成!”这巨灵神闻此言,急睁睛迎风观看,果见门外竖一高竿,竿
上有旌旗一面,上写着“齐天大圣”四大字。巨灵神冷笑三声道:“这泼猴,这
等不知人事,辄敢无状,你就要做齐天大圣!好好的吃吾一斧!”劈头就砍将去。
那猴王正是会家不忙,将金箍棒应手相迎。这一场好杀──
棒名如意,斧号宣花。他两个乍相逢,不知深浅。斧和棒,左右交加。一个
暗藏神妙,一个大口称夸。使动法喷云嗳雾;展开手播土扬沙。天将神通就有道,
猴王变化实无涯。棒举却如龙戏水,斧来犹似凤穿花。巨灵名望传天下,原来本
事不如他。大圣轻轻轮铁棒,着头一下满身麻。
巨灵神抵敌他不住,被猴王劈头一棒,慌忙将斧架隔,扢叉的一声,把个
斧柄打做两截,急撤身败阵逃生。猴王笑道:“脓包,脓包!我已饶了你,你快
去报信,快去报信!”巨灵神回至营门,径见托塔天王,忙哈哈跪下道:“弼马
温果是神通广大!末将战他不过,败阵回来请罪。”李天王发怒道:“这厮锉吾
锐气,推出斩之!”旁边闪出哪吒太子,拜告:“父王息怒,且恕巨灵之罪,待
孩儿出师一遭,便知深浅。”天王听谏,且教回营待罪管事。
这哪吒太子,甲胄齐整,跳出营盘,撞至水帘洞外。那悟空正来收兵,见哪
吒来的勇猛。好太子──
总角才遮囟,披毛未苫肩。神奇多敏悟,骨秀更清妍。
诚为天上麒麟子,果是烟霞彩凤仙。龙种自然非俗相,妙龄端不类尘凡。
身带六般神器械,飞腾变化广无边。今受玉皇金口诏,敕封海会号三坛。
悟空迎近前来问曰:“你是谁家小哥?闯近吾门,有何事干?”哪吒喝道:
“泼妖猴!岂不认得我?我乃托塔天王三太子哪吒是也。今奉玉帝钦差,至此捉
你。”悟空笑道:“小太子,你的奶牙尚未退,胎毛尚未干,怎敢说这般大话?
我且留你的性命,不打你。你只看我旌旗上是甚么字号,拜上玉帝,是这般官衔,
再也不须动众,我自皈依;若是不遂我心,定要打上灵霄宝殿。”哪吒抬头看处,
乃“齐天大圣”四字。哪吒道:“这妖猴能有多大神通,就敢称此名号!不要怕,
吃吾一剑!”悟空道:“我只站下不动,任你砍几剑罢。”那哪吒奋怒,大喝一
声,叫:“变!”即变做三头六臂,恶狠狠手持着六般兵器,乃是斩妖剑、砍妖
刀、缚妖索、降妖杵、绣球儿、火轮儿,丫丫叉叉,扑面来打。悟空见了心惊道:
“这小哥倒也会弄些手段!莫无礼,看我神通!”好大圣,喝声:“变!”也变
做三头六臂,把金箍棒幌一幌,也变作三条,六只手拿着三条棒架住。这场斗,
真个是地动山摇,好杀也──
六臂哪吒太子,天生美石猴王,相逢真对手,正遇本源流。那一个蒙差来下
界,这一个欺心闹斗牛。斩妖宝剑锋芒快,砍妖刀狠鬼神愁;缚妖索子如飞蟒,
降妖大杵似狼头;火轮掣电烘烘艳,往往来来滚绣球。大圣三条如意棒,前遮后
挡运机谋。苦争数合无高下,太子心中不肯休。把那六件兵器多教变,百千万亿
照头丢。猴王不惧呵呵笑,铁棒翻腾自运筹。以一化千千化万,满空乱舞赛飞虬。
唬得各洞妖王都闭户,遍山鬼怪尽藏头。神兵怒气云惨惨,金箍铁棒响飕飕。那
壁厢,天丁呐喊人人怕;这壁厢,猴怪摇旗个个忧。发狠两家齐斗勇,不知那个
刚强那个柔。
三太子与悟空各骋神威,斗了个三十回合。那太子六般兵,变做千千万万;
孙悟空金箍棒,变作万万千千。半空中似雨点流星,不分胜负。原来悟空手疾眼
快,正在那混乱之时,他拔下一根毫毛,叫声:“变!”就变做他的本相,手挺
着棒,演着哪吒。他的真身却一纵,赶至哪吒脑后,着左膊上一棒打来。哪吒正
使法间,听得棒头风响,急躲闪时,不能措手,被他着了一下,负痛逃走,收了
法,把六件兵器,依旧归身,败阵而回。
那阵上李天王早已看见,急欲提兵助战,不觉太子倏至面前,战兢兢报道:
“父王,弼马温真个有本事!孩儿这般法力,也战他不过,已被他打伤膊也。”
天王大惊失色道:“这厮恁的神通,如何取胜?”太子道:“他洞门外竖一竿旗,
上写‘齐天大圣’四字,亲口夸称,教玉帝就封他做齐天大圣,万事俱休;若还
不是此号,定要打上灵霄宝殿哩!”天王道:“既然如此,且不要与他相持,且
去上界,将此言回奏,再多遣天兵,围捉这厮,未为迟也。”太子负痛,不能复
战,故同天王回天启奏不题。
你看那猴王得胜归山,那七十二洞妖王与那六弟兄,俱来贺喜。在洞天福地,
饮乐无比。他却对六弟兄说:“小弟既称齐天大圣,你们亦可以大圣称之。”内
有牛魔王忽然高叫道:“贤弟言之有理,我即称做个平天大圣。”蛟魔王道:
“我称做复海大圣。”鹏魔王道:“我称混天大圣。”狮犭它王道:“我称移山
大圣。”猕猴王道:“我称通风大圣。”犭禺狨王道:“我称驱神大圣。”此时
七大圣自作自为,自称自号,耍乐一日,各散讫。
却说那李天王与三太子领着众将,直至灵霄宝殿,启奏道:“臣等奉圣旨出
师下界,收伏妖仙孙悟空,不期他神通广大,不能取胜,仍望万岁添兵剿除。”
玉帝道:“谅一妖猴有多少本事,还要添兵?”太子又近前奏道:“望万岁赦臣
死罪!那妖猴使一条铁棒,先败了巨灵神,又打伤臣臂膊。洞门外立一竿旗,上
书‘齐天大圣’四字,道是封他这官职,即便休兵来投;若不是此官,还要打上
灵霄宝殿也。”玉帝闻言,惊讶道:“这妖猴何敢这般狂妄!着众将即刻诛之。”
正说间,班部中又闪出太白金星,奏道:“那妖猴只知出言,不知大小。欲加兵
与他争斗,想一时不能收伏,反又劳师。不若万岁大舍恩慈,还降招安旨意,就
教他做个齐天大圣。只是加他个空衔,有官无禄便了。”玉帝道:“怎么唤做
‘有官无禄’?”金星道:“名是齐天大圣,只不与他事管,不与他俸禄,且养
在天壤之间,收他的邪心,使不生狂妄,庶乾坤安靖,海宇得清宁也。”玉帝闻
言道:“依卿所奏。”即命降了诏书,仍着金星领去。
金星复出南天门,直至花果山水帘洞外观看。这番比前不同,威风凛凛,杀
气森森,各样妖精,无般不有。一个个都执剑拈枪,拿刀弄杖的,在那里咆哮跳
跃。一见金星,皆上前动手。金星道:“那众头目来!累你去报你大圣知之。吾
乃上帝遣来天使,有圣旨在此请他。”众妖即跑入报道:“外面有一老者,他说
是上界天使,有旨意请你。”悟空道:“来得好,来得好!想是前番来的那太白
金星。那次请我上界,虽是官爵不堪,却也天上走了一次,认得那天门内外之路。
今番又来,定有好意。”教众头目大开旗鼓,摆队迎接。大圣即带引群猴,顶冠
贯甲,甲上罩了赭黄袍,足踏云履,急出洞门,躬身施礼。高叫道:“老星请进,
恕我失迎之罪。”金星趋步向前,径入洞内,面南立着道:“今告大圣,前者因
大圣嫌恶官小,躲离御马监,当有本监中大小官员奏了玉帝。玉帝传旨道:‘凡
授官职,皆由卑而尊,为何嫌小?’即有李天王领哪吒下界取战。不知大圣神通,
故遭败北,回天奏道:‘大圣立一竿旗,要做齐天大圣。众武将还要支吾,是老
汉力为大圣冒罪奏闻,免兴师旅,请大王授箓。玉帝准奏,因此来请。”悟空笑
道:“前番动劳,今又蒙爱,多谢,多谢!但不知上天可有此齐天大圣之官衔也?”
金星道:“老汉以此衔奏准,方敢领旨而来。如有不遂,只坐罪老汉便是。”
悟空大喜,恳留饮宴不肯,遂与金星纵着祥云,到南天门外。那些天丁天将,
都拱手相迎,径入灵霄殿下。金星拜奏道:“臣奉诏宣弼马温孙悟空已到。”玉
帝道:“那孙悟空过来,今宣你做个齐天大圣,官品极矣,但切不可胡为。”这
猴亦止朝上唱个喏,道声谢恩。玉帝即命工干官张、鲁二班,在蟠桃园右首起一
座齐天大圣府,府内设个二司:一名安静司,一名宁神司。司俱有仙吏,左右扶
持。又差五斗星君送悟空去到任,外赐御酒二瓶,金花十朵,着他安心定志,再
勿胡为。那猴王信受奉行,即日与五斗星君到府,打开酒瓶,同众尽饮。送星官
回转本宫,他才遂心满意,喜地欢天,在于天宫快乐,无挂无碍。正是:仙名永
注长生箓,不堕轮回万古传。毕竟不知向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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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乱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宫诸神捉怪


话表齐天大圣到底是个妖猴,更不知官衔品从,也不较俸禄高低,但只注名
便了。那齐天府下二司仙吏,早晚伏侍,只知日食三餐,夜眠一榻,无事牵萦,
自由自在。闲时节会友游宫,交朋结义。见三清称个“老”字,逢四帝道个“陛
下”。与那九曜星、五方将、二十八宿、四大天王、十二元辰、五方五老、普天
星相、河汉群神,俱只以弟兄相待,彼此称呼。今日东游,明日西荡,云去云来,
行踪不定。
一日,玉帝早朝,班部中闪出许旌阳真人頫囟启奏道:“今有齐天大圣,无
事闲游,结交天上众星宿,不论高低,俱称朋友。恐后闲中生事。不若与他一件
事管,庶免别生事端。”玉帝闻言,即时宣诏。那猴王欣欣然而至,道:“陛下,
诏老孙有何升赏?”玉帝道:“朕见你身闲无事,与你件执事。你且权管那蟠桃
园,早晚好生在意。”大圣欢喜谢恩,朝上唱喏而退。
他等不得穷忙,即入蟠桃园内查勘。本园中有个土地,拦住问道:“大圣何
往?”大圣道:“吾奉玉帝点差,代管蟠桃园,今来查勘也。”那土地连忙施礼,
即呼那一班锄树力士、运水力士、修桃力士、打扫力士都来见大圣磕头,引他进
去。但见那──
夭夭灼灼,棵棵株株。夭夭灼灼花盈树,棵棵株株果压枝。果压枝头垂锦弹,
花盈树上簇胭脂。时开时结千年熟,无夏无冬万载迟。先熟的酡颜醉脸,还生的
带蒂青皮。凝烟肌带绿,映日显丹姿。树下奇葩并异卉,四时不谢色齐齐。左右
楼台并馆舍,盈空常见罩云霓。不是玄都凡俗种,瑶池王母自栽培。
大圣看玩多时,问土地道:“此树有多少株数?”土地道:“有三千六百株。
前面一千二百株,花微果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了道,体健身轻。中间一
千二百株,层花甘实,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举飞升,长生不老。后面一千二百
株,紫纹缃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大圣闻言,欢喜
无任,当日查明了株树,点看了亭阁回府。自此后,三五日一次赏玩,也不交友,
也不他游。
一日,见那老树枝头,桃熟大半,他心里要吃个尝新。奈何本园土地、力士
并齐天府仙吏紧随不便。忽设一计道:“汝等且出门外伺候,让我在这亭上少憩
片时。”那众仙果退。只见那猴王脱了冠服,爬上大树,拣那熟透的大桃,摘了
许多,就在树枝上自在受用,吃了一饱,却才跳下树来,簪冠着服,唤众等仪从
回府。迟三二日,又去设法偷桃,尽他享用。
一朝,王母娘娘设宴,大开宝阁,瑶池中做蟠桃胜会,即着那红衣仙女、青
衣仙女、素衣仙女、皂衣仙女、紫衣仙女、黄衣仙女、绿衣仙女,各顶花篮,去
蟠桃园摘桃建会。七衣仙女直至园门首,只见蟠桃园土地、力士同齐天府二司仙
吏,都在那里把门。仙女近前道:“我等奉王母懿旨,到此摘桃设宴。”土地道:
“仙娥且住。今岁不比往年了,玉帝点差齐天大圣在此督理,须是报大圣得知,
方敢开园。”仙女道:“大圣何在?”土地道:“大圣在园内,因困倦,自家在
亭上睡哩。”仙女道:“既如此,寻他去来,不可迟误。”土地即与同进,寻至
花亭不见,只有衣冠在亭,不知何往,四下里都没寻处。原来大圣耍了一会,吃
了几个桃子,变做二寸长的个人儿,在那大树梢头浓叶之下睡着了。七衣仙女道:
“我等奉旨前来,寻不见大圣,怎敢空回?”旁有仙使道:“仙娥既奉旨来,不
必迟疑。我大圣闲游惯了,想是出园会友去了。汝等且去摘桃,我们替你回话便
是。”那仙女依言,入树林之下摘桃。先在前树摘了二篮,又在中树摘了三篮,
到后树上摘取,只见那树上花果稀疏,止有几个毛蒂青皮的。原来熟的都是猴王
吃了。七仙女张望东西,只见向南枝上止有一个半红半白的桃子。青衣女用手扯
下枝来,红衣女摘了,却将枝子望上一放。原来那大圣变化了,正睡在此枝,被
他惊醒。大圣即现本相,耳朵里掣出金箍棒,幌一幌,碗来粗细,咄的一声道:
“你是那方怪物,敢大胆偷摘我桃!”慌得那七仙女一齐跪下道:“大圣息怒。
我等不是妖怪,乃王母娘娘差来的七衣仙女,摘取仙桃,大开宝阁,做蟠桃胜会。
适至此间,先见了本园土地等神,寻大圣不见。我等恐迟了王母懿旨,是以等不
得大圣,故先在此摘桃。万望恕罪。”大圣闻言,回嗔作喜道:“仙娥请起。王
母开阁设宴,请的是谁?”仙女道:“上会自有旧规,请的是西天佛老、菩萨、
圣僧、罗汉,南方南极观音,东方崇恩圣帝、十洲三岛仙翁,北方北极玄灵,中
央黄极黄角大仙,这个是五方五老。还有五斗星君,上八洞三清、四帝,太乙天
仙等众,中八洞玉皇、九垒,海岳神仙;下八洞幽冥教主、注世地仙。各宫各殿
大小尊神,俱一齐赴蟠桃嘉会。”大圣笑道:“可请我么?”仙女道:“不曾听
得说。”大圣道:“我乃齐天大圣,就请我老孙做个席尊,有何不可?”仙女道:
“此是上会旧规,今会不知如何。”大圣道:“此言也是,难怪汝等。你且立下,
待老孙先去打听个消息,看可请老孙不请。”
好大圣,捻着诀,念声咒语,对众仙女道:“住,住,住”这原来是个定身
法,把那七衣仙女,一个个睖々睁睁,白着眼,都站在桃树之下。大圣纵朵
祥云,跳出园内,竟奔瑶池路上而去。正行时,只见那壁厢──
一天瑞霭光摇曳,五色祥云飞不绝。白鹤声鸣振九皋,紫芝色秀分千叶。
中间现出一尊仙,相貌昂然丰采别。神舞虹霓幌汉霄,腰悬宝箓无生灭。
名称赤脚大罗仙,特赴蟠桃添寿节。
那赤脚大仙觌面撞见大圣,大圣低头定计,赚哄真仙,他要暗去赴会,却问:
“老道何往?”大仙道:“蒙王母见招,去赴蟠桃嘉会。”大圣道:“老道不知。
玉帝因老孙筋斗云疾,着老孙五路邀请列位,先至通明殿下演礼,后方去赴宴。”
大仙是个光明正大之人,就以他的诳语作真,道:“常年就在瑶池演礼谢恩,如
何先去通明殿演礼,方去瑶池赴会?”无奈,只得拨转祥云,径往通明殿去了。
大圣驾着云,念声咒语,摇身一变,就变做赤脚大仙模样,前奔瑶池。不多
时,直至宝阁,按住云头,轻轻移步,走入里面,只见那里──
琼香缭绕,瑞霭缤纷。瑶台铺彩结,宝阁散氤氲。凤翥鸾翔形缥缈,金花玉
萼影浮沉。上排着九凤丹霞扆,八宝紫霓墩。五彩描金桌,千花碧玉盆。桌上有
龙肝和凤髓,熊掌与猩唇。珍馐百味般般美,异果嘉肴色色新。
那里铺设得齐齐整整,却还未有仙来。这大圣点看不尽,忽闻得一阵酒香扑
鼻,急转头见右壁厢长廊之下,有几个造酒的仙官,盘糟的力士,领几个运水的
道人,烧火的童子,在那里洗缸刷瓮,已造成了玉液琼浆,香醪佳酿。大圣止不
住口角流涎,就要去吃,奈何那些人都在这里,他就弄个神通,把毫毛拔下几根,
丢入口中嚼碎,喷将出去,念声咒语,叫“变!”即变做几个瞌睡虫,奔在众人
脸上。你看那伙人,手软头低,闭眉合眼,丢了执事,都去盹睡。大圣却拿了些
百味八珍,佳肴异品,走入长廊里面,就着缸,挨着瓮,放开量,痛饮一番。吃
勾了多时,酕醄醉了,自揣自摸道:“不好,不好!再过会,请的客来,却不
怪我?一时拿住,怎生是好?不如早回府中睡去也。”
好大圣,摇摇摆摆,仗着酒,任情乱撞,一会把路差了,不是齐天府,却是
兜率天宫。一见了,顿然醒悟道:“兜率宫是三十三天之上,乃离恨天太上老君
之处,如何错到此间?也罢,也罢!一向要来望此老,不曾得来,今趁此残步,
就望他一望也好。”即整衣撞进去。那里不见老君,四无人迹。原来那老君与燃
灯古佛在三层高阁朱陵丹台上讲道,众仙童、仙将、仙官、仙吏都侍立左右听讲。
这大圣直至丹房里面,寻访不遇,但见丹灶之旁,炉中有火。炉左右安放着五个
葫芦,葫芦里都是炼就的金丹。大圣喜道:“此物乃仙家之至宝。老孙自了道以
来,识破了内外相同之理,也要炼些金丹济人,不期到家无暇。今日有缘,却又
撞着此物,趁老子不在,等我吃他几丸尝新。”他就把那葫芦都倾出来,就都吃
了,如吃炒豆相似。
一时间丹满酒醒,又自己揣度道:“不好,不好!这场祸,比天还大,若惊
动玉帝,性命难存。走,走,走!不如下界为王去也!”他就跑出兜率宫,不行
旧路,从西天门,使个隐身法逃去,即按云头,回至花果山界。但见那旌旗闪灼,
戈戟光辉,原来是四健将与七十二洞妖王,在那里演习武艺。大圣高叫道:“小
的们!我来也!”众怪丢了器械,跪倒道:“大圣好宽心!丢下我等许久,不来
相顾!”大圣道:“没多时,没多时!”且说且行,径入洞天深处。四健将打扫
安歇,叩头礼拜毕,俱道:“大圣在天这百十年,实受何职?”大圣笑道:“我
记得才半年光景,怎么就说百十年话?”健将道:“在天一日,即在下方一年也。”
大圣道:“且喜这番玉帝相爱,果封做齐天大圣,起一座齐天府,又设安静、宁
神二司,司设仙吏侍卫。向后见我无事,着我代管蟠桃园。近因王母娘娘设蟠桃
大会,未曾请我,是我不待他请,先赴瑶池,把他那仙品仙酒,都是我偷吃了。
走出瑶池,踉踉蹡蹡误入老君宫阙,又把他五个葫芦金丹也偷吃了。但恐玉
帝见罪,方才走出天门来也。”
众怪闻言大喜,即安排酒果接风,将椰酒满斟一石碗奉上。大圣喝了一口,
即咨牙俫嘴道:“不好吃,不好吃!”崩、芭二将道:“大圣在天宫,吃了仙
酒仙肴,是以椰酒不甚美口。常言道,美不美,乡中水。”大圣道:“你们就是
亲不亲,故乡人。我今早在瑶池中受用时,见那长廊之下,有许多瓶罐,都是那
玉液琼浆,你们都不曾尝着。待我再去偷他几瓶回来,你们各饮半杯,一个个也
长生不老。”众猴欢喜不胜。大圣即出洞门,又翻一筋斗,使个隐身法,径至蟠
桃会上。进瑶池宫阙,只见那几个造酒、盘糟、运水、烧火的,还鼾睡未醒。他
将大的从左右胁下挟了两个,两手提了两个,即拨转云头回来,会众猴在于洞中,
就做个仙酒会,各饮了几杯,快乐不题。
却说那七衣仙女自受了大圣的定身法术,一周天方能解脱,各提花篮,回奏
王母说道:“齐天大圣使术法困住我等,故此来迟。”王母问道:“汝等摘了多
少蟠桃?”仙女道:“只有两篮小桃,三篮中桃。至后面,大桃半个也无,想都
是大圣偷吃了。及正寻间,不期大圣走将出来,行凶拷打,又问设宴请谁。我等
把上会事说了一遍,他就定住我等,不知去向。直到如今,才得醒解回来。”王
母闻言,即去见玉帝,备陈前事。说不了,又见那造酒的一班人,同仙官等来奏:
“不知甚么人,搅乱了蟠桃大会,偷吃了玉液琼浆,其八珍百味,亦俱偷吃了。”
又有四个大天师来奏上:“太上道祖来了。”玉帝即同王母出迎。老君朝礼毕,
道:“老道宫中,炼了些九转金丹,伺候陛下做丹元大会,不期被贼偷去,特启
陛下知之。”玉帝见奏悚惧。少时,又有齐天府仙吏叩头道:“孙大圣不守执事,
自昨日出游,至今未转,更不知去向。”玉帝又添疑思,只见那赤脚大仙又頫囟
上奏道:“臣蒙王母诏昨日赴会,偶遇齐天大圣,对臣言万岁有旨,着他邀臣等
先赴通明殿演礼,方去赴会。臣依他言语,即返至通明殿外,不见万岁龙车凤辇,
又急来此俟候。”玉帝越发大惊道:“这厮假传旨意,赚哄贤卿,快着纠察灵官
缉访这厮踪迹!”
灵官领旨,即出殿遍访,尽得其详细,回奏道:“搅乱天宫者,乃齐天大圣
也。”又将前事尽诉一番。玉帝大恼,即差四大天王,协同李天王并哪吒太子,
点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东西星斗、南北二神、
五岳四渎、普天星相,共十万天兵,布一十八架天罗地网,下界去花果山围困,
定捉获那厮处治。众神即时兴师,离了天宫。这一去,但见那──
黄风滚滚遮天暗,紫雾腾腾罩地昏。只为妖猴欺上帝,致令众圣降凡尘。四
大天王,五方揭谛:四大天王权总制,五方揭谛调多兵。李托塔中军掌号,恶哪
吒前部先锋。罗睺星为头检点,计都星随后峥嵘。太阴星精神抖擞,太阳星照
耀分明。五行星偏能豪杰,九曜星最喜相争。元辰星子午卯酉,一个个都是大力
天丁。五瘟五岳东西摆,六丁六甲左右行。四渎龙神分上下,二十八宿密层层。
角亢氐房为总领,奎娄胃昴惯翻腾。斗牛女虚危室壁,心尾箕星个个能。井鬼柳
星张翼轸,轮枪舞剑显威灵。停云降雾临凡世,花果山前紥下营。
诗曰:
天产猴王变化多,偷丹偷酒乐山窝。只因搅乱蟠桃会,十万天兵布网罗。
当时李天王传了令,着众天兵紥了营,把那花果山围得水泄不通。上下布了
十八架天罗地网,先差九曜恶星出战。九曜即提兵径至洞外,只见那洞外大小群
猴跳跃顽耍。星官厉声高叫道:“那小妖!你那大圣在那里?我等乃上界差调的
天神,到此降你这造反的大圣。教他快快来归降;若道半个‘不’字,教汝等一
概遭诛!”那小妖慌忙传入道:“大圣,祸事了,祸事了!外面有九个凶神,口
称上界差来的天神,收降大圣。”
那大圣正与七十二洞妖王,并四健将分饮仙酒,一闻此报,公然不理道: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门前是与非。”说不了,一起小妖又跳来道:“那九个
凶神,恶言泼语,在门前骂战哩!”大圣笑道:“莫采他。诗酒且图今日乐,功
名休问几时成。”说犹未了,又一起小妖来报:“爷爷!那九个凶神已把门打破,
杀进来也!”大圣怒道:“这泼毛神,老大无礼!本待不与他计较,如何上门来
欺我?”即命独角鬼王,领帅七十二洞妖王出阵,老孙领四健将随后。那鬼王疾
帅妖兵,出门迎敌,却被九曜恶星一齐掩杀,抵住在铁板桥头,莫能得出。
正嚷间,大圣到了。叫一声:“开路!”掣开铁棒,幌一幌,碗来粗细,丈
二长短,丢开架子,打将出来。九曜星那个敢抵,一时打退。那九曜星立住阵势
道:“你这不知死活的弼马温!你犯了十恶之罪,先偷桃,后偷酒,搅乱了蟠桃
大会,又窃了老君仙丹,又将御酒偷来此处享乐,你罪上加罪,岂不知之?”大
圣笑道:“这几桩事,实有,实有!但如今你怎么?”九曜星道:“吾奉玉帝金
旨,帅众到此收降你,快早皈依,免教这些生灵纳命。不然,就躧平了此山,掀
翻了此洞也!”大圣大怒道:“量你这些毛神,有何法力,敢出浪言。不要走,
请吃老孙一棒!”这九曜星一齐踊跃。那美猴王不惧分毫,轮起金箍棒,左遮右
挡,把那九曜星战得筋疲力软,一个个倒拖器械,败阵而走,急入中军帐下,对
托塔天王道:“那猴王果十分骁勇!我等战他不过,败阵来了。”李天王即调四
大天王与二十八宿,一路出师来斗。大圣也公然不惧,调出独脚鬼王、七十二洞
妖王与四个健将,就于洞门外列成阵势。你看这场混战好惊人也──
寒风飒飒,怪雾阴阴。那壁厢旌旗飞彩,这壁厢戈戟生辉。滚滚盔明,层层
甲亮。滚滚盔明映太阳,如撞天的银磬;层层甲亮砌岩崖,似压地的冰山。大捍
刀,飞云掣电;楮白枪,度雾穿云。方天戟,虎眼鞭,麻林摆列;青铜剑,四明
铲,密树排阵。弯弓硬弩雕翎箭,短棍蛇矛挟了魂。大圣一条如意棒,翻来覆去
战天神。杀得那空中无鸟过,山内虎狼奔。扬砂走石乾坤黑,播土飞尘宇宙昏。
只听兵兵扑扑惊天地,煞煞威威振鬼神。
这一场自辰时布阵,混杀到日落西山。那独角鬼王与七十二洞妖怪,尽被众
天神捉拿去了,止走了四健将与那群猴,深藏在水帘洞底,这大圣一条棒,抵住
了四大天神与李托塔、哪吒太子,俱在半空中,杀彀多时。大圣见天色将晚,即
拔毫毛一把,丢在口中,嚼碎了喷将出去,叫声:“变!”就变了千百个大圣,
都使的是金箍棒,打退了哪吒太子,战败了五个天王。
大圣得胜,收了毫毛,急转身回洞,早又见铁板桥头,四个健将,领众叩迎
那大圣,哽哽咽咽大哭三声,又唏唏哈哈大笑三声。大圣道:“汝等见了我,又
哭又笑,何也?”四健将道:“今早帅众将与天王交战,把七十二洞妖王与独角
鬼王,尽被众神捉了,我等逃生,故此该哭。这见大圣得胜回来,未曾伤损,故
此该笑。”大圣道:“胜负乃兵家之常。古人云:杀人一万,自损三千。况捉了
去的头目乃是虎豹狼虫、獾獐狐狢之类,我同类者未伤一个,何须烦恼?他虽
被我使个分身法杀退,他还要安营在我山脚下。我等且紧紧防守,饱食一顿,安
心睡觉,养养精神。天明看我使个大神通,拿这些天将,与众报仇。”四将与众
猴将椰酒吃了几碗,安心睡觉不题。
那四大天王收兵罢战,众各报功:有拿住虎豹的,有拿住狮象的,有拿住狼
虫狐狢的,更不曾捉着一个猴精。当时果又安辕营,下大寨,赏牜劳了得功之
将,吩咐了天罗地网之兵,各各提铃喝号,围困了花果山,专待明早大战。各人
得令,一处处谨守。此正是:妖猴作乱惊天地,布网张罗昼夜看。毕竟天晓后如
何处治,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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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回 观音赴会问原因 小圣施威降大圣


且不言天神围绕,大圣安歇。话表南海普陀落伽山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
世音菩萨,自王母娘娘请赴蟠桃大会,与大徒弟惠岸行者,同登宝阁瑶池,见那
里荒荒凉凉,席面残乱;虽有几位天仙,俱不就座,都在那里乱纷纷讲论。菩萨
与众仙相见毕,众仙备言前事。菩萨道:“既无盛会,又不传杯,汝等可跟贫僧
去见玉帝。”众仙怡然随往。至通明殿前,早有四大天师、赤脚大仙等众,俱在
此迎着菩萨,即道玉帝烦恼,调遣天兵,擒怪未回等因。菩萨道:“我要见见玉
帝,烦为转奏。”天师邱弘济即入灵霄宝殿,启知宣入。时有太上老君在上,王
母娘娘在后。
菩萨引众同入里面,与玉帝礼毕,又与老君、王母相见,各坐下,便问:
“蟠桃盛会如何?”玉帝道:“每年请会,喜喜欢欢,今年被妖猴作乱,甚是虚
邀也。”菩萨道:“妖猴是何出处?”玉帝道:“妖猴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
石卵化生的。当时生出,即目运金光,射冲斗府。始不介意,继而成精,降龙伏
虎,自削死籍。当有龙王、阎王启奏。朕欲擒拿,是长庚星启奏道:‘三界之间,
凡有九窍者,可以成仙。’朕即施教育贤,宣他上界,封为御马监弼马温官。那
厮嫌恶官小,反了天宫。即差李天王与哪吒太子收降,又降诏抚安,宣至上界,
就封他做个‘齐天大圣’,只是有官无禄。他因没事干管理,东游西荡。朕又恐
别生事端,着他代管蟠桃园。他又不遵法律,将老树大桃,尽行偷吃。及至设会,
他乃无禄人员,不曾请他,他就设计赚哄赤脚大仙,却自变他相貌入会,将仙肴
仙酒尽偷吃了,又偷老君仙丹,又偷御酒若干,去与本山众猴享乐。朕心为此烦
恼,故调十万天兵,天罗地网收伏。这一日不见回报,不知胜负如何。”
菩萨闻言,即命惠岸行者道:“你可快下天宫,到花果山打探军情如何。如
遇相敌,可就相助一功,务必的实回话。”惠岸行者整整衣裙,执一条铁棍,驾
云离阙,径至山前。见那天罗地网,密密层层,各营门提铃喝号,将那山围绕的
水泄不通。惠岸立住,叫:“把营门的天丁,烦你传报:我乃李天王二太子木叉,
南海观音大徒弟惠岸,特来打探军情。”那营里五岳神兵,即传入辕门之内。早
有虚日鼠、昴日鸡、星日马、房日兔将言传到中军帐下。李天王发下令旗,教开
天罗地网,放他进来。此时东方才亮,惠岸随旗进入,见四大天王与李天王下拜。
拜讫,李天王道:“孩儿,你自那厢来者?”惠岸道:“愚男随菩萨赴蟠桃会,
菩萨见胜会荒凉,瑶池寂寞,引众仙并愚男去见玉帝。玉帝备言父王等下界收伏
妖猴,一日不见回报,胜负未知,菩萨因命愚男到此打听虚实。”李天王道:
“昨日到此安营下寨,着九曜星挑战,被这厮大弄神通,九曜星俱败走而回。后
我等亲自提兵,那厮也排开阵势。我等十万天兵,与他混战至晚,他使个分身法
战退。及收兵查勘时,止捉得些狼虫虎豹之类,不曾捉得他半个妖猴。今日还未
出战。”说不了,只见辕门外有人来报道:“那大圣引一群猴精,在外面叫战。”
四大天王与李天王并太子正议出兵。木叉道:“父王,愚男蒙菩萨吩咐,下来打
探消息,就说若遇战时,可助一功。今不才愿往,看他怎么个大圣!”天王道:
“孩儿,你随菩萨修行这几年,想必也有些神通,切须在意。”
好太子,双手轮着铁棍,束一束绣衣,跳出辕门,高叫:“那个是齐天大圣?”
大圣挺如意棒,应声道:“老孙便是。你是甚人,辄敢问我?”木叉道:“吾乃
李天王第二太子木叉,今在观音菩萨宝座前为徒弟护教,法名惠岸是也。”大圣
道:“你不在南海修行,却来此见我做甚?”木叉道:“我蒙师父差来打探军情,
见你这般猖獗,特来擒你!”大圣道:“你敢说那等大话!且休走!吃老孙这一
棒!”木叉全然不惧,使铁棒劈手相迎。他两个立那半山中,辕门外,这场好斗
──
棍虽对棍铁各异,兵纵交兵人不同。一个是太乙散仙呼大圣,一个是观音徒
弟正元龙。浑铁棍乃千锤打,六丁六甲运神功。如意棒是天河定,镇海神珍法力
洪。两个相逢真对手,往来解数实无穷。这个的阴手棍,万千凶,绕腰贯索疾如
风;那个的夹枪棒,不放空,左遮右挡怎相容?那阵上旌旗闪闪,这阵上鼍鼓冬
冬。万员天将团团绕,一洞妖猴簇簇丛。怪雾愁云漫地府,狼烟煞气射天宫。昨
朝混战还犹可,今日争持更又凶。堪羡猴王真本事,木叉复败又逃生。
这大圣与惠岸战经五六十合,惠岸臂膊酸麻,不能迎敌,虚幌一幌,败阵而
走。大圣也收了猴兵,安紥在洞门之外。只见天王营门外,大小天兵,接住了太
子,让开大路,径入辕门,对四天王、李托塔、哪吒,气哈哈的喘息未定:“好
大圣,好大圣!着实神通广大!孩儿战不过,又败阵而来也!“李天王见了心惊,
即命写表求助,便差大力鬼王与木叉太子上天启奏。
二人当时不敢停留,闯出天罗地网,驾起瑞霭祥云。须臾,径至通明殿下,
见了四大天师,引至灵霄宝殿,呈上表章。惠岸又见菩萨施礼。菩萨道:“你打
探的如何?”惠岸道:“始领命到花果山,叫开天罗地网门,见了父亲,道师父
差命之意。父王道:‘昨日与那猴王战了一场,止捉得他虎豹狼虫之类,更未捉
他一个猴精。’正讲间。他又索战,是弟子使铁棍与他战经五六十合,不能取胜,
败走回营。父亲因此差大力鬼王同弟子上界求助。”菩萨低头思忖。
却说玉帝拆开表章,见有求助之言,笑道:“叵耐这个猴精,能有多大手段,
就敢敌过十万天兵!李天王又来求助,却将那路神兵助之?”言未毕,观音合掌
启奏:“陛下宽心,贫僧举一神,可擒这猴。”玉帝道:“所举者何神?”菩萨
道:“乃陛下令甥显圣二郎真君,见居灌洲灌江口,享受下方香火。他昔日曾力
诛六怪,又有梅山兄弟与帐前一千二百草头神,神通广大。奈他只是听调不听宣,
陛下可降一道调兵旨意,着他助力,便可擒也。”玉帝闻言,即传调兵的旨意,
就差大力鬼王赍调。那鬼王领了旨,即驾起云,径至灌江口,不消半个时辰,直
至真君之庙。早有把门的鬼判,传报至里道:“外有天使,捧旨而至。”二郎即
与众弟兄,出门迎接旨意,焚香开读。旨意上云:
花果山妖猴齐天大圣作乱。因在宫偷桃、偷酒、偷丹,搅乱蟠桃大会,见着
十万天兵,一十八架天罗地网,围山收伏,未曾得胜。今特调贤甥同义兄弟即赴
花果山助力剿除。成功之后,高升重赏。”
真君大喜道:“天使请回,吾当就去拔刀相助也。”鬼王回奏不题。
这真君即唤梅山六兄弟,乃康、张、姚、李四太尉,郭申、直健二将军,聚
集殿前道:“适才玉帝调遣我等往花果山收降妖猴,同去去来。”众兄弟俱忻然
愿往。即点本部神兵,驾鹰牵犬,搭弩张弓,纵狂风,霎时过了东洋大海,径至
花果山。见那天罗地网,密密层层,不能前进,因叫道:“把天罗地网的神将听
着:吾乃二郎显圣真君,蒙玉帝调来擒拿妖猴者,快开营门放行。”一时,各神
一层层传入,四大天王与李天王俱出辕门迎接。相见毕,问及胜败之事,天王将
上项事备陈一遍,真君笑道:“小圣来此,必须与他斗个变化。列公将天罗地网,
不要幔了顶上,只四围紧密,让我赌斗。若我输与他,不必列公相助,我自有兄
弟扶持;若赢了他,也不必列公绑缚,我自有兄弟动手。只请托塔天王与我使个
照妖镜,住立空中。恐他一时败阵,逃窜他方,切须与我照耀明白,勿走了他。”
天王各居四维,众天兵各挨排列阵去讫。
这真君领着四太尉、二将军,连本身七兄弟,出营挑战,分付众将,紧守营
盘,收全了鹰犬,众草头神得令。真君只到那水帘洞外,见那一群猴,齐齐整整,
排作个蟠龙阵势;中军里,立一竿旗,上书“齐天大圣”四字。真君道:“那泼
妖,怎么称得起齐天之职?”梅山六弟道:“且休赞叹,叫战去来。”那营口小
猴见了真君,急走去报知。那猴王即掣金箍棒,整黄金甲,登步云履,按一按紫
金冠,腾出营门,急睁睛观看那真君的相貌,果是清奇,打扮得又秀气。真个是
──
仪容清俊貌堂堂,两耳垂肩目有光。头戴三山飞凤帽,身穿一领淡鹅黄。
缕金靴衬盘龙袜,玉带团花八宝妆。腰挎弹弓新月样,手执三尖两刃枪。
斧劈桃山曾救母,弹打棕罗双凤凰。力诛八怪声名远,义结梅山七圣行。
心高不认天家眷,性傲归神住灌江。赤城昭惠英灵圣,显化无边号二郎。
大圣见了,笑嘻嘻的,将金箍棒掣起,高叫道:“你是何方小将,辄敢大胆
到此挑战?”真君喝道:“你这厮有眼无珠,认不得我么!吾乃玉帝外甥,敕封
昭惠灵显王二郎是也。今蒙上命,到此擒你这反天宫的弼马温猢猻,你还不知死
活!”大圣道:“我记得当年玉帝妹子思凡下界,配合杨君,生一男子,曾使斧
劈桃山的,是你么?我行要骂你几声,曾奈无甚冤仇;待要打你一棒,可惜了你
的性命。你这郎君小辈,可急急回去,唤你四大天王出来。”真君闻言,心中大
怒道:“泼猴!休得无礼!吃吾一刃!”大圣侧身躲过,疾举金箍棒,劈手相还。
他两个这场好杀──
昭惠二郎神,齐天孙大圣,这个心高欺敌美猴王,那个面生压伏真梁栋。两
个乍相逢,各人皆赌兴。从来未识浅和深,今日方知轻与重。铁棒赛飞龙,神锋
如舞凤。左挡右攻,前迎后映。这阵上梅山六弟助威风,那阵上马流四将传军令。
摇旗擂鼓各齐心,呐喊筛锣都助兴。两个钢刀有见机,一来一往无丝缝。金箍棒
是海中珍,变化飞腾能取胜。若还身慢命该休,但要差池为蹭蹬。
真君与大圣斗经三百余合,不知胜负。那真君抖搜神威,摇身一变,变得身
高万丈,两只手,举着三尖两刃神锋,好便似华山顶上之峰,青脸獠牙,朱红头
发,恶狠狠,望大圣着头就砍,这大圣也使神通,变得与二郎身躯一样,嘴脸一
般,举一条如意金箍棒,却就如昆仑顶上的擎天之柱,抵住二郎神。唬得那马、
流元帅,战兢兢摇不得旌旗;崩、芭二将,虚怯怯使不得刀剑。这阵上,康、张、
姚、李、郭申、直健,传号令,撒放草头神,向他那水帘洞外,纵着鹰犬,搭弩
张弓,一齐掩杀。可怜冲散妖猴四健将,捉拿灵怪二三千!那些猴,抛戈弃甲,
撇剑丢枪;跑的跑,喊的喊;上山的上山,归洞的归洞。好似夜猫惊宿鸟,飞洒
满天星。众兄弟得胜不题。
却说真君与大圣变做法天象地的规模,正斗时,大圣忽见本营中妖猴惊散,
自觉心慌,收了法象,掣棒抽身就走。真君见他败走,大步赶上道:“那里走?
趁早归降,饶你性命!”大圣不恋战,只情跑起。将近洞口,正撞着康、张、姚、
李四太尉、郭申、直健二将军,一齐帅众挡住道:“泼猴,那里走!”大圣慌了
手脚,就把金箍棒捏做绣花针,藏在耳内,摇身一变,变作个麻雀儿,飞在树梢
头钉住。那六兄弟,慌慌张张,前后寻觅不见,一齐吆喝道:“走了这猴精也,
走了这猴精也!”正嚷处,真君到了问:“兄弟们,赶到那厢不见了?”众神道:
“才在这里围住,就不见了。”二郎圆睁凤目观看,见大圣变了麻雀儿,钉在树
上,就收了法象,撇了神锋,卸下弹弓,摇身一变,变作个饿鹰儿,抖开翅,飞
将去扑打。大圣见了,搜的一翅飞起去,变作一只大鹚老,冲天而去。二郎见了,
急抖翎毛,摇身一变,变作一只大海鹤,钻上云霄来嗛。大圣又将身按下,入
涧中,变作一个鱼儿,淬入水内。二郎赶至涧边,不见踪迹,心中暗想道:“这
猢猻必然下水去也,定变作鱼虾之类。等我再变变拿他。”果一变变作个鱼鹰儿,
飘荡在下溜头波面上。等待片时,那大圣变鱼儿,顺水正游,忽见一只飞禽,似
青鹞,毛片不青;似鹭鸶,顶上无缨;似老鹳,腿又不红:“想是二郎变化了等
我哩!”急转头,打个花就走。二郎看见道:“打花的鱼儿,似鲤鱼,尾巴不红;
似鳜鱼,花鳞不见;似黑鱼,头上无星;似鲂鱼,鳃上无针。他怎么见了我就回
去了,必然是那猴变的。”赶上来,刷的啄一嘴。那大圣就撺出水中,一变,变
作一条水蛇,游近岸,钻入草中。二郎因嗛他不着,他见水响中,见一条蛇撺
出去,认得是大圣,急转身,又变了一只朱绣顶的灰鹤,伸着一个长嘴,与一把
尖头铁钳子相似,径来吃这水蛇。水蛇跳一跳,又变做一只花鸨,木木樗樗的,
立在蓼汀之上。二郎见他变得低贱──花鸨乃鸟中至贱至淫之物,不拘鸾、凤、
鹰、鸦都与交群,故此不去拢傍,即现原身,走将去,取过弹弓拽满,一弹子把
他打个躘踵。那大圣趁着机会,滚下山崖,伏在那里又变,变了一座土地庙儿,
大张着口,似个庙门,牙齿变做门扇,舌头变做菩萨,眼睛变做窗棂。只有尾巴
不好收拾,竖在后面,变做一根旗竿。真君赶到崖下,不见打倒的鸨鸟,只有一
间小庙,急睁凤眼,仔细看之,见旗竿立在后面,笑道:是这猢猻了!他今又在
那里哄我。我也曾见庙宇,更不曾见一个旗竿竖在后面的。断是这畜生弄喧!他
若哄我进去,他便一口咬住。我怎肯进去?等我掣拳先捣窗棂,后踢门扇!”大
圣听得,心惊道:“好狠,好狠!门扇是我牙齿,窗棂是我眼睛。若打了牙,捣
了眼,却怎么是好?’扑的一个虎跳,又冒在空中不见。
真君前前后后乱赶,只见四太尉、二将军、一齐拥至道:“兄长,拿住大圣
了么?”真君笑道:“那猴儿才自变座庙宇哄我,我正要捣他窗棂,踢他门扇,
他就纵一纵,又渺无踪迹。可怪,可怪!”众皆愕然,四望更无形影。真君道:
“兄弟们在此看守巡逻,等我上去寻他。”急纵身驾云起在半空,见那李天王高
擎照妖镜,与哪吒住立云端,真君道:“天王,曾见那猴王么?”天王道:“不
曾上来。我这里照着他哩。”真君把那赌变化、弄神通、拿群猴一事说毕,却道:
“他变庙宇,正打处,就走了。”李天王闻言,又把照妖镜四方一照,呵呵的笑
道:“真君,快去,快去!那猴使了个隐身法,走去营围,往你那灌江口去也。”
二郎听说,即取神锋,回灌江口来赶。
却说那大圣已至灌江口,摇身一变,变作二郎爷爷的模样,按下云头,径入
庙里,鬼判不能相认,一个个磕头迎接。他坐中间,点查香火,见李虎拜还的三
牲,张龙许下的保福,赵甲求子的文书,钱丙告病的良愿。正看处,有人报:
“又一个爷爷来了。”众鬼判急急观看,无不惊心。真君却道:“有个甚么齐天
大圣,才来这里否?”众鬼判道:“不曾见甚么大圣,只有一个爷爷在里面查点
哩。”真君撞进门,大圣见了,现出本相道:“郎君不消嚷,庙宇已姓孙了。”
这真君即举三尖两刃神锋,劈脸就砍。那猴王使个身法,让过神锋,掣出那绣花
针儿,幌一幌,碗来粗细,赶到前,对面相还。两个嚷嚷闹闹,打出庙门,半雾
半云,且行且战,复打到花果山,慌得那四大天王等众提防愈紧。这康、张太尉
等迎着真君,合心努力,把那美猴王围绕不题。
话表大力鬼王既调了真君与六兄弟提兵擒魔去后,却上界回奏。玉帝与观音
菩萨、王母并众仙卿,正在灵霄殿讲话,道:“既是二郎已去赴战,这一日还不
见回报。”观音合掌道:“贫僧请陛下同道祖出南天门外,亲去看看虚实如何?”
玉帝道:“言之有理。”即摆驾,同道祖、观音、王母与众仙卿至南天门,早有
些天丁、力士接着。开门遥观,只见众天丁布罗网,围住四面;李天王与哪吒,
擎照妖镜,立在空中;真君把大圣围绕中间,纷纷赌斗哩。菩萨开口对老君说:
“贫僧所举二郎神如何?果有神通,已把那大圣围困,只是未得擒拿。我如今助
他一功,决拿住他也。”老君道:“菩萨将甚兵器?怎么助他?”菩萨道:“我
将那净瓶杨柳抛下去,打那猴头;即不能打死,也打个一跌,教二郎小圣好去拿
他。”老君道:“你这瓶是个磁器,准打着他便好,如打不着他的头,或撞着他
的铁棒,却不打碎了?你且莫动手,等我老君助他一功。”菩萨道:“你有甚么
兵器?”老君道:“有,有,有。”捋起衣袖,左膊上取下一个圈子,说道:
“这件兵器,乃锟钢抟炼的,被我将还丹点成,养就一身灵气,善能变化,水火
不侵,又能套诸物;一名金钢琢,又名金钢套。当年过函关,化胡为佛,甚是亏
他,早晚最可防身。等我丢下去打他一下。”话毕,自天门上往下一掼,滴流流,
径落花果山营盘里,可可的着猴王头上一下。猴王只顾苦战七圣,却不知天上坠
下这兵器,打中了天灵,立不稳脚,跌了一跤,爬将起来就跑,被二郎爷爷的细
犬赶上,照腿肚子上一口,又扯了一跌。他睡倒在地,骂道:“这个亡人!你不
去妨家长,却来咬老孙!”急翻身爬不起来,被七圣一拥按住,即将绳索捆绑,
使勾刀穿了琵琶骨,再不能变化。
那老君收了金钢琢,请玉帝同观音、王母、众仙等,俱回灵霄殿。这下面四
大天王与李天王诸神,俱收兵拔寨,近前向小圣贺喜,都道:“此小圣之功也!”
小圣道:“此乃天尊洪福,众神威权,我何功之有?”康、张、姚、李道:“兄
长不必多叙,且押这厮去上界见玉帝,请旨发落去也。”真君道:“贤弟,汝等
未受天箓,不得面见玉帝。教天甲神兵押着,我同天王等上界回旨。你们帅众在
此搜山,搜净之后,仍回灌口。待我请了赏,讨了功,回来同乐。”四太尉、二
将军依言领诺。这真君与众即驾云头,唱凯歌,得胜朝天。不多时,到通明殿外。
天师启奏道:“四大天王等众已捉了妖猴齐天大圣了,来此听宣。”玉帝传旨,
即命大力鬼王与天丁等众,押至斩妖台,将这厮碎剁其尸。咦!正是:欺诳今遭
刑宪苦,英雄气概等时休。毕竟不知那猴王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发帖际遇]: gn0811跑去泰国取经,回来后出版《葵花宝典--2008奥运免自宫限量特别珍藏版》,获利银两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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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八卦炉中逃大圣 五行山下定心猿


