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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gn0811

西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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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九回 三藏有灾沉水宅 观音救难现鱼篮


却说孙大圣与八戒、沙僧辞陈老来至河边,道:“兄弟,你两个议定,那一
个先下水。”八戒道:“哥啊,我两个手段不见怎的,还得你先下水。”行者道:
“不瞒贤弟说,若是山里妖精,全不用你们费力;水中之事,我去不得。就是下
海行江,我须要捻着避水诀,或者变化甚么鱼蟹之形才去得。若是那般捻诀,却
轮不得铁棒,使不得神通,打不得妖怪。我久知你两个乃惯水之人,所以要你两
个下去。”沙僧道:“哥啊,小弟虽是去得,但不知水底如何。我等大家都去,
哥哥变作甚么模样,或是我驮着你,分开水道,寻着妖怪的巢穴,你先进去打听
打听。若是师父不曾伤损,还在那里,我们好努力征讨。假若不是这怪弄法,或
者淹杀师父,或者被妖吃了,我等不须苦求,早早的别寻道路何如?”行者道:
“贤弟说得有理,你们那个驮我?”八戒暗喜道:“这猴子不知捉弄了我多少,
今番原来不会水,等老猪驮他,也捉弄他捉弄!”呆子笑嘻嘻的叫道:“哥哥,
我驮你。”行者就知有意,却便将计就计道:“是,也好,你比悟净还有些膂力。”
八戒就背着他。沙僧剖开水路,弟兄们同入通天河内。向水底下行有百十里远近,
那呆子要捉弄行者,行者随即拔下一根毫毛,变做假身,伏在八戒背上,真身变
作一个猪虱子,紧紧的贴在他耳朵里。八戒正行,忽然打个惣踵,得故子把行者
往前一掼,扑的跌了一跤。原来那个假身本是毫毛变的,却就飘起去,无影无形。
沙僧道:“二哥,你是怎么说?不好生走路,就跌在泥里,便也罢了,却把大哥
不知跌了那里去了!”八戒道:“那猴子不禁跌,一跌就跌化了。兄弟,莫管他
死活,我和你且去寻师父去。”沙僧道:“不好,还得他来,他虽不知水性知,
他比我们乖巧。若无他来,我不与你去。”行者在八戒耳朵里,忍不住高叫道:
“悟净!老孙在这里也。”沙僧听得,笑道:“罢了!这呆子是死了!你怎么就
敢捉弄他!如今弄得闻声不见面,却怎是好?”八戒慌得跪在泥里磕头道:“哥
哥,是我不是了,待救了师父上岸陪礼。你在那里做声?就影杀我也!你请现原
身出来,我驮着你,再不敢冲撞你了。”行者道:“是你还驮着我哩。我不弄你,
你快走!快走!”那呆子絮絮叨叨,只管念诵着陪礼,爬起来与沙僧又进。
行了又有百十里远近,忽抬头望见一座楼台,上有“水鼋之第”四个大字。
沙僧道:“这厢想是妖精住处,我两个不知虚实,怎么上门索战?”行者道:
“悟净,那门里外可有水么?”沙僧道:“无水。”行者道:“既无水,你再藏
隐在左右,待老孙去打听打听。”好大圣,爬离了八戒耳朵里,却又摇身一变,
变作个长脚虾婆,两三跳跳到门里。睁眼看时,只见那怪坐在上面,众水族摆列
两边,有个斑衣鳜婆坐于侧手,都商议要吃唐僧。行者留心,两边寻找不见,忽
看见一个大肚虾婆走将来,径往西廊下立定。行者跳到面前称呼道:“姆姆,大
王与众商议要吃唐僧,唐僧却在那里?”虾婆道:“唐僧被大王降雪结冰,昨日
拿在宫后石匣中间,只等明日他徒弟们不来吵闹,就奏乐享用也。”行者闻言,
演了一会,径直寻到宫后,看果有一个石匣,却象人家槽房里的猪槽,又似人间
一口石棺材之样,量量足有六尺长短;却伏在上面,听了一会,只听得三藏在里
面嘤嘤的哭哩。行者不言语,侧耳再听,那师父挫得牙响,哏了一声道──
自恨江流命有愆,生时多少水灾缠。出娘胎腹淘波浪,拜佛西天堕渺渊。
前遇黑河身有难,今逢冰解命归泉。不知徒弟能来否,可得真经返故园?
行者忍不住叫道:“师父莫恨水灾,经云,土乃五行之母,水乃五行之源。
无土不生,无水不长。老孙来了!”三藏闻得道:“徒弟啊,救我耶!”行者道:
“你且放心,待我们擒住妖精,管教你脱难。”三藏道:“快些儿下手!再停一
日,足足闷杀我也!”行者道:“没事,没事!我去也!”急回头,跳将出去,
到门外现了原身叫:“八戒!”那呆子与沙僧近道:“哥哥,如何?”行者道:
“正是此怪骗了师父。师父未曾伤损,被怪物盖在石匣之下。你两个快早挑战,
让老孙先出水面。你若擒得他就擒;擒不得,做个佯输,引他出水,等我打他。”
沙僧道:“哥哥放心先去,待小弟们鉴貌辨色。”这行者捻着避水诀,钻出波中,
停立岸边等候不题。
你看那猪八戒行凶,闯至门前,厉声高叫:“泼怪物!送我师父出来!”慌
得那门里小妖急报:“大王,门外有人要师父哩!”妖邪道:“这定是那泼和尚
来了。”教:“快取披挂兵器来!”众小妖连忙取出。妖邪结束了,执兵器在手,
即命开门,走将出来。八戒与沙僧对列左右,见妖邪怎生披挂。好怪物!你看他
──
头戴金盔晃且辉,身披金甲掣虹霓。腰围宝带团珠翠,足踏烟黄靴样奇。
鼻准高隆如峤耸,天庭广阔若龙仪。眼光闪灼圆还暴,牙齿钢锋尖又齐。
短发蓬松飘火焰,长须潇洒挺金锥。口咬一枝青嫩藻,手拿九瓣赤铜锤。
一声咿哑门开处,响似三春惊蛰雷。这等形容人世少,敢称灵显大王威。
妖邪出得门来,随后有百十个小妖,一个个轮枪舞剑,摆开两哨,对八戒道:
“你是那寺里和尚,为甚到此喧嚷?”八戒喝道:“我把你这打不死的泼物!你
前夜与我顶嘴,今日如何推不知来问我?我本是东土大唐圣僧之徒弟,往西天拜
佛求经者。你弄玄虚,假做甚么灵感大王,专在陈家庄要吃童男童女,我本是陈
清家一秤金,你不认得我么?”那妖邪道:“你这和尚,甚没道理!你变做一秤
金,该一个冒名顶替之罪。我倒不曾吃你,反被你伤了我手背,已此让了你,你
怎么又寻上我的门来?”八戒道:“你既让我,却怎么又弄冷风,下大雪,冻结
坚冰,害我师父?快早送我师父出来,万事皆休!牙迸半个不字,你只看看手中
钯,决不饶你!”妖邪闻言,微微冷笑道:“这和尚卖此长舌,胡夸大口。果然
是我作冷下雪冻河,摄你师父。你今嚷上门来,思量取讨,只怕这一番不比那一
番了。那时节,我因赴会,不曾带得兵器,误中你伤。你如今且休要走,我与你
交敌三合,三合敌得我过,还你师父;敌不过,连你一发吃了。”八戒道:“好
乖儿子,正是这等说!仔细看钯!”妖邪道:“你原来是半路上出家的和尚。”
八戒道:“我的儿,你真个有些灵感,怎么就晓得我是半路出家的?”妖邪道:
“你会使钯,想是雇在那里种园,把他钉钯拐将来也。”八戒道:儿子,我这钯
不是那筑地之钯,你看──
巨齿铸就如龙爪,逊金妆来似蟒形。若逢对敌寒风洒,但遇相持火焰生。
能与圣僧除怪物,西方路上捉妖精。轮动烟云遮日月,使开霞彩照分明。
筑倒太山千虎怕,掀翻大海万龙惊。饶你威灵有手段,一筑须教九窟窿!
那个妖邪那里肯信,举铜锤劈头就打,八戒使钉钯架住道:“你这泼物,原
来也是半路上成精的邪魔!”那怪道:“你怎么认得我是半路上成精的?”八戒
道:“你会使铜锤,想是雇在那个银匠家扯炉,被你得了手,偷将出来的。”妖
邪道:这不是打银之锤,你看──
九瓣攒成花骨朵,一竿虚孔万年青。原来不比凡间物,出处还从仙苑名。
绿房紫菂瑶池老,素质清香碧沼生。因我用功抟炼过,坚如钢锐彻通灵。
枪刀剑戟浑难赛,钺斧戈矛莫敢经。纵让你钯能利刃,汤着吾锤迸折钉!
沙和尚见他两个攀话,忍不住近前高叫道:“那怪物休得浪言!古人云,口
说无凭,做出便见。不要走!且吃我一杖!”妖邪使锤杆架住道:“你也是半路
里出家的和尚。”沙僧道:“你怎么认得?”妖邪道:“你这个模样,像一个磨
博士出身。”沙僧道:“如何认得我象个磨博士?”妖邪道:“你不是磨博士,
怎么会使赶面杖?”沙僧骂道:你这孽障,是也不曾见──
这般兵器人间少,故此难知宝杖名。出自月宫无影处,梭罗仙木琢磨成。
外边嵌宝霞光耀,内里钻金瑞气凝。先日也曾陪御宴,今朝秉正保唐僧。
西方路上无知识,上界宫中有大名。唤做降妖真宝杖,管教一下碎天灵!
那妖邪不容分说,三家变脸,这一场,在水底下好杀──
铜锤宝杖与钉钯,悟能悟净战妖邪。一个是天蓬临世界,一个是上将降天涯。
他两个夹攻水怪施威武,这一个独抵神僧势可夸。有分有缘成大道,相生相克秉
恒沙。土克水,水干见底;水生木,木旺开花。禅法参修归一体,还丹炮炼伏三
家。土是母,发金芽,金生神水产婴娃;水为本,润木华,木有辉煌烈火霞。攒
簇五行皆别异,故然变脸各争差。看他那铜锤九瓣光明好,宝杖千丝彩绣佳。钯
按阴阳分九曜,不明解数乱如麻。捐躯弃命因僧难,舍死忘生为释迦。致使铜锤
忙不坠,左遮宝杖右遮钯。
三人在水底下斗经两个时辰,不分胜败。猪八戒料道不得赢他,对沙僧丢了
个眼色,二人诈败佯输,各拖兵器,回头就走。那怪物教:“小的们,紥住在此,
等我赶上这厮,捉将来与汝等凑吃哑!”你看他如风吹败叶,似雨打残花,将他
两个赶出水面。
那孙大圣在东岸上,眼不转睛,只望着河边水势。忽然见波浪翻腾,喊声号
吼,八戒先跳上岸道:“来了,来了!”沙僧也到岸边道:“来了,来了!”那
妖邪随后叫:“那里走!”才出头,被行者喝道:“看棍!”那妖邪闪身躲过,
使铜锤急架相还。一个在河边涌浪,一个在岸上施威。搭上手未经三合,那妖遮
架不住,打个花,又淬于水里,遂此风平浪息。行者回转高崖道:“兄弟们,辛
苦啊。”沙僧道:“哥啊,这妖精,他在岸上觉到不济,在水底也尽利害哩!我
与二哥左右齐攻,只战得个两平,却怎么处置救师父也?”行者道:“不必疑迟,
恐被他伤了师父。”八戒道:“哥哥,我这一去哄他出来,你莫做声,但只在半
空中等候。估着他钻出头来,却使个捣蒜打,照他顶门上着着实实一下!纵然打
不死他,好道也护疼发晕,却等老猪赶上一钯,管教他了帐!”行者道:“正是,
正是!这叫做里迎外合,方可济事。”他两个复入水中不题。
却说那妖邪败阵逃生,回归本宅,众妖接到宫中,鳜婆上前问道:“大王赶
那两个和尚到那方来?”妖邪道:“那和尚原来还有一个帮手。他两个跳上岸去,
那帮手轮一条铁棒打我,我闪过与他相持。也不知他那棍子有多少斤重,我的铜
锤莫想架得他住,战未三合,我却败回来也。”鳜婆道:“大王,可记得那帮手
是甚相貌?”妖邪道:“是一个毛脸雷公嘴,查耳朵,折鼻梁,火眼金睛和尚。”
鳜婆闻说,打了一个寒噤道:“大王啊!亏了你识俊,逃了性命!若再三合,决
然不得全生!那和尚我认得他。”妖邪道:“你认得他是谁?”鳜婆道:“我当
年在东洋海内,曾闻得老龙王说他的名誉,乃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混元一气上
方太乙金仙美猴王齐天大圣,如今归依佛教,保唐僧往西天取经,改名唤做孙悟
空行者。他的神通广大,变化多端,大王,你怎么惹他!今后再莫与他战了。”
说不了,只见门里小妖来报:“大王,那两个和尚又来门前索战哩!”妖精
道:“贤妹所见甚长,再不出去,看他怎么。”急传令,教:“小的们,把门关
紧了,正是任君门外叫,只是不开门。让他缠两日,性摊了回去时,我们却不自
在受用唐僧也?”那小妖一齐都搬石头,塞泥块,把门闭杀。八戒与沙僧连叫不
出,呆子心焦,就使钉钯筑门。那门已此紧闭牢关,莫想能彀;被他七八钯,筑
破门扇,里面却都是泥土石块,高迭千层。沙僧见了道:“二哥,这怪物惧怕之
甚,闭门不出,我和你且回上河崖,再与大哥计较去来。”八戒依言,径转东岸。
那行者半云半雾,提着铁棒等哩。看见他两个上来,不见妖怪,即按云头迎
至岸边,问道:“兄弟,那话儿怎么不上来?”沙僧道:“那怪物紧闭宅门,再
不出来见面,被二哥打破门扇看时,那里面都使些泥土石块实实的迭住了。故此
不能得战,却来与哥哥计议,再怎么设法去救师父。”行者道:“似这般却也无
法可治。你两个只在河岸上巡视着,不可放他往别处走了,待我去来。”八戒道:
“哥哥,你往那里去?”行者道:“我上普陀岩拜问菩萨,看这妖怪是那里出身,
姓甚名谁。寻着他的祖居,拿了他的家属,捉了他的四邻,却来此擒怪救师。”
八戒笑道:“哥啊,这等干,只是忒费事,担搁了时辰了。”行者道:“管你不
费事,不担搁!我去就来!”
好大圣,急纵祥光,躲离河口,径赴南海。那里消半个时辰,早望见落伽山
不远,低下云头,径至普陀崖上。只见那二十四路诸天与守山大神、木叉行者、
善财童子、捧珠龙女,一齐上前,迎着施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有事
要见菩萨。”众神道:“菩萨今早出洞,不许人随,自入竹林里观玩。知大圣今
日必来,吩咐我等在此候接大圣,不可就见。请在翠岩前聊坐片时,待菩萨出来,
自有道理。”行者依言,还未坐下,又见那善财童子上前施礼道:“孙大圣,前
蒙盛意,幸菩萨不弃收留,早晚不离左右,专侍莲台之下,甚得善慈。行者知是
红孩儿,笑道:“你那时节魔业迷心,今朝得成正果,才知老孙是好人也。”
行者久等不见,心焦道:“列位与我传报传报,但迟了,恐伤吾师之命。”
诸天道:“不敢报,菩萨吩咐,只等他自出来哩。”行者性急,那里等得,急纵
身往里便走。噫──
这个美猴王,性急能鹊薄。诸天留不住,要往里边⻊?。
拽步入深林,睁眼偷觑着。远观救苦尊,盘坐衬残箬。
懒散怕梳妆,容颜多绰约。散挽一窝丝,未曾戴缨络。
不挂素蓝袍,贴身小袄缚。漫腰束锦裙,赤了一双脚。
披肩绣带无,精光两臂膊。玉手执钢刀,正把竹皮削。
行者见了,忍不住厉声高叫道:“菩萨,弟子孙悟空志心朝礼。”菩萨教:
“外面俟候。”行者叩头道:“菩萨,我师父有难,特来拜问通天河妖怪根源。”
菩萨道:“你且出去,待我出来。”行者不敢强,只得走出竹林,对众诸天道:
“菩萨今日又重置家事哩,怎么不坐莲台,不妆饰,不喜欢,在林里削篾做甚?”
诸天道:“我等却不知。今早出洞,未曾妆束,就入林中去了,又教我等在此接
候大圣,必然为大圣有事。”行者没奈何,只得等候。
不多时,只见菩萨手提一个紫竹篮儿出林道:“悟空,我与你救唐僧去来。”
行者慌忙跪下道:“弟子不敢催促,且请菩萨着衣登座。”菩萨道:“不消着衣,
就此去也。”那菩萨撇下诸天,纵祥云腾空而去,孙大圣只得相随。顷刻间,到
了通天河界,八戒与沙僧看见道:“师兄性急,不知在南海怎么乱嚷乱叫,把一
个未梳妆的菩萨逼将来也。”说不了,到于河岸。二人下拜道:“菩萨,我等擅
干,有罪,有罪!”菩萨即解下一根束袄的丝绦,将篮儿拴定,提着丝绦,半踏
云彩,抛在河中,往上溜头扯着,口念颂子道:“死的去,活的住,死的去,活
的住!”念了七遍,提起篮儿,但见那篮里亮灼灼一尾金鱼,还斩眼动鳞。菩萨
叫:“悟空,快下水救你师父耶。”行者道:“未曾拿住妖邪,如何救得师父?”
菩萨道:“这篮儿里不是?”八戒与沙僧拜问道:“这鱼儿怎生有那等手段。菩
萨道:“他本是我莲花池里养大的金鱼,每日浮头听经,修成手段。那一柄九瓣
铜锤,乃是一枝未开的菡萏,被他运炼成兵。不知是那一日,海潮泛涨,走到此
间。我今早扶栏看花,却不见这厮出拜,掐指巡纹,算着他在此成精,害你师父,
故此未及梳妆,运神功,织个竹篮儿擒他。”行者道:“菩萨,既然如此,且待
片时,我等叫陈家庄众信人等,看看菩萨的金面。一则留恩,二来说此收怪之事,
好教凡人信心供养。”菩萨道:“也罢,你快去叫来。”那八戒与沙僧,一齐飞
跑至庄前,高呼道:“都来看活观音菩萨,都来看活观音菩萨。”一庄老幼男女,
都向河边,也不顾泥水,都跪在里面,磕头礼拜。内中有善图画者,传下影神,
这才是鱼篮观音现身。当时菩萨就归南海。
八戒与沙僧,分开水道,径往那水鼋之第找寻师父。原来那里边水怪鱼精,
尽皆死烂。却入后宫,揭开石匣,驮着唐僧,出离波津,与众相见。那陈清兄弟
叩头称谢道:“老爷不依小人劝留,致令如此受苦。”行者道:“不消说了。你
们这里人家,下年再不用祭赛,那大王已此除根,永无伤害。陈老儿,如今才好
累你,快寻一只船儿,送我们过河去也。”那陈清道:“有,有,有!”就教解
板打船,众庄客闻得此言,无不喜舍。那个道我买桅篷,这个道我办篙桨,有的
说我出绳索,有的说我雇水手。正都在河边上吵闹,忽听得河中间高叫:“孙大
圣不要打船,花费人家财物,我送你师徒们过去。”众人听说,个个心惊,胆小
的走了回家,胆大的战兢兢贪看。须臾那水里钻出一个怪来,你道怎生模样──
方头神物非凡品,九助灵机号水仙。曳尾能延千纪寿,潜身静隐百川渊。
翻波跳浪冲江岸,向日朝风卧海边。养气含灵真有道,多年粉盖癞头鼋。
那老鼋又叫:“大圣,不要打船,我送你师徒过去。”行者轮着铁棒道:
“我把你这个孽畜!若到边前,这一棒就打死你!”老鼋道:“我感大圣之恩,
情愿办好心送你师徒,你怎么反要打我?”行者道:“与你有甚恩惠?”老鼋道:
“大圣,你不知这底下水鼋之第,乃是我的住宅,自历代以来,祖上传留到我。
我因省悟本根,养成灵气,在此处修行,被我将祖居翻盖了一遍,立做一个水鼋
之第。那妖邪乃九年前海啸波翻,他赶潮头,来于此处,仗逞凶顽,与我争斗,
被他伤了我许多儿女,夺了我许多眷族。我斗他不过,将巢穴白白的被他占了。
今蒙大圣至此搭救唐师父,请了观音菩萨扫净妖氛,收去怪物,将第宅还归于我。
我如今团圞老小,再不须挨土帮泥,得居旧舍。此恩重若丘山,深如大海。且不
但我等蒙惠,只这一庄上人,免得年年祭赛,全了多少人家儿女,此诚所谓一举
而两得之恩也!敢不报答?”行者闻言,心中暗喜,收了铁棒道:“你端的是真
实之情么?”老鼋道:“因大圣恩德洪深,怎敢虚谬?”行者道:“既是真情,
你朝天赌咒。”那老鼋张着红口,朝天发誓道:“我若真情不送唐僧过此通天河,
将身化为血水!”行者笑道:“你上来,你上来。”老鼋却才负近岸边,将身一
纵,爬上河崖。众人近前观看,有四丈围圆的一个大白盖。行者道:“师父,我
们上他身,渡过去也。”三藏道:“徒弟呀,那层冰厚冻,尚且邅迍,况此鼋背,
恐不稳便。”老鼋道:“师父放心,我比那层冰厚冻,稳得紧哩,但歪一歪,不
成功果!”行者道:“师父啊,凡诸众生,会说人话,决不打诳语。”教:“兄
弟们,快牵马来。”
到了河边,陈家庄老幼男女,一齐来拜送。行者教把马牵在白鼋盖上,请唐
僧站在马的颈项左边,沙僧站在右边,八戒站在马后,行者站在马前,又恐那鼋
无礼,解下虎筋绦子,穿在老鼋的鼻之内,扯起来象一条缰绳,却使一只脚踏在
盖上,一只脚登在头上,一只手执着铁棒,一只手扯着缰绳,叫道:“老鼋,慢
慢走啊,歪一歪儿,就照头一下!”老鼋道:“不敢,不敢!”他却蹬开四足,
踏水面如行平地。众人都在岸上,焚香叩头,都念南无阿弥陀佛,这正是真罗汉
临凡,活菩萨出现。众人只拜的望不见形影方回,不题。
却说那师父驾着白鼋,那消一日,行过了八百里通天河界,干手干脚的登岸。
三藏上崖,合手称谢道:“老鼋累你,无物可赠,待我取经回谢你罢。”老鼋道:
“不劳师父赐谢。我闻得西天佛祖无灭无生,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我在此间,整
修行了一千三百余年,虽然延寿身轻,会说人语,只是难脱本壳。万望老师父到
西天与我问佛祖一声,看我几时得脱本壳,可得一个人身。”三藏响允道:“我
问,我问。”那老鼋才淬水中去了。行者遂伏侍唐僧上马,八戒挑着行囊,沙僧
跟随左右,师徒们找大路,一直奔西。这的是──
圣僧奉旨拜弥陀,水远山遥灾难多。意志心诚不惧死,白鼋驮渡过天河。
毕竟不知此后还有多少路程,还有甚么凶吉,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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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回 情乱性从因爱欲 神昏心动遇魔头


词曰:心地频频扫,尘情细细除,莫教坑堑陷毗卢。本体常清净,方可论元
初。性烛须挑剔,曹溪任吸呼,勿令猿马气声粗。昼夜绵绵息,方显是功夫。
这一首词,牌名《南柯子》。单道着唐僧脱却通天河寒冰之灾,踏白鼋负登
彼岸。四众奔西,正遇严冬之景,但见那林光漠漠烟中淡,山骨棱棱水外清。师
徒们正当行处,忽然又遇一座大山,阻住去道,路窄崖高,石多岭峻,人马难行。
三藏在马上兜住缰绳,叫声“徒弟。”时有孙行者引八戒、沙僧近前侍立道:
“师父,有何吩咐?”三藏道:“你看那前面山高,只恐有虎狼作怪,妖兽伤人,
今番是必仔细!”行者道:“师父放心莫虑,我等兄弟三人,性和意合,归正求
真,使出荡怪降妖之法,怕甚么虎狼妖兽!”三藏闻言,只得放怀前进,到于谷
口,促马登崖,抬头观看,好山──
嵯峨矗矗,峦削巍巍。嵯峨矗矗冲霄汉,峦削巍巍碍碧空。怪石乱堆如坐虎,
苍松斜挂似飞龙。岭上鸟啼娇韵美,崖前梅放异香浓。涧水潺湲流出冷,巅云黯
淡过来凶。又见那飘飘雪,凛凛风,咆哮饿虎吼山中。寒鸦拣树无栖处,野鹿寻
窝没定踪。可叹行人难进步,皱眉愁脸把头蒙。
师徒四众,冒雪冲寒,战澌澌,行过那巅峰峻岭,远望见山凹中有楼台高耸,
房舍清幽。唐僧马上欣然道:“徒弟啊,这一日又饥又寒,幸得那山凹里有楼台
房舍,断乎是庄户人家,庵观寺院,且去化些斋饭,吃了再走。”行者闻言,急
睁睛看,只见那壁厢凶云隐隐,恶气纷纷,回首对唐僧道:“师父,那厢不是好
处。”三藏道:“见有楼台亭宇,如何不是好处?”行者笑道:“师父啊,你那
里知道?西方路上多有妖怪邪魔,善能点化庄宅,不拘甚么楼台房舍,馆阁亭宇,
俱能指化了哄人。你知道龙生九种,内有一种名‘蜃’,蜃气放出,就如楼阁浅
池。若遇大江昏迷,蜃现此势,倘有鸟鹊飞腾,定来歇翅,那怕你上万论千,尽
被他一气吞之。此意害人最重,那壁厢气色凶恶,断不可入。”三藏道:“既不
可入,我却着实饥了。”行者道:“师父果饥,且请下马,就在这平处坐下,待
我别处化些斋来你吃。”三藏依言下马。八戒采定缰绳,沙僧放下行李,即去解
开包裹,取出钵盂,递与行者。行者接钵盂在手,吩咐沙僧道:“贤弟,却不可
前进,好生保护师父稳坐于此,待我化斋回来,再往西去。”沙僧领诺。行者又
向三藏道:“师父,这去处少吉多凶,切莫要动身别往,老孙化斋去也。”唐僧
道:“不必多言,但要你快去快来,我在这里等你。”行者转身欲行,却又回来
道:“师父,我知你没甚坐性,我与你个安身法儿。”即取金箍棒,幌了一幌,
将那平地下周围画了一道圈子,请唐僧坐在中间,着八戒、沙僧侍立左右,把马
与行李都放在近身,对唐僧合掌道:“老孙画的这圈,强似那铜墙铁壁,凭他什
么虎豹狼虫,妖魔鬼怪,俱莫敢近。但只不许你们走出圈外,只在中间稳坐,保
你无虞;但若出了圈儿,定遭毒手。千万千万!至嘱至嘱!”三藏依言,师徒俱
端然坐下。行者才起云头,寻庄化斋,一直南行,忽见那古树参天,乃一村庄舍。
按下云头,仔细观看,但只见──
雪欺衰柳,冰结方塘。疏疏修竹摇青,郁郁乔松凝翠。几间茅屋半装银,一
座小桥斜砌粉。篱边微吐水仙花,檐下长垂冰冻箸。飒飒寒风送异香,雪漫不见
梅开处。
行者随步观看庄景,只听得呀的一声,柴扉响处,走出一个老者,手拖藜杖,
头顶羊裘,身穿破衲,足踏蒲鞋,拄着杖,仰身朝天道:“西北风起,明日晴了。”
说不了,后边跑出一个哈巴狗儿来,望着行者,汪汪的乱吠。老者却才转过头来,
看见行者捧着钵盂,打个问讯道:“老施主,我和尚是东土大唐钦差上西天拜佛
求经者,适路过宝方,我师父腹中饥馁,特造尊府募化一斋。”老者闻言,点头
顿杖道:“长老,你且休化斋,你走错路了。”行者道:“不错。”老者道:
“往西天大路,在那直北下,此间到那里有千里之遥,还不去找大路而行?”行
者笑道:“正是直北下,我师父现在大路上端坐,等我化斋哩。”那老者道:
“这和尚胡说了。你师父在大路上等你化斋,似这千里之遥,就会走路,也须得
六七日,走回去又要六七日,却不饿坏他也?”行者笑道:“不瞒老施主说,我
才然离了师父,还不上一盏热茶之时,却就走到此处。如今化了斋,还要趁去作
午斋哩。”老者见说,心中害怕道:“这和尚是鬼,是鬼!”急抽身往里就走。
行者一把扯住道:“施主那里去?有斋快化些儿。”老者道:“不方便,不方便!
别转一家儿罢!”行者道:“你这施主,好不会事!你说我离此有千里之遥,若
再转一家,却不又有千里?真是饿杀我师父也。”那老者道:“实不瞒你说,我
家老小六七口,才淘了三升米下锅,还未曾煮熟。你且到别处去转转再来。”行
者道:“古人云,走三家不如坐一家。我贫僧在此等一等罢。”那老者见缠得紧,
恼了,举藜杖就打。行者公然不惧,被他照光头上打了七八下,只当与他拂痒。
那老者道:“这是个撞头的和尚!”行者笑道:“老官儿,凭你怎么打,只要记
得杖数明白,一杖一升米,慢慢量来。”那老者闻言,急丢了藜杖,跑进去把门
关了,只嚷:“有鬼,有鬼!”慌得那一家儿战战兢兢,把前后门俱关上。行者
见他关了门,心中暗想:“这老贼才说淘米下锅,不知是虚是实。常言道,道化
贤良释化愚。且等老孙进去看看。”好大圣,捻着诀,使个隐身遁法,径走入厨
中看处,果然那锅里气腾腾的,煮了半锅干饭。就把钵盂往里一桠,满满的桠了
一钵盂,即驾云回转不题。
却说唐僧坐在圈子里,等待多时。不见行者回来,欠身怅望道:“这猴子往
那里化斋去了?”八戒在旁笑道:“知他往那里耍子去来!化甚么斋,却教我们
在此坐牢!”三藏道:“怎么谓之坐牢?”八戒道:“师父,你原来不知。古人
划地为牢,他将棍子划了圈儿,强似铁壁铜墙,假如有虎狼妖兽来时,如何挡得
他住?只好白白的送与他吃罢子。”三藏道:“悟能,凭你怎么处治?”八戒道:
“此间又不藏风,又不避冷,若依老猪,只该顺着路,往西且行。师兄化了斋,
驾了云,必然来快,让他赶来。如有斋,吃了再走。如今坐了这一会,老大脚冷!”
三藏闻此言,就是晦气星进宫,遂依呆子,一齐出了圈外。沙僧牵了马,八戒担
了担,那长老顺路步行前进,不一时,到了那楼阁之所,原来是坐北向南之家。
门外八字粉墙,有一座倒垂莲升斗门楼,都是五色装的,那门儿半开半掩。八戒
就把马拴在门枕石鼓上,沙僧歇了担子,三藏畏风,坐于门限之上。八戒道:
“师父,这所在想是公侯之宅,相辅之家。前门外无人,想必都在里面烘火。你
们坐着,让我进去看看。”唐僧道:“仔细耶!莫要冲撞了人家。”呆子道:
“我晓得,自从归正禅门,这一向也学了些礼数,不比那村莽之夫也。”
那呆子把钉钯撒在腰里,整一整青锦直裰,斯斯文文,走入门里,只见是三
间大厅,帘栊高控,静悄悄全无人迹,也无桌椅家火。转过屏门,往里又走,乃
是一座穿堂,堂后有一座大楼,楼上窗格半开,隐隐见一顶黄绫帐幔。呆子道:
“想是有人怕冷,还睡哩。”他也不分内外,拽步走上楼来,用手掀开看时,把
呆子唬了一个惣踵。原来那帐里象牙床上,白媸媸的一堆骸骨,骷髅有巴斗大,
腿挺骨有四五尺长。呆子定了性,止不住腮边泪落,对骷髅点头叹云:你不知是
──
那代那朝元帅体,何邦何国大将军。当时豪杰争强胜,今日凄凉露骨筋。
不见妻儿来侍奉,那逢士卒把香焚?谩观这等真堪叹,可惜兴王霸业人。
八戒正才感叹,只见那帐幔后有火光一幌。呆子道:“想是有侍奉香火之人
在后面哩。”急转步过帐观看,却是穿楼的窗扇透光。那壁厢有一张彩漆的桌子,
桌子上乱搭着几件锦绣绵衣。呆子提起来看时,却是三件纳锦背心儿。他也不管
好歹,拿下楼来,出厅房,径到门外道:“师父,这里全没人烟,是一所亡灵之
宅。老猪走进里面,直至高楼之上,黄绫帐内,有一堆骸骨。串楼旁有三件纳锦
的背心,被我拿来了,也是我们一程儿造化,此时天气寒冷,正当用处。师父,
且脱了褊衫,把他且穿在底下,受用受用,免得吃冷。”三藏道:“不可,不可!
律云:公取窃取皆为盗。倘或有人知觉,赶上我们,到了当官,断然是一个窃盗
之罪。还不送进去与他搭在原处!我们在此避风坐一坐,等悟空来时走路,出家
人不要这等爱小。”八戒道:“四顾无人,虽鸡犬亦不知之,但只我们知道,谁
人告我?有何证见?就如拾到的一般,那里论甚么公取窃取也!”三藏道:“你
胡做啊!虽是人不知之,天何盖焉!玄帝垂训云,暗室亏心,神目如电。趁早送
去还他,莫爱非礼之物。”那呆子莫想肯听,对唐僧笑道:“师父啊,我自为人,
也穿了几件背心,不曾见这等纳锦的。你不穿,且待老猪穿一穿,试试新,晤晤
脊背。等师兄来,脱了还他走路。”沙僧道:“既如此说,我也穿一件儿。”两
个齐脱了上盖直裰,将背心套上。才紧带子,不知怎么立站不稳,扑的一跌。原
来这背心儿赛过绑缚手,霎时间,把他两个背剪手贴心捆了。慌得个三藏跌足报
怨,急忙上前来解,那里便解得开?三个人在那里吆喝之声不绝,却早惊动了魔
头也。
话说那座楼房果是妖精点化的,终日在此拿人。他在洞里正坐,忽闻得怨恨
之声,急出门来看,果见捆住几个人了。妖魔即唤小妖,同到那厢,收了楼台房
屋之形,把唐僧搀住,牵了白马,挑了行李,将八戒、沙僧一齐捉到洞里。老妖
魔登台高坐,众小妖把唐僧推近台边,跪伏于地。妖魔问道:“你是那方和尚?
怎么这般胆大,白日里偷盗我的衣服?”三藏滴泪告曰:“贫僧是东土大唐钦差
往西天取经的,因腹中饥馁,着大徒弟去化斋未回,不曾依得他的言语,误撞仙
庭避风。不期我这两个徒弟爱小,拿出这衣物,贫僧决不敢坏心,当教送还本处。
他不听吾言,要穿此晤晤脊背,不料中了大王机会,把贫僧拿来。万望慈悯,留
我残生,求取真经,永注大王恩情,回东土千古传扬也!”那妖魔笑道:“我这
里常听得人言:有人吃了唐僧一块肉,发白还黑,齿落更生,幸今日不请自来,
还指望饶你哩!你那大徒弟叫做甚么名字?往何方化斋?”八戒闻言,即开口称
扬道:“我师兄乃五百年前大闹天宫齐天大圣孙悟空也。”那妖魔听说是齐天大
圣孙悟空,老大有些悚惧,口内不言,心中暗想道:“久闻那厮神通广大,如今
不期而会。”教:“小的们,把唐僧捆了,将那两个解下宝贝,换两条绳子也捆
了。且抬在后边,待我拿住他大徒弟,一发刷洗,却好凑笼蒸吃。”众小妖答应
一声,把三人一齐捆了,抬在后边,将白马拴在槽头,行李挑在屋里。众妖都磨
兵器,准备擒拿行者不题。
却说孙行者自南庄人家摄了一钵盂斋饭,驾云回返旧路。径至山坡平处,按
下云头,早已不见唐僧,不知何往,棍划的圈子还在,只是人马都不见了。回看
那楼台处所,亦俱无矣,惟见山根怪石。行者心惊道:“不消说了!他们定是遭
那毒手也!”急依路看着马蹄,向西而赶。行有五六里,正在凄怆之际,只闻得
北坡外有人言语。看时,乃一个老翁,毡衣苫体,暖帽蒙头,足下踏一双半新半
旧的油靴,手持着一根龙头拐棒,后边跟一个年幼的僮仆,折一枝腊梅花,自坡
前念歌而走。行者放下钵盂,觌面道个问讯,叫:“老公公,贫僧问讯了。”那
老翁即便回礼道:“长老那里来的?”行者道:“我们东土来的,往西天拜佛求
经,一行师徒四众。我因师父饥了,特去化斋,教他三众坐在那山坡平处相候。
及回来不见,不知往那条路上去了。动问公公,可曾看见?”老者闻言,呵呵冷
笑道:“你那三众,可有一个长嘴大耳的么?”行者道:“有,有,有!”“又
有一个晦气色脸的,牵着一匹白马,领着一个白脸的胖和尚么?”行者道:“是,
是,是!”老翁道:“你们走错路了,你休寻他,各个顾命去也。”行者道:
“那白脸者是我师父,那怪样者是我师弟。我与他共发虔心,要往西天取经,如
何不寻他去!”老翁道:“我才然从此过时,看见他错走了路径,闯入妖魔口里
去了。”行者道:“烦公公指教指教,是个甚么妖魔,居于何方,我好上门取索
他等,往西天去也。”老翁道:“这座山叫做金<山兜>山,山前有个金<山兜>洞,那
洞中有个独角兕大王。那大王神通广大,威武高强。那三众此回断没命了,你若
去寻,只怕连你也难保,不如不去之为愈也。我也不敢阻你,也不敢留你,只凭
你心中度量,”行者再拜称谢道:“多蒙公公指教,我岂有不寻之理!”把这斋
饭倒与他,将这空钵盂自家收拾。那老翁放下拐棒,接了钵盂,递与僮仆,现出
本象,双双跪下叩头叫:“大圣,小神不敢隐瞒,我们两个就是此山山神土地,
在此候接大圣。这斋饭连钵盂,小神收下,让大圣身轻好施法力。待救唐僧出难,
将此斋还奉唐僧,方显得大圣至恭至孝。”行者喝道:“你这毛鬼讨打!既知我
到,何不早迎?却又这般藏头露尾,是甚道理?”土地道:“大圣性急,小神不
敢造次,恐犯威颜,故此隐象告知。”行者息怒道:“你且记打!好生与我收着
钵盂!待我拿那妖精去来!”土地山神遵领。
这大圣却才束一束虎筋绦,拽起虎皮裙,执着金箍棒,径奔山前,找寻妖洞。
转过山崖,只见那乱石磷磷,翠崖边有两扇石门,门外有许多小妖,在那里轮枪
舞剑,真个是──
烟云凝瑞,苔藓堆青。峻嶒怪石列,崎岖曲道萦。猿啸鸟啼风景丽,鸾飞
凤舞若蓬瀛。向阳几树梅初放,弄暖千竿竹自青。陡崖之下,深涧之中,陡崖之
下雪堆粉,深涧之中水结冰。两林松柏千年秀,几簇山茶一样红。
这大圣观看不尽,拽开步径至门前,厉声高叫道:“那小妖,你快进去与你
那洞主说,我本是唐朝圣僧徒弟齐天大圣孙悟空,快教他送我师父出来,免教你
等丧了性命!”那伙小妖,急入洞里报道:“大王,前面有一个毛脸勾嘴的和尚,
称是齐天大圣孙悟空,来要他师父哩。”那魔王闻得此言,满心欢喜道:“正要
他来哩!我自离了本宫,下降尘世,更不曾试试武艺。今日他来,必是个对手。”
即命:“小的们!取出兵器。”那洞中大小群魔,一个个精神抖擞,即忙抬出一
根丈二长的点钢枪,递与老怪。老怪传令教:“小的们,各要整齐,进前者赏,
退后者诛!”众妖得令,随着老怪,腾出门来,叫道:“那个是孙悟空?”行者
在旁闪过,见那魔王生得好不凶丑──
独角参差,双眸幌亮。顶上粗皮突,耳根黑肉光。舌长时搅鼻,口阔版牙黄。
毛皮青似靛,筋挛硬如钢。比犀难照水,象牯不耕荒。全无喘月犁云用,倒有欺
天振地强。两只焦筋蓝靛手,雄威直挺点钢枪。细看这等凶模样,不枉名称兕大
王!
孙大圣上前道:“你孙外公在这里也!快早还我师父,两无毁伤!若道半个
不字,我教你死无葬身之地!”那魔喝道:“我把你这个大胆泼猴精!你有些什
么手段,敢出这般大言!”行者道:“你这泼物,是也不曾见我老孙的手段!”
那妖魔道:“你师父偷盗我的衣服,实是我拿住了,如今待要蒸吃。你是个甚么
好汉,就敢上我的门来取讨!”行者道:“我师父乃忠良正直之僧,岂有偷你什
么妖物之理?”妖魔道:“我在山路边点化一座仙庄,你师父潜入里面,心爱情
欲,将我三领纳锦绵装背心儿偷穿在身,只有赃证,故此我才拿他。你今果有手
段,即与我比势,假若三合敌得我,饶了你师之命;如敌不过我,教你一路归阴!”
行者笑道:“泼物!不须讲口!但说比势,正合老孙之意。走上来,吃吾之棒!”
那怪物那怕甚么赌斗,挺钢枪劈面迎来。这一场好杀!你看那──
金箍棒举,长杆枪迎。金箍棒举,亮藿藿似电掣金蛇;长杆枪迎,明幌幌如
龙离黑海。那门前小妖擂鼓,排开阵势助威风;这壁厢大圣施功,使出纵横逞本
事。他那里一杆枪,精神抖擞;我这里一条棒,武艺高强。正是英雄相遇英雄汉,
果然对手才逢对手人。那魔王口喷紫气盘烟雾,这大圣眼放光华结绣云。只为大
唐僧有难,两家无义苦争抡。
他两个战经三十合,不分胜负。那魔王见孙悟空棍法齐整,一往一来,全无
些破绽,喜得他连声喝采道:“好猴儿,好猴儿!真个是那闹天宫的本事!”这
大圣也爱他枪法不乱,右遮左挡,甚有解数,也叫道:“好妖精,好妖精!果然
是一个偷丹的魔头!”二人又斗了一二十合。那魔王把枪尖点地,喝令小妖齐来。
那些泼怪,一个个拿刀弄杖,执剑轮枪,把个孙大圣围在中间。行者公然不惧,
只叫:“来得好,来得好!正合吾意!”使一条金箍棒,前迎后架,东挡西除,
那伙群妖,莫想肯退。行者忍不住焦躁,把金箍棒丢将起去,喝声“变!”即变
作千百条铁棒,好便似飞蛇走蟒,盈空里乱落下来。那伙妖精见了,一个个魄散
魂飞,抱头缩颈,尽往洞中逃命。老魔王唏唏冷笑道:“那猴不要无礼!看手段!”
即忙袖中取出一个亮灼灼白森森的圈子来,望空抛起,叫声:“着!”唿喇一下,
把金箍棒收做一条,套将去了。弄得孙大圣赤手空拳,翻筋斗逃了性命。那妖魔
得胜回归洞,行者朦胧失主张,这正是: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性乱情昏错认家。可恨法身无坐位,当时行动念头差。
毕竟不知这番怎么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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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一回 心猿空用千般计 水火无功难炼魔