富贵功名,前缘分定,为人切莫欺心。正大光明,忠良善果弥深。些些狂妄
天加谴,眼前不遇待时临。问东君因甚,如今祸害相侵。只为心高图罔极,不分
上下乱规箴。
话表齐天大圣被众天兵押去斩妖台下,绑在降妖柱上,刀砍斧剁,枪刺剑刳,
莫想伤及其身。南斗星奋令火部众神,放火煨烧,亦不能烧着。又着雷部众神,
以雷屑钉打,越发不能伤损一毫。那大力鬼王与众启奏道:“万岁,这大圣不知
是何处学得这护身之法,臣等用刀砍斧剁,雷打火烧,一毫不能伤损,却如之何?”
玉帝闻言道:“这厮这等,这等,如何处治?”太上老君即奏道:“那猴吃了蟠
桃,饮了御酒,又盗了仙丹。我那五壶丹,有生有熟,被他都吃在肚里,运用三
昧火,锻成一块,所以浑做金钢之躯,急不能伤。不若与老道领去,放在八卦炉
中,以文武火锻炼。炼出我的丹来,他身自为灰烬矣。”玉帝闻言,即教六丁、
六甲将他解下,付与老君。老君领旨去讫,一壁厢宣二郎显圣,赏赐金花百朵,
御酒百瓶,还丹百粒,异宝明珠,锦绣等件,教与义兄弟分享。真君谢恩,回灌
江口不题。
那老君到兜率宫,将大圣解去绳索,放了穿琵琶骨之器,推入八卦炉中,命
看炉的道人,架火的童子,将火扇起锻炼。原来那炉是乾、坎、艮、震、巽、离、
坤、兑八卦。他即将身钻在巽宫位下。巽乃风也,有风则无火,只是风搅得烟来,
把一双眼<火刍>红了,弄做个老害病眼,故唤作“火眼金睛”。
真个光阴迅速,不觉七七四十九日,老君的火候俱全。忽一日,开炉取丹。
那大圣双手侮着眼,正自揉搓流涕,只听得炉头声响,猛睁睛看见光明,他就忍
不住将身一纵,跳出丹炉,唿喇一声,蹬倒八卦炉,往外就走。慌得那架火看炉
与丁甲一班人来扯,被他一个个都放倒,好似癫痫的白额虎,风狂的独角龙。老
君赶上抓一把,被他一捽,捽了个倒栽葱,脱身走了。即去耳中掣出如意棒,迎
风幌一幌,碗来粗细,依然拿在手中,不分好歹,却又大乱天宫,打得那九曜星
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形。好猴精!有诗为证。诗曰:
混元体正合先天,万劫千番只自然。渺渺无为浑太乙,如如不动号初玄。
炉中久炼非铅汞,物外长生是本仙。变化无穷还变化,三皈五戒总休言。
又诗:
一点灵光彻太虚,那条拄杖亦如之。或长或短随人用,横竖横排任卷舒。
又诗:
猿猴道体配人心,心即猿猴意思深。大圣齐天非假论,官封弼马是知音。
马猿合作心和意,紧缚牢拴莫外寻。万相归真从一理,如来同契住双林。
这一番,那猴王不分上下,使铁棒东打西敌,更无一神可挡。只打到通明殿
里,灵霄殿外。幸有佑圣真君的佐使王灵官执殿。他看大圣纵横,掣金鞭近前挡
住道:“泼猴何往!有吾在此,切莫猖狂!”这大圣不由分说,举棒就打,那灵
官鞭起相迎。两个在灵霄殿前厮浑一处。好杀──
赤胆忠良名誉大,欺天诳上声名坏。一低一好幸相持,豪杰英雄同赌赛。铁
棒凶,金鞭快,正直无私怎忍耐?这个是太乙雷声应化尊,那个是齐天大圣猿猴
怪。金鞭铁棒两家能,都是神宫仙器械。今日在灵霄宝殿弄威风,各展雄才真可
爱。一个欺心要夺斗牛宫,一个竭力匡扶玄圣界。苦争不让显神通,鞭棒往来无
胜败。
他两个斗在一处,胜败未分,早有佑圣真君,又差将佐发文到雷府,调三十
六员雷将齐来,把大圣围在垓心,各骋凶恶鏖战。那大圣全无一毫惧色,使一条
如意棒,左遮右挡,后架前迎。一时,见那众雷将的刀枪剑戟、鞭简挝锤、钺斧
金瓜、旄镰月铲,来的甚紧。他即摇身一变,变做三头六臂;把如意棒幌一幌,
变作三条;六只手使开三条棒,好便似纺车儿一般,滴流流,在那垓心里飞舞,
众雷神莫能相近。真个是──
圆陀陀,光灼灼,亘古常存人怎学?入火不能焚,入水何曾溺?光明一颗摩
尼珠,剑戟刀枪伤不着。也能善,也能恶,眼前善恶凭他作。善时成佛与成仙,
恶处披毛并带角。无穷变化闹天宫,雷将神兵不可捉。
当时众神把大圣攒在一处,却不能近身,乱嚷乱斗,早惊动玉帝。遂传旨着
游奕灵官同翊圣真君上西方请佛老降伏。
那二圣得了旨,径到灵山胜境,雷音宝刹之前,对四金刚、八菩萨礼毕,即
烦转达。众神随至宝莲台下启知,如来召请。二圣礼佛三匝,侍立台下。如来问:
“玉帝何事烦二圣下临?”二圣即启道:“向时花果山产一猴,在那里弄神通,
聚众猴搅乱世界。玉帝降招安旨,封为弼马温,他嫌官小反去。当遣李天王、哪
吒太子擒拿未获,复招安他,封做齐天大圣,先有官无禄。着他代管蟠桃园,他
即偷桃;又走至瑶池,偷殽、偷酒,搅乱大会;仗酒又暗入兜率宫,偷老君仙丹,
反出天宫。玉帝复遣十万天兵,亦不能收伏。后观世音举二郎真君同他义兄弟追
杀,他变化多端,亏老君抛金钢琢打重,二郎方得拿住。解赴御前,即命斩之。
刀砍斧剁,火烧雷打,俱不能伤,老君奏准领去,以火锻炼。四十九日开鼎,他
却又跳出八卦炉,打退天丁,径入通明殿里,灵霄殿外;被佑圣真君的佐使王灵
官挡住苦战,又调三十六员雷将,把他困在垓心,终不能相近。事在紧急,因此
玉帝特请如来救驾。”如来闻诏,即对众菩萨道:“汝等在此稳坐法堂,休得乱
了禅位,待我炼魔救驾去来。”
阿傩、迦叶二尊者相随,离了雷音,径至灵霄门外。忽听得喊声振耳,乃三
十六员雷将围困着大圣哩。佛祖传法旨:“教雷将停息干戈,放开营所,叫那大
圣出来,等我问他有何法力。”众将果退,大圣也收了法象,现出原身近前,怒
气昂昂,厉声高叫道:“你是那方善士,敢来止住刀兵问我?”如来笑道:“我
是西方极乐世界释迦牟尼尊者,南无阿弥陀佛。今闻你猖狂村野,屡反天宫,不
知是何方生长,何年得道,为何这等暴横?”大圣道:我本──
天地生成灵混仙,花果山中一老猿。水帘洞里为家业,拜友寻师悟太玄。
炼就长生多少法,学来变化广无边。因在凡间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瑶天。
灵霄宝殿非他久,历代人王有分传。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
佛祖听言,呵呵冷笑道:“你那厮乃是个猴子成精,焉敢欺心,要夺玉皇上
帝尊位?他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你算,
他该多少年数,方能享受此无极大道?你那个初世为人的畜生,如何出此大言!
不当人子,不当人子!折了你的寿算!趁早皈依,切莫胡说!但恐遭了毒手,性
命顷刻而休,可惜了你的本来面目!”大圣道:“他虽年劫修长,也不应久占在
此。常言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只教他搬出去,将天宫让与我,便罢了;
若还不让,定要搅攘,永不清平!”佛祖道:“你除了长生变化之法,再有何能,
敢占天宫胜境?”大圣道:“我的手段多哩!我有七十二般变化,万劫不老长生。
会驾筋斗云,一纵十万八千里。如何坐不得天位?”佛祖道:“我与你打个赌赛:
你若有本事,一筋斗打出我这右手掌中,算你赢,再不用动刀兵苦争战,就请玉
帝到西方居住,把天宫让你;若不能打出手掌,你还下界为妖,再修几劫,却来
争吵。”
那大圣闻言,暗笑道:“这如来十分好呆!我老孙一筋斗去十万八千里。他
那手掌,方圆不满一尺,如何跳不出去?”急发声道:“既如此说,你可做得主
张?”佛祖道:“做得,做得!”伸开右手,却似个荷叶大小。那大圣收了如意
棒,抖擞神威,将身一纵,站在佛祖手心里,却道声:“我出去也!”你看他一
路云光,无影无形去了。佛祖慧眼观看,见那猴王风车子一般相似不住,只管前
进。大圣行时,忽见有五根肉红柱子,撑着一股青气。他道:“此间乃尽头路了。
这番回去,如来作证,灵霄宫定是我坐也。”又思量说:“且住!等我留下些记
号,方好与如来说话。”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管浓墨
双毫笔,在那中间柱子上写一行大字云:“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写毕,收了毫
毛。又不庄尊,却在第一根柱子根下撒了一泡猴尿。翻转筋斗云,径回本处,站
在如来掌内道:“我已去,今来了。你教玉帝让天宫与我。”如来骂道:“我把
你这个尿精猴子!你正好不曾离了我掌哩!”大圣道:“你是不知。我去到天尽
头,见五根肉红柱,撑着一股青气,我留个记在那里,你敢和我同去看么!”如
来道:“不消去,你只自低头看看。”那大圣睁圆火眼金睛,低头看时,原来佛
祖右手中指写着“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大指丫里,还有些猴尿臊气,大圣吃了
一惊道:“有这等事,有这等事!我将此字写在撑天柱子上,如何却在他手指上?
莫非有个未卜先知的法术。我决不信,不信!等我再去来!”
好大圣,急纵身又要跳出,被佛祖翻掌一扑,把这猴王推出西天门外,将五
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联山,唤名“五行山”,轻轻的把他压住。众雷神与阿傩、
迦叶一个个合掌称扬道:善哉,善哉!
当年卵化学为人,立志修行果道真。万劫无移居胜境,一朝有变散精神。
欺天罔上思高位,凌圣偷丹乱大伦。恶贯满盈今有报,不知何日得翻身。
如来佛祖殄灭了妖猴,即唤阿傩、迦叶同转西方极乐世界。时有天蓬、天佑
急出灵霄宝殿道:“请如来少待,我主大驾来也。”佛祖闻言,回首瞻仰。须臾,
果见八景鸾舆,九光宝盖;声奏玄歌妙乐,咏哦无量神章;散宝花,喷真香,直
至佛前谢曰:“多蒙大法收殄妖邪,望如来少停一日,请诸仙做一会筵奉谢。”
如来不敢违悖,即合掌谢道:“老僧承大天尊宣命来此,有何法力?还是天尊与
众神洪福。敢劳致谢?”玉帝传旨,即着雷部众神,分头请三清、四御、五老、
六司、七元、八极、九曜、十都,千真万圣,来此赴会,同谢佛恩。又命四大天
师、九天仙女,大开玉京金阙、太玄宝宫、洞阳玉馆,请如来高座七宝灵台,调
设各班坐位,安排龙肝凤髓,玉液蟠桃。
不一时,那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五炁真君、五斗
星君、三官四圣、九曜真君、左辅、右弼、天王、哪吒,玄虚一应灵通,对对旌
旗,双双幡盖,都捧着明珠异宝,寿果奇花,向佛前拜献曰:“感如来无量法力,
收伏妖猴。蒙大天尊设宴呼唤,我等皆来陈谢。请如来将此会立一名,如何?”
如来领众神之托曰:“今欲立名,可作个安天大会。”各仙老异口同声,俱道:
“好个‘安天大会’!好个‘安天大会’!”言讫,各坐座位,走斝传觞,簪花
鼓瑟,果好会也。有诗为证,诗曰:
宴设蟠桃猴搅乱,安天大会胜蟠桃。龙旗鸾辂祥光蔼,宝节幢幡瑞气飘。
仙乐玄歌音韵美,凤箫玉管响声高。琼香缭绕群仙集,宇宙清平贺圣朝。
众皆畅然喜会,只见王母娘娘引一班仙子、仙娥、美姬、毛女,飘飘荡荡舞
向佛前,施礼曰:“前被妖猴搅乱蟠桃嘉会,请众仙众佛,俱未成功。今蒙如来
大法链锁顽猴,喜庆安天大会,无物可谢,今是我净手亲摘大株蟠桃数颗奉献。”
真个是──
半红半绿喷甘香,艳丽仙根万载长。堪笑武陵源上种,争如天府更奇强。
紫纹娇嫩寰中少,缃核清甜世莫双。延寿延年能易体,有缘食者自非常。
佛祖合掌向王母谢讫。王母又着仙姬、仙子唱的唱,舞的舞。满会群仙,又
皆赏赞。正是──
缥缈天香满座,缤纷仙蕊仙花。玉京金阙大荣华,异品奇珍无价。
对对与天齐寿,双双万劫增加。桑田沧海任更差,他自无惊无讶。
王母正着仙姬仙子歌舞,觥筹交错,不多时,忽又闻得──
一阵异香来鼻噢,惊动满堂星与宿。天仙佛祖把杯停,各各抬头迎目候。
霄汉中间现老人,手捧灵芝飞蔼绣。葫芦藏蓄万年丹,宝箓名书千纪寿。
洞里乾坤任自由,壶中日月随成就。遨游四海乐清闲,散淡十洲容辐辏。
曾赴蟠桃醉几遭,醒时明月还依旧。长头大耳短身躯,南极之方称老寿。
寿星又到。见玉帝礼毕,又见如来,申谢曰:“始闻那妖猴被老君引至兜率
宫锻炼,以为必致平安,不期他又反出。幸如来善伏此怪,设宴奉谢,故此闻风
而来。更无他物可献,特具紫芝瑶草,碧藕金丹奉上。”诗曰:
碧藕金丹奉释迦,如来万寿若恒沙。清平永乐三乘锦,康泰长生九品花。
无相门中真法主,色空天上是仙家。乾坤大地皆称祖,丈六金身福寿赊。
如来欣然领谢。寿星得座,依然走斝传觞。只见赤脚大仙又至。向玉帝前頫
囟礼毕,又对佛祖谢道:“深感法力,降伏妖猴。无物可以表敬,特具交梨二颗,
火枣数枚奉献。”诗曰:
大仙赤脚枣梨香,敬献弥陀寿算长。七宝莲台山样稳,千金花座锦般妆。
寿同天地言非谬,福比洪波话岂狂。福寿如期真个是,清闲极乐那西方。
如来又称谢了,叫阿傩、迦叶,将各所献之物,一一收起,方向玉帝前谢宴。
众各酩酊,只见个巡视灵官来报道:“那大圣伸出头来了。”佛祖道:“不妨,
不妨”。袖中只取出一张帖子,上有六个金字:“唵嘛呢叭<口迷>吽递与阿傩,
叫贴在那山顶上。这尊者即领帖子,拿出天门,到那五行山顶上,紧紧的贴在一
块四方石上。那座山即生根合缝。可运用呼吸之气,手儿爬出,可以摇挣摇挣。
阿傩回报道:“已将帖子贴了。”
如来即辞了玉帝众神,与二尊者出天门之外,又发一个慈悲心,念动真言咒
语,将五行山召一尊土地神祗,会同五方揭谛,居住此山监押。但他饥时,与他
铁丸子吃;渴时,与他溶化的铜汁饮。待他灾愆满日,自有人救他。正是──
妖猴大胆反天宫,却被如来伏手降。渴饮溶铜捱岁月,饥餐铁弹度时光。
天灾苦困遭磨折,人事凄凉喜命长。若得英雄重展挣,他年奉佛上西方。
又诗曰:
伏逞豪强大势兴,降龙伏虎弄乖能。偷桃偷酒游天府,受箓承恩在玉京。
恶贯满盈身受困,善根不绝气还升。果然脱得如来手,且待唐朝出圣僧。
毕竟不知向后何年何月,方满灾殃,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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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我佛造经传极乐 观音奉旨上长安


试问禅关,参求无数,往往到头虚老。磨砖作镜,积雪为粮,迷了几多年少?
毛吞大海,芥纳须弥,金色头陀微笑。悟时超十地三乘,凝滞了四生六道。谁听
得绝想崖前,无阴树下,杜宇一声春晓?曹溪路险,鹫岭云深,此处故人音杳。
千丈冰崖,五叶莲开,古殿帘垂香袅。那时节,识破源流,便见龙王三宝。
这一篇词名《苏武慢》。话表我佛如来,辞别了玉帝,回至雷音宝刹,但见
那三千诸佛、五百阿罗、八大金刚、无边菩萨,一个个都执着幢幡宝盖,异宝仙
花,摆列在灵山仙境,娑罗双林之下接迎。如来驾住祥云,对众道:我以──
甚深般若,遍观三界。根本性原,毕竟寂灭。同虚空相,一无所有。殄伏乖
猴,是事莫识,名生死始,法相如是。
说罢,放舍利之光,满空有白虹四十二道,南北通连。大众见了,皈身礼拜。
少顷间,聚庆云彩雾,登上品莲台,端然坐下。那三千诸佛、五百罗汉、八金刚、
四菩萨,合掌近前礼毕,问曰:“闹天宫搅乱蟠桃者,何也?”如来道:“那厮
乃花果山产的一妖猴,罪恶滔天,不可名状,概天神将,俱莫能降伏;虽二郎捉
获,老君用火锻炼,亦莫能伤损。我去时,正在雷将中间,扬威耀武,卖弄精神,
被我止住兵戈,问他来历,他言有神通,会变化,又驾筋斗云,一去十万八千里。
我与他打了个赌赛,他出不得我手,却将他一把抓住,指化五行山,封压他在那
里。玉帝大开金阙瑶宫,请我坐了首席,立安天大会谢我,却方辞驾而回。”大
众听言喜悦,极口称扬。谢罢,各分班而退,各执乃事,共乐天真。果然是──
瑞霭漫天竺,虹光拥世尊。西方称第一,无相法王门。常见玄猿献果,麋鹿
衔花;青鸾舞,彩凤鸣;灵龟捧寿,仙鹤噙芝。安享净土祗园,受用龙宫法界。
日日花开,时时果熟。习静归真,参禅果正。不灭不生,不增不减。烟霞缥缈随
来往,寒暑无侵不记年。
诗曰:
去来自在任优游,也无恐怖也无愁。极乐场中俱坦荡,大千之处没春秋。
佛祖居于灵山大雷音宝刹之间。一日,唤聚诸佛、阿罗、揭谛、菩萨、金刚、
比丘僧、尼等众曰:“自伏乖猿安天之后,我处不知年月,料凡间有半千年矣。
今值孟秋望日,我有一宝盆,盆中具设百样奇花,千般异果等物,与汝等享此盂
兰盆会,如何?”概众一个个合掌,礼佛三匝领会。如来却将宝盆中花果品物,
着阿傩捧定,着迦叶布散。大众感激,各献诗伸谢。
福诗曰:
福星光耀世尊前,福纳弥深远更绵。福德无疆同地久,福缘有庆与天连。
福田广种年年盛,福海洪深岁岁坚。福满乾坤多福荫,福增无量永周全。
禄诗曰:
禄重如山彩凤鸣,禄随时泰祝长庚。禄添万斛身康健,禄享千钟世太平。
禄俸齐天还永固,禄名似海更澄清。禄恩远继多瞻仰,禄爵无边万国荣。
寿诗曰:
寿星献彩对如来,寿域光华自此开。寿果满盘生瑞霭,寿花新采插莲台。
寿诗清雅多奇妙,寿曲调音按美才。寿命延长同日月,寿如山海更悠哉。
众菩萨献毕。因请如来明示根本,指解源流。那如来微开善口,敷演大法,
宣扬正果,讲的是三乘妙典,五蕴楞严。但见那天龙围绕,花雨缤纷。正是:禅
心朗照千江月,真性清涵万里天。
如来讲罢,对众言曰:“我观四大部洲,众生善恶,各方不一。东胜神洲者,
敬天礼地,心爽气平;北巨芦洲者,虽好杀生,只因糊口,性拙情疏,无多作践;
我西牛贺洲者,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但那南赡部洲者,
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我今有三藏真经,可以劝人
为善。”诸菩萨闻言,合掌皈依,向佛前问曰:“如来有那三藏真经?”如来曰:
“我有《法》一藏,谈天;《论》一藏,说地;《经》一藏,度鬼。三藏共计三
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乃是修真之经,正善之门。我待要送上东土,
叵耐那方众生愚蠢,毁谤真言,不识我法门之旨要,怠慢了瑜迦之正宗。怎么得
一个有法力的,去东土寻一个善信,教他苦历千山,询经万水,到我处求取真经,
永传东土,劝化众生,却乃是个山大的福缘,海深的善庆。谁肯去走一遭来?”
当有观音菩萨,行近莲台,礼佛三匝道:“弟子不才,愿上东土寻一个取经人来
也。”诸众抬头观看,那菩萨──
理圆四德,智满金身。缨络垂珠翠,香环结宝明。乌云巧迭盘龙髻,绣带轻
飘彩凤翎。碧玉纽,素罗袍,祥光笼罩;锦绒裙,金落索,瑞气遮迎。眉如小月,
眼似双星。玉面天生喜,朱唇一点红,净瓶甘露年年盛,斜插垂杨岁岁青。解八
难,度群生,大慈悯。故镇太山,居南海,救苦寻声,万称万应,千圣千灵。兰
心欣紫竹,蕙性爱香藤。他是落伽山上慈悲主,潮音洞里活观音。
如来见了,心中大喜道:“别个是也去不得,须是观音尊者,神通广大,方
可去得。”菩萨道:“弟子此去东土,有甚言语吩咐?”如来道:“这一去,要
踏看路道,不许在霄汉中行,须是要半云半雾:目过山水,谨记程途远近之数,
叮咛那取经人。但恐善信难行,我与你五件宝贝。”即命阿傩、迦叶,取出锦
襕袈裟一领,九环锡杖一根,对菩萨言曰:“这袈裟、锡杖,可与那取经人亲
用。若肯坚心来此,穿我的袈裟,免堕轮回;持我的锡杖,不遭毒害。”这菩萨
皈依拜领。如来又取出三个箍儿,递与菩萨道:“此宝唤做紧箍儿。虽是一样三
个,但只是用各不同,我有金紧禁的咒语三篇。假若路上撞见神通广大的妖魔,
你须是劝他学好,跟那取经人做个徒弟。他若不伏使唤,可将此箍儿与他戴在头
上,自然见肉生根。各依所用的咒语念一念,眼胀头痛,脑门皆裂,管教他入我
门来。”
那菩萨闻言,踊跃作礼而退。即唤惠岸行者随行。那惠岸使一条浑铁棍,重
有千斤,只在菩萨左右,作一个降魔的大力士。菩萨遂将锦蝠袈裟,作一个包裹,
令他背了。菩萨将金箍藏了,执了锡杖,径下灵山。这一去,有分教:佛子还来
归本愿,金蝉长老裹栴檀。
那菩萨到山脚下,有玉真观金顶大仙在观门首接住,请菩萨献茶。菩萨不敢
久停,曰:“今领如来法旨,上东土寻取经人去。”大仙道:“取经人几时方到?”
菩萨道:“未定,约摸二三年间,或可至此。”遂辞了大仙,半云半雾,约记程
途。有诗为证。诗曰:
万里相寻自不言,却云谁得意难全?求人忽若浑如此,是我平生岂偶然?
传道有方成妄语,说明无信也虚传。愿倾肝胆寻相识,料想前头必有缘。
师徒二人正走间,忽然见弱水三千,乃是流沙河界。菩萨道:“徒弟呀,此
处却是难行。取经人浊骨凡胎,如何得渡?”惠岸道:“师父,你看河有多远?”
那菩萨停立云步看时,只见──
东连沙碛,西抵诸番,南达乌戈,北通鞑靼。径过有八百里遥,上下有千万
里远。水流一似地翻身,浪滚却如山耸背。洋洋浩浩,漠漠茫茫,十里遥闻万丈
洪。仙槎难到此,莲叶莫能浮。衰草斜阳流曲浦,黄云影日暗长堤。那里得客商
来往?何曾有渔叟依栖?平沙无雁落,远岸有猿啼。只是红蓼花蘩知景色,白蘋
香细任依依。
菩萨正然点看,只见那河中,泼剌一声响喨,水波里跳出一个妖魔来,十
分丑恶。他生得──
青不青,黑不黑,晦气色脸;长不长,短不短,赤脚筋躯。眼光闪烁,好似
灶底双灯;口角丫叉,就如屠家火钵。獠牙撑剑刃,红发乱蓬松。一声叱咤如雷
吼,两脚奔波似滚风。
那怪物手执一根宝杖,走上岸就捉菩萨,却被惠岸掣浑铁棒挡住,喝声“休
走!”那怪物就持宝杖来迎。两个在流沙河边,这一场恶杀,真个惊人──
木叉浑铁棒,护法显神通;怪物降妖杖,努力逞英雄。双条银蟒河边舞,一
对神僧岸上冲。那一个威镇流沙施本事,这一个力保观音建大功。那一个翻波跃
浪,这一个吐雾喷风。翻波跃浪乾坤暗,吐雾喷风日月昏。那个降妖杖,好便似
出山的白虎;这个浑铁棒,却就如卧道的黄龙。那个使将来,寻蛇拨草;这个丢
开去,扑鹞分松。只杀得昏漠漠,星辰灿烂;雾腾腾,天地朦胧。那个久住弱水
惟他狠,这个初出灵山第一功。
他两个来来往往,战上数十合,不分胜负。那怪物架住了铁棒道:“你是那
里和尚,敢来与我抵敌?”木叉道:“我是托塔天王二太子木叉惠岸行者。今保
我师父往东土寻取经人去。你是何怪,敢大胆阻路?”那怪方才醒悟道:“我记
得你跟南海观音在紫竹林中修行,你为何来此?”木叉道:“那岸上不是我师父?”
怪物闻言,连声喏喏,收了宝杖,让木叉揪了去,见观音纳头下拜,告道:
“菩萨,恕我之罪,待我诉告。我不是妖邪,我是灵霄殿下侍銮舆的卷帘大将。
只因在蟠桃会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盏,玉帝把我打了八百,贬下界来,变得这般
模样。又教七日一次,将飞剑来穿我胸胁百馀下方回,故此这般苦恼。没奈何,
饥寒难忍,三二日间,出波涛寻一个行人食用。不期今日无知,冲撞了大慈菩萨。”
菩萨道:“你在天有罪,既贬下来,今又这等伤生,正所谓罪上加罪。我今领了
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你何不入我门来,皈依善果,跟那取经人做个徒弟,上
西天拜佛求经?我教飞剑不来穿你。那时节功成免罪,复你本职,心下如何?”
那怪道:“我愿皈正果。”又向前道:“菩萨,我在此间吃人无数,向来有几次
取经人来,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头,抛落流沙,竟沉水底。这个水,鹅毛也不
能浮。惟有九个取经人的骷髅,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为异物,将索儿穿在
一处,闲时拿来顽耍。这去,但恐取经人不得到此,却不是反误了我的前程也?”
菩萨曰:“岂有不到之理?你可将骷髅儿挂在头项下,等候取经人,自有用处。”
怪物道:“既然如此,愿领教诲。”菩萨方与他摩顶受戒,指沙为姓,就姓了沙,
起个法名,叫做个沙悟净。当时入了沙门,送菩萨过了河,他洗心涤虑,再不伤
生,专等取经人。
菩萨与他别了,同木叉径奔东土。行了多时,又见一座高山,山上有恶气遮
漫,不能步上。正欲驾云过山,不觉狂风起处,又闪上一个妖魔。他生得又甚凶
险,但见他──
卷脏莲蓬吊搭嘴,耳如蒲扇显金睛。獠牙锋利如钢锉,长嘴张开似火盆。
金盔紧系腮边带,勒甲丝绦蟒退鳞。手执钉钯龙探爪,腰挎弯弓月半轮。
纠纠威风欺太岁,昂昂志气压天神。
他撞上来,不分好歹,望菩萨举钉钯就筑。被木叉行者挡住,大喝一声道:
“那泼怪,休得无礼!看棒!”妖魔道:“这和尚不知死活!看钯!”两个在山
底下,一冲一撞,赌斗输赢。真个好杀──
妖魔凶猛,惠岸威能。铁棒分心捣,钉钯劈面迎。播土扬尘天地暗,飞砂走
石鬼神惊。九齿钯,光耀耀,双环响喨;一条棒,黑悠悠,两手飞腾。这个是
天王太子,那个是元帅精灵。一个在普陀为护法,一个在山洞作妖精。这场相遇
争高下,不知那个亏输那个赢。
他两个正杀到好处,观世音在半空中,抛下莲花,隔开钯杖。怪物见了心惊,
便问:“你是那里和尚,敢弄甚么眼前花儿哄我?”木叉道:“我把你个肉眼凡
胎的泼物!我是南海菩萨的徒弟。这是我师父抛来的莲花,你也不认得哩!”那
怪道:“南海菩萨,可是扫三灾救八难的观世音么?”木叉道:“不是他是谁?”
怪物撇了钉钯,纳头下礼道:“老兄,菩萨在那里?累烦你引见一引见。”木叉
仰面指道:“那不是?”怪物朝上磕头,厉声高叫道:“菩萨,恕罪,恕罪!”
观音按下云头,前来问道:“你是那里成精的野豕,何方作怪的老彘,敢在此间
挡我?”那怪道:“我不是野豕,亦不是老彘,我本是天河里天蓬元帅。只因带
酒戏弄嫦娥,玉帝把我打了二千锤,贬下尘凡。一灵真性,竟来夺舍投胎,不期
错了道路,投在个母猪胎里,变得这般模样。是我咬杀母猪,可死群彘,在此处
占了山场,吃人度日。不期撞着菩萨,万望拔救拔救。”菩萨道:“此山叫做什
么山?”怪物道:“叫做福陵山。山中有一洞,叫做云栈洞。洞里原有个卵二姐,
他见我有些武艺,招我做了家长,又唤做倒蹅门。
不上一年,他死了,将一洞的家当,尽归我受用。在此日久年深,没有个赡
身的勾当,只是依本等吃人度日。万望菩萨恕罪。”菩萨道:“古人云,若要有
前程,莫做没前程。你既上界违法,今又不改凶心,伤生造孽,却不是二罪俱罚?”
那怪道:“前程前程,若依你,教我嗑风!常言道,依着官法打杀,依着佛法饿
杀。去也,去也!还不如捉个行人,肥腻腻的吃他家娘!管甚么二罪三罪,千罪
万罪!”菩萨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汝若肯归依正果,自有养身之处。世
有五谷,尽能济饥,为何吃人度日?”怪物闻言,似梦方觉,向菩萨施礼道:
“我欲从正,奈何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菩萨道:“我领了佛旨,上东土寻取
经人。你可跟他做个徒弟,往西天走一遭来,将功折罪,管教你脱离灾瘴。”那
怪满口道:“愿随,愿随!”菩萨才与他摩顶受戒,指身为姓,就姓了猪,替他
起了法名,就叫做猪悟能。遂此领命归真,持斋把素,断绝了五荤三厌,专候那
取经人。
菩萨却与木叉,辞了悟能,半兴云雾前来。正走处,只见空中有一条玉龙叫
唤,菩萨近前问曰:“你是何龙,在此受罪?”那龙道:“我是西海龙王敖闰之
子,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我父王表奏天庭,告了忤逆。玉帝把我吊在空中,打
了三百,不日遭诛。望菩萨搭救搭救。”观音闻言,即与木叉撞上南天门里,早
有邱、张二天师接着,问道:“何往?”菩萨道:“贫僧要见玉帝一面。”二天
师即忙上奏,玉帝遂下殿迎接。菩萨上前礼毕道:“贫僧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
路遇孽龙悬吊,特来启奏,饶他性命,赐与贫僧,教他与取经人做个脚力。”玉
帝闻言,即传旨赦宥,差天将解放,送与菩萨,菩萨谢恩而出。这小龙叩头谢活
命之恩,听从菩萨使唤。菩萨把他送在深涧之中,只等取经人来,变做白马,上
西方立功。小龙领命潜身不题。
菩萨带引木叉行者过了此山,又奔东土。行不多时,忽见金光万道,瑞气千
条,木叉道:“师父,那放光之处,乃是五行山了,见有如来的压帖在那里。”
菩萨道:“此却是那搅乱蟠桃会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今乃压在此也。”木叉道:
“正是,正是。”师徒俱上山来,观看帖子,乃是“唵嘛呢叭<口迷>吽”六字真
言。菩萨看罢,叹惜不已,作诗一首,诗曰:
堪叹妖猴不奉公,当年狂妄逞英雄。欺心搅乱蟠桃会,大胆私行兜率宫。
十万军中无敌手,九重天上有威风。自遭我佛如来困,何日舒伸再显功!
师徒们正说话处,早惊动了那大圣。大圣在山根下高叫道:“是那个在山上
吟诗,揭我的短哩?”菩萨闻言,径下山来寻看,只见那石崖之下,有土地、山
神、监押大圣的天将,都来拜接了菩萨,引至那大圣面前。看时,他原来压于石
匣之中,口能言,身不能动。菩萨道:“姓孙的,你认得我么?”大圣睁开火眼
金睛,点着头儿高叫道:“我怎么不认得你,你好的是那南海普陀落伽山救苦救
难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承看顾,承看顾!我在此度日如年,更无一个相知
的来看我一看。你从那里来也?”菩萨道:“我奉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去,从
此经过,特留残步看你。”大圣道:“如来哄了我,把我压在此山,五百馀年了,
不能展挣。万望菩萨方便一二,救我老孙一救!”菩萨道:“你这厮罪业弥深,
救你出来,恐你又生祸害,反为不美。”大圣道:“我已知悔了,但愿大慈悲指
条门路,情愿修行。”这才是──
人心生一念,天地尽皆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那菩萨闻得此言,满心欢喜,对大圣道:“圣经云:‘出其言善,则千里之
外应之;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你既有此心,待我到了东土大唐国寻
一个取经的人来,教他救你。你可跟他做个徒弟,秉教伽持,入我佛门,再修正
果,如何?”大圣声声道:“愿去,愿去!”菩萨道:“既有善果,我与你起个
法名。”大圣道:“我已有名了,叫做孙悟空。”菩萨又喜道:“我前面也有二
人归降,正是“悟”字排行。你今也是“悟”字,却与他相合,甚好,甚好。这
等也不消叮嘱,我去也。”那大圣见性明心归佛教,这菩萨留情在意访神僧。
他与木叉离了此处,一直东来,不一日就到了长安大唐国。敛雾收云,师徒
们变作两个疥癞游僧,入长安城里,早不觉天晚。行至大市街旁,见一座土地神
祠,二人径入,唬得那土地心慌,鬼兵胆战,知是菩萨,叩头接入。那土地又急
跑报与城隍、社令,及满长安各庙神祗,都知是菩萨,参见告道:“菩萨,恕众
神接迟之罪。”菩萨道:“汝等切不可走漏一毫消息,我奉佛旨,特来此处寻访
取经人。借你庙宇,权住几日,待访着真僧即回。”众神各归本处,把个土地赶
在城隍庙里暂住,他师徒们隐遁真形。毕竟不知寻出那个取经人来,且听下回分
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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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04 | 显示全部楼层
附录 陈光蕊赴任逢灾 江流僧复仇报本


话表陕西大国长安城,乃历代帝王建都之地。自周、秦、汉以来,三州花似
锦,八水绕城流,真个是名胜之邦。彼时是大唐太宗皇帝登基,改元贞观,已登
极十三年,岁在己巳,天下太平,八方进贡,四海称臣。忽一日,太宗登位,聚
集文武众官,朝拜礼毕,有魏征丞相出班奏道:“方今天下太平,八方宁静,应
依古法,开立选场,招取贤士,擢用人材,以资化理。”太宗道:“贤卿所奏有
理。”就传招贤文榜,颁布天下:各府州县,不拘军民人等,但有读书儒流,文
义明畅,三场精通者,前赴长安应试。
此榜行至海州地方,有一人,姓陈名萼,表字光蕊,见了此榜,即时回家,
对母张氏道:“朝廷颁下黄榜,诏开南省,考取贤才,孩儿意欲前去应试。倘得
一官半职,显亲扬名,封妻荫子,光耀门闾,乃儿之志也。特此禀告母亲前去。”
张氏道:“我儿读书人,幼而学,壮而行,正该如此。但去赴举,路上须要小心,
得了官,早早回来。”光蕊便吩咐家僮收拾行李,即拜辞母亲,趱程前进。到了
长安,正值大开选场,光蕊就进场。考毕,中选。及廷试三策,唐王御笔亲赐状
元,跨马游街三日。不期游到丞相殷开山门首,有丞相所生一女,名唤温娇,又
名满堂娇,未曾婚配,正高结彩楼,抛打绣球卜婿。适值陈光蕊在楼下经过,小
姐一见光蕊人材出众,知是新科状元,心内十分欢喜,就将绣球抛下,恰打着光
蕊的乌纱帽。猛听得一派笙箫细乐,十数个婢妾走下楼来,把光蕊马头挽住,迎
状元入相府成婚。那丞相和夫人,即时出堂,唤宾人赞礼,将小姐配与光蕊。拜
了天地,夫妻交拜毕,又拜了岳丈、岳母。丞相吩咐安排酒席,欢饮一宵。二人
同携素手,共入兰房。次日五更三点,太宗驾坐金銮宝殿,文武众臣趋朝。太宗
问道:“新科状元陈光蕊应授何官?”魏征丞相奏道:“臣查所属州郡,有江州
缺官。乞我主授他此职。”太宗就命为江州州主,即令收拾起身,勿误限期。光
蕊谢恩出朝,回到相府,与妻商议,拜辞岳丈、岳母,同妻前赴江州之任。离了
长安登途。
正是暮春天气,和风吹柳绿,细雨点花红。光蕊便道回家,同妻交拜母亲张
氏。张氏道:“恭喜我儿,且又娶亲回来。”光蕊道:“孩儿叨赖母亲福庇,忝
中状元,钦赐游街,经过丞相殷府门前,遇抛打绣球适中,蒙丞相即将小姐招孩
儿为婿。朝廷除孩儿为江州州主,今来接取母亲,同去赴任。”张氏大喜,收拾
行程。在路数日,前至万花店刘小二家安下,张氏身体忽然染病,与光蕊道:
“我身上不安,且在店中调养两日再去。”光蕊遵命。至次日早晨,见店门前有
一人提着个金色鲤鱼叫卖,光蕊即将一贯钱买了,欲待烹与母亲吃,只见鲤鱼闪
闪<目斩>眼,光蕊惊异道:“闻说鱼蛇<目斩>眼,必不是等闲之物!”遂问渔人道:
“这鱼那里打来的?”渔人道:“离府十五里洪江内打来的。”光蕊就把鱼送在
洪江里去放了生。回店对母亲道知此事,张氏道:“放生好事,我心甚喜。”光
蕊道:“此店已住三日了,钦限紧急,孩儿意欲明日起身,不知母亲身体好否?”
张氏道:“我身子不快,此时路上炎热,恐添疾病。你可这里赁间房屋,与我暂
住。付些盘缠在此,你两口儿先上任去,候秋凉却来接我。”光蕊与妻商议,就
租了屋宇,付了盘缠与母亲,同妻拜辞前去。
途路艰苦,晓行夜宿,不觉已到洪江渡口。只见稍水刘洪、李彪二人,撑船
到岸迎接。也是光蕊前生合当有此灾难,撞着这冤家。光蕊令家僮将行李搬上船
去,夫妻正齐齐上船,那刘洪睁眼看见殷小姐面如满月,眼似秋波,樱桃小口,
绿柳蛮腰,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陡起狼心,遂与李彪设计,将
船撑至没人烟处,候至夜静三更,先将家僮杀死,次将光蕊打死,把尸首都推在
水里去了。小姐见他打死了丈夫,也便将身赴水,刘洪一把抱住道:“你若从我,
万事皆休;若不从时,一刀两断!”那小姐寻思无计,只得权时应承,顺了刘洪。
那贼把船渡到南岸,将船付与李彪自管,他就穿了光蕊衣冠,带了官凭,同小姐
往江州上任去了。
却说刘洪杀死的家僮尸首,顺水流去,惟有陈光蕊的尸首,沉在水底不动。
有洪江口巡海夜叉见了,星飞报入龙宫,正值龙王升殿,夜叉报道:“今洪江口
不知甚人把一个读书士子打死,将尸撇在水底。”龙王叫将尸抬来,放在面前,
仔细一看道:“此人正是救我的恩人,如何被人谋死?常言道,恩将恩报。我今
日须索救他性命,以报日前之恩。”即写下牒文一道,差夜叉径往洪州城隍土地
处投下,要取秀才魂魄来,救他的性命。城隍土地遂唤小鬼把陈光蕊的魂魄交付
与夜叉去。夜叉带了魂魄到水晶宫,禀见了龙王。龙王问道:“你这秀才,姓甚
名谁?何方人氏?因甚到此,被人打死?”光蕊施礼道:“小生陈萼,表字光蕊,
系海州弘农县人。忝中新科状元,叨授江州州主,同妻赴任,行至江边上船,不
料稍子刘洪,贪谋我妻,将我打死抛尸,乞大王救我一救!”龙王闻言道:“原
来如此,先生,你前者所放金色鲤鱼即我也,你是救我的恩人,你今有难,我岂
有不救你之理?”就把光蕊尸身安置一壁,口内含一颗定颜珠,休教损坏了,日
后好还魂报仇。又道:“汝今真魂,权且在我水府中做个都领。”光蕊叩头拜谢,
龙王设宴相待不题。
却说殷小姐痛恨刘贼,恨不食肉寝皮,只因身怀有孕,未知男女,万不得已,
权且勉强相从。转盼之间,不觉已到江州。吏书门皂,俱来迎接。所属官员,公
堂设宴相叙。刘洪道:“学生到此,全赖诸公大力匡持。”属官答道:“堂尊大
魁高才,自然视民如子,讼简刑清。我等合属有赖,何必过谦?”公宴已罢,众
人各散。
光阴迅速。一日,刘洪公事远出,小姐在衙思念婆婆、丈夫,在花亭上感叹,
忽然身体困倦,腹内疼痛,晕闷在地,不觉生下一子。耳边有人嘱曰:“满堂娇,
听吾叮嘱。吾乃南极星君,奉观音菩萨法旨,特送此子与你。异日声名远大,非
比等闲。刘贼若回,必害此子,汝可用心保护。汝夫已得龙王相救,日后夫妻相
会,子母团圆,雪冤报仇有日也。谨记吾言。快醒,快醒!”言讫而去。小姐醒
来,句句记得,将子抱定,无计可施。忽然刘洪回来,一见此子,便要淹杀,小
姐道:“今日天色已晚,容待明日抛去江中。”
幸喜次早刘洪忽有紧急公事远出。小姐暗思:“此子若待贼人回来,性命休
矣!不如及早抛弃江中,听其生死。倘或皇天见怜,有人救得,收养此子,他日
还得相逢……”但恐难以识认,即咬破手指,写下血书一纸,将父母姓名、跟脚
原由,备细开载。又将此子左脚上一个小指,用口咬下,以为记验;取贴身汗衫
一件,包裹此子,乘空抱出衙门。幸喜官衙离江不远。小姐到了江边,大哭一场。
正欲抛弃,忽见江岸岸侧飘起一片木板,小姐即朝天拜祷,将此子安在板上,用
带缚住,血书系在胸前,推放江中,听其所之。小姐含泪回衙不题。
却说此子在木板上,顺水流去,一直流到金山寺脚下停住。那金山寺长老叫
做法明和尚,修真悟道,已得无生妙诀。正当打坐参禅,忽闻得小儿啼哭之声,
一时心动,急到江边观看,只见涯边一片木板上,睡着一个婴儿,长老慌忙救起。
见了怀中血书,方知来历。取个乳名,叫做江流,托人抚养。血书紧紧收藏。光
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江流年长一十八岁。长老就叫他削发修行,取法名为玄
奘,摩顶受戒,坚心修道。
一日,暮春天气,众人同在松阴之下,讲经参禅,谈说奥妙。那酒肉和尚恰
被玄奘难倒。和尚大怒,骂道:“你这业畜,姓名也不知,父母也不识,还在此
捣甚么鬼!”玄奘被他骂出这般言语,入寺跪告师父,眼泪双流道:“人生于天
地之间,禀阴阳而资五行,尽由父生母养,岂有为人在世而无父母者乎?”再三
哀告,求问父母姓名。长老道:“你真个要寻父母,可随我到方丈里来。”玄奘
就跟到方丈,长老到重梁之上,取下一个小匣儿,打开来,取出血书一纸,汗衫
一件,付与玄奘。玄奘将血书拆开读之,才备细晓得父母姓名,并冤仇事迹。玄
奘读罢,不觉哭倒在地道:“父母之仇,不能报复,何以为人?十八年来,不识
生身父母,至今日方知有母亲。此身若非师父捞救抚养,安有今日?容弟子去寻
见母亲,然后头顶香盆,重建殿宇,报答师父之深恩也!”师父道:“你要去寻
母,可带这血书与汗衫前去,只做化缘,径往江州私衙,才得你母亲相见。”
玄奘领了师父言语,就做化缘的和尚,径至江州。适值刘洪有事出外,也是
天教他母子相会,玄奘就直至私衙门口抄化。那殷小姐原来夜间得了一梦,梦见
月缺再圆,暗想道:“我婆婆不知音信,我丈夫被这贼谋杀,我的儿子抛在江中,
倘若有人收养,算来有十八岁矣,或今日天教相会,亦未可知。”正沉吟间,忽
听私衙前有人念经,连叫“抄化”,小姐又乘便出来问道:“你是何处来的?”
玄奘答道:“贫僧乃是金山寺法明长老的徒弟。”小姐道:“你既是金山寺长老
的徒弟──”叫进衙来,将斋饭与玄奘吃。仔细看他举止言谈,好似与丈夫一般。
小姐将从婢打发开去,问道:“你这小师父,还是自幼出家的?还是中年出家的?
姓甚名谁?可有父母否?”玄奘答道:“我也不是自幼出家,我也不是中年出家,
我说起来,冤有天来大,仇有海样深!我父被人谋死,我母亲被贼人占了。我师
父法明长老教我在江州衙内寻取母亲。”小姐问道:“你母姓甚?”玄奘道:
“我母姓殷,名唤温娇,我父姓陈,名光蕊。我小名叫做江流,法名取为玄奘。”
小姐道:“温娇就是我。但你今有何凭据?”玄奘听说是他母亲,双膝跪下,哀
哀大哭:“我娘若不信,见有血书汗衫为证!”温娇取过一看,果然是真,母子
相抱而哭,就叫:“我儿快去!”玄奘道:“十八年不识生身父母,今朝才见母
亲,教孩儿如何割舍?”小姐道:“我儿,你火速抽身前去!刘贼若回,他必害
你性命!我明日假装一病,只说先年曾许舍百双僧鞋,来你寺中还愿。那时节,
我有话与你说。”玄奘依言拜别。
却说小姐自见儿子之后,心内一忧一喜。忽一日推病,茶饭不吃,卧于床上。
刘洪归衙,问其原故,小姐道:“我幼时曾许下一愿,许舍僧鞋一百双。昨五日
之前,梦见个和尚,手执利刃,要索僧鞋,便觉身子不快。”刘洪道:“这些小
事,何不早说?”随升堂吩咐王左衙、李右衙:江州城内百姓,每家要办僧鞋一
双,限五日内完纳。百姓俱依派完纳讫。小姐对刘洪道:“僧鞋做完,这里有甚
么寺院,好去还愿?”刘洪道:“这江州有个金山寺、焦山寺,听你在那个寺里
去。”小姐道:“久闻金山寺好个寺院,我就往金山寺去。”刘洪即唤王、李二
衙办下船只。小姐带了心腹人,同上了船,稍水将船撑开,就投金山寺去。
却说玄奘回寺,见法明长老,把前项说了一遍,长老甚喜。次日,只见一个
丫鬟先到,说夫人来寺还愿。众僧都出寺迎接。小姐径进寺门,参了菩萨,大设
斋衬,唤丫鬟将僧鞋暑袜,托于盘内。来到法堂,小姐复拈心香礼拜,就教法明
长老分俵与众僧去讫。
玄奘见众僧散了,法堂上更无一人,他却近前跪下。小姐叫他脱了鞋袜看时,
那左脚上果然少了一个小指头。当时两个又抱住而哭,拜谢长老养育之恩。法明
道:“汝今母子相会,恐奸贼知之,可速速抽身回去,庶免其祸。”小姐道:
“我儿,我与你一只香环,你径到洪州西北地方,约有一千五百里之程,那里有
个万花店,当时留下婆婆张氏在那里,是你父亲生身之母。我再写一封书与你,
径到唐王皇城之内,金殿左边,殷开山丞相家,是你母生身之父母。你将我的书
递与外公,叫外公奏上唐王,统领人马,擒杀此贼,与父报仇,那时才救得老娘
的身子出来。我今不敢久停,诚恐贼汉怪我归迟。”便出寺登舟而去。
玄奘哭回寺中,告过师父,即时拜别,径往洪州。来到万花店,问那店主刘
小二道:“昔年江州陈客官有一母亲住在你店中,如今好么?”刘小二道:“他
原在我店中。后来昏了眼,三四年并无店租还我,如今在南门头一个破瓦窑里,
每日上街叫化度日。那客官一去许久,到如今杳无信息,不知为何。”玄奘听罢,
即时问到南门头破瓦窑,寻着婆婆。婆婆道:“你声音好似我儿陈光蕊。”玄奘
道:“我不是陈光蕊,我是陈光蕊的儿子。温娇小姐是我的娘。”婆婆道:“你
爹娘怎么不来?”玄奘道:“我爹爹被强盗打死了,我娘被强盗霸占为妻。”婆
婆道:“你怎么晓得来寻我?”玄奘道:“是我娘着我来寻婆婆。我娘有书在此,
又有香环一只。”那婆婆接了书并香环,放声痛哭道:“我儿为功名到此,我只
道他背义忘恩,那知他被人谋死!且喜得皇天怜念,不绝我儿之后,今日还有孙
子来寻我。”玄奘问:“婆婆的眼,如何都昏了?”婆婆道:“我因思量你父亲,
终日悬望,不见他来,因此上哭得两眼都昏了。”玄奘便跪倒向天祷告道:“念
玄奘一十八岁,父母之仇不能报复。今日领母命来寻婆婆,天若怜鉴弟子诚意,
保我婆婆双眼复明!”祝罢,就将舌尖与婆婆舔眼。须臾之间,双眼舔开,仍复
如初。婆婆觑了小和尚道:“你果是我的孙子!恰和我儿子光蕊形容无二!”婆
婆又喜又悲。玄奘就领婆婆出了窑门,还到刘小二店内,将些房钱赁屋一间与婆
婆栖身,又将盘缠与婆婆道:“我此去只月余就回。”
随即辞了婆婆,径往京城。寻到皇城东街殷丞相府上,与门上人道:“小僧
是亲戚,来探相公。”门上人禀知丞相,丞相道:“我与和尚并无亲眷。”夫人
道:“我昨夜梦见我女儿满堂娇来家,莫不是女婿有书信回来也。”丞相便教请
小和尚来到厅上。小和尚见了丞相与夫人,哭拜在地,就怀中取出一封书来,递
与丞相。丞相拆开,从头读罢,放声痛哭。夫人问道:“相公,有何事故?”丞
相道:“这和尚是我与你的外甥。女婿陈光蕊被贼谋死,满堂娇被贼强占为妻。”
夫人听罢,亦痛哭不止。丞相道:“夫人休得烦恼,来朝奏知主上,亲自统兵,
定要与女婿报仇。”
次日,丞相入朝,启奏唐王曰:“今有臣婿状元陈光蕊,带领家小江州赴任,
被稍水刘洪打死,占女为妻;假冒臣婿,为官多年。事属异变。乞陛下立发人马,
剿除贼寇。”唐王见奏大怒,就发御林军六万,着殷丞相督兵前去。丞相领旨出
朝,即往教场内点了兵,径往江州进发。晓行夜宿,星落鸟飞,不觉已到江州。
殷丞相兵马,俱在北岸下了营寨。星夜令金牌下户唤到江州同知、州判二人,丞
相对他说知此事,叫他提兵相助,一同过江而去。天尚未明,就把刘洪衙门围了。
刘洪正在梦中,听得火炮一响,金鼓齐鸣,众兵杀进私衙,刘洪措手不及,早被
擒住。丞相传下军令,将刘洪一干人犯,绑赴法场,令众军俱在城外安营去了。
丞相直入衙内正厅坐下,请小姐出来相见。小姐欲待要出,羞见父亲,就要
自缢。玄奘闻知,急急将母解救,双膝跪下,对母道:“儿与外公,统兵至此,
与父报仇。今日贼已擒捉,母亲何故反要寻死?母亲若死,孩儿岂能存乎?”丞
相亦进衙劝解。小姐道:“吾闻妇人从一而终。痛夫已被贼人所杀,岂可面见颜
从贼?止因遗腹在身,只得忍耻偷生。今幸儿已长大,又见老父提兵报仇,为女
儿者,有何面目相见!惟有一死以报丈夫耳!”丞相道:“此非我儿以盛衰改节,
皆因出乎不得已,何得为耻!”父子相抱而哭。玄奘亦哀哀不止。丞相拭泪道:
“你二人且休烦恼,我今已擒捉仇贼,且去发落去来。”即起身到法场,恰好江
州同知亦差哨兵拿获水贼李彪解到。丞相大喜,就令军牢押过刘洪、李彪,每人
痛打一百大棍,取了供状,招了先年不合谋死陈光蕊情由,先将李彪钉在木驴上,
推去市曹,剐了千刀,枭首示众讫。把刘洪拿到洪江渡口先年打死陈光蕊处。丞
相与小姐、玄奘,三人亲到江边,望空祭奠,活剜取刘洪心肝,祭了光蕊,烧了
祭文一道。
三人望江痛哭,早已惊动水府。有巡海夜叉,将祭文呈与龙王。龙王看罢,
就差鳖元帅去请光蕊来到,道:“先生,恭喜,恭喜!今有先生夫人、公子同岳
丈俱在江边祭你。我今送你还魂去也。再有如意珠一颗,走盘珠二颗,绞绡十端,
明珠玉带一条奉送。你今日便可夫妻子母相会也。”光蕊再三拜谢。龙王就令夜
叉将光蕊身尸送出江口还魂,夜叉领命而去。
却说殷小姐哭奠丈夫一番,又欲将身赴水而死,慌得玄奘拚命扯住。正在仓
皇之际,忽见水面上一个死尸浮来,靠近江岸之旁。小姐忙向前认看,认得是丈
夫的尸首,一发嚎啕大哭不已。众人俱来观看,只见光蕊舒拳伸脚,身子渐渐展
动,忽地爬将起来坐下,众人不胜惊骇。光蕊睁开眼,早见殷小姐与丈人殷丞相
同着小和尚俱在身边啼哭。光蕊道:“你们为何在此?”小姐道:“因汝被贼人
打死,后来妾身生下此子,幸遇金山寺长老抚养长大,寻我相会。我教他去寻外
公,父亲得知,奏闻朝廷,统兵到此,拿住贼人。适才生取心肝,望空祭奠我夫,
不知我夫怎生又得还魂。”光蕊道:“皆因我与你昔年在万花店时,买放了那尾
金色鲤鱼,谁知那鲤鱼就是此处龙王。后来逆贼把我推在水中,全亏得他救我,
方才又赐我还魂,送我宝物,俱在身上。更不想你生下这儿子,又得岳丈为我报
仇。真是苦尽甘来,莫大之喜!”
众官闻知,都来贺喜。丞相就令安排酒席,答谢所属官员,即日军马回程。
来到万花店,那丞相传令安营。光蕊便同玄奘到刘家店寻婆婆。那婆婆当夜得了
一梦,梦见枯木开花,屋后喜鹊频频喧噪,想道:“莫不是我孙儿来也?”说犹
未了,只见店门外,光蕊父子齐到。小和尚指道:“这不是俺婆婆?”光蕊见了
老母,连忙拜倒。母子抱头痛哭一场,把上项事说了一遍。算还了小二店钱,起
程回到京城。进了相府,光蕊同小姐与婆婆、玄奘都来见了夫人。夫人不胜之喜,
吩咐家僮,大排筵宴庆贺。丞相道:“今日此宴可取名为团圆会。”真正合家欢
乐。
次日早朝,唐王登殿,殷丞相出班,将前后事情备细启奏,并荐光蕊才可大
用。唐王准奏,即命升陈萼为学士之职,随朝理政。玄奘立意安禅,送在洪福寺
内修行。后来殷小姐毕竟从容自尽,玄奘自到金山寺中报答法明长老。不知后来
事体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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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袁守诚妙算无私曲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诗曰:
都城大国实堪观,八水周流绕四山。多少帝王兴此处,古来天下说长安。
此单表陕西大国长安城,乃历代帝王建都之地。自周、秦、汉以来,三州花
似锦,八水绕城流。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华夷图上看,天下最为
头,真是奇胜之方。今却是大唐太宗文皇帝登基,改元龙集贞观。此时已登极十
三年,岁在己巳。且不说他驾前有安邦定国的英豪,与那创业争疆的杰士。
却说长安城外泾河岸边,有两个贤人:一个是渔翁,名唤张稍;一个是樵子,
名唤李定。他两个是不登科的进士,能识字的山人。
一日,在长安城里,卖了肩上柴,货了篮中鲤,同入酒馆之中,吃了半酣,
各携一瓶,顺泾河岸边,徐步而回。张稍道:“李兄,我想那争名的,因名丧体;
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去。算起来,还不如我
们水秀山青,逍遥自在,甘淡薄,随缘而过。”李定道:“张兄说得有理。但只
是你那水秀,不如我的山青。”张稍道:你山青不如我的水秀。有一《蝶恋花》
词为证,词曰:
烟波万里扁舟小,静依孤篷,西施声音绕。涤虑洗心名利少,闲攀蓼穗蒹葭
草。
数点沙鸥堪乐道,柳岸芦湾,妻子同欢笑。一觉安眠风浪俏,无荣无辱无烦
恼。”
李定道:你的水秀,不如我的山青。也有个《蝶恋花》词为证,词曰:
云林一段松花满,默听莺啼,巧舌如调管。红瘦绿肥春正暖,倏然夏至光阴
转。又值秋来容易换,黄花香,堪供玩。迅速严冬如指拈,逍遥四季无人管。
渔翁道:你山青不如我水秀,受用些好物,有一《鹧鸪天》为证:
仙乡云水足生涯,摆橹横舟便是家。活剖鲜鳞烹绿鳖,旋蒸紫蟹煮红虾。青
芦笋,水荇芽,菱角鸡头更可夸。娇藕老莲芹叶嫩,慈菇茭白鸟英花。
樵夫道:你水秀不如我山青,受用些好物,亦有一《鹧鸪天》为证:
崔巍峻岭接天涯,草舍茅庵是我家。腌腊鸡鹅强蟹鳖,獐把兔鹿胜鱼虾。香
椿叶,黄楝芽,竹笋山茶更可夸。紫李红桃梅杏熟,甜梨酸枣木樨花。
渔翁道:你山青真个不如我的水秀,又有《天仙子》一首:
一叶小舟随所寓,万迭烟波无恐惧。垂钩撒网捉鲜鳞,没酱腻,偏有味,老
妻稚子团圆会。鱼多又货长安市,换得香醪吃个醉。蓑衣当被卧秋江,鼾鼾睡,
无忧虑,不恋人间荣与贵。
樵子道:你水秀还不如我的山青,也有《天仙子》一首:
茆舍数椽山下盖,松竹梅兰真可爱。穿林越岭觅干柴,没人怪,从我卖,或
少或多凭世界。将钱沽酒随心快,瓦钵磁瓯殊自在。窍菘醉了卧松阴,无挂碍,
无利害,不管人间兴与败。
渔翁道:李兄,你山中不如我水上生意快活,有一《西江月》为证:
红蓼花繁映月,黄芦叶乱摇风。碧天清远楚江空,牵搅一潭星动。入网大鱼
作队,吞钩小鳜成丛。得来烹煮味偏浓,笑傲江湖打哄。
樵夫道:张兄,你水上还不如我山中的生意快活,亦有《西江月》为证:
败叶枯藤满路,破梢老竹盈山。女萝干葛乱牵攀,折取收绳杀担。虫蛀空心
榆柳,风吹断头松楠。采来堆积备冬寒,换酒换钱从俺。
渔翁道:你山中虽可比过,还不如我水秀的幽雅,有一《临江仙》为证:
潮落旋移孤艇去,夜深罢棹歌来。蓑衣残月甚幽哉,宿鸥惊不起,天际彩云
开。困卧芦洲无个事,三竿日上还捱。随心尽意自安排,朝臣寒待漏,争似我宽
怀?
樵夫道:你水秀的幽雅,还不如我山青更幽雅,亦有《临江仙》可证:
苍径秋高拽斧去,晚凉抬担回来。野花插鬓更奇哉,拨云寻路出,待月叫门
开。稚子山妻欣笑接,草床木枕欹捱。蒸梨炊黍旋铺排,瓮中新酿熟,真个壮幽
怀!”
渔翁道:这都是我两个生意,赡身的勾当,你却没有我闲时节的好处,有诗
为证,诗曰:
闲看天边白鹤飞,停舟溪畔掩苍扉。倚篷教子搓钓线,罢棹同妻晒网围。
性定果然知浪静,身安自是觉风微。绿蓑青笠随时着,胜挂朝中紫绶衣。
樵夫道:“你那闲时又不如我的闲时好也,亦有诗为证,诗曰:
闲观缥缈白云飞,独坐茅庵掩竹扉。无事训儿开卷读,有时对客把棋围。
喜来策杖歌芳径,兴到携琴上翠微。草履麻绦粗布被,心宽强似着罗衣。
张稍道:“李定,我两个真是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但散道词章,
不为稀罕,且各联几句,看我们渔樵攀话何如?”李定道:张兄言之最妙,请兄
先吟。
舟停绿水烟波内,家住深山旷野中。偏爱溪桥春水涨,最怜岩岫晓云蒙。
龙门鲜鲤时烹煮,虫蛀干柴日燎烘。钓网多般堪赡老,担绳二事可容终。
小舟仰卧观飞雁,草径斜尚听唳鸿。口舌场中无我分,是非海内少吾踪。
溪边挂晒缯如锦,石上重磨斧似锋。秋月晖晖常独钓,春山寂寂没人逢。
鱼多换酒同妻饮,柴剩沽壶共子丛。自唱自斟随放荡,长歌长叹任颠风。
呼兄唤弟邀船伙,挈友携朋聚野翁。行令猜拳频递盏,拆牌道字漫传钟。
烹虾煮蟹朝朝乐,炒鸭爊鸡日日丰。愚妇煎茶情散诞,山妻造饭意从容。
晓来举杖淘轻浪,日出担柴过大冲。雨后披蓑擒活鲤,风前弄斧伐枯松。
潜踪避世妆痴蠢,隐姓埋名作哑聋。
张稍道:李兄,我才僣先起句,今到我兄,也先起一联,小弟亦当续之。
风月佯狂山野汉,江湖寄傲老余丁。清闲有分随潇洒,口舌无闻喜太平。
月夜身眠茅屋稳,天昏体盖箬蓑轻。忘情结识松梅友,乐意相交鸥鹭盟。
名利心头无算计,干戈耳畔不闻声。随时一酌香醪酒,度日三餐野菜羹。
两束柴薪为活计,一竿钓线是营生。闲呼稚子磨钢斧,静唤憨儿补旧缯。
春到爱观杨柳绿,时融喜看荻芦青。夏天避暑修新竹,六月乘凉摘嫩菱。
霜降鸡肥常日宰,重阳蟹壮及时烹。冬来日上还沉睡,数九天高自不蒸。
八节山中随放性,四时湖里任陶情。采薪自有仙家兴,垂钓全无世俗形。
门外野花香艳艳,船头绿水浪平平。身安不说三公位,性定强如十里城。
十里城高防阃令,三公位显听宣声。乐山乐水真是罕,谢天谢地谢神明。
他二人既各道词章,又相联诗句,行到那分路去处,躬身作别。张稍道:
“李兄呵,途中保重!上山仔细看虎。假若有些凶险,正是明日街头少故人!”
李定闻言,大怒道:“你这厮惫懒!好朋友也替得生死,你怎么咒我?我若遇虎
遭害,你必遇浪翻江!”张稍道:“我永世也不得翻江。”李定道:“天有不测
风云,人有暂时祸福。你怎么就保得无事?”张稍道:“李兄,你虽这等说,你
还没捉摸。不若我的生意有捉摸,定不遭此等事。”李定道:“你那水面上营生,
极凶极险,隐隐暗暗,有甚么捉摸?”张稍道:“你是不晓得。这长安城里,西
门街上,有一个卖卦的先生。我每日送他一尾金色鲤,他就与我袖传一课,依方
位,百下百着。今日我又去买卦,他教我在泾河湾头东边下网,西岸抛钓,定获
满载鱼虾而归。明日上城来,卖钱沽酒,再与老兄相叙。”二人从此叙别。
这正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原来这泾河水府有一个巡水的夜叉,听见了百
下百着之言,急转水晶宫,慌忙报与龙王道:“祸事了,祸事了!”龙王问:
“有甚祸事?”夜叉道:“臣巡水去到河边,只听得两个渔樵攀话。相别时,言
语甚是利害。那渔翁说:长安城里西门街上,有个卖卦先生,算得最准。他每日
送他鲤鱼一尾,他就袖传一课,教他百下百着。若依此等算准,却不将水族尽情
打了?何以壮观水府,何以跃浪翻波辅助大王威力?”龙王甚怒,急提了剑就要
上长安城,诛灭这卖卦的。旁边闪过龙子、龙孙、虾臣、蟹士、鲥军师、鳜少卿、
鲤太宰,一齐启奏道:“大王且息怒。常言道,过耳之言,不可听信。大王此去,
必有云从,必有雨助,恐惊了长安黎庶,上天见责。大王隐显莫测,变化无方,
但只变一秀士,到长安城内,访问一番。果有此辈,容加诛灭不迟;若无此辈,
可不是妄害他人也?”
龙王依奏,遂弃宝剑,也不兴云雨,出岸上,摇身一变,变作一个白衣秀士,
真个──
丰姿英伟,耸壑昂霄。步履端祥,循规蹈矩。语言遵孔孟,礼貌体周文。身
穿玉色罗襕服,头戴逍遥一字巾。
上路来拽开云步,径到长安城西门大街上。只见一簇人,挤挤杂杂,闹闹哄
哄,内有高谈阔论的道:“属龙的本命,属虎的相冲。寅辰巳亥,虽称合局,但
只怕的是日犯岁君。”龙王闻言,情知是那卖卜之处,走上前,分开众人,望里
观看,只见──
四壁珠玑,满堂绮绣。宝鸭香无断,磁瓶水恁清。两边罗列王维画,座上高
悬鬼谷形。端溪砚,金烟墨,相衬着霜毫大笔;火珠林,郭璞数,谨对了台政新
经。六爻熟谙,八卦精通。能知天地理,善晓鬼神情。一脖子午安排定,满腹星
辰布列清。真个那未来事,过去事,观如月镜;几家兴,几家败,鉴若神明。知
凶定吉,断死言生。开谈风雨迅,下笔鬼神惊。招牌有字书名姓,神课先生袁守
诚。
此人是谁?原来是当朝钦天监台正先生袁天罡的叔父,袁守诚是也。那先生
果然相貌稀奇,仪容秀丽,名扬大国,术冠长安。龙王入门来,与先生相见。礼
毕,请龙上坐,童子献茶。先生问曰:“公来问何事?”龙王曰:“请卜天上阴
晴事如何。”先生即袖传一课,断曰:“云迷山顶,雾罩林梢。若占雨泽,准在
明朝。”龙王曰:“明日甚时下雨?雨有多少尺寸?”先生道:“明日辰时布云,
巳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龙王笑曰:
“此言不可作戏。如是明日有雨,依你断的时辰数目,我送课金五十两奉谢。若
无雨,或不按时辰数目,我与你实说,定要打坏你的门面,扯碎你的招牌,即时
赶出长安,不许在此惑众!”先生欣然而答:“这个一定任你。请了,请了,明
朝雨后来会。”
龙王辞别,出长安,回水府。大小水神接着,问曰:“大王访那卖卦的如何?”
龙王道:“有,有,有!但是一个掉嘴口讨春的先生。我问他几时下雨,他就说
明日下雨;问他甚么时辰,甚么雨数,他就说辰时布云,巳时发雷,午时下雨,
未时雨足,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我与他打了个赌赛;若果如他言,送他谢
金五十两;如略差些,就打破他门面,赶他起身,不许在长安惑众。”众水簇笑
曰:“大王是八河都总管,司雨大龙神,有雨无雨,惟大王知之,他怎敢这等胡
言?那卖卦的定是输了,定是输了!”
此时龙子龙孙与那鱼鲫蟹士,正欢笑谈此事未毕,只听得半空中叫:“泾河
龙王接旨。”众抬头上看,是一个金衣力士,手擎玉帝敕旨,径投水府而来。慌
得龙王整衣端肃,焚香接了旨。金衣力士回空而去。龙王谢恩,拆封看时,上写
着:“敕命八河总,驱雷掣电行;明朝施雨泽,普济长安城。”旨意上时辰数目,
与那先生判断者毫发不差,唬得那龙王魂飞魄散。少顷苏醒,对众水族曰:“尘
世上有此灵人,真个是能通天彻地,却不输与他呵!”鲥军师奏曰:“大王放心。
要赢他有何难处?臣有小计,管教灭那厮的口嘴。”龙王问计,军师道:“行雨
差了时辰,少些点数,就是那厮断卦不准,怕不赢他?那时捽碎招牌,赶他跑路,
果何难也?”龙王依他所奏,果不担忧。
至次日,点札风伯、雷公、云童、电母,直至长安城九霄空上。他挨到那巳
时方布云,午时发雷,未时落雨,申时雨止,却只得三尺零四十点,改了他一个
时辰,克了他三寸八点,雨后发放众将班师。他又按落云头,还变作白衣秀士,
到那西门里大街上,撞入袁守诚卦铺,不容分说,就把他招牌、笔、砚等一齐捽
碎。那先生坐在椅上,公然不动。这龙王又轮起门板便打、骂道:“这妄言祸福
的妖人,擅惑众心的泼汉!你卦又不灵,言又狂谬!说今日下雨的时辰点数俱不
相对,你还危然高坐,趁早去,饶你死罪!”守诚犹公然不惧分毫,仰面朝天冷
笑道:“我不怕,我不怕!我无死罪,只怕你倒有个死罪哩!别人好瞒,只是难
瞒我也。我认得你,你不是秀士,乃是泾河龙王。你违了玉帝敕旨,改了时辰,
克了点数,犯了天条。你在那剐龙台上,恐难免一刀,你还在此骂我?”龙王见
说,心惊胆战,毛骨悚然,急丢了门板,整衣伏礼,向先生跪下道:“先生休怪。
前言戏之耳,岂知弄假成真,果然违犯天条,奈何?望先生救我一救!不然,我
死也不放你。”守诚曰:“我救你不得,只是指条生路与你投生便了。”龙曰:
“愿求指教。”先生曰:“你明日午时三刻,该赴人曹官魏征处听斩。你果要性
命,须当急急去告当今唐太宗皇帝方好。那魏征是唐王驾下的丞相,若是讨他个
人情,方保无事。”龙王闻言,拜辞含泪而去。不觉红日西沉,太阴星上,但见
──
烟凝山紫归鸦倦,远路行人投旅店。渡头新雁宿眭沙,银河现。催更筹,孤
村灯火光无焰。风袅炉烟清道院,蝴蝶梦中人不见。月移花影上栏杆,星光乱。
漏声换,不觉深沉夜已半。
这泾河龙王也不回水府,只在空中,等到子时前后,收了云头,敛了雾角,
径来皇宫门首。此时唐王正梦出宫门之外,步月花阴,忽然龙王变作人相,上前
跪拜。口叫“陛下,救我,救我!”太宗云:“你是何人?朕当救你。”龙王云:
“陛下是真龙,臣是业龙。臣因犯了天条,该陛下贤臣人曹官魏征处斩,故来拜
求,望陛下救我一救!”太宗曰:“既是魏征处斩,朕可以救你。你放心前去。”
龙王欢喜,叩谢而去。
却说那太宗梦醒后,念念在心。早已至五鼓三点,太宗设朝,聚集两班文武
官员。但见那──
烟笼凤阙,香蔼龙楼。光摇丹扆动,云拂翠华流。君臣相契同尧舜,礼乐威
严近汉周。侍臣灯,宫女扇,双双映彩;孔雀屏,麒麟殿,处处光浮。山呼万岁,
华祝千秋。静鞭三下响,衣冠拜冕旒。宫花灿烂天香袭,堤柳轻柔御乐讴。珍
珠帘,翡翠帘,金钩高控;龙凤扇,山河扇,宝辇停留。文官英秀,武将抖擞。
御道分高下,丹墀列品流。金章紫绶乘三象,地久天长万万秋。
众官朝贺已毕,各各分班。唐王闪凤目龙睛,一一从头观看,只见那文官内
是房玄龄、杜如晦、徐世勣、许敬宗、王珪等,武官内是马三宝、段志贤、殷
开山、程咬金、刘洪纪、胡敬德、秦叔宝等,一个个威仪端肃,却不见魏征丞相。
唐王召徐世勣上殿道:“朕夜间得一怪梦,梦见一人迎面拜谒,口称是泾河龙王,
犯了天条,该人曹官魏征处斩,拜告寡人救他,朕已许诺。今日班前独不见魏征,
何也?”世勣对曰:“此梦告准,须臾魏征来朝,陛下不要放他出门。过此一日,
可救梦中之龙。”唐王大喜,即传旨,着当驾官宣魏征入朝。
却说魏征丞相在府,夜观乾象,正爇宝香,只闻得九霄鹤唳,却是天差仙使,
捧玉帝金旨一道,着他午时三刻,梦斩泾河老龙。这丞相谢了天恩,斋戒沐浴,
在府中试慧剑,运元神,故此不曾入朝。一见当驾官赍旨来宣,惶惧无任;又不
敢违迟君命,只得急急整衣束带,同旨入朝,在御前叩头请罪。唐王出旨道:
“赦卿无罪。”那时诸臣尚未退朝,至此,却命卷帘散朝,独留魏征,宣上金銮,
召入便殿,先议论安邦之策,定国之谋。将近巳末午初时候,却命宫人取过大棋
来,“朕与贤卿对弈一局。”众嫔妃随取棋枰,铺设御案。魏征谢了恩,即与唐
王对弈。毕竟不知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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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二将军宫门镇鬼 唐太宗地府还魂


却说太宗与魏征在便殿对弈,一递一着,摆开阵势。正合《烂柯经》云:
博弈之道,贵乎严谨。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
法曰:
宁输一子,不失一先。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有先而后,有后而先。两
生勿断,皆活勿连。阔不可太疏,密不可太促。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
取胜;与其无事而独行,不若固之而自补。彼众我寡,先谋其生;我众彼寡,务
张其势。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夫棋始以正合,
终以奇胜。凡敌无事而自补者,有侵绝之意;弃小而不救者,有图大之心。随手
而下者,无谋之人;不思而应者,取败之道。《诗》云:“惴惴小心,如临于谷。”
此之谓也。
诗曰:
棋盘为地子为天,色按阴阳造化全。
下到玄微通变处,笑夸当日烂柯仙。
君臣两个对弈此棋,正下到午时三刻,一盘残局未终,魏征忽然踏伏在案边,
鼾鼾盹睡。太宗笑曰:“贤卿真是匡扶社稷之心劳,创立江山之力倦,所以不觉
盹睡。”太宗任他睡着,更不呼唤。不多时,魏征醒来,俯伏在地道:“臣该万
死,臣该万死!却才晕困,不知所为,望陛下赦臣慢君之罪。”太宗道:“卿有
何慢罪?且起来,拂退残棋,与卿从新更着。”魏征谢了恩,却才拈子在手,只
听得朝门外大呼小叫。原来是秦叔宝、徐茂功等,将着一个血淋的龙头,掷在帝
前,启奏道:“陛下,海浅河枯曾有见,这般异事却无闻。”太宗与魏征起身道:
“此物何来?”叔宝、茂功道:“千步廊南,十字街头,云端里落下这颗龙头,
微臣不敢不奏。”唐王惊问魏征:“此是何说?”魏征转身叩头道:“是臣才一
梦斩的。”唐王闻言,大惊道:“贤卿盹睡之时,又不曾见动身动手,又无刀剑,
如何却斩此龙?”魏征奏道:“主公,臣的身在君前,梦离陛下──
身在君前对残局,合眼朦胧;梦离陛下乘瑞云,出神抖擞。那条龙,在剐龙
台上,被天兵将绑缚其中。是臣道:‘你犯天条,合当死罪。我奉天命,斩汝残
生。’龙闻哀苦,臣抖精神。龙闻哀苦,伏爪收鳞甘受死;臣抖精神,撩衣进步
举霜锋。扢叉一声刀过处,龙头因此落虚空。”
太宗闻言,心中悲喜不一。喜者夸奖魏征好臣,朝中有此豪杰,愁甚江山不
稳?悲者谓梦中曾许救龙,不期竟致遭诛。只得强打精神,传旨着叔宝将龙头悬
挂市曹,晓谕长安黎庶,一壁厢赏了魏征,众官散讫。当晚回宫,心中只是忧闷,
想那梦中之龙,哭啼啼哀告求生,岂知无常,难免此患。思念多时,渐觉神魂倦
怠,身体不安。当夜二更时分,只听得宫门外有号泣之声,太宗愈加惊恐。正朦
胧睡间,又见那泾河龙王,手提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高叫:“唐太宗,还我命
来,还我命来!你昨夜满口许诺救我,怎么天明时反宣人曹官来斩我?你出来,
你出来!我与你到阎君处折辨折辨!”他扯住太宗,再三嚷闹不放,太宗箝口难
言,只挣得汗流遍体。正在那难分难解之时,只见正南上香云缭绕,彩雾飘飖,
有一个女真人上前,将杨柳枝用手一摆,那没头的龙,悲悲啼啼,径往西北而去。
原来这是观音菩萨,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此住长安城都土地庙里,夜闻鬼泣
神号,特来喝退业龙,救脱皇帝。那龙径到阴司地狱具告不题。
却说太宗苏醒回来,只叫“有鬼,有鬼!”慌得那三宫皇后,六院嫔妃,与
近侍太监,战兢兢一夜无眠。不觉五更三点,那满朝文武多官,都在朝门外候朝。
等到天明,犹不见临朝,唬得一个个惊惧踌躇。及日上三竿,方有旨意出来道:
“朕心不快,众官免朝。”不觉倏五七日,众官忧惶,都正要撞门见驾问安,只
见太后有旨,召医官入宫用药,众人在朝门等候讨信。少时,医官出来,众问何
疾。医官道:“皇上脉气不正,虚而又数,狂言见鬼,又诊得十动一代,五脏无
气,恐不讳只在七日之内矣。”众官闻言大惊失色。正怆惶间,又听得太后有旨
宣徐茂功、护国公、尉迟公见驾。三公奉旨,急入到分宫楼下。拜毕,太宗正色
强言道:“贤卿,寡人十九岁领兵,南征北伐,东挡西除,苦历数载,更不曾见
半点邪祟,今日却反见鬼!”尉迟公道:“创立江山,杀人无数,何怕鬼乎?”
太宗道:“卿是不信。朕这寝宫门外,入夜就抛砖弄瓦,鬼魅呼号,着然难处。
白日犹可,昏夜难禁。”叔宝道:“陛下宽心,今晚臣与敬德把守宫门,看有什
么鬼祟。”太宗准奏,茂功谢恩而出。当日天晚,各取披挂,他两个介胄整齐,
执金瓜钺斧,在宫门外把守。好将军!你看他怎生打扮──
头戴金盔光烁烁,身披铠甲龙鳞。护心宝镜幌祥云,狮蛮收紧扣,绣带彩霞
新。这一个凤眼朝天星斗怕,那一个环睛映电月光浮。他本是英雄豪杰旧勋臣,
只落得千年称户尉,万古作门神。
二将军侍立门旁,一夜天晚,更不曾见一点邪祟。是夜,太宗在宫,安寝无
事,晓来宣二将军,重重赏牜劳道:“朕自得疾,数日不能得睡,今夜仗二将军
威势甚安。卿且请出安息安息,待晚间再一护卫。”二将谢恩而出。遂此二三夜
把守俱安,只是御膳减损,病转觉重。太宗又不忍二将辛苦,又宣叔宝、敬德与
杜、房诸公入宫,吩咐道:“这两日朕虽得安,却只难为秦、胡二将军彻夜辛苦。
朕欲召巧手丹青,传二将军真容,贴于门上,免得劳他,如何?”众臣即依旨,
选两个会写真的,着胡、秦二公依前披挂,照样画了,贴在门上,夜间也即无事。
如此二三日,又听得后宰门乒乓乒乓砖瓦乱响,晓来急宣众臣曰:“连日前
门幸喜无事,今夜后门又响,却不又惊杀寡人也!”茂功进前奏道:“前门不安,
是敬德、叔宝护卫;后门不安,该着魏征护卫。”太宗准奏,又宣魏征今夜把守
后门。征领旨,当夜结束整齐,提着那诛龙的宝剑,侍立在后宰门前,真个的好
英雄也!他怎生打扮──
熟绢青巾抹额,锦袍玉带垂腰,兜风氅袖采霜飘,压赛垒荼神貌。脚踏乌靴
坐折,手持利刃凶骁。圆睁两眼四边瞧,那个邪神敢到!
一夜通明,也无鬼魅。虽是前后门无事,只是身体渐重。一日,太后又传旨,
召众臣商议殡殓后事。太宗又宣徐茂功,吩咐国家大事,叮嘱仿刘蜀主托孤之意。
言毕,沐浴更衣,待时而已。旁闪魏征,手扯龙衣,奏道:“陛下宽心,臣有一
事,管保陛下长生。”太宗道:“病势已入膏肓,命将危矣,如何保得?”征云:
“臣有书一封,进与陛下,捎去到冥司,付酆都判官崔珏太宗道:“崔珏是谁?”
征云:“崔珏乃是太上先皇帝驾前之臣,先受兹州令,后升礼部侍郎。在日与臣
八拜为交,相知甚厚。他如今已死,现在阴司做掌生死文簿的酆都判官,梦中常
与臣相会。此去若将此书付与他,他念微臣薄分,必然放陛下回来,管教魂魄还
阳世,定取龙颜转帝都。”太宗闻言,接在手中,笼入袖里,遂瞑目而亡。那三
宫六院、皇后嫔妃、侍长储君及两班文武,俱举哀戴孝,又在白虎殿上,停着梓
宫不题。
却说太宗渺渺茫茫,魂灵径出五凤楼前,只见那御林军马,请大驾出朝采猎。
太宗欣然从之,缥渺而去。行多时,人马俱无。独自个散步荒郊草野之间。正惊
惶难寻道路,只见那一边,有一人高声大叫道:“大唐皇帝,往这里来,往这里
来!”太宗闻言,抬头观看,只见那人──
头顶乌纱,腰围犀角。头顶乌纱飘软带,腰围犀角显金厢。手擎牙笏凝祥霭,
身着罗袍隐瑞光。脚踏一双粉底靴,登云促雾;怀揣一本生死簿,注定存亡。鬓
发蓬松飘耳上,胡须飞舞绕腮旁。昔日曾为唐国相,如今掌案侍阎王。
太宗行到那边,只见他跪拜路旁,口称:“陛下,赦臣失误远迎之罪!”太
宗问曰:“你是何人?因甚事前来接拜?”那人道:“微臣半月前,在森罗殿
上,见泾河鬼龙告陛下许救反诛之故,第一殿秦广大王即差鬼使催请陛下,要三
曹对案。臣已知之,故来此间候接,不期今日来迟,望乞恕罪恕罪。”太宗道:
“你姓甚名谁?是何官职?”那人道:“微臣存日,在阳曹侍先君驾前,为兹州
令,后拜礼部侍郎,姓崔名珏。今在阴司,得受酆都掌案判官。”太宗大喜,近
前来御手忙搀道:“先生远劳。朕驾前魏征有书一封,正寄与先生,却好相遇。”
判官谢恩,问书在何处。太宗即向袖中取出递与崔吧。吧拜接了,拆封而看。其
书曰:
辱爱弟魏征,顿首书拜大都案契兄崔老先生台下:忆昔交游,音容如在。倏
尔数载,不闻清教。常只是遇节令设蔬品奉祭,未卜享否?又承不弃,梦中临示,
始知我兄长大人高迁。奈何阴阳两隔,天各一方,不能面觌。今因我太宗文皇帝
倏然而故,料是对案三曹,必然得与兄长相会。万祈俯念生日交情,方便一二,
放我陛下回阳,殊为爱也。容再修谢。不尽。
那判官看了书,满心欢喜道:“魏人曹前日梦斩老龙一事,臣已早知,甚是
夸奖不尽。又蒙他早晚看顾臣的子孙,今日既有书来,陛下宽心,微臣管送陛下
还阳,重登玉阙。”太宗称谢了。
二人正说间,只见那边有一对青衣童子,执幢幡宝盖,高叫道:“阎王有请,
有请。”太宗遂与崔判官并二童子举步前进。忽见一座城,城门上挂着一面大牌,
上写着“幽冥地府鬼门关”七个大金字。那青衣将幢幡摇动,引太宗径入城中,
顺街而走。只见那街旁边有先主李渊,先兄建成,故弟元吉,上前道:“世民来
了,世民来了!”那建成、元吉就来揪打索命。太宗躲闪不及,被他扯住。幸有
崔判官唤一青面獠牙鬼使,喝退了建成、元吉,太宗方得脱身而去。行不数里,
见一座碧瓦楼台,真个壮丽,但见──
飘飘万迭彩霞堆,隐隐千条红雾现。耿耿檐飞怪兽头,辉辉瓦迭鸳鸯片。
门钻几路赤金钉,槛设一横白玉段。窗牖近光放晓烟,帘栊幌亮穿红电。
楼台高耸接青霄,廊庑平排连宝院。兽鼎香云袭御衣,绛纱灯火明宫扇。
左边猛烈摆牛头,右下峥嵘罗马面。接亡送鬼转金牌,引魄招魂垂素练。
唤作阴司总会门,下方阎老森罗殿。
太宗正在外面观看,只见那壁厢环珮叮噹,仙香奇异,外有两对提烛,后
面却是十代阎王降阶而至。是那十代阎君:秦广王、初江王、宋帝王、仵官王、
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
十王出在森罗宝殿,控背躬身迎迓太宗。太宗谦下,不敢前行。十王道:
“陛下是阳间人王,我等是阴间鬼王,分所当然,何须过让?”太宗道:“朕得
罪麾下,岂敢论阴阳人鬼之道?”逊之不已。太宗前行,径入森罗殿上,与十王
礼毕,分宾主坐定。约有片时,秦广王拱手而进言曰:“泾河鬼龙告陛下许救而
反杀之,何也?”太宗道:“朕曾夜梦老龙求救,实是允他无事,不期他犯罪当
刑,该我那人曹官魏征处斩。朕宣魏征在殿着棋,不知他一梦而斩。这是那人曹
官出没神机,又是那龙王犯罪当死,岂是朕之过也?”十王闻言,伏礼道:“自
那龙未生之前,南斗星死簿上已注定该遭杀于人曹之手,我等早已知之。但只是
他在此折辩,定要陛下来此三曹对案,是我等将他送入轮藏,转生去了。今又有
劳陛下降临,望乞恕我催促之罪。”言毕,命掌生死簿判官:“急取簿子来,看
陛下阳寿天禄该有几何?”崔判官急转司房,将天下万国国王天禄总簿,先逐一
检阅,只见南赡部洲大唐太宗皇帝注定贞观一十三年。崔判官吃了一惊,急取浓
墨大笔,将“一”字上添了两画,却将簿子呈上。十王从头看时,见太宗名下注
定三十三年,阎王惊问:“陛下登基多少年了?”太宗道:“朕即位,今一十三
年了。”阎王道:“陛下宽心勿虑,还有二十年阳寿。此一来已是对案明白,请
返本还阳。”太宗闻言,躬身称谢。十阎王差崔判官、朱太尉二人,送太宗还魂。
太宗出森罗殿,又起手问十王道:“朕宫中老少安否如何?”十王道:“俱安,
但恐御妹寿似不永。”太宗又再拜启谢:“朕回阳世,无物可酬谢,惟答瓜果而
已。”十王喜曰:“我处颇有东瓜西瓜,只少南瓜。”太宗道:“朕回去即送来,
即送来。”从此遂相揖而别。
那太尉执一首引魂幡,在前引路,崔判官随后保着太宗,径出幽司。太宗举
目而看,不是旧路,问判官曰:“此路差矣?”判官道:“不差。阴司里是这般,
有去路,无来路。如今送陛下自转轮藏出身,一则请陛下游观地府,一则教陛下
转托超生。”太宗只得随他两个,引路前来。径行数里,忽见一座高山,阴云垂
地,黑雾迷空。太宗道:“崔先生,那厢是甚么山?”判官道:“乃幽冥背阴山。”
太宗悚惧道:“朕如何去得?”判官道:“陛下宽心,有臣等引领。”太宗战战
兢兢,相随二人,上得山岩,抬头观看,只见──
形多凸凹,势更崎岖。峻如蜀岭,高似庐岩。非阳世之名山,实阴司之险地。
荆棘丛丛藏鬼怪,石崖磷磷隐邪魔。耳畔不闻兽鸟噪,眼前惟见鬼妖行。阴风飒
飒,黑雾漫漫。阴风飒飒,是神兵口内哨来烟;黑雾漫漫,是鬼祟暗中喷出气。
一望高低无景色,相看左右尽猖亡。那里山也有,峰也有,岭也有,洞也有,涧
也有;只是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涧不流水。岸前皆魍魉,
岭下尽神魔。洞中收野鬼,涧底隐邪魂。山前山后,牛头马面乱喧呼;半掩半藏,
饿鬼穷魂时对泣。催命的判官,急急忙忙传信票;追魂的太尉,吆吆喝喝趱公文。
急脚子旋风滚滚,勾司人黑雾纷纷。
太宗全靠着那判官保护,过了阴山。前进,又历了许多衙门,一处处俱是悲
声振耳,恶怪惊心。太宗又道:“此是何处?”判官道:“此是阴山背后一十八
层地狱。”太宗道:“是那十八层?”判官道:“你听我说:
吊筋狱、幽枉狱、火坑狱,寂寂寥寥,烦烦恼恼,尽皆是生前作下千般业,
死后通来受罪名。酆都狱、拔舌狱、剥皮狱,哭哭啼啼,凄凄惨惨,只因不忠不
孝伤天理,佛口蛇心堕此门。磨捱狱、碓捣狱、车崩狱,皮开肉绽,抹嘴咨牙,
乃是瞒心昧己不公道,巧语花言暗损人。寒冰狱、脱壳狱、抽肠狱,垢面蓬头,
愁眉皱眼,都是大斗小秤欺痴蠢,致使灾屯累自身。油锅狱、黑暗狱、刀山狱,
战战兢兢,悲悲切切,皆因强暴欺良善,藏头缩颈苦伶仃。血池狱、阿鼻狱、秤
杆狱,脱皮露骨,折臂断筋,也只为谋财害命,宰畜屠生,堕落千年难解释,沉
沦永世不翻身。一个个紧缚牢栓,绳缠索绑,差些赤发鬼、黑脸鬼,长枪短剑;
牛头鬼、马面鬼,铁简铜锤。只打得皱眉苦面血淋淋,叫地叫天无救应。正是人
生却莫把心欺,神鬼昭彰放过谁?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太宗听说,心中惊惨。进前又走不多时,见一伙鬼卒,各执幢幡,路旁跪下
道:“桥梁使者来接。”判官喝令起去,上前引着太宗,从金桥而过。太宗又见
那一边有一座银桥,桥上行几个忠孝贤良之辈,公平正大之人,亦有幢幡接引;
那壁厢又有一桥,寒风滚滚,血浪滔滔,号泣之声不绝。太宗问道:“那座桥是
何名色?”判官道:“陛下,那叫做奈河桥。若到阳间,切须传记,那桥下都是
些──
奔流浩浩之水,险峻窄窄之路。俨如匹练搭长江,却似火坑浮上界。阴气逼
人寒透骨,腥风扑鼻味钻心。波翻浪滚,往来并没渡人船;赤脚蓬头,出入尽皆
作业鬼。桥长数里,阔只三<虘支>,高有百尺,深却千重。上无扶手栏杆,下有
抢人恶怪。枷杻缠身,打上奈河险路。你看那桥边神将甚凶顽,河内孽魂真苦
恼,桠杈树上,挂的是青红黄紫色丝衣;壁斗崖前,蹲的是毁骂公婆淫泼妇。铜
蛇铁狗任争餐,永堕奈河无出路。”
诗曰:
时闻鬼哭与神号,血水浑波万丈高。
无数牛头并马面,狰狞把守奈河桥。
正说间,那几个桥梁使者,早已回去了。太宗心又惊惶,点头暗叹,默默悲
伤,相随着判官、太尉,早过了奈河恶水,血盆苦界。前又到枉死城,只听哄哄
人嚷,分明说:“李世民来了,李世民来了!”太宗听叫,心惊胆战。见一伙拖
腰折臂、有足无头的鬼魅,上前拦住,都叫道:“还我命来,还我命来!”慌得
那太宗藏藏躲躲,只叫:“崔先生救我,崔先生救我!”判官道:“陛下,那些
人都是那六十四处烟尘,七十二处草寇,众王子、众头目的鬼魂;尽是枉死的冤
业,无收无管,不得超生,又无钱钞盘缠,都是孤寒饿鬼。陛下得些钱钞与他,
我才救得哩。”太宗道:“寡人空身到此,却那里得有钱钞?”判官道:“陛下,
阳间有一人,金银若干,在我这阴司里寄放。陛下可出名立一约,小判可作保,
且借他一库,给散这些饿鬼,方得过去。”太宗问曰:“此人是谁?”判官道:
“他是河南开封府人氏,姓相名良,他有十三库金银在此。陛下若借用过他的,
到阳间还他便了。”太宗甚喜,情愿出名借用。遂立了文书与判官,借他金银一
库,着太尉尽行给散。判官复吩咐道:“这些金银,汝等可均分用度,放你大唐
爷爷过去,他的阳寿还早哩。我领了十王钧语,送他还魂,教他到阳间做一个水
陆大会,度汝等超生,再休生事。”众鬼闻言,得了金银,俱唯唯而退。判官令
太尉摇动引魂幡,领太宗出离了枉死城中,奔上平阳大路,飘飘荡荡而去。毕竟
不知从那条路出身,且听下回分解。

[发帖际遇]: gn0811借钱给游坦之整容,手术成功,多还你银两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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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还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萧瑀正空门


诗曰:
百岁光阴似水流,一生事业等浮沤。
昨朝面上桃花色,今日头边雪片浮。
白蚁阵残方是幻,子规声切想回头。古来阴骘能延寿,善不求怜天自周。
却说唐太宗随着崔判官、朱太尉,自脱了冤家债主,前进多时,却来到“六
道轮回”之所,又见那腾云的身披霞帔,受箓的腰挂金鱼,僧尼道俗,走兽飞禽,
魑魅魍魉,滔滔都奔走那轮回之下,各进其道。唐王问曰:“此意何如?”判官
道:“陛下明心见性,是必记了,传与阳间人知。这唤做六道轮回:行善的升化
仙道,尽忠的超生贵道,行孝的再生福道,公平的还生人道,积德的转生富道,
恶毒的沉沦鬼道。”唐王听说,点头叹曰:
善哉真善哉,作善果无灾!善心常切切,善道大开开。
莫教兴恶念,是必少刁乖。休言不报应,神鬼有安排。
判官送唐王直至那超生贵道门,拜呼唐王道:“陛下呵,此间乃出头之处,
小判告回,着朱太尉再送一程。”唐王谢道:“有劳先生远踄。”判官道:“陛
下到阳间,千万做个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冤魂,切勿忘了。若是阴司里无报
怨之声,阳世间方得享太平之庆。凡百不善之处,俱可一一改过,普谕世人为善,
管教你后代绵长,江山永固。”唐王一一准奏,辞了崔判官,随着朱太尉,同入
门来。那太尉见门里有一匹海骝马,鞍韂齐备,急请唐王上马,太尉左右扶持。
马行如箭,早到了渭水河边,只见那水面上有一对金色鲤鱼在河里翻波跳斗。唐
王见了心喜,兜马贪看不舍,太尉道:“陛下,趱动些,趁早赶时辰进城去也。”
那唐王只管贪看,不肯前行,被太尉撮着脚,高呼道:“还不走,等甚!”扑的
一声,望那渭河推下马去,却就脱了阴司,径回阳世。
却说那唐朝驾下有徐茂功、秦叔宝、胡敬德、段志贤、马三宝、程咬金、
高士廉、李世勣、房玄龄、杜如晦、萧瑀、傅奕、张道源、张士衡、王珪等两
班文武,俱保着那东宫太子与皇后、嫔妃、宫娥、侍长,都在那白虎殿上举哀。
一壁厢议传哀诏,要晓谕天下,欲扶太子登基。时有魏征在旁道:“列位且住,
不可,不可!假若惊动州县,恐生不测。且再按候一日,我主必还魂也。”下边
闪上许敬宗道:“魏丞相言之甚谬。自古云泼水难收,人逝不返,你怎么还说这
等虚言,惑乱人心,是何道理!”魏征道:“不瞒许先生说,下官自幼得授仙术,
推算最明,管取陛下不死。”正讲处,只听得棺中连声大叫道:“渰淹杀我耶!
渰杀我耶!”唬得个文官武将心慌,皇后嫔妃胆战。一个个──
面如秋后黄桑叶,腰似春前嫩柳条。储君脚软,难扶丧杖尽哀仪;侍长魂飞,
怎戴梁冠遵孝礼?嫔妃打跌,彩女欹斜。嫔妃打跌,却如狂风吹倒败芙蓉;彩女
欹斜,好似骤雨冲歪娇菡萏。众臣悚惧,骨软筋麻。战战兢兢,痴痴痖痖。把一
座白虎殿却象断梁桥,闹丧台就如倒塌寺。
此时众宫人走得精光,那个敢近灵扶柩。多亏了正直的徐茂功,理烈的魏丞
相,有胆量的秦琼,忒猛撞的敬德,上前来扶着棺材,叫道:“陛下有甚么放不
下心处,说与我等,不要弄鬼,惊骇了眷族。”魏征道:“不是弄鬼,此乃陛下
还魂也。快取器械来!”打开棺盖,果见太宗坐在里面,还叫“淹死我了!是谁
救捞?”茂功等上前扶起道:“陛下苏醒莫怕,臣等都在此护驾哩。”唐王方才
开眼道:“朕适才好苦,躲过阴司恶鬼难,又遭水面丧身灾。”众臣道:“陛下
宽心勿惧,有甚水灾来?”唐王道:“朕骑着马,正行至渭水河边,见双头鱼戏,
被朱太尉欺心,将朕推下马来,跌落河中,几乎淹死。”魏征道:“陛下鬼气尚
未解。”急着太医院进安神定魄汤药,又安排粥膳。连服一二次,方才反本还原,
知得人事。一计唐王死去,已三昼夜,复回阳间为君。诗曰:
万古江山几变更,历来数代败和成。周秦汉晋多奇事,谁似唐王死复生?
当日天色已晚,众臣请王归寝,各各散讫。次早,脱却孝衣,换了彩服,一
个个红袍乌帽,一个个紫绶金章,在那朝门外等候宣召。
却说太宗自服了安神定魄之剂,连进了数次粥汤,被众臣扶入寝室,一夜稳
睡,保养精神,直至天明方起,抖擞威仪,你看他怎生打扮──
戴一顶冲天冠,穿一领赭黄袍。系一条蓝田碧玉带,踏一对创业无忧履。貌
堂堂,赛过当朝;威烈烈,重兴今日。好一个清平有道的大唐王,起死回生的李
陛下!
唐王上金銮宝殿,聚集两班文武,山呼已毕,依品分班。只听得传旨道:
“有事出班来奏,无事退朝。”那东厢闪过徐茂功、魏征、王珪、杜如晦、房玄
龄、袁天罡、李淳风、许敬宗等,西厢闪过殷开山、刘洪基、马三宝、段志贤、
程咬金、秦叔宝、胡敬德、薛仁贵等,一齐上前,在白玉阶前俯伏启奏道:“陛
下前朝一梦,如何许久方觉?”太宗道:“日前接得魏征书,朕觉神魂出殿,只
见羽林军请朕出猎。正行时,人马无踪,又见那先君父王与先兄弟争嚷。正难解
处,见一人乌帽皂袍,乃是判官崔珏,喝退先兄弟,朕将魏征书传递与他。正看
时,又见青衣者,执幢幡,引朕入内,到森罗殿上,与十代阎王叙坐。他说那泾
河龙诬告我许救转杀之事,是朕将前言陈具一遍。他说已三曹对过案了,急命取
生死文簿,检看我的阳寿。时有崔判官传上簿子,阎王看了道,寡人有三十三年
天禄,才过得一十三年,还该我二十年阳寿,即着朱太尉、崔判官、送朕回来。
朕与十王作别,允了送他瓜果谢恩。自出了森罗殿,见那阴司里,不忠不孝、非
礼非义、作践五谷、明欺暗骗、大斗小秤、奸盗诈伪、淫邪欺罔之徒,受那些磨
烧舂锉之苦,煎熬吊剥之刑,有千千万万,看之不足。又过着枉死城中,有无数
的冤魂。尽都是六十四处烟尘的草贼,七十二处叛寇的魂灵,挡住了朕之来路。
幸亏崔判官作保,借得河南相老儿的金银一库,买转鬼魂,方得前行。崔判官教
朕回阳世,千万作一场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孤魂,将此言叮咛分别。出了那
六道轮回之下,有朱太尉请朕上马,飞也相似行到渭水河边,我看见那水面上有
双头鱼戏。正欢喜处,他将我撮着脚,推下水中,朕方得还魂也。”众臣闻此言,
无不称贺,遂此编行传报,天下各府县官员,上表称庆不题。
却说太宗又传旨赦天下罪人,又查狱中重犯。时有审官将刑部绞斩罪人,查
有四百余名呈上。太宗放赦回家,拜辞父母兄弟,托产与亲戚子侄,明年今日赴
曹,仍领应得之罪。众犯谢恩而退。又出恤孤榜文,又查宫中老幼彩女共有三千
人,出旨配军。自此,内外俱善,有诗为证,诗曰:
大国唐王恩德洪,道过尧舜万民丰。死囚四百皆离狱,怨女三千放出宫。
天下多官称上寿,朝中众宰贺元龙。善心一念天应佑,福荫应传十七宗。
太宗既放宫女、出死囚已毕,又出御制榜文,遍传天下。榜曰:
乾坤浩大,日月照鉴分明;宇宙宽洪,天地不容奸党。使心用术,果报只在
今生;善布浅求,获福休言后世。千般巧计,不如本分为人;万种强徒,怎似随
缘节俭。心行慈善,何须努力看经?意欲损人,空读如来一藏!
自此时,盖天下无一人不行善者。一壁厢又出招贤榜,招人进瓜果到阴司里
去;一壁厢将宝藏库金银一库,差鄂国公胡敬德上河南开封府,访相良还债。榜
张数日,有一赴命进瓜果的贤者,本是均州人,姓刘名全,家有万贯之资。只因
妻李翠莲在门首拔金钗斋僧,刘全骂了他几句,说他不遵妇道,擅出闺门。李氏
忍气不过,自缢而死。撇下一双儿女年幼,昼夜悲啼。刘全又不忍见,无奈,遂
舍了性命,弃了家缘,撇了儿女,情愿以死进瓜,将皇榜揭了,来见唐王。王传
旨意,教他去金亭馆里,头顶一对南瓜,袖带黄钱,口噙药物。
那刘全果服毒而死,一点魂灵,顶着瓜果,早到鬼门关上。把门的鬼使喝道:
“你是甚人,敢来此处?”刘全道:“我奉大唐太宗皇帝钦差,特进瓜果与十代
阎王受用的。”那鬼使欣然接引。刘全径至森罗宝殿,见了阎王,将瓜果进上道:
“奉唐王旨意,远进瓜果,以谢十王宽宥之恩。”阎王大喜道:“好一个有信有
德的太宗皇帝!”遂此收了瓜果。便问那进瓜的人姓名,那方人氏,刘全道:
“小人是均州城民籍,姓刘名全。因妻李氏缢死,撇下儿女无人看管,小人情愿
舍家弃子,捐躯报国,特与我王进贡瓜果,谢众大王厚恩。”十王闻言,即命查
勘刘全妻李氏。那鬼使速取来在森罗殿下,与刘全夫妻相会。诉罢前言,回谢十
王恩宥,那阎王却检生死簿子看时,他夫妻们都有登仙之寿,急差鬼使送回。鬼
使启上道:“李翠莲归阴日久,尸首无存,魂将何附?”阎王道:“唐御妹李玉
英,今该促死。你可借他尸首,教他还魂去也。”那鬼使领命,即将刘全夫妻二
人还魂。带定出了阴司,那阴风绕绕,径到了长安大国,将刘全的魂灵,推入金
亭馆里。将翠莲的灵魂,带进皇宫内院。只见那玉英宫主,正在花阴下,徐步绿
苔而行,被鬼使扑个满怀,推倒在地,活捉了他魂,却将翠莲的魂灵,推入玉英
身内。鬼使回转阴司不题。
却说宫院中的大小侍婢,见玉英跌死,急走金銮殿,报与三宫皇后道:“宫
主娘娘跌死也!”皇后大惊,随报太宗,太宗闻言点头叹曰:“此事信有之也。
朕曾问十代阎君:‘老幼安乎?”他道:‘俱安,但恐御妹寿促。’果中其言。”
合宫人都来悲切,尽到花阴下看时,只见那宫主微微有气。唐王道:“莫哭,莫
哭!休惊了他。”遂上前将御手扶起头来,叫道:“御妹苏醒苏醒。”那宫主忽
的翻身,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太宗道:“御妹,是我等在此。”宫主
抬头睁眼观看道:“你是谁人,敢来扯我?”太宗道:“是你皇兄、皇嫂。”宫
主道:“我那里得个甚么皇兄、皇嫂!我娘家姓李,我的乳名唤做李翠莲,我丈
夫姓刘名全,两口儿都是均州人氏。因为我三个月前,拔金钗在门首斋僧,我丈
夫怪我擅出内门,不遵妇道,骂了我几句,是我气塞胸堂,将白绫带悬梁缢死,
撇下一双儿女,昼夜悲啼。今因我丈夫被唐王钦差,赴阴司进瓜果,阎王怜悯,
放我夫妻回来。他在前走,因我来迟,赶不上他,我绊了一跌。你等无礼!不知
姓名,怎敢扯我!”太宗闻言,与众宫人道:“想是御妹跌昏了,胡说哩。”传
旨教太医院进汤药,将玉英扶入宫中。
唐王当殿,忽有当驾官奏道:“万岁,今有进瓜果人刘全还魂,在朝门外等
旨。”唐王大惊,急传旨将刘全召进,俯伏丹墀。太宗问道:“进瓜果之事何如?”
刘全道:“臣顶瓜果,径至鬼门关,引上森罗殿,见了那十代阎君,将瓜果奉上,
备言我王殷勤致谢之意。阎君甚喜,多多拜上我王道:‘真是个有信有德的太宗
皇帝’!”唐王道:“你在阴司见些甚么来?”刘全道:“臣不曾远行,没见甚
的,只闻得阎王问臣乡贯、姓名。臣将弃家舍子、因妻缢死、愿来进瓜之事,说
了一遍,他急差鬼使,引过我妻,就在森罗殿下相会。一壁厢又检看死生文簿,
说我夫妻都有登仙之寿,便差鬼使送回。臣在前走,我妻后行,幸得还魂。但不
知妻投何所。”唐王惊问道:“那阎王可曾说你妻甚么?”刘全道:“阎王不曾
说甚么,只听得鬼使说:‘李翠莲归阴日久,尸首无存。’阎王道:‘唐御妹李
玉英今该促死,教翠莲即借玉英尸还魂去罢。’臣不知唐御妹是甚地方,家居何
处,我还未曾得去找寻哩。”唐王闻奏,满心欢喜,当对多官道:“朕别阎君,
曾问宫中之事,他言老幼俱安,但恐御妹寿促。却才御妹玉英,花阴下跌死,朕
急扶看,须臾苏醒,口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朕只道是他跌昏了胡言。又
问他详细,他说的话,与刘全一般。”魏征奏道:“御妹偶尔寿促,少苏醒即说
此言,此是刘全妻借尸还魂之事。此事也有,可请宫主出来,看他有甚话说。”
唐王道:“朕才命太医院去进药,不知何如。”便教妃嫔入宫去请。那宫主在里
面乱嚷道:“我吃甚么药?这里那是我家!我家是清凉瓦屋,不象这个害黄病的
房子,花狸狐哨的门扇!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正嚷处,只见四五个女官,两三个太监,扶着他,直至殿上。唐王道:“你
可认得你丈夫么?”玉英道:“说那里话,我两个从小儿的结发夫妻,与他生男
育女,怎的不认得?”唐王叫内官搀他下去。那宫主下了宝殿,直至白玉阶前,
见了刘全,一把扯住道:“丈夫,你往那里去,就不等我一等!我跌了一跤,被
那些没道理的人围住我嚷,这是怎的说!”那刘全听他说的话是妻之言,观其人
非妻之面,不敢相认。唐王道:“这正是山崩地裂有人见,捉生替死却难逢!”
好一个有道的君王,即将御妹的妆奁、衣物、首饰,尽赏赐了刘全,就如陪嫁一
般,又赐与他永免差徭的御旨,着他带领御妹回去。他夫妻两个,便在阶前谢了
恩,欢欢喜喜还乡。有诗为证:
人生人死是前缘,短短长长各有年。刘全进瓜回阳世,借尸还魂李翠莲。
他两个辞了君王,径来均州城里,见旧家业儿女俱好,两口儿宣扬善果不题。
却说那尉迟公将金银一库,上河南开封府访看相良,原来卖水为活,同妻张
氏在门首贩卖乌盆瓦器营生,但赚得些钱儿,只以盘缠为足,其多少斋僧布施,
买金银纸锭,记库焚烧,故有此善果臻身。阳世间是一条好善的穷汉,那世里却
是个积玉堆金的长者。尉迟公将金银送上他门,唬得那相公、相婆魂飞魄散。又
兼有本府官员,茅舍外车马骈集,那老两口子如痴如哑,跪在地下,只是磕头礼
拜。尉迟公道:“老人家请起。我虽是个钦差官,却赍着我王的金银送来还你。”
他战兢兢的答道:“小的没有甚么金银放债,如何敢受这不明之财?”尉迟公道:
“我也访得你是个穷汉,只是你斋僧布施,尽其所用,就买办金银纸锭,烧记阴
司,阴司里有你积下的钱钞。是我太宗皇帝死去三日,还魂复生,曾在那阴司里
借了你一库金银,今此照数送还与你。你可一一收下,等我好去回旨。”那相良
两口儿只是朝天礼拜,那里敢受,道:“小的若受了这些金银,就死得快了。虽
然是烧纸记库,此乃冥冥之事;况万岁爷爷那世里借了金银,有何凭据?我决不
敢受。”尉迟公道:“陛下说,借你的东西,有崔判官作保可证,你收下罢。”
相良道:“就死也是不敢受的。”尉迟公见他苦苦推辞,只得具本差人启奏。太
宗见了本,知相良不受金银,道:“此诚为善良长者!”即传旨教胡敬德将金银
与他修理寺院,起盖生祠,请僧作善,就当还他一般。旨意到日,敬德望阙谢恩,
宣旨,众皆知之。遂将金银买到城里军民无碍的地基一段,周围有五十亩宽阔,
在上兴工,起盖寺院,名“敕建相国寺”。左有相公相婆的生祠,镌碑刻石,上
写着“尉迟公监造”,即今大相国寺是也。
工完回奏,太宗甚喜。却又聚集多官,出榜招僧,修建水陆大会,超度冥府
孤魂。榜行天下,着各处官员推选有道的高僧,上长安做会。那消个月之期,天
下多僧俱到。唐王传旨,着太史丞傅奕选举高僧,修建佛事。傅奕闻旨,即上疏
止浮图,以言无佛。表曰:
西域之法,无君臣父子,以三涂六道,蒙诱愚蠢,追既往之罪,窥将来之福,
口诵梵言,以图偷免。且生死寿夭,本诸自然;刑德威福,系之人主。今闻俗徒
矫托,皆云由佛。自五帝三王,未有佛法,君明臣忠,年祚长久。至汉明帝始立
胡神,然惟西域桑门,自传其教,实乃夷犯中国,不足为信。
太宗闻言,遂将此表掷付群臣议之。时有宰相萧瑀,出班俯囟奏曰:“佛法
兴自屡朝,弘善遏恶,冥助国家,理无废弃。佛,圣人也。非圣者无法,请置严
刑。”傅奕与萧星论辨,言礼本于事亲事君,而佛背亲出家,以匹夫抗天子,以
继体悖所亲,萧星不生于空桑,乃遵无父之教,正所谓非孝者无亲。萧星但合掌
曰:“地狱之设,正为是人。”太宗召太仆卿张道源、中书令张士衡,问佛事营
福,其应何如。二臣对曰:“佛在清净仁恕,果正佛空。周武帝以三教分次:大
慧禅师有赞幽远,历众供养而无不显;五祖投胎,达摩现象。自古以来,皆云三
教至尊而不可毁,不可废。伏乞陛下圣鉴明裁。”太宗甚喜道:“卿之言合理。
再有所陈者,罪之。”遂着魏征与萧星、张道源,邀请诸佛,选举一名有大德行
者作坛主,设建道场,众皆顿首谢恩而退。自此时出了法律:但有毁僧谤佛者,
断其臂。
次日,三位朝臣,聚众僧,在那山川坛里,逐一从头查选,内中选得一名有
德行的高僧。你道他是谁人──
灵通本讳号金蝉,只为无心听佛讲,转托尘凡苦受磨,降生世俗遭罗网。
投胎落地就逢凶,未出之前临恶党。父是海州陈状元,外公总管当朝长。
出身命犯落江星,顺水随波逐浪泱。海岛金山有大缘,迁安和尚将他养。
年方十八认亲娘,特赴京都求外长。总管开山调大军,洪州剿寇诛凶党。
状元光蕊脱天罗,子父相逢堪贺奖。复谒当今受主恩,凌烟阁上贤名响。
恩官不受愿为僧,洪福沙门将道访。小字江流古佛儿,法名唤做陈玄奘。
当日对众举出玄奘法师。这个人自幼为僧,出娘胎,就持斋受戒。他外公见
是当朝一路总管殷开山,他父亲陈光蕊,中状元,官拜文渊殿大学士。一心不爱
荣华,只喜修持寂灭。查得他根源又好,德行又高。千经万典,无所不通;佛号
仙音,无般不会。当时三位引至御前,扬尘舞蹈,拜罢奏曰:“臣星等蒙圣旨,
选得高僧一名陈玄奘。”太宗闻其名,沉思良久道:“可是学士陈光蕊之儿玄奘
否?”江流儿叩头曰:“臣正是。”太宗喜道:“果然举之不错,诚为有德行有
禅心的和尚。朕赐你左僧纲、右僧纲、天下大阐都僧纲之职。”玄奘顿首谢恩,
受了大阐官爵。又赐五彩织金袈裟一件,毗卢帽一顶。教他用心再拜明僧,排次
阇黎班首,书办旨意,前赴化生寺,择定吉日良时,开演经法。
玄奘再拜领旨而出,遂到化生寺里,聚集多僧,打造禅榻,装修功德,整理
音乐。选得大小明僧共计一千二百名,分派上中下三堂。诸所佛前,物件皆齐,
头头有次。选到本年九月初三日,黄道良辰,开启做七七四十九日水陆大会。即
具表申奏,太宗及文武国戚皇亲,俱至期赴会,拈香听讲。毕竟不知圣意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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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回 玄奘秉诚建大会 观音显象化金蝉