话说齐天大圣,空着手败了阵,来坐于金<山兜>山后,扑梭梭两眼滴泪,叫道:
师父啊!指望和你──
佛恩有德有和融,同幼同生意莫穷。同住同修同解脱,同慈同念显灵功。
同缘同相心真契,同见同知道转通。岂料如今无主杖,空拳赤脚怎兴隆!
大圣凄惨多时,心中暗想道:“那妖精认得我。我记得他在阵上夸奖道:
‘真个是闹天宫之类!’这等啊,决不是凡间怪物,定然是天上凶星。想因思凡
下界,又不知是那里降下来魔头,且须上界去查勘查勘。”
行者这才是以心问心,自张自主,急翻身纵起祥云,直至南天门外,忽抬头
见广目天王,当面迎着长揖道:“大圣何往?”行者道:“有事要见玉帝,你在
此何干?”广目道:今日轮该巡视南天门。”说未了,又见那马赵温关四大元帅
作礼道:“大圣,失迎,请待茶。”行者道:“有事哩。”遂辞了广目并四元帅,
径入南天门里,直至灵霄殿外,果又见张道陵、葛仙翁、许旌阳、丘弘济四天师
并南斗六司、北斗七元都在殿前迎着行者,一齐起手道:“大圣如何到此?”又
问:“保唐僧之功完否?”行者道:“早哩早哩!路遥魔广,才有一半之功,见
如今阻住在金<山兜>山金<山兜>洞。有一个兕怪,把唐师父拿于洞里,是老孙寻上门
与他交战一场,那厮的神通广大,把老孙的金箍棒抢去了,因此难缚魔王。疑是
上界那个凶星思凡下界,又不知是那里降来的魔头,老孙因此来寻寻玉帝,问他
个钳束不严。”许旌阳笑道:“这猴头还是如此放刁!”行者道:“不是放刁,
我老孙一生是这口儿紧些,才寻的着个头儿。”张道陵道:“不消多说,只与他
传报便了。”行者道:“多谢,多谢!”当时四天师传奏灵霄,引见玉陛。行者
朝上唱个大喏道:“老官儿,累你累你!我老孙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一路凶多
吉少,也不消说。于今来在金<山兜>山金<山兜>洞,有一兕怪,把唐僧拿在洞里,不
知是要蒸要煮要晒。是老孙寻上他门,与他交战,那怪却就有些认得老孙,卓是
神通广大,把老孙的金箍棒抢去,因此难缚妖魔。疑是上天凶星思凡下界,为此
老孙特来启奏,伏乞天尊垂慈洞鉴,降旨查勘凶星,发兵收剿妖魔,老孙不胜战
栗屏营之至!”却又打个深躬道:“以闻。”旁有葛仙翁笑道:“猴子是何前倨
后恭?”行者道:“不敢,不敢!不是甚前倨后恭,老孙于今是没棒弄了。”
彼时玉皇天尊闻奏,即忙降旨可韩司知道:“既如悟空所奏,可随查诸天星
斗,各宿神王,有无思凡下界,随即复奏施行以闻。”可韩丈人真君领旨,当时
即同大圣去查。先查了四天门门上神王官吏;次查了三微垣垣中大小群真;又查
了雷霆官将陶张辛邓,苟毕庞刘;最后才查三十三天,天天自在;又查二十八宿,
东七宿角亢氐房参尾箕,西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南七宿,北七宿,宿宿安宁;
又查了太阳太阴,水火木金土七政;罗睺计都炁孛四余。满天星斗,并无思凡
下界。行者道:“既是如此,我老孙也不消上那灵霄宝殿,打搅玉皇大帝,深为
不便。你自回旨去罢,我只在此等你回话便了。”那可韩丈人真君依命。孙行者
等候良久,作诗纪兴曰:
风清云霁乐升平,神静星明显瑞祯。河汉安宁天地泰,五方八极偃戈旌。
那可韩司丈人真君,历历查勘,回奏玉帝道:“满天星宿不少,各方神将皆
存,并无思凡下界者。”玉帝闻奏:“着孙悟空挑选几员天将,下界擒魔去也。”
四大天师奉旨意,即出灵霄宝殿,对行者道:“大圣啊,玉帝宽恩,言天宫无神
思凡,着你挑选几员天将擒魔去哩。”行者低头暗想道:“天上将不如老孙者多,
胜似老孙者少。想我闹天宫时,玉帝遣十万天兵,布天罗地网,更不曾有一将敢
与我比手。向后来,调了小圣二郎,方是我的对手。如今那怪物手段又强似老孙,
却怎么得能彀取胜?”许旌阳道:“此一时,彼一时,大不同也。常言道一物降
一物哩,你好违了旨意?但凭高见,选用天将,勿得迟疑误事。”行者道:“既
然如此,深感上恩。果是不好违旨。一则老孙又不可空走这遭,烦旌阳转奏玉帝,
只教托塔李天王与哪吒太子,他还有几件降妖兵器,且下界与那怪见一仗,以看
如何。果若能擒得他,是老孙之幸;若不能,那时再作区处。”
真个那天师启奏了玉帝,玉帝即令李天王父子,率领众部天兵,与行者助力。
那天王即奉旨来会行者。行者又对天师道:“蒙玉帝遣差天王,谢谢不尽。还有
一事,再烦转达:但得两个雷公使用,等天王战斗之时,教雷公在云端里下个雷
扌屑,照顶门上锭死那妖魔,深为良计也。”天师笑道:“好,好,好!”天师
又奏玉帝,传旨教九天府下点邓化、张蕃二雷公,与天王合力缚妖救难。遂与天
王、孙大圣径下南天门外。
顷刻而到,行者道:“此山便是金<山兜>山,山中间乃是金<山兜>洞。列位商议,
却教那个先去索战?”天王停下云头,紥住天兵在于山南坡下,道:“大圣素知
小儿哪吒,曾降九十六洞妖魔,善能变化,随身有降妖兵器,须教他先去出阵。”
行者道:“既如此,等老孙引太子去来。”那太子抖擞雄威,与大圣跳在高山,
径至洞口,但见那洞门紧闭,崖下无精。行者上前高叫:“泼魔,快开门!还我
师父来也!”那洞里把门的小妖看见,急报道:“大王,孙行者领着一个小童男,
在门前叫战哩。”那魔王道:“这猴子铁棒被我夺了,空手难争,想是请得救兵
来也。”叫:“取兵器!”魔王绰枪在手,走到门外观看,那小童男,生得相貌
清奇,十分精壮。真个是──
玉面娇容如满月,朱唇方口露银牙。眼光掣电睛珠暴,额阔凝霞发髻髽。绣
带舞风飞彩焰,锦袍映日放金花。环绦灼灼攀心镜,宝甲辉辉衬战靴。身小声洪
多壮丽,三天护教恶哪吒。
魔王笑道:“你是李天王第三个孩儿,名唤做哪吒太子,却如何到我这门前
呼喝?”太子道:“因你这泼魔作乱,困害东土圣僧,奉玉帝金旨,特来拿你!”
魔王大怒道:“你想是孙悟空请来的。我就是那圣僧的魔头哩!量你这小儿曹有
何武艺,敢出浪言!不要走!吃吾一枪!”这太子使斩妖剑,劈手相迎。他两个
搭上手,却才赌斗,那大圣急转山坡,叫:“雷公何在?快早去,着妖魔下个雷
扌屑,助太子降伏来也!”邓张二公,即踏云光,正欲下手,只见那太子使出法
来,将身一变,变作三头六臂,手持六般兵器,望妖魔砍来,那魔王也变作三头
六臂,三柄长枪抵住。这太子又弄出降妖法力,将六般兵器抛将起去。是那六般
兵器?却是砍妖剑、斩妖刀、缚妖索、降魔杵、绣球、火轮儿,大叫一声“变!”
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都是一般兵器,如骤雨冰雹,纷纷密密,望
妖魔打将去。那魔王公然不惧,一只手取出那白森森的圈子来,望空抛起,叫声:
“着!”唿喇的一下,把六般兵器套将下来,慌得那哪吒太子赤手逃生,魔王得
胜而回。
邓张二雷公,在空中暗笑道:“早是我先看头势,不曾放了雷扌屑,假若被
他套将去,却怎么回见天尊?”二公按落云头,与太子来山南坡下对李天王道:
“妖魔果神通广大!”悟空在旁笑道:“那厮神通也只如此,争奈那个圈子利害。
不知是甚么宝贝,丢起来善套诸物。”哪吒恨道:“这大圣甚不成人!我等折兵
败阵,十分烦恼,都只为你,你反喜笑何也!”行者道:“你说烦恼,终然我老
孙不烦恼?我如今没计奈何,哭不得,所以只得笑也。”天王道:“似此怎生结
果?”行者道:“凭你等再怎计较,只是圈子套不去的,就可拿住他了。”天王
道:“套不去者,惟水火最利。常言道,水火无情。”行者闻言道:“说得有理!
你且稳坐在此,待老孙再上天走走来。”邓张二公道:“又去做甚的?”行者道:
“老孙这去,不消启奏玉帝,只到南天门里上彤华宫,请荧惑火德星君来此放火,
烧那怪物一场,或者连那圈子烧做灰烬,捉住妖魔。一则取兵器还汝等归天,二
则可解脱吾师之难。”太子闻言甚喜,道:“不必迟疑,请大圣早去早来,我等
只在此拱候。”
行者纵起祥光,又至南天门外,那广目与四将迎道:“大圣如何又来?”行
者道:“李天王着太子出师,只一阵,被那魔王把六件兵器捞了去了。我如今要
到彤华宫请火德星君助阵哩。”四将不敢久留,让他进去。至彤华宫,只见那火
部众神,即入报道:“孙悟空欲见主公。”那南方三炁火德星君,整衣出门迎进
道:“昨日可韩司查点小宫,更无一人思凡。”行者道:“已知,但李天王 与
太子败阵,失了兵器,特来请你救援救援。”星君道:“那哪吒乃三坛海会大神,
他出身时,曾降九十六洞妖魔,神通广大,若他不能,小神又怎敢望也?”行者
道:“因与李天王计议,天地间至利者,惟水火也。那怪物有一个圈子,善能套
人的物件,不知是甚么宝贝,故此说火能灭诸物,特请星君领火部到下方纵火烧
那妖魔,救我师父一难。”火德星君闻言,即点本部神兵,同行者到金<山兜>山南
坡下,与天王、雷公等相见了。天王道:“孙大圣,你还去叫那厮出来,等我与
他交战,待他拿动圈子,我却闪过,教火德帅众烧他。”行者笑道:“正是,我
和你去来。”火德共太子、邓、张二公立于高峰之上,与他挑战。
这大圣到了金<山兜>洞口,叫声“开门!快早还我师父!”那妖又急通报道:
“孙悟空又来了!”那魔帅众出洞,见了行者道:“你这泼猴,又请了甚么兵来
耶?”这壁厢转上托塔天王,喝道:“泼魔头!认得我么?”魔王笑道:“李天
王,想是要与你令郎报仇,欲讨兵器么?”天王道:“一则报仇要兵器,二来是
拿你救唐僧!不要走!吃吾一刀!”那怪物侧身躲过,挺长枪,随手相迎。他这
两个在洞前,这场好杀!你看那──
天王刀砍,妖怪枪迎。刀砍霜光喷烈火,枪迎锐气迸愁云。一个是金<山兜>山
生成的恶怪,一个是灵霄殿差下的天神。那一个因欺禅性施威武,这一个为救师
灾展大伦。天王使法飞沙石,魔怪争强播土尘。播土能教天地暗,飞沙善着海江
浑。两家努力争功绩,皆为唐僧拜世尊。
那孙大圣,见他两个交战,即转身跳上高峰,对火德星君道:“三炁用心者!”
你看那个妖魔与天王正斗到好处,却又取出圈子来。天王看见,即拨祥光,败阵
而走。这高峰上火德星君,忙传号令,教众部火神,一齐放火。这一场真个利害。
好火──
经云“南方者火之精也。”虽星星之火,能烧万顷之田;乃三炁之威,能变
百端之火。今有火枪、火刀、火弓、火箭,各部神祗,所用不一。但见那半空中,
火鸦飞噪;满山头,火马奔腾。双双赤鼠,对对火龙。双双赤鼠喷烈焰,万里通
红;对对火龙吐浓烟,千方共黑。火车儿推出,火葫芦撒开。火旗摇动一天霞,
火棒搅行盈地燎。说甚么宁戚鞭牛,胜强似周郎赤壁。这个是天火非凡真利害,
烘烘<火或><火或>火风红!
那妖魔见火来时,全无恐惧,将圈子望空抛起,唿喇一声,把这火龙火马,
火鸦火鼠,火枪火刀,火弓火箭,一圈子又套将下去,转回本洞,得胜收兵。
这火德星君,手执着一杆空旗,招回众将,会合天王等,坐于山南坡下,对
行者道:“大圣啊,这个凶魔,真是罕见!我今折了火具,怎生是好?”行者笑
道:“不须报怨,列位且请宽坐坐,待老孙再去去来。”天王道:“你又往那里
去?”行者道:“那怪物既不怕火,断然怕水。常言道,水能克火。等老孙去北
天门里,请水德星君施布水势,往他洞里一灌,把魔王淹死,取物件还你们。”
天王道:“此计虽妙,但恐连你师父都淹杀也。”行者道:“没事!淹死我师,
我自有个法儿教他活来。如今稽迟列位,甚是不当。”火德道:“既如此,且请
行,请行。”
好大圣,又驾筋斗云,径到北天门外,忽抬头,见多闻天王向前施礼道:
“孙大圣何往?”行者道:“有一事要入乌浩宫见水德星君,你在此作甚?”多
闻道:“今日轮该巡视。”正说处,又见那庞刘苟毕四大天将,进礼邀茶。行者
道:“不劳,不劳!我事急矣!”遂别却诸神,直至乌浩宫,着水部众神即时通
报。众神报道:“齐天大圣孙悟空来了。”水德星君闻言,即将查点四海五湖、
八河四渎、三江九派并各处龙王俱遣退,整冠束带,接出宫门,迎进宫内道:
“昨日可韩司查勘小宫,恐有本部之神,思凡作怪,正在此点查江海河渎之神,
尚未完也,”行者道:“那魔王不是江河之神,此乃广大之精。先蒙玉帝差李天
王父子并两个雷公下界擒拿,被他弄个圈子,将六件神兵套去。老孙无奈,又上
彤华宫请火德星君帅火部众神放火,又将火龙火马等物,一圈子套去。我想此物
既不怕火,必然怕水,特来告请星君,施水势,与我捉那妖精,取兵器归还天将。
吾师之难,亦可救也。”水德闻言,即令黄河水伯神王:“随大圣去助功。”水
伯自衣袖中取出一个白玉盂儿道:“我有此物盛水。”行者道:“看这盂儿能盛
几何?妖魔如何曛得?”水伯道:“不瞒大圣说。我这一盂,乃是黄河之水。半
盂就是半河,一盂就是一河。”行者喜道:“只消半盂足矣。”遂辞别水德,与
黄河神急离天阙。
那水伯将盂儿望黄河舀了半盂,跟大圣至金<山兜>山,向南坡下见了天王、太
子、雷公、火德,具言前事行者道:“不必细讲,且教水伯跟我去。待我叫开他
门,不要等他出来,就将水往门里一倒,那怪物一窝子可都淹死,我却去捞师父
的尸首,再救活不迟。”那水伯依命,紧随行者,转山坡,径至洞口,叫声:
“妖怪开门!”那把门的小妖,听得是孙大圣的声音,急又去报道:“孙悟空又
来矣!”那魔闻说,带了宝贝,绰枪就走,响一声,开了石门。这水伯将白玉盂
向里一倾,那妖见是水来,撒了长枪,即忙取出圈子,撑住二门。只见那股水骨
都都的都往外泛将出来,慌得孙大圣急纵筋斗,与水伯跳在高峰。那天王同众都
驾云停于高峰之前观看,那水波涛泛涨,着实狂澜。好水!真个是──
一勺之多,果然不测。盖唯神功运化,利万物而流涨百川。只听得那潺潺声
振谷,又见那滔滔势漫天。雄威响若雷奔走,猛涌波如雪卷颠。千丈波高漫路道,
万层涛激泛山岩。冷冷如漱玉,滚滚似鸣弦。触石沧沧喷碎玉,回湍渺渺漩窝圆。
低低凹凹随流荡,满涧平沟上下连。
行者见了心慌道:“不好啊!水漫四野,淹了民田,未曾灌在他的洞里,曾
奈之何?”唤水伯急忙收水。水伯道:“小神只会放水,却不会收水,常言道泼
水难收。”咦!那座山却也高峻,这场水只奔低流。须臾间,四散而归涧壑。
又只见那洞外跳出几个小妖,在外边吆吆喝喝,伸拳逻袖,弄棒拈枪,依旧
喜喜欢欢耍子。天王道:“这水原来不曾灌入洞内,枉费一场之功也!”行者忍
不住心中怒发,双手轮拳,闯至妖魔门首,喝道:“那里走,看打!”唬得那几
个小妖,丢了枪棒,跑入洞里,战兢兢的报道:“大王,打将来了!”魔王挺长
枪,迎出门前道:“这泼猴老大惫懒!你几番家敌不过我,纵水火亦不能近,怎
么又踵将来送命?”行者道:“这儿子反说了哩!不知是我送命,是你送命!走
过来,吃老外公一拳!”那妖魔笑道:“这猴儿强勉缠帐!我倒使枪,他却使拳。
那般一个筋<骨呙>子拳头,只好有个核桃儿大小,怎么称得个锤子起也?罢,罢,
罢!我且把枪放下,与你走一路拳看看!”行者笑道:“说得是,走上来!”那
妖撩衣进步,丢了个架子,举起两个拳来,真似打油的铁锤模样。这大圣展足挪
身,摆开解数,在那洞门前,与那魔王递走拳势。这一场好打!咦──
拽开大四平,踢起双飞脚。韬胁劈胸墩,剜心摘胆着。仙人指路,老子骑鹤。
饿虎扑食最伤人,蛟龙戏水能凶恶。魔王使个蟒翻身,大圣却施鹿解角。翘跟淬
地龙,扭腕拿天橐。青狮张口来,鲤鱼跌子跃。盖顶撒花,绕腰贯索。迎风贴扇
儿,急雨催花落。妖精便使观音掌,行者就对罗汉脚。长掌开阔自然松,怎比短
拳多紧削?两个相持数十回,一般本事无强弱。
他两个在那洞门前厮打,只见这高峰头,喜得个李天王厉声喝采,火德星鼓
掌夸称。那两个雷公与哪吒太子,帅众神跳到跟前,都要来相助;这壁厢群妖摇
旗擂鼓,舞剑轮刀一齐护。孙大圣见事不谐,将毫毛拔下一把,望空撒起,叫
“变!”即变做三五十个小猴,一拥上前,把那妖缠住,抱腿的抱腿,扯腰的扯
腰,抓眼的抓眼,挦毛的挦毛。那怪物慌了,急把圈子拿将出来。大圣与天王等
见他弄出圈套,拨转云头,走上高峰逃阵。那妖把圈子往上抛起,唿喇的一声,
把那三五十个毫毛变的小猴收为本相,套入洞中,得了胜,领兵闭门,贺喜而去。
这太子道:“孙大圣还是个好汉!这一路拳,走得似锦上添花。使分身法,
正是人前显贵。”行者笑道:“列位在此远观,那怪的本事,比老孙如何?”李
天王道:“他拳松脚慢,不如大圣的紧疾,他见我们去时,也就着忙;又见你使
出分身法来,他就急了,所以大弄个圈套。”行者道:“魔王好治,只是圈子难
降。”火德与水伯道:“若还取胜,除非得了他那宝贝,然后可擒。”行者道:
“他那宝贝如何可得?只除是偷去来。”邓张二公笑道:“若要行偷礼,除大圣
再无能者。想当年大闹天宫时,偷御酒,偷蟠桃,偷龙肝凤髓及老君之丹,那是
何等手段!今日正该拿此处用也。”行者道:“好说好说!既如此,你们且坐,
等老孙打听去来。”好大圣,跳下峰头,私至洞口摇身一变,变做个麻苍蝇儿。
真个秀溜!你看他──
翎翅薄如竹膜,身躯小似花心。手足比毛更奘,星星眼窟明明。善自闻香逐
气,飞时迅速乘风。称来刚压定盘星,可爱些些有用。
轻轻的飞在门上,爬到门缝边,钻进去,只见那大小群妖,舞的舞,唱的唱,
排列两旁;老魔王高坐台上,面前摆着些蛇肉、鹿脯、熊掌、驼峰、山蔬果品,
有一把青磁酒壶,香喷喷的羊酪椰醪,大碗家宽怀畅饮。行者落于小妖丛里,又
变做一个獾头精,慢慢的演近台边,看彀多时,全不见宝贝放在何方。急抽身转
至台后,又见那后厅上高吊着火龙吟啸,火马号嘶。忽抬头,见他的那金箍棒靠
在东壁,喜得他心痒难挝,忘记了更容变象,走上前拿了铁棒,现原身丢开解数,
一路棒打将出去。慌得那群妖胆战心惊,老魔王措手不及,却被他推倒三个,放
倒两个,打开一条血路,径自出了洞门。这才是:魔头骄傲无防备,主杖还归与
本人。毕竟不知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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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二回 悟空大闹金<山兜>洞 如来暗示主人公


话说孙大圣得了金箍棒,打出门前,跳上高峰,对众神满心欢喜。李天王道:
“你这场如何”行者道:“老孙变化进他洞去,那怪物越发唱唱舞舞的,吃得胜
酒哩,更不曾打听得他的宝贝在那里。我转他后面,忽听得马叫龙吟,知是火部
之物。东壁厢靠着我的金箍棒,是老孙拿在手中,一路打将出来也。”众神道:
“你的宝贝得了,我们的宝贝何时到手?”行者道:“不难,不难!我有了这根
铁棒,不管怎的,也要打倒他,取宝贝还你。”正讲处,只听得那山坡下锣鼓齐
鸣,喊声振地,原来是兕大王帅众精灵来赶行者。行者见了,叫道:“好,好,
好!正合吾意!列位请坐,待老孙再去捉他。”
好大圣,举铁棒劈面迎来,喝道:“泼魔那里走!看棍!”那怪使枪支住,
骂道:“贼猴头!着实无礼!你怎么白昼劫吾物件?”行者道:“我把你这个不
知死的孽畜!你倒弄圈套白昼抢夺我物!那件儿是你的?不要走!吃老爷一棍!”
那怪物轮枪隔架。这一场好战──
大圣施威猛,妖魔不顺柔。两家齐斗勇,那个肯干休!这一个铁棒如龙尾,
那一个长枪似蟒头。这一个棒来解数如风响,那一个枪架雄威似水流。只见那彩
雾朦朦山岭暗,祥云叆叆树林愁。满空飞鸟皆停翅,四野狼虫尽缩头。那阵上小
妖呐喊,这壁厢行者抖擞。一条铁棒无人敌,打遍西方万里游。那杆长枪真对手,
永镇金<山兜>称上筹。相遇这场无好散,不见高低誓不休。
那魔王与孙大圣战经三个时辰,不分胜败,早又见天色将晚。妖魔支着长枪
道:“悟空,你住了,天昏地暗,不是个赌斗之时,且各歇息歇息,明朝再与你
比迸。”行者骂道:“泼畜休言!老孙的兴头才来,管甚么天晚!是必与你定个
输赢!”那怪物喝一声,虚幌一枪,逃了性命,帅群妖收转干戈,入洞中将门紧
紧闭了。
这大圣拽棍方回,天神在岸头贺喜,都道:“是有能有力的大齐天,无量无
边的真本事!”行者笑道:“承过奖,承过奖!”李天王近前道:“此言实非褒
奖,真是一条好汉子!这一阵也不亚当时瞒地网罩天罗也!”行者道:“且休题
夙话。那妖魔被老孙打了这一场,必然疲倦。我也说不得辛苦,你们都放怀坐坐,
等我再进洞去打听他的圈子,务要偷了他的,捉住那怪,寻取兵器,奉还汝等归
天。”太子道:“今已天晚,不若安眠一宿,明早去罢。”行者笑道:“这小郎
不知世事!那见做贼的好白日里下手?似这等掏摸的,必须夜去夜来,不知不觉,
才是买卖哩。”火德与雷公道:“三太子休言,这件事我们不知,大圣是个惯家
熟套,须教他趁此时候,一则魔头困倦,二来夜黑无防,就请快去!快去!”
好大圣,笑唏唏的,将铁棒藏了,跳下高峰,又至洞口,摇身一变,变作一
个促织儿,真个──
嘴硬须长皮黑,眼明爪脚丫叉。风清月明叫墙涯,夜静如同人话。泣露凄凉
景色,声音断续堪夸。客窗旅思怕闻他,偏在空阶床下。
蹬开大腿三五跳,跳到门边,自门缝里钻将进去,蹲在那壁根下,迎着里面
灯光,仔细观看。只见那大小群妖,一个个狼餐虎咽,正都吃东西哩。行者揲揲
锤锤的叫了一遍。少时间,收了家火,又都去安排窝铺,各各安身。约摸有一更
时分,行者才到他后边房里,只听那老魔传令,教:“各门上小的醒睡!恐孙悟
空又变甚么私入家偷盗。”又有些该班坐夜的,涤涤托托,梆铃齐响,这大圣越
好行事,钻入房门,见有一架石床,左右列几个抹粉搽胭的山精树鬼,展铺盖伏
侍老魔,脱脚的脱脚,解衣的解衣。只见那魔王宽了衣服,左肐膊上,白森森的
套着那个圈子,原来象一个连珠镯头模样。你看他更不取下,转往上抹了两抹,
紧紧的勒在肐膊上,方才睡下。行者见了,将身又变,变作一个黄皮虼蚤,跳上
石床,钻入被里,爬在那怪的肐膊上,着实一口,叮的那怪翻身骂道:“这些少
打的奴才!被也不抖,床也不拂,不知甚么东西,咬了我这一下!”他却把圈子
又捋上两捋,依然睡下。行者爬上那圈子,又咬一口。那怪睡不得,又翻过身来
道:“刺闹杀我也!”
行者见他关防得紧,宝贝又随身,不肯除下,料偷他的不得。跳下床来,还
变做促织儿,出了房门,径至后面,又听得龙吟马嘶,原来那层门紧锁,火龙火
马,都吊在里面。行者现了原身,走近门前,使个解锁法,念动咒语,用手一抹,
扢扠一声,那锁双鐄俱就脱落,推开门,闯将进去观看,原来那里面被火
器照得明晃晃的,如白日一般。忽见东西两边斜靠着几件兵器,都是太子的砍妖
刀等物,并那火德的火弓火箭等物。行者映火光,周围看了一遍,又见那门背后
一张石桌子上有一个篾丝盘儿,放着一把毫毛。大圣满心欢喜,将毫毛拿起来,
呵了两口热气,叫声:“变!”即变作三五十个小猴,教他都拿了刀、剑、杵、
索、球、轮及弓、箭枪、车、葫芦、火鸦、火鼠、火马一应套去之物,骑了火龙,
纵起火势,从里边往外烧来。只听得烘烘<火或><火或>,扑扑乒乒,好便似咋雷连炮
之声。慌得那些大小妖精,梦梦查查的,披着被,朦着头,喊的喊,哭的哭,一
个个走投无路,被这火烧死大半。美猴王得胜回来,只好有三更时候。
却说那高峰上,李天王众位忽见火光幌亮,一拥前来,见行者骑着龙,喝喝
呼呼,纵着小猴,径上峰头,厉声高叫道:“来收兵器,来收兵器!”火德与哪
吒答应一声,这行者将身一抖,那把毫毛复上身来。哪吒太子收了他六件兵器,
火德星君着众火部收了火龙等物,都笑吟吟赞贺行者不题。
却说那金<山兜>洞里火焰纷纷,唬得个兕大王魂不附体,急欠身开了房门,双
手拿着圈子,东推东火灭,西推西火消,满空中冒烟突火,执着宝贝跑了一遍,
四下里烟火俱熄。急忙收救群妖,已此烧杀大半,男男女女,收不上百十余丁;
又查看藏兵之内,各件皆无;又去后面看处,见八戒、沙僧与长老还捆住未解,
白龙马还在槽上,行李担亦在屋里。妖魔遂恨道:“不知是那个小妖不仔细,失
了火,致令如此!”旁有近侍的告道:“大王,这火不干本家之事,多是个偷营
劫寨之贼,放了那火部之物,盗了神兵去也。”老魔方然省悟道:“没有别人,
断乎是孙悟空那贼!怪道我临睡时不得安稳!想是那贼猴变化进来,在我这肐膊
叮了两口。一定是要偷我的宝贝,见我抹勒得紧,不能下手,故此盗了兵器,纵
着火龙,放此狠毒之心,意欲烧杀我也。贼猴啊!你枉使机关,不知我的本事!
我但带了这件宝贝,就是入大海而不能溺,赴火池而不能焚哩!这番若拿住那贼,
只把刮了点垛,方趁我心!”说着话,懊恼多时,不觉的鸡鸣天晓。
那高峰上太子得了六件兵器,对行者道:“大圣,天色已明,不须怠慢。我
们趁那妖魔挫了锐气,与火部等扶住你,再去力战,庶几这次可擒拿也。”行者
笑道:“说得有理。我们齐了心,耍子儿去耶!”一个个抖擞威风,喜弄武艺,
径至洞口。行者叫道:“泼魔出来!与老孙打者!”原来那里两扇石门被火气化
成灰烬,门里边有几个小妖,正然扫地撮灰,忽见众圣齐来,慌得丢了扫帚,撇
下灰耙,跑入里面,又报道:“孙悟空领着许多天神,又在门外骂战哩!”那兕
怪闻报大惊,扢迸迸,钢牙咬响;滴溜溜,环眼睁圆,挺着长枪,带了宝贝,
走出门来,泼口乱骂道:“我把你这个偷营放火的贼猴!你有多大手段,敢这等
藐视我也?”行者笑脸儿骂道:“泼怪物!你要知我的手段,且上前来,我说与
你听──
自小生来手段强,乾坤万里有名扬。当时颖悟修仙道,昔日传来不老方。
立志拜投方寸地,虔心参见圣人乡。学成变化无量法,宇宙长空任我狂。
闲在山前将虎伏,闷来海内把龙降。祖居花果称王位,水帘洞里逞刚强。
几番有意图天界,数次无知夺上方。御赐齐天名大圣,敕封又赠美猴王。
只因宴设蟠桃会,无简相邀我性刚。暗闯瑶池偷玉液,私行宝阁饮琼浆;
龙肝凤髓曾偷吃,百味珍馐我窃尝;千载蟠桃随受用,万年丹药任充肠。
天宫异物般般取,圣府奇珍件件藏。玉帝访我有手段,即发天兵摆战场。
九曜恶星遭我贬,五方凶宿被吾伤。普天神将皆无敌,十万雄师不敢当。
威逼玉皇传旨意,灌江小圣把兵扬。相持七十单二变,各弄精神个个强。
南海观音来助战,净瓶杨柳也相帮。老君又使金刚套,把我擒拿到上方。
绑见玉皇张大帝,曹官拷较罪该当。即差大力开刀斩,刀砍头皮火焰光。
百计千方弄不死,将吾押赴老君堂。六丁神火炉中炼,炼得浑身硬似钢。
七七数完开鼎看,我身跳出又凶张。诸神闭户无遮挡,众圣商量把佛央。
其实如来多法力,果然智慧广无量。手中赌赛翻筋斗,将山压我不能强。
玉皇才设安天会,西域方称极乐场。压困老孙五百载,一些茶饭不曾尝。
金蝉长老临凡世,东土差他拜佛乡。欲取真经回上国,大唐帝主度先亡。
观音劝我皈依善,秉教迦持不放狂。解脱高山根下难,如今西去取经章。
泼魔休弄獐狐智,还我唐僧拜法王!”
那怪闻言,指着行者道:“你原来是个偷天的大贼!不要走!吃吾一枪!”
这大圣使棒来迎。两个正自相持,这壁厢哪吒太子生嗔,火德星君发狠,即将那
六件神兵,火部等物,望妖魔身上抛来,孙大圣更加雄势。一边又雷公使扌屑,
天王举刀,不分上下,一拥齐来。那魔头巍巍冷笑,袖子中暗暗将宝贝取出,撒
手抛起空中,叫声:“着!”唿喇的一下,把六件神兵、火部等物、雷公扌屑、
天王刀、行者棒,尽情又都捞去,众神灵依然赤手,孙大圣仍是空拳。妖魔得胜
回身,叫:“小的们,搬石砌门,动土修造,从新整理房廊。待齐备了,杀唐僧
三众来谢土,大家散福受用。”众小妖领命维持不题。
却说那李天王帅众回上高峰,火德怨哪吒性急,雷公怪天王放刁,惟水伯在
旁无语。行者见他们面不厮睹,心有萦思,没奈何,怀恨强欢,对众笑道:“列
位不须烦恼,自古道,胜败兵家之常。我和他论武艺,也只如此。但只是他多了
这个圈子,所以为害,把我等兵器又套将去了。你且放心,待老孙再去查查他的
脚色来也。”太子道:“你前启奏玉帝,查勘满天世界,更无一点踪迹,如今却
又何处去查?”行者道:“我想起来,佛法无边,如今且上西天问我佛如来,教
他着慧眼观看大地四部洲,看这怪是那方生长,何处乡贯住居,圈子是件甚么宝
贝。不管怎的,一定要拿他,与列位出气,还汝等欢喜归天。”众神道:“既有
此意,不须久停,快去快去!”
好行者,说声去,就纵筋斗云,早至灵山,落下祥光,四方观看,好去处──
灵峰疏杰,迭嶂清佳,仙岳顶巅摩碧汉。西天瞻巨镇,形势压中华。元气流
通天地远,威风飞彻满台花。时闻钟磬音长,每听经声明朗。又见那青松之下优
婆讲,翠柏之间罗汉行。白鹤有情来鹫岭,青鸾着意伫闲亭。玄猴对对擎仙果,
寿鹿双双献紫英。幽鸟声频如诉语,奇花色绚不知名。回峦盘绕重重顾,古道湾
环处处平。正是清虚灵秀地,庄严大觉佛家风。
那行者正然点看山景,忽听得有人叫道:“孙悟空,从那里来?往何处去?”
急回头看,原来是比丘尼尊者。大圣作礼道:“正有一事,欲见如来。”比丘尼
道:“你这个顽皮!既然要见如来,怎么不登宝刹,且在这里看山?”行者道:
“初来贵地,故此大胆。”比丘尼道:“你快跟我来也。”这行者紧随至雷音寺
山门下,又见那八大金刚,雄纠纠的两边挡住,比丘尼道。“悟空,暂候片时,
等我与你奏上去来。”行者只得住立门外。那比丘尼至佛前合掌道:“孙悟空有
事,要见如来。”如来传旨令入,金刚才闪路放行。行者低头礼拜毕。
如来问道:“悟空,前闻得观音尊者解脱汝身,皈依释教,保唐僧来此求经,
你怎么独自到此?有何事故?”行者顿首道:“上告我佛,弟子自秉迦持,与唐
朝师父西来,行至金<山兜>山金<山兜>洞,遇着一个恶魔头,名唤兕大王,神通广大,
把师父与师弟等摄入洞中。弟子向伊求取,没好意,两家比迸,被他将一个白森森
的一个圈子,抢了我的铁棒。我恐他是天将思凡,急上界查勘不出。蒙玉帝差遣
李天王父子助援,又被他抢了太子的六般兵器。及请火德星君放火烧他,又被他
将火具抢去。又请水德星君放水淹他,一毫又淹他不着,弟子费若干精神气力,
将那铁棒等物偷出,复去索战,又被他将前物依然套去,无法收降,因此特告我
佛,望垂慈与弟子看看,果然是何物出身,我好去拿他家属四邻,擒此魔头,救
我师父,合拱虔诚,拜求正果。”如来听说,将慧眼遥观,早已知识,对行者道:
“那怪物我虽知之,但不可与你说。你这猴儿口敞,一传道是我说他,他就不与
你斗,定要嚷上灵山,反遗祸于我也。我这里着法力助你擒他去罢。”行者再拜
称谢道:“如来助我甚么法力?”如来即令十八尊罗汉开宝库取十八粒“金丹砂”
与悟空助力。行者道:“金丹砂却如何?”如来道:“你去洞外,叫那妖魔比试。
演他出来,却教罗汉放砂,陷住他,使他动不得身,拔不得脚,凭你揪打便了。”
行者笑道:“妙,妙,妙!趁早去来!”那罗汉不敢迟延,即取金丹砂出门,行
者又谢了如来。一路查看,止有十六尊罗汉。行者嚷道:“这是那个去处,却卖
放人!”众罗汉道:“那个卖放?”行者道:“原差十八尊,今怎么只得十六尊?”
说不了,里边走出降龙、伏虎二尊,上前道:“悟空,怎么就这等放刁?我两个
在后听如来吩咐话的。”行者道:“忒卖法,忒卖法!才自若嚷迟了些儿,你敢
就不出来了。”众罗汉笑呵呵驾起祥云。
不多时,到了金<山兜>山界。那李天王见了,帅众相迎,备言前事。罗汉道:
“不必絮繁,快去叫他出来。”这大圣捻着拳头,来于洞口,骂道:“腯泼怪
物,快出来与你孙外公见个上下!”那小妖又飞跑去报,魔王怒道:“这贼猴又
不知请谁来猖獗也!”小妖道:“更无甚将,止他一人。”魔王道:“那根棒子
已被我收来,怎么却又一人到此?敢是又要走拳?”随带了宝贝,绰枪在手,叫
小妖搬开石块,跳出门来骂道:“贼猴!你几番家不得便宜,就该回避,如何又
来吆喝?”行者道:“这泼魔不识好歹!若要你外公不来,除非你服了降,陪了
礼,送出我师父师弟,我就饶你!”那怪道:“你那三个和尚已被我洗净了,不
久便要宰杀,你还不识起倒!去了罢!”行者听说宰杀二字,扢蹬蹬腮边火发,
按不住心头之怒,丢了架子,轮着拳,斜行抅步,望妖魔使个挂面。那怪展长
枪,劈手相迎。行者左跳右跳,哄那妖魔。妖魔不知是计,赶离洞口南来。行者
即招呼罗汉把金丹砂望妖魔一齐抛下,共显神通,好砂!正是那──
似雾如烟初散漫,纷纷霭霭下天涯。白茫茫,到处迷人眼;昏漠漠,飞时找
路差。打柴的樵子失了伴,采药的仙童不见家。细细轻飘如麦面,粗粗翻复似芝
麻。世界朦胧山顶暗,长空迷没太阳遮。不比嚣尘随骏马,难言轻软衬香车。此
砂本是无情物,盖地遮天把怪拿。只为妖魔侵正道,阿罗奉法逞豪华。手中就有
明珠现,等时刮得眼生花。
那妖魔见飞砂迷目,把头低了一低,足下就有三尺余深,慌得他将身一纵,
跳在浮上一层,未曾立得稳,须臾,又有二尺余深。那怪急了,拔出脚来,即忙
取圈子,往上一撇,叫声:“着!”唿喇的一下,把十八粒金丹砂又尽套去,拽
回步,径归本洞。
那罗汉一个个空手停云。行者近前问道:“众罗汉,怎么不下砂了?”罗汉
道:“适才响了一声,金丹砂就不见矣。”行者笑道:“又是那话儿套将去了。”
天王等众道:“这般难伏啊,却怎么捉得他,何日归天,何颜见帝也!”旁有降
龙、伏虎二罗汉对行者道:“悟空,你晓得我两个出门迟滞何也?”行者道:
“老孙只怪你躲避不来,却不知有甚话说。”罗汉道:“如来吩咐我两个说,那
妖魔神通广大,如失了金丹砂,就教孙悟空上离恨天兜率宫太上老君处寻他的踪
迹,庶几可一鼓而擒也。”行者闻言道:“可恨,可恨!如来却也闪赚老孙!当
时就该对我说了,却不免教汝等远涉!”李天王道:“既是如来有此明示,大圣
就当早起。”
好行者,说声去,就纵一道筋斗云,直入南天门里。时有四大元帅擎拳拱手
道:“擒怪事如何?”行者且行且答道:“未哩,未哩!如今有处寻根去也。”
四将不敢留阻,让他进了天门,不上灵屑殿,不入斗牛宫,径至三十三天之外离
恨天兜率宫前,见两仙童侍立。他也不通姓名,一直径走,慌得两童扯住道:
“你是何人?待往何处去?”行者才说:“我是齐天大圣,欲寻李老君哩。”仙
童道:“你怎这样粗鲁?且住下,让我们通报。”行者那容分说,喝了一声,往
里径走,忽见老君自内而出,撞个满怀。行者躬身唱个喏道:“老官,一向少看。”
老君笑道:“这猴儿不去取经,却来我处何干?”行者道:“取经取经,昼夜无
停;有些阻碍,到此行行。”老君道:“西天路阻,与我何干?”行者道:“西
天西天,你且休言;寻着踪迹,与你缠缠。”老君道:“我这里乃是无上仙宫,
有甚踪迹可寻?”行者入里,眼不转睛,东张西看,走过几层廊宇,忽见那牛栏
边一个童儿盹睡,青牛不在栏中。行者道:“老官,走了牛也,走了牛也!”老
君大惊道:“这孽畜几时走了?”正嚷间,那童儿方醒,跪于当面道:“爷爷,
弟子睡着,不知是几时走的。”老君骂道:“你这厮如何盹睡?”童儿叩头道:
“弟子在丹房里拾得一粒丹,当时吃了,就在此睡着。”老君道:“想是前日炼
的七返火丹,吊了一粒,被这厮拾吃了。那丹吃一粒,该睡七日哩,那孽畜因你
睡着,无人看管,遂乘机走下界去,今亦是七日矣。”即查可曾偷甚宝贝。行者
道:“无甚宝贝,只见他有一个圈子,甚是利害。”老君急查看时,诸般俱在,
止不见了金刚琢。老君道:“是这孽畜偷了我金刚琢去了!”行者道:“原来是
这件宝贝!当时打着老孙的是他!如今在下界张狂,不知套了我等多少物件!”
老君道:“这孽畜在甚地方?”行者道:“现住金<山兜>山金<山兜>洞。他捉了我唐
僧进去,抢了我金箍棒。请天兵相助,又抢了太子的神兵。及请火德星君,又抢
了他的火具。惟水伯虽不能淹死他,倒还不曾抢他物件。至请如来着罗汉下砂,
又将金丹砂抢去。似你这老官,纵放怪物,抢夺伤人,该当何罪?”老君道:
“我那金刚琢,乃是我过函关化胡之器,自幼炼成之宝。凭你甚么兵器、水火,
俱莫能近他。若偷去我的芭蕉扇儿,连我也不能奈他何矣。”
大圣才欢欢喜喜,随着老君。老君执了芭蕉扇,驾着祥云同行,出了仙宫,
南天门外,低下云头,径至金<山兜>山界,见了十八尊罗汉、雷公、水伯、火德、
李天王父子,备言前事一遍。老君道:“孙悟空还去诱他出来,我好收他。”
这行者跳下峰头,又高声骂道:“腯泼孽畜!趁早出来受死!”那小妖又
去报知,老魔道:“这贼猴又不知请谁来也。”急绰枪带宝,迎出门来。行者骂
道:“你这泼魔,今番坐定是死了!不要走!吃吾一掌!”急纵身跳个满怀,劈
脸打了一个耳括子,回头就跑。那魔轮枪就赶,只听得高峰上叫道:“那牛儿还
不归家,更待何日?”那魔抬头,看见是太上老君,就唬得心惊胆战道:“这贼
猴真个是个地里鬼!却怎么就访得我的主公来也?”老君念个咒语,将扇子搧
了一下,那怪将圈子丢来,被老君一把接住;又一搧,那怪物力软筋麻,现了
本相,原来是一只青牛。老君将金钢琢吹口仙气,穿了那怪的鼻子,解下勒袍带,
系于琢上,牵在手中。至今留下个拴牛鼻的拘儿,又名宾郎,职此之谓。
老君辞了众神,跨上青牛背上,驾彩云,径归兜率院;缚妖怪,高升离恨天。
孙大圣才同天王等众打入洞里,把那百十个小妖尽皆打死,各取兵器,谢了天王
父子回天,雷公入府,火德归宫,水伯回河,罗汉向西;然后才解放唐僧八戒沙
僧,拿了铁棒。他三人又谢了行者,收拾马匹行装,师徒们离洞,找大路方走。
正走间,只听得路旁叫:“唐圣僧,吃了斋饭去。”那长老心惊。不知是甚么人
叫唤,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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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三回 禅主吞餐怀鬼孕 黄婆运水解邪胎