诗曰:
龙集贞观正十三,王宣大众把经谈。
道场开演无量法,云雾光乘大愿龛。
御敕垂恩修上刹,金蝉脱壳化西涵。普施善果超沉没,秉教宣扬前后三。
贞观十三年,岁次己巳,九月甲戌初三日,癸卯良辰。陈玄奘大阐法师,聚
集一千二百名高僧,都在长安城化生寺开演诸品妙经。那皇帝早朝已毕,帅文武
多官,乘凤辇龙车,出离金銮宝殿,径上寺来拈香。怎见那銮驾?真个是──
一天瑞气,万道祥光。仁风轻淡荡,化日丽非常。千官环佩分前后,五卫旌
旗列两旁。执金瓜,擎斧钺,双双对对;绛纱烛,御炉香,霭霭堂堂。龙飞凤舞,
鹗荐鹰扬。圣明天子正,忠义大臣良。介福千年过舜禹,升平万代赛尧汤。又见
那曲柄伞,滚龙袍,辉光相射;玉连环,彩凤扇,瑞霭飘扬。珠冠玉带,紫绶金
章。护驾军千队,扶舆将两行。这皇帝沐浴虔诚尊敬佛,皈依善果喜拈香。
唐王大驾,早到寺前,吩咐住了音乐响器,下了车辇,引着多官,拜佛拈香。
三匝已毕,抬头观看,果然好座道场。但见──
幢幡飘舞,宝盖飞辉。幢幡飘舞,凝空道道彩霞摇;宝盖飞辉,映日翩翩红
电彻。世尊金象貌臻臻,罗汉玉容威烈烈。瓶插仙花,炉焚檀降。瓶插仙花,锦
树辉辉漫宝刹;炉焚檀降,香云霭霭透清霄。时新果品砌朱盘,奇样糖酥堆彩案。
高僧罗列诵真经,愿拔孤魂离苦难。
太宗文武俱各拈香,拜了佛祖金身,参了罗汉。又见那大阐都纲陈玄奘法师
引众僧罗拜唐王。礼毕,分班各安禅位,法师献上济孤榜文与太宗看。榜曰:
至德渺茫,禅宗寂灭。清净灵通,周流三界。千变万化,统摄阴阳。体用真
常,无穷极矣。观彼孤魂,深宜哀愍。此奉太宗圣命:选集诸僧,参禅讲法。大
开方便门庭,广运慈悲舟楫,普济苦海群生,脱免沉疴六趣。引归真路,普玩鸿
蒙;动止无为,混成纯素。仗此良因,邀赏清都绛阙;乘吾胜会,脱离地狱凡笼。
早登极乐任逍遥,来往西方随自在。
诗曰:
一炉永寿香,几卷超生箓。无边妙法宣,无际天恩沐。
冤孽尽消除,孤魂皆出狱。愿保我邦家,清平万年福。
太宗看了满心欢喜,对众僧道:“汝等秉立丹衷,切休怠慢佛事。待后功成
完备,各各福有所归,朕当重赏,决不空劳。”那一千二百僧,一齐顿首称谢。
当日三斋已毕,唐王驾回。待七日正会,复请拈香。时天色将晚,各官俱退。怎
见得好晚?你看那──
万里长空淡落辉,归鸦数点下栖迟。满城灯火人烟静,正是禅僧入定时。
一宿晚景题过。次早,法师又升坐,聚众诵经不题。
却说南海普陀山观世音菩萨,自领了如来佛旨,在长安城访察取经的善人,
日久未逢真实有德行者。忽闻得太宗宣扬善果,选举高僧,开建大会,又见得法
师坛主,乃是江流儿和尚,正是极乐中降来的佛子,又是他原引送投胎的长老,
菩萨十分欢喜。就将佛赐的宝贝,捧上长街,与木叉货卖。你道他是何宝贝?有
一件锦襕异宝袈裟、九环锡杖,还有那金紧禁三个箍儿,密密藏收,以俟后用。
只将袈裟、锡杖出卖。长安城里,有那选不中的愚僧,倒有几贯村钞。见菩萨变
化个疥癞形容,身穿破衲,赤脚光头,将袈裟捧定,艳艳生光,他上前问道:
“那癞和尚,你的袈裟要卖多少价钱?”菩萨道:“袈裟价值五千两,锡杖价值
二千两。”那愚僧笑道:“这两个癞和尚是疯子,是傻子!这两件粗物,就卖得
七千两银子?只是除非穿上身长生不老,就得成佛作祖,也值不得这许多!拿了
去,卖不成!”那菩萨更不争吵,与木叉往前又走。行勾多时,来到东华门前,
正撞着宰相萧星散朝而回,众头踏喝开街道。那菩萨公然不避,当街上拿着袈
裟,径迎着宰相。宰相勒马观看,见袈裟艳艳生光,着手下人问那卖袈裟的要
价几何。菩萨道:“袈裟要五千两,锡杖要二千两。”萧瑀道:“有何好处,值
这般高价?”菩萨道:“袈裟有好处,有不好处;有要钱处,有不要钱处。”萧
瑀道:“何为好?何为不好?”菩萨道:“着了我袈裟,不入沉沦,不堕地狱,
不遭恶毒之难,不遇虎狼之灾,便是好处;若贪淫乐祸的愚僧,不斋不戒的和尚,
毁经谤佛的凡夫,难见我袈裟之面,这便是不好处。”又问道:“何为要钱,不
要钱?”菩萨道:“不遵佛法,不敬三宝,强买袈裟、锡杖,定要卖他七千两,
这便是要钱;若敬重三宝,见善随喜,皈依我佛,承受得起,我将袈裟、锡杖,
情愿送他,与我结个善缘,这便是不要钱。”萧瑀闻言,倍添春色,知他是个好
人,即便下马,与菩萨以礼相见,口称:“大法长老,恕我萧瑀之罪。我大唐皇
帝十分好善,满朝的文武,无不奉行。即今起建水陆大会,这袈裟正好与大都阐
陈玄奘法师穿用。我和你入朝见驾去来。”
菩萨欣然从之,拽转步,径进东华门里。黄门官转奏,蒙旨宣至宝殿。见萧
瑀引着两个疥癞僧人,立于阶下,唐王问曰:“萧瑀来奏何事?”萧瑀俯伏阶前
道:“臣出了东华门前,偶遇二僧,乃卖袈裟与锡杖者。臣思法师玄奘可着此服,
故领僧人启见。”太宗大喜,便问那袈裟价值几何。菩萨与木叉侍立阶下,更不
行礼,因问袈裟之价,答道:“袈裟五千两,锡杖二千两。”太宗道:“那袈裟
有何好处,就值许多?”菩萨道:
这袈裟,龙披一缕,免大鹏吞噬之灾;鹤挂一丝,得超凡入圣之妙。但坐处,
有万神朝礼;凡举动,有七佛随身。这袈裟是冰蚕造练抽丝,巧匠翻腾为线。仙
娥织就,神女机成。方方簇幅绣花缝,片片相帮堆锦筘。玲珑散碎斗妆花,色亮
飘光喷宝艳。穿上满身红雾绕,脱来一段彩云飞。三天门外透玄光,五岳山前生
宝气。重重嵌就西番莲,灼灼悬珠星斗象。四角上有夜明珠,攒顶间一颗祖母绿。
虽无全照原本体,也有生光八宝攒。这袈裟,闲时折迭,遇圣才穿。闲时折迭,
千层包裹透虹霓。遇圣才穿,惊动诸天神鬼怕。上边有如意珠、摩尼珠、辟尘珠、
定风珠。又有那红玛瑙、紫珊瑚、夜明珠、舍利子。偷月沁白,与日争红。条条
仙气盈空,朵朵祥光捧圣。条条仙气盈空,照彻了天关;朵朵祥光捧圣,影遍了
世界。照山川,惊虎豹;影海岛,动鱼龙。沿边两道销金锁,叩领连环白玉琮。
诗曰:
三宝巍巍道可尊,四生六道尽评论。明心解养人天法,见性能传智慧灯。
护体庄严金世界,身心清净玉壶冰。自从佛制袈裟后,万劫谁能敢断僧?
唐王在那宝殿上闻言,十分欢喜,又问:“那和尚,九环杖有甚好处?”菩
萨道:我这锡杖,是那──
铜镶铁造九连环,九节仙藤永驻颜。入手厌看青骨瘦,下山轻带白云还。
摩呵五祖游天阙,罗卜寻娘破地关。不染红尘些子秽,喜伴神僧上玉山。
唐王闻言,即命展开袈裟,从头细看,果然是件好物,道:“大法长老,实
不瞒你,朕今大开善教,广种福田,见在那化生寺聚集多僧,敷演经法。内中有
一个大有德行者,法名玄奘。朕买你这两件宝物,赐他受用。你端的要价几何?”
菩萨闻言,与木叉合掌皈依,道声佛号,躬身上启道:“既有德行,贫僧情愿送
他,决不要钱。”说罢,抽身便走。唐王急着萧瑀扯住,欠身立于殿上,问曰:
“你原说袈裟五千两,锡杖二千两,你见朕要买,就不要钱,敢是说朕心倚恃君
位,强要你的物件?更无此理。朕照你原价奉偿,却不可推避。”菩萨起手道:
“贫僧有愿在前,原说果有敬重三宝,见善随喜,皈依我佛,不要钱,愿送与他。
今见陛下明德止善,敬我佛门,况又高僧有德有行,宣扬大法,理当奉上,决不
要钱。贫僧愿留下此物告回。”唐王见他这等勤恳甚喜,随命光禄寺大排素宴酬
谢。菩萨又坚辞不受,畅然而去,依旧望都土地庙中隐避不题。
却说太宗设午朝,着魏征赍旨,宣玄奘入朝。那法师正聚众登坛,讽经诵偈,
一闻有旨,随下坛整衣,与魏征同往见驾。太宗道:“求证善事,有劳法师,无
物酬谢。早间萧星迎着二僧,愿送锦襕异宝袈裟一件,九环锡杖一条。今特召
法师领去受用。”玄奘叩头谢恩。太宗道:“法师如不弃,可穿上与朕看看。”
长老遂将袈裟抖开,披在身上,手持锡杖,侍立阶前。君臣个个欣然。诚为如来
佛子,你看他──
凛凛威颜多雅秀,佛衣可体如裁就。辉光艳艳满乾坤,结彩纷纷凝宇宙。
朗朗明珠上下排,层层金线穿前后。兜罗四面锦沿边,万样稀奇铺绮绣。
八宝妆花缚钮丝,金环束领攀绒扣。佛天大小列高低,星象尊卑分左右。
玄奘法师大有缘,现前此物堪承受。浑如极乐活罗汉,赛过西方真觉秀。
锡杖叮当斗九环,毗卢帽映多丰厚。诚为佛子不虚传,胜似菩提无诈谬。
当时文武阶前喝采,太宗喜之不胜,即着法师穿了袈裟,持了宝杖,又赐两
队仪从,着多官送出朝门,教他上大街行道,往寺里去,就如中状元夸官的一般。
这位玄奘再拜谢恩,在那大街上,烈烈轰轰,摇摇摆摆。你看那长安城里,行商
坐贾、公子王孙、墨客文人、大男小女,无不争看夸奖。俱道:“好个法师,真
是个活罗汉下降,活菩萨临凡!”玄奘直至寺里,僧人下榻来迎。一见他披此袈
裟,执此锡杖,都道是地藏王来了,各各归依,侍于左右。玄奘上殿,炷香礼佛,
又对众感述圣恩已毕,各归禅座。又不觉红轮西坠,正是那──
日落烟迷草树,帝都钟鼓初鸣。叮叮三响断人行,前后街前寂静。
上刹辉煌灯火,孤村冷落无声。禅僧入定理残经,正好炼魔养性。
光阴拈指,却当七日正会,玄奘又具表,请唐王拈香。此时善声遍满天下。
太宗即排驾,率文武多官、后妃国戚,早赴寺里。那一城人,无论大小尊卑,俱
诣寺听讲。当有菩萨与木叉道:“今日是水陆正会,以一七继七七,可矣了。我
和你杂在众人丛中,一则看他那会何如,二则看金蝉子可有福穿我的宝贝,三则
也听他讲的是那一门经法。”两人随投寺里。正是有缘得遇旧相识,般若还归本
道场。入到寺里观看,真个是天朝大国,果胜裟婆,赛过祗园舍卫,也不亚上刹
招提。那一派仙音响亮,佛号喧哗。这菩萨直至多宝台边,果然是明智金蝉之相。
诗曰:
万象澄明绝点埃,大典玄奘坐高台。超生孤魂暗中到,听法高流市上来。
施物应机心路远,出生随意藏门开。对看讲出无量法,老幼人人放喜怀。
又诗曰:
因游法界讲堂中,逢见相知不俗同。尽说目前千万事,又谈尘劫许多功。
法云容曳舒群岳,教网张罗满太空。检点人生归善念,纷纷天雨落花红。
那法师在台上,念一会《受生度亡经》,谈一会《安邦天宝篆》,又宣一会
《劝修功卷》。这菩萨近前来,拍着宝台厉声高叫道:“那和尚,你只会谈小乘
教法,可会谈大乘么?”玄奘闻言,心中大喜,翻身跳下台来,对菩萨起手道:
“老师父,弟子失瞻,多罪。见前的盖众僧人,都讲的是小乘教法,却不知大乘
教法如何。”菩萨道:“你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升,只可浑俗和光而已。
我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
去。”
正讲处,有那司香巡堂官急奏唐王道:“法师正讲谈妙法,被两个疥癞游僧,
扯下来乱说胡话。”王令擒来,只见许多人将二僧推拥进后法堂。见了太宗,那
僧人手也不起,拜也不拜,仰面道:“陛下问我何事?”唐王却认得他,道:
“你是前日送袈裟的和尚?”菩萨道:“正是。”太宗道:“你既来此处听讲,
只该吃些斋便了,为何与我法师乱讲,扰乱经堂,误我佛事?”菩萨道:“你那
法师讲的是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升天。我有大乘佛法三藏,可以度亡脱苦,寿
身无坏。”太宗正色喜问道:“你那大乘佛法,在于何处?”菩萨道:“在大西
天天竺国大雷音寺我佛如来处,能解百冤之结,能消无妄之灾。”太宗道:“你
可记得么?”菩萨道:“我记得。”太宗大喜道:“教法师引去,请上台开讲。”
那菩萨带了木叉,飞上高台,遂踏祥云,直至九霄,现出救苦原身,托了净
瓶杨柳。左边是木叉惠岸,执着棍,抖擞精神。喜的个唐王朝天礼拜,众文武跪
地焚香,满寺中僧尼道俗,士人工贾,无一人不拜祷道:“好菩萨,好菩萨!”
有调为证,但见那──
瑞霭散缤纷,祥光护法身。九霄华汉里,现出女真人。那菩萨,头上戴一顶
金叶纽,翠花铺,放金光,生锐气的垂珠缨络。身上穿一领淡淡色,浅浅妆,盘
金龙,飞彩凤的结素蓝袍。胸前挂一面对月明,舞清风,杂宝珠,攒翠玉的砌香
环珮;腰间系一条冰蚕丝,织金边,登彩云,促瑶海的锦绣绒裙。面前又领一个
飞东洋,游普世,感恩行孝,黄毛红嘴白鹦哥。手内托着一个施恩济世的宝瓶,
瓶内插着一枝洒青霄,撒大恶,扫开残雾垂杨柳。玉环穿绣扣,金莲足下深。三
天许出入,这才是救苦救难观世音。
喜的个唐太宗,忘了江山;爱的那文武官,失却朝礼。盖众多人,都念“南
无观世音菩萨”。太宗即传旨:教巧手丹青,描下菩萨真象。旨意一声,选出个
图神写圣远见高明的吴道子,此人即后图功臣于凌烟阁者。当时展开妙笔,图写
真形。那菩萨祥云渐远,霎时间不见了金光。只见那半空中,滴溜溜落下一张简
帖,上有几句颂子,写得明白。颂曰:
礼上大唐君,西方有妙文。程途十万八千里,大乘进殷勤。
此经回上国,能超鬼出群。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
太宗见了颂子,即命众僧:“且收胜会,待我差人取得大乘经来,再秉丹诚,
重修善果。”众官无不遵依。当时在寺中问曰:“谁肯领朕旨意,上西天拜佛求
经?”问不了,旁边闪过法师,帝前施礼道:“贫僧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与陛
下求取真经,祈保我王江山永固。”唐王大喜,上前将御手扶起道:“法师果能
尽此忠贤,不怕程途遥远,跋涉山川,朕情愿与你拜为兄弟。”玄奘顿首谢恩。
唐王果是十分贤德,就去那寺里佛前,与玄奘拜了四拜,口称“御弟圣僧”。玄
奘感谢不尽道:“陛下,贫僧有何德何能,敢蒙天恩眷顾如此?我这一去,定要
捐躯努力,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经,即死也不敢回国,永堕沉沦地狱。”
随在佛前拈香,以此为誓。唐王甚喜,即命回銮,待选良利日辰,发牒出行,遂
此驾回各散。
玄奘亦回洪福寺里。那本寺多僧与几个徒弟,早闻取经之事,都来相见,因
问:“发誓愿上西天,实否?”玄奘道:“是实。”他徒弟道:“师父呵,尝闻
人言,西天路远,更多虎豹妖魔。只怕有去无回,难保身命。”玄奘道:“我已
发了弘誓大愿,不取真经,永堕沉沦地狱。大抵是受王恩宠,不得不尽忠以报国
耳。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难定。”又道:“徒弟们,我去之后,或三二年,
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我即回来。不然,断不回矣。”众徒将此
言切切而记。
次早,太宗设朝,聚集文武,写了取经文牒,用了通行宝印。有钦天监奏曰:
“今日是人专吉星,堪宜出行远路。”唐王大喜。又见黄门官奏道:“御弟法师
朝门外候旨。”随即宣上宝殿道:“御弟,今日是出行吉日。这是通关文牒。朕
又有一个紫金钵盂,送你途中化斋而用。再选两个长行的从者,又银<马蜀>的马一
匹,送为远行脚力。你可就此行程。”玄奘大喜,即便谢了恩,领了物事,更无
留滞之意。唐王排驾,与多官同送至关外,只见那洪福寺僧与诸徒将玄奘的冬夏
衣服,俱送在关外相等。唐王见了,先教收拾行囊马匹,然后着官人执壶酌酒。
太宗举爵,又问曰:“御弟雅号甚称?”玄奘道:“贫僧出家人,未敢称号。”
太宗道:“当时菩萨说,西天有经三藏。御弟可指经取号,号作三藏何如?”玄
奘又谢恩,接了御酒道:“陛下,酒乃僧家头一戒,贫僧自为人,不会饮酒。”
太宗道:“今日之行,比他事不同。此乃素酒,只饮此一杯,以尽朕奉饯之意。”
三藏不敢不受。接了酒,方待要饮,只见太宗低头,将御指拾一撮尘土,弹入酒
中。三藏不解其意,太宗笑道:“御弟呵,这一去,到西天,几时可回?”三藏
道:“只在三年,径回上国。”太宗道:“日久年深,山遥路远,御弟可进此酒:
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三藏方悟捻土之意,复谢恩饮尽,辞谢出
关而去。唐王驾回。毕竟不知此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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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双叉岭伯钦留僧


诗曰:
大有唐王降敕封,钦差玄奘问禅宗。坚心磨琢寻龙穴,着意修持上鹫峰。
边界远游多少国,云山前度万千重。自今别驾投西去,秉教迦持悟大空。
却说三藏自贞观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蒙唐王与多官送出长安关外。一二日
马不停蹄,早至法门寺。本寺住持上房长老,带领众僧有五百余人,两边罗列,
接至里面,相见献茶。茶罢进斋,斋后不觉天晚,正是那──
影动星河近,月明无点尘。雁声鸣远汉,砧韵响西邻。
归鸟栖枯树,禅僧讲梵音。蒲团一榻上,坐到夜将分。
众僧们灯下议论佛门定旨,上西天取经的原由。有的说水远山高,有的说路
多虎豹,有的说峻岭陡崖难度,有的说毒魔恶怪难降。三藏箝口不言,但以手指
自心,点头几度。众僧们莫解其意,合掌请问道:“法师指心点头者,何也?”
三藏答曰:“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对佛设下洪
誓大愿,不由我不尽此心。这一去,定要到西天,见佛求经,使我们法轮回转,
愿圣主皇图永固。”众僧闻得此言,人人称羡,个个宣扬,都叫一声“忠心赤胆
大阐法师”,夸赞不尽,请师入榻安寐。
早又是竹敲残月落,鸡唱晓云生。那众僧起来,收拾茶水早斋。玄奘遂穿了
袈裟,上正殿,佛前礼拜,道:“弟子陈玄奘,前往西天取经,但肉眼愚迷,不
识活佛真形。今愿立誓:路中逢庙烧香,遇佛拜佛,遇塔扫塔。但愿我佛慈悲,
早现丈六金身,赐真经,留传东土。”祝罢,回方丈进斋。斋毕,那二从者整顿
了鞍马,促趱行程。三藏出了山门,辞别众僧。众僧不忍分别,直送有十里之遥,
噙泪而返,三藏遂直西前进。正是那季秋天气。但见──
数村木落芦花碎,几树枫杨红叶坠。路途烟雨故人稀,黄菊丽,山骨细,水
寒荷破人憔悴。白蘋红蓼霜天雪,落霞孤鹜长空坠。依稀黯淡野云飞,玄鸟去,
宾鸿至,嘹嘹呖呖声宵碎。
师徒们行了数日,到了巩州城。早有巩州合属官吏人等,迎接入城中。安歇
一夜,次早出城前去。一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两三日,又至河州卫。此乃是
大唐的山河边界。早有镇边的总兵与本处僧道,闻得是钦差御弟法师上西方见佛,
无不恭敬,接至里面供给了,着僧纲请往福原寺安歇。本寺僧人,一一参见,安
排晚斋。斋毕,吩咐二从者饱喂马匹,天不明就行。及鸡方鸣,随唤从者,却又
惊动寺僧,整治茶汤斋供。斋罢,出离边界。
这长老心忙,太起早了。原来此时秋深时节,鸡鸣得早,只好有四更天气。
一行三人,连马四口,迎着清霜,看着明月,行有数十里远近,见一山岭,只得
拨草寻路,说不尽崎岖难走,又恐怕错了路径。正疑思之间,忽然失足,三人连
马都跌落坑坎之中。三藏心慌,从者胆战。却才悚惧,又闻得里面哮吼高呼,叫:
“拿将来,拿将来!”只见狂风滚滚,拥出五六十个妖邪,将三藏、从者揪了上
去。这法师战战兢兢的,偷眼观看,上面坐的那魔王,十分凶恶,真个是──
雄威身凛凛,猛气貌堂堂。电目飞光艳,雷声振四方。
锯牙舒口外,凿齿露腮旁。锦绣围身体,文斑裹脊梁。
钢须稀见肉,钩爪利如霜。东海黄公惧,南山白额王。
唬得个三藏魂飞魄散,二从者骨软筋麻。魔王喝令绑了,众妖一齐将三人用
绳索绑缚。正要安排吞食,只听得外面喧哗,有人来报:“熊山君与特处士二位
来也。”三藏闻言,抬头观看,前走的是一条黑汉,你道他是怎生模样──
雄豪多胆量,轻健夯身躯。涉水惟凶力,跑林逞怒威。
向来符吉梦,今独露英姿。绿树能攀折,知寒善谕时。
准灵惟显处,故此号山君。
又见那后边来的是一条胖汉,你道怎生模样──
嵯峨双角冠,端肃耸肩背。性服青衣稳,蹄步多迟滞。
宗名父作牯,原号母称牸。能为田者功,因名特处士。
这两个摇摇摆摆走入里面,慌得那魔王奔出迎接。熊山君道:“寅将军,一
向得意,可贺,可贺!”特处士道:“寅将军丰姿胜常,真可喜,真可喜!”魔
王道:“二公连日如何?”山君道:“惟守素耳。”处士道:“惟随时耳。”三
个叙罢,各坐谈笑。
只见那从者绑得痛切悲啼,那黑汉道:“此三者何来?”魔王道:“自送上
门来者。”处士笑云:“可能待客否?”魔王道:“奉承,奉承!”山君道:
“不可尽用,食其二,留其一可也。”魔王领诺,即呼左右,将二从者剖腹剜心,
剁碎其尸,将首级与心肝奉献二客,将四肢自食,其余骨肉,分给各妖。只听得
啯啅之声,真似虎啖羊羔,霎时食尽。把一个长老,几乎唬死。这才是初出长安
第一场苦难。
正怆慌之间,渐渐的东方发白,那二怪至天晓方散,俱道:“今日厚扰,容
日竭诚奉酬。”方一拥而退。不一时,红日高升。三藏昏昏沉沉,也辨不得东西
南北,正在那不得命处,忽然见一老叟,手持拄杖而来。走上前,用手一拂,绳
索皆断,对面吹了一口气,三藏方苏,跪拜于地道:“多谢老公公,搭救贫僧性
命!”老叟答礼道:“你起来。你可曾疏失了甚么东西?”三藏道:“贫僧的从
人,已是被怪食了,只不知行李马匹在于何处?”老叟用杖指定道:“那厢不是
一匹马、两个包袱?”三藏回头看时,果是他的物件,并不曾失落,心才略放下
些,问老叟曰:“老公公,此处是甚所在?公公何由在此?”老叟道:“此是双
叉岭,乃虎狼巢穴处。你为何堕此?”三藏道:“贫僧鸡鸣时,出河州卫界,不
料起得早了,冒霜拨露,忽失落此地。见一魔王,凶顽太甚,将贫僧与二从者绑
了。又见一条黑汉,称是熊山君;一条胖汉,称是特处士,走进来,称那魔王是
寅将军。他三个把我二从者吃了,天光才散。不想我是那里有这大缘大分,感得
老公公来此救我?”老叟道:“处士者是个野牛精,山君者是个熊罴精,寅将军
者是个老虎精。左右妖邪,尽都是山精树鬼,怪兽苍狼。只因你的本性元明,所
以吃不得你。你跟我来,引你上路。”三藏不胜感激,将包袱捎在马上,牵著缰
绳,相随老叟径出了坑坎之中,走上大路。却将马拴在道旁草头上,转身拜谢那
公公,那公公遂化作一阵清风,跨一只朱顶白鹤,腾空而去。只见风飘飘遗下一
张简帖,书上四句颂子,颂子云:
吾乃西天太白星,特来搭救汝生灵。前行自有神徒助,莫为艰难报怨经。
三藏看了,对天礼拜道:“多谢金星,度脱此难。”拜毕,牵了马匹,独自
个孤孤凄凄,往前苦进。这岭上,真个是──
寒飒飒雨林风,响潺潺涧下水。香馥馥野花开,密丛丛乱石磊。闹嚷嚷鹿与
猿,一队队獐和麂。喧杂杂鸟声多,静悄悄人事靡。那长老,战兢兢心不宁;这
马儿,力怯怯蹄难举。
三藏舍身拚命,上了那峻岭之间。行经半日,更不见个人烟村舍。一则腹中
饥了,二则路又不平,正在危急之际,只见前面有两只猛虎咆哮,后边有几条长
蛇盘绕。左有毒虫,右有怪兽,三藏孤身无策,只得放下身心,听天所命。又无
奈那马腰软蹄弯,便屎俱下,伏倒在地,打又打不起,牵又牵不动。苦得个法师
衬身无地,真个有万分凄楚,已自分必死,莫可奈何。却说他虽有灾迍,却有救
应。正在那不得命处,忽然见毒虫奔走,妖兽飞逃;猛虎潜踪,长蛇隐迹。三藏
抬头看时,只见一人,手执钢叉,腰悬弓箭,自那山坡前转出,果然是一条好汉。
你看他──
头上戴一顶艾叶花斑豹皮帽,身上穿一领羊绒织锦叵罗衣,腰间束一条狮蛮
带。脚下躧一对麂皮靴。环眼圆睛如吊客,圈须乱扰似河奎。悬一囊毒药弓矢,
拿一杆点钢大叉。雷声震破山虫胆,勇猛惊残野雉魂。
三藏见他来得渐近,跪在路旁,合掌高叫道:“大王救命,大王救命!”那
条汉到边前,放下钢叉,用手搀起道:“长老休怕。我不是歹人,我是这山中的
猎户,姓刘名伯钦,绰号镇山太保。我才自来,要寻两只山虫食用,不期遇著你,
多有冲撞。”三藏道:“贫僧是大唐驾下钦差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适间来到
此处,遇著些狼虎蛇虫,四边围绕,不能前进。忽见太保来,众兽皆走,救了贫
僧性命,多谢,多谢!”伯钦道:“我在这里住人,专倚打些狼虎为生,捉些蛇
虫过活,故此众兽怕我走了。你既是唐朝来的,与我都是乡里。此间还是大唐的
地界,我也是唐朝的百姓,我和你同食皇王的水土,诚然是一国之人。你休怕,
跟我来,到我舍下歇马,明朝我送你上路。”三藏闻言,满心欢喜,谢了伯钦,
牵马随行。
过了山坡,又听得呼呼风响。伯钦道:“长老休走,坐在此间。风响处,是
个山猫来了。等我拿他家去管待你。”三藏见说,又胆战心惊,不敢举步。那太
保执了钢叉,拽开步,迎将上去。只见一只斑斓虎,对面撞见。他看见伯钦,急
回头就走。这太保霹雳一声,咄道:“那业畜,那里走!”那虎见赶得急,转身
轮爪扑来。这太保三股叉举手迎敌,唬得个三藏软瘫在草地。这和尚自出娘肚皮,
那曾见这样凶险的勾当?太保与那虎在那山坡下,人虎相持,果是一场好斗。但
见──
怒气纷纷,狂风滚滚。怒气纷纷,太保冲冠多膂力;狂风滚滚,斑彪逞势喷
红尘。那一个张牙舞爪,这一个转步回身。三股叉擎天幌日,千花尾扰雾飞云。
这一个当胸乱刺,那一个劈面来吞。闪过的再生人道,撞着的定见阎君。只听得
那斑彪哮吼,太保声哏。斑彪哮吼,振裂山川惊鸟兽;太保声哏,喝开天府现星
辰。那一个金睛怒出,这一个壮胆生嗔。可爱镇山刘太保,堪夸据地兽之君。人
虎贪生争胜负,些儿有慢丧三魂。
他两个斗了有一个时辰,只见那虎爪慢腰松,被太保举叉平胸刺倒,可怜呵,
钢叉尖穿透心肝,霎时间血流满地。揪著耳朵,拖上路来,好男子!气不连喘,
面不改色,对三藏道:“造化,造化!这只山猫,彀长老食用几日。”三藏夸赞
不尽,道:“太保真山神也!”伯钦道:“有何本事,敢劳过奖?这个是长老的
洪福。去来!赶早儿剥了皮,煮些肉,管待你也。”他一只手执着叉,一只手拖
着虎,在前引路。三藏牵着马,随后而行,迤逦行过山坡,忽见一座山庄。那门
前真个是──
参天古树,漫路荒藤。万壑风尘冷,千崖气象奇。一径野花香袭体,数竿幽
竹绿依依。草门楼,篱笆院,堪描堪画;石板桥,白土壁,真乐真稀。秋容萧索,
爽气孤高。道傍黄叶落,岭上白云飘。疏林内山禽聒聒,庄门外细犬嘹嘹。
伯钦到了门首,将死虎掷下,叫:“小的们何在?”只见走出三四个家僮,
都是怪形恶相之类,上前拖拖拉拉,把只虎扛将进去。伯钦吩咐教:“赶早剥了
皮,安排将来待客。”复回头迎接三藏进内。彼此相见,三藏又拜谢伯钦厚恩怜
悯救命,伯钦道:“同乡之人,何劳致谢。”坐定茶罢,有一老妪,领着一个媳
妇,对三藏进礼。伯钦道:“此是家母、山妻。”三藏道:“请令堂上坐,贫僧
奉拜。”老妪道:“长老远客,各请自珍,不劳拜罢。”伯钦道:“母亲呵,他
是唐王驾下差往西天见佛求经者。适间在岭头上遇着孩儿,孩儿念一国之人,请
他来家歇马,明日送他上路。”老妪闻言,十分欢喜道:“好,好,好!就是请
他,不得这般,恰好明日你父亲周忌,就浼长老做些好事,念卷经文,到后日送
他去罢。”这刘伯钦,虽是一个杀虎手,镇山的太保,他却有些孝顺之心,闻得
母言,就要安排香纸,留住三藏。
说话间,不觉的天色将晚。小的们排开桌凳,拿几盘烂熟虎肉,热腾腾的放
在上面。伯钦请三藏权用,再另办饭。三藏合掌当胸道:“善哉!贫僧不瞒太保
说,自出娘胎,就做和尚,更不晓得吃荤。”伯钦闻得此说,沉吟了半晌道:
“长老,寒家历代以来,不晓得吃素。就是有些竹笋,采些木耳,寻些干菜,做
些豆腐,也都是獐鹿虎豹的油煎,却无甚素处。有两眼锅灶,也都是油腻透了,
这等奈何?反是我请长老的不是。”三藏道:“太保不必多心,请自受用。我贫
僧就是三五日不吃饭,也可忍饿,只是不敢破了斋戒。”伯钦道:“倘或饿死,
却如之何?”三藏道:“感得太保天恩,搭救出虎狼丛里,就是饿死,也强如喂
虎。”伯钦的母亲闻说,叫道:“孩儿不要与长老闲讲,我自有素物,可以管待。”
伯钦道:“素物何来?”母亲道:“你莫管我,我自有素的。”叫媳妇将小锅取
下,着火烧了油腻,刷了又刷,洗了又洗,却仍安在灶上。先烧半锅滚水别用,
却又将些山地榆叶子,着水煎作茶汤,然后将些黄粱粟米,煮起饭来。又把些干
菜煮熟,盛了两碗,拿出来铺在桌上。老母对着三藏道:“长老请斋,这是老身
与儿妇,亲自动手整理的些极洁极净的茶饭。”三藏下来谢了,方才上坐。那伯
钦另设一处,铺排些没盐没酱的老虎肉、香獐肉、蟒蛇肉、狐狸肉、兔肉,点剁
鹿肉干巴,满盘满碗的,陪着三藏吃斋。方坐下,心欲举箸,只见三藏合掌诵经,
唬得个伯钦不敢动箸,急起身立在旁边。三藏念不数句,却教“请斋”。伯钦道:
“你是个念短头经的和尚?”三藏道:“此非是经,乃是一卷揭斋之咒。”伯钦
道:“你们出家人,偏有许多计较,吃饭便也念诵念诵。”
吃了斋饭,收了盘碗,渐渐天晚,伯钦引着三藏出中宅,到后边走走。穿过
夹道,有一座草亭,推开门,入到里面。只见那四壁上挂几张强弓硬弩,插几壶
箭,过梁上搭两块血腥的虎皮,墙根头插着许多枪刀叉棒,正中间设两张坐器。
伯钦请三藏坐坐。三藏见这般凶险腌脏,不敢久坐,遂出了草亭。又往后再行,
是一座大园子,却看不尽那丛丛菊蕊堆黄,树树枫杨挂赤;又见呼的一声,跑出
十来只肥鹿,一大阵黄獐,见了人,呢呢痴痴,更不恐惧。三藏道:“这獐鹿想
是太保养家了的?”伯钦道:“似你那长安城中人家,有钱的集财宝,有庄的集
聚稻粮。我们这打猎的,只得聚养些野兽,备天阴耳。”他两个说话闲行,不觉
黄昏,复转前宅安歇。
次早,那合家老小都起来,就整素斋,管待长老,请开启念经。这长老净了
手,同太保家堂前拈了香,拜了家堂。三藏方敲响木鱼,先念了净口业的真言,
又念了净身心的神咒,然后开《度亡经》一卷。诵毕,伯钦又请写荐亡疏一道,
再开念《金刚经》、《观音经》,一一朗音高诵。诵毕,吃了午斋,又念《法华
经》、《弥陀经》。各诵几卷,又念一卷《孔雀经》,及谈苾刍洗业的故事,早
又天晚。献过了种种香火,化了众神纸马,烧了荐亡文疏。佛事已毕,又各安寝。
却说那伯钦的父亲之灵,超荐得脱沉沦,鬼魂儿早来到东家宅内,托一梦与
合宅长幼道:“我在阴司里苦难难脱,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圣僧,念了经卷,
消了我的罪业,阎王差人送我上中华富地长者人家托生去了。你们可好生谢送长
老,不要怠慢,不要怠慢。我去也。”这才是:万法庄严端有意,荐亡离苦出沉
沦。那合家儿梦醒,又早太阳东上,伯钦的娘子道:“太保,我今夜梦见公公来
家,说他在阴司苦难难脱,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圣僧念了经卷,消了他的罪业,
阎王差人送他上中华富地长者人家托生去,教我们好生谢那长老,不得怠慢。他
说罢,径出门,徉徜去了。我们叫他不应,留他不住,醒来却是一梦。”伯钦道:
“我也是那等一梦,与你一般。我们起去对母亲说去。”他两口子正欲去说,只
见老母叫道:“伯钦孩儿,你来,我与你说话。”二人至前,老母坐在床上道:
“儿呵,我今夜得了个喜梦,梦见你父亲来家,说多亏了长老超度,已消了罪业,
上中华富地长者家去托生。”夫妻们俱呵呵大笑道:“我与媳妇皆有此梦,正来
告禀,不期母亲呼唤,也是此梦。”遂叫一家大小起来,安排谢意,替他收拾马
匹,都至前拜谢道:“多谢长老超荐我亡父脱难超生,报答不尽!”三藏道:
“贫僧有何能处,敢劳致谢!”
伯钦把三口儿的梦话,对三藏陈诉一遍,三藏也喜。早供给了素斋,又具白
银一两为谢。三藏分文不受。一家儿又恳恳拜央,三藏毕竟分文未受,但道:
“是你肯发慈悲送我一程,足感至爱。”伯钦与母妻无奈,急做了些粗面烧饼干
粮,叫伯钦远送,三藏欢喜收纳。太保领了母命,又唤两三个家僮,各带捕猎的
器械,同上大路,看不尽那山中野景,岭上风光。
行经半日,只见对面处,有一座大山,真个是高接青霄,崔巍险峻。三藏不
一时,到了边前。那太保登此山如行平地。正走到半山之中,伯钦回身,立于路
下道:“长老,你自前进,我却告回。”三藏闻言,滚鞍下马道:“千万敢劳太
保再送一程!”伯钦道:“长老不知,此山唤做两界山,东半边属我大唐所管,
西半边乃是鞑靼的地界。那厢狼虎,不伏我降,我却也不能过界,你自去罢。”
三藏心惊,轮开手,牵衣执袂,滴泪难分。正在那叮咛拜别之际,只听得山脚下
叫喊如雷道:“我师父来也,我师父来也!”唬得个三藏痴呆,伯钦打挣。毕竟
不知是甚人叫喊,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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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回 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


诗曰:
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从来皆要物。若知无物又无心,便是真如法身佛。
法身佛,没模样,一颗圆光涵万象。无体之体即真体,无相之相即实相。
非色非空非不空,不来不向不回向。无异无同无有无,难舍难取难听望。
内外灵光到处同,一佛国在一沙中。一粒沙含大千界,一个身心万法同。
知之须会无心诀,不染不滞为净业。善恶千端无所为,便是南无释迦叶。
却说那刘伯钦与唐三藏惊惊慌慌,又闻得叫声师父来也。众家僮道:“这叫
的必是那山脚下石匣中老猿。”太保道:“是他,是他!”三藏问:“是甚么老
猿?”太保道:“这山旧名五行山,因我大唐王征西定国,改名两界山。先年间
曾闻得老人家说:‘王莽篡汉之时,天降此山,下压着一个神猴,不怕寒暑,不
吃饮食,自有土神监押,教他饥餐铁丸,渴饮铜汁。自昔到今,冻饿不死。’这
叫必定是他。长老莫怕,我们下山去看来。”三藏只得依从,牵马下山。行不数
里,只见那石匣之间,果有一猴,露着头,伸着手,乱招手道:“师父,你怎么
此时才来?来得好,来得好!救我出来,我保你上西天去也!”这长老近前细看,
你道他是怎生模样──
尖嘴缩腮,金睛火眼。头上堆苔藓,耳中生薜萝。鬓边少发多青草,颔下无
须有绿莎。眉间土,鼻凹泥,十分狼狈,指头粗,手掌厚,尘垢余多。还喜得眼
睛转动,喉舌声和。语言虽利便,身体莫能那。正是五百年前孙大圣,今朝难满
脱天罗。
这太保诚然胆大,走上前来,与他拔去了鬓边草,颔下莎,问道:“你有什
么说话?”那猴道:“我没话说,教那个师父上来,我问他一问。”三藏道:
“你问我甚么?”那猴道:“你可是东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经去的么?”三藏道:
“我正是,你问怎么?”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只因犯
了诳上之罪,被佛祖压于此处。前者有个观音菩萨,领佛旨意,上东土寻取经人。
我教他救我一救,他劝我再莫行凶,归依佛法,尽殷勤保护取经人,往西方拜佛,
功成后自有好处。故此昼夜提心,晨昏吊胆,只等师父来救我脱身。我愿保你取
经,与你做个徒弟。”三藏闻言,满心欢喜道:“你虽有此善心,又蒙菩萨教诲,
愿入沙门,只是我又没斧凿,如何救得你出?”那猴道:“不用斧凿,你但肯救
我,我自出来也。”三藏道:“我自救你,你怎得出来?”那猴道:“这山顶上
有我佛如来的金字压帖。你只上山去将帖儿揭起,我就出来了。”三藏依言,回
头央浼刘伯钦道:“太保啊,我与你上山走一遭。”伯钦道:“不知真假何如!”
那猴高叫道:“是真!决不敢虚谬!”伯钦只得呼唤家僮,牵了马匹。他却扶着
三藏,复上高山,攀藤附葛,只行到那极巅之处,果然见金光万道,瑞气千条,
有块四方大石,石上贴着一封皮,却是“唵嘛呢叭<口迷>吽”六个金字。
三藏近前跪下,朝石头,看着金字,拜了几拜,望西祷祝道:“弟子陈玄奘,
特奉旨意求经,果有徒弟之分,揭得金字,救出神猴,同证灵山。若无徒弟之分,
此辈是个凶顽怪物,哄赚弟子,不成吉庆,便揭不得起。”祝罢,又拜。拜毕,
上前将六个金字轻轻揭下。只闻得一阵香风,劈手把压帖儿刮在空中,叫道:
“吾乃监押大圣者。今日他的难满,吾等回见如来,缴此封皮去也。”吓得个三
藏与伯钦一行人,望空礼拜。径下高山,又至石匣边,对那猴道:“揭了压帖矣,
你出来么。”
那猴欢喜,叫道:“师父,你请走开些,我好出来,莫惊了你。”伯钦听说,
领着三藏,一行人回东即走。走了五七里远近,又听得那猴高叫道:“再走,再
走!”三藏又行了许远,下了山,只闻得一声响亮,真个是地裂山崩。众人尽皆
悚惧,只见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马前,赤淋淋跪下,道声:“师父,我出来也!”
对三藏拜了四拜,急起身,与伯钦唱个大喏道:“有劳大哥送我师父,又承大哥
替我脸上薅草。”谢毕,就去收拾行李,扣背马匹。那马见了他,腰软蹄矬,战
兢兢的立站不住。盖因那猴原是弼马温,在天上看养龙马的,有些法则,故此凡
马见他害怕。
三藏见他意思,实有好心,真个象沙门中的人物,便叫:“徒弟啊,你姓什
么?”猴王道:“我姓孙。”三藏道:“我与你起个法名,却好呼唤。”猴王道:
“不劳师父盛意,我原有个法名,叫做孙悟空。”三藏欢喜道:“也正合我们的
宗派。你这个模样,就象那小头陀一般,我再与你起个混名,称为行者,好么?”
悟空道:“好,好,好!”自此时又称为孙行者。那伯钦见孙行者一心收拾要行,
却转身对三藏唱个喏道:“长老,你幸此间收得个好徒,甚喜甚喜,此人果然去
得。我却告回。”三藏躬身作礼相谢道:“多有拖步,感激不胜。回府多多致意
令堂老夫人,令荆夫人,贫僧在府多扰,容回时踵谢。”伯钦回礼,遂此两下分
别。
却说那孙行者请三藏上马,他在前边,背着行李,赤条条,拐步而行。不多
时,过了两界山,忽然见一只猛虎,咆哮剪尾而来,三藏在马上惊心。行者在路
旁欢喜道:“师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与我的。”放下行李,耳朵里拔出一个针
儿,迎着风,幌一幌,原来是个碗来粗细一条铁棒。他拿在手中,笑道:“这宝
贝,五百余年不曾用着他,今日拿出来挣件衣服儿穿穿。”你看他拽开步,迎着
猛虎,道声:“业畜,那里去!”那只虎蹲着身,伏在尘埃,动也不敢动动。却
被他照头一棒,就打的脑浆迸万点桃红,牙齿喷几珠玉块,唬得那陈玄奘滚鞍落
马,咬指道声:“天哪,天哪!刘太保前日打的斑斓虎,还与他斗了半日。今日
孙悟空不用争持,把这虎一棒打得稀烂,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
行者拖将虎来道:“师父略坐一坐,等我脱下他的衣服来,穿了走路。”三
藏道:“他那里有甚衣服?”行者道:“师父莫管我,我自有处置。”好猴王,
把毫毛拔下一根,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把牛耳尖刀,从那虎腹上挑开
皮,往下一剥,剥下个囫囵皮来,剁去了爪甲,割下头来,割个四四方方一块虎
皮,提起来,量了一量道:“阔了些儿,一幅可作两幅。”拿过刀来,又裁为两
幅。收起一幅,把一幅围在腰间,路旁揪了一条葛藤,紧紧束定,遮了下体道:
“师父,且去,且去!到了人家,借些针线,再缝不迟。”他把条铁棒,捻一捻,
依旧象个针儿,收在耳里,背着行李,请师父上马。
两个前进,长老在马上问道:“悟空,你才打虎的铁棒,如何不见?”行者
笑道:“师父,你不晓得。我这棍,本是东洋大海龙宫里得来的,唤做天河镇底
神珍铁,又唤做如意金箍棒。当年大反天宫,甚是亏他。随身变化,要大就大,
要小就小。刚才变做一个绣花针儿模样,收在耳内矣。但用时,方可取出。”三
藏闻言暗喜。又问道:“方才那只虎见了你,怎么就不动动,让自在打他,何说?”
悟空道:“不瞒师父说,莫道是只虎,就是一条龙,见了我也不敢无礼。我老孙,
颇有降龙伏虎的手段,翻江搅海的神通,见貌辨色,聆音察理,大之则量于宇宙,
小之则摄于毫毛!变化无端,隐显莫测。剥这个虎皮,何为稀罕?见到那疑难处,
看展本事么!”三藏闻得此言,愈加放怀无虑,策马前行。师徒两个走着路,说
着话,不觉得太阳星坠。但见──
焰焰斜辉返照,天涯海角归云。千山鸟雀噪声频,觅宿投林成阵。
野兽双双对对,回窝族族群群。一勾新月破昏,万点明星光晕。
行者道:“师父走动些,天色晚了。那壁厢树木森森,想必是人家庄院,我
们赶早投宿去来。”三藏果策马而行,径奔人家,到了庄院前下马。行者撇了行
李,走上前,叫声:“开门,开门!”那里面有一老者,扶筇而出,唿喇的开了
门,看见行者这般恶相,腰系着一块虎皮,好似个雷公模样,唬得脚软身麻,口
出谵语道:“鬼来了,鬼来了!”三藏近前搀住叫道:“老施主,休怕。他是我
贫僧的徒弟,不是鬼怪。”老者抬头,见了三藏的面貌清奇,方然立定,问道:
“你是那寺里来的和尚,带这恶人上我门来?”三藏道:“我贫僧是唐朝来的,
往西天拜佛求经,适路过此间,天晚,特造檀府借宿一宵,明早不犯天光就行。
万望方便一二。”老者道:“你虽是个唐人,那个恶的却非唐人。”悟空厉声高
呼道:“你这个老儿全没眼色!唐人是我师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甚糖人蜜
人,我是齐天大圣。你们这里人家,也有认得我的,我也曾见你来。”那老者道:
“你在那里见我?”悟空道:“你小时不曾在我面前扒柴?不曾在我脸上挑菜?”
老者道:“这厮胡说!你在那里住?我在那里住?我来你面前扒柴挑菜!”悟空
道:“我儿子便胡说!你是认不得我了,我本是这两界山石匣中的大圣。你再认
认看。”老者方才省悟道:“你倒有些象他,但你是怎么得出来的?”悟空将菩
萨劝善、令我等待唐僧揭帖脱身之事,对那老者细说了一遍。老者却才下拜,将
唐僧请到里面,即唤老妻与儿女都来相见,具言前事,个个欣喜。又命看茶,茶
罢,问悟空道:“大圣啊,你也有年纪了?”悟空道:“你今年几岁了?”老者
道:“我痴长一百三十岁了。”行者道:“还是我重子重孙哩!我那生身的年纪,
我不记得是几时,但只在这山脚下,已五百余年了。”老者道:“是有,是有。
我曾记得祖公公说,此山乃从天降下,就压了一个神猴。只到如今,你才脱体。
我那小时见你,是你头上有草,脸上有泥,还不怕你。如今脸上无了泥,头上无
了草,却象瘦了些,腰间又苫了一块大虎皮,与鬼怪能差多少?”
一家儿听得这般话说,都呵呵大笑。这老儿颇贤,即令安排斋饭。饭后,悟
空道:“你家姓甚?”老者道:“舍下姓陈。”三藏闻言,即下来起手道:“老
施主,与贫僧是华宗。”行者道:“师父,你是唐姓,怎的和他是华宗?”三藏
道:“我俗家也姓陈,乃是唐朝海州弘农郡聚贤庄人氏。我的法名叫做陈玄奘。
只因我大唐太宗皇帝赐我做御弟三藏,指唐为姓,故名唐僧也。”那老者见说同
姓,又十分欢喜。行者道:“老陈,左右打搅你家。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你
可去烧些汤来,与我师徒们洗浴洗浴,一发临行谢你。”那老儿即令烧汤拿盆,
掌上灯火。师徒浴罢,坐在灯前,行者道:“老陈,还有一事累你,有针线借我
用用。”那老儿道:“有,有,有。”即教妈妈取针线来,递与行者。行者又有
眼色,见师父洗浴,脱下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未穿,他即扯过来披在身上,却将那
虎皮脱下,联接一处,打一个马面样的折子,围在腰间,勒了藤条,走到师父面
前道:“老孙今日这等打扮,比昨日如何?”三藏道:“好,好,好!这等样,
才象个行者。”三藏道:“徒弟,你不嫌残旧,那件直裰儿,你就穿了罢。”悟
空唱个喏道:“承赐,承赐!”他又去寻些草料喂了马。此时各各事毕,师徒与
那老儿,亦各归寝。
次早,悟空起来,请师父走路。三藏着衣,教行者收拾铺盖行李。正欲告辞,
只见那老儿,早具脸汤,又具斋饭。斋罢,方才起身。三藏上马,行者引路,不
觉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又值初冬时候。但见那──
霜凋红叶千林瘦,岭上几株松柏秀。未开梅蕊散香幽,暖短昼,小春候,菊
残荷尽山茶茂。 寒桥古树争枝斗,曲涧涓涓泉水溜。淡云欲雪满天浮,朔风
骤,牵衣袖,向晚寒威人怎受?
师徒们正走多时,忽见路旁唿哨一声,闯出六个人来,各执长枪短剑,利刃
强弓,大咤一声道:“那和尚,那里走!赶早留下马匹,放下行李,饶你性命过
去!”唬得那三藏魂飞魄散,跌下马来,不能言语。行者用手扶起道:“师父放
心,没些儿事,这都是送衣服送盘缠与我们的。”三藏道:“悟空,你想有些耳
闭?他说教我们留马匹、行李,你倒问他要甚么衣服、盘缠?”行者道:“你管
守着衣服、行李、马匹,待老孙与他争持一场,看是何如。”三藏道:“好手不
敌双拳,双拳不如四手。他那里六条大汉,你这般小小的一个人儿,怎么敢与他
争持?”
行者的胆量原大,那容分说,走上前来,叉手当胸,对那六个人施礼道:
“列位有甚么缘故,阻我贫僧的去路?”那人道:“我等是剪径的大王,行好心
的山主。大名久播,你量不知,早早的留下东西,放你过去。若道半个不字,教
你碎尸粉骨!”行者道:“我也是祖传的大王,积年的山主,却不曾闻得列位有
甚大名。”那人道:“你是不知,我说与你听:一个唤做眼看喜,一个唤做耳听
怒,一个唤做鼻嗅爱,一个唤作舌尝思,一个唤作意见欲,一个唤作身本忧。”
悟空笑道:“原来是六个毛贼!你却不认得我这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你倒来挡
路。把那打劫的珍宝拿出来,我与你作七分儿均分,饶了你罢!”那贼闻言,喜
的喜,怒的怒,爱的爱,思的思,欲的欲,忧的忧,一齐上前乱嚷道:“这和尚
无礼!你的东西全然没有,转来和我等要分东西!”他轮枪舞剑,一拥前来,照
行者劈头乱砍,乒乒乓乓,砍有七八十下。悟空停立中间,只当不知。那贼道:
“好和尚!真个的头硬!”行者笑道:“将就看得过罢了!你们也打得手困了,
却该老孙取出个针儿来耍耍。”那贼道:“这和尚是一个行针灸的郎中变的。我
们又无病症,说甚么动针的话!”行者伸手去耳朵里拔出一根绣花针儿,迎风一
幌,却是一条铁棒,足有碗来粗细,拿在手中道:“不要走!也让老孙打一棍儿
试试手!”唬得这六个贼四散逃走,被他拽开步,团团赶上,一个个尽皆打死。
剥了他的衣服,夺了他的盘缠,笑吟吟走将来道:“师父请行,那贼已被老孙剿
了。”
三藏道:“你十分撞祸!他虽是剪径的强徒,就是拿到官司,也不该死罪。
你纵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怎么就都打死?这却是无故伤人的性命,如何做
得和尚?出家人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怎么不分皂白,一顿打死?
全无一点慈悲好善之心!早还是山野中无人查考,若到城市,倘有人一时冲撞了
你,你也行凶,执着棍子,乱打伤人,我可做得白客,怎能脱身?”悟空道:
“师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却要打死你哩。”三藏道:“我这出家人,宁死决不
敢行凶。我就死,也只是一身,你却杀了他六人,如何理说?此事若告到官,就
是你老子做官,也说不过去。”行者道:“不瞒师父说,我老孙五百年前,据花
果山称王为怪的时节,也不知打死多少人。假似你说这般到官,倒也得些状告是。”
三藏道:“只因你没收没管,暴横人间,欺天诳上,才受这五百年前之难。今既
入了沙门,若是还像当时行凶,一味伤生,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尚。忒恶,忒
恶!”
原来这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气,他见三藏只管绪绪叨叨,按不住心头火发道:
“你既是这等,说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不必恁般绪咶恶我,我回去便
了!”那三藏却不曾答应,他就使一个性子,将身一纵,说一声:“老孙去也!”
三藏急抬头,早已不见,只闻得呼的一声,回东而去。撇得那长老孤孤零零,点
头自叹,悲怨不已,道:“这厮,这等不受教诲!我但说他几句,他怎么就无形
无影的,径回去了?罢,罢,罢!也是我命里不该招徒弟,进人口!如今欲寻他
无处寻,欲叫他叫不应,去来,去来!”正是舍身拚命归西去,莫倚旁人自主张。
那长老只得收拾行李,捎在马上,也不骑马,一只手拄着锡杖,一只手揪着
缰绳,凄凄凉凉,往西前进。行不多时,只见山路前面,有一个年高的老母,捧
一件绵衣,绵衣上有一顶花帽。三藏见他来得至近,慌忙牵马,立于右侧让行。
那老母问道:“你是那里来的长老,孤孤凄凄独行于此?”三藏道:“弟子乃东
土大唐奉圣旨往西天拜活佛求真经者。”老母道:“西方佛乃大雷音寺天竺国界,
此去有十万八千里路。你这等单人独马,又无个伴侣,又无个徒弟,你如何去得!”
三藏道:“弟子日前收得一个徒弟,他性泼凶顽,是我说了他几句,他不受教,
遂渺然而去也。”老母道:“我有这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原是我儿子
用的。他只做了三日和尚,不幸命短身亡。我才去他寺里,哭了一场,辞了他师
父,将这两件衣帽拿来,做个忆念。长老啊,你既有徒弟,我把这衣帽送了你罢。”
三藏道:“承老母盛赐,但只是我徒弟已走了,不敢领受。”老母道:“他那厢
去了?”三藏道:“我听得呼的一声,他回东去了。”老母道:“东边不远,就
是我家,想必往我家去了。我那里还有一篇咒儿,唤做定心真言,又名做紧箍儿
咒。你可暗暗的念熟,牢记心头,再莫泄漏一人知道。我去赶上他,叫他还来跟
你,你却将此衣帽与他穿戴。他若不服你使唤,你就默念此咒,他再不敢行凶,
也再不敢去了。”三藏闻言,低头拜谢。
那老母化一道金光,回东而去。三藏情知是观音菩萨授此真言,急忙撮土焚
香,望东恳恳礼拜。拜罢,收了衣帽,藏在包袱中间,却坐于路旁,诵习那定心
真言。来回念了几遍,念得烂熟,牢记心胸不题。
却说那悟空别了师父,一筋斗云,径转东洋大海。按住云头,分开水道,径
至水晶宫前。早惊动龙王出来迎接,接至宫里坐下。礼毕,龙王道:“近闻得大
圣难满,失贺!想必是重整仙山,复归古洞矣。”悟空道:“我也有此心性,只
是又做了和尚了。”龙王道:“做甚和尚?”行者道:“我亏了南海菩萨劝善,
教我正果,随东土唐僧,上西方拜佛,皈依沙门,又唤为行者了。”龙王道:
“这等真是可贺,可贺!这才叫做改邪归正,惩创善心。既如此,怎么不西去,
复东回何也?”行者笑道:“那是唐僧不识人性。有几个毛贼剪径,是我将他打
死,唐僧就绪绪叨叨,说了我若干的不是。你想老孙,可是受得闷气的?是我撇
了他,欲回本山。故此先来望你一望,求钟茶吃。”龙王道:“承降,承降!”
当时龙子龙孙即捧香茶来献。
茶毕,行者回头一看,见后壁上挂著一幅“圯桥进履”的画儿。行者道:
“这是甚么景致?”龙王道:“大圣在先,此事在后,故你不认得。这叫做圯桥
三进履。”行者道:“怎的是三进履?”龙王道:“此仙乃是黄石公,此子乃是
汉世张良。石公坐在圯桥上,忽然失履于桥下,遂唤张良取来。此子即忙取来,
跪献于前。如此三度,张良略无一毫倨傲怠慢之心,石公遂爱他勤谨,夜授天书,
着他扶汉。后果然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太平后,弃职归山,从赤松子
游,悟成仙道。大圣,你若不保唐僧,不尽勤劳,不受教诲,到底是个妖仙,休
想得成正果。”悟空闻言,沉吟半晌不语。龙王道:“大圣自当裁处,不可图自
在,误了前程。”悟空道:“莫多话,老孙还去保他便了。”龙王欣喜道:“既
如此,不敢久留,请大圣早发慈悲,莫要疏久了你师父。”行者见他催促请行,
急耸身,出离海藏,驾着云,别了龙王。
正走,却遇着南海菩萨。菩萨道:“孙悟空,你怎么不受教诲,不保唐僧,
来此处何干?”慌得个行者在云端里施礼道:“向蒙菩萨善言,果有唐朝僧到,
揭了压帖,救了我命,跟他做了徒弟。他却怪我凶顽,我才子闪了他一闪,如今
就去保他也。”菩萨道:“赶早去,莫错过了念头。”言毕各回。
这行者,须臾间看见唐僧在路旁闷坐。他上前道:“师父!怎么不走路?还
在此做甚?”三藏抬头道:“你往那里去来?教我行又不敢行,动又不敢动,只
管在此等你。”行者道:“我往东洋大海老龙王家讨茶吃吃。”三藏道:“徒弟
啊,出家人不要说谎。你离了我,没多一个时辰,就说到龙王家吃茶?”行者笑
道:“不瞒师父说,我会驾筋斗云,一个筋斗有十万八千里路,故此得即去即来。”
三藏道:“我略略的言语重了些儿,你就怪我,使个性子丢了我去。像你这有本
事的,讨得茶吃;象我这去不得的,只管在此忍饿,你也过意不去呀!”行者道:
“师父,你若饿了,我便去与你化些斋吃。”三藏道:“不用化斋。我那包袱里,
还有些干粮,是刘太保母亲送的,你去拿钵盂寻些水来,等我吃些儿走路罢。”
行者去解开包袱,在那包裹中间见有几个粗面烧饼,拿出来递与师父。又见
那光艳艳的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行者道:“这衣帽是东土带来的?”
三藏就顺口儿答应道:“是我小时穿戴的。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经,就会念经;
这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礼,就会行礼。”行者道:“好师父,把与我穿戴了罢。”
三藏道:“只怕长短不一,你若穿得,就穿了罢。”行者遂脱下旧白布直裰,将
绵布直裰穿上,也就是比量着身体裁的一般,把帽儿戴上。三藏见他戴上帽子,
就不吃干粮,却默默的念那紧箍咒一遍。行者叫道:“头痛,头痛!”那师父不
住的又念了几遍,把个行者痛得打滚,抓破了嵌金的花帽。三藏又恐怕扯断金箍,
住了口不念。不念时,他就不痛了。伸手去头上摸摸,似一条金线儿模样,紧紧
的勒在上面,取不下,揪不断,已此生了根了。他就耳里取出针儿来,插入箍里,
往外乱捎。三藏又恐怕他捎断了,口中又念起来。他依旧生痛,痛得竖蜻蜓,翻
筋斗,耳红面赤,眼胀身麻。那师父见他这等,又不忍不舍,复住了口,他的头
又不痛了。行者道:“我这头,原来是师父咒我的。”三藏道:“我念得是紧箍
经,何曾咒你?”行者道:“你再念念看。”三藏真个又念,行者真个又痛,只
教:“莫念,莫念!念动我就痛了!这是怎么说?”三藏道:“你今番可听我教
诲了?”行者道:“听教了!”“你再可无礼了?”行者道:“不敢了!”
他口里虽然答应,心上还怀不善,把那针儿幌一幌,碗来粗细,望唐僧就欲
下手,慌得长老口中又念了两三遍,这猴子跌倒在地,丢了铁棒,不能举手,只
教:“师父!我晓得了!再莫念,再莫念!”三藏道:“你怎么欺心,就敢打我?”
行者道:“我不曾敢打,我问师父,你这法儿是谁教你的?”三藏道:“是适间
一个老母传授我的。”行者大怒道:“不消讲了!这个老母,坐定是那个观世音!
他怎么那等害我!等我上南海打他去!”三藏道:“此法既是他授与我,他必然
先晓得了。你若寻他,他念起来,你却不是死了?”行者见说得有理,真个不敢
动身,只得回心,跪下哀告道:“师父!这是他奈何我的法儿,教我随你西去。
我也不去惹他,你也莫当常言,只管念诵。我愿保你,再无退悔之意了。”三藏
道:“既如此,伏侍我上马去也。”那行者才死心塌地,抖擞精神,束一束绵布
直裰,扣背马匹,收拾行李,奔西而进。毕竟这一去,后面又有甚话说,且听下
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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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回 蛇盘山诸神暗佑 鹰愁涧意马收缰


却说行者伏侍唐僧西进,行经数日,正是那腊月寒天,朔风凛凛,滑冻凌凌,
去的是些悬崖峭壁崎岖路,迭岭层峦险峻山。三藏在马上,遥闻唿喇喇水声聒耳,
回头叫:“悟空,是那里水响?”行者道:“我记得此处叫做蛇盘山鹰愁涧,想
必是涧里水响。”说不了,马到涧边,三藏勒缰观看,但见──
涓涓寒脉穿云过,湛湛清波映日红。声摇夜雨闻幽谷,彩发朝霞眩太空。
千仞浪飞喷碎玉,一泓水响吼清风。流归万顷烟波去,鸥鹭相忘没钓逢。
师徒两个正然看处,只见那涧当中响一声,钻出一条龙来,推波掀浪,撺出
崖山,就抢长老。慌得个行者丢了行李,把师父抱下马来,回头便走。那条龙就
赶不上,把他的白马连鞍辔一口吞下肚去,依然伏水潜踪。行者把师父送在那高
阜上坐了,却来牵马挑担,止存得一担行李,不见了马匹。他将行李担送到师父
面前道:“师父,那孽龙也不见踪影,只是惊走我的马了。”三藏道:“徒弟啊,
却怎生寻得马着么?”行者道:“放心,放心,等我去看来。”
他打个唿哨,跳在空中,火眼金睛,用手搭凉篷,四下里观看,更不见马的
踪迹。按落云头报道:“师父,我们的马断乎是那龙吃了,四下里再看不见。”
三藏道:“徒弟呀,那厮能有多大口,却将那匹大马连鞍辔都吃了?想是惊张溜
缰,走在那山凹之中。你再仔细看看。”行者道:“你也不知我的本事。我这双
眼,白日里常看一千里路的吉凶。象那千里之内,蜻蜓儿展翅,我也看见,何期
那匹大马,我就不见!”三藏道:“既是他吃了,我如何前进!可怜啊!这万水
千山,怎生走得!”说着话,泪如雨落。行者见他哭将起来,他那里忍得住暴燥,
发声喊道:“师父莫要这等脓包形么!你坐着,坐着!等老孙去寻着那厮,教他
还我马匹便了。”三藏却才扯住道:“徒弟啊,你那里去寻他?只怕他暗地里撺
将出来,却不又连我都害了?那时节人马两亡,怎生是好!”行者闻得这话,越
加嗔怒,就叫喊如雷道:“你忒不济,不济!又要马骑,又不放我去,似这般看
着行李,坐到老罢!”哏哏的吆喝,正难息怒,只听得空中有人言语,叫道:
“孙大圣莫恼,唐御弟休哭。我等是观音菩萨差来的一路神祗,特来暗中保取经
者。”那长老闻言,慌忙礼拜。行者道:“你等是那几个?可报名来,我好点卯。”
众神道:“我等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各各轮
流值日听候。”行者道:“今日先从谁起?”众揭谛道:“丁甲、功曹、伽蓝轮
次。我五方揭谛,惟金头揭谛昼夜不离左右。”行者道:“既如此,不当值者且
退,留下六丁神将与日值功曹和众揭谛保守着我师父。等老孙寻那涧中的孽龙,
教他还我马来。”众神遵令。三藏才放下心,坐在石崖之上,吩咐行者仔细,行
者道:“只管宽心。”好猴王,束一束绵布直裰,撩起虎皮裙子,揝着金箍铁
棒,抖擞精神,径临涧壑,半云半雾的,在那水面上,高叫道:“泼泥鳅,还我
马来,还我马来!”
却说那龙吃了三藏的白马,伏在那涧底中间,潜灵养性。只听得有人叫骂索
马,他按不住心中火发,急纵身跃浪翻波,跳将上来道:“是那个敢在这里海口
伤吾?”行者见了他,大咤一声“休走!还我马来!”轮着棍,劈头就打。那条
龙张牙舞爪来抓。他两个在涧边前这一场赌斗,果是骁雄。但见那──
龙舒利爪,猴举金箍。那个须垂白玉线,这个眼幌赤金灯。那个须下明珠喷
彩雾,这个手中铁棒舞狂风。那个是迷爷娘的业子,这个是欺天将的妖精。他两
个都因有难遭磨折,今要成功各显能。
来来往往,战罢多时,盘旋良久,那条龙力软筋麻,不能抵敌,打一个转身。
又撺于水内,深潜涧底,再不出头,被猴王骂詈不绝,他也只推耳聋。
行者没及奈何,只得回见三藏道:“师父,这个怪被老孙骂将出来,他与我
赌斗多时,怯战而走,只躲在水中间,再不出来了。”三藏道:“不知端的可是
他吃了我马?”行者道:“你看你说的话!不是他吃了,他还肯出来招声,与老
孙犯对?”三藏道:“你前日打虎时,曾说有降龙伏虎的手段,今日如何便不能
降他?”原来那猴子吃不得人急他,见三藏抢白了他这一句,他就发起神威道:
“不要说,不要说!等我与他再见个上下!”
这猴王拽开步,跳到涧边,使出那翻江搅海的神通,把一条鹰愁陡涧彻底澄
清的水,搅得似那九曲黄河泛涨的波。那孽龙在于深涧中,坐卧不宁,心中思想
道:“这才是福无双降,祸不单行。我才脱了天条死难,不上一年,在此随缘度
日,又撞着这般个泼魔,他来害我!”你看他越思越恼,受不得屈气,咬着牙,
跳将出去,骂道:“你是那里来的泼魔,这等欺我!”行者道:“你莫管我那里
不那里,你只还了马,我就饶你性命!”那龙道:“你的马是我吞下肚去,如何
吐得出来!不还你,便待怎的!”行者道“不还马时看棍!只打杀你,偿了我马
的性命便罢!”他两个又在那山崖下苦斗。斗不数合,小龙委实难搪,将身一幌,
变作一条水蛇儿,钻入草科中去了。
猴王拿着棍,赶上前来,拨草寻蛇,那里得些影响?急得他三尸神咋,七窍
烟生,念了一声“唵”字咒语,即唤出当坊土地、本处山神,一齐来跪下道:
“山神土地来见。”行者道:“伸过孤拐来,各打五棍见面,与老孙散散心!”
二神叩头哀告道:“望大圣方便,容小神诉告。”行者道:“你说甚么?”二神
道:“大圣一向久困,小神不知几时出来,所以不曾接得,万望恕罪。”行者道:
“既如此,我且不打你。我问你:鹰愁涧里,是那方来的怪龙?他怎么抢了我师
父的白马吃了?”二神道:“大圣自来不曾有师父,原来是个不伏天不伏地混元
上真,如何得有甚么师父的马来?”行者道:“你等是也不知。我只为那诳上的
勾当,整受了这五百年的苦难。今蒙观音菩萨劝善,着唐朝驾下真僧救出我来,
教我跟他做徒弟,往西天去拜佛求经。因路过此处,失了我师父的白马。”二神
道:“原来是如此。这涧中自来无邪,只是深陡宽阔,水光彻底澄清,鸦鹊不敢
飞过,因水清照见自己的形影,便认做同群之鸟,往往身掷于水内,故名鹰愁陡
涧。只是向年间,观音菩萨因为寻访取经人去,救了一条玉龙,送他在此,教他
等候那取经人,不许为非作歹。他只是饥了时,上岸来扑些鸟鹊吃,或是捉些獐
鹿食用。不知他怎么无知,今日冲撞了大圣。”行者道:“先一次,他还与老孙
侮手,盘旋了几合。后一次,是老孙叫骂,他再不出,因此使了一个翻江搅海的
法儿,搅混了他涧水,他就撺将上来,还要争持。不知老孙的棍重,他遮架不住,
就变做一条水蛇,钻在草里。我赶来寻他,却无踪迹。”土地道:“大圣不知,
这条涧千万个孔窍相通,故此这波澜深远。想是此间也有一孔,他钻将下去。也
不须大圣发怒,在此找寻,要擒此物,只消请将观世音来,自然伏了。”
行者见说,唤山神土地同来见了三藏,具言前事。三藏道:“若要去请菩萨,
几时才得回来?我贫僧饥寒怎忍!”说不了,只听得暗空中有金头揭谛叫道:
“大圣,你不须动身,小神去请菩萨来也。”行者大喜,道声:“有累,有累!
快行,快行!”那揭谛急纵云头,径上南海。行者吩咐山神、土地守护师父,日
值功曹去寻斋供,他又去涧边巡绕不题。
却说金头揭谛一驾云,早到了南海,按祥光,直至落伽山紫竹林中,托那金
甲诸天与木叉惠岸转达,得见菩萨。菩萨道:“汝来何干?”揭谛道:“唐僧在
蛇盘山鹰愁陡涧失了马,急得孙大圣进退两难。及问本处土神,说是菩萨送在那
里的孽龙吞了,那大圣着小神来告请菩萨降这孽龙,还他马匹。”菩萨闻言道:
“这厮本是西海敖闰之子。他为纵火烧了殿上明珠,他父告他忤逆,天庭上犯了
死罪,是我亲见玉帝,讨他下来,教他与唐僧做个脚力。他怎么反吃了唐僧的马?
这等说,等我去来。”那菩萨降莲台,径离仙洞,与揭谛驾着祥光,过了南海而
来。有诗为证,诗曰:
佛说蜜多三藏经,菩萨扬善满长城。摩诃妙语通天地,般若真言救鬼灵。
致使金蝉重脱壳,故令玄奘再修行。只因路阻鹰愁涧,龙子归真化马形。
那菩萨与揭谛,不多时到了蛇盘山。却在那半空里留住祥云,低头观看。只
见孙行者正在涧边叫骂。菩萨着揭谛唤他来。那揭谛按落云头,不经由三藏,直
至涧边,对行者道:“菩萨来也。”行者闻得,急纵云跳到空中,对他大叫道:
“你这个七佛之师,慈悲的教主!你怎么生方法儿害我!”菩萨道:“我把你这
个大胆的马流,村愚的赤尻!我倒再三尽意,度得个取经人来,叮咛教他救你性
命。你怎么不来谢我活命之恩,反来与我嚷闹?”行者道:“你弄得我好哩!你
既放我出来,让我逍遥自在耍子便了,你前日在海上迎着我,伤了我几句,教我
来尽心竭力,伏侍唐僧便罢了。你怎么送他一顶花帽,哄我戴在头上受苦?把这
个箍子长在老孙头上,又教他念一卷甚么紧箍儿咒,着那老和尚念了又念,教我
这头上疼了又疼,这不是你害我也?”菩萨笑道:“你这猴子!你不遵教令,不
受正果,若不如此拘系你,你又诳上欺天,知甚好歹!再似从前撞出祸来,有谁
收管?须是得这个魔头,你才肯入我瑜伽之门路哩!”行者道:“这桩事,作做
是我的魔头罢,你怎么又把那有罪的孽龙,送在此处成精,教他吃了我师父的马
匹?此又是纵放歹人为恶,太不善也!”菩萨道:“那条龙,是我亲奏玉帝,讨
他在此,专为求经人做个脚力。你想那东土来的凡马,怎历得这万水千山?怎到
得那灵山佛地?须是得这个龙马,方才去得。”行者道:“象他这般惧怕老孙,
潜躲不出,如之奈何?”菩萨叫揭谛道:“你去涧边叫一声‘敖闰龙王玉龙三太
子,你出来,有南海菩萨在此。’他就出来了。”那揭谛果去涧边叫了两遍。那
小龙翻波跳浪,跳出水来,变作一个人象,踏了云头,到空中对菩萨礼拜道:
“向蒙菩萨解脱活命之恩,在此久等,更不闻取经人的音信。”菩萨指着行者道:
“这不是取经人的大徒弟?”小龙见了道:“菩萨,这是我的对头。我昨日腹中
饥馁,果然吃了他的马匹。他倚着有些力量,将我斗得力怯而回,又骂得我闭门
不敢出来,他更不曾提着一个取经的字样。”行者道:“你又不曾问我姓甚名谁,
我怎么就说?”小龙道:“我不曾问你是那里来的泼魔?你嚷道:‘管甚么那里
不那里,只还我马来!’何曾说出半个唐字!”菩萨道:“那猴头,专倚自强,
那肯称赞别人?今番前去,还有归顺的哩,若问时,先提起取经的字来,却也不
用劳心,自然拱伏。”
行者欢喜领教。菩萨上前,把那小龙的项下明珠摘了,将杨柳枝蘸出甘露,
往他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气,喝声叫:“变!”那龙即变做他原来的马匹毛片,
又将言语吩咐道:“你须用心了还业障,功成后,超越凡龙,还你个金身正果。”
那小龙口衔着横骨,心心领诺。菩萨教悟空领他去见三藏,“我回海上去也。”
行者扯住菩萨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西方路这等崎岖,保这个凡僧,
几时得到?似这等多磨多折,老孙的性命也难全,如何成得甚么功果!我不去了,
我不去了!”菩萨道:“你当年未成人道,且肯尽心修悟;你今日脱了天灾,怎
么倒生懒惰?我门中以寂灭成真,须是要信心正果。假若到了那伤身苦磨之处,
我许你叫天天应,叫地地灵。十分再到那难脱之际,我也亲来救你。你过来,我
再赠你一般本事。”菩萨将杨柳叶儿摘下三个,放在行者的脑后,喝声:“变!”
即变做三根救命的毫毛,教他:“若到那无济无主的时节,可以随机应变,救得
你急苦之灾。”行者闻了这许多好言,才谢了大慈大悲的菩萨。那菩萨香风绕绕,
彩雾飘飘,径转普陀而去。
这行者才按落云头,揪着那龙马的顶鬃,来见三藏道:“师父,马有了也。”
三藏一见大喜道:“徒弟,这马怎么比前反肥盛了些?在何处寻着的?”行者道:
“师父,你还做梦哩!却才是金头揭谛请了菩萨来,把那涧里龙化作我们的白马。
其毛片相同,只是少了鞍辔,着老孙揪将来也。”三藏大惊道:“菩萨何在?待
我去拜谢他。”行者道:“菩萨此时已到南海,不耐烦矣。”三藏就撮土焚香,
望南礼拜,拜罢,起身即与行者收拾前进。行者喝退了山神土地,吩咐了揭谛功
曹,却请师父上马。三藏道:“那无鞍辔的马,怎生骑得?且待寻船渡过涧去,
再作区处。”行者道:“这个师父好不知时务!这个旷野山中,船从何来?这匹
马,他在此久住,必知水势,就骑着他做个船儿过去罢。”三藏无奈,只得依言,
跨了刬马。行者挑着行囊,到了涧边。
只见那上流头,有一个渔翁,撑着一个枯木的筏子,顺流而下。行者见了,
用手招呼道:“那老渔,你来,你来。我是东土取经去的,我师父到此难过,你
来渡他一渡。”渔翁闻言,即忙撑拢。行者请师父下了马,扶持左右。三藏上了
筏子,揪上马匹,安了行李。那老渔撑开筏子,如风似箭,不觉的过了鹰愁陡涧,
上了西岸。三藏教行者解开包袱,取出大唐的几文钱钞,送与老渔。老渔把筏子
一篙撑开道:“不要钱,不要钱。”向中流渺渺茫茫而去。三藏甚不过意,只管
合掌称谢。行者道:“师父休致意了。你不认得他?他是此涧里的水神。不曾来
接得我老孙,老孙还要打他哩。只如今免打就彀了他的,怎敢要钱!”那师父也
似信不信,只得又跨着刬马,随着行者,径投大路,奔西而去。这正是:广大真
如登彼岸,诚心了性上灵山。同师前进,不觉的红日沉西,天光渐晚,但见──
淡云撩乱,山月昏蒙。满天霜色生寒,四面风声透体。孤鸟去时苍渚阔,落
霞明处远山低。疏林千树吼,空岭独猿啼。长途不见行人迹,万里归舟入夜时。
三藏在马上遥观,忽见路旁一座庄院。三藏道:“悟空,前面人家,可以借
宿,明早再行。”行者抬头看见道:“师父,不是人家庄院。”三藏道:“如何
不是?”行者道:“人家庄院,却没飞鱼稳兽之脊,这断是个庙宇庵院。”
师徒们说着话,早已到了门首。三藏下了马,只见那门上有三个大字,乃
“里社祠”,遂入门里。那里边有一个老者:顶挂着数珠儿,合掌来迎,叫声:
“师父请坐。”三藏慌忙答礼,上殿去参拜了圣象,那老者即呼童子献茶。茶罢,
三藏问老者道:“此庙何为‘里社’?”老者道:“敝处乃西番哈飞国界。这庙
后有一庄人家,共发虔心,立此庙宇。里者,乃一乡里地;社者,乃一社土神。
每遇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日,各办三牲花果,来此祭社,以保四时清吉、
五谷丰登、六畜茂盛故也。”三藏闻言,点头夸赞:“正是离家三里远,别是一
乡风。我那里人家,更无此善。”老者却问:“师父仙乡是何处?”三藏道:
“贫僧是东土大唐国奉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经的。路过宝坊,天色将晚,特投圣祠,
告宿一宵,天光即行。”那老者十分欢喜,道了几声失迎,又叫童子办饭。三藏
吃毕谢了。行者的眼乖,见他房檐下,有一条搭衣的绳子,走将去,一把扯断,
将马脚系住。那老者笑道:“这马是那里偷来的?”行者怒道:“你那老头子,
说话不知高低!我们是拜佛的圣僧,又会偷马?”老儿笑道:“不是偷的,如何
没有鞍辔缰绳,却来扯断我晒衣的索子?”三藏陪礼道:“这个顽皮,只是性燥。
你要拴马,好生问老人家讨条绳子,如何就扯断他的衣索?老先休怪,休怪。我
这马,实不瞒你说,不是偷的。昨日东来,至鹰愁陡涧,原有骑的一匹白马,鞍
辔俱全。不期那涧里有条孽龙,在彼成精,他把我的马连鞍辔一口吞之。幸亏我
徒弟有些本事,又感得观音菩萨来涧边擒住那龙,教他就变做我原骑的白马,毛
片俱同,驮我上西天拜佛。今此过涧,未经一日,却到了老先的圣祠,还不曾置
得鞍辔哩。”那老者道:“师父休怪,我老汉作笑耍子,谁知你高徒认真。我小
时也有几个村钱,也好骑匹骏马,只因累岁屯邅,遭丧失火,到此没了下梢,故
充为庙祝,侍奉香火。幸亏这后庄施主家募化度日。我那里倒还有一副鞍辔,是
我平日心爱之物,就是这等贫穷,也不曾舍得卖了。才听老师父之言,菩萨尚且
救护,神龙教他化马驮你,我老汉却不能少有周济,明日将那鞍辔取来,愿送老
师父,扣背前去,乞为笑纳。”三藏闻言,称谢不尽。早又见童子拿出晚斋。斋
罢,掌上灯,安了铺,各各寝歇。
至次早,行者起来道:“师父,那庙祝老儿,昨晚许我们鞍辔,问他要,不
要饶他。”说未了,只见那老儿,果擎着一副鞍辔、衬屉缰笼之类,凡马上一切
用的,无不全备,放在廊下道:“师父,鞍辔奉上。”三藏见了,欢喜领受。教
行者拿了,背上马看,可相称否。行者走上前,一件件的取起看了,果然是些好
物。有诗为证,诗曰:
雕鞍彩晃柬银星,宝凳光飞金线明。衬屉几层绒苫迭,牵缰三股紫丝绳。
辔头皮札团花粲,云扇描金舞兽形。环嚼叩成磨炼铁,两垂蘸水结毛缨。
行者心中暗喜,将鞍辔背在马上,就似量着做的一般。三藏拜谢那老,那老
慌忙搀起道:“惶恐,惶恐!何劳致谢?”那老者也不再留,请三藏上马。那长
老出得门来,攀鞍上马,行者担着行李。那老儿复袖中取出一条鞭儿来,却是皮
丁儿寸札的香藤柄子,虎筋丝穿结的梢儿。在路旁拱手奉上道:“圣僧,我还有
一条挽手儿,一发送了你罢。”那三藏在马上接了道:“多承布施,多承布施!”
正打问讯,却早不见了那老儿,及回看那里社祠,是一片光地。只听得半空
中有人言语道:“圣僧,多简慢你。我是落伽山山神土地,蒙菩萨差送鞍辔与汝
等的。汝等可努力西行,却莫一时怠慢。”慌得个三藏滚鞍下马,望空礼拜道:
“弟子肉眼凡胎,不识尊神尊面,望乞恕罪。烦转达菩萨,深蒙恩佑。”你看他
只管朝天磕头,也不计其数,路旁边活活的笑倒个孙大圣,孜孜的喜坏个美猴王。
上前来扯住唐僧道:“师父,你起来罢。他已去得远了,听不见你祷祝,看不见
你磕头。只管拜怎的?”长老道:“徒弟呀,我这等磕头,你也就不拜他一拜,
且立在旁边,只管哂笑,是何道理?”行者道:“你那里知道,象他这个藏头露
尾的,本该打他一顿,只为看菩萨面上,饶他打尽彀了,他还敢受我老孙之拜?
老孙自小儿做好汉,不晓得拜人,就是见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我也只是唱个
喏便罢了。”三藏道:“不当人子!莫说这空头话!快起来,莫误了走路。”那
师父才起来收拾投西而去。
此去行有两个月太平之路,相遇的都是些虏虏、回回,狼虫虎豹。光阴迅速,
又值早春时候,但见山林锦翠色,草木发青芽;梅英落尽,柳眼初开。师徒们行
玩春光,又见太阳西坠。三藏勒马遥观,山凹里,有楼台影影,殿阁沉沉。三藏
道:“悟空,你看那里是甚么去处?”行者抬头看了道:“不是殿宇,定是寺院。
我们赶起些,那里借宿去。”三藏欣然从之,放开龙马,径奔前来。毕竟不知此
去是甚么去处,且听下回分解。
【武侠.中国】铁血丹心论坛(大武侠):致力于推广和发展武侠文化,让我们一起努力,做全球最大的武侠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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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观音院僧谋宝贝 黑风山怪窃袈裟


却说他师徒两个,策马前来,直至山门首观看,果然是一座寺院。但见那──
层层殿阁,迭迭廊房。三山门外,巍巍万道彩云遮;五福堂前,艳艳千条红
雾绕。两路松篁,一林桧柏。两路松篁,无年无纪自清幽;一林桧柏,有色有颜
随傲丽。又见那钟鼓楼高,浮屠塔峻。安禅僧定性,啼树鸟音闲。寂寞无尘真寂
寞,清虚有道果清虚。
诗曰:
上刹祗园隐翠窝,招提胜景赛娑婆。果然净土人间少,天下名山僧占多。
长老下了马,行者歇了担,正欲进门,只见那门里走出一众僧来。你看他怎
生模样──
头戴左笄帽,身穿无垢衣。铜环双坠耳,绢带束腰围。
草履行来稳,木鱼手内提。口中常作念,般若总皈依。
三藏见了,侍立门旁,道个问讯。那和尚连忙答礼,笑道失瞻,问:“是那
里来的?请入方丈献茶。”三藏道:“我弟子乃东土钦差,上雷音寺拜佛求经。
至此处天色将晚,欲借上刹一宵。”那和尚道:“请进里坐,请进里坐。”三藏
方唤行者牵马进来。那和尚忽见行者相貌,有些害怕,便问:“那牵马的是个什
么东西?”三藏道:“悄言,悄言!他的性急,若听见你说是甚么东西,他就恼
了。他是我的徒弟。”那和尚打了个寒噤,咬着指头道:“这般一个丑头怪脑的,
好招他做徒弟?”三藏道:“你看不出来哩,丑自丑,甚是有用。”
那和尚只得同三藏与行者进了山门。山门里,又见那正殿上书四个大字,是
“观音禅院”。三藏又大喜道:“弟子屡感菩萨圣恩,未及叩谢。今遇禅院,就
如见菩萨一般,甚好拜谢。”那和尚闻言,即命道人开了殿门,请三藏朝拜。那
行者拴了马,丢了行李,同三藏上殿。三藏展背舒身,铺胸纳地,望金象叩头。
那和尚便去打鼓,行者就去撞钟。三藏俯伏台前,倾心祷祝。祝拜已毕,那和尚
住了鼓,行者还只管撞钟不歇,或紧或慢,撞了许久。那道人道:“拜已毕了,
还撞钟怎么?”行者方丢了钟杵,笑道:“你那里晓得,我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
日钟的。”此时却惊动那寺里大小僧人、上下房长老,听得钟声乱响,一齐拥出
道:“那个野人在这里乱敲钟鼓?”行者跳将出来,咄的一声道:“是你孙外公
撞了耍子的!”那些和尚一见了,唬得跌跌滚滚,都爬在地下道:“雷公爷爷!”
行者道:“雷公是我的重孙儿哩!起来起来,不要怕,我们是东土大唐来的老爷。”
众僧方才礼拜,见了三藏,都才放心不怕。内有本寺院主请道:“老爷们到后方
丈中奉茶。”遂而解缰牵马,抬了行李,转过正殿,径入后房,序了坐次。
那院主献了茶,又安排斋供。天光尚早,三藏称谢未毕,只见那后面有两个
小童,搀着一个老僧出来。看他怎生打扮──
头上戴一顶毗卢方帽,猫睛石的宝顶光辉;身上穿一领锦绒褊衫,翡翠毛的
金边晃亮。一对僧鞋攒八宝,一根拄杖嵌云星。满面皱痕,好似骊山老母;一双
昏眼,却如东海龙君。口不关风因齿落,腰驼背屈为筋挛。
众僧道:“师祖来了。”三藏躬身施礼迎接道:“老院主,弟子拜揖。”那
老僧还了礼,又各叙坐。老僧道:“适间小的们说东土唐朝来的老爷,我才出来
奉见。”三藏道:“轻造宝山,不知好歹,恕罪,恕罪!”老僧道:“不敢,不
敢!”因问:“老爷,东土到此,有多少路程?”三藏道:“出长安边界,有五
千余里,过两界山,收了一个小徒,一路来,行过西番哈咇国,经两个月,又
有五六千里,才到了贵处。”老僧道:“也有万里之遥了。我弟子虚度一生,山
门也不曾出去,诚所谓坐井观天,樗朽之辈。”三藏又问:“老院主高寿几何?”
老僧道:“痴长二百七十岁了。”行者听见道:“这还是我万代孙儿哩?”三藏
瞅了他一眼道:“谨言!莫要不识高低冲撞人。”那和尚便问:“老爷,你有多
少年纪了?”行者道;“不敢说。”那老僧也只当一句疯话,便不介意,也不再
问,只叫献茶。有一个小幸童,拿出一个羊脂玉的盘儿,有三个法蓝镶金的茶钟。
又一童,提一把白铜壶儿,斟了三杯香茶。真个是色欺榴蕊艳,味胜桂花香。三
藏见了,夸爱不尽道:“好物件,好物件!真是美食美器!”那老僧道:“污眼
污眼!老爷乃天朝上国,广览奇珍,似这般器具,何足过奖?老爷自上邦来,可
有甚么宝贝,借与弟子一观?”三藏道:“可怜!我那东土,无甚宝贝,就有时,
路程遥远,也不能带得。”行者在旁道:“师父,我前日在包袱里,曾见那领袈
裟,不是件宝贝?拿与他看看如何?”众僧听说袈裟,一个个冷笑。行者道:
“你笑怎的?”院主道:“老爷才说袈裟是件宝贝,言实可笑。若说袈裟,似我
等辈者,不止二三十件;若论我师祖,在此处做了二百五六十年和尚,足有七八
百件!”叫:“拿出来看看。”那老和尚,也是他一时卖弄,便叫道人开库房,
头陀抬柜子,就抬出十二柜,放在天井中,开了锁,两边设下衣架,四围牵了绳
子,将袈裟一件件抖开挂起,请三藏观看。果然是满堂绮绣,四壁绫罗!行者一
一观之,都是些穿花纳锦,刺绣销金之物,笑道:“好,好,好,收起,收起!
把我们的也取出来看看。”三藏把行者扯住,悄悄的道:“徒弟,莫要与人斗富。
你我是单身在外,只恐有错。”行者道:“看看袈裟,有何差错?”三藏道:
“你不曾理会得,古人有云,珍奇玩好之物,不可使见贪婪奸伪之人。倘若一经
入目,必动其心;既动其心,必生其计。汝是个畏祸的,索之而必应其求可也。
不然,则殒身灭命,皆起于此,事不小矣。”行者道:“放心,放心!都在老孙
身上!”你看他不由分说,急急的走了去,把个包袱解开,早有霞光迸迸,尚有
两层油纸裹定,去了纸,取出袈裟!抖开时,红光满室,彩气盈庭。众僧见了,
无一个不心欢口赞。真个好袈裟!上头有──
千般巧妙明珠坠,万样稀奇佛宝攒。上下龙须铺彩绮,兜罗四面锦沿边。
体挂魍魉从此灭,身披魑魅入黄泉。托化天仙亲手制,不是真僧不敢穿。
那老和尚见了这般宝贝,果然动了奸心,走上前对三藏跪下,眼中垂泪道:
“我弟子真是没缘!”三藏搀起道:“老院师有何话说?”他道:“老爷这件宝
贝,方才展开,天色晚了,奈何眼目昏花,不能看得明白,岂不是无缘!”三藏
教:“掌上灯来,让你再看。”那老僧道:“爷爷的宝贝,已是光亮,再点了灯,
一发晃眼,莫想看得仔细。”行者道:“你要怎的看才好?”老僧道:“老爷若
是宽恩放心,教弟子拿到后房,细细的看一夜,明早送还老爷西去,不知尊意何
如?”三藏听说,吃了一惊,埋怨行者道:“都是你,都是你!”行者笑道:
“怕他怎的?等我包起来,教他拿了去看。但有疏虞,尽是老孙管整。”那三藏
阻当不住,他把袈裟递与老僧道:“凭你看去,只是明早照旧还我,不得损污些
须。”老僧喜喜欢欢,着幸童将袈裟拿进去,却吩咐众僧,将前面禅堂扫净,取
两张藤床,安设铺盖,请二位老爷安歇。一壁厢又教安排明早斋送行,遂而各散。
师徒们关了禅堂,睡下不题。
却说那和尚把袈裟骗到手,拿在后房灯下,对袈裟号啕痛哭,慌得那本寺僧,
不敢先睡。小幸童也不知为何,却去报与众僧道:“公公哭到二更时候,还不歇
声。”有两个徒孙,是他心爱之人,上前问道:“师公,你哭怎的?”老僧道:
“我哭无缘,看不得唐僧宝贝!”小和尚道:“公公年纪高大,发过了他的袈裟,
放在你面前,你只消解开看便罢了,何须痛哭?”老僧道:“看的不长久。我今
年二百七十岁,空挣了几百件袈裟,怎么得有他这一件?怎么得做个唐僧?”小
和尚道:“师公差了。唐僧乃是离乡背井的一个行脚僧。你这等年高,享用也彀
了,倒要象他做行脚僧,何也?”老僧道:“我虽是坐家自在,乐乎晚景,却不
得他这袈裟穿穿。若教我穿得一日儿,就死也闭眼,也是我来阳世间为僧一场!”
众僧道:“好没正经!你要穿他的,有何难处?我们明日留他住一日,你就穿他
一日,留他住十日,你就穿他十日便罢了。何苦这般痛哭?”老僧道:“纵然留
他住了半载,也只穿得半载,到底也不得气长。他要去时只得与他去,怎生留得
长远?”
正说话处,有一个小和尚名唤广智,出头道:“公公,要得长远也容易。”
老僧闻言,就欢喜起来道:“我儿,你有甚么高见?”广智道:“那唐僧两个是
走路的人,辛苦之甚,如今已睡着了。我们想几个有力量的,拿了枪刀,打开禅
堂,将他杀了,把尸首埋在后园,只我一家知道,却又谋了他的白马、行囊,却
把那袈裟留下,以为传家之宝,岂非子孙长久之计耶?”老和尚见说,满心欢喜,
却才揩了眼泪道:“好,好,好!此计绝妙!”即便收拾枪刀。内中又有一个小
和尚,名唤广谋,就是那广智的师弟,上前来道:“此计不妙。若要杀他,须要
看看动静。那个白脸的似易,那个毛脸的似难。万一杀他不得,却不反招己祸?
我有一个不动刀枪之法,不知你尊意如何?”老僧道:“我儿,你有何法?”广
谋道:“依小孙之见,如今唤聚东山大小房头,每人要干柴一束,舍了那三间禅
堂,放起火来,教他欲走无门,连马一火焚之。就是山前山后人家看见,只说是
他自不小心,走了火,将我禅堂都烧了。那两个和尚,却不都烧死?又好掩人耳
目。袈裟岂不是我们传家之宝?”那些和尚闻言,无不欢喜,都道:“强,强,
强!此计更妙,更妙!”遂教各房头搬柴来。唉!这一计,正是弄得个高寿老僧
该尽命,观音禅院化为尘!原来他那寺里,有七八十个房头,大小有二百余众。
当夜一拥搬柴,把个禅堂前前后后四面围绕不通,安排放火不题。
却说三藏师徒,安歇已定。那行者却是个灵猴,虽然睡下,只是存神炼气,
朦胧着醒眼。忽听得外面不住的人走,揸揸的柴响风生,他心疑惑道:“此时夜
静,如何有人行得脚步之声?莫敢是贼盗,谋害我们的?”他就一骨鲁跳起,欲
要开门出看,又恐惊醒师父。你看他弄个精神,摇身一变,变做一个蜜蜂儿,真
个是──
口甜尾毒,腰细身轻。穿花度柳飞如箭,粘絮寻香似落星。小小微躯能负重。
嚣嚣薄翅会乘风。却自椽棱下,钻出看分明。
只见那众僧们,搬柴运草,已围住禅堂放火哩。行者暗笑道:“果依我师父
之言,他要害我们性命,谋我的袈裟,故起这等毒心。我待要拿棍打他啊,可怜
又不禁打,一顿棍都打死了,师父又怪我行凶。罢,罢,罢!与他个顺手牵羊,
将计就计,教他住不成罢!”
好行者,一筋斗跳上南天门里,唬得个庞刘苟毕躬身,马赵温关控背,俱道:
“不好了,不好了!那闹天宫的主子又来了!”行者摇着手道:“列位免礼休惊,
我来寻广目天王的。”说不了,却遇天王早到,迎着行者道:“久阔,久阔。前
闻得观音菩萨来见玉帝,借了四值功曹、六丁六甲并揭谛等,保护唐僧往西天取
经去,说你与他做了徒弟,今日怎么得闲到此?”行者道:“且休叙阔。唐僧路
遇歹人,放火烧他,事在万分紧急,特来寻你借辟火罩儿,救他一救。快些拿来
使使,即刻返上。”天王道:“你差了,既是歹人放火,只该借水救他,如何要
辟火罩?”行者道:“你那里晓得就里。借水救之,却烧不起来,倒相应了他;
只是借此罩,护住了唐僧无伤,其余管他,尽他烧去。快些快些!此时恐已无及,
莫误了我下边干事!”那天王笑道:“这猴子还是这等起不善之心,只顾了自家,
就不管别人。”行者道:“快着,快着,莫要调嘴,害了大事!”那天王不敢不
借,遂将罩儿递与行者。
行者拿了,按着云头,径到禅堂房脊上,罩住了唐僧与白马、行李,他却去
那后面老和尚住的方丈房上头坐,着意保护那袈裟。看那些人放起火来,他转捻
诀念咒,望巽地上吸一口气吹将去,一阵风起,把那火转刮得烘烘乱着。好火,
好火!但见──
黑烟漠漠,红焰腾腾。黑烟漠漠,长空不见一天星;红焰腾腾,大地有光千
里赤。起初时,灼灼金蛇;次后来,威威血马。南方三硁逞英雄,回禄大神施法
力。燥干柴烧烈火性,说甚么燧人钻木;熟油门前飘彩焰,赛过了老祖开炉。正
是那无情火发,怎禁这有意行凶,不去弭灾,反行助虐。风随火势,焰飞有千丈
余高;火趁风威,灰迸上九霄云外。乒乒乓乓,好便似残年爆竹;泼泼喇喇,却
就如军中炮声。烧得那当场佛象莫能逃,东院伽蓝无处躲。胜如赤壁夜鏖兵,赛
过阿房宫内火!
这正是星星之火,能烧万顷之田。须臾间,风狂火盛,把一座观音院,处处
通红。你看那众和尚,搬箱抬笼,抢桌端锅,满院里叫苦连天。孙行者护住了后
边方丈,辟火罩罩住了前面禅堂,其余前后火光大发,真个是照天红焰辉煌,透
壁金光照耀!
不期火起之时,惊动了一山兽怪。这观音院正南二十里远近,有座黑风山,
山中有一个黑风洞,洞中有一个妖精,正在睡醒翻身,只见那窗门透亮,只道是
天明。起来看时,却是正北下的火光晃亮,妖精大惊道:“呀!这必是观音院里
失了火!这些和尚好不小心!我看时与他救一救来。”
好妖精,纵起云头,即至烟火之下,果然冲天之火,前面殿宇皆空,两廊烟
火方灼。他大拽步,撞将进去,正呼唤叫取水来,只见那后房无火,房脊上有一
人放风。他却情知如此,急入里面看时,见那方丈中间有些霞光彩气,台案上有
一个青毡包袱。他解开一看,见是一领锦襕袈裟,乃佛门之异宝。正是财动人
心,他也不救火,他也不叫水,拿着那袈裟,趁哄打劫,拽回云步,径转东山而
去。
那场火只烧到五更天明,方才灭息。你看那众僧们,赤赤精精,啼啼哭哭,
都去那灰内寻铜铁,拨腐炭,扑金银。有的在墙筐里,苫搭窝棚;有的赤壁根头,
支锅造饭。叫冤叫屈,乱嚷乱闹不题。
却说行者取了辟火罩,一筋斗送上南天门,交与广目天王道:“谢借,谢借!”
天王收了道:“大圣至诚了。我正愁你不还我的宝贝,无处寻讨,且喜就送来也。”
行者道:“老孙可是那当面骗物之人?这叫做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天王道:
“许久不面,请到宫少坐一时何如?”行者道:“老孙比在前不同,烂板凳高谈
阔论了。如今保唐僧,不得身闲。容叙,容叙!”急辞别坠云,又见那太阳星上,
径来到禅堂前,摇身一变,变做个蜜蜂儿,飞将进去,现了本象,看时那师父还
沉睡哩。
行者叫道:“师父,天亮了,起来罢。”三藏才醒觉,翻身道:“正是。”
穿了衣服,开门出来,忽抬头只见些倒壁红墙,不见了楼台殿宇,大惊道:“呀!
怎么这殿宇俱无?都是红墙,何也?”行者道:“你还做梦哩!今夜走了水的。”
三藏道:“我怎不知?”行者道:“是老孙护了禅堂,见师父浓睡,不曾惊动。”
三藏道:“你有本事护了禅堂,如何就不救别房之火?”行者笑道:“好教师父
得知。果然依你昨日之言,他爱上我们的袈裟,算计要烧杀我们。若不是老孙知
觉,到如今皆成灰骨矣!”三藏闻言,害怕道:“是他们放的火么?”行者道:
“不是他是谁?”三藏道:“莫不是怠慢了你,你干的这个勾当?”行者道:
“老孙是这等惫懒之人,干这等不良之事?实实是他家放的。老孙见他心毒,果
是不曾与他救火,只是与他略略助些风的。”三藏道:“天那,天那!火起时,
只该助水,怎转助风?”行者道:“你可知古人云,人没伤虎心,虎没伤人意。
他不弄火,我怎肯弄风?”三藏道:“袈裟何在?敢莫是烧坏了也?”行者道:
“没事,没事!烧不坏!那放袈裟的方丈无火。”三藏恨道:“我不管你!但是
有些儿伤损,我只把那话儿念动念动,你就是死了!”行者慌了道:“师父,莫
念,莫念!管寻还你袈裟就是了。等我去拿来走路。”三藏才牵着马,行者挑了
担,出了禅堂,径往后方丈去。
却说那些和尚,正悲切间,忽的看见他师徒牵马挑担而来,唬得一个个魂飞
魄散道:“冤魂索命来了!”行者喝道:“甚么冤魂索命?快还我袈裟来!”众
僧一齐跪倒叩头道:“爷爷呀!冤有冤家,债有债主。要索命不干我们事,都是
广谋与老和尚定计害你的,莫问我们讨命。”行者咄的一声道:“我把你这些该
死的畜生!那个问你讨甚么命!只拿袈裟来还我走路!”其间有两个胆量大的和
尚道:“老爷,你们在禅堂里已烧死了,如今又来讨袈裟,端的还是人是鬼?”
行者笑道:“这伙孽畜!那里有甚么火来?你去前面看看禅堂,再来说话!”众
僧们爬起来往前观看,那禅堂外面的门窗槅扇,更不曾燎灼了半分。众人悚惧,
才认得三藏是位神僧,行者是尊护法,一齐上前叩头道:“我等有眼无珠,不识
真人下界!你的袈裟在后面方丈中老师祖处哩。”三藏行过了三五层败壁破墙,
嗟叹不已。只见方丈果然无火,众僧抢入里面,叫道:“公公!唐僧乃是神人,
未曾烧死,如今反害了自己家当!趁早拿出袈裟,还他去也。”
原来这老和尚寻不见袈裟,又烧了本寺的房屋,正在万分烦恼焦燥之处,一
闻此言,怎敢答应?因寻思无计,进退无方,拽开步,躬着腰,往那墙上着实撞
了一头,可怜只撞得脑破血流魂魄散,咽喉气断染红沙!有诗为证,诗曰:
堪叹老衲性愚蒙,枉作人间一寿翁。欲得袈裟传远世,岂知佛宝不凡同。
但将容易为长久,定是萧条取败功。广智广谋成甚用?损人利己一场空。
慌得个众僧哭道:“师公已撞杀了,又不见袈裟,怎生是好?”行者道:
“想是汝等盗藏起也。都出来,开具花名手本,等老孙逐一查点!”那上下房的
院主,将本寺和尚、头陀、幸童、道人尽行开具手本二张,大小人等,共计二百
三十名。行者请师父高坐,他却一一从头唱名搜检,都要解放衣襟,分明点过,
更无袈裟。又将那各房头搬抢出去的箱笼物件,从头细细寻遍,那里得有踪迹。
三藏心中烦恼,懊恨行者不尽,却坐在上面念动那咒。行者扑的跌倒在地,抱着
头,十分难禁,只教:“莫念,莫念!管寻还了袈裟!”那众僧见了,一个个战
兢兢的,上前跪下劝解,三藏才合口不念。行者一骨鲁跳起来,耳朵里掣出铁棒,
要打那些和尚,被三藏喝住道:“这猴头!你头痛还不怕,还要无礼?休动手!
且莫伤人!再与我审问一问!”众僧们磕头礼拜,哀告三藏道:“老爷饶命!我
等委实的不曾看见。这都是那老死鬼的不是。他昨晚看着你的袈裟,只哭到更深
时候,看也不曾敢看,思量要图长久,做个传家之宝,设计定策,要烧杀老爷。
自火起之候,狂风大作,各人只顾救火,搬抢物件,更不知袈裟去向。”
行者大怒,走进方丈屋里,把那触死鬼尸首抬出,选剥了细看,浑身更无那
件宝贝,就把个方丈掘地三尺,也无踪影。行者忖量半晌,问道:“你这里可有
甚么妖怪成精么?”院主道:“老爷不问,莫想得知。我这里正东南有座黑风山,
黑风洞内有一个黑大王。我这老死鬼常与他讲道,他便是个妖精。别无甚物。”
行者道:“那山离此有多远近?”院主道:“只有二十里,那望见山头的就是。”
行者笑道:“师父放心,不须讲了,一定是那黑怪偷去无疑。”三藏道:“他那
厢离此有二十里,如何就断得是他?”行者道:“你不曾见夜间那火,光腾万里,
亮透三天,且休说二十里,就是二百里也照见了!坐定是他见火光<火昆>耀,趁着
机会,暗暗的来到这里,看见我们袈裟是件宝贝,必然趁哄掳去也。等老孙去寻
他一寻。”三藏道:“你去了时,我却何倚?”行者道:“这个放心,暗中自有
神灵保护,明中等我叫那些和尚伏侍。”即唤众和尚过来道:“汝等着几个去埋
那老鬼,着几个伏侍我师父,看守我白马!”众僧领诺。行者又道:“汝等莫顺
口儿答应,等我去了,你就不来奉承。看师父的,要怡颜悦色;养白马的,要水
草调匀。假有一毫儿差了,照依这个样棍,与你们看看!”他掣出棍子,照那火
烧的砖墙扑的一下,把那墙打得粉碎,又震倒了有七八层墙。众僧见了,个个骨
软身麻,跪着磕头滴泪道:“爷爷宽心前去,我等竭力虔心,供奉老爷,决不敢
一毫怠慢!”好行者,急纵筋斗云,径上黑风山,寻找这袈裟。正是那──
金禅求正出京畿,仗锡投西涉翠微。虎豹狼虫行处有,工商士客见时稀。
路逢异国愚僧妒,全仗齐天大圣威。火发风生禅院废,黑熊夜盗锦襕衣。
毕竟此去不知袈裟有无,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发帖际遇]: gn0811跑去泰国取经,回来后出版《葵花宝典--2008奥运免自宫限量特别珍藏版》,获利银两18.
【武侠.中国】铁血丹心论坛(大武侠):致力于推广和发展武侠文化,让我们一起努力,做全球最大的武侠社区。
可能是目前为止最好的金庸群侠传MOD游戏交流论坛,各种经典武侠游戏等你来玩,各种开源制作工具等你来实现你的游戏开发之梦。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回 孙行者大闹黑风山 观世音收伏熊罴怪