德行要修八百,阴功须积三千。均平物我与亲冤,始合西天本愿。魔兕刀兵
不怯,空劳水火无愆。老君降伏却朝天,笑把青牛牵转。
话说那大路旁叫唤者谁?乃金<山兜>山山神土地,捧着紫金钵盂叫道:“圣僧
啊,这钵盂饭是孙大圣向好处化来的。因你等不听良言,误入妖魔之手,致令大
圣劳苦万端,今日方救得出。且来吃了饭,再去走路,莫孤负孙大圣一片恭孝之
心也。”三藏道:“徒弟,万分亏你!言谢不尽!早知不出圈痕,那有此杀身之
害。”行者道:“不瞒师父说,只因你不信我的圈子,却教你受别人的圈子。多
少苦楚,可叹,可叹!”八戒道:“怎么又有个圈子。”行者道:“都是你这孽
嘴孽舌的夯货,弄师父遭此一场大难!着老孙翻天覆地,请天兵水火与佛祖丹砂,
尽被他使一个白森森的圈子套去。如来暗示了罗汉,对老孙说出那妖的根原,才
请老君来收伏,却是个青牛作怪。”三藏闻言,感激不尽道:“贤徒,今番经此,
下次定然听你吩咐。”遂此四人分吃那饭,那饭热气腾腾的。行者道:“这饭多
时了,却怎么还热?”土地跪下道:“是小神知大圣功完,才自热来伺候。”须
臾饭毕,收拾了钵盂,辞了土地山神。那师父才攀鞍上马,过了高山。正是涤虑
洗心皈正觉,餐风宿水向西行。行彀多时,又值早春天气,听了些──
紫燕呢喃,黄鹂睆睆。紫燕呢喃香嘴困,黄鹂睍睆巧音频。满地落红如布
锦,遍山发翠似堆茵。岭上青梅结豆,崖前古柏留云。野润烟光淡,沙暄日色曛。
几处园林花放蕊,阳回大地柳芽新。
正行处,忽遇一道小河,澄澄清水,湛湛寒波。唐长老勒过马观看,远见河
那边有柳阴垂碧,微露着茅屋几椽。行者遥指那厢道:“那里人家,一定是摆渡
的。”三藏道:“我见那厢也似这般,却不见船只,未敢开言。”八戒旋下行李,
厉声高叫道:“摆渡的,撑船过来!”连叫几遍,只见那柳阴里面,咿咿哑哑的,
撑出一只船儿。不多时,相近这岸。师徒们仔细看了那船儿,真个是──
短棹分波,轻桡泛浪。<舟敢>堂油漆彩,艎板满平仓。船头上铁缆盘窝,船后
边舵楼明亮。虽然是一苇之航,也不亚泛湖浮海。纵无锦缆牙樯,实有松桩桂楫。
固不如万里神舟,真可渡一河之隔。往来只在两崖边,出入不离古渡口。
那船儿须臾顶岸,有梢子叫云:“过河的,这里去。”三藏纵马近前看处,
那梢子怎生模样──
头裹锦绒帕,足踏皂丝鞋。身穿百纳绵裆袄,腰束千针裙布衫。手腕皮粗筋
力硬,眼花眉皱面容衰。声音娇细如莺啭,近观乃是老裙钗。
行者近于船边道:“你是摆渡的?”那妇人道:“是。”行者道:“梢公如
何不在,却着梢婆撑船?”妇人微笑不答,用手拖上跳板。沙和尚将行李挑上去,
行者扶着师父上跳,然后顺过船来,八戒牵上白马,收了跳板。那妇人撑开船,
摇动桨,顷刻间过了河。
身登西岸,长老教沙僧解开包,取几文钱钞与他。妇人更不争多寡,将缆拴
在傍水的桩上,笑嘻嘻径入庄屋里去了。三藏见那水清,一时口渴,便着八戒:
“取钵盂,舀些水来我吃。”那呆子道:“我也正要些儿吃哩。”即取钵盂,舀
了一钵,递与师父。师父吃了有一少半,还剩了多半,呆子接来,一气饮干,却
伏侍三藏上马。师徒们找路西行,不上半个时辰,那长老在马上呻吟道:“腹痛!”
八戒随后道:“我也有些腹痛。”沙僧道:“想是吃冷水了?”说未毕,师父声
唤道:“疼的紧!”八戒也道:“疼得紧!”他两个疼痛难禁,渐渐肚子大了。
用手摸时,似有血团肉块,不住的骨冗骨冗乱动。三藏正不稳便,忽然见那路旁
有一村舍,树梢头挑着两个草把。行者道:“师父,好了,那厢是个卖酒的人家。
我们且去化他些热汤与你吃,就问可有卖药的,讨贴药,与你治治腹痛。”三藏
闻言甚喜,却打白马,不一时,到了村舍门口下马。但只见那门儿外有一个老婆
婆,端坐在草墩上绩麻。行者上前,打个问讯道:“婆婆,贫僧是东土大唐来的,
我师父乃唐朝御弟。因为过河吃了河水,觉肚腹疼痛。”那婆婆喜哈哈的道:
“你们在那边河里吃水来?”行者道:“是在此东边清水河吃的。”那婆婆欣欣
的笑道:“好耍子,好耍子!你都进来,我与你说。”
行者即搀唐僧,沙僧即扶八戒,两人声声唤唤,腆着肚子,一个个只疼得面
黄眉皱,入草舍坐下,行者只叫:“婆婆,是必烧些热汤与我师父,我们谢你。”
那婆婆且不烧汤,笑唏唏跑走后边叫道:“你们来看,你们来看!”那里面,蹼
襜蹼踏的,又走出两三个半老不老的妇人,都来望着唐僧洒笑。行者大怒,喝了
一声,把牙一嗟,唬得那一家子跌跌蹡蹡,往后就走。行者上前,扯住那老
婆子道:“快早烧汤,我饶了你!”那婆子战兢兢的道:“爷爷呀,我烧汤也不
济事,也治不得他两个肚疼。你放了我,等我说。”行者放了他,他说:“我这
里乃是西梁女国。我们这一国尽是女人,更无男子,故此见了你们欢喜。你师父
吃的那水不好了,那条河唤做子母河,我那国王城外,还有一座迎阳馆驿,驿门
外有一个照胎泉。我这里人,但得年登二十岁以上,方敢去吃那河里水。吃水之
后,便觉腹痛有胎。至三日之后,到那迎阳馆照胎水边照去。若照得有了双影,
便就降生孩儿。你师吃了子母河水,以此成了胎气,也不日要生孩子,热汤怎么
治得?”
三藏闻言,大惊失色道:“徒弟啊!似此怎了?”八戒扭腰撒胯的哼道:
“爷爷呀!要生孩子,我们却是男身!那里开得产门?如何脱得出来。”行者笑
道:“古人云,瓜熟自落,若到那个时节,一定从胁下裂个窟窿,钻出来也。”
八戒见说,战兢兢忍不得疼痛道:“罢了罢了,死了死了!”沙僧笑道:“二哥,
莫扭莫扭!只怕错了养儿肠,弄做个胎前病。”那呆子越发慌了,眼中噙泪。扯
着行者道:“哥哥!你问这婆婆,看那里有手轻的稳婆,预先寻下几个,这半会
一阵阵的动荡得紧,想是摧阵疼。快了,快了!”沙僧又笑道:“二哥,既知摧
阵疼,不要扭动,只恐挤破浆泡耳。”三藏哼着道:“婆婆啊,你这里可有医家?
教我徒弟去买一贴堕胎药吃了,打下胎来罢。”那婆子道:“就有药也不济事。
只是我们这正南街上有一座解阳山,山中有一个破儿洞,洞里有一眼落胎泉。须
得那泉里水吃一口,方才解了胎气。却如今取不得水了,向年来了一个道人,称
名如意真仙,把那破儿洞改作聚仙庵,护住落胎泉水,不肯善赐与人。但欲求水
者,须要花红表礼,羊酒果盘,志诚奉献,只拜求得他一碗儿水哩。你们这行脚
僧,怎么得许多钱财买办?但只可挨命,待时而生产罢了。”
行者闻得此言,满心欢喜道:“婆婆,你这里到那解阳山有几多路程?”婆
婆道:“有三十里。”行者道:“好了,好了!师父放心,待老孙取些水来你吃。”
好大圣,吩咐沙僧道:“你好仔细看着师父,若这家子无礼,侵哄师父,你拿出
旧时手段来,装掞虎唬他,等我取水去。”沙僧依命,只见那婆子端出一个大瓦
钵来,递与行者道:“拿这钵头儿去,是必多取些来,与我们留着用急。”行者
真个接了瓦钵,出草舍,纵云而去。那婆子才望空礼拜道:“爷爷呀!这和尚会
驾云!”才进去叫出那几个妇人来,对唐僧磕头礼拜,都称为罗汉菩萨,一壁厢
烧汤办饭,供奉唐僧不题。
却说那孙大圣筋斗云起,少顷间见一座山头,阻住云角,即按云光,睁睛看
处,好山!但见那──
幽花摆锦,野草铺蓝。涧水相连落,溪云一样闲。重重谷壑藤萝密,远远峰
峦树木蘩。鸟啼雁过,鹿饮猿攀。翠岱如屏嶂,青崖似髻鬟。尘埃滚滚真难到,
泉石涓涓不厌看。每见仙童采药去,常逢樵了负薪还。果然不亚天台景,胜似三
峰西华山!
这大圣正然观看那山不尽,又只见背阴处,有一所庄院,忽闻得犬吠之声。
大圣下山,径至庄所,却也好个去处,看那──
小桥通活水,茅舍倚青山。村犬汪篱落,幽人自往还。
不时来至门首,见一个老道人,盘坐在绿茵之上,大圣放下瓦钵,近前道问
讯。那道人欠身还礼道:“那方来者?至小庵有何勾当?”行者道:“贫僧乃东
土大唐钦差西天取经者。因我师父误饮了子母河之水,如今腹疼肿胀难禁。问及
土人,说是结成胎气,无方可治。访得解阳山破儿洞有落胎泉可以消得胎气,故
此特来拜见如意真仙,求些泉水,搭救师父,累烦老道指引指引。”那道人笑道:
“此间就是破儿洞,今改为聚仙庵了。我却不是别人,即是如意真仙老爷的大徒
弟。你叫做甚么名字?待我好与你通报。”行者道:“我是唐三藏法师的大徒弟,
贱名孙悟空。”那道人问曰:“你的花红酒礼,都在那里?”行者道:“我是个
过路的挂搭僧,不曾办得来。”道人笑道:“你好痴呀!我老师父护住山泉,并
不曾白送与人。你回去办将礼来,我好通报,不然请回,莫想莫想!”行者道:
“人情大似圣旨,你去说我老孙的名字,他必然做个人情,或者连井都送我也。”
那道人闻此言,只得进去通报,却见那真仙抚琴,只待他琴终,方才说道:
“师父,外面有个和尚,口称是唐三藏大徒弟孙悟空,欲求落胎泉水,救他师父。”
那真仙不听说便罢,一听得说个悟空名字,却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急起
身,下了琴床,脱了素服,换上道衣,取一把如意钩子,跳出庵门,叫道:“孙
悟空何在?”行者转头,观见那真仙打扮──
头戴星冠飞彩艳,身穿金缕法衣红。足下云鞋堆锦绣,腰间宝带绕玲珑。
一双纳锦凌波袜,半露裙襕闪绣绒。手拿如意金钩子,钅尊利杆长若蟒龙。
凤眼光明眉探竖,钢牙尖利口翻红。额下髯飘如烈火,鬓边赤发短蓬松。
形容恶似温元帅,争奈衣冠不一同。
行者见了,合掌作礼道:“贫僧便是孙悟空。”那先生笑道:“你真个是孙
悟空,却是假名托姓者?”行者道:“你看先生说话,常言道,君子行不更名,
坐不改姓。我便是悟空,岂有假托之理?”先生道:“你可认得我么?”行者道:
“我因归正释门,秉诚僧教,这一向登山涉水,把我那幼时的朋友也都疏失,未
及拜访,少识尊颜。适间问道子母河西乡人家,言及先生乃如意真仙,故此知之。”
那先生道:“你走你的路,我修我的真,你来访我怎的?”行者道:“因我师父
误饮了子母河水,腹疼成胎,特来仙府,拜求一碗落胎泉水,救解师难也。”那
先生怒目道:“你师父可是唐三藏么?”行者道:“正是,正是。”先生咬牙恨
道:“你们可曾会着一个圣婴大王么?”行者道:“他是号山枯松涧火云洞红孩
儿妖怪的绰号,真仙问他怎的?”先生道:“是我之舍侄,我乃牛魔王的兄弟。
前者家兄处有信来报我,称说唐三藏的大徒弟孙悟空惫懒,将他害了。我这里正
没处寻你报仇,你倒来寻我,还要甚么水哩!”行者陪笑道:“先生差了,你令
兄也曾与我做朋友,幼年间也曾拜七弟兄,但只是不知先生尊府,有失拜望。如
今令侄得了好处,现随着观音菩萨,做了善财童子。我等尚且不如,怎么反怪我
也?”先生喝道:“这泼猢猻!还弄巧舌!我舍侄还是自在为王好,还是与人为
奴好?不得无礼!吃我这一钩!”大圣使铁棒架住道:“先生莫说打的话,且与
些泉水去也。”那先生骂道:“泼猢猻!不知死活!如若三合敌得我,与你水去;
敌不去,只把你剁为肉酱,方与我侄子报仇。”大圣骂道:“我把你不识起倒的
孽障!既要打,走上来看棍!”那先生如意钩劈手相还。二人在聚仙庵好杀──
圣僧误食成胎水,行者来寻如意仙。那晓真仙原是怪,倚强护住落胎泉。及
至相逢讲仇隙,争持决不遂如然。言来语去成僝僽,意恶情凶要报冤。这一
个因师伤命来求水,那一个为侄亡身不与泉。如意钩强如蝎毒,金箍棒狠似龙巅。
当胸乱刺施威猛,着脚斜钩展妙玄。阴手棍丢伤处重,过肩钩起近头鞭。锁腰一
棍鹰持雀,压顶三钩<虫良>捕蝉。往往来来争胜败,返返复复两回还。钩挛棒打无
前后,不见输赢在那边。
那先生与大圣战经十数合,敌不得大圣。这大圣越加猛烈,一条棒似滚滚流
星,着头乱打,先生败了筋力,倒拖着如意钩,往山上走了。
大圣不去赶他,却来庵内寻水,那个道人早把庵门关了。大圣拿着瓦钵,赶
至门前,尽力气一脚,踢破庵门,闯将进去,见那道人伏在井栏上,被大圣喝了
一声,举棒要打,那道人往后跑了。却才寻出吊桶来,正自打水,又被那先生赶
到前边,使如意钩子把大圣钩着脚一跌,跌了个嘴硍地。大圣爬起来,使铁棒
就打,他却闪在旁边,执着钩子道:“看你可取得我的水去!”大圣骂道:“你
上来,你上来!我把你这个孽障,直打杀你!”那先生也不上前拒敌,只是禁住
了,不许大圣打水。大圣见他不动,却使左手轮着铁棒,右手使吊桶,将索子才
突鲁鲁的放下。他又来使钩。大圣一只手撑持不得,又被他一钩钩着脚,扯了个
惣踵,连井索通跌下井去了。大圣道:“这厮却是无礼!”爬起来,双手轮棒,
没头没脸的打将上去。那先生依然走了,不敢迎敌。大圣又要去取水,奈何没有
吊桶,又恐怕来钩扯,心中暗暗想道:“且去叫个帮手来!”
好大圣,拨转云头,径至村舍门首叫一声:“沙和尚。”那里边三藏忍痛呻
吟,猪八戒哼声不绝,听得叫唤,二人欢喜道:“沙僧啊,悟空来也。”沙僧连
忙出门接着道:“大哥,取水来了?”大圣进门,对唐僧备言前事,三藏滴泪道:
“徒弟啊,似此怎了?”大圣道:“我来叫沙兄弟与我同去,到那庵边,等老孙
和那厮敌斗,教沙僧乘便取水来救你。”三藏道:“你两个没病的都去了,丢下
我两个有病的,教谁伏侍?”那个老婆婆在旁道:“老罗汉只管放心,不须要你
徒弟,我家自然看顾伏侍你。你们早间到时,我等实有爱怜之意,却才见这位菩
萨云来雾去,方知你是罗汉菩萨。我家决不敢复害你。”行者咄的一声道:“汝
等女流之辈,敢伤那个?”老婆子笑道:“爷爷呀,还是你们有造化,来到我家!
若到第二家,你们也不得囫囵了!”八戒哼哼的道:“不得囫囵,是怎么的?”
婆婆道:“我一家儿四五口,都是有几岁年纪的,把那风月事尽皆休了,故此不
肯伤你。若还到第二家,老小众大,那年小之人,那个肯放过你去!就要与你交
合。假如不从,就要害你性命,把你们身上肉,都割了去做香袋儿哩。”八戒道:
“若这等,我决无伤。他们都是香喷喷的,好做香袋;我是个臊猪,就割了肉去,
也是臊的,故此可以无伤。”行者笑道:“你不要说嘴,省些力气,好生产也。”
那婆婆道:“不必迟疑,快求水去。”行者道:“你家可有吊桶?借个使使。”
那婆子即往后边取出一个吊桶,又窝了一条索子,递与沙僧。沙僧道:“带两条
索子去,恐一时井深要用。”沙僧接了桶索,即随大圣出了村舍,一同驾云而去。
那消半个时辰,却到解阳山界,按下云头,径至庵外。大圣吩咐沙僧道:“你将
桶索拿了,且在一边躲着,等老孙出头索战。你待我两人交战正浓之时,你乘机
进去,取水就走。”沙僧谨依言命。
孙大圣掣了铁棒,近门高叫:“开门,开门!”那守门的看见,急入里通报
道:“师父,那孙悟空又来了也。”那先生心中大怒道:“这泼猴老大无状!一
向闻他有些手段,果然今日方知,他那条棒真是难敌。”道人道:“师父,他的
手段虽高,你亦不亚与他,正是个对手。”先生道:“前面两回,被他赢了。”
道人道:“前两回虽赢,不过是一猛之性;后面两次打水之时,被师父钩他两跌,
却不是相比肩也?先既无奈而去,今又复来,必然是三藏胎成身重,埋怨得紧,
不得已而来也,决有慢他师之心。管取我师决胜无疑。”
真仙闻言,喜孜孜满怀春意,笑盈盈一阵威风,挺如意钩子,走出门来喝道:
“泼猢猻!你又来作甚?”大圣道:“我来只是取水”。真仙道:“泉水乃吾家
之井,凭是帝王宰相,也须表礼羊酒来求,方才仅与些须。况你又是我的仇人,
擅敢白手来取?”大圣道:“真个不与?”真仙道:“不与,不与!”大圣骂道:
“泼孽障!既不与水,看棍!”丢一个架子,抢个满怀,不容说,着头便打。那
真仙侧身躲过,使钩子急架相还。这一场比前更胜,好杀──
金箍棒,如意钩,二人奋怒各怀仇。飞砂走石乾坤暗,播土扬尘日月愁。大
圣救师来取水,妖仙为侄不容求。两家齐努力,一处赌安休。咬牙争胜负,切齿
定刚柔。添机见,越抖擞,喷云嗳雾鬼神愁。朴朴兵兵钩棒响,喊声哮吼振山丘。
狂风滚滚催林木,杀气纷纷过斗牛。大圣愈争愈喜悦,真仙越打越绸缪。有心有
意相争战,不定存亡不罢休。
他两个在庵门外交手,跳跳舞舞的,斗到山坡之下,恨苦相持不题。
却说那沙和尚提着吊桶,闯进门去,只见那道人在井边挡住道:“你是甚人,
敢来取水!”沙僧放下吊桶,取出降妖宝杖,不对话,着头便打。那道人躲闪不
及,把左臂膊打折,道人倒在地下挣命。沙僧骂道:“我要打杀你这孽畜,怎奈
你是个人身!我还怜你,饶你去罢!让我打水!”那道人叫天叫地的,爬到后面
去了。沙僧却才将吊桶向井中满满的打了一吊桶水,走出庵门,驾起云雾,望着
行者喊道:“大哥,我已取了水去也!饶他罢,饶他罢!”
大圣听得,方才使铁棒支住钩子道:“你听老孙说,我本待斩尽杀绝,争奈
你不曾犯法,二来看你令兄牛魔王的情上。先头来,我被钩了两下,未得水去。
才然来,我是个调虎离山计,哄你出来争战,却着我师弟取水去了。老孙若肯拿
出本事来打你,莫说你是一个甚么如意真仙,就是再有几个,也打死了。正是打
死不如放生,且饶你教你活几年耳,已后再有取水者,切不可勒扌肯他。”那妖
仙不识好歹,演一演,就来钩脚,被大圣闪过钩头,赶上前,喝声:“休走!”
那妖仙措手不及,推了一个蹼辣,挣紥不起。大圣夺过如意钩来,折为两段,总
拿着又一抉,抉作四段,掷之于地道:“泼孽畜!再敢无礼么?”那妖仙战战兢
兢,忍辱无言,这大圣笑呵呵,驾云而起。有诗为证,诗曰:
真铅若炼须真水,真水调和真汞干。真汞真铅无母气,灵砂灵药是仙丹。
婴儿枉结成胎象,土母施功不费难。推倒旁门宗正教,心君得意笑容还。
大圣纵着祥光,赶上沙僧,得了真水,喜喜欢欢,回于本处,按下云头,径
来村舍,只见猪八戒腆着肚子,倚在门枋上哼哩。行者悄悄上前道:“呆子,几
时占房的?”呆子慌了道:“哥哥莫取笑,可曾有水来么?”行者还要耍他,沙
僧随后就到,笑道:“水来了,水来了!”三藏忍痛欠身道:“徒弟啊,累了你
们也!”那婆婆却也欢喜,几口儿都出礼拜道:“菩萨呀,却是难得,难得!”
即忙取个花磁盏子,舀了半盏儿,递与三藏道:“老师父,细细的吃,只消一口,
就解了胎气。”八戒道:“我不用盏子,连吊桶等我喝了罢。”那婆子道:“老
爷爷,唬杀人罢了!若吃了这吊桶水,好道连肠子肚子都化尽了!”吓得呆子不
敢胡为,也只吃了半盏。那里有顿饭之时,他两个腹中绞痛,只听轮毂辘毂辘三
五阵肠鸣。肠鸣之后,那呆子忍不住,大小便齐流。唐僧也忍不住要往静处解手。
行者道:“师父啊,切莫出风地里去。怕人子,一时冒了风,弄做个产后之疾。”
那婆婆即取两个净桶来,教他两个方便。须臾间,各行了几遍,才觉住了疼痛,
渐渐的销了肿胀,化了那血团肉块。那婆婆家又煎些白米粥与他补虚。八戒道:
“婆婆,我的身子实落,不用补虚。且烧些汤水与我洗个澡,却好吃粥。”沙僧
道:“哥哥,洗不得澡,坐月子的人弄了水浆致病。”八戒道:“我又不曾大生,
左右只是个小产,怕他怎的?洗洗儿干净。”真个那婆子烧些汤与他两个净了手
脚。唐僧才吃两盏儿粥汤,八戒就吃了十数碗,还只要添。行者笑道:“夯货!
少吃些!莫弄做个沙包肚,不像模样。”八戒道:“没事,没事!我又不是母猪,
怕他做甚?”那家子真个又去收拾煮饭。
老婆婆对唐僧道:“老师父,把这水赐了我罢。”行者道:“呆子,不吃水
了?”八戒道:“我的肚腹也不疼了,胎气想是已行散了,洒然无事,又吃水何
为?”行者道:“既是他两个都好了,将水送你家罢。”那婆婆谢了行者,将余
剩之水,装于瓦罐之中,埋在后边地下,对众老小道:“这罐水,彀我的棺材本
也!”众老小无不欢喜,整顿斋饭,调开桌凳。唐僧们吃了斋,消消停停,将息
了一宿。次日天明,师徒们谢了婆婆家,出离村舍。唐三藏攀鞍上马,沙和尚挑
着行囊,孙大圣前边引路,猪八戒拢了缰绳。这里才是洗净口孽身干净,销化凡
胎体自然。毕竟不知到国界中还有甚么理会,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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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四回 法性西来逢女国 心猿定计脱烟花


话说三藏师徒别了村舍人家,依路西进,不上三四十里,早到西梁国界。唐
僧在马上指道:“悟空,前面城池相近,市井上人语喧哗,想是西梁女国。汝等
须要仔细,谨慎规矩,切休放荡情怀,紊乱法门教旨。”三人闻言,谨遵严命。
言未尽,却至东关厢街口。那里人都是长裙短袄,粉面油头,不分老少,尽是妇
女,正在两街上做买做卖。忽见他四众来时,一齐都鼓掌呵呵,整容欢笑道:
“人种来了,人种来了!”慌得那三藏勒马难行,须臾间就塞满街道,惟闻笑语。
八戒口里乱嚷道:“我是个销猪,我是个销猪!”行者道:“呆子,莫胡谈,拿
出旧嘴脸便是。”八戒真个把头摇上两摇,竖起一双蒲扇耳,扭动莲蓬吊搭唇,
发一声喊,把那些妇女们唬得跌跌爬爬。有诗为证,诗曰:
圣僧拜佛到西梁,国内衠阴世少阳。农士工商皆女辈,渔樵耕牧尽红妆。
娇娥满路呼人种,幼妇盈街接粉郎。不是悟能施丑相,烟花围困苦难当。
遂此众皆恐惧,不敢上前,一个个都捻手矬腰,摇头咬指,战战兢兢,排塞
街旁路下,都看唐僧。孙大圣却也弄出丑相开路。沙僧也装虎维持。八戒
采着马,掬着嘴,摆着耳朵。一行前进,又见那市井上房屋齐整,铺面轩昂,一
般有卖盐卖米,酒肆茶房,鼓角楼台通货殖,旗亭候馆挂帘栊。师徒们转湾抹角,
忽见有一女官侍立街下,高声叫道:“远来的使客,不可擅入城门。请投馆驿注
名上簿,待下官执名奏驾,验引放行。”三藏闻言下马,观看那衙门上有一匾,
上书“迎阳驿”三字。长老道:“悟空,那村舍人家传言是实,果有迎阳之驿。”
沙僧笑道:“二哥,你却去照胎泉边照照,看可有双影。”八戒道:“莫弄我!
我自吃了那盏儿落胎泉水,已此打下胎来了,还照他怎的?”三藏回头吩咐道:
“悟能,谨言,谨言!”遂上前与那女官作礼。女官引路,请他们都进驿内,正
厅坐下,即唤看茶。又见那手下人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之类,你看他拿茶的
也笑。
少顷茶罢,女官欠身问曰:“使客何来?”行者道:“我等乃东土大唐王驾
下钦差上西天拜佛求经者。我师父便是唐王御弟,号曰唐三藏,我乃他大徒弟孙
悟空,这两个是我师弟猪悟能、沙悟净,一行连马五口。随身有通关文牒,乞为
照验放行。”那女官执笔写罢,下来叩头道:“老爷恕罪,下官乃迎阳驿驿丞,
实不知上邦老爷,知当远接。”拜毕起身,即令管事的安排饮馔,道:“爷爷们
宽坐一时,待下官进城启奏我王,倒换关文,打发领给,送老爷们西进。”三藏
欣然而坐不题。
且说那驿丞整了衣冠,径入城中五凤楼前,对黄门官道:“我是迎阳馆驿丞,
有事见驾。”黄门即时启奏,降旨传宣至殿,问曰:“驿丞有何事来奏?”驿丞
道:“微臣在驿,接得东土大唐王御弟唐三藏,有三个徒弟,名唤孙悟空、猪悟
能、沙悟净,连马五口,欲上西天拜佛取经。特来启奏主公,可许他倒换关文放
行?“女王闻奏满心欢喜,对众文武道:“寡人夜来梦见金屏生彩艳,玉镜展光
明,乃是今日之喜兆也。”众女官拥拜丹墀道:“主公,怎见得是今日之喜兆?”
女王道:“东土男人,乃唐朝御弟。我国中自混沌开辟之时,累代帝王,更不曾
见个男人至此。幸今唐王御弟下降,想是天赐来的。寡人以一国之富,愿招御弟
为王,我愿为后,与他阴阳配合,生子生孙,永传帝业,却不是今日之喜兆也?”
众女官拜舞称扬,无不欢悦。
驿丞又奏道:“主公之论,乃万代传家之好。但只是御弟三徒凶恶,不成相
貌。”女王道:“卿见御弟怎生模样?他徒弟怎生凶丑?”驿丞道:“御弟相貌
堂堂,丰姿英俊,诚是天朝上国之男儿,南赡中华之人物。那三徒却是形容狞恶,
相貌如精。”女王道:“既如此,把他徒弟与他领给,倒换关文,打发他往西天,
只留下御弟,有何不可?”众官拜奏道:“主公之言极当,臣等钦此钦遵。但只
是匹配之事,无媒不可。自古道,姻缘配合凭红叶,月老夫妻系赤绳。”女王道:
“依卿所奏,就着当驾太师作媒,迎阳驿丞主婚,先去驿中与御弟求亲。待他许
可,寡人却摆驾出城迎接。”那太师驿丞领旨出朝。
却说三藏师徒们在驿厅上正享斋饭,只见外面人报:“当驾太师与我们本官
老姆来了。”三藏道:“太师来却是何意?”八戒道:“怕是女王请我们也。”
行者道:“不是相请,就是说亲。”三藏道:“悟空,假如不放,强逼成亲,却
怎么是好?”行者道:“师父只管允他,老孙自有处治。”
说不了,二女官早至,对长老下拜。长老一一还礼道:“贫僧出家人,有何
德能,敢劳大人下拜?”那太师见长老相貌轩昂,心中暗喜道:“我国中实有造
化,这个男子,却也做得我王之夫。”二官拜毕起来,侍立左右道:“御弟爷爷,
万千之喜了!”三藏道:“我出家人,喜从何来?”太师躬身道:“此处乃西梁
女国,国中自来没个男子。今幸御弟爷爷降临,臣奉我王旨意,特来求亲。”三
藏道:“善哉,善哉!我贫僧只身来到贵地,又无儿女相随,止有顽徒三个,不
知大人求的是那个亲事?”驿丞道:“下官才进朝启奏,我王十分欢喜,道夜来
得一吉梦,梦见金屏生彩艳,玉镜展光明,知御弟乃中华上国男儿,我王愿以一
国之富,招赘御弟爷爷为夫,坐南面称孤,我王愿为帝后。传旨着太师作媒,下
官主婚,故此特来求这亲事也。”三藏闻言,低头不语。太师道:“大丈夫遇时
不可错过,似此招赘之事,天下虽有;托国之富,世上实稀。请御弟速允,庶好
回奏。”长老越加痴哑。
八戒在旁掬着碓挺嘴叫道:“太师,你去上复国王:我师父乃久修得道的罗
汉,决不爱你托国之富,也不爱你倾国之容,快些儿倒换关文,打发他往西去,
留我在此招赘,如何?”太师闻说,胆战心惊,不敢回话。驿丞道:“你虽是个
男身,但只形容丑陋,不中我王之意。”八戒笑道:“你甚不通变,常言道,粗
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见男儿丑。”行者道:“呆子,勿得胡谈,任师父尊意,
可行则行,可止则止,莫要担阁了媒妁工夫。”三藏道:“悟空,凭你怎么说好!”
行者道:“依老孙说,你在这里也好。自古道,千里姻缘似线牵,哩。那里再有
这般相应处?”三藏道:“徒弟,我们在这里贪图富贵,谁却去西天取经?那不
望坏了我大唐之帝主也?”太师道:“御弟在上,微臣不敢隐言。我王旨意,原
只教求御弟为亲,教你三位徒弟赴了会亲筵宴,发付领给,倒换关文,往西天取
经去哩。”行者道:“太师说得有理,我等不必作难,情愿留下师父,与你主为
夫,快换关文,打发我们西去,待取经回来,好到此拜爷娘,讨盘缠,回大唐也。”
那太师与驿丞对行者作礼道:“多谢老师玉成之恩!”八戒道:“太师,切莫要
口里摆菜碟儿,既然我们许诺,且教你主先安排一席,与我们吃钟肯酒,如何?”
太师道:“有,有,有,就教摆设筵宴来也。”那驿丞与太师欢天喜地回奏女主
不题。
却说唐长老一把扯住行者,骂道:“你这猴头,弄杀我也!怎么说出这般话
来,教我在此招婚,你们西天拜佛,我就死也不敢如此。”行者道:“师父放心,
老孙岂不知你性情。但只是到此地,遇此人,不得不将计就计!”三藏道:“怎
么叫做将计就计?”行者道:“你若使住法儿不允他,他便不肯倒换关文,不放
我们走路。倘或意恶心毒,喝令多人割了你肉,做甚么香袋啊,我等岂有善报?
一定要使出降魔荡怪的神通。你知我们的手脚又重,器械又凶,但动动手儿,这
一国的人尽打杀了。他虽然阻当我等,却不是怪物妖精,还是一国人身;你又平
素是个好善慈悲的人,在路上一灵不损。若打杀无限的平人,你心何忍!诚为不
善了也。”三藏听说,道:“悟空,此论最善。但恐女主招我进去,要行夫妇之
礼,我怎肯丧元阳,败坏了佛家德行;走真精,坠落了本教人身?”
行者道:“今日允了亲事,他一定以皇帝礼,摆驾出城接你。你更不要推辞,
就坐他凤辇龙车,登宝殿,面南坐下,问女王取出御宝印信来,宣我们兄弟进朝,
把通关文牒用了印,再请女王写个手字花押,佥押了交付与我们。一壁厢教摆筵
宴,就当与女王会喜,就与我们送行。待筵宴已毕,再叫排驾,只说送我们三人
出城,回来与女王配合。哄得他君臣欢悦,更无阻挡之心,亦不起毒恶之念。却
待送出城外,你下了龙车凤辇,教沙僧伺候左右,伏侍你骑上白马,老孙却使个
定身法儿,教他君臣人等皆不能动,我们顺大路只管西行。行得一昼夜,我却念
个咒,解了术法,还教他君臣们苏醒回城。一则不伤了他的性命,二来不损了你
的元神。这叫做假亲脱网之计,岂非一举两全之美也?”三藏闻言,如醉方醒,
似梦初觉,乐以忘忧,称谢不尽,道:“深感贤徒高见。”四众同心合意,正自
商量不题。
却说那太师与驿丞不等宣诏,直入朝门白玉阶前奏道:“主公佳梦最准,鱼
水之欢就矣。”女王闻奏,卷珠帘,下龙床,启樱唇,露银齿,笑吟吟娇声问曰:
“贤卿见御弟,怎么说来?”太师道:“臣等到驿,拜见御弟毕,即备言求亲之
事。御弟还有推托之辞,幸亏他大徒弟慨然见允,愿留他师父与我王为夫,面南
称帝;只教先倒换关文,打发他三人西去;取得经回,好到此拜认爷娘,讨盘费
回大唐也。”女王笑道:“御弟再有何说。”太师奏道:“御弟不言,愿配我主,
只是他那二徒弟,先要吃席肯酒?”女王闻言,即传旨教光禄寺排宴,一壁厢排
大驾,出城迎接夫君。众女官即钦遵王命,打扫宫殿,铺设庭台。一班儿摆宴的,
火速安排;一班儿摆驾的,流星整备。你看那西梁国虽是妇女之邦,那銮舆不亚
中华之盛,但见──
六龙喷彩,双凤生祥。六龙喷彩扶车出,双凤生祥驾辇来。馥郁异香蔼,氤
氲瑞气开。金鱼玉佩多官拥,宝髻云鬟众女排。鸳鸯掌扇遮銮驾,翡翠珠帘影凤
钗。笙歌音美,弦管声谐。一片欢情冲碧汉,无边喜气出灵台。三檐罗盖摇天宇,
五色旌旗映御阶。此地自来无合卺,女王今日配男才。
不多时,大驾出城,早到迎阳馆驿。忽有人报三藏师徒道:“驾到了。”三
藏闻言,即与三徒整衣出厅迎驾。女王卷帘下辇道:“那一位是唐朝御弟?”太
师指道:“那驿门外香案前穿襕衣者便是。”女王闪凤目,簇蛾眉,仔细观看,
果然一表非凡,你看他──
丰姿英伟,相貌轩昂。齿白如银砌,唇红口四方。顶平额阔天仓满,目秀眉
清地阁长。两耳有轮真杰士,一身不俗是才郎。好个妙龄聪俊风流子,堪配西梁
窈窕娘。
女王看到那心欢意美之处,不觉淫情汲汲,爱欲恣恣,展放樱桃小口,呼道:
“大唐御弟,还不来占凤乘鸾也?”三藏闻言,耳红面赤,羞答答不敢抬头。猪
八戒在旁,掬着嘴,饧眼观看那女王,却也嬝娜,真个──
眉如翠羽,肌似羊脂。脸衬桃花瓣,鬟堆金凤丝。秋波湛湛妖娆态,春笋纤
纤妖媚姿。斜軃红绡飘彩艳,高簪珠翠显光辉。说甚么昭君美貌,果然是赛过西
施。柳腰微展鸣金珮,莲步轻移动玉肢。月里嫦娥难到此,九天仙子怎如斯。宫
妆巧样非凡类,诚然王母降瑶池。
那呆子看到好处,忍不住口嘴流涎,心头撞鹿,一时间骨软筋麻,好便似雪
狮子向火,不觉的都化去也。
只见那女王走近前来,一把扯住三藏,俏语娇声,叫道:“御弟哥哥,请上
龙车,和我同上金銮宝殿,匹配夫妇去来。”这长老战兢兢立站不住,似醉如痴。
行者在侧教道:“师父不必太谦,请共师娘上辇,快快倒换关文,等我们取经去
罢。”长老不敢回言,把行者抹了两抹,止不住落下泪来,行者道:“师父切莫
烦恼,这般富贵,不受用还待怎么哩?”三藏没及奈何,只得依从,揩了眼泪,
强整欢容,移步近前,与女主──
同携素手,共坐龙车。那女主喜孜孜欲配夫妻,这长老忧惶惶只思拜佛。一
个要洞房花烛交鸳侣,一个要西宇灵山见世尊。女帝真情,圣僧假意。女帝真情,
指望和谐同到老;圣僧假意,牢藏情意养元神。一个喜见男身,恨不得白昼并头
谐伉俪;一个怕逢女色,只思量即时脱网上雷音。二人和会同登辇,岂料唐僧各
有心!
那些文武官,见主公与长老同登凤辇,并肩而坐,一个个眉花眼笑,拨转仪
从,复入城中。孙大圣才教沙僧挑着行李,牵着白马,随大驾后边同行。猪八戒
往前乱跑,先到五凤楼前,嚷道:“好自在!好现成呀!这个弄不成,这个弄不
成!吃了喜酒进亲才是!”唬得些执仪从引导的女官,一个个回至驾边道:“主
公,那一个长嘴大耳的,在五凤楼前嚷道要喜酒吃哩。”女主闻奏,与长老倚香
肩,偎并桃腮,开檀口,俏声叫道:“御弟哥哥,长嘴大耳的是你那个高徒?”
三藏道:“是我第二个徒弟,他生得食肠宽大,一生要图口肥。须是先安排些酒
食与他吃了,方可行事。”女主急问:“光禄寺安排筵宴完否?”女官奏道:
“已完,设了荤素两样,在东阁上哩。”女王又问:“怎么两样?”女官奏道:
“臣恐唐朝御弟与高徒等平素吃斋,故有荤素两样。”女王却又笑吟吟,偎着长
老的香腮道:“御弟哥哥,你吃荤吃素?”三藏道:“贫僧吃素,但是未曾戒酒,
须得几杯素酒,与我二徒弟吃些。”
说未了,太师启奏:“请赴东阁会宴,今宵吉日良辰,就可与御弟爷爷成亲,
明日天开黄道,请御弟爷爷登宝殿,面南改年号即位。”女王大喜,即与长老携
手相搀,下了龙车,共入端门里,但见那──
风飘仙乐下楼台,阊阖中间翠辇来。凤阙大开光蔼蔼,皇宫不闭锦排排。
麒麟殿内炉烟袅,孔雀屏边房影回。亭阁峥嵘如上国,玉堂金马更奇哉!
既至东阁之下,又闻得一派笙歌声韵美,又见两行红粉貌娇娆。正中堂排设
两般盛宴:左边上首是素筵,右边上首是荤筵,下两路尽是单席。那女王敛袍袖,
十指尖尖,奉着玉杯,便来安席。行者近前道:“我师徒都是吃素。先请师父坐
了左手素席,转下三席,分左右,我兄弟们好坐。”太师喜道:“正是,正是。
师徒即父子也,不可并肩。”众女官连忙调了席面。女王一一传杯,安了他弟兄
三位。行者又与唐僧丢个眼色,教师父回礼。三藏下来,却也擎玉杯,与女王安
席。那些文武官,朝上拜谢了皇恩,各依品从,分坐两边,才住了音乐请酒。那
八戒那管好歹,放开肚子,只情吃起。也不管甚么玉屑米饭、蒸饼、糖糕、蘑菇、
香蕈、笋芽,木耳、黄花菜、石花菜、紫菜、蔓菁、芋头、萝菔、山药、黄精,
一骨辣噇了个罄尽,喝了五七杯酒。口里嚷道:“看添换来!拿大觥来!再吃几
觥,各人干事去。”沙僧问道:“好筵席不吃,还要干甚事?”呆子笑道:“古
人云,造弓的造弓,造箭的造箭。我们如今招的招,嫁的嫁,取经的还去取经,
走路的还去走路,莫只管贪杯误事,快早儿打发关文,正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
前程。”女王闻说,即命取大杯来。近侍官连忙取几个鹦鹉杯、鸬鹚杓、金叵罗、
银凿落、玻璃盏、水晶盆、蓬莱碗、琥珀钟,满斟玉液,连注琼浆,果然都各饮
一巡。
三藏欠身而起,对女王合掌道:“陛下,多蒙盛设,酒已彀了。请登宝殿,
倒换关文,赶天早,送他三人出城罢。”女王依言,携着长老,散了筵宴,上金
銮宝殿,即让长老即位。三藏道:“不可,不可!适太师言过,明日天开黄道,
贫僧才敢即位称孤。今日即印关文,打发他去也。”女王依言,仍坐了龙床,即
取金交椅一张,放在龙床左手,请唐僧坐了,叫徒弟们拿上通关文牒来。大圣便
教沙僧解开包袱,取出关文。大圣将关文双手捧上。那女王细看一番,上有大唐
皇帝宝印九颗,下有宝象国印,乌鸡国印,车迟国印。女王看罢,娇滴滴笑语道:
“御弟哥哥又姓陈?”三藏道:“俗家姓陈,法名玄奘。因我唐王圣恩认为御弟,
赐姓我为唐也。”女王道:“关文上如何没有高徒之名?”三藏道:“三个顽徒,
不是我唐朝人物。”女王道:“既不是你唐朝人物,为何肯随你来?”三藏道:
“大的个徒弟,祖贯东胜神洲傲来国人氏,第二个乃西牛贺洲乌斯庄人氏,第三
个乃流沙河人氏。他三人都因罪犯天条,南海观世音菩萨解脱他苦,秉善皈依,
将功折罪,情愿保护我上西天取经。皆是途中收得,故此未注法名在牒。”女王
道:“我与你添注法名,好么?”三藏道:“但凭陛下尊意。”女王即令取笔砚
来,浓磨香翰,饱润香毫,牒文之后,写上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三人名讳,
却才取出御印,端端正正印了,又画个手字花押,传将下去。
孙大圣接了,教沙僧包裹停当。那女王又赐出碎金碎银一盘,下龙床递与行
者道:“你三人将此权为路费,早上西天。待汝等取经回来,寡人还有重谢。”
行者道:“我们出家人,不受金银,途中自有乞化之处。”女王见他不受,又取
出绫锦十匹,对行者道:“汝等行色匆匆,裁制不及,将此路上做件衣服遮寒,”
行者道:“出家人穿不得绫锦,自有护体布衣。”女王见他不受,教:“取御米
三升,在路权为一饭。”八戒听说个饭字,便就接了,捎在包袱之间。行者道:
“兄弟,行李见今沉重,且倒有气力挑米?”八戒笑道:“你那里知道,米好的
是个日消货,只消一顿饭,就了帐也。”遂此合掌谢恩。
三藏道:“敢烦陛下相同贫僧送他三人出城,待我嘱付他们几句,教他好生
西去,我却回来,与陛下永受荣华,无挂无牵,方可会鸾交凤友也。”女王不知
是计,便传旨摆驾,与三藏并倚香肩,同登凤辇,出西城而去。满城中都盏添净
水,炉降真香,一则看女王銮驾,二来看御弟男身。没老没小,尽是粉容娇面、
绿鬓云鬟之辈。不多时,大驾出城,到西关之外。
行者、八戒、沙僧、同心合意,结束整齐,径迎着銮舆,厉声高叫道:“那
女王不必远送,我等就此拜别。”长老慢下龙车,对女王拱手道:“陛下请回,
让贫僧取经去也。”女王闻言,大惊失色,扯住唐僧道:“御弟哥哥,我愿将一
国之富,招你为夫,明日高登宝位,即位称君,我愿为君之后,喜筵通皆吃了,
如何却又变卦?”八戒听说,发起个风来,把嘴乱扭,耳朵乱摇,闯至驾前,嚷
道:“我们和尚家和你这粉骷髅做甚夫妻!放我师父走路!”那女王见他那等撒
泼弄丑,唬得魂飞魄散,跌入辇驾之中。沙僧却把三藏抢出人丛,伏侍上马。只
见那路旁闪出一个女子,喝道:“唐御弟,那里走!我和你耍风月儿去来!”沙
僧骂道:“贼辈无知!”掣宝杖劈头就打。那女子弄阵旋风,呜的一声,把唐僧
摄将去了,无影无踪,不知下落何处。咦!正是:脱得烟花网,又遇风月魔。毕
竟不知那女子是人是怪,老师父的性命得死得生,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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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五回 色邪淫戏唐三藏 性正修持不坏身

却说孙大圣与猪八戒正要使法定那些妇女,忽闻得风响处,沙僧嚷闹,急回
头时,不见了唐僧。行者道:“是甚人来抢师父去了?”沙僧道:“是一个女子,
弄阵旋风,把师父摄了去也。”行者闻言,唿哨跳在云端里,用手搭凉篷,四下
里观看,只见一阵灰尘,风滚滚,往西北上去了,急回头叫道:“兄弟们,快驾
云同我赶师父去来!”八戒与沙僧,即把行囊捎在马上,响一声,都跳在半空里
去。慌得那西梁国君臣女辈,跪在尘埃,都道:“是白日飞升的罗汉,我主不必
惊疑。唐御弟也是个有道的禅僧,我们都有眼无珠,错认了中华男子,枉费了这
场神思。请主公上辇回朝也。”女王自觉惭愧,多官都一齐回国不题。
却说孙大圣兄弟三人腾空踏雾,望着那阵旋风,一直赶来,前至一座高山,
只见灰尘息静,风头散了,更不知怪向何方。兄弟们按落云雾,找路寻访,忽见
一壁厢,青石光明,却似个屏风模样。三人牵着马转过石屏,石屏后有两扇石门,
门上有六个大字,乃是“毒敌山琵琶洞”。八戒无知,上前就使钉钯筑门,行者
急止住道:“兄弟莫忙,我们随旋风赶便赶到这里,寻了这会,方遇此门,又不
知深浅如何。倘不是这个门儿,却不惹他见怪?你两个且牵了马,还转石屏前立
等片时,待老孙进去打听打听,察个有无虚实,却好行事。”沙僧听说,大喜道:
“好,好,好!正是粗中有细,果然急处从宽。”他二人牵马回头。孙大圣显个
神通,捻着诀,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作蜜蜂儿,真个轻巧!你看他──
翅薄随风软,腰轻映日纤。嘴甜曾觅蕊,尾利善降蟾。
酿蜜功何浅,投衙礼自谦。如今施巧计,飞舞入门檐。
行者自门瑕处钻将进去,飞过二层门里,只见正当中花亭子上端坐着一个女
怪,左右列几个彩衣绣服、丫髻两揫的女童,都欢天喜地,正不知讲论甚么。
这行者轻轻的飞上去,钉在那花亭格子上,侧耳才听,又见两个总角蓬头女子,
捧两盘热腾腾的面食,上亭来道:“奶奶,一盘是人肉馅的荤馍馍,一盘是邓沙
馅的素馍馍。”那女怪笑道:“小的们,搀出唐御弟来。”几个彩衣绣服的女童,
走向后房,把唐僧扶出。那师父面黄唇白,眼红泪滴,行者在暗中嗟叹道:“师
父中毒了!”
那怪走下亭,露春葱十指纤纤,扯住长老道:“御弟宽心,我这里虽不是西
梁女国的宫殿,不比富贵奢华,其实却也清闲自在,正好念佛看经。我与你做个
道伴儿,真个是百岁和谐也。”三藏不语。那怪道:“且休烦恼。我知你在女国
中赴宴之时,不曾进得饮食。这里荤素面饭两盘,凭你受用些儿压惊。”三藏沉
思默想道:“我待不说话,不吃东西,此怪比那女王不同,女王还是人身,行动
以礼;此怪乃是妖神,恐为加害,奈何?我三个徒弟,不知我困陷在于这里,倘
或加害,却不枉丢性命?”以心问心,无计所奈,只得强打精神,开口道:“荤
的何如?素的何如?”女怪道:“荤的是人肉馅馍馍,素的是邓沙馅馍馍。”三
藏道:“贫僧吃素。”那怪笑道:“女童,看热茶来,与你家长爷爷吃素馍馍。”
一女童,果捧着香茶一盏,放在长老面前。那怪将一个素馍馍劈破,递与三藏。
三藏将个荤馍馍囫囵递与女怪。女怪笑道:“御弟,你怎么不劈破与我?”三藏
合掌道:“我出家人,不敢破荤。”那女怪道:“你出家人不敢破荤,怎么前日
在子母河边吃水高,今日又好吃邓沙馅?”三藏道:“水高船去急,沙陷马行迟。”
行者在格子眼听着两个言语相攀,恐怕师父乱了真性,忍不住,现了本相,
掣铁棒喝道:“孽畜无礼!”那女怪见了,口喷一道烟光,把花亭子罩住,教:
“小的们,收了御弟!”他却拿一柄三股钢叉,跳出亭门,骂道:“泼猴惫懒!
怎么敢私入吾家,偷窥我容貌!不要走!吃老娘一叉!”这大圣使铁棒架住,且
战且退。
二人打出洞外,那八戒、沙僧,正在石屏前等候,忽见他两人争持,慌得八
戒将白马牵过道:“沙僧,你只管看守行李马匹,等老猪去帮打帮打。”好呆子,
双手举钯,赶上前叫道:“师兄靠后,让我打这泼贱!”那怪见八戒来,他又使
个手段,呼了一声,鼻中出火,口内生烟,把身子抖了一抖,三股叉飞舞冲迎。
那女怪也不知有几只手,没头没脸的滚将来。这行者与八戒,两边攻住。那怪道:
“孙悟空,你好不识进退!我便认得你,你是不认得我。你那雷音寺里佛如来,
也还怕我哩,量你这两个毛人,到得那里!都上来,一个个仔细看打!”这一场
怎见得好战──
女怪威风长,猴王气概兴。天蓬元帅争功绩,乱举钉钯要显能。那一个手多
叉紧烟光绕,这两个性急兵强雾气腾。女怪只因求配偶,男僧怎肯泄元精!阴阳
不对相持斗,各逞雄才恨苦争。阴静养荣思动动,阳收息卫爱清清。致令两处无
和睦,叉钯铁棒赌输赢。这个棒有力,钯更能,女怪钢叉丁对丁。毒敌山前三不
让,琵琶洞外两无情。那一个喜得唐僧谐凤侣,这两个必随长老取真经。惊天动
地来相战,只杀得日月无光星斗更!
三个斗罢多时,不分胜负。那女怪将身一纵,使出个倒马毒桩,不觉的把大
圣头皮上紥了一下。行者叫声:“苦啊!”忍耐不得,负痛败阵而走。八戒见事
不谐,拖着钯彻身而退。那怪得了胜,收了钢叉。
行者抱头,皱眉苦面,叫声:“利害,利害!”八戒到跟前问道:“哥哥,
你怎么正战到好处,却就叫苦连天的走了?”行者抱着头,只叫:“疼,疼,疼!”
沙僧道:“想是你头风发了?”行者跳道:“不是,不是!”八戒道:“哥哥,
我不曾见你受伤,却头疼,何也?”行者哼哼的道:“了不得,了不得!我与他
正然打处,他见我破了他的叉势,他就把身子一纵,不知是件甚么兵器,着我头
上紥了一下,就这般头疼难禁,故此败了阵来。”八戒笑道:“只这等静处常夸
口,说你的头是修炼过的。却怎么就不禁这一下儿?”行者道:“正是,我这头
自从修炼成真,盗食了蟠桃仙酒,老子金丹,大闹天宫时,又被玉帝差大力鬼王、
二十八宿,押赴斗牛宫处处斩,那些神将使刀斧锤剑,雷打火烧,及老子把我安
于八卦炉,锻炼四十九日,俱未伤损。今日不知这妇人用的是甚么兵器,把老孙
头弄伤也!”沙僧道:“你放了手,等我看看。莫破了!”行者道:“不破,不
破!”八戒道:“我去西梁国讨个膏药你贴贴。”行者道:“又不肿不破,怎么
贴得膏药?”八戒笑道:“哥啊,我的胎前产后病倒不曾有,你倒弄了个脑门痈
了。”沙僧道:“二哥且休取笑。如今天色晚矣,大哥伤了头,师父又不知死活,
怎的是好!”
好行者哼道:“师父没事。我进去时,变作蜜蜂儿,飞入里面,见那妇人坐
在花亭子上。少顷,两个丫鬟,捧两盘馍馍:一盘是人肉馅,荤的;一盘是邓沙
馅,素的。又着两个女童扶师父出来吃一个压惊,又要与师父做甚么道伴儿。师
父始初不与那妇人答话,也不吃馍馍,后见他甜言美语,不知怎么,就开口说话,
却说吃素的。那妇人就将一个素的劈开递与师父,师父将个囫囵荤的递与那妇人。
妇人道:‘怎不劈破?’师父道:‘出家人不敢破荤。’那妇人道:‘既不破荤,
前日怎么在子母河边饮水高,今日又好吃邓沙馅?’师父不解其意,答他两句道:
‘水高船去急,沙陷马行迟。’我在格子上听见,恐怕师父乱性,便就现了原身,
掣棒就打。他也使神通,喷出烟雾,叫收了御弟,就轮钢叉,与老孙打出洞来也。”
沙僧听说,咬指道:“这泼贱也不知从那里就随将我们来,把上项事都知道了!”
八戒道:“这等说,便我们安歇不成?莫管甚么黄昏半夜,且去他门上索战,嚷
嚷闹闹,搅他个不睡,莫教他捉弄了我师父。”行者道:“头疼,去不得!”沙
僧道:“不须索战。一则师兄头痛,二来我师父是个真僧,决不以色空乱性。且
就在山坡下,闭风处,坐这一夜,养养精神,待天明再作理会。”遂此三个弟兄,
拴牢白马,守护行囊,就在坡下安歇不题。
却说那女怪放下凶恶之心,重整欢愉之色,叫:“小的们,把前后门都关紧
了。”又使两个支更,防守行者,但听门响,即时通报。却又教:“女童,将卧
房收拾齐整,掌烛焚香,请唐御弟来,我与他交欢。”遂把长老从后边搀出。那
女怪弄出十分娇媚之态,携定唐僧道:“常言黄金未为贵,安乐值钱多。且和你
做会夫妻儿,耍子去也。”这长老咬定牙关,声也不透。欲待不去,恐他生心害
命,只得战兢兢,跟着他步入香房,却如痴如哑,那里抬头举目,更不曾看他房
里是甚床铺幔帐,也不知有甚箱笼梳妆,那女怪说出的雨意云情,亦漠然无听。
好和尚,真是那──
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他把这锦绣娇容如粪土,金珠美貌若灰尘。一生
只爱参禅,半步不离佛地。那里会惜玉怜香,只晓得修真养性。那女怪,活泼泼,
春意无边;这长老,死丁丁,禅机有在。一个似软玉温香,一个如死灰槁木。那
一个,展鸳衾,淫兴浓浓;这一个,束褊衫,丹心耿耿。那个要贴胸交股和鸾凤,
这个要画壁归山访达摩。女怪解衣,卖弄他肌香肤腻;唐僧敛衽,紧藏了糙肉粗
皮。女怪道:“我枕剩衾闲何不睡?”唐僧道:“我头光服异怎相陪!”那个道:
“我愿作前朝柳翠翠。”这个道:“贫僧不是月阇黎。”女怪道:“我美若西施
还袅娜。”唐僧道:“我越王因此久埋尸。”女怪道:“御弟,你记得宁教花下
死,做鬼也风流?”唐僧道:“我的真阳为至宝,怎肯轻与你这粉骷髅。”
他两个散言碎语的,直斗到更深,唐长老全不动念。那女怪扯扯拉拉的不放,
这师父只是老老成成的不肯。直缠到有半夜时候,把那怪弄得恼了,叫:“小的
们,拿绳来!”可怜将一个心爱的人儿,一条绳,捆的象个猱狮模样,又教拖在
房廊下去,却吹灭银灯,各归寝处。一夜无词,不觉的鸡声三唱。
那山坡下孙大圣欠身道:“我这头疼了一会,到如今也不疼不麻,只是有些
作痒。”八戒笑道:“痒便再教他紥一下,何如?”行者啐了一口道:“放,放,
放!”八戒又笑道:“放,放,放!我师父这一夜倒浪,浪,浪!”沙僧道:
“且莫斗口,天亮了,快赶早儿捉妖怪去。”行者道:“兄弟,你只管在此守马,
休得动身。猪八戒跟我去。”那呆子抖擞精神,束一束皂锦直裰,相随行者,各
带了兵器,跳上山崖,径至石屏之下。行者道:“你且立住,只怕这怪物夜里伤
了师父,先等我进去打听打听。倘若被他哄了,丧了元阳,真个亏了德行,却就
大家散火;若不乱性情,禅心未动,却好努力相持,打死精怪,救师西去。”八
戒道:“你好痴哑!常言道,干鱼可好与猫儿作枕头?就不如此,就不如此,也
要抓你几把是!”行者道:“莫胡疑乱说,待我看去。”
好大圣,转石屏,别了八戒,摇身还变个蜜蜂儿,飞入门里,见那门里有两
个丫鬟,头枕着梆铃,正然睡哩。却到花亭子观看,那妖精原来弄了半夜,都辛
苦了,一个个都不知天晓,还睡着哩。行者飞来后面,隐隐的只听见唐僧声唤,
忽抬头,见那步廊下四马攒蹄捆着师父。行者轻轻的钉在唐僧头上,叫:“师父。”
唐僧认得声音,道:“悟空来了?快救我命!”行者道:“夜来好事如何?”三
藏咬牙道:“我宁死也不肯如此!”行者道:“昨日我见他有相怜相爱之意,却
怎么今日把你这般挫折?”三藏道:“他把我缠了半夜,我衣不解带,身未沾床。
他见我不肯相从,才捆我在此。你千万救我取经去也!”他师徒们正然问答,早
惊醒了那个妖精。妖精虽是下狠,却还有流连不舍之意,一觉翻身,只听见“取
经去也”一句,他就滚下床来,厉声高叫道:“好夫妻不做,却取甚么经去!”
行者慌了,撇却师父,急展翅,飞将出去,现了本相,叫声:“八戒!”那
呆子转过石屏道:“那话儿成了否?”行者笑道:“不曾,不曾!老师父被他摩
弄不从,恼了,捆在那里,正与我诉说前情,那怪惊醒了,我慌得出来也。”八
戒道:“师父曾说甚来?”行者道:“他只说衣不解带,身未沾床。”八戒笑道:
“好,好,好!还是个真和尚!我们救他去!”
呆子粗鲁,不容分说,举钉钯,望他那石头门上尽力气一钯,唿喇喇筑做几
块。唬得那几个枕梆铃睡的丫环,跑至二层门外,叫声:“开门!前门被昨日那
两个丑男人打破了!”那女怪正出房门,只见四五个丫鬟跑进去报道:“奶奶,
昨日那两个丑男人又来把前门已打碎矣。”那怪闻言,即忙叫:“小的们!快烧
汤洗面梳妆!”叫:“把御弟连绳抬在后房收了,等我打他去!”
好妖精,走出来,举着三股叉骂道:“泼猴!野彘!老大无知!你怎敢打破
我门!”八戒骂道:“滥淫贱货!你倒困陷我师父,返敢硬嘴!我师父是你哄将
来做老公的,快快送出饶你!敢再说半个不字,老猪一顿钯,连山也筑倒你的!”
那妖精那容分说,抖擞身躯,依前弄法,鼻口内喷烟冒火,举钢叉就刺八戒。八
戒侧身躲过,着钯就筑,孙大圣使铁棒并力相帮。那怪又弄神通,也不知是几只
手,左右遮拦,交锋三五个回合,不知是甚兵器,把八戒嘴唇上,也又紥了一下。
那呆子拖着钯,侮着嘴,负痛逃生。行者却也有些醋他,虚丢一棒,败阵而走。
那妖精得胜而回,叫小的们搬石块垒迭了前门不题。
却说那沙和尚正在坡前放马,只听得那里猪哼,忽抬头,见八戒侮着嘴,哼
将来。沙僧道:“怎的说?”呆子哼道:“了不得,了不得!疼疼疼!”说不了,
行者也到跟前笑道:“好呆子啊!昨日咒我是脑门痈,今日却也弄做个肿嘴瘟了!”
八戒哼道:“难忍难忍!疼得紧!利害,利害!”
三人正然难处,只见一个老妈妈儿,左手提着一个青竹篮儿,自南山路上挑
菜而来。沙僧道:“大哥,那妈妈来得近了,等我问他个信儿,看这个是甚妖精,
是甚兵器,这般伤人。”行者道:“你且住,等老孙问他去来。”行者急睁睛看,
只见头直上有祥云盖顶,左右有香雾笼身。行者认得,即叫:“兄弟们,还不来
叩头!那妈妈是菩萨来也。”慌得猪八戒忍疼下拜,沙和尚牵马躬身,孙大圣合
掌跪下,叫声“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那菩萨见他们认得元
光,即踏祥云,起在半空,现了真象,原来是鱼篮之像。行者赶到空中,拜告道:
“菩萨,恕弟子失迎之罪!我等努力救师,不知菩萨下降,今遇魔难难收,万望
菩萨搭救搭救!”菩萨道:“这妖精十分利害,他那三股叉是生成的两只钳脚。
紥人痛者,是尾上一个钩子,唤做倒马毒。本身是个蝎子精。他前者在雷音寺听
佛谈经,如来见了,不合用手推他一把,他就转过钩子,把如来左手中拇指上紥
了一下,如来也疼难禁,即着金刚拿他,他却在这里。若要救得唐僧,除是别告
一位方好,我也是近他不得。”行者再拜道:“望菩萨指示指示,别告那位去好,
弟子即去请他也。”菩萨道:“你去东天门里光明宫告求昴日星官,方能降伏。”
言罢,遂化作一道金光,径回南海。
孙大圣才按云头,对八戒沙僧道:“兄弟放心,师父有救星了。”沙僧道:
“是那里救星?”行者道:“才然菩萨指示,教我告请昴日星官,老孙去来。”
八戒侮着嘴哼道:“哥啊!就问星官讨些止疼的药饵来!”行者笑道:“不须用
药,只似昨日疼过夜就好了。”沙僧道:“不必烦叙,快早去罢。”
好行者,急忙驾筋斗云,须臾到东天门外。忽见增长天王当面作礼道:“大
圣何往?”行者道:“因保唐僧西方取经,路遇魔障缠身,要到光明宫见昴日星
官走走。”忽又见陶张辛邓四大元帅,也问何往,行者道:“要寻昴日星官去降
妖救师。”四元帅道:“星官今早奉玉帝旨意,上观星台巡札去了。”行者道:
“可有这话?”辛天君道:“小将等与他同下斗牛宫,岂敢说假?”陶天君道:
“今已许久,或将回矣。大圣还先去光明宫,如未回,再去观星台可也。”大圣
遂喜,即别他们,至光明宫门首,果是无人,复抽身就走,只见那壁厢有一行兵
士摆列,后面星官来了。那星官还穿的是拜驾朝衣,一身金缕,但见他──
冠簪五岳金光彩,笏执山河玉色琼。袍挂七星云叆叇,腰围八极宝环明。
叮当珮响如敲韵,迅速风声似摆铃。翠羽扇开来昴宿,天香飘袭满门庭。
前行的兵士,看见行者立于光明宫外,急转身报道:“主公,孙大圣在这里
也。”那星官敛云雾整束朝衣,停执事分开左右,上前作礼道:“大圣何来?”
行者道:“专来拜烦救师父一难。”星官道:“何难?在何地方?”行者道:
“在西梁国毒敌山琵琶洞。”星官道:“那山洞有甚妖怪,却来呼唤小神?”行
者道:“观音菩萨适才显化,说是一个蝎子精,特举先生方能治得,因此来请。”
星官道:“本欲回奏玉帝,奈大圣至此,又感菩萨举荐,恐迟误事,小神不敢请
献茶,且和你去降妖精,却再来回旨罢。”大圣闻言,即同出东天门,直至西梁
国。望见毒敌山不远,行者指道:“此山便是。
星官按下云头,同行者至石屏前山坡之下。沙僧见了道:“二哥起来,大哥
请得星官来了。”那呆子还侮着嘴道:“恕罪,恕罪!有病在身,不能行礼。”
星官道:“你是修行之人,何病之有?”八戒道:“早间与那妖精交战,被他着
我唇上紥了一下,至今还疼呀。”星官道:“你上来,我与你医治医治。”呆子
才放了手,口里哼哼<口赍><口赍>道:“千万治治!待好了谢你。”那星官用手把嘴
唇上摸了一摸,吹一口气,就不疼了。呆子欢喜下拜道:“妙啊,妙啊!”行者
笑道:“烦星官也把我头上摸摸。”星官道:“你未遭毒,摸他何为?”行者道:
“昨日也曾遭过,只是过了夜,才不疼,如今还有些麻痒,只恐发天阴,也烦治
治。”星官真个也把头上摸了一摸,吹口气,也就解了余毒,不麻不痒了。八戒
发狠道:“哥哥,去打那泼贱去!”星官道:“正是,正是,你两个叫他出来,
等我好降他。”
行者与八戒跳上山坡,又至石屏之后。呆子口里乱骂,手似捞钩,一顿钉钯,
把那洞门外垒迭的石块爬开,闯至一层门,又一钉钯,将二门筑得粉碎。慌得那
门里小妖飞报:“奶奶!那两个丑男人,又把二层门也打破了!”那怪正教解放
唐僧,讨素茶饭与他吃哩,听见打破二门,即便跳出花亭子,轮叉来刺八戒。八
戒使钉钯迎架,行者在旁,又使铁棒来打。那怪赶至身边,要下毒手,他两个识
得方法,回头就走。那怪赶过石屏之后,行者叫声:“昴宿何在?”只见那星官
立于山坡上,现出本相,原来是一只双冠子大公鸡,昂起头来,约有六七尺高,
对着妖精叫一声,那怪即时就现了本象,是个琵琶来大小的蝎子精。星官再叫一
声,那怪浑身酥软,死在坡前。有诗为证,诗曰:
花冠绣颈若团缨,爪硬距长目怒睛。踊跃雄威全五德,峥嵘壮势羡三鸣。
岂如凡鸟啼茅屋,本是天星显圣名。毒蝎枉修人道行,还原反本见真形。+
八戒上前,一只脚躧住那怪的胸背道:“孽畜!今番使不得倒马毒了!”那怪动
也不动,被呆子一顿钉钯,捣作一团烂酱。那星官复聚金光,驾云而去。行者与
八戒沙僧朝天拱谢道:“有累有累!改日赴宫拜酬。”
三人谢毕,却才收拾行李马匹,都进洞里,见那大小丫环,两边跪下拜道:
“爷爷,我们不是妖邪,都是西梁国女人,前者被这妖精摄来的。你师父在后边
香房里坐着哭哩。”行者闻言,仔细观看,果然不见妖气,遂入后边叫道:“师
父!”那唐僧见众齐来,十分欢喜道:“贤徒,累及你们了!那妇人何如也?”
八戒道:“那厮原是个大母蝎子。幸得观音菩萨指示,大哥去天宫里请得那昴日
星官下降,把那厮收伏。才被老猪筑做个泥了,方敢深入于此,得见师父之面。”
唐僧谢之不尽。又寻些素米、素面,安排了饮食,吃了一顿,把那些摄将来的女
子赶下山,指与回家之路。点上一把火,把几间房宇,烧毁罄尽,请唐僧上马,
找寻大路西行。正是:割断尘缘离色相,推干金海悟禅心。毕竟不知几年上才得
成真,且听下回分解。

[发帖际遇]: gn0811去辽东拜祭胡一刀,碰到袁紫衣,帮忙转告消息,袁紫衣赠送银两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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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神狂诛草寇 道昧放心猿


诗曰:
灵台无物谓之清,寂寂全无一念生。猿马牢收休放荡,精神谨慎莫峥嵘。
除六贼,悟三乘,万缘都罢自分明。色邪永灭超真界,坐享西方极乐城。
话说唐三藏咬钉嚼铁,以死命留得一个不坏之身,感蒙行者等打死蝎子精,
救出琵琶洞。一路无词,又早是朱明时节,但见那──
熏风时送野兰香,濯雨才晴新竹凉。艾叶满山无客采,蒲花盈涧自争芳。
海榴娇艳游蜂喜,溪柳阴浓黄雀狂。长路那能包角黍,龙舟应吊汨罗江。
他师徒们行赏端阳之景,虚度中天之节,忽又见一座高山阻路。长老勒马回
头叫道:“悟空,前面有山,恐又生妖怪,是必谨防。”行者等道:“师父放心,
我等皈命投诚,怕甚妖怪!”长老闻言甚喜,加鞭催骏马,放辔趱蛟龙。须臾上
了山崖,举头观看,真个是──
顶巅松柏接云青,石壁荆榛挂野藤。万丈崔巍,千层悬削。万丈崔巍峰岭峻,
千层悬削壑崖深。苍苔碧藓铺阴石,古桧高槐结大林。林深处,听幽禽,巧声睆
睆实堪吟。涧内水流如泻玉,路旁花落似堆金。山势恶,不堪行,十步全无半步
平。狐狸糜鹿成双遇,白鹿玄猿作对迎。忽闻虎啸惊人胆,鹤鸣振耳透天庭。黄
梅红杏堪供食,野草闲花不识名。
四众进山,缓行良久,过了山头,下西坡,乃是一段平阳之地。猪八戒卖弄
精神,教沙和尚挑着担子,他双手举钯,上前赶马。那马更不惧他,凭那呆子嗒
笞笞的赶,只是缓行不紧。行者道:“兄弟,你赶他怎的?让他慢慢走罢了。”
八戒道:“天色将晚,自上山行了这一日,肚里饿了,大家走动些,寻个人家化
些斋吃。”行者闻言道:“既如此,等我教他快走。”把金箍棒晃一晃,喝了一
声,那马溜了缰,如飞似箭,顺平路往前去了。你说马不怕八戒,只怕行者,何
也?行者五百年前曾受玉帝封在大罗天御马监养马,官名弼马温,故此传留至今,
是马皆惧猴子。那长老挽不住缰口,只扳紧着鞍桥,让他放了一路辔头,有二十
里向开田地,方才缓步而行。
正走处,忽听得一棒锣声,路两边闪出三十多人,一个个枪刀棍棒,拦住路
口道:“和尚!那里走!”唬得个唐僧战兢兢,坐不稳,跌下马来,蹲在路旁草
科里,只叫:“大王饶命,大王饶命!”那为头的两个大汉道:“不打你,只是
有盘缠留下。”长老方才省悟,知他是伙强人,却欠身抬头观看,但见他──
一个青脸獠牙欺太岁,一个暴睛圜眼赛丧门。鬓边红发如飘火,颔下黄须似
插针。他两个头戴虎皮花磕脑,腰系貂裘彩战裙。一个手中执着狼牙棒,一个肩
上横担扢挞藤。果然不亚巴山虎,真个犹如出水龙。
三藏见他这般凶恶,只得走起来,合掌当胸道:“大王,贫僧是东土唐王差
往西天取经者,自别了长安,年深日久,就有些盘缠也使尽了。出家人专以乞化
为由,那得个财帛?万望大王方便方便,让贫僧过去罢!”那两个贼帅众向前道:
“我们在这里起一片虎心,截住要路,专要些财帛,甚么方便方便?你果无财帛,
快早脱下衣服,留下白马,放你过去!”三藏道:“阿弥陀佛!贫僧这件衣服,
是东家化布,西家化针,零零碎碎化来的。你若剥去,可不害杀我也?只是这世
里做得好汉,那世里变畜生哩!”
那贼闻言大怒,掣大棍,上前就打。这长老口内不言,心中暗想道:“可怜!
你只说你的棍子,还不知我徒弟的棍子哩!”那贼那容分说,举着棒,没头没脸
的打来。长老一生不会说谎,遇着这急难处,没奈何,只得打个诳语道:“二位
大王,且莫动手,我有个小徒弟,在后面就到。他身上有几两银子,把与你罢。”
那贼道:“这和尚是也吃不得亏,且捆起来。”众喽啰一齐下手,把一条绳捆了,
高高吊在树上。
却说三个撞祸精,随后赶来。八戒呵呵大笑道:“师父去得好快,不知在那
里等我们哩。”忽见长老在树上,他又说:“你看师父,等便罢了,却又有这般
心肠,爬上树去,扯着藤儿打秋千耍子哩!”行者见了道:“呆子,莫乱谈。师
父吊在那里不是?你两个慢来,等我去看看。”好大圣,急登高坡细看,认得是
伙强人,心中暗喜道:“造化,造化!买卖上门了!”即转步,摇身一变,变做
个干干净净的小和尚,穿一领缁衣,年纪只有二八,肩上背着一个蓝布包袱,拽
开步,来到前边,叫道:“师父,这是怎么说话?这都是些甚么歹人?”三藏道:
“徒弟呀,还不救我一救,还问甚的?”行者道:“是干甚勾当的?”三藏道:
“这一伙拦路的,把我拦住,要买路钱。因身边无物,遂把我吊在这里,只等你
来计较计较。不然,把这匹马送与他罢。”行者闻言笑道:“师父不济,天下也
有和尚,似你这样皮松的却少。唐太宗差你往西天见佛,谁教你把这龙马送人?”
三藏道:“徒弟呀,似这等吊起来,打着要,怎生是好?”行者道:“你怎么与
他说来?”三藏道:“他打的我急了,没奈何,把你供出来也。”行者道:“师
父,你好没搭撒,你供我怎的?”三藏道:“我说你身边有些盘缠,且教道莫打
我,是一时救难的话儿。”行者道:“好,好,好!承你抬举,正是这样供。若
肯一个月供得七八十遭,老孙越有买卖。”
那伙贼见行者与他师父讲话,撒开势,围将上来道:“小和尚,你师父说你
腰里有盘缠,趁早拿出来,饶你们性命!若道半个不字,就都送了你的残生!”
行者放下包袱道:“列位长官,不要嚷。盘缠有些在此包袱,不多,只有马蹄金
二十来锭,粉面银二三十锭,散碎的未曾见数。要时就连包儿拿去,切莫打我师
父。古书云,德者本也,财者末也,此是末事。我等出家人,自有化处。若遇着
个斋僧的长者,衬钱也有,衣服也有,能用几何?只望放下我师父来,我就一并
奉承。”那伙贼闻言,都甚欢喜道:“这老和尚慳吝,这小和尚倒还慷慨。”教:
“放下来。”那长老得了性命,跳上马,顾不得行者,操着鞭,一直跑回旧路。
行者忙叫道:“走错路了。”提着包袱,就要追去。那伙贼拦住道:“那里
走?将盘缠留下,免得动刑!”行者笑道:“说开,盘缠须三分分之。”那贼头
道:“这小和尚忒乖,就要瞒着他师父留起些儿。也罢,拿出来看。若多时,也
分些与你背地里买果子吃。”行者道:“哥呀,不是这等说。我那里有甚盘缠?
说你两个打劫别人的金银,是必分些与我。”那贼闻言大怒,骂道:“这和尚不
知死活!你倒不肯与我,返问我要!不要走,看打!”轮起一条扢挞藤棍,照
行者光头上打了七八下。行者只当不知,且满面陪笑道:“哥呀,若是这等打,
就打到来年打罢春,也是不当真的。”那贼大惊道:“这和尚好硬头!”行者笑
道:“不敢,不敢,承过奖了,也将就看得过。”那贼那容分说,两三个一齐乱
打,行者道:“列位息怒,等我拿出来。”好大圣,耳中摸一摸,拔出一个绣花
针儿道:“列位,我出家人,果然不曾带得盘缠,只这个针儿送你罢。”那贼道:
“晦气呀!把一个富贵和尚放了,却拿住这个穷秃驴!你好道会做裁缝?我要针
做甚的?”行者听说不要,就拈在手中,晃了一晃,变作碗来粗细的一条棍子。
那贼害怕道:“这和尚生得小,倒会弄术法儿。”行者将棍子插在地下道:“列
位拿得动,就送你罢。”两个贼上前抢夺,可怜就如蜻蜓撼石柱,莫想弄动半分
毫。这条棍本是如意金箍棒,天秤称的,一万三千五百斤重,那伙贼怎么知得?
大圣走上前,轻轻的拿起,丢一个蟒翻身拗步势,指着强人道:“你都造化低,
遇着我老孙了!”那贼上前来,又打了五六十下。行者笑道:“你也打得手困了,
且让老孙打一棒儿,却休当真。”你看他展开棍子,晃一晃,有井栏粗细,七八
丈长短,荡的一棍,把一个打倒在地,嘴唇扌?土,再不做声。那一个开言骂道:
“这秃厮老大无礼!盘缠没有,转伤我一个人!”行者笑道:“且消停,且消停!
待我一个个打来,一发教你断了根罢!”荡的又一棍,把第二个又打死了,唬得
那众娄罗撇枪弃棍,四路逃生而走。
却说唐僧骑着马,往东正跑,八戒、沙僧拦住道:“师父往那里去?错走路
了。”长老兜马道:“徒弟啊,趁早去与你师兄说,教他棍下留情,莫要打杀那
些强盗。”八戒道:“师父住下,等我去来。”呆子一路跑到前边,厉声高叫道:
“哥哥,师父教你莫打人哩。”行者道:“兄弟,那曾打人?”八戒道:“那强
盗往那里去了?”行者道:“别个都散了,只是两个头儿在这里睡觉哩。”八戒
笑道:“你两个遭瘟的,好道是熬了夜,这般辛苦,不往别处睡,却睡在此处!”
呆子行到身边,看看道:“倒与我是一起的,干净张着口睡,淌出些粘涎来了。”
行者道:“是老孙一棍子打出豆腐来了。”八戒道:“人头上又有豆腐?”行者
道:“打出脑子来了!”八戒听说打出脑子来,慌忙跑转去,对唐僧道:“散了
伙也!”三藏道:“善哉,善哉!往那条路上去了?”八戒道:“打也打得直了
脚,又会往那里去走哩!”三藏道:“你怎么说散伙?”八戒道:“打杀了,不
是散伙是甚的?”三藏问:“打的怎么模样?”八戒道:“头上打了两个大窟窿。”
三藏教:“解开包,取几文衬钱,快去那里讨两个膏药与他两个贴贴。”八戒笑
道:“师父好没正经,膏药只好贴得活人的疮肿,那里好贴得死人的窟窿?”三
藏道:“真打死了?”就恼起来,口里不住的絮絮叨叨,猢猻长,猴子短,兜转
马,与沙僧、八戒至死人前,见那血淋淋的,倒卧山坡之下。
这长老甚不忍见,即着八戒:“快使钉钯,筑个坑子埋了,我与他念卷倒头
经。”八戒道:“师父左使了人也。行者打杀人,还该教他去烧埋,怎么教老猪
做土工?”行者被师父骂恼了,喝着八戒道:“泼懒夯货!趁早儿去埋!迟了些
儿,就是一棍!”呆子慌了,往山坡下筑了有三尺深,下面都是石脚石根,掆
住钯齿,呆子丢了钯,便把嘴拱,拱到软处,一嘴有二尺五,两嘴有五尺深,把
两个贼尸埋了,盘作一个坟堆。三藏叫:“悟空,取香烛来,待我祷祝,好念经。”
行者努着嘴道:“好不知趣!这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后不着店,那讨香烛?就
有钱也无处去买。”三藏恨恨的道:“猴头过去!等我撮土焚香祷告。”这是三
藏离鞍悲野冢,圣僧善念祝荒坟,祝云──
拜惟好汉,听祷原因:念我弟子,东土唐人。奉太宗皇帝旨意,上西方求取
经文。适来此地,逢尔多人,不知是何府、何州、何县,都在此山内结党成群。
我以好话,哀告殷勤。尔等不听,返善生嗔。却遭行者,棍下伤身。切念尸骸暴
露,吾随掩土盘坟。折青竹为香烛,无光彩,有心勤;取顽石作施食,无滋味,
有诚真。你到森罗殿下兴词,倒树寻根,他姓孙,我姓陈,各居异姓。冤有头,
债有主,切莫告我取经僧人。
八戒笑道:“师父推了干净,他打时却也没有我们两个。”三藏真个又撮土
祷告道:“好汉告状,只告行者,也不干八戒、沙僧之事。”大圣闻言,忍不住
笑道:“师父,你老人家忒没情义。为你取经,我费了多少殷勤劳苦,如今打死
这两个毛贼,你倒教他去告老孙。虽是我动手打,却也只是为你。你不往西天取
经,我不与你做徒弟,怎么会来这里,会打杀人!索性等我祝他一祝。”揝着
铁棒,望那坟上捣了三下,道:“遭瘟的强盗,你听着!我被你前七八棍,后七
八棍,打得我不疼不痒的,触恼了性子,一差二误,将你打死了,尽你到那里去
告,我老孙实是不怕:玉帝认得我,天王随得我;二十八宿惧我,九曜星官怕我;
府县城隍跪我,东岳天齐怖我;十代阎君曾与我为仆从,五路猖神曾与我当后生;
不论三界五司,十方诸宰,都与我情深面熟,随你那里去告!”三藏见说出这般
恶话,却又心惊道:“徒弟呀,我这祷祝是教你体好生之德,为良善之人,你怎
么就认真起来?”行者道:“师父,这不是好耍子的勾当,且和你赶早寻宿去。”
那长老只得怀嗔上马。
孙大圣有不睦之心,八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师徒都面是背非,依大路向
西正走,忽见路北下有一座庄院。三藏用鞭指定道:“我们到那里借宿去。”八
戒道:“正是。”遂行至庄舍边下马。看时,却也好个住场,但见──
野花盈径,杂树遮扉。远岸流山水,平畦种麦葵。蒹葭露润轻鸥宿,杨柳风
微倦鸟栖。青柏间松争翠碧,红蓬映蓼斗芳菲。村犬吠,晚鸡啼,牛羊食饱牧童
归。爨烟结雾黄粱熟,正是山家入暮时。
长老向前,忽见那村舍门里走出一个老者,即与相见,道了问讯。那老者问
道:“僧家从那里来?”三藏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求经者。适路过
宝方,天色将晚,特来檀府告宿一宵。”老者笑道:“你贵处到我这里,程途迢
递,怎么涉水登山,独自到此?”三藏道:“贫僧还有三个徒弟同来。”老者问:
“高徒何在?”三藏用手指道:“那大路旁立的便是。”老者猛抬头,看见他们
面貌丑陋,急回身往里就走,被三藏扯住道:“老施主,千万慈悲,告借一宿!”
老者战兢兢钳口难言,摇着头,摆着手道:“不、不、不、不象人模样!是、是、
是几个妖精!”三藏陪笑道:“施主切休恐惧,我徒弟生得是这等相貌,不是妖
精!”老者道:“爷爷呀,一个夜叉,一个马面,一个雷公!”行者闻言,厉声
高叫道:“雷公是我孙子,夜叉是我重孙,马面是我玄孙哩!”那老者听见,魄
散魂飞,面容失色,只要进去。三藏搀住他,同到草堂,陪笑道:“老施主,不
要怕他。他都是这等粗鲁,不会说话。”
正劝解处,只见后面走出一个婆婆,携着五六岁的一个小孩儿,道:“爷爷,
为何这般惊恐?”老者才叫:“妈妈,看茶来。”那婆婆真个丢了孩儿,入里面
捧出二钟茶来。茶罢,三藏却转下来,对婆婆作礼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差往西
天取经的,才到贵处,拜求尊府借宿,因是我三个徒弟貌丑,老家长见了虚惊也。”
婆婆道:“见貌丑的就这等虚惊,若见了老虎豺狼,却怎么好?”老者道:“妈
妈呀,人面丑陋还可,只是言语一发吓人。我说他像夜叉马面雷公,他吆喝道,
雷公是他孙子,夜叉是他重孙,马面是他玄孙。我听此言,故然悚惧。”唐僧道:
“不是不是,像雷公的是我大徒孙悟空,象马面的是我二徒猪悟能,象夜叉的是
我三徒沙悟净。他们虽是丑陋,却也秉教沙门,皈依善果,不是甚么恶魔毒怪,
怕他怎么!”公婆两个,闻说他名号皈正沙门之言,却才定性回惊,教:“请来,
请来。”长老出门叫来,又吩咐道:“适才这老者甚恶你等,今进去相见,切勿
抗礼,各要尊重些。”八戒道:“我俊秀,我斯文,不比师兄撒泼。”行者笑道:
“不是嘴长、耳大、脸丑,便也是一个好男子。”沙僧道:“莫争讲,这里不是
那抓乖弄俏之处,且进去,且进去!”
遂此把行囊马匹,都到草堂上,齐同唱了个喏,坐定。那妈妈儿贤慧,即便
携转小儿,咐吩煮饭,安排一顿素斋,他师徒吃了。渐渐晚了,又掌起灯来,都
在草堂上闲叙。长老才问:“施主高姓?”老者道:“姓杨。”又问年纪。老者
道:“七十四岁。”又问:“几位令郎?”老者道:“止得一个,适才妈妈携的
是小孙。”长老:“请令郎相见拜揖。”老者道:“那厮不中拜。老拙命苦,养
不着他,如今不在家了。”三藏道:“何方生理?”老者点头而叹:“可怜,可
怜!若肯何方生理,是吾之幸也!那厮专生恶念,不务本等,专好打家截道,杀
人放火!相交的都是些狐群狗党!自五日之前出去,至今未回。”三藏闻说,不
敢言喘,心中暗想道:“或者悟空打杀的就是也。”长老神思不安,欠身道:
“善哉,善哉!如此贤父母,何生恶逆儿!”行者近前道:“老官儿,似这等不
良不肖、奸盗邪淫之子,连累父母,要他何用!等我替你寻他来打杀了罢。”老
者道:“我待也要送了他,奈何再无以次人丁,纵是不才,一定还留他与老汉掩
土。”沙僧与八戒笑道:“师兄,莫管闲事,你我不是官府。他家不肖,与我何
干!且告施主,见赐一束草儿,在那厢打铺睡觉,天明走路。”老者即起身,着
沙僧到后园里拿两个稻草,教他们在园中草团瓢内安歇。行者牵了马,八戒挑了
行李,同长老俱到团瓢内安歇不题。
却说那伙贼内果有老杨的儿子。自天早在山前被行者打死两个贼首,他们都
四散逃生,约摸到四更时候,又结坐一伙,在门前打门。老者听得门响,即披衣
道:“妈妈,那厮们来也。”妈妈道:“既来,你去开门,放他来家。”老者方
才开门,只见那一伙贼都嚷道:“饿了,饿了!”这老杨的儿子忙入里面,叫起
他妻来,打米煮饭。却厨下无柴,往后园里拿柴到厨房里,问妻道:“后园里白
马是那里的?”其妻道:“是东土取经的和尚,昨晚至此借宿,公公婆婆管待他
一顿晚斋,教他在草团瓢内睡哩。”那厮闻言,走出草堂,拍手打掌笑道:“兄
弟们,造化,造化!冤家在我家里也!”众贼道:“那个冤家?”那厮道:“却
是打死我们头儿的和尚,来我家借宿,现睡在草团瓢里。”众贼道:“却好,却
好!拿住这些秃驴,一个个剁成肉酱,一则得那行囊白马,二来与我们头儿报仇!”
那厮道:“且莫忙,你们且去磨刀。等我煮饭熟了,大家吃饱些,一齐下手。”
真个那些贼磨刀的磨刀,磨枪的磨枪。那老儿听得此言,悄悄的走到后园,叫起
唐僧四位道:“那厮领众来了,知得汝等在此,意欲图害,我老拙念你远来,不
忍伤害,快早收拾行李,我送你往后门出去罢!”三藏听说,战兢兢的叩头谢了
老者,即唤八戒牵马,沙僧挑担,行者拿了九环锡杖。老者开后门,放他去了,
依旧悄悄的来前睡下。
却说那厮们磨快了刀枪,吃饱了饭食,时已五更天气,一齐来到园中看处,
却不见了。即忙点灯着火,寻彀多时,四无踪迹,但见后门开着,都道:“从后
门走了,走了!”发一声喊:“赶将上拿来。”
一个个如飞似箭,直赶到东方日出,却才望见唐僧。那长老忽听得喊声,回
头观看,后面有二三十人,枪刀簇簇而来,便叫:“徒弟啊,贼兵追至,怎生奈
何!”行者道:“放心,放心!老孙了他去来!”三藏勒马道:“悟空,切莫伤
人,只吓退他便罢。”行者那肯听信,急掣棒回首相迎道:“列位那里去?”众
贼骂道:“秃厮无礼!还我大王的命来!”那厮们圈子阵把行者围在中间,举枪
刀乱砍乱搠。这大圣把金箍棒晃一晃,碗来粗细,把那伙贼打得星落云散,汤着
的就死,挽着的就亡;搕着的骨折,擦着的皮伤,乖些的跑脱几个,痴些的都
见阎王!
三藏在马上,见打倒许多人,慌的放马奔西。猪八戒与沙和尚,紧随鞭镫而
去。行者问那不死带伤的贼人道:“那个是那杨老儿的儿子?”那贼哼哼的告道:
“爷爷,那穿黄的是!”行者上前,夺过刀来,把个穿黄的割下头来,血淋淋提
在手中,收了铁棒,拽开云步,赶到唐僧马前,提着头道:“师父,这是杨老儿
的逆子,被老孙取将首级来也。”三藏见了,大惊失色,慌得跌下马来,骂道:
“这泼猢猻唬杀我也!快拿过,快拿过!”八戒上前,将人头一脚踢下路旁,使
钉钯筑些土盖了。沙僧放下担子,搀着唐僧道:“师父请起。”那长老在地下正
了性,心中念起《紧箍儿咒》来,把个行者勒得耳红面赤,眼胀头昏,在地下打
滚,只教:“莫念,莫念!”那长老念彀有十余遍,还不住口。行者翻筋斗,竖
蜻蜓,疼痛难禁,只叫:“师父饶我罪罢!有话便说,莫念,莫念!”三藏却才
住口道:“没话说,我不要你跟了,你回去罢!”行者忍疼磕头道:“师父,怎
的就赶我去耶?”三藏道:“你这泼猴,凶恶太甚,不是个取经之人。昨日在山
坡下,打死那两个贼头,我已怪你不仁。及晚了到老者之家,蒙他赐斋借宿,又
蒙他开后门放我等逃了性命,虽然他的儿子不肖,与我无干,也不该就枭他首,
况又杀死多人,坏了多少生命,伤了天地多少和气。屡次劝你,更无一毫善念,
要你何为!快走,快走!免得又念真言!”行者害怕,只教:“莫念,莫念!我
去也!”说声去,一路筋斗云,无影无踪,遂不见了。咦!这正是:心有凶狂丹
不熟,神无定位道难成。毕竟不知那大圣投向何方,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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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七回 真行者落伽山诉苦 假猴王水帘洞誊文