话说孙行者一筋斗跳将起去,唬得那观音院大小和尚并头陀、幸童、道人等
一个个朝天礼拜道:“爷爷呀!原来是腾云驾雾的神圣下界,怪道火不能伤!恨
我那个不识人的老剥皮,使心用心,今日反害了自己!”三藏道:“列位请起,
不须恨了。这去寻着袈裟,万事皆休。但恐找寻不着,我那徒弟性子有些不好,
汝等性命不知如何,恐一人不能脱也。”众僧闻得此言,一个个提心吊胆,告天
许愿,只要寻得袈裟,各全性命不题。
却说孙大圣到空中,把腰儿扭了一扭,早来到黑风山上。住了云头,仔细看,
果然是座好山。况正值春光时节,但见──
万壑争流,千崖竞秀。鸟啼人不见,花落树犹香。雨过天连青壁润,风来松
卷翠屏张。山草发,野花开,悬崖峭嶂;薜萝生,佳木丽,峻岭平岗。不遇幽人,
那寻樵子?涧边双鹤饮,石上野猿狂。矗矗堆螺排黛色,巍巍拥翠弄岚光。
那行者正观山景,忽听得芳草坡前有人言语。他却轻步潜踪,闪在那石崖之
下,偷睛观看。原来是三个妖魔,席地而坐。上首的是一条黑汉,左首下是一个
道人,右首下是一个白衣秀士,都在那里高谈阔论。讲的是立鼎安炉,抟砂炼汞,
白雪黄芽,旁门外道。正说中间,那黑汉笑道:“后日是我母难之日,二公可光
顾光顾?”白衣秀士道:年年与大王上寿,今年岂有不来之理?”黑汉道:“我
夜来得了一件宝贝,名唤锦襕佛衣,诚然是件玩好之物。我明日就以他为寿,
大开筵宴,邀请各山道官,庆贺佛衣,就称为佛衣会如何?”道人笑道:“妙,
妙,妙!我明日先来拜寿,后日再来赴宴。”行者闻得佛衣之言,定以为是他宝
贝,他就忍不住怒气,跳出石崖,双手举起金箍棒,高叫道:“我把你这伙贼怪!
你偷了我的袈裟,要做甚么佛衣会!趁早儿将来还我!”喝一声:“休走!”轮
起棒照头一下,慌得那黑汉化风而逃,道人驾云而走,只把个白衣秀士,一棒打
死,拖将过来看处,却是一条白花蛇怪。索性提起来,捽做五七断,径入深山,
找寻那个黑汉。转过尖峰,抹过峻岭,又见那壁陡崖前,耸出一座洞府,但见那
──
烟霞渺渺,松柏森森。烟霞渺渺采盈门,松柏森森青绕户。桥踏枯槎木,峰
巅绕薜萝。鸟衔红蕊来云壑,鹿践芳丛上石台。那门前时催花发,风送花香。临
堤绿柳转黄鹂,傍岸夭桃翻粉蝶。虽然旷野不堪夸,却赛蓬莱山下景。
行者到于门首,又见那两扇石门,关得甚紧,门上有一横石板,明书六个大
字,乃“黑风山黑风洞”,即便轮棒,叫声:“开门!”那里面有把门的小妖,
开了门出来,问道:“你是何人,敢来击吾仙洞?”行者骂道:“你个作死的孽
畜!甚么个去处,敢称仙洞!仙字是你称的?快进去报与你那黑汉,教他快送老
爷的袈裟出来,饶你一窝性命!”小妖急急跑到里面,报道:“大王,佛衣会做
不成了!门外有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来讨袈裟哩!”那黑汉被行者在芳草坡
前赶将来,却才关了门,坐还未稳,又听得那话,心中暗想道:“这厮不知是那
里来的,这般无礼,他敢嚷上我的门来!”教:“取披挂!”随结束了,绰一杆
黑缨枪,走出门来。这行者闪在门外,执着铁棒,睁睛观看,只见那怪果生得凶
险──
碗子铁盔火漆光,乌金铠甲亮辉煌。皂罗袍罩风兜袖,黑绿丝绦亸穗长。
手执黑缨枪一杆,足踏乌皮靴一双。眼幌金睛如掣电,正是山中黑风王。
行者暗笑道:“这厮真个如烧窑的一般,筑煤的无二!想必是在此处刷炭为
生,怎么这等一身乌黑?”那怪厉声高叫道:“你是个甚么和尚,敢在我这里大
胆?”行者执铁棒,撞至面前,大咤一声道:“不要闲讲!快还你老外公的袈裟
来!”那怪道:“你是那寺里和尚?你的袈裟在那里失落了,敢来我这里索取?”
行者道:“我的袈裟,在直北观音院后方丈里放着。只因那院里失了火,你这厮,
趁哄掳掠,盗了来,要做佛衣会庆寿,怎敢抵赖?快快还我,饶你性命!若牙迸
半个不字,我推倒了黑风山,躧平了黑风洞,把你这一洞妖邪,都碾为齑粉!”
那怪闻言,呵呵冷笑道:“你这个泼物!原来昨夜那火就是你放的!你在那
方丈屋上,行凶招风,是我把一件袈裟拿来了,你待怎么!你是那里来的?姓甚
名谁?有多大手段,敢那等海口浪言!”行者道:“是你也认不得你老外公哩!
你老外公乃大唐上国驾前御弟三藏法师之徒弟,姓孙,名悟空行者。若问老孙的
手段,说出来教你魂飞魄散,死在眼前!”那怪道:“我不曾会你,有甚么手段,
说来我听。”行者笑道:“我儿子,你站稳着,仔细听了!我──
自小神通手段高,随风变化逞英豪。养性修真熬日月,跳出轮回把命逃。
一点诚心曾访道,灵台山上采药苗。那山有个老仙长,寿年十万八千高。
老孙拜他为师父,指我长生路一条。他说身内有丹药,外边采取枉徒劳。
得传大品天仙诀,若无根本实难熬。回光内照宁心坐,身中日月坎离交。
万事不思全寡欲,六根清净体坚牢。返老还童容易得,超凡入圣路非遥。
三年无漏成仙体,不同俗辈受煎熬。十洲三岛还游戏,海角天涯转一遭。
活该三百多余岁,不得飞升上九霄。下海降龙真宝贝,才有金箍棒一条。
花果山前为帅首,水帘洞里聚群妖。玉皇大帝传宣诏,封我齐天极品高。
几番大闹灵霄殿,数次曾偷王母桃。天兵十万来降我,层层密密布枪刀。
战退天王归上界,哪吒负痛领兵逃。显圣真君能变化,老孙硬赌跌平交。
道祖观音同玉帝,南天门上看降妖。却被老君助一阵,二郎擒我到天曹。
将身绑在降妖柱,即命神兵把首枭。刀砍锤敲不得坏,又教雷打火来烧。
老孙其实有手段,全然不怕半分毫。送在老君炉里炼,六丁神火慢煎熬。
日满开炉我跳出,手持铁棒绕天跑。纵横到处无遮挡,三十三天闹一遭。
我佛如来施法力,五行山压老孙腰。整整压该五百载,幸逢三藏出唐朝。
吾今皈正西方去,转上雷音见玉毫。你去乾坤四海问一问,我是历代驰名第
一妖!”
那怪闻言笑道:“你原来是那闹天宫的弼马温么?”行者最恼的是人叫他弼
马温,听见这一声,心中大怒,骂道:“你这贼怪!偷了袈裟不还,倒伤老爷!
不要走,看棍!”那黑汉侧身躲过,绰长枪,劈手来迎。两家这场好杀──
如意棒,黑缨枪,二人洞口逞刚强。分心劈脸刺,着臂照头伤。这个横丢阴
棍手,那个直拈急三枪。白虎爬山来探爪,黄龙卧道转身忙。喷彩雾,吐毫光,
两个妖仙不可量:一个是修正齐天圣,一个是成精黑大王。这场山里相争处,只
为袈裟各不良。
那怪与行者斗了十数回合,不分胜负。渐渐红日当午,那黑汉举枪架住铁棒
道:“孙行者,我两个且收兵,等我进了膳来,再与你赌斗。”行者道:“你这
个孽畜,教做汉子?好汉子,半日儿就要吃饭?似老孙在山根下,整压了五百余
年,也未曾尝些汤水,那里便饿哩?莫推故,休走!还我袈裟来,方让你去吃饭!”
那怪虚幌一枪,撤身入洞,关了石门,收回小怪,且安排筵宴,书写请帖,邀请
各山魔王庆会不题。
却说行者攻门不开,也只得回观音院。那本寺僧人已葬埋了那老和尚,都在
方丈里伏侍唐僧。早斋已毕,又摆上午斋,正那里添汤换水,只见行者从空降下,
众僧礼拜,接入方丈,见了三藏。三藏道:“悟空你来了,袈裟如何?”行者道:
“已有了根由。早是不曾冤了这些和尚,原来是那黑风山妖怪偷了。老孙去暗暗
的寻他,只见他与一个白衣秀士,一个老道人,坐在那芳草坡前讲话。也是个不
打自招的怪物,他忽然说出道:后日是他母难之日,邀请诸邪来做生日,夜来得
了一件锦襕佛衣,要以此为寿,作一大宴,唤做庆赏佛衣会。是老孙抢到面前,
打了一棍,那黑汉化风而走。道人也不见了,只把个白衣秀士打死,乃是一条白
花蛇成精。我又急急赶到他洞口,叫他出来与他赌斗。他已承认了,是他拿回。
战彀这半日,不分胜负。那怪回洞,却要吃饭,关了石门,惧战不出。老孙却来
回看师父,先报此信,已是有了袈裟的下落,不怕他不还我。”
众僧闻言,合掌的合掌,磕头的磕头,都念声:“南无阿弥陀佛!今日寻着
下落,我等方有了性命矣!”行者道:“你且休喜欢畅快,我还未曾到手,师父
还未曾出门哩。只等有了袈裟,打发得我师父好好的出门,才是你们的安乐处;
若稍有些须不虞,老孙可是好惹的主子!可曾有好茶饭与我师父吃?可曾有好草
料喂马?”众僧俱满口答应道:“有,有,有!更不曾一毫有怠慢了老爷。”三
藏道:“自你去了这半日,我已吃过了三次茶汤,两餐斋供了,他俱不曾敢慢我。
但只是你还尽心竭力去寻取袈裟回来。”行者道:“莫忙!既有下落,管情拿住
这厮,还你原物。放心,放心!”
正说处,那上房院主,又整治素供,请孙老爷吃斋。行者却吃了些须,复驾
祥云,又去找寻。正行间,只见一个小怪,左胁下夹着一个花梨木匣儿,从大路
而来。行者度他匣内必有甚么柬札,举起棒,劈头一下,可怜不禁打,就打得似
个肉饼一般,却拖在路旁。揭开匣儿观看,果然是一封请帖。帖上写着──
侍生熊罴顿首拜,启上大阐金池老上人丹房:屡承佳惠,感激渊深。夜观回
禄之难,有失救护,谅仙机必无他害。生偶得佛衣一件,欲作雅会,谨具花酌,
奉扳清赏。至期,千乞仙驾过临一叙。是荷。先二日具。
行者见了,呵呵大笑道:“那个老剥皮,死得他一毫儿也不亏!他原来与妖
精结党!怪道他也活了二百七十岁。想是那个妖精,传他些甚么服气的小法儿,
故有此寿。老孙还记得他的模样,等我就变做那和尚,往他洞里走走,看我那袈
裟放在何处。假若得手,即便拿回,却也省力。”
好大圣,念动咒语,迎着风一变,果然就象那老和尚一般,藏了铁棒,拽开
步,径来洞口,叫声开门。那小妖开了门,见是这般模样,急转身报道:“大王,
金池长老来了。”那怪大惊道:“刚才差了小的去下简帖请他,这时候还未到那
里哩,如何他就来得这等迅速?想是小的不曾撞着他,断是孙行者呼他来讨袈裟
的。管事的,可把佛衣藏了,莫教他看见。”行者进了前门,但见那天井中,松
篁交翠,桃李争妍,丛丛花发,簇簇兰香,却也是个洞天之处。又见那二门上有
一联对子,写着:“静隐深山无俗虑,幽居仙洞乐天真。”行者暗道:“这厮也
是个脱垢离尘、知命的怪物。”入门里,往前又进,到于三层门里,都是些画栋
雕梁,明窗彩户。只见那黑汉子,穿的是黑绿纻丝袢袄,罩一领鸦青花绫披风,
戴一顶乌角软巾,穿一双麂皮皂靴,见行者进来,整顿衣巾,降阶迎接道:“金
池老友,连日欠亲。请坐,请坐。”行者以礼相见,见毕而坐,坐定而茶。茶罢,
妖精欠身道:“适有小简奉启,后日一叙,何老友今日就下顾也?”行者道:
“正来进拜,不期路遇华翰,见有佛衣雅会,故此急急奔来,愿求见见。”那怪
笑道:“老友差矣。这袈裟本是唐僧的,他在你处住札,你岂不曾看见,反来就
我看看?”行者道:“贫僧借来,因夜晚还不曾展看,不期被大王取来,又被火
烧了荒山,失落了家私。那唐僧的徒弟,又有些骁勇,乱忙中,四下里都寻觅不
见。原来是大王的洪福收来,故特来一见。”
正讲处,只见有一个巡山的小妖来报道:“大王,祸事了!下请书的小校,
被孙行者打死在大路旁边,他绰着经儿变化做金池长老,来骗佛衣也!”那怪闻
言,暗道:“我说那长老怎么今日就来,又来得迅速,果然是他!”急纵身,拿
过枪来,就刺行者。行者耳朵里急掣出棍子,现了本相,架住枪尖,就在他那中
厅里跳出,自天井中,斗到前门外,唬得那洞里群魔都丧胆,家间老幼尽无魂。
这场在山头好赌斗,比前番更是不同。好杀──
那猴王胆大充和尚,这黑汉心灵隐佛衣。语去言来机会巧,随机应变不差池。
袈裟欲见无由见,宝贝玄微真妙微。小怪寻山言祸事,老妖发怒显神威。翻身打
出黑风洞,枪棒争持辨是非。棒架长枪声响亮,枪迎铁棒放光辉。悟空变化人间
少,妖怪神通世上稀。这个要把佛衣来庆寿,那个不得袈裟肯善归?这番苦战难
分手,就是活佛临凡也解不得围。
他两个从洞口打上山头,自山头杀在云外,吐雾喷风,飞砂走石,只斗到红
日沉西,不分胜败。那怪道:“姓孙的,你且住了手。今日天晚,不好相持。你
去,你去!待明早来,与你定个死活。”行者叫道:“儿子莫走!要战便像个战
的,不可以天晚相推。”看他没头没脸的,只情使棍子打来,这黑汉又化阵清风,
转回本洞,紧闭石门不出。
行者却无计策奈何,只得也回观音院里,按落云头,道声“师父”。那三藏
眼儿巴巴的,正望他哩,忽见到了面前,甚喜。又见他手里没有袈裟,又惧。问
道:“怎么这番还不曾有袈裟来?”行者袖中取出个简帖儿来,递与三藏道:
“师父,那怪物与这死的老剥皮,原是朋友。他着一个小妖送此帖来,还请他去
赴佛衣会。是老孙就把那小妖打死,变做那老和尚,进他洞去,骗了一钟茶吃,
欲问他讨袈裟看看,他不肯拿出。正坐间,忽被一个甚么巡风的,走了风信,他
就与我打将起来。只斗到这早晚,不分上下。他见天晚,闪回洞去,紧闭石门。
老孙无奈,也暂回来。”三藏道:“你手段比他何如?”行者道:“我也硬不多
儿,只战个手平。”三藏才看了简帖,又递与那院主道:“你师父敢莫也是妖精
么?”那院主慌忙跪下道:“老爷,我师父是人。只因那黑大王修成人道,常来
寺里与我师父讲经,他传了我师父些养神服气之术,故以朋友相称。”行者道:
“这伙和尚没甚妖气,他一个个头圆顶天,足方履地,但比老孙肥胖长大些儿,
非妖精也。你看那帖儿上写着侍生熊罴,此物必定是个黑熊成精。”三藏道:
“我闻得古人云,熊与猩猩相类,都是兽类,他却怎么成精?”行者笑道:“老
孙是兽类,见做了齐天大圣,与他何异?大抵世间之物,凡有九窍者,皆可以修
行成仙。”三藏又道:“你才说他本事与你手平,你却怎生得胜,取我袈裟回来?”
行者道:“莫管,莫管,我有处治。”
正商议间,众僧摆上晚斋,请他师徒们吃了。三藏教掌灯,仍去前面禅堂安
歇。众僧都挨墙倚壁,苫搭窝棚,各各睡下,只把个后方丈让与那上下院主安身。
此时夜静,但见──
银河现影,玉宇无尘。满天星灿烂,一水浪收痕。万籁声宁,千山鸟绝。溪
边渔火息,塔上佛灯昏。昨夜庠黎钟鼓响,今宵一遍哭声闻。
是夜在禅堂歇宿。那三藏想着袈裟,那里得稳睡?忽翻身见窗外透白,急起
叫道:“悟空,天明了,快寻袈裟去。”行者一骨鲁跳将起来,早见众僧侍立,
供奉汤水,行者道:“你等用心伏侍我师父,老孙去也。”三藏下床扯住道:
“你往那里去?”行者道:“我想这桩事都是观音菩萨没理,他有这个禅院在此,
受了这里人家香火,又容那妖精邻住。我去南海寻他,与他讲一讲,教他亲来问
妖精讨袈裟还我。”三藏道:“你这去,几时回来?”行者道:“时少只在饭罢,
时多只在晌午就成功了。那些和尚,可好伏侍,老孙去也。”说声去,早已无踪。
须臾间,到了南海,停云观看,但见那──
汪洋海远,水势连天。祥光笼宇宙,瑞气照山川。千层雪浪吼青霄,万迭烟
波滔白昼。水飞四野,浪滚周遭。水飞四野振轰雷,浪滚周遭鸣霹雳。休言水势,
且看中间。五色朦胧宝迭山,红黄紫皂绿和蓝。才见观音真胜境,试看南海落伽
山。好去处,山峰高耸,顶透虚空。中间有千样奇花,百般瑞草。风摇宝树,日
映金莲。观音殿瓦盖琉璃,潮音洞门铺玳瑁。绿杨影里语鹦哥,紫竹林中啼孔雀。
罗纹石上,护法威严;玛瑙滩前,木叉雄壮。
这行者观不尽那异景非常,径直按云头,到竹林之下。早有诸天迎接道:
“菩萨前者对众言大圣归善,甚是宣扬。今保唐僧,如何得暇到此?”行者道:
“因保唐僧,路逢一事,特见菩萨,烦为通报。”诸天遂来洞口报知。菩萨唤入,
行者遵法而行,至宝莲台下拜了。菩萨问曰:“你来何干?”行者道:“我师父
路遇你的禅院,你受了人间香火,容一个黑熊精在那里邻住,着他偷了我师父袈
裟,屡次取讨不与,今特来问你要的。”菩萨道:“这猴子说话,这等无状!既
是熊精偷了你的袈裟,你怎来问我取讨?都是你这个孽猴大胆,将宝贝卖弄,拿
与小人看见,你却又行凶,唤风发火,烧了我的留云下院,反来我处放刁!”行
者见菩萨说出这话,知他晓得过去未来之事,慌忙礼拜道:“菩萨,乞恕弟子之
罪,果是这般这等。但恨那怪物不肯与我袈裟,师父又要念那话儿咒语,老孙忍
不得头疼,故此来拜烦菩萨。望菩萨慈悲之心,助我去拿那妖精,取衣西进也。”
菩萨道:“那怪物有许多神通,却也不亚于你。也罢,我看唐僧面上,和你去走
一遭。”行者闻言,谢恩再拜。即请菩萨出门,遂同驾祥云,早到黑风山,坠落
云头,依路找洞。
正行处,只见那山坡前,走出一个道人,手拿着一个玻璃盘儿,盘内安着两
粒仙丹,往前正走,被行者撞个满怀,掣出棒,就照头一下,打得脑里浆流出,
腔中血迸撺。菩萨大惊道:“你这个猴子,还是这等放泼!他又不曾偷你袈裟,
又不与你相识,又无甚冤仇,你怎么就将他打死?”行者道:“菩萨,你认他不
得。他是那黑熊精的朋友。他昨日和一个白衣秀士,都在芳草坡前坐讲。后日是
黑精的生日,请他们来庆佛衣会。今日他先来拜寿,明日来庆佛衣会,所以我认
得,定是今日替那妖去上寿。”菩萨说:“既是这等说来,也罢。”行者才去把
那道人提起来看,却是一只苍狼。旁边那个盘儿底下却有字,刻道:“凌虚子制”。
行者见了,笑道:“造化,造化!”老孙也是便益,菩萨也是省力。这怪叫
做不打自招,那怪教他今日了劣。”菩萨说道:“悟空,这教怎么说?”行者道:
“菩萨,我悟空有一句话儿,叫做将计就计,不知菩萨可肯依我?”菩萨道:
“你说。”行者说道:“菩萨,你看这盘儿中是两粒仙丹,便是我们与那妖魔的
贽见。这盘儿后面刻的四个字,说凌虚子制,便是我们与那妖魔的勾头。菩萨若
要依得我时,我好替你作个计较,也就不须动得干戈,也不须劳得征战,妖魔眼
下遭瘟,佛衣眼下出现。菩萨要不依我时,菩萨往西,我悟空往东,佛衣只当相
送,唐三藏只当落空。”菩萨笑道:“这猴熟嘴!”行者道:“不敢,倒是一个
计较。”菩萨说:“你这计较怎说?”行者道:“这盘上刻那凌虚子制,想这道
人就叫做凌虚子。菩萨,你要依我时,可就变做这个道人,我把这丹吃了一粒,
变上一粒,略大些儿。菩萨你就捧了这个盘儿两颗仙丹,去与那妖上寿,把这丸
大些的让与那妖。待那妖一口吞之,老孙便于中取事,他若不肯献出佛衣,老孙
将他肚肠,就也织将一件出来。”
菩萨没法,只得也点点头儿。行者笑道:“如何?”尔时菩萨乃以广大慈悲,
无边法力,亿万化身,以心会意,以意会身,恍惚之间,变作凌虚仙子──
鹤氅仙风飒,飘飖欲步虚。苍颜松柏老,秀色古今无。
去去还无住,如如自有殊。总来归一法,只是隔邪躯。
行者看道:“妙啊,妙啊!还是妖精菩萨,还是菩萨妖精?”菩萨笑道:
“悟空,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行者心下顿悟,转身却
就变做一粒仙丹──
走盘无不定,圆明未有方。三三勾漏合,六六少翁商。
瓦铄黄金焰,牟尼白昼光。外边铅与汞,未许易论量。
行者变了那颗丹,终是略大些儿。菩萨认定,拿了那个玻璃盘儿,径到妖洞
门口看时,果然是──
崖深岫险,云生岭上;柏苍松翠,风飒林间。崖深岫险,果是妖邪出没人烟
少;柏苍松翠,也可仙真修隐道情多。山有涧,涧有泉,潺潺流水咽鸣琴,便堪
洗耳;崖有鹿,林有鹤,幽幽仙籁动间岑,亦可赏心。这是妖仙有分降菩提,弘
誓无边垂恻隐。
菩萨看了,心中暗喜道:“这孽畜占了这座山洞,却是也有些道分。”因此
心中已是有个慈悲。走到洞口,只见守洞小妖,都有些认得道,凌虚仙长来了。”
一边传报,一边接引。那妖早已迎出二门道:“凌虚,有劳仙驾珍顾,蓬荜有辉。”
菩萨道:“小道敬献一粒仙丹,敢称千寿。”他二人拜毕,方才坐定,又叙起他
昨日之事。菩萨不答,连忙拿丹盘道:“大王,且见小道鄙意。”觑定一粒大的,
推与那妖道:“愿大王千寿!”那妖亦推一粒,递与菩萨道:“愿与凌虚子同之。”
让毕,那妖才待要咽,那药顺口儿一直滚下。现了本相,理起四平,那妖滚倒在
地。菩萨现相,问妖取了佛衣,行者早已从鼻孔中出去。菩萨又怕那妖无礼,却
把一个箍儿,丢在那妖头上。那妖起来,提枪要刺,行者、菩萨早已起在空中,
菩萨将真言念起。那怪依旧头疼,丢了枪,满地乱滚。半空里笑倒个美猴王,平
地下滚坏个黑熊怪。菩萨道:“孽畜!你如今可皈依么?”那怪满口道:“心愿
皈依,只望饶命!”行者道:“恐耽搁了工夫。”意欲就打,菩萨急止住道:
“休伤他命,我有用他处哩。”行者道:“这样怪物,不打死他,反留他在何处
用哩?”菩萨道:“我那落伽山后,无人看管,我要带他去做个守山大神。”行
者笑道:“诚然是个救苦慈尊,一灵不损。若是老孙有这样咒语,就念上他娘千
遍!这回儿就有许多黑熊,都教他了帐!”却说那怪苏醒多时,公道难禁疼痛,
只得跪在地下哀告道:“但饶性命,愿皈正果!”菩萨方坠落祥光,又与他摩顶
受戒,教他执了长枪,跟随左右。那黑熊才一片野心今日定,无穷顽性此时收。
菩萨吩咐道:“悟空,你回去罢。好生伏侍唐僧是,休懈惰生事。”行者道:
“深感菩萨远来,弟子还当回送回送。”菩萨道:“免送。”行者才捧着袈裟,
叩头而别。菩萨亦带了熊罴,径回大海。有诗为证,诗曰:
祥光霭霭凝金象,万道缤纷实可夸。普济世人垂悯恤,遍观法界现金莲。
今来多为传经意,此去原无落点瑕。降怪成真归大海,空门复得锦袈裟。
毕竟不知向后事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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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回 观音院唐僧脱难 高老庄大圣除魔


行者辞了菩萨,按落云头,将袈裟挂在香楠树上,掣出棒来,打入黑风洞里。
那洞里那得一个小妖?原来是他见菩萨出现,降得那老怪就地打滚,急急都散走
了。行者一发行凶,将他那几层门上,都积了干柴,前前后后,一齐发火,把个
黑风洞烧做个红风洞,却拿了袈裟,驾祥光,转回直北。
话说那三藏望行者急忙不来,心甚疑惑,不知是请菩萨不至,不知是行者托
故而逃,正在那胡猜乱想之中,只见半空中彩雾灿灿,行者忽坠阶前,叫道:
“师父,袈裟来了。”三藏大喜,众僧亦无不欢悦道:“好了,好了!我等性命,
今日方才得全了。”三藏接了袈裟道:“悟空,你早间去时,原约到饭罢晌午,
如何此时日西方回?”行者将那请菩萨施变化降妖的事情,备陈了一遍。三藏闻
言,遂设香案,朝南礼拜罢,道:“徒弟啊,既然有了佛衣,可快收拾包裹去也。”
行者道:“莫忙,莫忙。今日将晚,不是走路的时候,且待明日早行。”众僧们
一齐跪下道:“孙老爷说得是。一则天晚,二来我等有些愿心儿,今幸平安,有
了宝贝,待我还了愿,请老爷散了福,明早再送西行。”行者道:“正是,正是。”
你看那些和尚,都倾囊倒底,把那火里抢出的余资,各出所有,整顿了些斋供,
烧了些平安无事的纸,念了几卷消灾解厄的经。当晚事毕。
次早方刷扮了马匹,包裹了行囊出门。众僧远送方回。行者引路而去,正是
那春融时节,但见那──
草衬玉骢蹄迹软,柳摇金线露华新。桃杏满林争艳丽,薜萝绕径放精神。
沙堤日暖鸳鸯睡,山涧花香蛱蝶驯。
这般秋去冬残春过半,不知何年行满得真文。
师徒们行了五七日荒路,忽一日天色将晚,远远的望见一村人家。三藏道:
“悟空,你看那壁厢有座山庄相近,我们去告宿一宵,明日再行何如?”行者道:
“且等老孙去看看吉凶,再作区处。”那师父挽住丝缰,这行者定睛观看,真个
是:──
竹篱密密,茅屋重重。参天野树迎门,曲水溪桥映户。道旁杨柳绿依依,园
内花开香馥馥。此时那夕照沉西,处处山林喧鸟雀;晚烟出爨,条条道径转牛羊。
又见那食饱鸡豚眠屋角,醉酣邻叟唱歌来。
行者看罢道:“师父请行,定是一村好人家,正可借宿。”那长老催动白马,
早到街衢之口。又见一个少年,头裹绵布,身穿蓝袄,持伞背包,敛裩紥裤,
脚踏着一双三耳草鞋,雄纠纠的出街忙走。行者顺手一把扯住道:“那里去?我
问你一个信儿,此间是甚么地方?”那个人只管苦挣,口里嚷道:“我庄上没人,
只是我好问信?”行者陪着笑道:“施主莫恼,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就与我
说说地名何害?我也可解得你的烦恼。”那人挣不脱手,气得乱跳道:“蹭蹬,
蹭蹬!家长的屈气受不了,又撞着这个光头,受他的清气!”行者道:“你有本
事,劈开我的手,你便就去了也罢。”那人左扭右扭,那里扭得动,却似一把铁
钤钳住一般,气得他丢了包袱,撇了伞,两只手,雨点似来抓行者。行者把一只
手扶着行李,一只手抵住那人,凭他怎么支吾,只是不能抓着。行者愈加不放,
急得爆燥如雷。三藏道:“悟空,那里不有人来了?你再问那人就是,只管扯住
他怎的?放他去罢。”行者笑道:“师父不知,若是问了别人没趣,须是问他,
才有买卖。”
那人被行者扯住不过,只得说出道:“此处乃是乌斯藏国界之地,唤做高老
庄。一庄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唤做高老庄。你放了我去罢。”行者又道:“你
这样行装,不是个走近路的。你实与我说你要往那里去,端的所干何事,我才放
你。”这人无奈,只得以实情告诉道:“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名叫高才。我那太
公有个老女儿,年方二十岁,更不曾配人,三年前被一个妖精占了。那妖整做了
这三年女婿,我太公不悦,说道女儿招了妖精,不是长法,一则败坏家门,二则
没个亲家来往,一向要退这妖精。那妖精那里肯退,转把女儿关在他后宅,将有
半年,再不放出与家内人相见。我太公与了我几两银子,教我寻访法师,拿那妖
怪。我这些时不曾住脚,前前后后,请了有三四个人,都是不济的和尚,脓包的
道士,降不得那妖精。刚才骂了我一场,说我不会干事,又与了我五钱银子做盘
缠,教我再去请好法师降他。不期撞着你这个纥刺星扯住,误了我走路,故此里
外受气,我无奈,才与你叫喊。不想你又有些拿法,我挣不过你,所以说此实情。
你放我走罢。”
行者道:“你的造化,我有营生,这才是凑四合六的勾当。你也不须远行,
莫要化费了银子。我们不是那不济的和尚,脓包的道士,其实有些手段,惯会拿
妖。这正是一来照顾郎中,二来又医得眼好。烦你回去上复你那家主,说我们是
东土驾下差来的御弟圣僧往西天拜佛求经者,善能降妖缚怪。”高才道:“你莫
误了我。我是一肚子气的人,你若哄了我,没甚手段,拿不住那妖精,却不又带
累我来受气?”行者道:“管教不误了你。你引我到你家门首去来。”那人也无
计奈何,真个提着包袱,拿了伞,转步回身,领他师徒到于门首道:“二位长老,
你且在马台上略坐坐,等我进去报主人知道。”行者才放了手,落担牵马,师徒
们坐立门旁等候。
那高才入了大门,径往中堂上走,可可的撞见高太公。太公骂道:“你那个
蛮皮畜生,怎么不去寻人,又回来做甚?”高才放下包伞道:“上告主人公得知,
小人才行出街口,忽撞见两个和尚,一个骑马,一个挑担。他扯住我不放,问我
那里去。我再三不曾与他说及,他缠得没奈何,不得脱手,遂将主人公的事情,
一一说与他知。他却十分欢喜,要与我们拿那妖怪哩。”高老道:“是那里来的?”
高才道:“他说是东土驾下差来的御弟圣僧,前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太公道:
“既是远来的和尚,怕不真有些手段。他如今在那里?”高才道:“现在门外等
候。”那太公即忙换了衣服,与高才出来迎接,叫声“长老”。三藏听见,急转
身,早已到了面前。那老者戴一顶乌绫巾,穿一领葱白蜀锦衣,踏一双糙米皮的
犊子靴,系一条黑绿绦子,出来笑语相迎,便叫:“二位长老,作揖了。”三藏
还了礼,行者站着不动。那老者见他相貌凶丑,便就不敢与他作揖。行者道:
“怎么不唱老孙喏?”那老儿有几分害怕,叫高才道:“你这小厮却不弄杀我也?
家里现有一个丑头怪脑的女婿打发不开,怎么又引这个雷公来害我?”行者道:
“老高,你空长了许大年纪,还不省事!若专以相貌取人,干净错了。我老孙丑
自丑,却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魅,拿住你那女婿,还了你女儿,
便是好事,何必谆谆以相貌为言!”太公见说,战兢兢的,只得强打精神,叫声
“请进”。这行者见请,才牵了白马,教高才挑着行李,与三藏进去。他也不管
好歹,就把马拴在敞厅柱上,扯过一张退光漆交椅,叫三藏坐下。他又扯过一张
椅子,坐在旁边。那高老道:“这个小长老,倒也家怀。”行者道:“你若肯留
我住得半年,还家怀哩。”
坐定,高老问道:“适间小价说,二位长老是东土来的?”三藏道:“便是。
贫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经,因过宝庄,特借一宿,明日早行。”高老道:“二
位原是借宿的,怎么说会拿怪?”行者道:“因是借宿,顺便拿几个妖怪儿耍耍
的。动问府上有多少妖怪?”高老道:“天哪!还吃得有多少哩!只这一个妖怪
女婿,已被他磨慌了!”行者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从头儿说
说我听,我好替你拿他。”高老道:“我们这庄上,自古至今,也不晓得有甚么
鬼祟魍魉,邪魔作耗。只是老拙不幸,不曾有子,止生三个女儿:大的唤名香兰,
第二的名玉兰,第三的名翠兰。那两个从小儿配与本庄人家,止有小的个,要招
个女婿,指望他与我同家过活,做个养老女婿,撑门抵户,做活当差。不期三年
前,有一个汉子,模样儿倒也精致,他说是福陵山上人家,姓猪,上无父母,下
无兄弟,愿与人家做个女婿。我老拙见是这般一个无根无绊的人,就招了他。一
进门时,倒也勤谨,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来,其
实也好。只是一件,有些会变嘴脸。”行者道:“怎么变么?”高老道:“初来
时,是一条黑胖汉,后来就变做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呆子,脑后又有一溜鬃毛,身
体粗糙怕人,头脸就象个猪的模样。食肠却又甚大,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
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彀。喜得还吃斋素,若再吃荤酒,便是老拙这些家业田
产之类,不上半年,就吃个罄净!”三藏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高老
道:“吃还是件小事,他如今又会弄风,云来雾去,走石飞砂,唬得我一家并左
邻右舍,俱不得安生。又把那翠兰小女关在后宅子里,一发半年也不曾见面,更
不知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个妖怪,要请个法师与他去退,去退。”行者道:
“这个何难?老儿你管放心,今夜管情与你拿住,教他写了退亲文书,还你女儿
如何?”高老大喜道:“我为招了他不打紧,坏了我多少清名,疏了我多少亲眷。
但得拿住他,要甚么文书?就烦与我除了根罢。”行者道:“容易,容易!入夜
之时,就见好歹。”
老儿十分欢喜,才教展抹桌椅,摆列斋供。斋罢将晚,老儿问道:“要甚兵
器?要多少人随?趁早好备。”行者道:“兵器我自有。”老儿道:“二位只是
那根锡杖,锡杖怎么打得妖精?”行者随于耳内取出一个绣花针来,捻在手中,
迎风幌了一幌,就是碗来粗细的一根金箍铁棒,对着高老道:“你看这条棍子,
比你家兵器如何?可打得这怪否?”高老又道:“既有兵器,可要人跟?”行者
道:“我不用人,只是要几个年高有德的老儿,陪我师父清坐闲叙,我好撇他而
去。等我把那妖精拿来,对众取供,替你除了根罢。”那老儿即唤家僮,请了几
个亲故朋友。一时都到,相见已毕,行者道:“师父,你放心稳坐,老孙去也。”
你看他揝着铁棒,扯着高老道:“你引我去后宅子里妖精的住处看看。”
高老遂引他到后宅门首,行者道:“你去取钥匙来。”高老道:“你且看看,若
是用得钥匙,却不请你了。”行者笑道:“你那老儿,年纪虽大,却不识耍。我
把这话儿哄你一哄,你就当真。”走上前,摸了一摸,原来是铜汁灌的锁子。狠
得他将金箍棒一捣,捣开门扇,里面却黑洞洞的。行者道:“老高,你去叫你女
儿一声,看他可在里面。”那老儿硬着胆叫道:“三姐姐!”那女儿认得是他父
亲的声音,才少气无力的应了一声道:“爹爹,我在这里哩。”行者闪金睛,向
黑影里仔细看时,你道他怎生模样?但见那──
云鬓乱堆无掠,玉容未洗尘淄。一片兰心依旧,十分娇态倾颓。樱唇全无气
血,腰肢屈屈偎偎。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语声低。
他走来看见高老,一把扯住,抱头大哭。行者道:“且莫哭,且莫哭”!我
问你,妖怪往那里去了?”女子道:“不知往那里走。这些时,天明就去,入夜
方来。云云雾雾,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晓得父亲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备,故此
昏来朝去。”行者道:“不消说了,老儿,你带令爱往前边宅里,慢慢的叙阔,
让老孙在此等他。他若不来,你却莫怪;他若来了,定与你剪草除根。”那老高
欢欢喜喜的,把女儿带将前去。
行者却弄神通,摇身一变,变得就如那女子一般,独自个坐在房里等那妖精。
不多时,一阵风来,真个是走石飞砂。好风──
起初时微微荡荡,向后来渺渺茫茫。微微荡荡乾坤大,渺渺茫茫无阻碍。
雕花折柳胜缮麻,倒树摧林如拔菜。翻江搅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
衔花糜鹿失来踪,摘果猿猴迷在外。七层铁塔侵佛头,八面幢幡伤宝盖。
金梁玉柱起根摇,房上瓦飞如燕块。举棹梢公许愿心,开船忙把猪羊赛。
当坊土地弃祠堂,四海龙王朝上拜。海边撞损夜叉船,长城刮倒半边塞。
那阵狂风过处,只见半空里来了一个妖精,果然生得丑陋。黑脸短毛,长喙
大耳,穿一领青不青、蓝不蓝的梭布直裰,系一条花布手巾。行者暗笑道:“原
来是这个买卖!”好行者,却不迎他,也不问他,且睡在床上推病,口里哼哼
<口赍>々的不绝。那怪不识真假,走进房,一把搂住,就要亲嘴。行者暗笑道:
“真个要来弄老孙哩!”即使个拿法,托着那怪的长嘴,叫做个小跌。漫头一料,
扑的掼下床来。那怪爬起来,扶着床边道:“姐姐,你怎么今日有些怪我?想是
我来得迟了?”行者道:“不怪,不怪!”那妖道:“既不怪我,怎么就丢我这
一跌?”行者道:“你怎么就这等样小家子,就搂我亲嘴?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
若每常好时,便起来开门等你了。你可脱了衣服睡是。”那怪不解其意,真个就
去脱衣。行者跳起来,坐在净桶上。那怪依旧复来床上摸一把,摸不着人,叫道:
“姐姐,你往那里去了?请脱衣服睡罢。”行者道:“你先睡,等我出个恭来。”
那怪果先解衣上床。
行者忽然叹口气,道声:“造化低了!”那怪道:“你恼怎的?造化怎么得
低的?我得到了你家,虽是吃了些茶饭,却也不曾白吃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扫地
通沟,搬砖运瓦,筑土打墙,耕田耙地,种麦插秧,创家立业。如今你身上穿的
锦,戴的金,四时有花果享用,八节有蔬菜烹煎,你还有那些儿不趁心处,这般
短叹长吁,说甚么造化低了?”行者道:“不是这等说。今日我的父母,隔着墙,
丢砖料瓦的,甚是打我骂我哩。”那怪道:“他打骂你怎的?”行者道:“他说
我和你做了夫妻,你是他门下一个女婿,全没些儿礼体。这样个丑嘴脸的人,又
会不得姨夫,又见不得亲戚,又不知你云来雾去,端的是那里人家,姓甚名谁,
败坏他清德,玷辱他门风,故此这般打骂,所以烦恼。”那怪道:“我虽是有些
儿丑陋,若要俊,却也不难。我一来时,曾与他讲过,他愿意方才招我,今日怎
么又说起这话!我家住在福陵山云栈洞。我以相貌为姓,故姓猪,官名叫做猪刚
鬛。他若再来问你,你就以此话与他说便了。”
行者暗喜道:“那怪却也老实,不用动刑,就供得这等明白。既有了地方姓
名,不管怎的也拿住他。”行者道:“他要请法师来拿你哩。”那怪笑道:“睡
着,睡着!莫睬他!我有天罡数的变化,九齿的钉钯,怕甚么法师、和尚、道士?
就是你老子有虔心,请下九天荡魔祖师下界,我也曾与他做过相识,他也不敢怎
的我。”行者道:“他说请一个五百年前大闹天宫姓孙的齐天大圣,要来拿你哩。”
那怪闻得这个名头,就有三分害怕道:“既是这等说,我去了罢,两口子做不成
了。”行者道:“你怎的就去?”那怪道:“你不知道,那闹天宫的弼马温,有
些本事,只恐我弄他不过,低了名头,不象模样。”他套上衣服,开了门,往外
就走,被行者一把扯住,将自己脸上抹了一抹,现出原身,喝道:“好妖怪,那
里走!你抬头看看我是那个?”那怪转过眼来,看见行者咨牙俫嘴,火眼金睛,
磕头毛脸,就是个活雷公相似,慌得他手麻脚软,划剌的一声,挣破了衣服,化
狂风脱身而去。行者急上前,掣铁棒,望风打了一下。那怪化万道火光,径转本
山而去。行者驾云,随后赶来,叫声:“那里走!你若上天,我就赶到斗牛宫!
你若入地,我就追至枉死狱!”咦!毕竟不知这一去赶至何方,有何胜败,且听
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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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回 云栈洞悟空收八戒 浮屠山玄奘受心经