却说孙大圣恼恼闷闷,起在空中,欲待回花果山水帘洞,恐本洞小妖见笑,
笑我出乎尔反乎尔,不是个大丈夫之器;欲待要投奔天宫,又恐天宫内不容久住;
欲待要投海岛,却又羞见那三岛诸仙;欲待要奔龙宫,又不伏气求告龙王。真个
是无依无倚,苦自忖量道:“罢,罢,罢!我还去见我师父,还是正果。”
遂按下云头,径至三藏马前侍立道:“师父,恕弟子这遭!向后再不敢行凶,
一一受师父教诲,千万还得我保你西天去也。”唐僧见了,更不答应,兜住马,
即念《紧箍儿咒》,颠来倒去,又念有二十余遍,把大圣咒倒在地,箍儿陷在肉
里有一寸来深浅,方才住口道:“你不回去,又来缠我怎的?”行者只教:“莫
念,莫念!我是有处过日子的,只怕你无我去不得西天。”三藏发怒道:“你这
猢猻杀生害命,连累了我多少,如今实不要你了!我去得去不得,不干你事!快
走,快走!迟了些儿,我又念真言,这番决不住口,把你脑浆都勒出来哩!”大
圣疼痛难忍,见师父更不回心,没奈何,只得又驾筋斗云,起在空中,忽然省悟
道:“这和尚负了我心,我且向普陀崖告诉观音菩萨去来。”
好大圣,拨回筋斗,那消一个时辰,早至南洋大海,住下祥光,直至落伽山
上,撞入紫竹林中,忽见木叉行者迎面作礼道:“大圣何往?”行者道:“要见
菩萨。”木叉即引行者至潮音洞口,又见善财童子作礼道:“大圣何来?”行者
道:“有事要告菩萨。”善财听见一个告字,笑道:“好刁嘴猴儿!还象当时我
拿住唐僧被你欺哩!我菩萨是个大慈大悲,大愿大乘,救苦救难,无边无量的圣
善菩萨,有甚不是处,你要告他?”行者满怀闷气,一闻此言,心中怒发,咄的
一声,把善财童子喝了个倒退,道:“这个背义忘恩的小畜生,着实愚鲁!你那
时节作怪成精,我请菩萨收了你,皈正迦持,如今得这等极乐长生,自在逍遥,
与天同寿,还不拜谢老孙,转倒这般侮慢!我是有事来告求菩萨,却怎么说我刁
嘴要告菩萨?”善财陪笑道:“还是个急猴子,我与你作笑耍子,你怎么就变脸
了?”
正讲处,只见白鹦哥飞来飞去,知是菩萨呼唤,木叉与善财遂向前引导,至
宝莲台下。行者望见菩萨,倒身下拜,止不住泪如泉涌,放声大哭。菩萨教木叉
与善财扶起道:“悟空,有甚伤感之事,明明说来,莫哭,莫哭,我与你救苦消
灾也。”行者垂泪再拜道:“当年弟子为人,曾受那个气来?自蒙菩萨解脱天灾,
秉教沙门,保护唐僧往西天拜佛求经,我弟子舍身拚命,救解他的魔障,就如老
虎口里夺脆骨,蛟龙背上揭生鳞。只指望归真正果,洗业除邪,怎知那长老背义
忘恩,直迷了一片善缘,更不察皂白之苦!”菩萨道:“且说那皂白原因来我听。”
行者即将那打杀草寇前后始终,细陈了一遍。却说唐僧因他打死多人,心生怨恨,
不分皂白,遂念《紧箍儿咒》,赶他几次,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特来告诉菩萨。
菩萨道:“唐三藏奉旨投西,一心要秉善为僧,决不轻伤性命。似你有无量神通,
何苦打死许多草寇!草寇虽是不良,到底是个人身,不该打死,比那妖禽怪兽、
鬼魅精魔不同。那个打死,是你的功绩;这人身打死,还是你的不仁。但祛退散,
自然救了你师父,据我公论,还是你的不善。”行者噙泪叩头道:“纵是弟子不
善,也当将功折罪,不该这般逐我。万望菩萨舍大慈悲,将《松箍儿咒》念念,
褪下金箍,交还与你,放我仍往水帘洞逃生去罢!”菩萨笑道:“《紧箍儿咒》,
本是如来传我的。当年差我上东土寻取经人,赐我三件宝贝,乃是锦襕袈裟、
九环锡杖、金紧禁三个箍儿,秘授与咒语三篇,却无甚么《松箍儿咒》。”行者
道:“既如此,我告辞菩萨去也。”菩萨道:“你辞我往那里去?”行者道:
“我上西天,拜告如来,求念《松箍儿咒》去也。”菩萨道:“你且住,我与你
看看祥晦如何。”行者道:“不消看,只这样不祥也彀了。”菩萨道:“我不看
你,看唐僧的祥晦。”好菩萨,端坐莲台,运心三界,慧眼遥观,遍周宇宙,霎
时间开口道:“悟空,你那师父顷刻之际,就有伤身之难,不久便来寻你。你只
在此处,待我与唐僧说,教他还同你去取经,了成正果。”孙大圣只得皈依,不
敢造次,侍立于宝莲台下不题。
却说唐长老自赶回行者,教八戒引马,沙僧挑担,连马四口,奔西走不上五
十里远近,三藏勒马道:“徒弟,自五更时出了村舍,又被那弼马温着了气恼,
这半日饥又饥,渴又渴,那个去化些斋来我吃?”八戒道:“师父且请下马,等
我看可有邻近的庄村,化斋去也。”三藏闻言,滚下马来。呆子纵起云头,半空
中仔细观看,一望尽是山岭,莫想有个人家。八戒按下云来,对三藏道:“却是
没处化斋,一望之间,全无庄舍。”三藏道:“既无化斋之处,且得些水来解渴
也可。”八戒道:“等我去南山涧下取些水来。”沙僧即取钵盂,递与八戒,八
戒托着钵盂,驾起云雾而去。那长老坐在路旁,等彀多时,不见回来,可怜口干
舌苦难熬。有诗为证,诗曰:
保神养气谓之精,情性原来一禀形。心乱神昏诸病作,形衰精败道元倾。
三花不就空劳碌,四大萧条枉费争。土木无功金水绝,法身疏懒几时成!
沙僧在旁,见三藏饥渴难忍,八戒又取水不来,只得稳了行囊,拴牢了白马
道:“师父,你自在着,等我去催水来。”长老含泪无言,但点头相答。沙僧急
驾云光,也向南山而去。
那师父独炼自熬,困苦太甚。正在怆惶之际,忽听得一声响亮,唬得长老欠
身看处,原来是孙行者跪在路旁,双手捧着一个磁杯道:“师父,没有老孙,你
连水也不能彀哩。这一杯好凉水,你且吃口水解渴,待我再去化斋。”长老道:
“我不吃你的水!立地渴死,我当任命!不要你了!你去罢!”行者道:“无我
你去不得西天也。”三藏道:“去得去不得,不干你事!泼猢猻!只管来缠我做
甚!”那行者变了脸,发怒生嗔,喝骂长老道:“你这个狠心的泼秃,十分贱我!”
轮铁棒,丢了磁杯,望长老脊背上砑了一下,那长老昏晕在地,不能言语,被他
把两个青毡包袱,提在手中,驾筋斗云,不知去向。
却说八戒托着钵盂,只奔山南坡下,忽见山凹之间,有一座草舍人家。原来
在先看时,被山高遮住,未曾见得;今来到边前,方知是个人家。呆子暗想道:
“我若是这等丑嘴脸,决然怕我,枉劳神思,断然化不得斋饭。须是变好,须是
变好!”好呆子,捻着诀,念个咒,把身摇了七八摇,变作一个食痨病黄胖和尚,
口里哼哼<口赍>々的,挨近门前,叫道:“施主,厨中有剩饭,路上有饥人。贫僧
是东土来,往西天取经的,我师父在路饥渴了,家中有锅巴冷饭,千万化些儿救
口。”原来那家子男人不在,都去插秧种谷去了,只有两个女人在家,正才煮了
午饭,盛起两盆,却收拾送下田,锅里还有些饭与锅巴,未曾盛了。那女人见他
这等病容,却又说东土往西天去的话,只恐他是病昏了胡说,又怕跌倒,死在门
首,只得哄哄翕翕,将些剩饭锅巴,满满的与了一钵。呆子拿转来,现了本象,
径回旧路。正走间,听得有人叫“八戒”。八戒抬头看时,却是沙僧站在山崖上
喊道:“这里来,这里来!”及下崖,迎至面前道:“这涧里好清水不舀,你往
那里去的?”八戒笑道:“我到这里,见山凹子有个人家,我去化了这一钵干饭
来了。”沙僧道:“饭也用着,只是师父渴得紧了,怎得水去?”八戒道:“要
水也容易,你将衣襟来兜着这饭,等我使钵盂去舀水。”
二人欢欢喜喜,回至路上,只见三藏面磕地,倒在尘埃。白马撒缰,在路旁
长嘶跑跳,行李担不见踪影。慌得八戒跌脚捶胸,大呼小叫道:“不消讲,不消
讲!这还是孙行者赶走的余党,来此打杀师父,抢了行李去了!”沙僧道:“且
去把马拴住!”只叫:“怎么好,怎么好!这诚所谓半途而废,中道而止也!”
叫一声:“师父!”满眼抛珠,伤心痛哭。八戒道:“兄弟且休哭,如今事已到
此,取经之事,且莫说了。你看着师父的尸灵,等我把马骑到那个府州县乡村店
集卖几两银子,买口棺木,把师父埋了,我两个各寻道路散伙。”沙僧实不忍舍,
将唐僧扳转身体,以脸温脸,哭一声:“苦命的师父!”只见那长老口鼻中吐出
热气,胸前温暖,连叫:“八戒,你来!师父未伤命哩!”那呆子才近前扶起。
长老苏醒,呻吟一会,骂道:“好泼猢猻,打杀我也!”沙僧、八戒问道:“是
那个猢猻?”长老不言,只是叹息,却讨水吃了几口,才说:“徒弟,你们刚去,
那悟空更来缠我。是我坚执不收,他遂将我打了一棒,青毡包袱都抢去了。”八
戒听说,咬响口中牙,发起心头火道:“叵耐这泼猴子,怎敢这般无礼!”教沙
僧道:“你伏侍师父,等我到他家讨包袱去!”沙僧道:“你且休发怒,我们扶
师父到那山凹人家化些热茶汤,将先化的饭热热,调理师父,再去寻他。”八戒
依言,把师父扶上马,拿着钵盂,兜着冷饭,直至那家门首,只见那家止有个老
婆子在家,忽见他们,慌忙躲过。沙僧合掌道:“老母亲,我等是东土唐朝差往
西天去者,师父有些不快,特拜府上,化口热茶汤,与他吃饭。”那妈妈道:
“适才有个食痨病和尚,说是东土差来的,已化斋去了,又有个甚么东土的。我
没人在家,请别转转。”长老闻言,扶着八戒,下马躬身道:“老婆婆,我弟子
有三个徒弟,合意同心,保护我上天竺国大雷音拜佛求经。只因我大徒弟唤孙悟
空一生凶恶,不遵善道,是我逐回。不期他暗暗走来,着我背上打了一棒,将我
行囊衣钵抢去。如今要着一个徒弟寻他取讨,因在那空路上不是坐处,特来老婆
婆府上权安息一时。待讨将行李来就行,决不敢久住。”那妈妈道:“刚才一个
食痨病黄胖和尚,他化斋去了,也说是东土往西天去的,怎么又有一起?”八戒
忍不住笑道:“就是我。因我生得嘴长耳大,恐你家害怕,不肯与斋,故变作那
等模样。你不信,我兄弟衣兜里不是你家锅巴饭?”那妈妈认得果是他与的饭,
遂不拒他,留他们坐了,却烧了一罐热茶,递与沙僧泡饭。沙僧即将冷饭泡了,
递与师父。师父吃了几口,定性多时,道:“那个去讨行李?”八戒道:“我前
年因师父赶他回去,我曾寻他一次,认得他花果山水帘洞,等我去,等我去!”
长老道:“你去不得。那猢猻原与你不和,你又说话粗鲁,或一言两句之间,有
些差池,他就要打你。着悟净去罢。”沙僧应承道:“我去,我去。”长老又吩
咐沙僧道:“你到那里,须看个头势。他若肯与你包袱,你就假谢谢拿来;若不
肯,切莫与他争竞,径至南海菩萨处,将此情告诉,请菩萨去问他要。”沙僧一
一听从,向八戒道:“我今寻他去,你千万莫僝僽,好生供养师父。这人家
亦不可撒泼,恐他不肯供饭,我去就回。”八戒点头道:“我理会得。但你去,
讨得讨不得,次早回来,不要弄做尖担担柴两头脱也。”沙僧遂捻了诀,驾起云
光,直奔东胜神洲而去。真个是:
身在神飞不守舍,有炉无火怎烧丹。黄婆别主求金老,木母延师奈病颜。
此去不知何日返,这回难量几时还。五行生克情无顺,只待心猿复进关。
那沙僧在半空里,行经三昼夜,方到了东洋大海,忽闻波浪之声,低头观看,
真个是黑雾涨天阴气盛,沧溟衔日晓光寒。他也无心观玩,望仙山渡过瀛洲,向
东方直抵花果山界。乘海风,踏水势,又多时,却望见高峰排戟,峻壁悬屏,即
至峰头,按云找路下山,寻水帘洞。步近前,只听得一派喧声,见那山中无数猴
精,滔滔乱嚷。沙僧又近前仔细再看,原来是孙行者高坐石台之上,双手扯着一
张纸,朗朗的念道──
东土大唐王皇帝李,驾前敕命御弟圣僧陈玄奘法师,上西方天竺国娑婆灵山
大雷音寺专拜如来佛祖求经。朕因促病侵身,魂游地府,幸有阳数臻长,感冥君
放送回生,广陈善会,修建度亡道场。盛蒙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金身出现,指示
西方有佛有经,可度幽亡超脱,特着法师玄奘,远历千山,询求经偈。倘过西邦
诸国,不灭善缘,照牒施行。
大唐贞观一十三年秋吉日御前文牒。自别大国以来,经度诸邦,中途收得大
徒弟孙悟空行者,二徒弟猪悟能八戒,三徒弟沙悟净和尚。
念了从头又念。沙僧听得是通关文牒,止不住近前厉声高叫:“师兄,师父
的关文你念他怎的?”那行者闻言急抬头,不认得是沙僧,叫:“拿来,拿来!”
众猴一齐围绕,把沙僧拖拖扯扯,拿近前来,喝道:“你是何人,擅敢近吾仙洞?”
沙僧见他变了脸,不肯相认,只得朝上行礼道:“上告师兄,前者实是师父性暴,
错怪了师兄,把师兄咒了几遍,逐赶回家。一则弟等未曾劝解,二来又为师父饥
渴去寻水化斋。不意师兄好意复来,又怪师父执法不留,遂把师父打倒,昏晕在
地,将行李抢去。后救转师父,特来拜兄,若不恨师父,还念昔日解脱之恩,同
小弟将行李回见师父,共上西天,了此正果。倘怨恨之深,不肯同去,千万把包
袱赐弟,兄在深山,乐桑榆晚景,亦诚两全其美也。”
行者闻言,呵呵冷笑道:“贤弟,此论甚不合我意。我打唐僧,抢行李,不
因我不上西方,亦不因我爱居此地。我今熟读了牒文,我自己上西方拜佛求经,
送上东土,我独成功,教那南赡部洲人立我为祖,万代传名也。”沙僧笑道:
“师兄言之欠当,自来没个孙行者取经之说。我佛如来造下三藏真经,原着观音
菩萨向东土寻取经人求经,要我们苦历千山,询求诸国,保护那取经人。菩萨曾
言:取经人乃如来门生,号曰金蝉长老,只因他不听佛祖谈经,贬下灵山,转生
东土,教他果正西方,复修大道。遇路上该有这般魔障,解脱我等三人,与他做
护法。兄若不得唐僧去,那个佛祖肯传经与你!却不是空劳一场神思也?”那行
者道:“贤弟,你原来懞懂,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谅你说你有唐僧,同我保
护,我就没有唐僧?我这里另选个有道的真僧在此,老孙独力扶持,有何不可!
已选明日起身去矣。你不信,待我请来你看。”叫:“小的们,快请老师父出来。”
果跑进去,牵出一匹白马,请出一个唐三藏,跟着一个八戒,挑着行李;一个沙
僧,拿着锡杖。这沙僧见了大怒道:“我老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那里又有一
个沙和尚!不要无礼!吃我一杖!”好沙僧,双手举降妖杖,把一个假沙僧劈头
一下打死,原来这是一个猴精。那行者恼了,轮金箍棒,帅众猴,把沙僧围了。
沙僧东冲西撞,打出路口,纵云雾逃生道:“这泼猴如此惫懒,我告菩萨去来!”
那行者见沙僧打死一个猴精,把沙和尚逼得走了,他也不来追赶,回洞教小的们
把打死的妖尸拖在一边,剥了皮,取肉煎炒,将椰子酒、葡萄酒,同众猴都吃了。
另选一个会变化的妖猴,还变一个沙和尚,从新教道,要上西方不题。
沙僧一驾云离了东海,行经一昼夜,到了南海。正行时,早见落伽山不远,
急至前低停云雾观看。好去处!果然是──
包乾之奥,括坤之区。会百川而浴日滔星,归众流而生风漾月。潮发腾凌大
鲲化,波翻浩荡巨鳌游。水通西北海,浪合正东洋。四海相连同地脉,仙方洲岛
各仙宫。休言满地蓬莱,且看普陀云洞。好景致!山头霞彩壮元精,岩下祥风漾
月晶。紫竹林中飞孔雀,绿杨枝上语灵鹦。琪花瑶草年年秀,宝树金莲岁岁生。
白鹤几番朝顶上,素鸾数次到山亭。游鱼也解修真性,跃浪穿波听讲经。
沙僧徐步落伽山,玩看仙境,只见木叉行者当面相迎道:“沙悟净,你不保
唐僧取经,却来此何干?”沙僧作礼毕道:“有一事特来朝见菩萨,烦为引见引
见。”木叉情知是寻行者,更不题起,即先进去对菩萨道:“外有唐僧的小徒弟
沙悟净朝拜。”孙行者在台下听见,笑道:“这定是唐僧有难,沙僧来请菩萨的。”
菩萨即命木叉门外叫进。这沙僧倒身下拜,拜罢抬头正欲告诉前事,忽见孙行者
站在旁边,等不得说话,就掣降妖杖望行者劈脸便打。这行者更不回手,彻身躲
过。沙僧口里乱骂道:“我把你个犯十恶造反的泼猴!你又来影瞒菩萨哩!”菩
萨喝道:“悟净不要动手,有甚事先与我说。”
沙僧收了宝杖,再拜台下,气冲冲的对菩萨道:“这猴一路行凶,不可数计。
前日在山坡下打杀两个剪路的强人,师父怪他。不期晚间就宿在贼窝主家里,又
把一伙贼人尽情打死,又血淋淋提一个人头来与师父看。师父唬得跌下马来,骂
了他几句,赶他回来。分别之后,师父饥渴太甚,教八戒去寻水,久等不来,又
教我去寻他。不期孙行者见我二人不在,复回来把师父打一铁棍,将两个青毡包
袱抢去。我等回来,将师父救醒,特来他水帘洞寻他讨包袱,不想他变了脸,不
肯认我,将师父关文念了又念。我问他念了做甚,他说不保唐僧,他要自上西天
取经,送上东土,算他的功果,立他为祖,万古传扬。我又说:没唐僧,那肯传
经与你?他说他选了一个有道的真僧。及请出,果是一匹白马,一个唐僧,后跟
着八戒、沙僧。我道我便是沙和尚,那里又有个沙和尚?是我赶上前,打了他一
宝杖,原来是个猴精。他就帅众拿我,是我特来告请菩萨。不知他会使筋斗云,
预先到此处,又不知他将甚巧语花言,影瞒菩萨也。”菩萨道:“悟净,不要赖
人,悟空到此今已四日,我更不曾放他回去,他那里有另请唐僧、自去取经之意?”
沙僧道:“见如今水帘洞有一个孙行者,怎敢欺诳?”菩萨道:“既如此,你休
发急,教悟空与你同去花果山看看。是真难灭,是假易除,到那里自见分晓。”
这大圣闻言,即与沙僧辞了菩萨。这一去,到那花果山前分皂白,水帘洞口辨真
邪。毕竟不知如何分辨,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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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八回 二心搅乱大乾坤 一体难修真寂灭


这行者与沙僧拜辞了菩萨,纵起两道祥光,离了南海。原来行者筋斗云快,
沙和尚仙云觉迟,行者就要先行。沙僧扯住道:“大哥不必这等藏头露尾,先去
安根,待小弟与你一同走。”大圣本是良心,沙僧却有疑意,真个二人同驾云而
去。不多时,果见花果山,按下云头,二人洞外细看,果见一个行者,高坐石台
之上,与群猴饮酒作乐。模样与大圣无异:也是黄发金箍,金睛火眼;身穿也是
锦布直裰,腰系虎皮裙;手中也拿一条儿金箍铁棒,足下也踏一双麂皮靴;也是
这等毛脸雷公嘴,朔腮别土星,查耳额颅阔,獠牙向外生。这大圣怒发,一撒手,
撇了沙和尚,掣铁棒上前骂道:“你是何等妖邪,敢变我的相貌,敢占我的儿孙,
擅居吾仙洞,擅作这威福!”那行者见了,公然不答,也使铁棒来迎。二行者在
一处,果是不分真假,好打呀──
两条棒,二猴精,这场相敌实非轻。都要护持唐御弟,各施功绩立英名。真
猴实受沙门教,假怪虚称佛子情。盖为神通多变化,无真无假两相平。一个是混
元一气齐天圣,一个是久炼千灵缩地精。这个是如意金箍棒,那个是随心铁杆兵。
隔架遮拦无胜败,撑持抵敌没输赢。先前交手在洞外,少顷争持起半空。
他两个各踏云光,跳斗上九霄云内。沙僧在旁,不敢下手,见他们战此一场,
诚然难认真假,欲待拔刀相助,又恐伤了真的。忍耐良久,且纵身跳下山崖,使
降妖宝杖,打近水帘洞外,惊散群妖,掀翻石凳,把饮酒食肉的器皿,尽情打碎,
寻他的青毡包袱,四下里全然不见。原来他水帘洞本是一股瀑布飞泉,遮挂洞门,
远看似一条白布帘儿,近看乃是一股水脉,故曰水帘洞。沙僧不知进步来历,故
此难寻。即便纵云,赶到九霄云里,轮着宝杖,又不好下手。大圣道:“沙僧,
你既助不得力,且回复师父,说我等这般这般,等老孙与此妖打上南海落伽山菩
萨前辨个真假。”道罢,那行者也如此说。沙僧见两个相貌、声音,更无一毫差
别,皂白难分,只得依言,拨转云头,回复唐僧不题。
你看那两个行者,且行且斗,直嚷到南海,径至落伽山,打打骂骂,喊声不
绝。早惊动护法诸天,即报入潮音洞里道:“菩萨,果然两个孙悟空打将来也。”
那菩萨与木叉行者、善财童子、龙女降莲台出门喝道:“那孽畜那里走!”这两
个递相揪住道:“菩萨,这厮果然像弟子模样。才自水帘洞打起,战斗多时,不
分胜负。沙悟净肉眼愚蒙,不能分识,有力难助,是弟子教他回西路去回复师父,
我与这厮打到宝山,借菩萨慧眼,与弟子认个真假,辨明邪正。”道罢,那行者
也如此说一遍。众诸天与菩萨都看良久,莫想能认。菩萨道:“且放了手,两边
站下,等我再看。”果然撒手,两边站定。这边说:“我是真的!”那边说:
“他是假的!”
菩萨唤木叉与善财上前,悄悄吩咐:“你一个帮住一个,等我暗念《紧箍儿
咒》,看那个害疼的便是真,不疼的便是假。”他二人果各帮一个。菩萨暗念真
言,两个一齐喊疼,都抱着头,地下打滚,只叫:“莫念,莫念!”菩萨不念,
他两个又一齐揪住,照旧嚷斗。菩萨无计奈何,即令诸天木叉,上前助力。众神
恐伤真的,亦不敢下手。菩萨叫声“孙悟空”,两个一齐答应。菩萨道:“你当
年官拜弼马温,大闹天宫时,神将皆认得你,你且上界去分辨回话。”这大圣谢
恩,那行者也谢恩。
二人扯扯拉拉,口里不住的嚷斗,径至南天门外,慌得那广目天王帅马赵温
关四大天将,及把门大小众神,各使兵器挡住道:“那里走!此间可是争斗之处?”
大圣道:“我因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在路上打杀贼徒,那三藏赶我回去,我径
到普陀崖见观音菩萨诉苦,不想这妖精,几时就变作我的模样,打倒唐僧,抢去
包袱。有沙僧至花果山寻讨,只见这妖精占了我的巢穴,后到普陀崖告请菩萨,
又见我侍立台下,沙僧诳说是我驾筋斗云,又先在菩萨处遮饰。菩萨却是个正明,
不听沙僧之言,命我同他到花果山看验。原来这妖精像象老孙模样,才自水帘洞
打到普陀山见菩萨,菩萨也难识认,故打至此间,烦诸天眼力,与我认个真假。”
说罢,那行者也似这般这般说了一遍。众天神看彀多时,也不能辨。他两个吆喝
道:“你们既不能认,让开路,等我们去见玉帝!”众神搪抵不住,放开天门,
直至灵霄宝殿,马元帅同张葛许邱四天师奏道:“下界有一般两个孙悟空,打进
天门,口称见王。”说不了,两个直嚷将进来,唬得那玉帝即降立宝殿,问曰:
“你两个因甚事擅闹天宫,嚷至朕前寻死!”大圣口称:“万岁!万岁!臣今皈
命,秉教沙门,再不敢欺心诳上,只因这个妖精变作臣的模样。”如此如彼,把
前情备陈了一遍,“指望与臣辨个真假!”那行者也如此陈了一遍。玉帝即传旨
宣托塔李天王,教:“把照妖镜来照这厮谁真谁假,教他假灭真存。”天王即取
镜照住,请玉帝同众神观看。镜中乃是两个孙悟空的影子,金箍衣服,毫发不差。
玉帝亦辨不出,赶出殿外。这大圣呵呵冷笑,那行者也哈哈欢喜,揪头抹颈,复
打出天门,坠落西方路上道:“我和你见师父去,我和你见师父去!”
却说那沙僧自花果山辞他两个,又行了三昼夜,回至本庄,把前事对唐僧说
了一遍。唐僧自家悔恨道:“当时只说是孙悟空打我一棍,抢去包袱,岂知却是
妖精假变的行者!”沙僧又告道:“这妖又假变一个长老,一匹白马,又有一个
八戒挑着我们包袱,又有一个变作是我。我忍不住恼怒,一杖打死,原是一个猴
精。因此惊散,又到菩萨处诉苦。菩萨着我与师兄又同去识认,那妖果与师兄一
般模样。我难助力,故先来回复师父。”三藏闻言,大惊失色。八戒哈哈大笑道:
“好,好,好!应了这施主家婆婆之言了!他说有几起取经的,这却不又是一起?”
那家子老老小小的,都来问沙僧:“你这几日往何处讨盘缠去的?”沙僧笑道:
“我往东胜神洲花果山寻大师兄取讨行李,又到南海普陀山拜见观音菩萨,却又
到花果山,方才转回至此。”那老者又问:“往返有多少路程?”沙僧道:“约
有二十余万里。”老者道:“爷爷呀,似这几日,就走了这许多路,只除是驾云,
方能彀得到!”八戒道:“不是驾云,如何过海?”沙僧道:“我们那算得走路,
若是我大师兄,只消一二日,可往回也。”那家子听言,都说是神仙,八戒道:
“我们虽不是神仙,神仙还是我们的晚辈哩!”
正说间,只听半空中喧哗人嚷,慌得都出来看,却是两个行者打将来。八戒
见了,忍不住手痒道:“等我去认认看。”好呆子,急纵身跳起,望空高叫道:
“师兄莫嚷,我老猪来也!”那两个一齐应道:“兄弟,来打妖精,来打妖精!”
那家子又惊又喜道:“是几位腾云驾雾的罗汉歇在我家!就是发愿斋僧的,也斋
不着这等好人!”更不计较茶饭,愈加供养,又说:“这两个行者只怕斗出不好
来,地覆天翻,作祸在那里!”三藏见那老者当面是喜,背后是忧,即开言道:
“老施主放心,莫生忧叹。贫僧收伏了徒弟,去恶归善,自然谢你。”那老者满
口回答道:“不敢,不敢!”沙僧道:“施主休讲,师父可坐在这里,等我和二
哥去,一家扯一个来到你面前,你就念念那话儿,看那个害疼的就是真的,不疼
的就是假的。”三藏道:“言之极当。”沙僧果起在半空道:“二位住了手,我
同你到师父面前辨个真假去。”这大圣放了手,那行者也放了手。沙僧搀住一个,
叫道:“二哥,你也搀住一个。”果然搀住,落下云头,径至草舍门外。三藏见
了,就念《紧箍儿咒》,二人一齐叫苦道:“我们这等苦斗,你还咒我怎的?莫
念,莫念!”那长老本心慈善,遂住了口不念,却也不认得真假。他两个挣脱手,
依然又打。这大圣道:“兄弟们,保着师父,等我与他打到阎王前折辨去也!”
那行者也如此说,二人抓抓挜挜,须臾又不见了。
八戒道:“沙僧,你既到水帘洞,看见假八戒挑着行李,怎么不抢将来?”
沙僧道:“那妖精见我使宝杖打他假沙僧,他就乱围上来要拿,是我顾性命走了。
及告菩萨,与行者复至洞口,他两个打在空中,是我去掀翻他的石凳,打散他的
小妖,只见一股瀑布泉水流,竟不知洞门开在何处,寻不着行李,所以空手回复
师命也。”八戒道:“你原来不晓得。我前年请他去时,先在洞门外相见,后被
我说泛了他,他就跳下,去洞里换衣来时,我看见他将身往水里一钻,那一股瀑
布水流,就是洞门。想必那怪将我们包袱收在那里面也。”三藏道:“你既知此
门,你可趁他都不在家,可先到他洞里取出包袱,我们往西天去罢。他就来,我
也不用他了。”八戒道:“我去。”沙僧说:“二哥,他那洞前有千数小猴,你
一人恐弄他不过,反为不美。”八戒笑道:“不怕,不怕!”急出门,纵着云雾,
径上花果山寻取行李不题。
却说那两个行者又打嚷到阴山背后,唬得那满山鬼战战兢兢,藏藏躲躲。有
先跑的,撞入阴司门里,报上森罗宝殿道:“大王,背阴山上,有两个齐天大圣
打得来也!”慌得那第一殿秦广王传报与二殿楚江王、三殿宋帝王、四殿卞城王,
五殿阎罗王、六殿平等王、七殿泰山王、八殿都市王、九殿忤官王、十殿转轮王。
一殿转一殿,霎时间,十王会齐,又着人飞报与地藏王。尽在森罗殿上,点聚阴
兵,等擒真假。只听得那强风滚滚,惨雾漫漫,二行者一翻一滚的,打至森罗殿
下。
阴君近前挡住道:“大圣有何事,闹我幽冥?”这大圣道:“我因保唐僧西
天取经,路过西梁国,至一山,有强贼截劫我师,是老孙打死几个,师父怪我,
把我逐回。我随到南海菩萨处诉告,不知那妖精怎么就绰着口气,假变作我的模
样,在半路上打倒师父,抢夺了行李。师弟沙僧,向我本山取讨包袱,这妖假立
师名,要往西天取经。沙僧逃遁至南海见菩萨,我正在侧。他备说原因,菩萨又
命我同他至花果山观看,果被这厮占了我巢穴。我与他争辨到菩萨处,其实相貌、
言语等俱一般,菩萨也难辨真假。又与这厮打上天堂,众神亦果难辨,因见我师。
我师念《紧箍咒》试验,与我一般疼痛。故此闹至幽冥,望阴君与我查看生死簿,
看假行者是何出身,快早追他魂魄,免教二心沌乱。”那怪亦如此说一遍。阴君
闻言,即唤管簿判官一一从头查勘,更无个假行者之名。再看毛虫文簿,那猴子
一百三十条已是孙大圣幼年得道之时,大闹阴司,消死名一笔勾之,自后来凡是
猴属,尽无名号。查勘毕,当殿回报。阴君各执笏,对行者道:“大圣,幽冥处
既无名号可查,你还到阳间去折辨。”
正说处,只听得地藏王菩萨道:“且住,且住!等我着谛听与你听个真假。”
原来那谛听是地藏菩萨经案下伏的一个兽名。他若伏在地下,一霎时,将四大部
洲山川社稷,洞天福地之间,蠃虫、麟虫、毛虫、羽虫、昆虫、天仙、地仙、神
仙、人仙、鬼仙可以照鉴善恶,察听贤愚。那兽奉地藏钧旨,就于森罗庭院之中,
俯伏在地。须臾,抬起头来,对地藏道:“怪名虽有,但不可当面说破,又不能
助力擒他。”地藏道:“当面说出便怎么?”谛听道:“当面说出,恐妖精恶发,
搔扰宝殿,致令阴府不安。”又问:“何为不能助力擒拿?”谛听道:“妖精神
通,与孙大圣无二。幽冥之神,能有多少法力,故此不能擒拿。”地藏道:“似
这般怎生祛除?”谛听言:“佛法无边。”地藏早已省悟。即对行者道:“你两
个形容如一,神通无二,若要辨明,须到雷音寺释迦如来那里,方得明白。”两
个一齐嚷道:“说的是,说的是!我和你西天佛祖之前折辨去!”那十殿阴君送
出,谢了地藏,回上翠云宫,着鬼使闭了幽冥关隘不题。
看那两个行者,飞云奔雾,打上西天。有诗为证。诗曰:
人有二心生祸灾,天涯海角致疑猜。欲思宝马三公位,又忆金銮一品台。
南征北讨无休歇,东挡西除未定哉。禅门须学无心诀,静养婴儿结圣胎。
他两个在那半空里,扯扯拉拉,抓抓挜挜,且行且斗。直嚷至大西天灵鹫仙
山雷音宝刹之外。早见那四大菩萨、八大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比丘尼、
比丘僧、优婆塞、优婆夷诸大圣众,都到七宝莲台之下,各听如来说法。那如来
正讲到这:
不有中有,不无中无。不色中色,不空中空。非有为有,非无为无。非色为
色,非空为空。空即是空,色即是色。色无定色,色即是空。空无定空,空即是
色。知空不空,知色不色。名为照了,始达妙音。
概众稽首皈依。流通诵读之际,如来降天花普散缤纷,即离宝座,对大众道:
“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竞斗而来也。”
大众举目看之,果是两个行者,吆天喝地,打至雷音胜境。慌得那八大金刚,
上前挡住道:“汝等欲往那里去?”这大圣道:“妖精变作我的模样,欲至宝莲
台下,烦如来为我辨个虚实也。”众金刚抵挡不住,直嚷至台下,跪于佛祖之前,
拜告道:“弟子保护唐僧,来造宝山,求取真经,一路上炼魔缚怪,不知费了多
少精神。前至中途,偶遇强徒劫掳,委是弟子二次打伤几人。师父怪我赶回,不
容同拜如来金身。弟子无奈,只得投奔南海,见观音诉苦。不期这个妖精,假变
弟子声音、相貌,将师父打倒,把行李抢去。师弟悟净寻至我山,被这妖假捏巧
言,说有真僧取经之故。悟净脱身至南海,备说详细。观音知之,遂令弟子同悟
净再至我山。因此,两人比并真假,打至南海,又打到天宫,又曾打见唐僧,打
见冥府,俱莫能辨认。故此大胆轻造,千乞大开方便之门,广垂慈悯之念,与弟
子辨明邪正,庶好保护唐僧亲拜金身,取经回东土,永扬大教。”大众听他两张
口一样声俱说一遍,众亦莫辨;惟如来则通知之。正欲道破,忽见南下彩云之间,
来了观音,参拜我佛。
我佛合掌道:“观音尊者,你看那两个行者,谁是真假?”菩萨道:“前日
在弟子荒境,委不能辨。他又至天宫、地府,亦俱难认。特来拜告如来,千万与
他辨明辨明。”如来笑道:“汝等法力广大,只能普阅周天之事,不能遍识周天
之物,亦不能广会周天之种类也。”菩萨又请示周天种类,如来才道:“周天之
内有五仙,乃天地神人鬼;有五虫,乃蠃鳞毛羽昆。这厮非天非地非神非人非鬼,
亦非蠃非鳞非毛非羽非昆。又有四猴混世,不入十类之种。”菩萨道:“敢问是
那四猴?”如来道:“第一是灵明石猴,通变化,识天时,知地利,移星换斗。
第二是赤尻马猴,晓阴阳,会人事,善出入,避死延生。第三是通臂猿猴,拿日
月,缩千山,辨休咎,乾坤摩弄。第四是六耳猕猴,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
万物皆明。此四猴者,不入十类之种,不达两间之名。我观假悟空乃六耳猕猴也。
此猴若立一处,能知千里外之事,凡人说话,亦能知之,故此善聆音,能察理,
知前后,万物皆明。与真悟空同象同音者,六耳猕猴也。”那猕猴闻得如来说出
他的本象。胆战心惊,急纵身,跳起来就走。如来见他走时,即令大众下手,早
有四菩萨、八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比丘僧、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
观音、木叉,一齐围绕。孙大圣也要上前,如来道:“悟空休动手,待我与你擒
他。”那猕猴毛骨悚然,料着难脱,即忙摇身一变,变作个蜜蜂儿,往上便飞。
如来将金钵盂撇起去,正盖着那蜂儿,落下来。大众不知,以为走了,如来笑云:
“大众休言,妖精未走,见在我这钵盂之下。”大众一发上前,把钵盂揭起,果
然见了本象,是一个六耳猕猴。孙大圣忍不住,轮起铁棒,劈头一下打死,至今
绝此一种。如来不忍,道声:“善哉,善哉!”大圣道:“如来不该慈悯他,他
打伤我师父,抢夺我包袱,依律问他个得财伤人,白昼抢夺,也该个斩罪哩!”
如来道:“你自快去保护唐僧来此求经罢。”大圣叩头谢道:“上告如来得知,
那师父定是不要我,我此去,若不收留,却不又劳一番神思!望如来方便,把松
箍儿咒念一念,褪下这个金箍,交还如来,放我还俗去罢。”如来道:“你休乱
想,切莫放刁。我教观音送你去,不怕他不收。好生保护他去,那时功成归极乐,
汝亦坐莲台。”
那观音在旁听说,即合掌谢了圣恩,领悟空,辄驾云而去,随后木叉行者、
白鹦哥,一同赶上。不多时,到了中途草舍人家,沙和尚看见,急请师父拜门迎
接。菩萨道:“唐僧,前日打你的,乃假行者六耳猕猴也,幸如来知识,已被悟
空打死。你今须是收留悟空,一路上魔障未消,须得他保护你,才得到灵山,见
佛取经,再休嗔怪。”三藏叩头道:“谨遵教旨。”正拜谢时,只听得正东上狂
风滚滚,众目视之,乃猪八戒背着两个包袱,驾风而至。呆子见了菩萨,倒身下
拜道:“弟子前日别了师父至花果山水帘洞寻得包袱,果见一个假唐僧、假八戒,
都被弟子打死,原是两个猴身。却入里,方寻着包袱,当时查点,一物不少。却
驾风转此,更不知两行者下落如何。”菩萨把如来识怪之事,说了一遍。那呆子
十分欢喜,称谢不尽。师徒们拜谢了,菩萨回海,却都照旧合意同心,洗冤解怒。
又谢了那村舍人家,整束行囊马匹,找大路而西。正是──
中道分离乱五行,降妖聚会合元明。神归心舍禅方定,六识祛降丹自成。
毕竟这去,不知三藏几时得面佛求经,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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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九回 唐三藏路阻火焰山 孙行者一调芭蕉扇


若干种性本来同,海纳无穷。千思万虑终成妄,般般色色和融。有日功完行
满,圆明法性高隆。休教差别走西东,紧锁牢<革龙>。收来安放丹炉内,炼得金乌
一样红。朗朗辉辉娇艳,任教出入乘龙。
话表三藏遵菩萨教旨,收了行者,与八戒、沙僧剪断二心,锁<革龙>猿马,同
心戮力,赶奔西天。说不尽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历过了夏月炎天,却又值三秋
霜景,但见那──
薄云断绝西风紧,鹤鸣远岫霜林锦。光景正苍凉,山长水更长。征鸿来北塞,
玄鸟归南陌。客路怯孤单,衲衣容易寒。
师徒四众,进前行处,渐觉热气蒸人。三藏勒马道:“如今正是秋天,却怎
返有热气?”八戒道:“原来不知,西方路上有个斯哈哩国,乃日落之处,俗呼
为天尽头。若到申酉时,国王差人上城,擂鼓吹角,混杂海沸之声。日乃太阳真
火,落于西海之间,如火淬水,接声滚沸;若无鼓角之声混耳,即振杀城中小儿。
此地热气蒸人,想必到日落之处也。”大圣听说,忍不住笑道:“呆子莫乱谈!
若论斯哈哩国,正好早哩。似师父朝三暮二的,这等担阁,就从小至老,老了又
小,老小三生,也还不到。”八戒道:“哥啊,据你说,不是日落之处,为何这
等酷热?”沙僧道:“想是天时不正,秋行夏令故也。”他三个正都争讲,只见
那路旁有座庄院,乃是红瓦盖的房舍,红砖砌的垣墙,红油门扇,红漆板榻,一
片都是红的。三藏下马道:“悟空,你去那人家问个消息,看那炎热之故何也。”
大圣收了金箍棒,整肃衣裳,扭捏作个斯文气象,绰下大路,径至门前观看。那
门里忽然走出一个老者,但见他──
穿一领黄不黄、红不红的葛布深衣,戴一顶青不青、皂不皂的篾丝凉帽。手
中拄一根弯不弯、直不直,暴节竹杖,足下踏一双新不新、旧不旧,掰靸<革翕>鞋。
面似红铜,须如白练。两道寿眉遮碧眼,一张哈口露金牙。
那老者猛抬头,看见行者,吃了一惊,拄着竹杖,喝道:“你是那里来的怪
人?在我这门首何干?”行者答礼道:“老施主,休怕我,我不是甚么怪人,贫
僧是东土大唐钦差上西方求经者。师徒四人,适至宝方,见天气蒸热,一则不解
其故,二来不知地名,特拜问指教一二。”那老者却才放心,笑云:“长老勿罪,
我老汉一时眼花,不识尊颜。”行者道:“不敢。”老者又问:“令师在那条路
上?”行者道:“那南首大路上立的不是!”老者教:“请来,请来。”行者欢
喜,把手一招,三藏即同八戒、沙僧,牵白马,挑行李近前,都对老者作礼。老
者见三藏丰姿标致,八戒沙僧相貌奇稀,又惊又喜,只得请入里坐,教小的们看
茶,一壁厢办饭。三藏闻言,起身称谢道:“敢问公公,贵处遇秋,何返炎热?”
老者道:“敝地唤做火焰山,无春无秋,四季皆热。”三藏道:“火焰山却在那
边?可阻西去之路?”老者道:“西方却去不得。那山离此有六十里远,正是西
方必由之路,却有八百里火焰,四周围寸草不生。若过得山,就是铜脑盖,铁身
躯,也要化成汁哩。”三藏闻言,大惊失色,不敢再问。
只见门外一个少年男子,推一辆红车儿,住在门旁,叫声:“卖糕!”大圣
拔根毫毛,变个铜钱,问那人买糕。那人接了钱,不论好歹,揭开车儿上衣裹,
热气腾腾,拿出一块糕递与行者。行者托在手中,好似火盆里的灼炭,煤炉内的
红钉。你看他左手倒在右手,右手换在左手,只道:“热,热,热!难吃,难吃!”
那男子笑道:“怕热莫来这里,这里是这等热。”行者道:“你这汉子好不明理,
常言道,不冷不热,五谷不结。他这等热得很,你这糕粉,自何而来?”那人道:
“若知糕粉米,敬求铁扇仙。”行者道:“铁扇仙怎的?”那人道:“铁扇仙有
柄芭蕉扇。求得来,一扇息火,二扇生风,三扇下雨,我们就布种,及时收割,
故得五谷养生。不然,诚寸草不能生也。”行者闻言,急抽身走入里面,将糕递
与三藏道:“师父放心,且莫隔年焦着,吃了糕,我与你说。”长老接糕在手,
向本宅老者道:“公公请糕。”老者道:“我家的茶饭未奉,敢吃你糕?”行者
笑道:“老人家,茶饭倒不必赐,我问你,铁扇仙在那里住?”老者道:“你问
他怎的?”行者道:“适才那卖糕人说,此仙有柄芭蕉扇,求将来,一扇息火,
二扇生风,三扇下雨,你这方布种收割,才得五谷养生。我欲寻他讨来扇息火焰
山过去,且使这方依时收种,得安生也。”老者道:“固有此说。你们却无礼物,
恐那圣贤不肯来也。”三藏道:“他要甚礼物?”老者道:“我这里人家,十年
拜求一度。四猪四羊,花红表里,异香时果,鸡鹅美酒,沐浴虔诚,拜到那仙山,
请他出洞,至此施为。”行者道:“那山坐落何处?唤甚地名?有几多里数?等
我问他要扇子去。”老者道:“那山在西南方,名唤翠云山。山中有一仙洞,名
唤芭蕉洞。我这里众信人等去拜仙山,往回要走一月,计有一千四百五六十里。”
行者笑道:“不打紧,就去就来。”那老者道:“且住,吃些茶饭,办些干粮,
须得两人做伴。那路上没有人家,又多狼虎,非一日可到,莫当耍子。”行者笑
道:“不用,不用,我去也!”说一声,忽然不见。那老者慌张道:“爷爷呀!
原来是腾云驾雾的神人也!”
且不说这家子供奉唐僧加倍,却说那行者霎时径到翠云山,按住祥光,正自
找寻洞口,忽然闻得丁丁之声,乃是山林内一个樵夫伐木。行者即趋步至前,又
闻得他道──
云际依依认旧林,断崖荒草路难寻。西山望见朝来雨,南涧归时渡处深。
行者近前作礼道:“樵哥,问讯了。”那樵子撇了柯斧,答礼道:“长老何
往?”行者道:“敢问樵哥,这可是翠云山?”樵子道:“正是。”行者道:
“有个铁扇仙的芭蕉洞,在何处?”樵子笑道:“这芭蕉洞虽有,却无个铁扇仙,
只有个铁扇公主,又名罗刹女。”行者道:“人言他有一柄芭蕉扇,能熄得火焰
山,敢是他么?”樵子道:“正是正是,这圣贤有这件宝贝,善能熄火,保护那
方人家,故此称为铁扇仙。我这里人家用不着他,只知他叫做罗刹女,乃大力牛
魔王妻也。”
行者闻言,大惊失色,心中暗想道:“又是冤家了!当年伏了红孩儿,说是
这厮养的。前在那解阳山破儿洞遇他叔子,尚且不肯与水,要作报仇之意,今又
遇他父母,怎生借得这扇子耶?”樵子见行者沉思默虑,嗟叹不已,便笑道:
“长老,你出家人,有何忧疑?这条小路儿向东去,不上五六里,就是芭蕉洞,
休得心焦。”行者道:“不瞒樵哥说,我是东土唐朝差往西天求经的唐僧大徒弟。
前年在火云洞,曾与罗刹之子红孩儿有些言语,但恐罗刹怀仇不与,故生忧疑。”
樵子道:“大丈夫鉴貌辨色,只以求扇为名,莫认往时之溲话,管情借得。”行
者闻言,深深唱个大喏道:“谢樵哥教诲,我去也。”遂别了樵夫,径至芭蕉洞
口,但见那两扇门紧闭牢关,洞外风光秀丽。好去处!正是那──
山以石为骨,石作土之精。烟霞含宿润,苔藓助新青。嵯峨势耸欺蓬岛,幽
静花香若海瀛。几树乔松栖野鹤,数株衰柳语山莺。诚然是千年古迹,万载仙踪。
碧梧鸣彩凤,活水隐苍龙。曲径荜萝垂挂,石梯藤葛攀笼。猿啸翠岩忻月上,鸟
啼高树喜晴空。两林竹荫凉如雨,一径花浓没绣绒。时见白云来远岫,略无定体
漫随风。
行者上前叫:“牛大哥,开门,开门!”呀的一声,洞门开了,里边走出一
个毛儿女,手中提着花篮,肩上担着锄子,真个是一身蓝缕无妆饰,满面精神有
道心。行者上前迎着,合掌道:“女童,累你转报公主一声。我本是取经的和尚,
在西方路上,难过火焰山,特来拜借芭蕉扇一用。”那毛女道:“你是那寺里和
尚?叫甚名字?我好与你通报。”行者道:“我是东土来的,叫做孙悟空和尚。”
那毛女即便回身,转于洞内,对罗刹跪下道:“奶奶,洞门外有个东土来的
孙悟空和尚,要见奶奶,拜求芭蕉扇,过火焰山一用。”那罗刹听见孙悟空三字,
便似撮盐入火,火上浇油。骨都都红生脸上,恶狠狠怒发心头。口中骂道:“这
泼猴!今日来了!”叫:“丫鬟,取披挂,拿兵器来!”随即取了披挂,拿两口
青锋宝剑,整束出来。行者在洞外闪过,偷看怎生打扮,只见他──
头裹团花手帕,身穿纳锦云袍。腰间双束虎筋绦,微露绣裙偏绡。凤嘴弓鞋
三寸,龙须膝裤金销。手提宝剑怒声高,凶比月婆容貌。
那罗刹出门,高叫道:“孙悟空何在?”行者上前,躬身施礼道:“嫂嫂,
老孙在此奉揖。”罗刹咄的一声道:“谁是你的嫂嫂!那个要你奉揖!”行者道:
“尊府牛魔王,当初曾与老孙结义,乃七兄弟之亲。今闻公主是牛大哥令正,安
得不以嫂嫂称之!”罗刹道:“你这泼猴!既有兄弟之亲,如何坑陷我子?”行
者佯问道:“令郎是谁?”罗刹道:“我儿是号山枯松涧火云洞圣婴大王红孩儿,
被你倾了。我们正没处寻你报仇,你今上门纳命,我肯饶你!”行者满脸陪笑道:
“嫂嫂原来不察理,错怪了老孙。你令郎因是捉了师父,要蒸要煮,幸亏了观音
菩萨收他去,救出我师。他如今现在菩萨处做善财童子,实受了菩萨正果,不生
不灭,不垢不净,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你倒不谢老孙保命之恩,返怪老孙,
是何道理!”罗刹道:“你这个巧嘴的泼猴!我那儿虽不伤命,再怎生得到我的
跟前,几时能见一面?”行者笑道:“嫂嫂要见令郎,有何难处?你且把扇子借
我,扇息了火,送我师父过去,我就到南海菩萨处请他来见你,就送扇子还你,
有何不可!那时节,你看他可曾损伤一毫?如有些须之伤,你也怪得有理,如比
旧时标致,还当谢我。”罗刹道:“泼猴,少要饶舌!伸过头来,等我砍上几剑!
若受得疼痛,就借扇子与你;若忍耐不得,教你早见阎君!”行者叉手向前,笑
道:“嫂嫂切莫多言,老孙伸着光头,任尊意砍上多少,但没气力便罢,是必借
扇子用用。”那罗刹不容分说,双手轮剑,照行者头上乒乒乓乓,砍有十数下,
这行者全不认真。罗刹害怕,回头要走,行者道:“嫂嫂,那里去?快借我使使!”
那罗刹道:“我的宝贝原不轻借。”行者道:“既不肯借,吃你老叔一棒!”
好猴王,一只手扯住,一只手去耳内掣出棒来,幌一幌,有碗来粗细。那罗
刹挣脱手,举剑来迎,行者随又轮棒便打。两个在翠云山前,不论亲情,却只讲
仇隙。这一场好杀──
裙钗本是修成怪,为子怀仇恨泼猴。行者虽然生狠怒,因师路阻让娥流。先
言拜借芭蕉扇,不展骁雄耐性柔。罗刹无知轮剑砍,猴王有意说亲由。女流怎与
男儿斗,到底男刚压女流。这个金箍铁棒多凶猛,那个霜刃青锋甚紧稠。劈面打,
照头丢,恨苦相持不罢休。左挡右遮施武艺,前迎后架骋奇谋。却才斗到沉酣处,
不觉西方坠日头。罗刹忙将真扇子,一扇挥动鬼神愁!
那罗刹女与行者相持到晚,见行者棒重,却又解数周密,料斗他不过,即便
取出芭蕉扇,幌一幌,一扇阴风,把行者扇得无影无形,莫想收留得住。这罗刹
得胜回归。
那大圣飘飘荡荡,左沉不能落地,右坠不得存身,就如旋风翻败叶,流水淌
残花,滚了一夜,直至天明,方才落在一座山上,双手抱住一块峰石。定性良久,
仔细观看,却才认得是小须弥山。大圣长叹一声道:“好利害妇人!怎么就把老
孙送到这里来了?我当年曾记得在此处告求灵吉菩萨降黄风怪救我师父。那黄风
岭至此直南上有三千余里,今在西路转来,乃东南方隅,不知有几万里。等我下
去问灵吉菩萨一个消息,好回旧路。”正踌躇间,又听得钟声响亮,急下山坡,
径至禅院。那门前道人认得行者的形容,即入里面报道:“前年来请菩萨去降黄
风怪的那个毛脸大圣又来了。”菩萨知是悟空,连忙下宝座相迎,入内施礼道:
“恭喜!取经来耶?”悟空答道:“正好未到!早哩,早哩!”灵吉道:“既未
曾得到雷音,何以回顾荒山?”行者道:“自上年蒙盛情降了黄风怪,一路上不
知历过多少苦楚。今到火焰山,不能前进,询问土人,说有个铁扇仙芭蕉扇,扇
得火灭,老孙特去寻访,原来那仙是牛魔王的妻,红孩儿的母。他说我把他儿子
做了观音菩萨的童子,不得常见,跟我为仇,不肯借扇,与我争斗。他见我的棒
重难撑,遂将扇子把我一扇,扇得我悠悠荡荡,直至于此,方才落住。故此轻造
禅院,问个归路,此处到火焰山,不知有多少里数?”灵吉笑道:“那妇人唤名
罗刹女,又叫做铁扇公主。他的那芭蕉扇本是昆仑山后,自混沌开辟以来,天地
产成的一个灵宝,乃太阳之精叶,故能灭火气。假若扇着人,要飘八万四千里,
方息阴风。我这山到火焰山,只有五万余里,此还是大圣有留云之能,故止住了。
若是凡人,正好不得住也。”行者道:“利害,利害!我师父却怎生得度那方?”
灵吉道:“大圣放心,此一来,也是唐僧的缘法,合教大圣成功。”行者道:
“怎见成功?”灵吉道:“我当年受如来教旨,赐我一粒定风丹,一柄飞龙杖。
飞龙杖已降了风魔,这定风丹尚未曾见用,如今送了大圣,管教那厮扇你不动,
你却要了扇子,扇息火,却不就立此功也?”行者低头作礼,感谢不尽。那菩萨
即于衣袖中取出一个锦袋儿,将那一粒定风丹与行者安在衣领里边,将针线紧紧
缝了,送行者出门道:“不及留款,往西北上去,就是罗刹的山场也。”
行者辞了灵吉,驾筋斗云,径返翠云山,顷刻而至,使铁棒打着洞门叫道:
“开门,开门!老孙来借扇子使使哩!”慌得那门里女童即忙来报:“奶奶,借
扇子的又来了!”罗刹闻言,心中悚惧道:“这泼猴真有本事!我的宝贝扇着人,
要去八万四千里方能停止,他怎么才吹去就回来也?这番等我一连扇他两三扇,
教他找不着归路!”急纵身,结束整齐,双手提剑,走出门来道:“孙行者!你
不怕我,又来寻死!”行者笑道:“嫂嫂勿得慳吝,是必借我使使。保得唐僧过
山,就送还你。我是个志诚有余的君子,不是那借物不还的小人。”罗刹又骂道:
“泼猢猻!好没道理,没分晓!夺子之仇,尚未报得;借扇之意,岂得如心!你
不要走,吃我老娘一剑!”大圣公然不惧,使铁棒劈手相迎。他两个往往来来,
战经五七回合,罗刹女手软难轮,孙行者身强善敌。他见事势不谐,即取扇子,
望行者扇了一扇,行者巍然不动。行者收了铁棒,笑吟吟的道:“这番不比那番!
任你怎么扇来,老孙若动一动,就不算汉子!”那罗刹又扇两扇。果然不动。罗
刹慌了,急收宝贝,转回走入洞里,将门紧紧关上。
行者见他闭了门,却就弄个手段,拆开衣领,把定风丹噙在口中,摇身一变,
变作一个蟭蟟虫儿,从他门隙处钻进。只见罗刹叫道:“渴了,渴了!快拿茶
来!”近侍女童,即将香茶一壶,沙沙的满斟一碗,冲起茶沫漕漕。行者见了欢
喜,嘤的一翅,飞在茶沫之下。那罗刹渴极,接过茶,两三气都喝了。行者已到
他肚腹之内,现原身厉声高叫道:“嫂嫂,借扇子我使使!”罗刹大惊失色,叫:
“小的们,关了前门否?”俱说:“关了。”他又说:“既关了门,孙行者如何
在家里叫唤?”女童道:“在你身上叫哩。”罗刹道:“孙行者,你在那里弄术
哩?”行者道:“老孙一生不会弄术,都是些真手段,实本事,已在尊嫂尊腹之
内耍子,已见其肺肝矣。我知你也饥渴了,我先送你个坐碗儿解渴!”却就把脚
往下一登。那罗刹小腹之中,疼痛难禁,坐于地下叫苦。行者道:“嫂嫂休得推
辞,我再送你个点心充饥!”又把头往上一顶。那罗刹心痛难禁,只在地上打滚,
疼得他面黄唇白,只叫:“孙叔叔饶命!”行者却才收了手脚道:“你才认得叔
叔么?我看牛大哥情上,且饶你性命,快将扇子拿来我使使。”罗刹道:“叔叔,
有扇,有扇!你出来拿了去!”行者道:“拿扇子我看了出来。”罗刹即叫女童
拿一柄芭蕉扇,执在旁边。行者探到喉咙之上见了道:“嫂嫂,我既饶你性命,
不在腰肋之下搠个窟窿出来,还自口出。你把口张三张儿。”那罗刹果张开口。
行者还作个蟭蟟虫,先飞出来,丁在芭蕉扇上。那罗刹不知,连张三次,叫:
“叔叔出来罢。”行者化原身,拿了扇子,叫道:“我在此间不是?谢借了!谢
借了!”拽开步,往前便走,小的们连忙开了门,放他出洞。
这大圣拨转云头,径回东路,霎时按落云头,立在红砖壁下。八戒见了欢喜
道:“师父,师兄来了!来了!”三藏即与本庄老者同沙僧出门接着,同至舍内。
把芭蕉扇靠在旁边道:“老官儿,可是这个扇子?”老者道:“正是,正是!”
唐僧喜道:“贤徒有莫大之功,求此宝贝,甚劳苦了。”行者道:“劳苦倒也不
说。那铁扇仙,你道是谁?那厮原来是牛魔王的妻,红孩儿的母,名唤罗刹女,
又唤铁扇公主。我寻到洞外借扇,他就与我讲起仇隙,把我砍了几剑。是我使棒
吓他,他就把扇子扇了我一下,飘飘荡荡,直刮到小须弥山。幸见灵吉菩萨,送
了我一粒定风丹,指与归路,复至翠云山。又见罗刹女,罗刹女又使扇子,扇我
不动,他就回洞。是老孙变作一个蟭蟟虫,飞入洞去。那厮正讨茶吃,是我又
钻在茶沫之下,到他肚里,做起手脚。他疼痛难禁,不住口的叫我做叔叔饶命,
情愿将扇借与我,我却饶了他,拿将扇来,待过了火焰山,仍送还他。”三藏闻
言,感谢不尽,师徒们俱拜辞老者。
一路西来,约行有四十里远近,渐渐酷热蒸人。沙僧只叫:“脚底烙得慌!”
八戒又道:“爪子烫得痛!”马比寻常又快,只因地热难停,十分难进。行者道:
“师父且请下马,兄弟们莫走,等我扇息了火,待风雨之后,地土冷些,再过山
去。”行者果举扇,径至火边,尽力一扇,那山上火光烘烘腾起,再一扇,更着
百倍,又一扇,那火足有千丈之高,渐渐烧着身体。行者急回,已将两股毫毛烧
净,径跑至唐僧面前叫:“快回去,快回去!火来了,火来了!”那师父爬上马,
与八戒沙僧,复东来有二十余里,方才歇下道:“悟空,如何了呀!”行者丢下
扇子道:“不停当,不停当!被那厮哄了!”三藏听说,愁促眉尖,闷添心上,
止不住两泪交流,只道:“怎生是好!”八戒道:“哥哥,你急急忙忙叫回去是
怎么说?”行者道:“我将扇子扇了一下,火光烘烘;第二扇,火气愈盛;第三
扇,火头飞有千丈之高。若是跑得不快,把毫毛都烧尽矣!”八戒笑道:“你常
说雷打不伤,火烧不损,如今何又怕火?”行者道:“你这呆子,全不知事!那
时节用心防备,故此不伤;今日只为扇息火光,不曾捻避火诀,又未使护身法,
所以把两股毫毛烧了。”沙僧道:“似这般火盛,无路通西,怎生是好?”八戒
道:“只拣无火处走便罢。”三藏道:“那方无火?”八戒道:“东方南方北方
俱无火。”又问:“那方有经?”八戒道:“西方有经。”三藏道:“我只欲往
有经处去哩!”沙僧道:“有经处有火,无火处无经,诚是进退两难!”师徒们
正自胡谈乱讲,只听得有人叫道:“大圣不须烦恼,且来吃些斋饭再议。”
四众回看时,见一老人,身披飘风氅,头顶偃月冠,手持龙头杖,足踏铁
靿靴,后带着一个雕嘴鱼腮鬼,鬼头上顶着一个铜盆,盆内有些蒸饼糕糜,
黄粮米饭,在于西路下躬身道:“我本是火焰山土地,知大圣保护圣僧,不能前
进,特献一斋。”行者道:“吃斋小可,这火光几时灭得,让我师父过去?”土
地道:“要灭火光,须求罗刹女借芭蕉扇。”行者去路旁拾起扇子道:“这不是?
那火光越扇越着,何也?”土地看了,笑道:“此扇不是真的,被他哄了。”行
者道:“如何方得真的?”那土地又控背躬身微微笑道:“若还要借真蕉扇,须
是寻求大力王。”毕竟不知大力王有甚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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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回 牛魔王罢战赴华筵 孙行者二调芭蕉扇


土地说:“大力王即牛魔王也。”行者道:“这山本是牛魔王放的火,假名
火焰山?”土地道:“不是不是,大圣若肯赦小神之罪,方敢直言。”行者道:
“你有何罪?直说无妨。”土地道:“这火原是大圣放的。”行者怒道:“我在
那里,你这等乱谈!我可是放火之辈?”土地道:“是你也认不得我了。此间原
无这座山,因大圣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被显圣擒了,压赴老君,将大圣安于八
卦炉内,煅炼之后开鼎,被你蹬倒丹炉,落了几个砖来,内有余火,到此处化为
火焰山。我本是兜率宫守炉的道人,当被老君怪我失守,降下此间,就做了火焰
山土地也。”猪八戒闻言恨道:“怪道你这等打扮!原来是道士变的土地!”行
者半信不信道:“你且说,早寻大力王何故?’土地道:“大力王乃罗刹女丈夫。
他这向撇了罗刹,现在积雷山摩云洞。有个万岁狐王,那狐王死了,遗下一个女
儿,叫做玉面公主。那公主有百万家私,无人掌管,二年前,访着牛魔王神通广
大,情愿倒陪家私,招赘为夫。那牛王弃了罗刹,久不回顾。若大圣寻着牛王,
拜求来此,方借得真扇。一则扇息火焰,可保师父前进;二来永除火患,可保此
地生灵;三者赦我归天,回缴老君法旨。”行者道:“积雷山坐落何处?到彼有
多少程途?”土地道:“在正南方。此间到彼,有三千余里。”行者闻言,即吩
咐沙僧、八戒保护师父,又教土地,陪伴勿回,随即忽的一声,渺然不见。那里
消半个时辰,早见一座高山凌汉。按落云头,停立巅峰之上观看,真是好山──
高不高,顶摩碧汉;大不大,根紥黄泉。山前日暖,岭后风寒。山前日暖,
有三冬草木无知;岭后风寒,见九夏冰霜不化。龙潭接涧水长流,虎穴依崖花放
早。水流千派似飞琼,花放一心如布锦。湾环岭上湾环树,扢扠石外扢
扠松。真个是高的山,峻的岭,陡的崖,深的涧,香的花,美的果,红的藤,
紫的竹,青的松,翠的柳:八节四时颜不改,千年万古色如龙。
大圣看彀多时,步下尖峰,入深山,找寻路径。正自没个消息,忽见松阴下,
有一女子,手折了一枝香兰,袅袅娜娜而来。大圣闪在怪石之旁,定睛观看,那
女子怎生模样──
娇娇倾国色,缓缓步移莲。貌若王嫱,颜如楚女。如花解语,似玉生香。高
髻堆青麃碧鸦,双睛蘸绿横秋水。湘裙半露弓鞋小,翠袖微舒粉腕长。说甚么暮
雨朝云,真个是朱唇皓齿。锦江滑腻蛾眉秀,赛过文君与薛涛。
那女子渐渐走近石边,大圣躬身施礼,缓缓而言曰:“女菩萨何往?”那女
子未曾观看,听得叫问,却自抬头,忽见大圣的相貌丑陋,老大心惊,欲退难退,
欲行难行,只得战兢兢,勉强答道:“你是何方来者?敢在此间问谁?”大圣沉
思道:“我若说出取经求扇之事,恐这厮与牛王有亲,且只以假亲托意,来请魔
王之言而答方可。”那女子见他不语,变了颜色,怒声喝道:“你是何人,敢来
问我!”大圣躬身陪笑道:“我是翠云山来的,初到贵处,不知路径。敢问菩萨,
此间可是积雷山?”那女子道:“正是。”大圣道:“有个摩云洞,坐落何处?”
那女子道:“你寻那洞做甚?”大圣道:“我是翠云山芭蕉洞铁扇公主央来请牛
魔王的。”
那女子一听铁扇公主请牛魔王之言,心中大怒,彻耳根子通红,泼口骂道:
“这贱婢,着实无知!牛王自到我家,未及二载,也不知送了他多少珠翠金银,
绫罗缎匹。年供柴,月供米,自自在在受用,还不识羞,又来请他怎的!”大圣
闻言,情知是玉面公主,故意子掣出铁棒大喝一声道:“你这泼贱,将家私买住
牛王,诚然是陪钱嫁汉!你倒不羞,却敢骂谁!”那女子见了,唬得魄散魂飞,
没好步乱躧金莲,战兢兢回头便走,这大圣吆吆喝喝,随后相跟。原来穿过松阴,
就是摩云洞口,女子跑进去,扑的把门关了。大圣却收了铁棒,咳咳停步看时,
好所在──
树林森密,崖削崚嶒。薜萝阴冉冉,兰蕙味馨馨。流泉漱玉穿修竹,巧石
知机带落英。烟霞笼远岫,日月照云屏。龙吟虎啸,鹤唳莺鸣。一片清幽真可爱,
琪花瑶草景常明。不亚天台仙洞,胜如海上蓬瀛。
且不言行者这里观看景致,却说那女子跑得粉汗淋淋,唬得兰心吸吸,径入
书房里面。原来牛魔王正在那里静玩丹书,这女子没好气倒在怀里,抓耳挠腮,
放声大哭。牛王满面陪笑道:“美人,休得烦恼。有甚话说?”那女子跳天索地,
口中骂道:“泼魔害杀我也!”牛王笑道:“你为甚事骂我?”女子道:“我因
父母无依,招你护身养命。江湖中说你是条好汉,你原来是个惧内的庸夫!”牛
王闻说,将女子抱住道:“美人,我有那些不是处,你且慢慢说来,我与你陪礼。”
女子道:“适才我在洞外闲步花阴,折兰采蕙,忽有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猛
地前来施礼,把我吓了个呆挣。及定性问是何人,他说是铁扇公主央他来请牛魔
王的。被我说了两句,他倒骂了我一场,将一根棍子,赶着我打。若不是走得快
些,几乎被他打死!这不是招你为祸?害杀我也!”牛王闻言,却与他整容陪礼,
温存良久,女子方才息气。魔王却发狠道:“美人在上,不敢相瞒,那芭蕉洞虽
是僻静,却清幽自在。我山妻自幼修持,也是个得道的女仙,却是家门严谨,内
无一尺之童,焉得有雷公嘴的男子央来,这想是那里来的怪妖,或者假绰名声,
至此访我,等我出去看看。”好魔王,拽开步,出了书房,上大厅取了披挂,结
束了,拿了一条混铁棍,出门高叫道:“是谁人在我这里无状?”行者在旁,见
他那模样,与五百年前又大不同,只见──
头上戴一顶水磨银亮熟铁盔,身上贯一副绒穿锦绣黄金甲,足下踏一双卷尖
粉底麂皮靴,腰间束一条攒丝三股狮蛮带。一双眼光如明镜,两道眉艳似红霓。
口若血盆,齿排铜板。吼声响震山神怕,行动威风恶鬼慌。四海有名称混世,西
方大力号魔王。
这大圣整衣上前,深深的唱个大喏道:“长兄,还认得小弟么?”牛王答礼
道:“你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么?”大圣道:“正是,正是,一向久别未拜。适才
到此问一女子,方得见兄,丰采果胜常,真可贺也!”牛王喝道:“且休巧舌!
我闻你闹了天宫,被佛祖降压在五行山下,近解脱天灾,保护唐僧西天见佛求经,
怎么在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把我小儿牛圣婴害了?正在这里恼你,你却怎么又来寻
我?”大圣作礼道:“长兄勿得误怪小弟。当时令郎捉住吾师,要食其肉,小弟
近他不得,幸观音菩萨欲救我师,劝他归正。现今做了善财童子,比兄长还高,
享极乐之门堂,受逍遥之永寿,有何不可,返怪我耶?”牛王骂道:“这个乖嘴
的猢猻!害子之情,被你说过,你才欺我爱妾,打上我门何也?”大圣笑道:
“我因拜谒长兄不见,向那女子拜问,不知就是二嫂嫂。因他骂了我几句,是小
弟一时粗卤,惊了嫂嫂。望长兄宽恕宽恕!”牛王道:“既如此说,我看故旧之
情,饶你去罢。”大圣道:“既蒙宽恩,感谢不尽,但尚有一事奉渎,万望周济
周济。”牛王骂道:“这猢猻不识起倒!饶了你,倒还不走,反来缠我!甚么周
济周济!”大圣道:“实不瞒长兄,小弟因保唐僧西进,路阻火焰山,不能前进。
询问土人,知尊嫂罗刹女有一柄芭蕉扇,欲求一用。昨到旧府,奉拜嫂嫂,嫂嫂
坚执不借,是以特求长兄。望兄长开天地之心,同小弟到大嫂处一行,千万借扇
扇灭火焰,保得唐僧过山,即时完璧。”牛王闻言,心如火发,咬响钢牙骂道:
“你说你不无礼,你原来是借扇之故!一定先欺我山妻,山妻想是不肯,故来寻
我!且又赶我爱妾!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灭。你既欺我妻,
又灭我妾,多大无礼?上来吃我一棍!”大圣道:“哥要说打,弟也不惧,但求
宝贝,是我真心,万乞借我使使!”牛王道:“你若三合敌得我,我着山妻借你;
如敌不过,打死你,与我雪恨!”大圣道:“哥说得是,小弟这一向疏懒,不曾
与兄相会,不知这几年武艺比昔日如何,我兄弟们请演演棍看。”这牛王那容分
说,掣混铁棍劈头就打。这大圣持金箍棒,随手相迎。两个这场好斗──
金箍棒,混铁棍,变脸不以朋友论。那个说:“正怪你这猢猻害子情!”这
个说:“你令郎已得道休嗔恨!”那个说:“你无知怎敢上我门?”这个说:
“我有因特地来相问。”一个要求扇子保唐僧,一个不借芭蕉忒鄙吝。语去言来
失旧情,举家无义皆生忿。牛王棍起赛蛟龙,大圣棒迎神鬼遁。初时争斗在山前,
后来齐驾祥云进。半空之内显神通,五彩光中施妙运。两条棍响振天关,不见输
赢皆傍寸。
这大圣与那牛王斗经百十回合,不分胜负。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只听得山峰
上有人叫道:“牛爷爷,我大王多多拜上,幸赐早临,好安座也。”牛王闻说,
使混铁棍支住金箍棒,叫道:“猢猻,你且住了,等我去一个朋友家赴会来者!”
言毕,按下云头,径至洞里。对玉面公主道:“美人,才那雷公嘴的男子乃孙悟
空猢猻,被我一顿棍打走了,再不敢来,你放心耍子。我到一个朋友处吃酒去也。”
他才卸了盔甲,穿一领鸦青剪绒袄子,走出门,跨上辟水金睛兽,着小的们看守
门庭,半云半雾,一直向西北方而去。
大圣在高峰上看着,心中暗想道:“这老牛不知又结识了甚么朋友,往那里
去赴会,等老孙跟他走走。”好行者,将身幌一幌,变作一阵清风赶上,随着同
走。不多时,到了一座山中,那牛王寂然不见。大圣聚了原身,入山寻看,那山
中有一面清水深潭,潭边有一座石碣,碣上有六个大字,乃“乱石山碧波潭”。
大圣暗想道:“老牛断然下水去了。水底之精,若不是蛟精,必是龙精鱼精,或
是龟鳖鼋鼍之精,等老孙也下去看看。
好大圣,捻着诀,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螃蟹,不大不小的,有三
十六斤重,扑的跳在水中,径沉潭底。忽见一座玲珑剔透的牌楼,楼下拴着那个
辟水金睛兽,进牌楼里面,却就没水。大圣爬进去,仔细看时,只见那壁厢一派
音乐之声,但见──
朱宫贝阙,与世不殊。黄金为屋瓦,白玉作门枢。屏开玳瑁甲,槛砌珊瑚珠。
祥云瑞蔼辉莲座,上接三光下八衢。非是天宫并海藏,果然此处赛蓬壶。高堂设
宴罗宾主,大小官员冠冕珠。忙呼玉女捧牙郤,催唤仙娥调律吕。长鲸鸣,巨蟹
舞,鳖吹笙,鼍击鼓,骊颔之珠照樽俎。鸟篆之文列翠屏,鰕须之帘挂廊庑。
八音迭奏杂仙韶,宫商响彻遏云霄。青头鲈妓抚瑶瑟,红眼马郎品玉箫。鳜婆顶
献香獐脯,龙女头簪金凤翘。吃的是,天厨八宝珍羞味;饮的是,紫府琼浆熟酝
醪。
那上面坐的是牛魔王,左右有三四个蛟精,前面坐着一个老龙精,两边乃龙
子龙孙龙婆龙女。正在那里觥筹交错之际,孙大圣一直走将上去,被老龙看见,
即命:“拿下那个野蟹来!”龙子龙孙一拥上前,把大圣拿住。大圣忽作人言,
只叫:“饶命,饶命!”老龙道:“你是那里来的野蟹?怎么敢上厅堂,在尊客
之前,横行乱走?快早供来,免汝死罪!”好大圣,假捏虚言,对众供道:──
生自湖中为活,傍崖作窟权居。盖因日久得身舒,官受横行介士。
踏草拖泥落索,从来未习行仪。不知法度冒王威,伏望尊慈恕罪!”
座上众精闻言,都拱身对老龙作礼道:“蟹介士初入瑶宫,不知王礼,望尊
公饶他去罢。”老龙称谢了。众精即教:“放了那厮,且记打,外面伺候。”大
圣应了一声,往外逃命,径至牌楼之下,心中暗想道:“这牛王在此贪杯,那里
等得他散?就是散了,也不肯借扇与我。不如偷了他的金睛兽,变做牛魔王,去
哄那罗刹女,骗他扇子,送我师父过山为妙。”
好大圣,即现本象,将金睛兽解了缰绳,扑一把跨上雕鞍,径直骑出水底。
到于潭外,将身变作牛王模样,打着兽,纵着云,不多时,已至翠云山芭蕉洞口,
叫声:“开门!”那洞门里有两个女童,闻得声音开了门,看见是牛魔王嘴脸,
即入报:“奶奶,爷爷来家了。”那罗刹听言,忙整云鬟,急移莲步,出门迎接。
这大圣下雕鞍,牵进金睛兽;弄大胆,诓骗女佳人。罗刹女肉眼,认他不出,即
携手而入。着丫鬟设座看茶,一家子见是主公,无不敬谨。须臾间,叙及寒温。
“牛王”道:“夫人久阔。”罗刹道:“大王万福。”又云:“大王宠幸新婚,
抛撇奴家,今日是那阵风儿吹你来的?’大圣笑道:“非敢抛撇,只因玉面公主
招后,家事繁冗,朋友多顾,是以稽留在外,却也又治得一个家当了。”又道:
“近闻悟空那厮保唐僧,将近火焰山界,恐他来问你借扇子。我恨那厮害子之仇
未报,但来时,可差人报我,等我拿他,分尸万段,以雪我夫妻之恨。”罗刹闻
言,滴泪告道:“大王,常言说,男儿无妇财无主,女子无夫身无主。我的性命,
险些儿不着这猢猻害了!”大圣听得,故子,发怒骂道:“那泼猴几时过去了?”
罗刹道:“还未去,昨日到我这里借扇子,我因他害孩儿之故,披挂了轮宝剑出
门,就砍那猢猻。他忍着疼,叫我做嫂嫂,说大王曾与他结义。”大圣道:“是
五百年前曾拜为七兄弟。”罗刹道:“被我骂也不敢回言,砍也不敢动手,后被
我一扇子扇去。不知在那里寻得个定风法儿,今早又在门外叫唤。是我又使扇扇,
莫想得动。急轮剑砍时,他就不让我了。我怕他棒重,就走入洞里,紧关上门。
不知他又从何处,钻在我肚腹之内,险被他害了性命!是我叫他几声叔叔,将扇
与他去也。”大圣又假意捶胸道:“可惜,可惜!夫人错了,怎么就把这宝贝与
那猢猻?恼杀我也!”罗刹笑道:“大王息怒。与他的是假扇,但哄他去了。”
大圣问:“真扇在于何处?”罗刹道:“放心,放心!我收着哩。”叫丫鬟整酒
接风贺喜,遂擎杯奉上道:“大王,燕尔新婚,千万莫忘结发,且吃一杯乡中之
水。”大圣不敢不接,只得笑吟吟,举觞在手道:“夫人先饮。我因图治外产,
久别夫人,早晚蒙护守家门,权为酬谢。”罗刹复接杯斟起,递与大王道:“自
古道,妻者齐也,夫乃养身之父,讲甚么谢。”两人谦谦讲讲,方才坐下巡酒。
大圣不敢破荤,只吃几个果子,与他言言语语。
酒至数巡,罗刹觉有半酣,色情微动,就和孙大圣挨挨擦擦,搭搭拈拈,携
着手,俏语温存,并着肩,低声俯就。将一杯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却又哺
果。大圣假意虚情,相陪相笑,没奈何,也与他相倚相偎。果然是──
钓诗钩,扫愁帚,破除万事无过酒。男儿立节放襟怀,女子忘情开笑口。面
赤似夭桃,身摇如嫩柳。絮絮叨叨话语多,捻捻掐掐风情有。时见掠云鬟,又见
轮尖手。几番常把脚儿跷,数次每将衣袖抖。粉项自然低,蛮腰渐觉扭。合欢言
语不曾丢,酥胸半露松金钮。醉来真个玉山颓,饧眼摩娑几弄丑。
大圣见他这等酣然,暗自留心,挑斗道:“夫人,真扇子你收在那里?早晚
仔细。但恐孙行者变化多端,却又来骗去。”罗刹笑嘻嘻的,口中吐出,只有一
个杏叶儿大小,递与大圣道:“这个不是宝贝?”大圣接在手中,却又不信,暗
想着:“这些些儿,怎生扇得火灭?怕又是假的。”罗刹见他看着宝贝沉思,忍
不住上前,将粉面榅在行者脸上,叫道:“亲亲,你收了宝贝吃酒罢,只管出神
想甚么哩?”大圣就趁脚儿跷问他一句道:“这般小小之物,如何扇得八百里火
焰?”罗刹酒陶真性,无忌惮,就说出方法道:“大王,与你别了二载,你想是
昼夜贪欢,被那玉面公主弄伤了神思,怎么自家的宝贝事情,也都忘了?只将左
手大指头捻着那柄儿上第七缕红丝,念一声‘<口回>嘘呵吸嘻吹呼’,即长一丈二
尺长短。这宝贝变化无穷!那怕他八万里火焰,可一扇而消也。”大圣闻言,切
切记在心上,却把扇儿也噙在口里,把脸抹一抹,现了本象,厉声高叫道:“罗
刹女!你看看我可是你亲老公!就把我缠了这许多丑勾当!不羞,不羞!”那女
子一见是孙行者,慌得推倒桌席,跌落尘埃,羞愧无比,只叫“气杀我也,气杀
我也!”
这大圣,不管他死活,捽脱手,拽大步,径出了芭蕉洞,正是无心贪美色,
得意笑颜回。将身一纵,踏祥云,跳上高山,将扇子吐出来,演演方法。将左手
大指头捻着那柄上第七缕红丝,念了一声<口回>嘘呵吸嘻吹呼,果然长了有一丈二
尺长短。拿在手中,仔细看了又看,比前番假的果是不同。只见祥光幌幌,瑞气
纷纷,上有三十六缕红丝,穿经度络,表里相联。原来行者只讨了个长的方法,
不曾讨他个小的口诀,左右只是那等长短。没奈何,只得搴在肩上,找旧路而回
不题。
却说那牛魔王在碧波潭底与众精散了筵席,出得门来,不见了辟水金睛兽。
老龙王聚众精问道:“是谁偷放牛爷的金睛兽也?”众精跪下道:“没人敢偷,
我等俱在筵前供酒捧盘,供唱奏乐,更无一人在前。”老龙道:“家乐儿断乎不
敢,可曾有甚生人进来?”龙子龙孙道:“适才安座之时,有个蟹精到此,那个
便是生人。”牛王闻说,顿然省悟道:“不消讲了!早间贤友着人邀我时,有个
孙悟空保唐僧取经,路遇火焰山难过,曾问我求借芭蕉扇。我不曾与他,他和我
赌斗一场,未分胜负。我却丢了他,径赴盛会。那猴子千般伶俐,万样机关,断
乎是那厮变作蟹精,来此打探消息,偷了我兽,去山妻处骗了那一把芭蕉扇儿也!”
众精见说,一个个胆战心惊,问道:“可是那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么?”牛王道:
“正是。列公若在西天路上,有不是处,切要躲避他些儿。”老龙道:“似这般
说,大王的骏骑,却如之何?”牛王笑道:“不妨,不妨,列公各散,等我赶他
去来。”
遂而分开水路,跳出潭底,驾黄云,径至翠云山芭蕉洞。只听得罗刹女跌脚
捶胸,大呼小叫,推开门,又见辟水金睛兽拴在下边,牛王高叫:“夫人,孙悟
空那厢去了?”众女童看见牛魔,一齐跪下道:“爷爷来了?”罗刹女扯住牛王,
磕头撞脑,口里骂道:“泼老天杀的!怎样这般不谨慎,着那猢猻偷了金睛兽,
变作你的模样,到此骗我!”牛王切齿道:“猢猻那厢去了?”罗刹捶着胸膛骂
道:“那泼猴赚了我的宝贝,现出原身走了!气杀我也!”牛王道:“夫人保重,
勿得心焦,等我赶上猢猻,夺了宝贝,剥了他皮,锉碎他骨,摆出他的心肝,与
你出气!”叫:“拿兵器来!”女童道:“爷爷的兵器,不在这里。”牛王道:
“拿你奶奶的兵器来罢!”侍婢将两把青锋宝剑捧出。牛王脱了那赴宴的鸦青绒
袄,束一束贴身的小衣,双手绰剑,走出芭蕉洞,径奔火焰山上赶来。正是那:
忘恩汉,骗了痴心妇;烈性魔,来近木叉人。毕竟不知此去吉凶如何,且听下回
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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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猪八戒助力败魔王 孙行者三调芭蕉扇