却说那怪的火光前走,这大圣的彩霞随跟。正行处,忽见一座高山,那怪把
红光结聚,现了本相,撞入洞里,取出一柄九齿钉钯来战。行者喝一声道:“泼
怪,你是那里来的邪魔?怎么知道我老孙的名号?你有甚么本事,实实供来,饶
你性命!”那怪道:“是你也不知我的手段!上前来站稳着,我说与你听。我──
自小生来心性拙,贪闲爱懒无休歇。不曾养性与修真,混沌迷心熬日月。
忽然闲里遇真仙,就把寒温坐下说。劝我回心莫堕凡,伤生造下无边孽。
有朝大限命终时,八难三途悔不喋。听言意转要修行,闻语心回求妙诀。
有缘立地拜为师,指示天关并地阙。得传九转大还丹,工夫昼夜无时辍。
上至顶门泥丸宫,下至脚板涌泉穴。周流肾水入华池,丹田补得温温热。
婴儿姹女配阴阳,铅汞相投分日月。离龙坎虎用调和,灵龟吸尽金乌血。
三花聚顶得归根,五气朝元通透彻。功圆行满却飞升,天仙对对来迎接。
朗然足下彩云生,身轻体健朝金阙。玉皇设宴会群仙,各分品级排班列。
敕封元帅管天河,总督水兵称宪节。只因王母会蟠桃,开宴瑶池邀众客。
那时酒醉意昏沉,东倒西歪乱撒泼。逞雄撞入广寒宫,风流仙子来相接。
见他容貌挟人魂,旧日凡心难得灭。全无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
再三再四不依从,东躲西藏心不悦。色胆如天叫似雷,险些震倒天关阙。
纠察灵官奏玉皇,那日吾当命运拙。广寒围困不通风,进退无门难得脱。
却被诸神拿住我,酒在心头还不怯。押赴灵霄见玉皇,依律问成该处决。
多亏太白李金星,出班俯囟亲言说。改刑重责二千锤,肉绽皮开骨将折。
放生遭贬出天关,福陵山下图家业。我因有罪错投胎,俗名唤做猪刚鬛。”
行者闻言道:“你这厮原来是天蓬水神下界,怪道知我老孙名号。”那怪道
声:“哏!你这诳上的弼马温,当年撞那祸时,不知带累我等多少,今日又来此
欺人!不要无礼,吃我一钯!”行者怎肯容情,举起棒,当头就打。他两个在那
半山之中黑夜里赌斗。好杀──
行者金睛似闪电,妖魔环眼似银花。这一个口喷彩雾,那一个气吐红霞。气
吐红霞昏处亮,口喷彩雾夜光华。金箍棒,九齿钯,两个英雄实可夸。一个是大
圣临凡世,一个是元帅降天涯。那个因失威仪成怪物,这个幸逃苦难拜僧家。钯
去好似龙伸爪,棒迎浑若凤穿花。那个道你破人亲事如杀父,这个道你强奸幼女
正该拿!闲言语,乱喧哗,往往来来棒架钯。看看战到天将晓,那妖精两膊觉酸
麻。
他两个自二更时分,直斗到东方发白。那怪不能迎敌,败阵而逃,依然又化
狂风,径回洞里,把门紧闭,再不出头。行者在这洞门外看有一座石碣,上书
“云栈洞”三字,见那怪不出,天又大明,心却思量:“恐师父等候,且回去见
他一见,再来捉此怪不迟。”随踏云点一点,早到高老庄。
却说三藏与那诸老谈今论古,一夜无眠。正想行者不来,只见天井里,忽然
站下行者。行者收藏铁棒,整衣上厅,叫道:“师父,我来了。”慌得那诸老一
齐下拜。谢道:“多劳,多劳!”三藏问道:“悟空,你去这一夜,拿得妖精在
那里?”行者道:“师父,那妖不是凡间的邪祟,也不是山间的怪兽。他本是天
蓬元帅临凡,只因错投了胎,嘴脸象一个野猪模样,其实性灵尚存。他说以相为
姓,唤名猪刚鬛。是老孙从后宅里掣棒就打,他化一阵狂风走了。被老孙着风一
棒,他就化道火光,径转他那本山洞里,取出一柄九齿钉钯,与老孙战了一夜。
适才天色将明,他怯战而走,把洞门紧闭不出。老孙还要打开那门,与他见个好
歹,恐师父在此疑虑盼望,故先来回个信息。”
说罢,那老高上前跪下道:“长老,没及奈何,你虽赶得去了,他等你去后
复来,却怎区处?索性累你与我拿住,除了根,才无后患。我老夫不敢怠慢,自
有重谢。将这家财田地,凭众亲友写立文书,与长老平分。只是要剪草除根,莫
教坏了我高门清德。”行者笑道:“你这老儿不知分限。那怪也曾对我说,他虽
是食肠大,吃了你家些茶饭,他与你干了许多好事。这几年挣了许多家资,皆是
他之力量。他不曾白吃了你东西,问你祛他怎的。据他说,他是一个天神下界,
替你把家做活,又未曾害了你家女儿。想这等一个女婿,也门当户对,不怎么坏
了家声,辱了行止,当真的留他也罢。”老高道:“长老,虽是不伤风化,但名
声不甚好听。动不动着人就说,高家招了一个妖怪女婿!这句话儿教人怎当?”
三藏道:“悟空,你既是与他做了一场,一发与他做个竭绝,才见始终。”行者
道:“我才试他一试耍子,此去一定拿来与你们看,且莫忧愁。”叫:“老高,
你还好生管待我师父,我去也。”

说声去,就无形无影的,跳到他那山上,来到洞口,一顿铁棍,把两扇门打
得粉碎,口里骂道:“那馕糠的夯货,快出来与老孙打么!”那怪正喘嘘嘘的睡
在洞里,听见打得门响,又听见骂馕糠的夯货,他却恼怒难禁,只得拖着钯,抖
擞精神,跑将出来,厉声骂道:“你这个弼马温,着实惫懒!与你有甚相干,你
把我大门打破?你且去看看律条,打进大门而入,该个杂犯死罪哩!”行者笑道:
“这个呆子!我就打了大门,还有个辨处。象你强占人家女子,又没个三媒六证,
又无些茶红酒礼,该问个真犯斩罪哩!”那怪道:“且休闲讲,看老猪这钯!”
行者使棒支住道:“你这钯可是与高老家做园工筑地种菜的?有何好处怕你!”
那怪道:你错认了!这钯岂是凡间之物?你且听我道来──
此是锻炼神冰铁,磨琢成工光皎洁。老君自己动钤锤,荧惑亲身添炭屑。
五方五帝用心机,六丁六甲费周折。造成九齿玉垂牙,铸就双环金坠叶。
身妆六曜排五星,体按四时依八节。短长上下定乾坤,左右阴阳分日月。
六爻神将按天条,八卦星辰依斗列。名为上宝逊金钯,进与玉皇镇丹阙。
因我修成大罗仙,为吾养就长生客。敕封元帅号天蓬,钦赐钉钯为御节。
举起烈焰并毫光,落下猛风飘瑞雪。天曹神将尽皆惊,地府阎罗心胆怯。
人间那有这般兵,世上更无此等铁。随身变化可心怀,任意翻腾依口诀。
相携数载未曾离,伴我几年无日别。日食三餐并不丢,夜眠一宿浑无撇。
也曾佩去赴蟠桃,也曾带他朝帝阙。皆因仗酒却行凶,只为倚强便撒泼。
上天贬我降凡尘,下世尽我作罪孽。石洞心邪曾吃人,高庄情喜婚姻结。
这钯下海掀翻龙鼍窝,上山抓碎虎狼穴。诸般兵刃且休题,惟有吾当钯最切。
相持取胜有何难,赌斗求功不用说。
何怕你铜头铁脑一身钢,钯到魂消神气泄!”
行者闻言,收了铁棒道:“呆子不要说嘴!老孙把这头伸在那里,你且筑一
下儿,看可能魂消气泄?”那怪真个举起钯,着气力筑将来,扑的一下,钻起钯
的火光焰焰,更不曾筑动一些儿头皮。唬得他手麻脚软,道声“好头,好头!”
行者道:“你是也不知。老孙因为闹天宫,偷了仙丹,盗了蟠桃,窃了御酒,被
小圣二郎擒住,押在斗牛宫前,众天神把老孙斧剁锤敲,刀砍剑刺,火烧雷打,
也不曾损动分毫。又被那太上老君拿了我去,放在八卦炉中,将神火锻炼,炼做
个火眼金睛,铜头铁臂。不信,你再筑几下,看看疼与不疼?”那怪道:“你这
猴子,我记得你闹天宫时,家住在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里,到如今久不
闻名,你怎么来到这里上门子欺我?莫敢是我丈人去那里请你来的?”行者道:
“你丈人不曾去请我。因是老孙改邪归正,弃道从僧,保护一个东土大唐驾下御
弟,叫做三藏法师,往西天拜佛求经,路过高庄借宿,那高老儿因话说起,就请
我救他女儿,拿你这馕糠的夯货!”
那怪一闻此言,丢了钉钯,唱个大喏道:“那取经人在那里?累烦你引见引
见。”行者道:“你要见他怎的?”那怪道:“我本是观世音菩萨劝善,受了他
的戒行,这里持斋把素,教我跟随那取经人往西天拜佛求经,将功折罪,还得正
果。教我等他,这几年不闻消息。今日既是你与他做了徒弟,何不早说取经之事,
只倚凶强,上门打我?”行者道:“你莫诡诈欺心软我,欲为脱身之计。果然是
要保护唐僧,略无虚假,你可朝天发誓,我才带你去见我师父。”那怪扑的跪下,
望空似捣碓的一般,只管磕头道:“阿弥陀佛,南无佛,我若不是真心实意,还
教我犯了天条,劈尸万段!”行者见他赌咒发愿,道:“既然如此,你点把火来
烧了你这住处,我方带你去。”那怪真个搬些芦苇荆棘,点着一把火,将那云栈
洞烧得像个破瓦窑,对行者道:我今已无挂碍了,你却引我去罢。”行者道:
“你把钉钯与我拿着。”那怪就把钯递与行者。行者又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气,
叫:“变!”即变做一条三股麻绳,走过来,把手背绑剪了。那怪真个倒背着手,
凭他怎么绑缚。却又揪着耳朵,拉着他,叫:“快走,快走!”那怪道:“轻着
些儿!你的手重,揪得我耳根子疼。”行者道:“轻不成,顾你不得!常言道,
善猪恶拿。只等见了我师父,果有真心,方才放你。”他两个半云半雾的,径转
高家庄来。有诗为证:
金性刚强能克木,心猿降得木龙归。金从木顺皆为一,木恋金仁总发挥。
一主一宾无间隔,三交三合有玄微。性情并喜贞元聚,同证西方话不违。
顷刻间,到了庄前。行者拑着他的钯,揪着他的耳道:“你看那厅堂上端
坐的是谁?乃吾师也。”那高氏诸亲友与老高,忽见行者把那怪背绑揪耳而来,
一个个欣然迎到天井中,道声“长老,长老!他正是我家的女婿!”那怪走上前,
双膝跪下,背着手对三藏叩头,高叫道:“师父,弟子失迎,早知是师父住在我
丈人家,我就来拜接,怎么又受到许多波折?”三藏道:“悟空,你怎么降得他
来拜我?”行者才放了手,拿钉钯柄儿打着,喝道:“呆子,你说么!”那怪把
菩萨劝善事情,细陈了一遍。三藏大喜,便叫:“高太公,取个香案用用。”老
高即忙抬出香案。三藏净了手焚香,望南礼拜道:“多蒙菩萨圣恩!”那几个老
儿也一齐添香礼拜。拜罢,三藏上厅高坐,教:“悟空放了他绳。”行者才把身
抖了一抖,收上身来,其缚自解。那怪从新礼拜三藏,愿随西去。又与行者拜了,
以先进者为兄,遂称行者为师兄。三藏道:“既从吾善果,要做徒弟,我与你起
个法名,早晚好呼唤。”他道:“师父,我是菩萨已与我摩顶受戒,起了法名,
叫做猪悟能也。”三藏笑道:“好,好!你师兄叫做悟空,你叫做悟能,其实是
我法门中的宗派。”悟能道:“师父,我受了菩萨戒行,断了五荤三厌,在我丈
人家持斋把素,更不曾动荤。今日见了师父,我开了斋罢。”三藏道:“不可,
不可!你既是不吃五荤三厌,我再与你起个别名,唤为八戒。”那呆子欢欢喜喜
道:“谨遵师命。”因此又叫做猪八戒。
高老见这等去邪归正,更十分喜悦,遂命家僮安排筵宴,酬谢唐僧。八戒上
前扯住老高道:“爷,请我拙荆出来拜见公公伯伯,如何?”行者笑道:“贤弟,
你既入了沙门,做了和尚,从今后,再莫题起那拙荆的话说。世间只有个火居道
士,那里有个火居的和尚?我们且来叙了坐次,吃顿斋饭,赶早儿往西天走路。”
高老儿摆了桌席,请三藏上坐,行者与八戒,坐于左右两旁,诸亲下坐。高老把
素酒开樽,满斟一杯,奠了天地,然后奉与三藏。三藏道:“不瞒太公说,贫僧
是胎里素,自幼儿不吃荤。”老高道:“因知老师清素,不曾敢动荤。此酒也是
素的,请一杯不妨。”三藏道:“也不敢用酒,酒是我僧家第一戒者。”悟能慌
了道:“师父,我自持斋,却不曾断酒。”悟空道:“老孙虽量窄,吃不上坛把,
却也不曾断酒。”三藏道:“既如此,你兄弟们吃些素酒也罢,只是不许醉饮误
事。”遂而他两个接了头钟。各人俱照旧坐下,摆下素斋,说不尽那杯盘之盛,
品物之丰。
师徒们宴罢,老高将一红漆丹盘,拿出二百两散碎金银,奉三位长老为途中
之费。又将三领绵布褊衫,为上盖之衣。三藏道:“我们是行脚僧,遇庄化饭,
逢处求斋,怎敢受金银财帛?”行者近前,轮开手,抓了一把,叫:“高才,昨
日累你引我师父,今日招了一个徒弟,无物谢你,把这些碎金碎银,权作带领钱,
拿了去买草鞋穿。以后但有妖精,多作成我几个,还有谢你处哩。”高才接了,
叩头谢赏。老高又道:“师父们既不受金银,望将这粗衣笑纳,聊表寸心。”三
藏又道:“我出家人,若受了一丝之贿,千劫难修。只是把席上吃不了的饼果,
带些去做干粮足矣。”八戒在旁边道:“师父、师兄,你们不要便罢,我与他家
做了这几年女婿,就是挂脚粮也该三石哩。丈人啊,我的直裰,昨晚被师兄扯破
了,与我一件青锦袈裟;鞋子绽了,与我一双好新鞋子。”高老闻言,不敢不与,
随买一双新鞋,将一领褊衫,换下旧时衣物。那八戒摇摇摆摆,对高老唱个喏道:
“上复丈母、大姨、二姨并姨夫、姑舅诸亲,我今日去做和尚了,不及面辞,休
怪。丈人啊,你还好生看待我浑家,只怕我们取不成经时,好来还俗,照旧与你
做女婿过活。”行者喝道:“夯货,却莫胡说!”八戒道:“哥呵,不是胡说,
只恐一时间有些儿差池,却不是和尚误了做,老婆误了娶,两下里都耽搁了?”
三藏道:“少题闲话,我们赶早儿去来。”遂此收拾了一担行李,八戒担着;背
了白马,三藏骑着;行者肩担铁棒,前面引路。一行三众,辞别高老及众亲友,
投西而去。有诗为证,诗曰:
满地烟霞树色高,唐朝佛子苦劳劳。饥餐一钵千家饭,寒着千针一衲袍。
意马胸头休放荡,心猿乖劣莫教嚎。情和性定诸缘合,月满金华是伐毛。
三众进西路途,有个月平稳。行过了乌斯藏界,猛抬头见一座高山。三藏停
鞭勒马道:“悟空、悟能,前面山高,须索仔细,仔细。”八戒道:“没事。这
山唤做浮屠山,山中有一个乌巢禅师,在此修行,老猪也曾会他。”三藏道:
“他有些甚么勾当?”八戒道:“他倒也有些道行。他曾劝我跟他修行,我不曾
去罢了。”师徒们说着话,不多时,到了山上。好山!但见那──
山南有青松碧桧,山北有绿柳红桃。闹聒聒,山禽对语;舞翩翩,仙鹤齐飞。
香馥馥,诸花千样色;青冉冉,杂草万般奇。涧下有滔滔绿水,崖前有朵朵祥云。
真个是景致非常幽雅处,寂然不见往来人。
那师父在马上遥观,见香桧树前,有一柴草窝。左边有麋鹿衔花,右边有山
猴献果。树梢头,有青鸾彩凤齐鸣,玄鹤锦鸡咸集。八戒指道:“那不是乌巢禅
师!”三藏纵马加鞭,直至树下。
却说那禅师见他三众前来,即便离了巢穴,跳下树来。三藏下马奉拜,那禅
师用手搀道:“圣僧请起,失迎,失迎。”八戒道:“老禅师,作揖了。”禅师
惊问道:“你是福陵山猪刚鬛,怎么有此大缘,得与圣僧同行?”八戒道:“前
年蒙观音菩萨劝善,愿随他做个徒弟。”禅师大喜道:“好,好,好!”又指定
行者,问道:“此位是谁?”行者笑道:“这老禅怎么认得他,倒不认得我?”
禅师道:“因少识耳。”三藏道:“他是我的大徒弟孙悟空。”禅师陪笑道:
“欠礼,欠礼。”三藏再拜,请问西天大雷音寺还在那里。禅师道:“远哩,远
哩!只是路多虎豹难行。”三藏殷勤致意,再问:“路途果有多远?”禅师道:
“路途虽远,终须有到之日,却只是魔瘴难消。我有《多心经》一卷,凡五十四
句,共计二百七十字。若遇魔瘴之处,但念此经,自无伤害。”三藏拜伏于地恳
求,那禅师遂口诵传之。经云:
《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
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
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
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
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寂灭道,无智亦无
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
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
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
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
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此时唐朝法师本有根源,耳闻一遍《多心经》,即能记忆,至今传世。此乃
修真之总经,作佛之会门也。
那禅师传了经文,踏云光,要上乌巢而去,被三藏又扯住奉告,定要问个西
去的路程端的。那禅师笑云:
道路不难行,试听我吩咐:千山千水深,多瘴多魔处。
若遇接天崖,放心休恐怖。行来摩耳岩,侧着脚踪步。
仔细黑松林,妖狐多截路。精灵满国城,魔主盈山住。
老虎坐琴堂,苍狼为主簿。狮象尽称王,虎豹皆作御。
野猪挑担子,水怪前头遇。多年老石猴,那里怀嗔怒。
你问那相识,他知西去路。
行者闻言,冷笑道:“我们去,不必问他,问我便了。”三藏还不解其意,
那禅师化作金光,径上乌巢而去。长老往上拜谢,行者心中大怒,举铁棒望上乱
捣,只见莲花生万朵,祥雾护千层。行者纵有搅海翻江力,莫想挽着乌巢一缕藤。
三藏见了,扯住行者道:“悟空,这样一个菩萨,你捣他窝巢怎的?”行者道:
“他骂了我兄弟两个一场去了。”三藏道:“他讲的西天路径,何尝骂你?”行
者道:“你那里晓得?他说野猪挑担子,是骂的八戒;多年老石猴,是骂的老孙。
你怎么解得此意?”八戒道:“师兄息怒。这禅师也晓得过去未来之事,但看他
‘水怪前头遇’这句话,不知验否,饶他去罢。”行者见莲花祥雾,近那巢边,
只得请师父上马,下山往西而去。那一去──管教清福人间少,致使灾魔山里多。
毕竟不知前程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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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回 黄风岭唐僧有难 半山中八戒争先


偈曰:
法本从心生,还是从心灭。生灭尽由谁,请君自辨别。
既然皆己心,何用别人说?只须下苦功,扭出铁中血。
绒绳着鼻穿,挽定虚空结。拴在无为树,不使他颠劣。
莫认贼为子,心法都忘绝。休教他瞒我,一拳先打彻。
现心亦无心,现法法也辍。人牛不见时,碧天光皎洁。
秋月一般圆,彼此难分别。”
这一篇偈子,乃是玄奘法师悟彻了《多心经》,打开了门户,那长老常念常
存,一点灵光自透。
且说他三众,在路餐风宿水,带月披星,早又至夏景炎天。但见那──
花尽蝶无情叙,树高蝉有声喧。野蚕成茧火榴妍,沼内新荷出现。
那日正行时,忽然天晚,又见山路旁边,有一村舍。三藏道:“悟空,你看
那日落西山藏火镜,月升东海现冰轮。幸而道旁有一人家,我们且借宿一宵,明
日再走。”八戒道:“说得是,我老猪也有些饿了,且到人家化些斋吃,有力气,
好挑行李。”行者道:“这个恋家鬼!你离了家几日,就生报怨!”八戒道:
“哥啊,似不得你这喝风呵烟的人。我从跟了师父这几日,长忍半肚饥,你可晓
得?”三藏闻之道:“悟能,你若是在家心重呵,不是个出家的了,你还回去罢。”
那呆子慌得跪下道:“师父,你莫听师兄之言。他有些赃埋人。我不曾报怨甚的,
他就说我报怨。我是个直肠的痴汉,我说道肚内饥了,好寻个人家化斋,他就骂
我是恋家鬼。师父啊,我受了菩萨的戒行,又承师父怜悯,情愿要伏侍师父往西
天去,誓无退悔,这叫做恨苦修行,怎的说不是出家的话!”三藏道:“既是如
此,你且起来。”
那呆子纵身跳起,口里絮絮叨叨的,挑着担子,只得死心塌地,跟着前来。
早到了路旁人家门首,三藏下马,行者接了缰绳,八戒歇了行李,都伫立绿荫之
下。三藏拄着九环锡杖,按按藤缠篾织斗篷,先奔门前,只见一老者,斜倚竹床
之上,口里嘤嘤的念佛。三藏不敢高言,慢慢的叫一声:“施主,问讯了。”那
老者一骨鲁跳将起来,忙敛衣襟,出门还礼道:“长老,失迎。你自那方来的?
到我寒门何故?”三藏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和尚,奉圣旨上雷音寺拜佛求经。
适至宝方天晚,意投檀府告借一宵,万祈方便方便。”那老儿摆手摇头道:“去
不得,西天难取经。要取经,往东天去罢。”三藏口中不语,意下沉吟:“菩萨
指道西去,怎么此老说往东行?东边那得有经?”腼腆难言,半晌不答。
却说行者索性凶顽,忍不住,上前高叫道:“那老儿,你这们大年纪,全不
晓事。我出家人远来借宿,就把这厌钝的话虎唬我。十分你家窄狭,没处睡时,
我们在树底下,好道也坐一夜,不打搅你。”那老者扯住三藏道:“师父,你倒
不言语,你那个徒弟,那般拐子脸、别颏腮、雷公嘴、红眼睛的一个痨病魔鬼,
怎么反冲撞我这年老之人!”行者笑道:“你这个老儿,忒也没眼色!似那俊刮
些儿的,叫做中看不中吃。想我老孙虽小,颇结实,皮裹一团筋哩。”那老者道:
“你想必有些手段。”行者道:“不敢夸言,也将就看得过。”老者道:“你家
居何处?因甚事削发为僧?”行者道:“老孙祖贯东胜神洲海东傲来国花果山水
帘洞居住。自小儿学做妖怪,称名悟空,凭本事,挣了一个齐天大圣。只因不受
天禄,大反天宫,惹了一场灾愆。如今脱难消灾,转拜沙门,前求正果,保我这
唐朝驾下的师父,上西天拜佛走遭。怕甚么山高路险,水阔波狂!我老孙也捉得
怪,降得魔。伏虎擒龙,踢天弄井,都晓得些儿。倘若府上有甚么丢砖打瓦,锅
叫门开,老孙便能安镇。”那老儿听得这篇言语,哈哈笑道:“原来是个撞头化
缘的熟嘴儿和尚。”行者道:“你儿子便是熟嘴!我这些时,只因跟我师父走路
辛苦,还懒说话哩。”那老儿道:“若是你不辛苦,不懒说话,好道活活的聒杀
我!你既有这样手段,西方也还去得,去得。你一行几众?请至茅舍里安宿。”
三藏道:“多蒙老施主不叱之恩,我一行三众。”老者道:“那一众在那里?”
行者指着道:“这老儿眼花,那绿荫下站的不是?”老儿果然眼花,忽抬头细看,
一见八戒这般嘴脸,就唬得一步一跌,往屋里乱跑,只叫:“关门,关门!妖怪
来了!”行者赶上扯住道:“老儿莫怕,他不是妖怪,是我师弟。”老者战兢兢
的道:“好,好,好!一个丑似一个的和尚!”八戒上前道:“老官儿,你若以
相貌取人,干净差了。我们丑自丑,却都有用。”
那老者正在门前与三个和尚相讲,只见那庄南边有两个少年人,带着一个老
妈妈,三四个小男女,敛衣赤脚,插秧而回。他看见一匹白马,一担行李,都在
他家门首喧哗,不知是甚来历,都一拥上前问道:“做甚么的?”八戒调过头来,
把耳朵摆了几摆,长嘴伸了一伸,吓得那些人东倒西歪,乱跄乱跌。慌得那三藏
满口招呼道:“莫怕,莫怕!我们不是歹人,我们是取经的和尚。”那老儿才出
了门,搀着妈妈道:“婆婆起来,少要惊恐。这师父,是唐朝来的,只是他徒弟
脸嘴丑些,却也面恶人善。带男女们家去。”那妈妈才扯着老儿,二少年领着儿
女进去。三藏却坐在他们楼里竹床之上,埋怨道:“徒弟呀,你两个相貌既丑,
言语又粗,把这一家儿吓得七损八伤,都替我身造罪哩!”八戒道:“不瞒师父
说,老猪自从跟了你,这些时俊了许多哩。若象往常在高老庄走时,把嘴朝前一
掬,把耳两头一摆,常吓杀二三十人哩。”行者笑道:“呆子不要乱说,把那丑
也收拾起些。”三藏道:“你看悟空说的话!相貌是生成的,你教他怎么收拾?”
行者道:“把那个耙子嘴,揣在怀里,莫拿出来;把那蒲扇耳,贴在后面,不要
摇动,这就是收拾了。”那八戒真个把嘴揣了,把耳贴了,拱着头,立于左右。
行者将行李拿入门里,将白马拴在桩上。
只见那老儿才引个少年,拿一个板盘儿,托三杯清茶来献。茶罢,又吩咐办
斋。那少年又拿一张有窟窿无漆水的旧桌,端两条破头折脚的凳子,放在天井中,
请三众凉处坐下。三藏方问道:“老施主,高姓?”老者道:“在下姓王。”
“有几位令嗣?”道:“有两个小儿,三个小孙。”三藏道:“恭喜,恭喜!”
又问:“年寿几何?”道:“痴长六十一岁。”行者道:“好,好,好!花甲重
逢矣。”三藏复问道:“老施主,始初说西天经难取者,何也?”老者道:“经
非难取,只是道中艰涩难行。我们这向西去,只有三十里远近,有一座山,叫做
八百里黄风岭,那山中多有妖怪。故言难取者,此也。若论此位小长老,说有许
多手段,却也去得。”行者道:“不妨,不妨!有了老孙与我这师弟,任他是甚
么妖怪,不敢惹我。”
正说处,又见儿子拿将饭来,摆在桌上,道声“请斋。”三藏就合掌讽起斋
经,八戒早已吞了一碗。长老的几句经还未了,那呆子又吃彀三碗。行者道:
“这个馕糠,好道汤着饿鬼了!”那老王倒也知趣,见他吃得快,道:“这个长
老,想着实饿了,快添饭来。”那呆子真个食肠大,看他不抬头,一连就吃有十
数碗。三藏、行者俱各吃不上两碗,呆子不住,便还吃哩。老王道:“仓卒无肴,
不敢苦劝,请再进一筋。”三藏、行者俱道:“彀了。”八戒道:“老儿滴答甚
么,谁和你发课,说甚么五爻六爻!有饭只管添将来就是。”呆子一顿,把他一
家子饭都吃得罄尽,还只说才得半饱。却才收了家火,在那门楼下,安排了竹床
板铺睡下。
次日天晓,行者去背马,八戒去整担,老王又教妈妈整治些点心汤水管待,
三众方致谢告行。老者道:“此去倘路间有甚不虞,是必还来茅舍。”行者道:
“老儿,莫说哈话。我们出家人,不走回头路。”遂此策马挑担西行。噫!这一
去,果无好路朝西域,定有邪魔降大灾。三众前来,不上半日,果逢一座高山,
说起来,十分险峻。三藏马到临崖,斜挑宝<革登>观看,果然那──
高的是山,峻的是岭;陡的是崖,深的是壑;响的是泉,鲜的是花。那山高
不高,顶上接青霄;这涧深不深,底中见地府。山前面,有骨都都白云,屹嶝嶝
怪石,说不尽千丈万丈挟魂崖。崖后有弯弯曲曲藏龙洞,洞中有叮叮当当滴水岩。
又见些丫丫叉叉带角鹿,泥泥痴痴看人獐;盘盘曲曲红鳞蟒,耍耍顽顽白面猿。
至晚巴山寻穴虎,带晓翻波出水龙,登的洞门唿喇喇响。草里飞禽,扑轳轳起;
林中走兽,掬<口律>々行。猛然一阵狼虫过,吓得人心漏蹬蹬惊。正是那当倒洞
当当倒洞,洞当当倒洞当山。青岱染成千丈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那师父缓促银骢,孙大圣停云慢步,猪悟能磨担徐行。正看那山,忽闻得一
阵旋风大作,三藏在马上心惊道:“悟空,风起了!”行者道:“风却怕他怎的!
此乃天家四时之气,有何惧哉!”三藏道:“此风甚恶,比那天风不同。”行者
道:“怎见得不比天风?”三藏道:你看这风──
巍巍荡荡飒飘飘,渺渺茫茫出碧霄。过岭只闻千树吼,入林但见万竿摇。
岸边摆柳连根动,园内吹花带叶飘。收网渔舟皆紧缆,落篷客艇尽抛锚。
途半征夫迷失路,山中樵子担难挑。仙果林间猴子散,奇花丛内鹿儿逃。
崖前桧柏颗颗倒,涧下松篁叶叶凋。播土扬尘沙迸迸,翻江搅海浪涛涛。
八戒上前,一把扯住行者道:“师兄,十分风大!我们且躲一躲儿干净。”
行者笑道:“兄弟不济!风大时就躲,倘或亲面撞见妖精,怎的是好?”八戒道:
“哥啊,你不曾闻得避色如避仇,避风如避箭哩!我们躲一躲,也不亏人。”行
者道:“且莫言语,等我把这风抓一把来闻一闻看。”八戒笑道:“师兄又扯空
头谎了,风又好抓得过来闻?就是抓得来,便也渍了去了。”行者道:“兄弟,
你不知道老孙有个抓风之法。”好大圣,让过风头,把那风尾抓过来闻了一闻,
有些腥气,道:“果然不是好风!这风的味道不是虎风,定是怪风,断乎有些蹊
跷。”说不了,只见那山坡下,剪尾跑蹄,跳出一只斑斓猛虎,慌得那三藏坐不
稳雕鞍,翻根头跌下白马,斜倚在路旁,真个是魂飞魄散。八戒丢了行李,掣钉
钯,不让行者走上前,大喝一声道:“孽畜,那里走!”赶将去,劈头就筑。那
只虎直挺挺站将起来,把那前左爪轮起,抠住自家的胸膛,往下一抓,滑剌的一
声,把个皮剥将下来,站立道旁。你看他怎生恶相!咦,那模样──
血津津的赤剥身躯,红媸媸的弯环腿足。火焰焰的两鬓蓬松,硬搠搠的双眉
的竖。
白森森的四个钢牙,光耀耀的一双金眼。气昂昂的努力大哮,雄纠纠的厉声
高喊。
喊道:“慢来,慢来!吾党不是别人,乃是黄风大王部下的前路先锋。今奉
大王严命,在山巡逻,要拿几个凡夫去做案酒。你是那里来的和尚,敢擅动兵器
伤我?”八戒骂道:“我把你这个孽畜,你是认不得我!我等不是那过路的凡夫,
乃东土大唐御弟三藏之弟子,奉旨上西方拜佛求经者。你早早的远避他方,让开
大路,休惊了我师父,饶你性命。若似前猖獗,钯举处,却不留情!”那妖精那
容分说,急近步,丢一个架子,望八戒劈脸来抓。这八戒忙闪过,轮钯就筑。那
怪手无兵器,下头就走,八戒随后赶来。那怪到了山坡下乱石丛中,取出两口赤
铜刀,急轮起转身来迎。两个在这坡前,一往一来,一冲一撞的赌斗。那里孙行
者搀起唐僧道:“师父,你莫害怕,且坐住,等老孙去助助八戒,打倒那怪好走。”
三藏才坐将起来,战兢兢的,口里念着《多心经》不题。
那行者掣了铁棒,喝声叫“拿了!”此时八戒抖擞精神,那怪败下阵去。行
者道:“莫饶他,务要赶上!”他两个轮钉钯,举铁棒,赶下山来。那怪慌了手
脚,使个金蝉脱壳计,打个滚,现了原身,依然是一只猛虎。行者与八戒那里肯
舍,赶着那虎,定要除根。那怪见他赶得至近,却又抠着胸膛,剥下皮来,苫盖
在那卧虎石上,脱真身,化一阵狂风,径回路口。路口上那师父正念《多心经》,
被他一把拿住,驾长风摄将去了。可怜那三藏啊:江流注定多磨折,寂灭门中功
行难。
那怪把唐僧擒来洞口,按住狂风,对把门的道:“你去报大王说,前路虎先
锋拿了一个和尚,在门外听令。”那洞主传令,教:“拿进来。”那虎先锋,腰
撇着两口赤铜刀,双手捧着唐僧,上前跪下道:“大王,小将不才,蒙钧令差往
山上巡逻,忽遇一个和尚,他是东土大唐驾下御弟三藏法师,上西方拜佛求经,
被我擒来奉上,聊具一馔。”那洞主闻得此言,吃了一惊道:“我闻得前者有人
传说:三藏法师乃大唐奉旨意取经的神僧,他手下有一个徒弟,名唤孙行者,神
通广大,智力高强。你怎么能彀捉得他来?”先锋道:“他有两个徒弟:先来的,
使一柄九齿钉钯,他生得嘴长耳大;又一个,使一根金箍铁棒,他生得火眼金睛。
正赶着小将争持,被小将使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撤身得空,把这和尚拿来,奉献
大王,聊表一餐之敬。”洞主道:“且莫吃他着。”先锋道:“大王,见食不食,
呼为劣蹶。”洞主道:“你不晓得,吃了他不打紧,只恐怕他那两个徒弟上门吵
闹,未为稳便,且把他绑在后园定风桩上,待三五日,他两个不来搅扰,那时节,
一则图他身子干净,二来不动口舌,却不任我们心意?或煮或蒸,或煎或炒,慢
慢的自在受用不迟。”先锋大喜道:“大王深谋远虑,说得有理。”教:“小的
们,拿了去。”
旁边拥上七八个绑缚手,将唐僧拿去,好便似鹰拿燕雀,索绑绳缠。这的是
苦命江流思行者,遇难神僧想悟能,道声:“徒弟啊!不知你在那山擒怪,何处
降妖,我却被魔头拿来,遭此毒害,几时再得相见?好苦啊!你们若早些儿来,
还救得我命;若十分迟了,断然不能保矣!”一边嗟叹,一边泪落如雨。
却说那行者、八戒,赶那虎下山坡,只见那虎跑倒了,塌伏在崖前,行者举
棒,尽力一打,转震得自己手疼。八戒复筑了一钯,亦将钯齿迸起,原来是一张
虎皮,盖着一块卧虎石。行者大惊道:“不好了,不好了,中了他计也!”八戒
道:“中他甚计?”行者道:“这个叫做金蝉脱壳计,他将虎皮苫在此,他却走
了。我们且回去看看师父,莫遭毒手。”两个急急转来,早已不见了三藏。行者
大叫如雷道:“怎的好!师父已被他擒去了。”八戒即便牵着马,眼中滴泪道:
“天哪,天哪!却往那里找寻!”行者抬着头跳道:“莫哭,莫哭!一哭就挫了
锐气。横竖想只在此山,我们寻寻去来。”
他两个果奔入山中,穿岗越岭,行彀多时,只见那石崖之下,耸出一座洞府。
两人定步观瞻,果然凶险,但见那──
迭障尖峰,回峦古道。青松翠竹依依,绿柳碧梧冉冉。崖前有怪石双双,林
内有幽禽对对。涧水远流冲石壁,山泉细滴漫沙堤。野云片片,瑶草芊芊。妖狐
狡兔乱撺梭,角鹿香獐齐斗勇。劈崖斜挂万年藤,深壑半悬千岁柏。奕奕巍巍欺
华岳,落花啼鸟赛天台。
行者道:“贤弟,你可将行李歇在藏风山凹之间,撒放马匹,不要出头。等
老孙去他门首,与他赌斗,必须拿住妖精,方才救得师父。”八戒道:“不消吩
咐,请快去。”行者整一整直裰,束一束虎裙,掣了棒,撞至那门前,只见那门
上有六个大字,乃“黄风岭黄风洞”,却便丁字脚站定,执着棒,高叫道:“妖
怪!趁早儿送我师父出来,省得掀翻了你窝巢,躧平了你住处!”那小怪闻言,
一个个害怕,战兢兢的,跑入里面报道:“大王,祸事了!”那黄风怪正坐间,
问:“有何事?”小妖道:“洞门外来了一个雷公嘴毛脸的和尚,手持着一根许
大粗的铁棒,要他师父哩!”那洞主惊张,即唤虎先锋道:“我教你去巡山,只
该拿些山牛、野彘、肥鹿、胡羊,怎么拿那唐僧来,却惹他那徒弟来此闹吵,怎
生区处?”先锋道:“大王放心稳便,高枕勿忧。小将不才,愿带领五十个小妖
校出去,把那甚么孙行者拿来凑吃。”洞主道:“我这里除了大小头目,还有五
七百名小校,凭你选择,领多少去。只要拿住那行者,我们才自自在在吃那和尚
一块肉,情愿与你拜为兄弟。但恐拿他不得,反伤了你,那时休得埋怨我也。”
虎怪道:“放心,放心!等我去来。”果然点起五十名精壮小妖,擂鼓摇旗,
缠两口赤铜刀,腾出门来,厉声高叫道:“你是那里来的个猴和尚,敢在此间大
呼小叫的做甚?”行者骂道:“你这个剥皮的畜生!你弄甚么脱壳法儿,把我师
父摄了,倒转问我做甚!趁早好好送我师父出来,还饶你这个性命!”虎怪道:
“你师父是我拿了,要与我大王做顿下饭。你识起倒回去罢!不然,拿住你一齐
凑吃,却不是买一个又饶一个?”行者闻言,心中大怒,扢迸迸,钢牙错啮;
滴流流,火眼睁圆。掣铁棒喝道:“你多大欺心,敢说这等大话!休走!看棍!”
那先锋急持刀按住。这一场果然不善,他两个各显威能。好杀──
那怪是个真鹅卵,悟空是个鹅卵石。赤铜刀架美猴王,浑如垒卵来击石。
鸟鹊怎与凤凰争?鹁鸽敢和鹰鹞敌?那怪喷风灰满山,悟空吐雾云迷日。
来往不禁三五回,先锋腰软全无力。转身败了要逃生,却被悟空抵死逼。
那虎怪撑持不住,回头就走。他原来在那洞主面前说了嘴,不敢回洞,径往
山坡上逃生。行者那里肯放,执着棒,只情赶来,呼呼吼吼,喊声不绝,却赶到
那藏风山凹之间。正抬头,见八戒在那里放马。八戒忽听见呼呼声喊,回头观看,
乃是行者赶败的虎怪,就丢了马,举起钯,刺斜着头一筑。可怜那先锋,脱身要
跳黄丝网,岂知又遇罩鱼人,却被八戒一钯,筑得九个窟窿鲜血冒,一头脑髓尽
流干。有诗为证,诗曰:
三五年前归正宗,持斋把素悟真空。诚心要保唐三藏,初秉沙门立此功。
那呆子一脚躧住他的脊背,两手轮钯又筑。行者见了,大喜道:“兄弟,正
是这等!他领了几十个小妖,敢与老孙赌斗,被我打败了,他转不往洞跑,却跑
来这里寻死。亏你接着,不然,又走了。”八戒道:“弄风摄师父去的可是他?”
行者道:“正是,正是。”八戒道:“你可曾问他师父的下落么?”行者道:
“这怪把师父拿在洞里,要与他甚么鸟大王做下饭。是老孙恼了,就与他斗将这
里来,却着你送了性命。兄弟啊,这个功劳算你的,你可还守着马与行李,等我
把这死怪拖了去,再到那洞口索战。须是拿得那老妖,方才救得师父。”八戒道:
“哥哥说得有理。你去,你去,若是打败了这老妖,还赶将这里来,等老猪截住
杀他。”好行者,一只手提着铁棒,一只手拖着死虎,径至他洞口。正是:法师
有难逢妖怪,情性相和伏乱魔。毕竟不知此去可降得妖怪,救得唐僧,且听下回
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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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回 护法设庄留大圣 须弥灵吉定风魔


却说那五十个败残的小妖,拿着些破旗破鼓,撞入洞里,报道:“大王,虎
先锋战不过那毛脸和尚,被他赶下东山坡去了。”老妖闻说,十分烦恼,正低头
不语,默思计策,又有把前门的小妖道:“大王,虎先锋被那毛脸和尚打杀了,
拖在门口骂战哩。”那老妖闻言,愈加烦恼道:“这厮却也无知!我倒不曾吃他
师父,他转打杀我家先锋,可恨!可恨!”叫:“取披挂来。我也只闻得讲甚么
孙行者,等我出去,看是个甚么九头八尾的和尚,拿他进来,与我虎先锋对命。”
众小妖急急抬出披挂。老妖结束齐整,绰一杆三股钢叉,帅群妖跳出本洞。那大
圣停立门外,见那怪走将出来,着实骁勇。看他怎生打扮,但见──
金盔晃日,金甲凝光。盔上缨飘山雉尾,罗袍罩甲淡鹅黄。勒甲绦盘龙耀彩,
护心镜绕眼辉煌。鹿皮靴,槐花染色;锦围裙,柳叶绒妆。手持三股钢叉利,不
亚当年显圣郎。