话表牛魔王赶上孙大圣,只见他肩膊上掮着那柄芭蕉扇,怡颜悦色而行。魔
王大惊道:“猢猻原来把运用的方法儿也叨餂得来了。我若当面问他索取,他
定然不与。倘若扇我一扇,要去十万八千里远,却不遂了他意?我闻得唐僧在那
大路上等候。他二徒弟猪精,三徒弟沙流精,我当年做妖怪时,也曾会他,且变
作猪精的模样,返骗他一场。料猢猻以得意为喜,必不详细提防。”好魔王,他
也有七十二变,武艺也与大圣一般,只是身子狼剁些,欠钻疾,不活达些;把宝
剑藏了,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即变作八戒一般嘴脸,抄下路,当面迎着大圣,
叫道:“师兄,我来也!”这大圣果然欢喜。
古人云,得胜的猫儿欢似虎也,只倚着强能,更不察来人的意思,见是个八
戒的模样,便就叫道:“兄弟,你往那里去?”牛魔王绰着经儿道:“师父见你
许久不回,恐牛魔王手段大,你斗他不过,难得他的宝贝,教我来迎你的。”行
者笑道:“不必费心,我已得了手了。”牛王又问道:“你怎么得的?”行者道:
“那老牛与我战经百十合,不分胜负。他就撇了我,去那乱石山碧波潭底,与一
伙蛟精龙精饮酒。是我暗跟他去,变作个螃蟹,偷了他所骑的辟水金睛兽,变了
老牛的模样,径至芭蕉洞哄那罗刹女。那女子与老孙结了一场干夫妻,是老孙设
法骗将来的。”牛王道:“却是生受了,哥哥劳碌太甚,可把扇子我拿。”孙大
圣那知真假,也虑不及此,遂将扇子递与他。
原来那牛王,他知那扇子收放的根本,接过手,不知捻个甚么诀儿,依然小
似一片杏叶,现出本象,开言骂道:“泼猢猻!认得我么?”行者见了,心中自
悔道:“是我的不是了!”恨了一声,跌足高呼道:“咦!逐年家打雁,今却被
小雁儿鹐了眼睛。”狠得他爆躁如雷,掣铁棒,劈头便打。那魔王就使扇子扇
他一下,不知那大圣先前变蟭蟟虫入罗刹女腹中之时,将定风丹噙在口里,不
觉的咽下肚里,所以五脏皆牢,皮骨皆固,凭他怎么扇,再也扇他不动。牛王慌
了,把宝贝丢入口中,双手轮剑就砍。那两个在那半空中,这一场好杀──
齐天孙大圣,混世泼牛王,只为芭蕉扇,相逢各骋强。粗心大圣将人骗,大
胆牛王把扇诓。这一个,金箍棒起无情义;那一个,双刃青锋有智量。大圣施威
喷彩雾,牛王放泼吐毫光。齐斗勇,两不良,咬牙锉齿气昂昂。播土扬尘天地暗,
飞砂走石鬼神藏。这个说:“你敢无知返骗我!”那个说:“我妻许你共相将!”
言村语泼,性烈情刚。那个说:“你哄人妻女真该死!告到官司有罪殃!”伶俐
的齐天圣,凶顽的大力王,一心只要杀,更不待商量。棒打剑迎齐努力,有些松
慢见阎王。
且不说他两个相斗难分,却表唐僧坐在途中,一则火气蒸人,二来心焦口渴,
对火焰山土地道:“敢问尊神,那牛魔王法力如何?”土地道:“那牛王神通不
小,法力无边,正是孙大圣的敌手。”三藏道:“悟空是个会走路的,往常家二
千里路,一霎时便回,怎么如今去了一日?断是与那牛王赌斗。”叫:“悟能,
悟净!你两个,那一个去迎你师兄一迎?倘或遇敌,就当用力相助,求得扇子来,
解我烦躁,早早过山赶路去也。”八戒道:“今日天晚,我想着要去接他,但只
是不认得积雷山路。”土地道:“小神认得。且教卷帘将军与你师父做伴,我与
你去来。”三藏大喜道:“有劳尊神,功成再谢。”
那八戒抖擞精神,束一束皂锦直裰,搴着钯,即与土地纵起云雾,径回东方
而去。正行时,忽听得喊杀声高,狂风滚滚。八戒按住云头看时,原来孙行者与
牛王厮杀哩。土地道:“天蓬还不上前怎的?”呆子掣钉钯,厉声高叫道:“师
兄,我来也!”行者恨道:“你这夯货,误了我多少大事!”八戒道:“师父教
我来迎你,因认不得山路,商议良久,教土地引我,故此来迟;如何误了大事?”
行者道:“不是怪你来迟,这泼牛十分无礼!我向罗刹处弄得扇子来,却被这厮
变作你的模样,口称迎我,我一时欢悦,转把扇子递在他手,他却现了本象,与
老孙在此比并,所以误了大事也。”八戒闻言大怒,举钉钯当面骂道:“我把你
这血皮胀的遭瘟!你怎敢变作你祖宗的模样,骗我师兄,使我兄弟不睦!”你看
他没头没脸的使钉钯乱筑,那牛王一则是与行者斗了一日,力倦神疲;二则是见
八戒的钉钯凶猛,遮架不住,败阵就走。只见那火焰山土地,帅领阴兵,当面挡
住道:“大力王,且住手,唐三藏西天取经,无神不保,无天不佑,三界通知,
十方拥护。快将芭蕉扇来扇息火焰,教他无灾无障,早过山去;不然,上天责你
罪愆,定遭诛也。”牛王道:“你这土地,全不察理!那泼猴夺我子,欺我妾,
骗我妻,番番无道,我恨不得囫囵吞他下肚,化作大便喂狗,怎么肯将宝贝借他!”
说不了,八戒赶上骂道:“我把你个结心癀!快拿出扇来,饶你性命!”那牛王
只得回头,使宝剑又战八戒,孙大圣举棒相帮,这一场在那里好杀──
成精豕,作怪牛,兼上偷天得道猴。禅性自来能战炼,必当用土合元由。钉
钯九齿尖还利,宝剑双锋快更柔。铁棒卷舒为主仗,土神助力结丹头。三家刑克
相争竞,各展雄才要运筹。捉牛耕地金钱长,唤豕归炉木气收。心不在焉何作道,
神常守舍要拴猴。胡乱嚷,苦相求,三般兵刃响搜搜。钯筑剑伤无好意,金箍棒
起有因由。只杀得星不光兮月不皎,一天寒雾黑悠悠!
那魔王奋勇争强,且行且斗,斗了一夜,不分上下,早又天明。前面是他的
积雷山摩云洞口,他三个与土地阴兵,又喧哗振耳,惊动那玉面公主,唤丫鬟看
是那里人嚷。只见守门小妖来报:“是我家爷爷与昨日那雷公嘴汉子并一个长嘴
大耳的和尚同火焰山土地等众厮杀哩!”玉面公主听言,即命外护的大小头目,
各执枪刀助力。前后点起七长八短,有百十余口,一个个卖弄精神,拈枪弄棒,
齐告:“大王爷爷,我等奉奶奶内旨,特来助力也!”牛王大喜道:“来得好,
来得好!”众妖一齐上前乱砍。八戒措手不及,倒拽着钯败阵而走,大圣纵筋斗
云跳出重围,众阴兵亦四散奔走。老牛得胜,聚众妖归洞,紧闭了洞门不题。
行者道:“这厮骁勇!自昨日申时前后,与老孙战起,直到今夜,未定输赢,
却得你两个来接力。如此苦斗半日一夜,他更不见劳困。才这一伙小妖,却又莽
壮。他将洞门紧闭不出,如之奈何?”八戒道:“哥哥,你昨日巳时离了师父,
怎么到申时才与他斗起?你那两三个时辰,在那里的?”行者道:“别你后,顷
刻就到这座山上,见一个女子问讯,原来就是他爱妾玉面公主。被我使铁棒唬他
一唬,他就跑进洞,叫出那牛王来。与老孙劖言劖语,嚷了一会,又与他交
手,斗了有一个时辰。正打处,有人请他赴宴去了。是我跟他到那乱石山碧波潭
底,变作一个螃蟹,探了消息,偷了他辟水金睛兽,假变牛王模样,复至翠云山
芭蕉洞,骗了罗刹女,哄得他扇子。出门试演试演方法,把扇子弄长了,只是不
会收小。正掮了走处,被他假变做你的嘴脸,返骗了去,故此耽搁两三个时辰也。”
八戒道:“这正是俗语云,大海里翻了豆腐船,汤里来,水里去。如今难得他扇
子,如何保得师父过山?且回去,转路走他娘罢!”土地道:“大圣休焦恼,天
蓬莫懈怠。但说转路,就是入了傍门,不成个修行之类。古语云,行不由径,岂
可转走?你那师父,在正路上坐着,眼巴巴只望你们成功哩!”行者发狠道:
“正是,正是,呆子莫要胡谈!土地说得有理,我们正要与他──
赌输赢,弄手段,等我施为地煞变。自到西方无对头,牛王本是心猿变。今
番正好会源流,断要相持借宝扇。趁清凉,息火焰,打破顽空参佛面。行满超升
极乐天,大家同赴龙华宴!”
那八戒听言,便生努力,殷勤道:
是,是,是!去,去,去!管甚牛王会不会,木生在亥配为猪,牵转牛儿归
土类。申下生金本是猴,无刑无克多和气。用芭蕉,为水意,焰火消除成既济。
昼夜休离苦尽功,功完赶赴盂兰会。
他两个领着土地阴兵一齐上前,使钉钯,轮铁棒,乒乒乓乓,把一座摩云洞
的前门,打得粉碎。唬得那外护头目,战战兢兢,闯入里边报道:“大王!孙悟
空率众打破前门也!”那牛王正与玉面公主备言其事,懊恨孙行者哩,听说打破
前门,十分发怒,急披挂,拿了铁棍,从里边骂出来道:“泼猢猻!你是多大个
人儿,敢这等上门撒泼,打破我门扇?”八戒近前乱骂道:“泼老剥皮!你是个
甚样人物,敢量那个大小!不要走!看钯!”牛王喝道:“你这个囔糟食的夯货,
不见怎的!快叫那猴儿上来!”行者道:“不知好歹的饣句草!我昨日还与你论
兄弟,今日就是仇人了!仔细吃吾一棒!”那牛王奋勇而迎。这场比前番更胜。
三个英雄,厮混在一处。好杀──
钉钯铁棒逞神威,同帅阴兵战老犠,犠牲独展凶强性,遍满同天法力恢。使
钯筑,着棍擂,铁棒英雄又出奇。三般兵器叮当响,隔架遮拦谁让谁?他道他为
首,我道我夺魁。土兵为证难分解,木土相煎上下随。这两个说:“你如何不借
芭蕉扇!”那一个道:“你焉敢欺心骗我妻!赶妾害儿仇未报,敲门打户又惊疑!”
这个说:“你仔细堤防如意棒,擦着些儿就破皮!”那个说:“好生躲避钯头齿,
一伤九孔血淋漓!”牛魔不怕施威猛,铁棍高擎有见机。翻云覆雨随来往,吐雾
喷风任发挥。恨苦这场都拚命,各怀恶念喜相持。丢架子,让高低,前迎后挡总
无亏。兄弟二人齐努力,单身一棍独施为。卯时战到辰时后,战罢牛魔束手回。
他三个含死忘生,又斗有百十余合。八戒发起呆性,仗着行者神通,举钯乱
筑。牛王遮架不住,败阵回头,就奔洞门,却被土地阴兵拦住洞门,喝道:“大
力王,那里走!吾等在此!”那老牛不得进洞,急抽身,又见八戒、行者赶来,
慌得卸了盔甲,丢了铁棍,摇身一变,变做一只天鹅,望空飞走。行者看见,笑
道:“八戒!老牛去了。”那呆子漠然不知,土地亦不能晓,一个个东张西觑,
只在积雷山前后乱找。行者指道:“那空中飞的不是?”八戒道:“那是一只天
鹅。”行者道:“正是老牛变的。”土地道:“既如此,却怎生么?”行者道:
“你两个打进此门,把群妖尽情剿除,拆了他的窝巢,绝了他的归路,等老孙与
他赌变化去。”那八戒与土地,依言攻破洞门不题。
这大圣收了金箍棒,捻诀念咒,摇身一变,变作一个海东青,飕的一翅,钻
在云眼里,倒飞下来,落在天鹅身上,抱住颈项嗛眼。那牛王也知是孙行者变
化,急忙抖抖翅,变作一只黄鹰,返来嗛海东青。行者又变作一个乌凤,专一
赶黄鹰。牛王识得,又变作一只白鹤,长唳一声,向南飞去。行者立定,抖抖翎
毛,又变作一只丹凤,高鸣一声。那白鹤见凤是鸟王,诸禽不敢妄动,刷的一翅,
淬下山崖,将身一变,变作一只香獐,乜乜些些,在崖前吃草。行者认得,也就
落下翅来,变作一只饿虎,剪尾跑蹄,要来赶獐作食。魔王慌了手脚,又变作一
只金钱花斑的大豹,要伤饿虎。行者见了,迎着风,把头一幌,又变作一只金眼
狻猊,声如霹雳,铁额铜头,复转身要食大豹。牛王着了急,又变作一个人熊,
放开脚,就来擒那狻猊。行者打个滚,就变作一只赖象,鼻似长蛇,牙如竹笋,
撒开鼻子,要去卷那人熊。牛王嘻嘻的笑了一笑,现出原身,一只大白牛,头如
峻岭,眼若闪光,两只角似两座铁塔,牙排利刃。连头至尾,有千余丈长短,自
蹄至背,有八百丈高下,对行者高叫道:“泼猢猻!你如今将奈我何?”行者也
就现了原身,抽出金箍棒来,把腰一躬,喝声叫:“长!”长得身高万丈,头如
泰山,眼如日月,口似血池,牙似门扇,手执一条铁棒,着头就打。那牛王硬着
头,使角来触。这一场,真个是撼岭摇山,惊天动地!有诗为证,诗曰:
道高一尺魔千丈,奇巧心猿用力降。若得火山无烈焰,必须宝扇有清凉。
黄婆矢志扶元老,木母留情扫荡妖。和睦五行归正果,炼魔涤垢上西方。
他两个大展神通,在半山中赌斗,惊得那过往虚空一切神众与金头揭谛、六
甲六丁、一十八位护教伽蓝都来围困魔王。那魔王公然不惧,你看他东一头,西
一头,直挺挺光耀耀的两只铁角,往来抵触;南一撞,北一撞,毛森森筋暴暴的
一条硬尾,左右敲摇。孙大圣当面迎,众多神四面打,牛王急了,就地一滚,复
本象,便投芭蕉洞去。行者也收了法象,与众多神随后追袭。那魔王闯入洞里,
闭门不出,概众把一座翠云山围得水泄不通。
正都上门攻打,忽听得八戒与土地阴兵嚷嚷而至。行者见了问曰:“那摩云
洞事体如何?”八戒笑道:“那老牛的娘子被我一钯筑死,剥开衣看,原来是个
玉面狸精。那伙群妖,俱是些驴骡犊特、獾狐狢獐、羊虎麋鹿等类,已此尽皆
剿戮,又将他洞府房廊放火烧了。土地说他还有一处家小,住居此山,故又来这
里扫荡也。”行者道:“贤弟有功,可喜,可喜!老孙空与那老牛赌变化,未曾
得胜。他变做无大不大的白牛,我变了法天象地的身量,正和他抵触之间,幸蒙
诸神下降,围困多时,他却复原身,走进洞去矣。”八戒道:“那可是芭蕉洞么?”
行者道:“正是,正是!罗刹女正在此间。”八戒发狠道:“既是这般,怎么不
打进去,剿除那厮,问他要扇子,倒让他停留长智,两口儿叙情!”
好呆子,抖擞威风,举钯照门一筑,忽辣的一声,将那石崖连门筑倒了一边。
慌得那女童忙报:“爷爷!不知甚人把前门都打坏了!”牛王方跑进去,喘嘘嘘
的,正告诉罗刹女与孙行者夺扇子赌斗之事,闻报心中大怒,就口中吐出扇子,
递与罗刹女。罗刹女接扇在手,满眼垂泪道:“大王!把这扇子送与那猢猻,教
他退兵去罢。”牛王道:“夫人啊,物虽小而恨则深。你且坐着,等我再和他比
并去来。”那魔重整披挂,又选两口宝剑,走出门来,正遇着八戒使钯筑门。老
牛更不打话,掣剑劈脸便砍。八戒举钯迎着,向后倒退了几步,出门来,早有大
圣轮棒当头。那牛魔即驾狂风,跳离洞府,又都在那翠云山上相持。众多神四面
围绕,土地兵左右攻击。这一场,又好杀哩──
云迷世界,雾罩乾坤。飒飒阴风砂石滚,巍巍怒气海波浑。重磨剑二口,复
挂甲全身。结冤深似海,怀恨越生嗔。你看齐天大圣因功绩,不讲当年老故人。
八戒施威求扇子,众神护法捉牛君。牛王双手无停息,左遮右挡弄精神。只杀得
那过鸟难飞皆敛翅,游鱼不跃尽潜鳞;鬼泣神嚎天地暗,龙愁虎怕日光昏!
那牛王拚命捐躯,斗经五十余合,抵敌不住,败了阵,往北就走。早有五台
山秘魔岩神通广大泼法金刚阻住道:“牛魔,你往那里去!我等乃释迦牟尼佛祖
差来,布列天罗地网,至此擒汝也!”正说间,随后有大圣、八戒、众神赶来。
那魔王慌转身向南走,又撞着峨眉山清凉洞法力无量胜至金刚挡住,喝道:“吾
奉佛旨在此,正要拿住你也!”牛王心慌脚软,急抽身往东便走,却逢着须弥山
摩耳崖毗卢沙门大力金刚迎住道:“你老牛何往!我蒙如来密令,教来捕获你也!”
牛王又悚然而退,向西就走,又遇着昆仑山金霞岭不坏尊王永住金刚敌住喝道:
“这厮又将安走!我领西天大雷音寺佛老亲言,在此把截,谁放你也!”那老牛
心惊胆战,悔之不及。见那四面八方都是佛兵天将,真个似罗网高张,不能脱命。
正在仓惶之际,又闻得行者帅众赶来,他就驾云头,望上便走。却好有托塔
李天王并哪吒太子,领鱼肚药叉、巨灵神将,幔住空中,叫道:“慢来,慢来!
吾奉玉帝旨意,特来此剿除你也!”牛王急了,依前摇身一变,还变做一只大白
牛,使两只铁角去触天王,天王使刀来砍。随后孙行者又到,哪吒太子厉声高叫:
“大圣,衣甲在身,不能为礼。愚父子昨日见佛如来,发檄奏闻玉帝,言唐僧路
阻火焰山,孙大圣难伏牛魔王,玉帝传旨,特差我父王领众助力。”行者道:
“这厮神通不小!又变作这等身躯,却怎奈何?”太子笑道:“大圣勿疑,你看
我擒他。”这太子即喝一声:“变!”变得三头六臂,飞身跳在牛王背上,使斩
妖剑望颈项上一挥,不觉得把个牛头斩下。天王收刀,却才与行者相见。那牛王
腔子里又钻出一个头来,口吐黑气,眼放金光。被哪吒又砍一剑,头落处,又钻
出一个头来。一连砍了十数剑,随即长出十数个头。哪吒取出火轮儿挂在那老牛
的角上,便吹真火,焰焰烘烘,把牛王烧得张狂哮吼,摇头摆尾。才要变化脱身,
又被托塔天王将照妖镜照住本象,腾那不动,无计逃生,只叫:“莫伤我命!情
愿归顺佛家也!”哪吒道:“既惜身命,快拿扇子出来!”牛王道:“扇子在我
山妻处收着哩。”
哪吒见说,将缚妖索子解下,跨在他那颈项上,一把拿住鼻头,将索穿在鼻
孔里,用手牵来。孙行者却会聚了四大金刚、六丁六甲、护教伽蓝、托塔天王、
巨灵神将并八戒、土地、阴兵,簇拥着白牛,回至芭蕉洞口。老牛叫道:“夫人,
将扇子出来,救我性命!”罗刹听叫,急卸了钗环,脱了色服,挽青丝如道姑,
穿缟素似比丘,双手捧那柄丈二长短的芭蕉扇子,走出门,又见有金刚众圣与天
王父子,慌忙跪在地下,磕头礼拜道:“望菩萨饶我夫妻之命,愿将此扇奉承孙
叔叔成功去也!”行者近前接了扇,同大众共驾祥云,径回东路。
却说那三藏与沙僧,立一会,坐一会,盼望行者,许久不回,何等忧虑!忽
见祥云满空,瑞光满地,飘飘飖飖,盖众神行将近,这长老害怕道:“悟净!那
壁厢是谁神兵来也?”沙僧认得道:“师父啊,那是四大金刚、金头揭谛、六甲
六丁、护教伽蓝与过往众神。牵牛的是哪吒三太子,拿镜的是托塔李天王,大师
兄执着芭蕉扇,二师兄并土地随后,其余的都是护卫神兵。”三藏听说,换了毗
卢帽,穿了袈裟,与悟净拜迎众圣,称谢道:“我弟子有何德能,敢劳列位尊圣
临凡也!”四大金刚道:“圣僧喜了,十分功行将完!吾等奉佛旨差来助汝,汝
当竭力修持,勿得须臾怠情。”三藏叩齿叩头,受身受命。孙大圣执着扇子,行
近山边,尽气力挥了一扇,那火焰山平平息焰,寂寂除光。行者喜喜欢欢,又扇
一扇,只闻得习习潇潇,清风微动。第三扇,满天云漠漠,细雨落霏霏。有诗为
证,诗曰:
火焰山遥八百程,火光大地有声名。火煎五漏丹难熟,火燎三关道不清。
时借芭蕉施雨露,幸蒙天将助神功。牵牛归佛休颠劣,水火相联性自平。
此时三藏解燥除烦,清心了意。四众皈依,谢了金刚,各转宝山。六丁六甲
升空保护,过往神败祢四散,天王太子牵牛径归佛地回缴。止有本山土地,押着
罗刹女,在旁伺候。行者道:“那罗刹,你不走路,还立在此等甚?”罗刹跪道:
“万望大圣垂慈,将扇子还了我罢。”八戒喝道:“泼贱人,不知高低!饶了你
的性命就彀了,还要讨甚么扇子,我们拿过山去,不会卖钱买点心吃?费了这许
多精神力气,又肯与你!雨蒙蒙的,还不回去哩!”罗刹再拜道:“大圣原说扇
息了火还我。今此一场,诚悔之晚矣。只因不倜傥,致令劳师动众。我等也修成
人道,只是未归正果,见今真身现象归西,我再不敢妄作。愿赐本扇,从立自新,
修身养命去也。”土地道:“大圣!趁此女深知息火之法,断绝火根,还他扇子,
小神居此苟安,拯救这方生民;求些血食,诚为恩便。”
行者道:“我当时问着乡人说,这山扇息火,只收得一年五谷,便又火发!”
如何治得除根?”罗刹道:“要是断绝火根,只消连扇四十九扇,永远再不发了。”
行者闻言,执扇子,使尽筋力。望山头连扇四十九扇,那山上大雨淙淙。果然是
宝贝:有火处下雨,无火处天晴。他师徒们立在这无火处,不遭雨湿。坐了一夜,
次早才收拾马匹行李,把扇子还了罗刹,又道:“老孙若不与你,恐人说我言而
无信。你将扇子回山,再休生事。看你得了人身,饶你去罢!”那罗刹接了扇子。
念个咒语,捏做个杏叶儿,噙在口里,拜谢了众圣,隐姓修行,后来也得了正果,
经藏中万古流名。罗刹、土地俱感激谢恩,随后相送。行者、八戒、沙僧,保着
三藏遂此前进,真个是身体清凉,足下滋润。诚所谓:坎离既济真元合,水火均
平大道成。毕竟不知几年才回东土,且听下回分解。

[发帖际遇]: gn0811在老顽童处骗取《养蜂秘法》,翻印成《如何饲养文化型蜜蜂》出版后获利银两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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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涤垢洗心惟扫塔 缚魔归正乃修身


十二时中忘不得,行功百刻全收。五年十万八千周,休教神水涸,莫纵火光
愁。水火调停无损处,五行联络如钩。阴阳和合上云楼,乘鸾登紫府,跨鹤赴瀛
洲。
这一篇词,牌名《临江仙》。单道唐三藏师徒四众,水火既济,本性清凉,
借得纯阴宝扇,扇息燥火过山,不一日行过了八百之程,师徒们散诞逍遥,向西
而去。正值秋末冬初时序,见了些──
野菊残英落,新梅嫩蕊生。村村纳禾稼,处处食香羹。平林木落远山现,曲
涧霜浓幽壑清。应钟气,闭蛰营,纯阴阳,月帝玄溟,盛水德,舜日怜晴。地气
下降,天气上升。虹藏不见影,池沼渐生冰。悬崖挂索藤花败,松竹凝寒色更青。
四众行彀多时,前又遇城池相近。唐僧勒住马叫徒弟:“悟空,你看那厢楼
阁峥嵘,是个甚么去处?”行者抬头观看,乃是一座城池。真个是──
龙蟠形势,虎踞金城。四垂华盖近,百转紫墟平。玉石桥栏排巧兽,黄金台
座列贤明。真个是神洲都会,天府瑶京。万里邦畿固,千年帝业隆。蛮夷拱服君
恩远,海岳朝元圣会盈。御阶洁净,辇路清宁。酒肆歌声闹,花楼喜气生。未央
宫外长春树,应许朝阳彩凤鸣。
行者道:“师父,那座城池,是一国帝王之所。”八戒笑道:“天下府有府
城,县有县城,怎么就见是帝王之所?”行者道:“你不知帝王之居,与府县自
是不同。你看他四面有十数座门,周围有百十余里,楼台高耸,云雾缤纷。非帝
京邦国,何以有此壮丽?”沙僧道:“哥哥眼明,虽识得是帝王之处,却唤做什
么名色?”行者道:“又无牌匾旌号,何以知之?须到城中询问,方可知也。”
长老策马,须臾到门。下马过桥,进门观看,只见六街三市,货殖通财,又见衣
冠隆盛,人物豪华。正行时,忽见有十数个和尚,一个个披枷戴锁,沿门乞化,
着实的蓝缕不堪。三藏叹曰:“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叫:“悟空,你上前去
问他一声,为何这等遭罪?”行者依言,即叫:“那和尚,你是那寺里的?为甚
事披枷戴锁?”众僧跪倒道:“爷爷,我等是金光寺负屈的和尚。”行者道:
“金光寺坐落何方?”众僧道:“转过隅头就是。”行者将他带在唐僧前,问道:
“怎生负屈,你说我听。”众僧道:“爷爷,不知你们是那方来的,我等似有些
面善。此问不敢在此奉告,请到荒山,具说苦楚。”长老道:“也是,我们且到
他那寺中去,仔细询问缘由。”同至山门,门上横写七个金字:“敕建护国金光
寺”。师徒们进得门来观看,但见那──
古殿香灯冷,虚廊叶扫风。凌云千尺塔,养性几株松。满地落花无客过,檐
前蛛网任攀笼。空架鼓,枉悬钟,绘壁尘多彩象朦。讲座幽然僧不见,禅堂静矣
鸟常逢。凄凉堪叹息,寂寞苦无穷。佛前虽有香炉设,灰冷花残事事空。
三藏心酸,止不住眼中出泪。众僧们顶着枷锁,将正殿推开,请长老上殿拜
佛。长老进殿,奉上心香,叩齿三咂。却转于后面,见那方丈檐柱上又锁着六七
个小和尚,三藏甚不忍见。及到方丈,众僧俱来叩头问道:“列位老爷象貌不一,
可是东土大唐来的么?”行者笑道:“这和尚有甚未卜先知之法?我们正是。你
怎么认得?”众僧道:“爷爷,我等有甚未卜先知之法,只是痛负了屈苦,无处
分明,日逐家只是叫天叫地。想是惊动天神,昨日夜间,各人都得一梦,说有个
东土大唐来的圣僧,救得我等性命,庶此冤苦可伸。今日果见老爷这般异象。故
认得也。”
三藏闻言大喜道:“你这里是何地方?有何冤屈?”众僧跪告:“爷爷,此
城名唤祭赛国,乃西邦大去处。当年有四夷朝贡:南月陀国,北高昌国,东西梁
国,西本钵国,年年进贡美玉明珠,娇妃骏马。我这里不动干戈,不去征讨,他
那里自然拜为上邦。”三藏道:“既拜为上邦,想是你这国王有道,文武贤良。”
众僧道:“爷爷,文也不贤,武也不良,国君也不是有道。我这金光寺,自来宝
塔上祥云笼罩,瑞霭高升,夜放霞光,万里有人曾见;昼喷彩气,四国无不同瞻。
故此以为天府神京,四夷朝贡。只是三年之前,孟秋朔日,夜半子时,下了一场
血雨。天明时,家家害怕,户户生悲。众公卿奏上国王,不知天公甚事见责。当
时延请道士打醮,和尚看经,答天谢地。谁晓得我这寺里黄金宝塔污了,这两年
外国不来朝贡。我王欲要征伐,众臣谏道:“我寺里僧人偷了塔上宝贝,所以无
祥云瑞霭,外国不朝。”昏君更不察理,那些赃官,将我僧众拿了去,千般拷打,
万样追求。当时我这里有三辈和尚,前两辈已被拷打不过,死了,如今又捉我辈
问罪枷锁。老爷在上,我等怎敢欺心盗取塔中之宝!万望爷爷怜念,方以类聚,
物以群分,舍大慈大悲,广施法力,拯救我等性命!”
三藏闻言,点头叹道:“这桩事暗昧难明。一则是朝廷失政,二来是汝等有
灾。既然天降血雨,污了宝塔,那时节何不启本奏君,致令受苦?”众僧道:
“爷爷,我等凡人,怎知天意?况前辈俱未辨得,我等如何处之!”三藏道:
“悟空,今日甚时分了?”行者道:“有申时前后。”三藏道:“我欲面君倒换
关文,奈何这众僧之事,不得明白,难以对君奏言。我当时离了长安,在法门寺
里立愿:上西方逢庙烧香,遇寺拜佛,见塔扫塔。今日至此,遇有受屈僧人,乃
因宝塔之累。你与我办一把新笤帚,待我沐浴了,上去扫扫,即看这污秽之事何
如,不放光之故何如,访着端的,方好面君奏言,解救他们这苦难也。”这些枷
锁的和尚听说,连忙去厨房取把厨刀,递与八戒道:“爷爷,你将此刀打开那柱
子上锁的小和尚铁锁,放他去安排斋饭香汤,伏侍老爷进斋沐浴。我等且上街化
把新笤帚来与老爷扫塔。”八戒笑道:“开锁有何难哉?不用刀斧,教我那一位
毛脸老爷,他是开锁的积年。”行者真个近前,使个解锁法,用手一抹,几把锁
俱退落下。那小和尚俱跑到厨中,净刷锅灶,安排茶饭。三藏师徒们吃了斋,渐
渐天昏,只见那枷锁的和尚,拿了两把笤帚进来,三藏甚喜。
正说处,一个小和尚点了灯,来请洗澡。此时满天星月光辉,谯楼上更鼓齐
发,正是那──
四壁寒风起,万家灯火明。六街关户牖,三市闭门庭。
钓艇归深树,耕犁罢短绳。樵夫柯斧歇,学子诵书声。
三藏沐浴毕,穿了小袖褊衫,束了环绦,足下换一双软公鞋,手里拿一把新
笤帚,对众僧道:“你等安寝,待我扫塔去来。”行者道:“塔上既被血雨所污,
又况日久无光,恐生恶物,一则夜静风寒,又没个伴侣,自去恐有差池,老孙与
你同上如何?”三藏道:“甚好,甚好!”两人各持一把,先到大殿上,点起琉
璃灯,烧了香,佛前拜道:“弟子陈玄奘奉东土大唐差往灵山参见我佛如来取经,
今至祭赛国金光寺,遇本僧言宝塔被污,国王疑僧盗宝,衔冤取罪,上下难明。
弟子竭诚扫塔,望我佛威灵,早示污塔之原因,莫致凡夫之冤屈。”祝罢,与行
者开了塔门,自下层望上而扫。只见这塔,真是──
峥嵘倚汉,突兀凌空。正唤做五色琉璃塔,千金舍利峰。梯转如穿窟,门开
似出笼。宝瓶影射天边月,金铎声传海上风。但见那虚檐拱斗,绝顶留云。虚檐
拱斗,作成巧石穿花凤;绝顶留云,造就浮屠绕雾龙。远眺可观千里外,高登似
在九霄中。层层门上琉璃灯,有尘无火;步步檐前白玉栏,积垢飞虫。塔心里,
佛座上,香烟尽绝;窗棂外,神面前,蛛网牵蒙。炉中多鼠粪,盏内少油熔。只
因暗失中间宝,苦杀僧人命落空。三藏发心将塔扫,管教重见旧时容。
唐僧用帚子扫了一层,又上一层。如此扫至第七层上,却早二更时分。那长
老渐觉困倦,行者道:“困了,你且坐下,等老孙替你扫罢。”三藏道:“这塔
是多少层数?”行者道:“怕不有十三层哩。”长老耽着劳倦道:“是必扫了,
方趁本愿。”又扫了三层,腰酸腿痛,就于十层上坐倒道:“悟空,你替我把那
三层扫净下来罢。”行者抖擞精神,登上第十一层,霎时又上到第十二层。正扫
处,只听得塔顶上有人言语,行者道:“怪哉,怪哉!这早晚有三更时分,怎么
得有人在这顶上言语?断乎是邪物也!且看看去。”
好猴王,轻轻的挟着笤帚,撒起衣服,钻出前门,踏着云头观看,只见第十
三层塔心里坐着两个妖精,面前放一盘下饭,一只碗,一把壶,在那里猜拳吃酒
哩。行者使个神通,丢了笤帚,掣出金箍棒,拦住塔门喝道:“好怪物!偷塔上
宝贝的原来是你!”两个怪物慌了,急起身拿壶拿碗乱掼,被行者横铁棒拦住道:
“我若打死你,没人供状。”只把棒逼将去。那怪贴在壁上,莫想挣紥得动,口
里只叫:“饶命,饶命,不干我事!自有偷宝贝的在那里也。”行者使个拿法,
一只手抓将过来,径拿下第十层塔中。报道:“师父,拿住偷宝贝之贼了!”三
藏正自盹睡,忽闻此言,又惊又喜道:“是那里拿来的?”行者把怪物揪到面前
跪下道:“他在塔顶上猜拳吃酒耍子,是老孙听得喧哗,一纵云,跳到顶上拦住,
未曾着力。但恐一棒打死,没人供状,故此轻轻捉来。师父可取他个口词,看他
是那里妖精,偷的宝贝在于何处。”
那怪物战战兢兢,口叫“饶命!”遂从实供道:“我两个是乱石山碧波潭万
圣龙王差来巡塔的。他叫做奔波儿灞,我叫做灞波儿奔。他是鲇鱼怪,我是黑鱼
精。因我万圣老龙生了一个女儿,就唤做万圣公主。那公主花容月貌,有二十分
人才,招得一个驸马,唤做九头驸马,神通广大。前年与龙王来此,显大法力,
下了一阵血雨,污了宝塔,偷了塔中的舍利子佛宝。公主又去大罗天上灵霄殿前,
偷了王母娘娘的九叶灵芝草,养在那潭底下,金光霞彩,昼夜光明。近日闻得有
个孙悟空往西天取经,说他神通广大,沿路上专一寻人的不是,所以这些时常差
我等来此巡拦,若还有那孙悟空到时,好准备也。”行者闻言嘻嘻冷笑道:“那
孽畜等这等无礼,怪道前日请牛魔王在那里赴会!原来他结交这伙泼魔,专干不
良之事!”
说未了,只见八戒与两三个小和尚,自塔下提着两个灯笼,走上来道:“师
父,扫了塔不去睡觉,在这里讲甚么哩?”行者道:“师弟,你来正好。塔上的
宝贝,乃是万圣老龙偷了去。今着这两个小妖巡塔,探听我等来的消息,却才被
我拿住也。”八戒道:“叫做甚么名字,甚么妖精?”行者道:“才然供了口词,
一个叫做奔波儿灞,一个叫做灞波儿奔;一个是鲇鱼怪,一个是黑鱼精。”八戒
掣钯就打,道:“既是妖精,取了口词,不打死何待?”行者道:“你不知,且
留着活的,好去见皇帝讲话,又好做凿眼去寻贼追宝。”
好呆子,真个收了钯,一家一个,都抓下塔来。那怪只叫:“饶命!”八戒
道:“正要你鲇鱼黑鱼做些鲜汤,与那负冤屈的和尚吃哩!”两三个小和尚喜喜
欢欢,提着灯笼引长老下了塔。一个先跑报众僧道:“好了,好了!我们得见青
天了!偷宝贝的妖怪,已是爷爷们捉将来矣!”行者教:“拿铁索来,穿了琵琶
骨,锁在这里。汝等看守,我们睡觉去,明日再做理会,”那些和尚都紧紧的守
着,让三藏们安寝。
不觉的天晓,长老道:“我与悟空入朝,倒换关文去来。”长老即穿了锦
襕袈裟,戴了毗卢帽,整束威仪,拽步前进。行者也束一束虎皮裙,整一整绵
布直裰,取了关文同去。八戒道:“怎么不带这两个妖贼?”行者道:“待我们
奏过了,自有驾帖着人来提他。”遂行至朝门外,看不尽那朱雀黄龙,清都绛阙。
三藏到东华门,对阁门大使作礼道:“烦大人转奏,贫僧是东土大唐差去西天取
经者,意欲面君,倒换关文。”那黄门官果与通报,至阶前奏道:“外面有两个
异容异服僧人,称言南赡部洲东土唐朝差往西方拜佛求经,欲朝我王,倒换关文。”
国王闻言,传旨教宣,长老即引行者入朝。文武百官,见了行者,无不惊怕,有
的说是猴和尚,有的说是雷公嘴和尚,个个悚然,不敢久视。长老在阶前舞蹈山
呼的行拜,大圣叉着手,斜立在旁,公然不动。
长老启奏道:“臣僧乃南赡部洲东土大唐国差来拜西方天竺国大雷音寺佛求
取真经者,路经宝方,不敢擅过,有随身关文,乞倒验方行。”那国王闻言大喜。
传旨教宣唐朝圣僧上金銮殿,安绣墩赐坐。长老独自上殿,先将关文捧上,然后
谢恩敢坐。那国王将关文看了一遍,心中喜悦道:“似你大唐王有疾,能选高僧,
不避路途遥远,拜我佛取经;寡人这里和尚,专心只是做贼,败国倾君!”三藏
闻言合掌道:“怎见得败国倾君?”国王道:“寡人这国,乃是西域上邦,常有
四夷朝贡,皆因国内有个金光寺,寺内有座黄金宝塔,塔上有光彩冲天,近被本
寺贼僧,暗窃了其中之宝,三年无有光彩,外国这二年也不来朝,寡人心痛恨之。”
三藏合掌笑道:“万岁,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矣。贫僧昨晚到于天府,一进
城门,就见十数个枷纽之僧。问及何罪,他道是金光寺负冤屈者。因到寺细审,
更不干本寺僧人之事。贫僧入夜扫塔,已获那偷宝之妖贼矣。”国王大喜道:
“妖贼安在?”三藏道:“现被小徒锁在金光寺里。”那国王急降金牌:“着锦
衣卫快到金光寺取妖贼来,寡人亲审。”三藏又奏道:“万岁,虽有锦衣卫,还
得小徒去方可。”国王道:“高徒在那里?”三藏用手指道:“那玉阶旁立者便
是。”国王见了,大惊道:“圣僧如此丰姿,高徒怎么这等象貌?”孙大圣听见
了,厉声高叫道:“陛下,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若爱丰姿者,如何捉得
妖贼也?”国王闻言,回惊作喜道:“圣僧说的是,朕这里不选人材,只要获贼
得宝归塔为上。”再着当驾官看车盖,教锦衣卫好生伏侍圣僧去取妖贼来。那当
驾官即备大轿一乘,黄伞一柄,锦衣卫点起校尉,将行者八抬八绰,大四声喝路,
径至金光寺。自此惊动满城百姓,无处无一人不来看圣僧及那妖贼。
八戒、沙僧听得喝道,只说是国王差官,急出迎接,原来是行者坐在轿上。
呆子当面笑道:“哥哥,你得了本身也!”行者下了轿,搀着八戒道:“我怎么
得了本身?”八戒道:“你打着黄伞,抬着八人轿,却不是猴王之职分?故说你
得了本身。”行者道:“且莫取笑。”遂解下两个妖物,押见国王。沙僧道:
“哥哥,也带挈小弟带挈。”行者道:“你只在此看守行李马匹。”那枷锁之僧
道:“爷爷们都去承受皇恩,等我们在此看守。”行者道:“既如此,等我去奏
过国王,却来放你。”八戒揪着一个妖贼,沙僧揪着一个妖贼,孙大圣依旧坐了
轿,摆开头搭,将两个妖怪押赴当朝。须臾至白玉阶,对国王道:“那妖贼已取
来了。”国王遂降龙床,与唐僧及文武多官同目视之,那怪一个是暴腮乌甲,尖
嘴利牙;一个是滑皮大肚,巨口长须,虽然是有足能行,大抵是变成的人象。国
王问曰:“你是何方贼怪,那处妖精,几年侵吾国土,何年盗我宝贝,一盘共有
多少贼徒,都唤做甚么名字,从实一一供来!”二怪朝上跪下,颈内血淋淋的,
更不知疼痛,供道:
三载之外,七月初一,有个万圣龙王,帅领许多亲戚,住居在本国东南,离
此处路有百十,潭号碧波,山名乱石。生女多娇,妖娆美色,招赘一个九头驸马,
神通无敌。他知你塔上珍奇,与龙王合盘做贼,先下血雨一场,后把舍利偷讫。
见如今照耀龙宫,纵黑夜明如白日。公主施能,寂寂密密,又偷了王母灵芝,在
潭中温养宝物。我两个不是贼头,乃龙王差来小卒。今夜被擒,所供是实。
国王道:“既取了供,如何不供自家名字?”那怪道:“我唤做奔波儿灞,
他唤做灞波儿奔,奔波儿灞是个鲇鱼怪,灞波儿奔是个黑鱼精。”国王教锦衣卫
好生收监,传旨:“赦了金光寺众僧的枷锁,快教光禄寺排宴,就于麒麟殿上谢
圣僧获贼之功,议请圣僧捕擒贼首。”
光禄寺即时备了荤素两样筵席,国王请唐僧四众上麒麟殿叙坐,问道:“圣
僧尊号?”唐僧合掌道:“贫僧俗家姓陈,法名玄奘。蒙君赐姓唐,贱号三藏。”
国王又问:“圣僧高徒何号?”三藏道:“小徒俱无号,第一个名孙悟空,第二
个名猪悟能,第三个名沙悟净,此乃南海观世音菩萨起的名字。因拜贫僧为师,
贫僧又将悟空叫做行者,悟能叫做八戒,悟净叫做和尚。”国王听毕,请三藏坐
了上席,孙行者坐了侧首左席,猪八戒沙和尚坐了侧首右席,俱是素果、素菜、
素茶、素饭。前面一席荤的,坐了国王,下首有百十席荤的,坐了文武多官。众
臣谢了君恩,徒告了师罪,坐定。国王把盏,三藏不敢饮酒,他三个各受了安席
酒。下边只听得管弦齐奏,乃是教坊司动乐。你看八戒放开食嗓,真个是虎咽狼
吞,将一席果菜之类,吃得罄尽。少顷间,添换汤饭又来,又吃得一毫不剩;巡
酒的来,又杯杯不辞。这场筵席,直乐到午后方散。
三藏谢了盛宴,国王又留住道:“这一席聊表圣僧获怪之功。”教光禄寺:
“快翻席到建章宫里,再请圣僧定捕贼首,取宝归塔之计。”三藏道:“既要捕
贼取宝,不劳再宴,贫僧等就此辞王,就擒捉妖怪去也。”国王不肯,一定请到
建章宫,又吃了一席。国王举酒道:“那位圣僧帅众出师,降妖捕贼?”三藏道:
“教大徒弟孙悟空去。”大圣拱手应承。国王道:“孙长老既去,用多少人马?
几时出城?”八戒忍不住高声叫道:“那里用甚么人马!又那里管甚么时辰!趁
如今酒醉饭饱,我共师兄去,手到擒来!”三藏甚喜道:“八戒这一向勤紧啊!”
行者道:“既如此,着沙僧弟保护师父,我两个去来。”那国王道:“二位长老
既不用人马,可用兵器?”八戒笑道:“你家的兵器,我们用不得。我弟兄自有
随身器械。”国王闻说,即取大觥来,与二位长老送行。孙大圣道:“酒不吃了,
只教锦衣卫把两个小妖拿来,我们带了他去做凿眼。”国王传旨,即时提出。二
人挟着两个小妖,驾风头,使个摄法,径上东南去了。噫!他那君臣一见腾风雾,
才识师徒是圣僧。毕竟不知此去如何擒获,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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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三回 二僧荡怪闹龙宫 群圣除邪获宝贝