那老妖出得门来,厉声高叫道:“那个是孙行者?”这行者脚躧着虎怪的皮
囊,手执着如意的铁棒,答道:“你孙外公在此,送出我师父来!”那怪仔细观
看,见行者身躯鄙猥,面容羸瘦,不满四尺,笑道:“可怜,可怜!我只道是怎
么样扳翻不倒的好汉,原来是这般一个骷髅的病鬼!”行者笑道:“你这个儿子,
忒没眼色!你外公虽是小小的,你若肯照头打一叉柄,就长三尺。”那怪道:
“你硬着头,吃吾一柄。”大圣公然不惧。那怪果打一下来,他把腰躬一躬,足
长了三尺,有一丈长短,慌得那妖把钢叉按住,喝道:“孙行者,你怎么把这护
身的变化法儿,拿来我门前使唤!莫弄虚头!走上来,我与你见见手段!”行者
笑道:“儿子啊!常言道,留情不举手,举手不留情。你外公手儿重重的,只怕
你捱不起这一棒!”那怪那容分说,拈转钢叉,望行者当胸就刺。这大圣正是会
家不忙,忙家不会,理开铁棒,使一个乌龙掠地势,拨开钢叉,又照头便打。他
二人在那黄风洞口,这一场好杀──
妖王发怒,大圣施威。妖王发怒,要拿行者抵先锋;大圣施威,欲捉精灵救
长老。叉来棒架,棒去叉迎。一个是镇山都总帅,一个是护法美猴王。初时还在
尘埃战,后来各起在中央。点钢叉,尖明锐利;如意棒,身黑箍黄。戳着的魂归
冥府,打着的定见阎王。全凭着手疾眼快,必须要力壮身强。两家舍死忘生战,
不知那个平安那个伤。
那老妖与大圣斗经三十回合,不分胜败。这行者要见功绩,使一个呼身外身
的手段:把毫毛揪下一把,用口嚼得粉碎,望上一喷,叫声“变!”变有百十个
行者,都是一样打扮,各执一根铁棒,把那怪围在空中。那怪害怕,也使一般本
事:急回头,望着巽地上把口张了三张,呼的一口气,吹将出去,忽然间,一阵
黄风,从空刮起。好风!真个利害──
冷冷飕飕天地变,无影无形黄沙旋。穿林折岭倒松梅,播土扬尘崩岭坫。
黄河浪泼彻底浑,湘江水涌翻波转。碧天振动斗牛宫,争些刮倒森罗殿。
五百罗汉闹喧天,八大金刚齐嚷乱。文殊走了青毛狮,普贤白象难寻见。
真武龟蛇失了群,梓橦骡子飘其韂。行商喊叫告苍天,梢公拜许诸般愿。
烟波性命浪中流,名利残生随水办。仙山洞府黑攸攸,海岛蓬莱昏暗暗。
老君难顾炼丹炉,寿星收了龙须扇。王母正去赴蟠桃,一风吹断裙腰钏。
二郎迷失灌州城,哪吒难取匣中剑。天王不见手心塔,鲁班吊了金头钻。
雷音宝阙倒三层,赵州石桥崩两断。一轮红日荡无光,满天星斗皆昏乱。
南山鸟往北山飞,东湖水向西湖漫。雌雄拆对不相呼,子母分离难叫唤。
龙王遍海找夜叉,雷公到处寻闪电。十代阎王觅判官,地府牛头追马面。
这风吹倒普陀山,卷起观音经一卷。白莲花卸海边飞,吹倒菩萨十二院。
盘古至今曾见风,不似这风来不善。唿喇喇乾坤险不炸崩开,万里江山都是
颤!
那妖怪使出这阵狂风,就把孙大圣毫毛变的小行者刮得在那半空中,却似纺
车儿一般乱转,莫想轮得棒,如何拢得身?慌得行者将毫毛一抖,收上身来,独
自个举着铁棒,上前来打,又被那怪劈脸喷了一口黄风,把两只火眼金睛,刮得
紧紧闭合,莫能睁开,因此难使铁棒,遂败下阵来。那妖收风回洞不题。
却说猪八戒见那黄风大作,天地无光,牵着马,守着担,伏在山凹之间,也
不敢睁眼,不敢抬头,口里不住的念佛许愿,又不知行者胜负何如,师父死活何
如。正在那疑思之时,却早风定天晴,忽抬头往那洞门前看处,却也不见兵戈,
不闻锣鼓。呆子又不敢上他门,又没人看守马匹、行李,果是进退两难,怆惶不
已。忧虑间,只听得孙大圣从西边吆喝而来,他才欠身迎着道:“哥哥,好大风
啊!你从那里走来?”行者摆手道:“利害,利害!我老孙自为人,不曾见这大
风。那老妖使一柄三股钢叉,来与老孙交战,战到有三十余合,是老孙使一个身
外身的本事,把他围打,他甚着急,故弄出这阵风来,果是凶恶,刮得我站立不
住,收了本事,冒风而逃。哏,好风!哏,好风!老孙也会呼风,也会唤雨,不
曾似这个妖精的风恶!”八戒道:“师兄,那妖精的武艺如何?”行者道:“也
看得过,叉法儿倒也齐整,与老孙也战个手平。却只是风恶了,难得赢他。”八
戒道:“似这般怎生救得师父?”行者道:“救师父且等再处,不知这里可有眼
科先生,且教他把我眼医治医治。”八戒道:“你眼怎的来?”行者道:“我被
那怪一口风喷将来,吹得我眼珠酸痛,这会子冷泪常流。”八戒道:“哥啊,这
半山中,天色又晚,且莫说要甚么眼科,连宿处也没有了!”行者道:“要宿处
不难。我料着那妖精还不敢伤我师父,我们且找上大路,寻个人家住下,过此一
宵,明日天光,再来降妖罢。”八戒道:“正是,正是。”
他却牵了马,挑了担,出山凹,行上路口。此时渐渐黄昏,只听得那路南山
坡下,有犬吠之声。二人停身观看,乃是一家庄院,影影的有灯火光明。他两个
也不管有路无路,漫草而行,直至那家门首,但见──
紫芝翳翳,白石苍苍。紫芝翳翳多青草,白石苍苍半绿苔。数点小萤光灼灼,
一林野树密排排。香兰馥郁,嫩竹新栽。清泉流曲涧,古柏倚深崖。地僻更无游
客到,门前惟有野花开。
他两个不敢擅入,只得叫一声:“开门,开门!”那里有一老者,带几个年
幼的农夫,叉钯扫帚齐来,问道:“甚么人?甚么人?”行者躬身道:“我们是
东土大唐圣僧的徒弟,因往西方拜佛求经,路过此山,被黄风大王拿了我师父去
了,我们还未曾救得。天色已晚,特来府上告借一宵,万望方便方便。”那老者
答礼道:“失迎,失迎。此间乃云多人少之处,却才闻得叫门,恐怕是妖狐老虎
及山中强盗等类,故此小介愚顽,多有冲撞,不知是二位长老。请进,请进。”
他兄弟们牵马挑担而入,径至里边,拴马歇担,与庄老拜见叙坐。又有苍头献茶,
茶罢捧出几碗胡麻饭。饭毕,命设铺就寝,行者道:“不睡还可,敢问善人,贵
地可有卖眼药的?”老者道:“是那位长老害眼?”行者道:“不瞒你老人家说,
我们出家人,自来无病,从不晓得害眼。”老人道:“既不害眼,如何讨药?”
行者道:“我们今日在黄风洞口救我师父,不期被那怪将一口风喷来,吹得我眼
珠酸痛。今有些眼泪汪汪,故此要寻眼药。”那老者道:“善哉,善哉!你这个
长老,小小的年纪,怎么说谎?那黄风大圣风最利害。他那风,比不得甚么春秋
风、松竹风与那东西南北风。”八戒道:“想必是夹脑风、羊耳风、大麻风、偏
正头风?”长者道:“不是,不是。他叫做三昧神风。”行者道:“怎见得?”
老者道:“那风,能吹天地暗,善刮鬼神愁,裂石崩崖恶,吹人命即休。你们若
遇着他那风吹了呵,还想得活哩!只除是神仙,方可得无事。”行者道:“果然,
果然!我们虽不是神仙,神仙还是我的晚辈,这条命急切难休,却只是吹得我眼
珠酸痛!”那老者道:“既如此说,也是个有来头的人。我这敝处却无卖眼药的,
老汉也有些迎风冷泪,曾遇异人传了一方,名唤三花九子膏,能治一切风眼。”
行者闻言,低头唱喏道:“愿求些儿,点试,点试。”那老者应承,即走进去,
取出一个玛瑙石的小罐儿来,拔开塞口,用玉簪儿蘸出少许与行者点上,教他不
得睁开,宁心睡觉,明早就好。点毕,收了石罐,径领小介们退于里面。八戒解
包袱,展开铺盖,请行者安置。行者闭着眼乱摸,八戒笑道:“先生,你的明杖
儿呢?”行者道:“你这个馕糟的呆子!你照顾我做瞎子哩!”那呆子哑哑的暗
笑而睡。行者坐在铺上,转运神功,直到有三更后,方才睡下。
不觉又是五更将晓,行者抹抹脸,睁开眼道:“果然好药!比常更有百分光
明!”却转头后边望望,呀!那里得甚房舍窗门,但只见些老槐高柳,兄弟们都
睡在那绿莎茵上。那八戒醒来道:“哥哥,你嚷怎的?”行者道:“你睁开眼看
看。”呆子忽抬头,见没了人家,慌得一毂辘爬将起来道:“我的马哩?”行者
道:“树上拴的不是?”“行李呢?”行者道:“你头边放的不是?”八戒道:
“这家子惫懒也。他搬了,怎么就不叫我们一声?通得老猪知道,也好与你送些
茶果。想是躲门户的,恐怕里长晓得,却就连夜搬了。噫!我们也忒睡得死!怎
么他家拆房子,响也不听见响响?”行者吸吸的笑道:“呆子,不要乱嚷,你看
那树上是个甚么纸帖儿。”八戒走上前,用手揭了,原来上面四句颂子云:
庄居非是俗人居,护法伽蓝点化庐。妙药与君医眼痛,尽心降怪莫踌躇。
行者道:“这伙强神,自换了龙马,一向不曾点他,他倒又来弄虚头!”八
戒道:“哥哥莫扯架子,他怎么伏你点札?”行者道:“兄弟,你还不知哩。这
护教伽蓝、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奉菩萨的法旨暗保我师父者。自那
日报了名,只为这一向有了你,再不曾用他们,故不曾点札罢了。”八戒道:
“哥哥,他既奉法旨暗保师父,所以不能现身明显,故此点化仙庄。你莫怪他,
昨日也亏他与你点眼,又亏他管了我们一顿斋饭,亦可谓尽心矣。你莫怪他,我
们且去救师父来。”行者道:“兄弟说得是。此处到那黄风洞口不远。你且莫动
身,只在林子里看马守担,等老孙去洞里打听打听,看师父下落如何,再与他争
战。”八戒道:“正是这等,讨一个死活的实信。假若师父死了,各人好寻头干
事;若是未死,我们好竭力尽心。”行者道:“莫乱谈,我去也!”
他将身一纵,径到他门首,门尚关着睡觉。行者不叫门,且不惊动妖怪,捻
着诀,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做一个花脚蚊虫,真个小巧!有诗为证,诗曰:
扰扰微形利喙,嘤嘤声细如雷。兰房纱帐善通随,正爱炎天暖气。
只怕熏烟扑扇,偏怜灯火光辉。轻轻小小忒钻疾,飞入妖精洞里。
只见那把门的小妖,正打鼾睡,行者往他脸上叮了一口,那小妖翻身醒了,
道:“我爷哑,好大蚊子!一口就叮了一个大疙疸!”忽睁眼道:“天亮了。”
又听得支的一声,二门开了。行者嘤嘤的飞将进去,只见那老妖吩咐各门上谨慎,
一壁厢收拾兵器:“只怕昨日那阵风不曾刮死孙行者,他今日必定还来,来时定
教他一命休矣。”行者听说,又飞过那厅堂,径来后面。但见一层门,关得甚紧,
行者漫门缝儿钻将进去,原来是个大空园子,那壁厢定风桩上绳缠索绑着唐僧哩。
那师父纷纷泪落,心心只念着悟空、悟能,不知都在何处。行者停翅,叮在他光
头上,叫声“师父”。那长老认得他的声音道:“悟空啊,想杀我也!你在那里
叫我哩?”行者道:“师父,我在你头上哩。你莫要心焦,少得烦恼,我们务必
拿住妖精,方才救得你的性命。”唐僧道:“徒弟啊,几时才拿得妖精么?”行
者道:“拿你的那虎怪,已被八戒打死了,只是老妖的风势利害。料着只在今日,
管取拿他。你放心莫哭,我去哑。”
说声去,嘤嘤的飞到前面,只见那老妖坐在上面,正点札各路头目。又见那
洞前有一个小妖,把个令字旗磨一磨,撞上厅来报道:“大王,小的巡山,才出
门,见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和尚坐在林里,若不是我跑得快些,几乎被他捉住。却
不见昨日那个毛脸和尚。”老妖道:“孙行者不在,想必是风吹死也,再不便去
那里求救兵去了!”众妖道:“大王,若果吹杀了他,是我们的造化,只恐吹不
死他,他去请些神兵来,却怎生是好?”老妖道:“怕他怎的,怕那甚么神兵!
若还定得我的风势,只除了灵吉菩萨来是,其余何足惧也!”行者在屋梁上,只
听得他这一句言语,不胜欢喜,即抽身飞出,现本相来至林中,叫声:“兄弟!”
八戒道:“哥,你往那里去来?刚才一个打令字旗的妖精,被我赶了去也。”行
者笑道:“亏你,亏你!老孙变做蚊虫儿,进他洞去探看师父,原来师父被他绑
在定风桩上哭哩。是老孙吩咐,教他莫哭,又飞在屋梁上听了一听。只见那拿令
字旗的,喘嘘嘘的,走进去报道:只是被你赶他,却不见我。老妖乱猜乱说,说
老孙是风吹杀了,又说是请神兵去了。他却自家供出一个人来,甚妙!甚妙!”
八戒道:“他供的是谁?”行者道:“他说怕甚么神兵,那个能定他的风势!只
除是灵吉菩萨来是。但不知灵吉住在何处?”
正商议处,只见大路旁走出一个老公公来。你看他怎生模样──
身健不扶拐杖,冰髯雪鬓蓬蓬。金花耀眼意朦胧,瘦骨衰筋强硬。
屈背低头缓步,庞眉赤脸如童。看他容貌是人称,却似寿星出洞。
八戒望见大喜道:“师兄,常言道,要知山下路,须问去来人。你上前问他
一声,何如?”真个大圣藏了铁棒,放下衣襟,上前叫道:“老公公,问讯了。”
那老者半答不答的,还了个礼道:“你是那里和尚?这旷野处,有何事干?”行
者道:“我们是取经的圣僧,昨日在此失了师父,特来动问公公一声,灵吉菩萨
在那里住?”老者道:“灵吉在直南上,到那里,还有二千里路。有一山,呼名
小须弥山。山中有个道场,乃是菩萨讲经禅院。汝等是取他的经去了?”行者道:
“不是取他的经,我有一事烦他,不知从那条路去。”老者用手向南指道:“这
条羊肠路就是了。”哄得那孙大圣回头看路,那公公化作清风,寂然不见,只是
路旁边下一张简帖,上有四句颂子云──
上复齐天大圣听,老人乃是李长庚。须弥山有飞龙杖,灵吉当年受佛兵。
行者执了帖儿,转身下路。八戒道:“哥啊,我们连日造化低了。这两日忏
日里见鬼!那个化风去的老儿是谁?”行者把帖儿递与八戒,念了一遍道:“李
长庚是那个?”行者道:“是西方太白金星的名号。”八戒慌得望空下拜道:
“恩人,恩人!老猪若不亏金星奏准玉帝呵,性命也不知化作甚的了!”行者道:
“兄弟,你却也知感恩。但莫要出头,只藏在这树林深处,仔细看守行李、马匹,
等老孙寻须弥山,请菩萨去耶。”八戒道:“晓得,晓得!你只管快快前去!老
猪学得个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
孙大圣跳在空中,纵筋斗云,径往直南上去,果然速快。他点头经过三千里,
扭腰八百有余程。须臾见一座高山,半中间有祥云出现,瑞霭纷纷,山凹里果有
一座禅院,只听得钟磬悠扬,又见那香烟缥缈。大圣直至门前,见一道人,项挂
数珠,口中念佛。行者道:“道人作揖。”那道人躬身答礼道:“那里来的老爷?”
行者道:“这可是灵吉菩萨讲经处么?”道人道:“此间正是,有何话说?”行
者道:“累烦你老人家与我传答传答:我是东土大唐驾下御弟三藏法师的徒弟,
齐天大圣孙悟空行者。今有一事,要见菩萨。”道人笑道:“老爷字多话多,我
不能全记。”行者道:“你只说是唐僧徒弟孙悟空来了。”道人依言,上讲堂传
报。那菩萨即穿袈裟,添香迎接。这大圣才举步入门,往里观看,只见那──
满堂锦绣,一屋威严。众门人齐诵《法华经》,老班首轻敲金铸磬。佛前供
养,尽是仙果仙花;案上安排,皆是素肴素品。辉煌宝烛,条条金焰射虹霓;馥
郁真香,道道玉烟飞彩雾。正是那讲罢心闲方入定,白云片片绕松梢。静收慧剑
魔头绝,般若波罗善会高。
那菩萨整衣出迓,行者登堂,坐了客位,随命看茶。行者道:“茶不劳赐,
但我师父在黄风山有难,特请菩萨施大法力降怪救师。”菩萨道:“我受了如来
法令,在此镇押黄风怪。如来赐了我一颗定风丹,一柄飞龙宝杖。当时被我拿住,
饶了他的性命,放他去隐性归山,不许伤生造孽,不知他今日欲害令师,有违教
令,我之罪也。”那菩萨欲留行者,治斋相叙,行者恳辞,随取了飞龙杖,与大
圣一齐驾云。
不多时,至黄风山上。菩萨道:“大圣,这妖怪有些怕我,我只在云端里住
定,你下去与他索战,诱他出来,我好施法力。”行者依言,按落云头,不容分
说,掣铁棒把他洞门打破,叫道:“妖怪,还我师父来也!”慌得那把门小妖,
急忙传报。那怪道:“这泼猴着实无礼!再不伏善,反打破我门!这一出去,使
阵神风,定要吹死!”仍前披挂,手绰钢叉,又走出门来,见了行者,更不打话,
拈叉当胸就刺。大圣侧身躲过,举棒对面相还。战不数合,那怪吊回头,望巽地
上才待要张口呼风,只见那半空里,灵吉菩萨将飞龙宝杖丢将下来,不知念了些
甚么咒语,却是一条八爪金龙,拨喇的轮开两爪,一把抓住妖精,提着头,两三
捽,捽在山石崖边,现了本相,却是一个黄毛貂鼠。
行者赶上举棒就打,被菩萨拦住道:“大圣,莫伤他命,我还要带他去见如
来。”对行者道:“他本是灵山脚下的得道老鼠,因为偷了琉璃盏内的清油,灯
火昏暗,恐怕金刚拿他,故此走了,却在此处成精作怪。如来照见了他,不该死
罪,故着我辖押,但他伤生造孽,拿上灵山。今又冲撞大圣,陷害唐僧,我拿他
去见如来,明正其罪,才算这场功绩哩。”行者闻言,却谢了菩萨。菩萨西归不
题。
却说猪八戒在那林内,正思量行者,只听得山坂下叫声“悟能兄弟,牵马挑
担来耶。”那呆子认得是行者声音,急收拾跑出林外,见了行者道:“哥哥,怎
的干事来?”行者道:“请灵吉菩萨使一条飞龙杖,拿住妖精,原来是个黄毛貂
鼠成精,被他带去灵山见如来去了。我和你洞里去救师父。”那呆子才欢欢喜喜。
二人撞入里面,把那一窝狡兔、妖狐、香獐、角鹿,一顿钉钯铁棒尽情打死,却
往后园拜救师父。师父出得门来,问道:“你两人怎生捉得妖精?如何方救得我?”
行者将那请灵吉降妖的事情,陈了一遍,师父谢之不尽。他兄弟们把洞中素物,
安排些茶饭吃了,方才出门,找大路向西而去。毕竟不知向后如何,且听下回分
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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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八戒大战流沙河 木叉奉法收悟净


话说唐僧师徒三众,脱难前来,不一日,行过了八百黄风岭,进西却是一脉
平阳之地。光阴迅速,历夏经秋,见了些寒蝉鸣败柳,大火向西流。正行处,只
见一道大水狂澜,浑波涌浪。三藏在马上忙呼道:“徒弟,你看那前边水势宽阔,
怎不见船只行走,我们从那里过去?”八戒见了道:“果是狂澜,无舟可渡。”
那行者跳在空中,用手搭凉篷而看,他也心惊道:“师父啊,真个是难,真个是
难!这条河若论老孙去呵,只消把腰儿扭一扭,就过去了;若师父,诚千分难渡,
万载难行。”三藏道:“我这里一望无边,端的有多少宽阔?”行者道:“径过
有八百里远近。”八戒道:“哥哥怎的定得个远近之数?”行者道:“不瞒贤弟
说,老孙这双眼,白日里常看得千里路上的吉凶。却才在空中看出:此河上下不
知多远,但只见这径过足有八百里。”长老忧嗟烦恼,兜回马,忽见岸上有一通
石碑。三众齐来看时,见上有三个篆字,乃流沙河,腹上有小小的四行真字云: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
师徒们正看碑文,只听得那浪涌如山,波翻若岭,河当中滑辣的钻出一个妖
精,十分凶丑──
一头红焰发蓬松,两只圆睛亮似灯。不黑不青蓝靛脸,如雷如鼓老龙声。
身披一领鹅黄氅,腰束双攒露白藤。项下骷髅悬九个,手持宝杖甚峥嵘。
那怪一个旋风,奔上岸来,径抢唐僧,慌得行者把师父抱住,急登高岸,回
身走脱。那八戒放下担子,掣出铁钯,望妖精便筑,那怪使宝杖架住。他两个在
流沙河岸,各逞英雄。这一场好斗──
九齿钯,降妖杖,二人相敌河岸上。这个是总督大天蓬,那个是谪下卷帘将。
昔年曾会在灵霄,今日争持赌猛壮。这一个钯去探爪龙,那一个杖架磨牙象。伸
开大四平,钻入迎风戗。这个没头没脸抓,那个无乱无空放。一个是久占流沙界
吃人精,一个是秉教迦持修行将。
他两个来来往往,战经二十回合,不分胜负。
那大圣护了唐僧,牵着马,守定行李,见八戒与那怪交战,就恨得咬牙切齿,
擦掌磨拳,忍不住要去打他,掣出棒来道:“师父,你坐着,莫怕。等老孙和他
耍耍儿来。”那师父苦留不住。他打个唿哨,跳到前边。原来那怪与八戒正战到
好处,难解难分,被行者轮起铁棒,望那怪着头一下,那怪急转身,慌忙躲过,
径钻入流沙河里。气得个八戒乱跳道:“哥啊,谁着你来的!那怪渐渐手慢,难
架我钯,再不上三五合,我就擒住他了!他见你凶险,败阵而逃,怎生是好!”
行者笑道:“兄弟,实不瞒你说,自从降了黄风怪,下山来,这个把月不曾耍棍,
我见你和他战的甜美,我就忍不住脚痒,故就跳将来耍耍的。那知那怪不识耍,
就走了。”
他两个搀着手,说说笑笑,转回见了唐僧。唐僧道:“可曾捉得妖怪?”行
者道:“那妖怪不奈战,败回钻入水去也。”三藏道:“徒弟,这怪久住于此,
他知道浅深。似这般无边的弱水,又没了舟楫,须是得个知水性的,引领引领才
好哩。”行者道:“正是这等说。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怪在此,断
知水性。我们如今拿住他,且不要打杀,只教他送师父过河,再做理会。”八戒
道:“哥哥不必迟疑,让你先去拿他,等老猪看守师父。”行者笑道:“贤弟呀,
这桩儿我不敢说嘴。水里勾当,老孙不大十分熟。若是空走,还要捻诀,又念念
避水咒,方才走得。不然,就要变化做甚么鱼虾蟹鳖之类,我才去得。若论赌手
段,凭你在高山云里,干甚么蹊跷异样事儿,老孙都会,只是水里的买卖,有些
儿榔杭。”八戒道:“老猪当年总督天河,掌管了八万水兵大众,倒学得知些水
性,却只怕那水里有甚么眷族老小,七窝八代的都来,我就弄他不过,一时不被
他捞去耶?”行者道:“你若到他水中与他交战,却不要恋战,许败不许胜,把
他引将出来,等老孙下手助你。”八戒道:“言得是,我去耶。”说声去,就剥
了青锦直裰,脱了鞋,双手舞钯,分开水路,使出那当年的旧手段,跃浪翻波,
撞将进去,径至水底之下,往前正走。
却说那怪败了阵回,方才喘定,又听得有人推得水响,忽起身观看,原来是
八戒执了钯推水。那怪举杖当面高呼道:“那和尚那里走!仔细看打!”八戒使
钯架住道:“你是个甚么妖精,敢在此间挡路?”那妖道:“你是也不认得我。
我不是那妖魔鬼怪,也不是少姓无名。”八戒道:“你既不是邪妖鬼怪,却怎生
在此伤生?你端的甚么姓名,实实说来,我饶你性命。”那怪道:我──
自小生来神气壮,乾坤万里曾游荡。英雄天下显威名,豪杰人家做模样。
万国九州任我行,五湖四海从吾撞。皆因学道荡天涯,只为寻师游地旷。
常年衣钵谨随身,每日心神不可放。沿地云游数十遭,到处闲行百余趟。
因此才得遇真人,引开大道金光亮。先将婴儿姹女收,后把木母金公放。
明堂肾水入华池,重楼肝火投心脏。三千功满拜天颜,志心朝礼明华向。
玉皇大帝便加升,亲口封为卷帘将。南天门里我为尊,灵霄殿前吾称上。
腰间悬挂虎头牌,手中执定降妖杖。头顶金盔晃日光,身披铠甲明霞亮。
往来护驾我当先,出入随朝予在上。只因王母降蟠桃,设宴瑶池邀众将。
失手打破玉玻璃,天神个个魂飞丧。玉皇即便怒生嗔,却令掌朝左辅相。
卸冠脱甲摘官衔,将身推在杀场上。多亏赤脚大天仙,越班启奏将吾放。
饶死回生不典刑,遭贬流沙东岸上。饱时困卧此山中,饿去翻波寻食饷。
樵子逢吾命不存,渔翁见我身皆丧。来来往往吃人多,翻翻复复伤生瘴。
你敢行凶到我门,今日肚皮有所望。莫言粗糙不堪尝,拿住消停剁鲊酱!
八戒闻言大怒,骂道:“你这泼物,全没一些儿眼色!我老猪还掐出水沫儿
来哩,你怎敢说我粗糙,要剁鲊酱!看起来,你把我认做个老走硝哩。休得无礼!
吃你祖宗这一钯!”那怪见钯来,使一个凤点头躲过。两个在水中打出水面,各
人踏浪登波。这一场赌斗,比前不同,你看那──
卷帘将,天蓬帅,各显神通真可爱。那个降妖宝杖着头轮,这个九齿钉钯随
手快。跃浪振山川,推波昏世界。凶如太岁撞撞幡,恶似丧门掀宝盖。这一个赤
心凛凛保唐僧,那一个犯罪滔滔为水怪。钯抓一下九条痕,杖打之时魂魄败。努
力喜相持,用心要赌赛。算来只为取经人,怒气冲天不忍耐。搅得那鯾鲌鲤
鳜退鲜鳞,龟鳖鼋鼍伤嫩盖;红虾紫蟹命皆亡,水府诸神朝上拜。只听得波翻浪
滚似雷轰,日月无光天地怪。
二人整斗有两个时辰,不分胜败。这才是铜盆逢铁帚,玉磬对金钟。
却说那大圣保着唐僧,立于左右,眼巴巴的望着他两个在水上争持,只是他
不好动手。只见那八戒虚幌一钯,佯输诈败,转回头往东岸上走。那怪随后赶来,
将近到了岸边,这行者忍耐不住,撇了师父,掣铁棒,跳到河边,望妖精劈头就
打。那妖物不敢相迎,飕的又钻入河内。八戒嚷道:“你这弼马温,彻是个急猴
子!你再缓缓些儿,等我哄他到了高处,你却阻住河边,教他不能回首呵,却不
拿住他也。他这进去,几时又肯出来?”行者笑道:“呆子,莫嚷,莫嚷!我们
且回去见师父去来。”八戒却同行者到高岸上,见了三藏。三藏欠身道:“徒弟
辛苦呀。”八戒道:“且不说辛苦,只是降了妖精,送得你过河,方是万全之策。”
三藏道:“你才与妖精交战何如?”八戒道:“那妖的手段,与老猪是个对手。
正战处,使一个诈败,他才赶到岸上。见师兄举着棍子,他就跑了。”三藏道:
“如此怎生奈何?”行者道:“师父放心,且莫焦恼。如今天色又晚,且坐在这
崖次之下,待老孙去化些斋饭来,你吃了睡去,待明日再处。”八戒道:“说得
是,你快去快来。”行者急纵云跳起去,正到直北下人家化了一钵素斋,回献师
父。师父见他来得甚快,便叫:“悟空,我们去化斋的人家,求问他一个过河之
策,不强似与这怪争持?”行者笑道:“这家子远得很哩!相去有五七千里之路。
他那里得知水性?问他何益?”八戒道:“哥哥又来扯谎了。五七千里路,你怎
么这等去来得快?”行者道:“你那里晓得,老孙的筋斗云,一纵有十万八千里。
象这五七千路,只消把头点上两点,把腰躬上一躬,就是个往回,有何难哉!”
八戒道:“哥啊,既是这般容易,你把师父背着,只消点点头,躬躬腰,跳过去
罢了,何必苦苦的与他厮战?”行者道:“你不会驾云?你把师父驮过去不是?”
八戒道:“师父的骨肉凡胎,重似泰山,我这驾云的,怎称得起?须是你的筋斗
方可。”行者道:“我的筋斗,好道也是驾云,只是去的有远近些儿。你是驮不
动,我却如何驮得动?自古道,遣泰山轻如芥子,携凡夫难脱红尘。象这泼魔毒
怪,使摄法,弄风头,却是扯扯拉拉,就地而行,不能带得空中而去。像那样法
儿,老孙也会使会弄。还有那隐身法、缩地法,老孙件件皆知。但只是师父要穷
历异邦,不能彀超脱苦海,所以寸步难行也。我和你只做得个拥护,保得他身在
命在,替不得这些苦恼,也取不得经来,就是有能先去见了佛,那佛也不肯把经
善与你我。正叫做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那呆子闻言,喏喏听受。遂吃了
些无菜的素食,师徒们歇在流沙河东崖次之下。
次早,三藏道:“悟空,今日怎生区处?”行者道:“没甚区处,还须八戒
下水。”八戒道:“哥哥,你要图干净,只作成我下水。”行者道:“贤弟,这
番我再不急性了,只让你引他上来,我拦住河沿,不让他回去,务要将他擒了。”
好八戒,抹抹脸,抖擞精神,双手拿钯到河沿,分开水路,依然又下至窝巢。那
怪方才睡醒,忽听推得水响,急回头睁睛看看,见八戒执钯下至,他跳出来,当
头阻住,喝道:“慢来,慢来,看杖!”八戒举钯架住道:“你是个甚么哭丧杖,
叫你祖宗看杖!”那怪道:“你这厮甚不晓得哩!我这──
宝杖原来名誉大,本是月里梭罗派。吴刚伐下一枝来,鲁班制造工夫盖。
里边一条金趁心,外边万道珠丝玠。名称宝杖善降妖,永镇灵霄能伏怪。
只因官拜大将军,玉皇赐我随身带。或长或短任吾心,要细要粗凭意态。
也曾护驾宴蟠桃,也曾随朝居上界。值殿曾经众圣参,卷帘曾见诸仙拜。
养成灵性一神兵,不是人间凡器械。自从遭贬下天门,任意纵横游海外。
不当大胆自称夸,天下枪刀难比赛。看你那个锈钉钯,只好锄田与筑菜。
八戒笑道:“我把你少打的泼物!且莫管甚么筑菜,只怕荡了一下儿,教你
没处贴膏药,九个眼子一齐流血!纵然不死,也是个到老的破伤风!”那怪丢开
架子,在那水底下,与八戒依然打出水面。这一番斗,比前果更不同,你看他──
宝杖轮,钉钯筑,言语不通非眷属。只因木母克刀圭,致令两下相战触。没
输赢,无反复,翻波淘浪不和睦。这个怒气怎含容?那个伤心难忍辱。钯来杖架
逞英雄,水滚流沙能恶毒。气昂昂,劳碌碌,多因三藏朝西域。钉钯老大凶,宝
杖十分熟。这个揪住要往岸上拖,那个抓来就将水里沃。声如霹雳动鱼龙,云暗
天昏神鬼伏。
这一场,来来往往,斗经三十回合,不见强弱。八戒又使个佯输计,拖了钯
走。那怪随后又赶来,拥波捉浪,赶至崖边。八戒骂道:“我把你这个泼怪!你
上来!这高处,脚踏实地好打!”那妖骂道:“你这厮哄我上去,又教那帮手来
哩。你下来,还在水里相斗。”原来那妖乖了,再不肯上岸,只在河沿与八戒闹
吵。却说行者见他不肯上岸,急得他心焦性爆,恨不得一把捉来。行者道:“师
父!你自坐下,等我与他个饿鹰雕食。”就纵筋斗,跳在半空,刷的落下来,要
抓那妖。那妖正与八戒嚷闹,忽听得风响,急回头,见是行者落下云来,却又收
了那杖,一头淬下水,隐迹潜踪,渺然不见。行者伫立岸上,对八戒说:“兄弟
呀,这妖也弄得滑了。他再不肯上岸,如之奈何?”八戒道:“难,难,难!战
不胜他,就把吃奶的气力也使尽了,只绷得个手平。”行者道:“且见师父去。”
二人又到高岸,见了唐僧,备言难捉。那长老满眼下泪道:“似此艰难,怎
生得渡!”行者道:“师父莫要烦恼。这怪深潜水底,其实难行。八戒,你只在
此保守师父,再莫与他厮斗,等老孙往南海走走去来。”八戒道:“哥呵,你去
南海何干?”行者道:“这取经的勾当,原是观音菩萨;及脱解我等,也是观音
菩萨。今日路阻流沙河,不能前进,不得他,怎生处治?等我去请他,还强如和
这妖精相斗。”八戒道:“也是,也是。师兄,你去时,千万与我上复一声:向
日多承指教。”三藏道:“悟空,若是去请菩萨,却也不必迟疑,快去赶来。”
行者即纵筋斗云,径上南海。咦!那消半个时辰,早望见普陀山境。须臾间坠下
筋斗,到紫竹林外,又只见那二十四路诸天,上前迎着道:“大圣何来?”行者
道:“我师有难,特来谒见菩萨。”诸天道:“请坐,容报。”那轮日的诸天,
径至潮音洞口报道:“孙悟空有事朝见。”菩萨正与捧珠龙女在宝莲池畔扶栏看
花,闻报,即转云岩,开门唤入。大圣端肃皈依参拜。
菩萨问曰:“你怎么不保唐僧?为甚事又来见我?”行者启上道:“菩萨,
我师父前在高老庄,又收了一个徒弟,唤名猪八戒,多蒙菩萨又赐法讳悟能。才
行过黄风岭,今至八百里流沙河,乃是弱水三千,师父已是难渡。河中又有个妖
怪,武艺高强,甚亏了悟能与他水面上大战三次,只是不能取胜,被他拦阻,不
能渡河。因此特告菩萨,望垂怜悯。济渡他一济渡。”菩萨道:“你这猴子,又
逞自满,不肯说出保唐僧的话来么?”行者道:“我们只是要拿住他,教他送我
师父渡河。水里事,我又弄不得精细,只是悟能寻着他窝巢,与他打话,想是不
曾说出取经的勾当。”菩萨道:“那流沙河的妖怪,乃是卷帘大将临凡,也是我
劝化的善信,教他保护取经之辈。你若肯说出是东土取经人呵,他决不与你争持,
断然归顺矣。”行者道:“那怪如今怯战,不肯上崖,只在水里潜踪,如何得他
归顺?我师如何得渡弱水?”
菩萨即唤惠岸,袖中取出一个红葫芦儿,吩咐道:“你可将此葫芦,同孙悟
空到流沙河水面上,只叫悟净,他就出来了。先要引他归依了唐僧,然后把他那
九个骷髅穿在一处,按九宫布列,却把这葫芦安在当中,就是法船一只,能渡唐
僧过流沙河界。”惠岸闻言,谨遵师命,当时与大圣捧葫芦出了潮音洞,奉法旨
辞了紫竹林。有诗为证,诗曰:
五行匹配合天真,认得从前旧主人。炼已立基为妙用,辨明邪正见原因。
金来归性还同类,木去求情共复沦。二土全功成寂寞,调和水火没纤尘。
他两个,不多时,按落云头,早来到流沙河岸。猪八戒认得是木叉行者,引
师父上前迎接。那木叉与三藏礼毕,又与八戒相见。八戒道:“向蒙尊者指示,
得见菩萨,我老猪果遵法教,今喜拜了沙门。这一向在途中奔碌,未及致谢,恕
罪,恕罪。”行者道:“且莫叙阔。我们叫唤那厮去来。”三藏道:“叫谁?”
行者道:“老孙见菩萨,备陈前事。菩萨说,这流沙河的妖怪,乃是卷帘大将临
凡,因为在天有罪,堕落此河,忘形作怪。他曾被菩萨劝化,愿归师父往西天去
的。但是我们不曾说出取经的事情,故此苦苦争斗。菩萨今差木叉,将此葫芦,
要与这厮结作法船,渡你过去哩。”三藏闻言,顶礼不尽,对木叉作礼道:“万
望尊者作速一行。”那木叉捧定葫芦,半云半雾,径到了流沙河水面上,厉声高
叫道:“悟净,悟净!取经人在此久矣,你怎么还不归顺!”却说那怪惧怕猴王,
回于水底,正在窝中歇息,只听得叫他法名,情知是观音菩萨。又闻得说“取经
人在此”,他也不惧斧钺,急翻波伸出头来,又认得是木叉行者。你看他笑盈盈,
上前作礼道:“尊者失迎,菩萨今在何处?”木叉道:“我师未来,先差我来吩
咐你早跟唐僧做个徒弟。叫把你项下挂的骷髅与这个葫芦,按九宫结做一只法船,
渡他过此弱水。”悟净道:“取经人却在那里?”木叉用手指道:“那东岸上坐
的不是?”悟净看见了八戒道:“他不知是那里来的个泼物,与我整斗了这两日,
何曾言着一个取经的字儿?”又看见行者,道:“这个主子,是他的帮手,好不
利害!我不去了。”木叉道:“那是猪八戒,这是孙行者,俱是唐僧的徒弟,俱
是菩萨劝化的,怕他怎的?我且和你见唐僧去。”那悟净才收了宝杖,整一整黄
锦直裰,跳上岸来,对唐僧双膝跪下道:“师父,弟子有眼无珠,不认得师父的
尊容,多有冲撞,万望恕罪。”八戒道:“你这脓包,怎的早不皈依,只管要与
我打?是何说话!”行者笑道:“兄弟,你莫怪他,还是我们不曾说出取经的事
样与姓名耳。”长老道:“你果肯诚心皈依吾教么?”悟净道:“弟子向蒙菩萨
教化,指河为姓,与我起了法名,唤做沙悟净,岂有不从师父之理!”三藏道:
“既如此,”叫:“悟空,取戒刀来,与他落了发。”大圣依言,即将戒刀与他
剃了头。又来拜了三藏,拜了行者与八戒,分了大小。三藏见他行礼,真象个和
尚家风,故又叫他做沙和尚。木叉道:“既秉了迦持,不必叙烦,早与作法船去
来。”
那悟净不敢怠慢,即将颈项下挂的骷髅取下,用索子结作九宫,把菩萨葫芦
安在当中,请师父下岸。那长老遂登法船,坐于上面,果然稳似轻舟。左有八戒
扶持,右有悟净捧托,孙行者在后面牵了龙马半云半雾相跟,头直上又有木叉拥
护,那师父才飘然稳渡流沙河界,浪静风平过弱河。真个也如飞似箭,不多时,
身登彼岸,得脱洪波,又不拖泥带水,幸喜脚干手燥,清净无为,师徒们脚踏实
地。那木叉按祥云,收了葫芦,又只见那骷髅一时解化作九股阴风,寂然不见。
三藏拜谢了木叉,顶礼了菩萨。正是木叉径回东洋海,三藏上马却投西。毕竟不
知几时才得正果求经,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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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回 三藏不忘本 四圣试禅心


诗曰:
奉法西来道路赊,秋风淅淅落霜花。乖猿牢锁绳休解,劣马勤兜鞭莫加。
木母金公原自合,黄婆赤子本无差。咬开铁弹真消息,般若波罗到彼家。
这回书,盖言取经之道,不离乎一身务本之道也。却说他师徒四众,了悟真
如,顿开尘锁,自跳出性海流沙,浑无挂碍,径投大路西来。历遍了青山绿水,
看不尽野草闲花。真个也光阴迅速,又值九秋,但见了些──
枫叶满山红,黄花耐晚风。老蝉吟渐懒,愁蟋思无穷。
荷破青纨扇,橙香金弹丛。可怜数行雁,点点远排空。
正走处,不觉天晚。三藏道:“徒弟,如今天色又晚,却往那里安歇?”行
者道:“师父说话差了,出家人餐风宿水,卧月眠霜,随处是家。又问那里安歇,
何也?”猪八戒道:“哥啊,你只知道你走路轻省,那里管别人累坠?自过了流
沙河,这一向爬山过岭,身挑着重担,老大难挨也!须是寻个人家,一则化些茶
饭,二则养养精神,才是个道理。”行者道:“呆子,你这般言语,似有报怨之
心。还像在高老庄,倚懒不求福的自在,恐不能也。既是秉正沙门,须是要吃辛
受苦,才做得徒弟哩。”八戒道:“哥哥,你看这担行李多重?”行者道:“兄
弟,自从有了你与沙僧,我又不曾挑着,那知多重?”八戒道:哥啊,你看看数
儿么──
四片黄藤蔑,长短八条绳。又要防阴雨,毡包三四层。
匾担还愁滑,两头钉上钉。铜镶铁打九环杖,篾丝藤缠大斗篷。
“似这般许多行李,难为老猪一个逐日家担着走,偏你跟师父做徒弟,拿我
做长工!”行者笑道:“呆子,你和谁说哩?”八戒道:“哥哥,与你说哩。”
行者道:“错和我说了。老孙只管师父好歹,你与沙僧,专管行李马匹。但若怠
慢了些儿,孤拐上先是一顿粗棍!”八戒道:“哥啊,不要说打,打就是以力欺
人。我晓得你的尊性高傲,你是定不肯挑;但师父骑的马,那般高大肥盛,只驮
着老和尚一个,教他带几件儿,也是弟兄之情。”行者道:“你说他是马哩!他
不是凡马,本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唤名龙马三太子。只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
被他父亲告了忤逆,身犯天条,多亏观音菩萨救了他的性命。他在那鹰愁陡涧,
久等师父,又幸得菩萨亲临,却将他退鳞去角,摘了项下珠,才变做这匹马,愿
驮师父往西天拜佛。这个都是各人的功果,你莫攀他。”那沙僧闻言道:“哥哥,
真个是龙么?”行者道:“是龙。”八戒道:“哥啊,我闻得古人云,龙能喷云
嗳雾,播土扬沙。有巴山扌屑岭的手段,有翻江搅海的神通。怎么他今日这等慢
慢而走?”行者道:“你要他快走,我教他快走个儿你看。”好大圣,把金箍棒
揝一揝,万道彩云生。那马看见拿棒,恐怕打来,慌得四只蹄疾如飞电,飕
的跑将去了。那师父手软勒不住,尽他劣性,奔上山崖,才大达辿步走。师
父喘息始定,抬头远见一簇松阴,内有几间房舍,着实轩昂,但见──
门垂翠柏,宅近青山。几株松冉冉,数茎竹斑斑。篱边野菊凝霜艳,桥畔幽
兰映水丹。粉泥墙壁,砖砌围圜。高堂多壮丽,大厦甚清安。牛羊不见无鸡犬,
想是秋收农事闲。
那师父正按辔徐观,又见悟空兄弟方到。悟净道:“师父不曾跌下马来么?”
长老骂道:“悟空这泼猴,他把马儿惊了,早是我还骑得住哩!”行者陪笑道:
“师父莫骂我,都是猪八戒说马行迟,故此着他快些。”那呆子因赶马,走急了
些儿,喘气嘘嘘,口里唧唧哝哝的闹道:“罢了,罢了!见自肚别腰松,担子沉
重,挑不上来,又弄我奔奔波波的赶马!”长老道:“徒弟啊,你且看那壁厢,
有一座庄院,我们却好借宿去也。”行者闻言,急抬头举目而看,果见那半空中
庆云笼罩,瑞霭遮盈,情知定是佛仙点化,他却不敢泄漏天机,只道:“好,好,
好!我们借宿去来。”
长老连忙下马,见一座门楼,乃是垂莲象鼻,画栋雕梁。沙僧歇了担子,八
戒牵了马匹道:“这个人家,是过当的富实之家。”行者就要进去,三藏道:
“不可,你我出家人,各自避些嫌疑,切莫擅入。且自等他有人出来,以礼求宿,
方可。”八戒拴了马,斜倚墙根之下。三藏坐在石鼓上。行者、沙僧坐在台基边。
久无人出,行者性急,跳起身入门里看处,原来有向南的三间大厅,帘栊高控。
屏门上,挂一轴寿山福海的横披画。两边金漆柱上,贴着一幅大红纸的春联,上
写着:“丝飘弱柳平桥晚,雪点香梅小院春。”正中间,设一张退光黑漆的香几,
几上放一个古铜兽炉。上有六张交椅,两山头挂着四季吊屏。
行者正然偷看处,忽听得后门内有脚步之声,走出一个半老不老的妇人来,
娇声问道:“是甚么人,擅入我寡妇之门?”慌得个大圣喏喏连声道:“小僧是
东土大唐来的,奉旨向西方拜佛求经。一行四众,路过宝方,天色已晚,特奔老
菩萨檀府,告借一宵。”那妇人笑语相迎道:“长老,那三位在那里?请来。”
行者高声叫道:“师父,请进来耶。”三藏才与八戒、沙僧牵马挑担而入,只见
那妇人出厅迎接。八戒饧眼偷看,你道他怎生打扮──
穿一件织金官绿纻丝袄,上罩着浅红比甲;系一条结彩鹅黄锦绣裙,下映着
高底花鞋。时样{髟的}髻皂纱漫,相衬着二色盘龙发;宫样牙梳朱翠晃,斜簪着
两股赤金钗。云鬓半苍飞凤翅,耳环双坠宝珠排。脂粉不施犹自美,风流还似少
年才。
那妇人见了他三众,更加欣喜,以礼邀入厅房,一一相见礼毕,请各叙坐看
茶。那屏风后,忽有一个丫髻垂丝的女童,托着黄金盘、白玉盏,香茶喷暖气,
异果散幽香。那人绰彩袖,春笋纤长;擎玉盏,传茶上奉。对他们一一拜了。茶
毕,又吩咐办斋。三藏启手道:“老菩萨,高姓?贵地是甚地名?”妇人道:
“此间乃西牛贺洲之地。小妇人娘家姓贾,夫家姓莫。幼年不幸,公姑早亡,与
丈夫守承祖业,有家资万贯,良田千顷。夫妻们命里无子,止生了三个女孩儿,
前年大不幸,又丧了丈夫,小妇居孀,今岁服满。空遗下田产家业,再无个眷族
亲人,只是我娘女们承领。欲嫁他人,又难舍家业。适承长老下降,想是师徒四
众。小妇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如何。”三藏闻言,
推聋妆哑,瞑目宁心,寂然不答。那妇人道:“舍下有水田三百余顷,旱田三百
余顷,山场果木三百余顷。黄水牛有一千余只,况骡马成群,猪羊无数。东南西
北,庄堡草场,共有六七十处。家下有八九年用不着的米谷,十来年穿不着的绫
罗。一生有使不着的金银,胜强似那锦帐藏春,说甚么金钗两行。你师徒们若肯
回心转意,招赘在寒家,自自在在,享用荣华,却不强如往西劳碌?”那三藏也
只是如痴如蠢,默默无言。那妇人道:“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时生。故夫比
我年大三岁,我今年四十五岁。大女儿名真真,今年二十岁;次女名爱爱,今年
十八岁;三小女名怜怜,今年十六岁,俱不曾许配人家。虽是小妇人丑陋,却幸
小女俱有几分颜色,女工针指,无所不会。因是先夫无子,即把他们当儿子看养,
小时也曾教他读些儒书,也都晓得些吟诗作对。虽然居住山庄,也不是那十分粗
俗之类,料想也配得过列位长老。若肯放开怀抱,长发留头,与舍下做个家长,
穿绫着锦,胜强如那瓦钵缁衣,雪鞋云笠!”
三藏坐在上面,好便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翻白眼儿
打仰。那八戒闻得这般富贵,这般美色,他却心痒难挠,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针
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走上前,扯了师父一把道:“师父!这娘子告
诵你话,你怎么佯佯不睬?好道也做个理会是。”那师父猛抬头,咄的一声,喝
退了八戒道:“你这个孽畜!我们是个出家人,岂以富贵动心,美色留意,成得
个甚么道理!”那妇人笑道:“可怜,可怜!出家人有何好处?”三藏道:“女
菩萨,你在家人,却有何好处?”那妇人道:“长老请坐,等我把在家人好处说
与你听。”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春裁方胜着新罗,夏换轻纱赏绿荷;秋有新刍香糯酒,冬来暖阁醉颜酡。
四时受用般般有,八节珍羞件件多;衬锦铺绫花烛夜,强如行脚礼弥陀。
三藏道:“女菩萨,你在家人享荣华,受富贵,有可穿,有可吃,儿女团圆,
果然是好。但不知我出家的人,也有一段好处。”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从前恩爱堂。外物不生闲口舌,身中自有好阴阳。
功完行满朝金阙,见性明心返故乡。胜似在家贪血食,老来坠落臭皮囊。
那妇人闻言大怒道:“这泼和尚无礼!我若不看你东土远来,就该叱出。我
倒是个真心实意,要把家缘招赘汝等,你倒反将言语伤我。你就是受了戒,发了
愿,永不还俗,好道你手下人,我家也招得一个。你怎么这般执法?”三藏见他
发怒,只得者者谦谦,叫道:“悟空,你在这里罢。”行者道:“我从小儿不晓
得干那般事,教八戒在这里罢。”八戒道:“哥啊,不要栽人么。大家从长计较。”
三藏道:“你两个不肯,便教悟净在这里罢。”沙僧道:“你看师父说的话。弟
子蒙菩萨劝化,受了戒行,等候师父。自蒙师父收了我,又承教诲,跟着师父还
不上两月,更不曾进得半分功果,怎敢图此富贵!宁死也要往西天去,决不干此
欺心之事。”那妇人见他们推辞不肯,急抽身转进屏风,扑的把腰门关上。师徒
们撇在外面,茶饭全无,再没人出。八戒心中焦燥,埋怨唐僧道:“师父忒不会
干事,把话通说杀了。你好道还活着些脚儿,只含糊答应,哄他些斋饭吃了,今
晚落得一宵快活。明日肯与不肯,在乎你我了。似这般关门不出,我们这清灰冷
灶,一夜怎过?”悟净道:“二哥,你在他家做个女婿罢。”八戒道:“兄弟,
不要栽人。从长计较。”行者道:“计较甚的?你要肯,便就教师父与那妇人做
个亲家,你就做个倒踏门的女婿。他家这等有财有宝,一定倒陪妆奁,整治个会
亲的筵席,我们也落些受用。你在此间还俗,却不是两全其美?”八戒道:“话
便也是这等说,却只是我脱俗又还俗,停妻再娶妻了。”沙僧道:“二哥原来是
有嫂子的?”行者道:“你还不知他哩,他本是乌斯藏高老儿庄高太公的女婿。
因被老孙降了,他也曾受菩萨戒行,没及奈何,被我捉他来做个和尚,所以弃了
前妻,投师父往西拜佛。他想是离别的久了,又想起那个勾当,却才听见这个勾
当,断然又有此心。呆子,你与这家子做了女婿罢,只是多拜老孙几拜,我不检
举你就罢了。”那呆子道:“胡说,胡说!大家都有此心,独拿老猪出丑。常言
道:和尚是色中饿鬼。那个不要如此?都这们扭扭捏捏的拿班儿,把好事都弄得
裂了。这如今茶水不得见面,灯火也无人管,虽熬了这一夜,但那匹马明日又要
驮人,又要走路。再若饿上这一夜,只好剥皮罢了。你们坐着,等老猪去放放马
来。”那呆子虎急急的,解了缰绳,拉出马去。行者道:“沙僧,你且陪师父坐
这里,等老孙跟他去,看他往那里放马。”三藏道:“悟空,你看便去看他,但
只不可只管嘲他了。”行者道:“我晓得。”这大圣走出厅房,摇身一变,变作
个红蜻蜓儿,飞出前门,赶上八戒。
那呆子拉着马,有草处且不教吃草,嗒嗒嗤嗤的赶着马,转到后门首去。只
见那妇人,带了三个女子,在后门外闲立着,看菊花儿耍子。他娘女们看见八戒
来时,三个女儿闪将进去,那妇人伫立门首道:“小长老那里去?”这呆子丢了
缰绳,上前唱个喏,道声:“娘!我来放马的。”那妇人道:“你师父忒弄精细,
在我家招了女婿,却不强似做挂搭僧,往西跄路?”八戒笑道:“他们是奉了唐
王的旨意,不敢有违君命,不肯干这件事。刚才都在前厅上栽我,我又有些奈上
祝下的,只恐娘嫌我嘴长耳大。”那妇人道:“我也不嫌,只是家下无个家长,
招一个倒也罢了,但恐小女儿有些儿嫌丑。”八戒道:“娘,你上复令爱,不要
这等拣汉。想我那唐僧人才虽俊,其实不中用。我丑自丑,有几句口号儿。”妇
人道:“你怎的说么?”八戒道:我──
虽然人物丑,勤紧有些功。若言千顷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顿钯,布种及
时生。没雨能求雨,无风会唤风。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层。地下不扫扫一扫,
阴沟不通通一通。家长里短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
那妇人道:“既然干得家事,你再去与你师父商量商量看。不尴尬,便招你
罢。”八戒道:“不用商量!他又不是我的生身父母,干与不干,都在于我。”
妇人道:“也罢,也罢,等我与小女说。”看他闪进去,扑的掩上后门。八戒也
不放马,将马拉向前来。怎知孙大圣已一一尽知,他转翅飞来,现了本相,先见
唐僧道:“师父,悟能牵马来了。”长老道:“马若不牵,恐怕撒欢走了。”行
者笑将起来,把那妇人与八戒说的勾当,从头说了一遍,三藏也似信不信的。
少时间,见呆子拉将马来拴下,长老道:“你马放了?”八戒道:“无甚好
草,没处放马。”行者道:“没处放马,可有处牵马么?”呆子闻得此言,情知
走了消息,也就垂头扭颈,努嘴皱眉,半晌不言。又听得呀的一声,腰门开了,
有两对红灯,一副提壶,香云霭霭,环珮叮叮,那妇人带着三个女儿,走将出来,
叫真真、爱爱、怜怜,拜见那取经的人物。那女子排立厅中,朝上礼拜。果然也
生得标致,但见他──
一个个蛾眉横翠,粉面生春。妖娆倾国色,窈窕动人心。花钿显现多娇态,
绣带飘飖迥绝尘。半含笑处樱桃绽,缓步行时兰麝喷。满头珠翠,颤巍巍无数宝
钗簪;遍体幽香,娇滴滴有花金缕细。说什么楚娃美貌,西子娇容?真个是九天
仙女从天降,月里嫦娥出广寒!
那三藏合掌低头,孙大圣佯佯不睬,少沙僧转背回身。你看那猪八戒,眼不
转睛,淫心紊乱,色胆纵横,扭捏出悄语低声道:“有劳仙子下降。娘,请姐姐
们去耶。”那三个女子,转入屏风,将一对纱灯留下。妇人道:“四位长老,可
肯留心,着那个配我小女么?”悟净道:“我们已商议了,着那个姓猪的招赘门
下。”八戒道:“兄弟,不要栽我,还从众计较。”行者道:“还计较甚么?你
已是在后门首说合的停停当当,娘都叫了,又有甚么计较?师父做个男亲家,这
婆儿做个女亲家,等老孙做个保亲,沙僧做个媒人。也不必看通书,今朝是个天
恩上吉日,你来拜了师父,进去做了女婿罢。”八戒道:“弄不成,弄不成!那
里好干这个勾当!”行者道:“呆子,不要者嚣,你那口里娘也不知叫了多少,
又是甚么弄不成?快快的应成,带携我们吃些喜酒,也是好处。”他一只手揪着
八戒,一只手扯住妇人道:“亲家母,带你女婿进去。”那呆子脚儿趄趄的要往
那里走,那妇人即唤童子:“展抹桌椅,铺排晚斋,管待三位亲家。我领姑夫房
里去也。”一壁厢又吩咐庖丁排筵设宴,明晨会亲,那几个童子,又领命讫。他
三众吃了斋,急急铺铺,都在客座里安歇不题。
却说那八戒跟着丈母,行入里面,一层层也不知多少房舍,磕磕撞撞,尽都
是门槛绊脚。呆子道:“娘,慢些儿走,我这里边路生,你带我带儿。”那妇人
道:“这都是仓房、库房、碾房各房,还不曾到那厨房边哩。”八戒道:“好大
人家!”磕磕撞撞,转湾抹角,又走了半会,才是内堂房屋。那妇人道:“女婿,
你师兄说今朝是天恩上吉日,就教你招进来了。却只是仓卒间,不曾请得个阴阳,
拜堂撒帐,你可朝上拜八拜儿罢。”八戒道:“娘,娘说得是,你请上坐,等我
也拜几拜,就当拜堂,就当谢亲,两当一儿,却不省事?”他丈母笑道:“也罢,
也罢,果然是个省事干家的女婿。我坐着,你拜么。”咦!满堂中银烛辉煌,这
呆子朝上礼拜,拜毕道:“娘,你把那个姐姐配我哩?”他丈母道:“正是这些
儿疑难:我要把大女儿配你,恐二女怪;要把二女配你,恐三女怪;欲将三女配
你,又恐大女怪。所以终疑未定。”八戒道:“娘,既怕相争,都与我罢,省得
闹闹吵吵,乱了家法。”他丈母道:“岂有此理!你一人就占我三个女儿不成!”
八戒道:“你看娘说的话。那个没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几个,你女婿也笑纳了。
我幼年间,也曾学得个熬战之法,管情一个个伏侍得他欢喜。”那妇人道:“不
好,不好!我这里有一方手帕,你顶在头上,遮了脸,撞个天婚,教我女儿从你
跟前走过,你伸开手扯倒那个就把那个配了你罢。”呆子依言,接了手帕,顶在
头上。有诗为证,诗曰:
痴愚不识本原由,色剑伤身暗自休。从来信有周公礼,今日新郎顶盖头。
那呆子顶裹停当,道:“娘,请姐姐们出来么。”他丈母叫:“真真、爱爱、
怜怜,都来撞天婚,配与你女婿。”只听得环珮响亮,兰麝馨香,似有仙子来往,
那呆子真个伸手去捞人。两边乱扑,左也撞不着,右也撞不着。来来往往,不知
有多少女子行动,只是莫想捞着一个。东扑抱着柱科,西扑摸着板壁,两头跑晕
了,立站不稳,只是打跌。前来蹬着门扇,后去汤着砖墙,磕磕撞撞,跌得嘴肿
头青,坐在地下,喘气呼呼的道:“娘啊,你女儿这等乖滑得紧,捞不着一个,
奈何,奈何!”那妇人与他揭了盖头道:“女婿,不是我女儿乖滑,他们大家谦
让,不肯招你。”八戒道:“娘啊,既是他们不肯招我啊,你招了我罢。”那妇
人道:“好女婿呀!这等没大没小的,连丈母也都要了!我这三个女儿,心性最
巧,他一人结了一个珍珠緌锦汗衫儿。你若穿得那个的,就教那个招你罢。”八
戒道:“好,好,好!把三件儿都拿来我穿了看。若都穿得,就教都招了罢。”
那妇人转进房里,止取出一件来,递与八戒。那呆子脱下青锦布直裰,取过衫儿,
就穿在身上,还未曾系上带子,扑的一蹻,跌倒在地,原来是几条绳紧紧绷住。
那呆子疼痛难禁,这些人早已不见了。
却说三藏、行者、沙僧一觉睡醒,不觉的东方发白。忽睁睛抬头观看,那里
得那大厦高堂,也不是雕梁画栋,一个个都睡在松柏林中。慌得那长老忙呼行者,
沙僧道:“哥哥,罢了,罢了!我们遇着鬼了!”孙大圣心中明白,微微的笑道:
“怎么说?”长老道:“你看我们睡在那里耶!”行者道:“这松林下落得快活,
但不知那呆子在那里受罪哩。”长老道:“那个受罪?”行者笑道:“昨日这家
子娘女们,不知是那里菩萨,在此显化我等,想是半夜里去了,只苦了猪八戒受
罪。”三藏闻言,合掌顶礼,又只见那后边古柏树上,飘飘荡荡的,挂着一张简
帖儿。沙僧急去取来与师父看时,却是八句颂子云──
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萨请下山。普贤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间。
圣僧有德还无俗,八戒无禅更有凡。从此静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
那长老、行者、沙僧正然唱念此颂,只听得林深处高声叫道:“师父啊,绷
杀我了!救我一救!下次再不敢了!”三藏道:“悟空,那叫唤的可是悟能么?”
沙僧道:“正是。”行者道:“兄弟,莫睬他,我们去罢。”三藏道:“那呆子
虽是心性愚顽,却只是一味蒙直,倒也有些膂力,挑得行李,还看当日菩萨之念,
救他随我们去罢,料他以后再不敢了。”那沙和尚却卷起铺盖,收拾了担子;孙
大圣解缰牵马,引唐僧入林寻看。咦!这正是:从正修持须谨慎,扫除爱欲自归
真。毕竟不知那呆子凶吉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发帖际遇]: gn0811答应假扮小宝应老婆之约,得到偿金银两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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