却说祭赛国王与大小公卿,见孙大圣与八戒腾云驾雾,提着两个小妖,飘然
而去,一个个朝天礼拜道:“话不虚传!今日方知有此辈神仙活佛!”又见他远
去无踪,却拜谢三藏、沙僧道:“寡人肉眼凡胎,只知高徒有力量,拿住妖贼便
了,岂知乃腾云驾雾之上仙也。”三藏道:“贫僧无些法力,一路上多亏这三个
小徒。”沙僧道:“不瞒陛下说,我大师兄乃齐天大圣皈依。他曾大闹天宫,使
一条金箍棒,十万天兵,无一个对手,只闹得太上老君害怕,玉皇大帝心惊。我
二师兄乃天蓬元帅果正,他也曾掌管天河八万水兵大众。惟我弟子无法力,乃卷
帘大将受戒。愚弟兄若干别事无能,若说擒妖缚怪,拿贼捕亡,伏虎降龙,踢天
弄井,以至搅海翻江之类,略通一二。这腾云驾雾,唤雨呼风,与那换斗移星,
担山赶月,特余事耳,何足道哉!”国王闻说,愈十分加敬,请唐僧上坐,口口
称为老佛,将沙僧等皆称为菩萨。满朝文武欣然,一国黎民顶礼不题。
却说孙大圣与八戒驾着狂风,把两个小妖摄到乱石山碧波潭,住定云头,将
金箍棒吹了一口仙气,叫“变!”变作一把戒刀,将一个黑鱼怪割了耳朵,鲇鱼
精割了下唇,撇在水里,喝道:“快早去对那万圣龙王报知,说我齐天大圣孙爷
爷在此,着他即送祭赛国金光寺塔上的宝贝出来,免他一家性命!若迸半个不字,
我将这潭水搅净,教他一门儿老幼遭诛!”那两个小妖,得了命,负痛逃生,拖
着锁索,淬入水内,唬得那些鼋鼍龟鳖,虾蟹鱼精,都来围住问道:“你两个为
何拖绳带索?”一个掩着耳,摇头摆尾,一个侮着嘴,跌脚捶胸;都嚷嚷闹闹,
径上龙王宫殿报:“大王,祸事了!”那万圣龙王正与九头驸马饮酒,忽见他两
个来,即停杯问何祸事。那两个即告道:“昨夜巡拦,被唐僧、孙行者扫塔捉获,
用铁索拴锁。今早见国王,又被那行者与猪八戒抓着我两个,一个割了耳朵,一
个割了嘴唇,抛在水中,着我来报,要索那塔顶宝贝。”遂将前后事,细说了一
遍。那老龙听说是孙行者齐天大圣,唬得魂不附体,魄散九霄,战兢兢对驸马道:
“贤婿啊,别个来还好计较,若果是他,却不善也!”驸马笑道:“太岳放心,
愚婿自幼学了些武艺,四海之内,也曾会过几个豪杰,怕他做甚!等我出去与他
交战三合,管取那厮缩首归降,不敢仰视。”
好妖怪,急纵身披挂了,使一般兵器,叫做月牙铲,步出宫,分开水道,在
水面上叫道:“是甚么齐天大圣!快上来纳命!”行者与八戒立在岸边,观看那
妖精怎生打扮──
戴一顶烂银盔,光欺白雪;贯一副兜鍪甲,亮敌秋霜。上罩着锦征袍,真个
是彩云笼玉;腰束着犀纹带,果然象花蟒缠金。手执着月牙铲,霞飞电掣;脚穿
着猪皮靴,水利波分。远看时一头一面,近睹处四面皆人。前有眼,后有眼,八
方通见;左也口,右也口,九口言论。一声吆喝长空振,似鹤飞鸣贯九宸。
他见无人对答,又叫一声:“那个是齐天大圣?”行者按一按金箍,理一理
铁棒道:“老孙便是。”那怪道:“你家居何处?身出何方!怎生得到祭赛国,
与那国王守塔,却大胆获我头目,又敢行凶,上吾宝山索战?”行者骂道:“你
这贼怪,原来不识你孙爷爷哩!你上前,听我道:
老孙祖住花果山,大海之间水帘洞。自幼修成不坏身,玉皇封我齐天圣。
只因大闹斗牛宫,天上诸神难取胜。当请如来展妙高,无边智慧非凡用。
为翻筋斗赌神通,手化为山压我重。整到如今五百年,观音劝解方逃命。
大唐三藏上西天,远拜灵山求佛颂。解脱吾身保护他,炼魔净怪从修行。
路逢西域祭赛城。屈害僧人三代命。我等慈悲问旧情,乃因塔上无光映。
吾师扫塔探分明,夜至三更天籁静。捉住鱼精取实供,他言汝等偷宝珍。
合盘为盗有龙王,公主连名称万圣。血雨浇淋塔上光,将他宝贝偷来用。
殿前供状更无虚,我奉君言驰此境。所以相寻索战争,不须再问孙爷姓。
快将宝贝献还他,免汝老少全家命。敢若无知骋胜强,教你水涸山颓都蹭蹬!”
那驸马闻言,微微冷笑道:“你原来是取经的和尚,没要紧罗织管事!我偷
他的宝贝,你取佛的经文,与你何干,却来厮斗!”行者道:“这贼怪甚不达理!
我虽不受国王的恩惠,不食他的水米,不该与他出力。但是你偷他的宝贝,污他
的宝塔,屡年屈苦金光寺僧人,他是我一门同气,我怎么不与他出力,辨明冤枉?”
驸马道:“你既如此,想是要行赌赛。常言道,武不善作,但只怕起手处,不得
留情,一时间伤了你的性命,误了你去取经!”行者大怒,骂道:“这泼贼怪,
有甚强能,敢开大口!走上来,吃老爷一棒!”那驸马更不心慌,把月牙铲架住
铁棒,就在那乱石山头,这一场真个好杀──
妖魔盗宝塔无光,行者擒妖报国王。小怪逃生回水内,老龙破胆各商量。九
头驸马施威武,披挂前来展素强。怒发齐天孙大圣,金箍棒起十分刚。那怪物,
九个头颅十八眼,前前后后放毫光;这行者,一双铁臂千斤力,蔼蔼纷纷并瑞祥。
铲似一阳初现月,棒如万里遍飞霜。他说“你无干休把不平报!”我道“你有意
偷宝真不良!那泼贼,少轻狂,还他宝贝得安康!”棒迎铲架争高下,不见输赢
练战场。
他两个往往来来,斗经三十余合,不分胜负。猪八戒立在山前,见他们战到
酣美之处,举着钉钯,从妖精背后一筑。原来那怪九个头,转转都是眼睛,看得
明白,见八戒在背后来时,即使铲钹架着钉钯,铲头抵着铁棒。又耐战五七合,
挡不得前后齐轮,他却打个滚,腾空跳起,现了本象,乃是一个九头虫,观其形
象十分恶,见此身模怕杀人!他生得──
毛羽铺锦,团身结絮。方圆有丈二规模,长短似鼋鼍样致。两只脚尖利如钩,
九个头攒环一处。展开翅极善飞扬,纵大鹏无他力气;发起声远振天涯,比仙鹤
还能高唳。眼多闪灼幌金光,气傲不同凡鸟类。
猪八戒看见心惊道:“哥啊!我自为人,也不曾见这等个恶物!是甚血气生
此禽兽也?”行者道:“真个罕有,真个罕有!等我赶上打去!”好大圣,急纵
祥云,跳在空中,使铁棒照头便打。那怪物大显身,展翅斜飞,飕的打个转身,
掠到山前,半腰里又伸出一个头来,张开口如血盆相似,把八戒一口咬着鬃,半
拖半扯,捉下碧波潭水内而去。及至龙宫外,还变作前番模样,将八戒掷之于地,
叫:“小的们何在?”那里面鲭鲌鲤鳜之鱼精,龟鳖鼋鼍之介怪,一拥齐来,
道声:“有!”驸马道:“把这个和尚,绑在那里,与我巡拦的小卒报仇!”众
精推推嚷嚷,抬进八戒去时,那老龙王欢喜迎出道:“贤婿有功,怎生捉他来也?”
那驸马把上项原故,说了一遍,老龙即命排酒贺功不题。
却说孙行者见妖精擒了八戒,心中惧道:“这厮恁般利害!我待回朝见师,
恐那国王笑我。待要开言骂战,曾奈我又单身,况水面之事不惯。且等我变化了
进去,看那怪把呆子怎生摆布,若得便,且偷他出来干事。”好大圣,捻着诀,
摇身一变,还变做一个螃蟹,淬于水内,径至牌楼之前。原来这条路是他前番袭
牛魔王盗金睛兽走熟了的,直至那宫阙之下,横爬过去,又见那老龙王与九头虫
合家儿欢喜饮酒。行者不敢相近,爬过东廊之下,见几个虾精蟹精,纷纷纭纭耍
子。行者听了一会言谈,却就学语学话,问道:“驸马爷爷拿来的那长嘴和尚,
这会死了不曾?”众精道:“不曾死,缚在那西廊下哼的不是?”行者听说,又
轻轻的爬过西廊,真个那呆子绑在柱上哼哩。行者近前道:“八戒,认得我么?”
八戒听得声音,知是行者,道:“哥哥,怎么了!反被这厮捉住我也!”行者四
顾无人,将钳咬断索子叫走,那呆子脱了手道:“哥哥,我的兵器,被他收了,
又奈何?”行者道:“你可知道收在那里?”八戒道:“当被那怪拿上宫殿去了。”
行者道:“你先去牌楼下等我。”八戒逃生,悄悄的溜出。行者复身爬上宫殿,
观看左首下有光彩森森,乃是八戒的钉钯放光,使个隐身法,将钯偷出,到牌楼
下,叫声:“八戒!接兵器!”呆子得了钯,便道:“哥哥,你先走,等老猪打
进宫殿。若得胜,就捉住他一家子;若不胜,败出来,你在这潭岸上救应。”行
者大喜,只教仔细,八戒道:“不怕他!水里本事,我略有些儿。”行者丢了他,
负出水面不题。这八戒束了皂直裰,双手缠钯,一声喊,打将进去。慌得那大小
水族,奔奔波波,跑上宫殿,吆喝道:“不好了!长嘴和尚挣断绳返打进来了!”
那老龙与九头虫并一家子俱措手不及,跳起来,藏藏躲躲。这呆子不顾死活,闯
上宫殿,一路钯,筑破门扇,打破桌椅,把些吃酒的家火之类,尽皆打碎。有诗
为证,诗曰:
木母遭逢水怪擒,心猿不舍苦相寻。暗施巧计偷开锁,大显神威怒恨深。
驸马忙携公主躲,龙王战栗绝声音。水宫绛阙门窗损,龙子龙孙尽没魂。
这一场,被八戒把玳瑁屏打得粉碎,珊瑚树掼得凋零。那九头虫将公主安藏
在内,急取月牙铲,赶至前宫喝道:“泼夯豕彘!怎敢欺心惊吾眷族!”八戒骂
道:“这贼怪,你焉敢将我捉来!这场不干我事,是你请我来家打的!快拿宝贝
还我,回见国王了事。不然,决不饶你一家命也!”那怪那肯容情,咬定牙齿,
与八戒交锋。那老龙才定了神思,领龙子龙孙,各执枪刀,齐来攻取。八戒见事
体不谐,虚幌一钯,撤身便走,那老龙帅众追来。须臾,撺出水中,都到潭面上
翻腾。
却说孙行者立于潭岸等候,忽见他们追赶八戒,出离水中,就半踏云雾,掣
铁棒,喝声:“休走!”只一下,把个老龙头打得稀烂。可怜血溅潭中红水泛,
尸飘浪上败鳞浮!唬得那龙子龙孙各各逃命,九头驸马收龙尸,转宫而去。
行者与八戒且不追袭,回上岸,备言前事。八戒道:“这厮锐气挫了!被我
那一路钯,打进去时,打得落花流水,魂散魄飞!正与那驸马厮斗,却被老龙王
赶着,却亏了你打死。那厮们回去,一定停丧挂孝,决不肯出来。今又天色晚了,
却怎奈何?”行者道:“管甚么天晚!乘此机会,你还下去攻战,务必取出宝贝,
方可回朝。”那呆子意懒情疏,徉徉推托,行者催逼道:“兄弟不必多疑,还象
刚才引出来,等我打他。”
两人正自商量,只听得狂风滚滚,惨雾阴阴,忽从东方径往南去。行者仔细
观看,乃二郎显圣,领梅山六兄弟,架着鹰犬,挑着狐兔,抬着獐鹿,一个个腰
挎弯弓,手持利刃,纵风雾踊跃而来。行者道:“八戒,那是我七圣兄弟,倒好
留请他们,与我助战。若得成功,倒是一场大机会也。”八戒道:“既是兄弟,
极该留请。”行者道:“但内有显圣大哥,我曾受他降伏,不好见他。你去拦住
云头,叫道:‘真君,且略住住。齐天大圣在此进拜。’他若听见是我,断然住
了。待他安下,我却好见。”那呆子急纵云头,上山拦住,厉声高叫道:“真君,
且慢车驾,有齐天大圣请见哩。”那爷爷见说,即传令就停住六兄弟,与八戒相
见毕,问:“齐天大圣何在?”八戒道:“现在山下听呼唤。”二郎道:“兄弟
们,快去请来。”六兄弟乃是康、张、姚、李、郭、直,各各出营叫道:“孙悟
空哥哥,大哥有请。”行者上前,对众作礼,遂同上山。
二郎爷爷迎见,携手相搀,一同相见道:“大圣,你去脱大难,受戒沙门,
刻日功完,高登莲座,可贺,可贺!”行者道:“不敢,向蒙莫大之恩,未展斯
须之报。虽然脱难西行,未知功行何如。今因路遇祭赛国,搭救僧灾,在此擒妖
索宝。偶见兄长车驾,大胆请留一助,未审兄长自何而来,肯见爱否。”二郎笑
道:“我因闲暇无事,同众兄弟采猎而回,幸蒙大圣不弃留会,足感故旧之情。
若命挟力降妖,敢不如命!却不知此地是何怪贼?”六圣道:“大哥忘了?此间
是乱石山,山下乃碧波潭,万圣之龙宫也。”二郎惊呀道:“万圣老龙却不生事,
怎么敢偷塔宝?”
行者道:“他近日招了一个驸马,乃是九头虫成精。他郎丈两个做贼,将祭
赛国下了一场血雨,把金光寺塔顶舍利佛宝偷来。那国王不解其意,苦拿着僧人
拷打。是我师父慈悲,夜来扫搭,当被我在塔上拿住两个小妖,是他差来巡探的。
今早押赴朝中,实实供招了。那国王就请我师收降,师命我等到此。先一场战,
被九头虫腰里伸出一个头来,把八戒衔了去,我却又变化下水,解了八戒。才然
大战一场,是我把老龙打死,那厮们收尸挂孝去了。我两个正议索战,却见兄长
仪仗降临,故此轻渎也。”二郎道:“既伤了老龙,正好与他攻击,使那厮不能
措手,却不连窝巢都灭绝了?”八戒道:“虽是如此,奈天晚何?”二郎道:
“兵家云,征不待时,何怕天晚!”康姚郭直道:“大哥莫忙,那厮家眷在此,
料无处去。孙二哥也是贵客,猪刚鬛又归了正果,我们营内,有随带的酒肴,教
小的们取火,就此铺设。一则与二位贺喜,二来也当叙情。且欢会这一夜,待天
明索战何迟?”二郎大喜道:“贤弟说得极当。”却命小校安排,行者道:“列
位盛情,不敢固却。但自做和尚,都是斋戒,恐荤素不便。”二郎道:“有素果
品,酒也是素的。”众兄弟在星月光前,幕天席地,举杯叙旧。
正是寂寞更长,欢娱夜短,早不觉东方发白。那八戒几钟酒吃得兴抖抖的道:
“天将明了,等老猪下水去索战也。”二郎道:“元帅仔细,只要引他出来,我
兄弟们好下手。”八戒笑道:“我晓得!我晓得!”你看他敛衣缠钯,使分水法,
跳将下去,径至那牌楼下,发声喊,打入殿内。此时那龙子披了麻,看着龙尸哭,
龙孙与那驸马,在后面收拾棺材哩。这八戒骂上前,手起处,钯头着重,把个龙
子夹脑连头,一钯筑了九个窟窿,唬得那龙婆与众往里乱跑,哭道:“长嘴和尚
又把我儿打死了!”那驸马闻言,即使月牙铲,带龙孙往外杀来。这八戒举钯迎
敌,且战且退,跳出水中。这岸上齐天大圣与七兄弟一拥上前,枪刀乱紥,把个
龙孙剁成几断肉饼。那驸马见不停当,在山前打个滚,又现了本象,展开翅,旋
绕飞腾。二郎即取金弓,安上银弹,扯满弓,往上就打。那怪急铩翅,掠到边前,
要咬二郎;半腰里才伸出一个头来,被那头细犬,撺上去,汪的一口,把头血淋
淋的咬将下来。那怪物负痛逃生,径投北海而去。八戒便要赶去,行者止住道:
“且莫赶他,正是穷寇勿追,他被细犬咬了头,必定是多死少生。等我变做他的
模样,你分开水路,赶我进去,寻那宫主,诈他宝贝来也。”二郎与六圣道:
“不赶他,倒也罢了,只是遗这种类在世,必为后人之害。”至今有个九头虫滴
血,是遗种也。
那八戒依言,分开水路,行者变作怪象前走,八戒吆吆喝喝后追。渐渐追至
龙宫,只见那万圣宫主道:“驸马,怎么这等慌张?”行者道:“那八戒得胜,
把我赶将进来,觉道不能敌他。你快把宝贝好生藏了!”那宫主急忙难识真假,
即于后殿里取出一个浑金匣子来,递与行者道:“这是佛宝。”又取出一个白玉
匣子,也递与行者道:“这是九叶灵芝。你拿这宝贝藏去,等我与猪八戒斗上两
三合,挡住他,你将宝贝收好了,再出来与他合战。”行者将两个匣儿收在身边,
把脸一抹,现了本象道:“宫主,你看我可是驸马么?”宫主慌了,便要抢夺匣
子,被八戒跑上去,着背一钯,筑倒在地。还有一个老龙婆撤身就走,被八戒扯
住,举钯才筑,行者道:“且住!莫打死他,留个活的,好去国内见功。”遂将
龙婆提出水面。行者随后捧着两个匣子上岸,对二郎道:“感兄长威力,得了宝
贝,扫净妖贼也。”二郎道:“一则是那国王洪福齐天,二则是贤昆玉神通无量,
我何功之有!”兄弟们俱道:“孙二哥既已功成,我们就此告别。”行者感谢不
尽,欲留同见国王。诸公不肯,遂帅众回灌口去讫。
行者捧着匣子,八戒拖着龙婆,半云半雾,顷刻间到了国内。原来那金光寺
解脱的和尚,都在城外迎接,忽见他两个云雾定时,近前磕头礼拜,接入城中。
那国王与唐僧正在殿上讲论,这里有先走的和尚仗着胆入朝门奏道:“万岁,孙
猪二老爷擒贼获宝而来也。”那国王听说,连忙下殿,共唐僧,沙僧,迎着称谢
神功不尽,随命排筵谢恩。三藏道:“且不须赐饮,着小徒归了塔中之宝,方可
饮宴。”三藏又问行者道:“汝等昨日离国,怎么今日才来?”行者把那战驸马,
打龙王,逢真君,败妖怪,及变化诈宝贝之事,细说了一遍。三藏与国王,大小
文武,俱喜之不胜。国王又问:“龙婆能人言语否?”八戒道:“乃是龙王之妻,
生了许多龙子龙孙,岂不知人言?”国王道:“既知人言,快早说前后做贼之事。”
龙婆道:“偷佛宝,我全不知,都是我那夫君龙鬼与那驸马九头虫,知你塔上之
光乃是佛家舍利子,三年前下了血雨,乘机盗去。”又问:“灵芝草是怎么偷的?”
龙婆道:“只是我小女万圣宫主私入大罗天上灵霄殿前,偷的王母娘娘九叶灵芝
草。那舍利子得这草的仙气温养着,千年不坏,万载生光,去地下,或田中,扫
一扫即有万道霞光,千条瑞气。如今被你夺来,弄得我夫死子绝,婿丧女亡,千
万饶了我的命罢!”八戒道:“正不饶你哩!”行者道:“家无全犯,我便饶你,
只便要你长远替我看塔。”龙婆道:“好死不如恶活。但留我命,凭你教做甚么。”
行者叫取铁索来,当驾官即取铁索一条,把龙婆琵琶骨穿了,教沙僧:“请国王
来看我们安塔去。”
那国王即忙排驾,遂同三藏携手出朝,并文武多官,随至金光寺上塔。将舍
利子安在第十三层塔顶宝瓶中间,把龙婆锁在塔心柱上,念动真言,唤出本国土
地、城隍与本寺伽蓝,每三日送饮食一餐,与这龙婆度口,少有差讹,即行处斩,
众神暗中领诺。行者却将芝草把十三层塔层层扫过,安在瓶内,温养舍利子。这
才是整旧如新,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依然八方共睹,四国同瞻。下了塔门,国
王就谢道:“不是老佛与三位菩萨到此,怎生得明此事也!”行者道:“陛下,
金光二字不好,不是久住之物。金乃流动之物,光乃闪灼之气。贫僧为你劳碌这
场,将此寺改作伏龙寺,教你永远常存。”那国王即命换了字号,悬上新匾,乃
是“敕建护国伏龙寺”。一壁厢安排御宴,一壁厢召丹青写下四众生形,五凤楼
注了名号。国王摆銮驾,送唐僧师徒,赐金玉酬答,师徒们坚辞,一毫不受。这
真个是:邪怪剪除万境静,宝塔回光大地明。毕竟不知此去前路如何,且听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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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四回 荆棘岭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谈诗


话表祭赛国王谢了唐三藏师徒获宝擒怪之恩,所赠金玉,分毫不受,却命当
驾官照依四位常穿的衣服,各做两套,鞋袜各做两双,绦环各做两条,外备干粮
烘炒,倒换了通关文牒,大排銮驾,并文武多官,满城百姓,伏龙寺僧人,大吹
大打,送四众出城。约有二十里,先辞了国王。众人又送二十里辞回。伏龙寺僧
人送有五六十里不回,有的要同上西天,有的要修行伏侍。行者见都不肯回去,
遂弄个手段,把毫毛拔了三四十根,吹口仙气,叫:“变!”都变作斑斓猛虎,
拦住前路,哮吼踊跃。众僧方惧,不敢前进,大圣才引师父策马而去。少时间,
去得远了,众僧人放声大哭,都喊:“有恩有义的老爷!我等无缘,不肯度我们
也!”
且不说众僧啼哭,却说师徒四众,走上大路,却才收回毫毛,一直西去。正
是时序易迁,又早冬残春至,不暖不寒,正好逍遥行路。忽见一条长岭,岭顶上
是路。三藏勒马观看,那岭上荆棘丫叉,薜萝牵绕,虽是有道路的痕迹,左右却
都是荆刺棘针。唐僧叫:“徒弟,这路怎生走得?”行者道:“怎么走不得?”
又道:“徒弟啊,路痕在下,荆棘在上,只除是蛇虫伏地而游,方可去了。若你
们走,腰也难伸,教我如何乘马?”八戒道:“不打紧,等我使出钯柴手来,把
钉钯分开荆棘,莫说乘马,就抬轿也包你过去。”三藏道:“你虽有力,长远难
熬,却不知有多少远近,怎生费得这许多精神!”行者道:“不须商量,等我去
看看。”将身一纵,跳在半空看时,一望无际。真个是──
匝地远天,凝烟带雨。夹道柔茵乱,漫山翠盖张。密密搓搓初发叶,攀攀扯
扯正芬芳。遥望不知何所尽,近观一似绿云茫。蒙蒙茸茸,郁郁苍苍。风声飘索
索,日影映煌煌。那中间有松有柏还有竹,多梅多柳更多桑。薜萝缠古树,藤葛
绕垂杨。盘团似架,联络如床。有处花开真布锦,无端卉发远生香。为人谁不遭
荆棘,那见西方荆棘长!
行者看罢多时,将云头按下道:“师父,这去处远哩!”三藏问:“有多少
远?”行者道:“一望无际,似有千里之遥。”三藏大惊道:“怎生是好?”沙
僧笑道:“师父莫愁,我们也学烧荒的,放上一把火,烧绝了荆棘过去。”八戒
道:“莫乱谈!烧荒的须在十来月,草衰木枯,方好引火。如今正是蕃盛之时,
怎么烧得!”行者道:“就是烧得,也怕人子。”三藏道:“这般怎生得度?”
八戒笑道:“要得度,还依我。”好呆子,捻个诀,念个咒语,把腰躬一躬,叫:
“长!”就长了有二十丈高下的身躯,把钉钯幌一幌,教“变!”就变了有三十
丈长短的钯柄,拽开步,双手使钯,将荆棘左右搂开:“请师父跟我来也!”三
藏见了甚喜,即策马紧随。后面沙僧挑着行李,行者也使铁棒拨开。这一日未曾
住手,行有百十里,将次天晚,见有一块空阔之处,当路上有一通石碣,上有三
个大字,乃“荆棘岭”;下有两行十四个小字,乃“荆棘蓬攀八百里,古来有路
少人行”。八戒见了笑道:“等我老猪与他添上两句:自今八戒能开破,直透西
方路尽平!”三藏欣然下马道:“徒弟啊,累了你也!我们就在此住过了今宵,
待明日天光再走。”八戒道:“师父莫住,趁此天色晴明,我等有兴,连夜搂开
路走他娘!”那长老只得相从。
八戒上前努力,师徒们人不住手,马不停蹄,又行了一日一夜,却又天色晚
矣。那前面蓬蓬结结,又闻得风敲竹韵,飒飒松声。却好又有一段空地,中间乃
是一座古庙,庙门之外,有松柏凝青,桃梅斗丽。三藏下马,与三个徒弟同看,
只见──
岩前古庙枕寒流,落目荒烟锁废丘。白鹤丛中深岁月,绿芜台下自春秋。
竹摇青珮疑闻语,鸟弄余音似诉愁。鸡犬不通人迹少,闲花野蔓绕墙头。
行者看了道:“此地少吉多凶,不宜久坐。”沙僧道:“师兄差疑了,似这
杳无人烟之处,又无个怪兽妖禽,怕他怎的?”说不了,忽见一阵阴风,庙门后,
转出一个老者,头戴角巾,身穿淡服,手持拐杖,足踏芒鞋,后跟着一个青脸獠
牙、红须赤身鬼使,头顶着一盘面饼,跪下道:“大圣,小神乃荆棘岭土地,知
大圣到此,无以接待,特备蒸饼一盘,奉上老师父,各请一餐。此地八百里,更
无人家,聊吃些儿充饥。”八戒欢喜,上前舒手,就欲取饼。不知行者端详已久,
喝一声:“且住,这厮不是好人!休得无礼!你是甚么土地,来诳老孙!看棍!”
那老者见他打来,将身一转,化作一阵阴风,呼的一声,把个长老摄将起去,飘
飘荡荡,不知摄去何所。慌得那大圣没跟寻处,八戒、沙僧俱相顾失色,白马亦
只自惊吟。三兄弟连马四口,恍恍忽忽,远望高张,并无一毫下落,前后找寻不
题。
却说那老者同鬼使,把长老抬到一座烟霞石屋之前,轻轻放下,与他携手相
搀道:“圣僧休怕,我等不是歹人,乃荆棘岭十八公是也。因风清月霁之宵,特
请你来会友谈诗,消遣情怀故耳。”那长老却才定性,睁眼仔细观看,真个是──
漠漠烟云去所,清清仙境人家。正好洁身修炼,堪宜种竹栽花。
每见翠岩来鹤,时闻青沼鸣蛙。更赛天台丹灶,仍期华岳明霞。
说甚耕云钓月,此间隐逸堪夸。坐久幽怀如海,朦胧月上窗纱。
三藏正自点看,渐觉月明星朗,只听得人语相谈,都道:“十八公请得圣僧
来也。”长老抬头观看,乃是三个老者:前一个霜姿丰采,第二个绿鬓婆娑,第
三个虚心黛色。各各面貌、衣服俱不相同,都来与三藏作礼。长老还了礼道:
“弟子有何德行,敢劳列位仙翁下爱?”十八公笑道:“一向闻知圣僧有道,等
待多时,今幸一遇。如果不吝珠玉,宽坐叙怀,足见禅机真派。”三藏躬身道:
“敢问仙翁尊号?”十八公道:“霜姿者号孤直公,绿鬓者号凌空子,虚心者号
拂云叟,老拙号曰劲节。”三藏道:“四翁尊寿几何?”孤直公道──
我岁今经千岁古,撑天叶茂四时春。香枝郁郁龙蛇状,碎影重重霜雪身。
自幼坚刚能耐老,从今正直喜修真。乌栖凤宿非凡辈,落落森森远俗尘。
凌空子笑道:
吾年千载傲风霜,高干灵枝力自刚。夜静有声如雨滴,秋晴荫影似云张。
盘根已得长生诀,受命尤宜不老方。留鹤化龙非俗辈,苍苍爽爽近仙乡。
拂云叟笑道:
岁寒虚度有千秋,老景潇然清更幽。不杂嚣尘终冷淡,饱经霜雪自风流。
七贤作侣同谈道,六逸为朋共唱酬。戛玉敲金非琐琐,天然情性与仙游。
劲节十八公笑道:
我亦千年约有余,苍然贞秀自如如。堪怜雨露生成力,借得乾坤造化机。
万壑风烟惟我盛,四时洒落让吾疏。盖张翠影留仙客,博弈调琴讲道书。
三藏称谢道:“四位仙翁,俱享高寿,但劲节翁又千岁余矣。高年得道,丰
采清奇,得非汉时之四皓乎?”四老道:“承过奖,承过奖!吾等非四皓,乃深
山之四操也。敢问圣僧,妙龄几何?”三藏合掌躬身答曰:
四十年前出母胎,未产之时命已灾。逃生落水随波滚,幸遇金山脱本骸。
养性看经无懈怠,诚心拜佛敢俄捱?今蒙皇上差西去,路遇仙翁下爱来。
四老俱称道:“圣僧自出娘胎,即从佛教,果然是从小修行,真中正有道之
上僧也。我等幸接台颜,敢求大教,望以禅法指教一二,足慰生平。”长老闻言,
慨然不惧,即对众言曰:
禅者静也,法者度也。静中之度,非悟不成。悟者,洗心涤虑,脱俗离尘是
也。夫人身难得,中土难生,正法难遇:全此三者,幸莫大焉。至德妙道,渺漠
希夷,六根六识,遂可扫除。菩提者,不死不生,无余无欠,空色包罗,圣凡俱
遣。访真了元始钳锤,悟实了牟尼手段。发挥象罔,踏碎涅槃。必须觉中觉了悟
中悟,一点灵光全保护。放开烈焰照婆娑,法界纵横独显露。至幽微,更守固,
玄关口说谁人度?我本元修大觉禅,有缘有志方记悟。
四老侧耳受了,无边喜悦,一个个稽首皈依,躬身拜谢道:“圣僧乃禅机之
悟本也!”拂云叟道:“禅虽静,法虽度,须要性定心诚,纵为大觉真仙,终坐
无生之道。我等之玄,又大不同也。”三藏云:“道乃非常,体用合一,如何不
同?”拂云叟笑云:
我等生来坚实,体用比尔不同。感天地以生身,蒙雨露而滋色。笑傲风霜,
消磨日月。一叶不凋,千枝节操。似这话不叩冲虚,你执持梵语。道也者,本安
中国,反来求证西方。空费了草鞋,不知寻个甚么?石狮子剜了心肝,野狐涎灌
彻骨髓。忘本参禅,妄求佛果,都似我荆棘岭葛藤谜语,萝壮浑言。此般君子,
怎生接引?这等规模,如何印授?必须要检点见前面目,静中自有生涯。没底竹
篮汲水,无根铁树生花。灵宝峰头牢着脚,归来雅会上龙华。
三藏闻言叩头拜谢,十八公用手搀扶,孤直公将身扯起,凌空子打个哈哈道:
“拂云之言,分明漏泄。圣僧请起,不可尽信。我等趁此月明,原不为讲论修持,
且自吟哦逍遥,放荡襟怀也。”拂云叟笑指石屋道:“若要吟哦,且入小庵一茶,
何如?”长老真个欠身,向石屋前观看,门上有三个大字,乃“木仙庵”。遂此
同入,又叙了坐次,忽见那赤身鬼使,捧一盘茯苓膏,将五盏香汤奉上。四老请
唐僧先吃,三藏惊疑,不敢便吃。那四老一齐享用,三藏却才吃了两块,各饮香
汤收去。三藏留心偷看,只见那里玲珑光彩,如月下一般──
水自石边流出,香从花里飘来。满座清虚雅致,全无半点尘埃。
那长老见此仙境。以为得意,情乐怀开,十分欢喜,忍不住念了一句道:
“禅心似月迥无尘。”
劲节老笑而即联道:“诗兴如天青更新。”
孤直公道:“好句漫裁抟锦绣。”
凌空子道:“佳文不点唾奇珍。”
拂云叟道:“六朝一洗繁华尽,四始重删雅颂分。”
三藏道:“弟子一时失口,胡谈几字,诚所谓班门弄斧。适闻列仙之言,清
新飘逸,真诗翁也。”劲节老道:“圣僧不必闲叙,出家人全始全终。既有起句,
何无结句?望卒成之。”三藏道:“弟子不能,烦十八公结而成篇为妙。”劲节
道:“你好心肠!你起的句,如何不肯结果?慳吝珠玑,非道理也。”
三藏只得续后二句云:“半枕松风茶未熟,吟怀潇洒满腔春。”
十八公道:“好个‘吟怀潇洒满腔春’!”孤直公道:“劲节,你深知诗味,
所以只管咀嚼,何不再起一篇?”
十八公亦慨然不辞道:“我却是顶针字起:春不荣华冬不枯,云来雾往只如
无。”
凌空子道:“我亦体前顶针二句:无风摇拽婆娑影,有客欣怜福寿图。”
拂云叟亦顶针道:“图似西山坚节老,清如南国没心夫。”
孤直公亦顶针道:“夫因侧叶称梁栋,台为横柯作宪乌。”
长老听了,赞叹不已道:“真是阳春白雪,浩气冲霄!弟子不才,敢再起两
句。”孤直公道:“圣僧乃有道之士,大养之人也。不必再相联句,请赐教全篇,
庶我等亦好勉强而和。”三藏无已,只得笑吟一律曰:
杖锡西来拜法王,愿求妙典远传扬。金芝三秀诗坛瑞,宝树千花莲蕊香。
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立行藏。修成玉象庄严体,极乐门前是道场。
四老听毕,俱极赞扬。十八公道:“老拙无能,大胆搀越,也勉和一首。”
云:
劲节孤高笑木王,灵椿不似我名扬。山空百丈龙蛇影。泉泌千年琥珀香。
解与乾坤生气概,喜因风雨化行藏。衰残自愧无仙骨,惟有苓膏结寿场。
孤直公道:“此诗起句豪雄,联句有力,但结句自谦太过矣,堪羡,堪羡!
老拙也和一首。”云:
霜姿常喜宿禽王,四绝堂前大器扬。露重珠缨蒙翠盖,风轻石齿碎寒香。
长廊夜静吟声细,古殿秋阴淡影藏。元日迎春曾献寿,老来寄傲在山场。
凌空子笑而言曰:“好诗,好诗!真个是月胁天心,老拙何能为和?但不可
空过,也须扯谈几句。”曰:
梁栋之材近帝王,太清宫外有声扬。晴轩恍若来青气,暗壁寻常度翠香。
壮节凛然千古秀,深根结矣九泉藏。凌云势盖婆娑影,不在群芳艳丽场。
拂云叟道:“三公之诗,高雅清淡,正是放开锦绣之囊也。我身无力,我腹
无才,得三公之教,茅塞顿开,无已,也打油几句,幸勿哂焉。”诗曰:
淇澳园中乐圣王,渭川千亩任分扬。翠筠不染湘娥泪,班箨堪传汉史香。
霜叶自来颜不改,烟梢从此色何藏?子猷去世知音少,亘古留名翰墨场。
三藏道:“众仙老之诗,真个是吐凤喷珠,游夏莫赞。厚爱高情,感之极矣。
但夜已深沉,三个小徒,不知在何处等我。意者弟子不能久留,敢此告回寻访,
尤无穷之至爱也,望老仙指示归路。”四老笑道:“圣僧勿虑,我等也是千载奇
逢,况天光晴爽,虽夜深却月明如昼,再宽坐坐,待天晓自当远送过岭,高徒一
定可相会也。”
正话间,只见石屋之外,有两个青衣女童,挑一对绛纱灯笼,后引着一个仙
女。那仙女拈着一枝杏花,笑吟吟进门相见。那仙女怎生模样?他生得──
青姿妆翡翠,丹脸赛胭脂。星眼光还彩,蛾眉秀又齐。下衬一条五色梅浅红
裙子,上穿一件烟里火比甲轻衣。弓鞋弯凤嘴,绫袜锦绣泥。妖娆娇似天台女,
不亚当年俏妲姬。
四老欠身问道:“杏仙何来?”那女子对众道了万福道:“知有佳客在此赓
酬,特来相访,敢求一见。”十八公指着唐僧道:“佳客在此,何劳求见!”三
藏躬身,不敢言语。那女子叫:“快献茶来。”又有两个黄衣女童,捧一个红漆
丹盘,盘内有六个细磁茶盂,盂内设几品异果,横担着匙儿,提一把白铁嵌黄铜
的茶壶,壶内香茶喷鼻。斟了茶,那女子微露春葱,捧磁盂先奉三藏,次奉四老,
然后一盏,自取而陪。
凌空子道:“杏仙为何不坐?”那女子方才去坐。茶毕欠身问道:“仙翁今
宵盛乐,佳句请教一二如何?”拂云叟道:“我等皆鄙俚之言,惟圣僧真盛唐之
作,甚可嘉羡。”那女子道:“如不吝教,乞赐一观。”四老即以长老前诗后诗
并禅法论,宣了一遍。那女子满面春风对众道:“妾身不才,不当献丑。但聆此
佳句,似不可虚也,勉强将后诗奉和一律如何?”遂朗吟道:
上盖留名汉武王,周时孔子立坛场。董仙爱我成林积,孙楚曾怜寒食香。
雨润红姿娇且嫩,烟蒸翠色显还藏。自知过熟微酸意,落处年年伴麦场。
四老闻诗,人人称贺,都道:“清雅脱尘,句内包含春意。好个‘雨润红姿
娇且嫩’、‘雨润红姿娇且嫩’!”那女子笑而悄答道:“惶恐,惶恐!适闻圣
僧之章,诚然锦心绣口,如不吝珠玉,赐教一阕如何?”唐僧不敢答应。那女子
渐有见爱之情,挨挨轧轧,渐近坐边,低声悄语呼道:“佳客莫者,趁此良宵,
不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几何?”十八公道:“杏仙尽有仰高之情,圣
僧岂可无俯就之意?如不见怜,是不知趣了也。”孤直公道:“圣僧乃有道有名
之士,决不苟且行事。如此样举措,是我等取罪过了。污人名,坏人德,非远达
也。果是杏仙有意,可教拂云叟与十八公做媒,我与凌空子保亲,成此姻眷,何
不美哉!”
三藏听言,遂变了颜色,跳起来高叫道:“汝等皆是一类邪物,这般诱我!
当时只以砥砺之言,谈玄谈道可也,如今怎么以美人局来骗害贫僧!是何道理!”
四老见三藏发怒,一个个咬指担惊,再不复言。那赤身鬼使暴躁如雷道:“这和
尚好不识抬举!我这姐姐,那些儿不好?他人材俊雅,玉质娇姿,不必说那女工
针指,只这一段诗才,也配得过你。你怎么这等推辞!休错过了!孤直公之言甚
当,如果不可苟合,待我再与你主婚。”三藏大惊失色,凭他们怎么胡谈乱讲,
只是不从。鬼使又道:“你这和尚,我们好言好语,你不听从,若是我们发起村
野之性,还把你摄了去,教你和尚不得做,老婆不得娶,却不枉为人一世也?”
那长老心如金石,坚执不从。暗想道:“我徒弟们不知在那里寻我哩!”说一声,
止不住眼中堕泪。那女子陪着笑,挨至身边,翠袖中取出一个蜜合绫汗巾儿与他
揩泪,道:“佳客勿得烦恼,我与你倚玉偎香,耍子去来。”长老咄的一声吆喝,
跳起身来就走,被那些人扯扯拽拽,嚷到天明。
忽听得那里叫声:“师父,师父!你在那方言语也?”原来那孙大圣与八戒
沙僧,牵着马,挑着担,一夜不曾住脚,穿荆度棘,东寻西找,却好半云半雾的,
过了八百里荆棘岭西下,听得唐僧吆喝,却就喊了一声。那长老挣出门来,叫声:
“悟空,我在这里哩,快来救我,快来救我!”那四老与鬼使,那女子与女童,
幌一幌都不见了。须臾间,八戒、沙僧俱到边前道:“师父,你怎么得到此也?”
三藏扯住行者道:“徒弟啊,多累了你们了!昨日晚间见的那个老者,言说土地
送斋一事,是你喝声要打,他就把我抬到此方。他与我携手相搀,走入门,又见
三个老者,来此会我,俱道我做圣僧,一个个言谈清雅,极善吟诗。我与他赓和
相攀,觉有夜半时候,又见一个美貌女子执灯火,也来这里会我,吟了一首诗,
称我做佳客。因见我相貌,欲求配偶,我方省悟,正不从时,又被他做媒的做媒,
保亲的保亲,主婚的主婚,我立誓不肯,正欲挣着要走,与他嚷闹,不期你们到
了。一则天明,二来还是怕你,只才还扯扯拽拽,忽然就不见了。”行者道:
“你既与他叙话谈诗,就不曾问他个名字?”三藏道:“我曾问他之号,那老者
唤做十八公,号劲节,第二个号孤直公,第三个号凌空子,第四个号拂云叟,那
女子,人称他做杏仙。”八戒道:“此物在于何处?才往那方去了?”三藏道:
“去向之方,不知何所,但只谈诗之处,去此不远。”
他三人同师父看处,只见一座石崖,崖上有“木仙庵”三字。三藏道:“此
间正是。”行者仔细观之,却原来是一株大桧树,一株老柏,一株老松,一株老
竹,竹后有一株丹枫。再看崖那边,还有一株老杏,二株腊梅,二株丹桂。行者
笑道:“你可曾看见妖怪?”八戒道:“不曾。”行者道:“你不知,就是这几
株树木在此成精也。”八戒道:“哥哥怎得知成精者是树?”行者道:“十八公
乃松树,孤直公乃柏树,凌空子乃桧树,拂云叟乃竹竿,赤身鬼乃枫树,杏仙即
杏树,女童即丹桂、腊梅也。”八戒闻言,不论好歹,一顿钉钯,三五长嘴,连
拱带筑,把两颗腊梅、丹桂、老杏、枫杨俱挥倒在地,果然那根下俱鲜血淋漓。
三藏近前扯住道:“悟能,不可伤了他!他虽成了气候,却不曾伤我,我等找路
去罢。”行者道:“师父不可惜他,恐日后成了大怪,害人不浅也。”那呆子索
性一顿钯,将松柏桧竹一齐皆筑倒,却才请师父上马,顺大路一齐西行。毕竟不
知前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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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五回 妖邪假设小雷音 四众皆遭大厄难


这回因果,劝人为善,切休作恶。一念生,神明照鉴,任他为作。拙蠢乖能
君怎学,两般还是无心药。趁生前有道正该修,莫浪泊。认根源,脱本壳。访长
生,须把捉。要时时明见,醍醐斟酌。贯彻三关填黑海,管教善者乘鸾鹤。那其
间愍故更慈悲,登极乐。
话表唐三藏一念虔诚,且休言天神保护,似这草木之灵,尚来引送,雅会一
宵,脱出荆棘针刺,再无萝壮攀缠。四众西进,行彀多时,又值冬残,正是那三
春之日──
物华交泰,斗柄回寅。草芽遍地绿,柳眼满堤青。一岭桃花红锦涴,半溪烟
水碧罗明。几多风雨,无限心情。日晒花心艳,燕衔苔蕊轻。山色王维画浓淡,
鸟声季子舌纵横。芳菲铺绣无人赏,蝶舞蜂歌却有情。
师徒们也自寻芳踏翠,缓随马步,正行之间,忽见一座高山,远望着与天相
接。三藏扬鞭指道:“悟空,那座山也不知有多少高,可便似接着青天,透冲碧
汉。”行者道:“古诗不云,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但言山之极高,无可与
他比并,岂有接天之理!”八戒道:“若不接天,如何把昆仑山号为天柱?”行
者道:“你不知,自古天不满西北。昆仑山在西北乾位上,故有顶天塞空之意,
遂名天柱。”沙僧笑道:“大哥把这好话儿莫与他说,他听了去,又降别人。我
们且走路,等上了那山,就知高下也。”
那呆子赶着沙僧厮耍厮斗,老师父马快如飞,须臾,到那山崖之边。一步步
往上行来,只见那山──
林中风飒飒,涧底水潺潺。鸦雀飞不过,神仙也道难。千崖万壑,亿曲百湾。
尘埃滚滚无人到,怪石森森不厌看。有处有云如水项,是方是树鸟声繁。鹿衔芝
去,猿摘桃还。狐貉往来崖上跳,麖獐出入岭头顽。忽闻虎啸惊人胆,斑豹苍狼
把路拦。
唐三藏一见心惊,孙行者神通广大,你看他一条金箍棒,哮吼一声,吓过了
狼虫虎豹,剖开路,引师父直上高山。行过岭头,下西平处,忽见祥光霭霭,彩
雾纷纷,有一所楼台殿阁,隐隐的钟磬悠扬。三藏道:“徒弟们,看是个甚么去
处。”行者抬头,用手搭凉篷,仔细观看,那壁厢好个所在!真个是──
珍楼宝座,上刹名方。谷虚繁地籁,境寂散天香。青松带雨遮高阁,翠竹留
云护讲堂。霞光缥缈龙宫显,彩色飘飘沙界长。朱栏玉户,画栋雕梁。谈经香满
座,语箓月当窗。鸟啼丹树内,鹤饮石泉旁。四围花发琪园秀,三面门开舍卫光。
楼台突兀门迎嶂,钟磬虚徐声韵长。窗开风细,帘卷烟茫。有僧情散淡,无俗意
和昌。红尘不到真仙境,静土招提好道场。
行者看罢回复道:“师父,那去处是便是座寺院,却不知禅光瑞霭之中,又
有些凶气何也。观此景象,也似雷音,却又路道差池。我们到那厢,决不可擅入,
恐遭毒手。”唐僧道:“既有雷音之景,莫不就是灵山?你休误了我诚心,担搁
了我来意。”行者道:“不是,不是!灵山之路我也走过几遍,那是这路途!”
八戒道:“纵然不是,也必有个好人居住。”沙僧道:“不必多疑,此条路未免
从那门首过,是不是一见可知也。”行者道:“悟净说得有理。”
那长老策马加鞭至山门前,见“雷音寺”三个大字,慌得滚下马来,倒在地
下,口里骂道:“泼猢猻!害杀我也!现是雷音寺,还哄我哩!”行者陪笑道:
“师父莫恼,你再看看。山门上乃四个字,你怎么只念出三个来,倒还怪我?”
长老战兢兢的爬起来再看,真个是四个字,乃“小雷音寺”。三藏道:“就是小
雷音寺,必定也有个佛祖在内。经上言三千诸佛,想是不在一方。似观音在南海,
普贤在峨眉,文殊在五台。这不知是那一位佛祖的道场。古人云,有佛有经,无
方无宝,我们可进去来。”行者道:“不可进去,此处少吉多凶,若有祸患,你
莫怪我。”三藏道:“就是无佛,也必有个佛象。我弟子心愿遇佛拜佛,如何怪
你。”即命八戒取袈裟,换僧帽,结束了衣冠,举步前进。
只听得山门里有人叫道:“唐僧,你自东土来拜见我佛,怎么还这等怠慢?”
三藏闻言即便下拜,八戒也磕头,沙僧也跪倒,惟大圣牵马收拾行李在后。方入
到二层门内,就见如来大殿。殿门外宝台之下,摆列着五百罗汉、三千揭谛、四
金刚、八菩萨、比丘尼、优婆塞、无数的圣僧、道者,真个也香花艳丽,瑞气缤
纷。慌得那长老与八戒沙僧一步一拜,拜上灵台之间,行者公然不拜。又闻得莲
台座上厉声高叫道:“那孙悟空,见如来怎么不拜?”不知行者又仔细观看,见
得是假,遂丢了马匹行囊,掣棒在手喝道:“你这伙孽畜,十分胆大!怎么假倚
佛名,败坏如来清德!不要走!”双手轮棒,上前便打。只听得半空中叮当一声,
撇下一副金铙,把行者连头带足,合在金铙之内。慌得个猪八戒、沙和尚连忙使
起钯杖,就被些阿罗揭谛、圣僧道者一拥近前围绕。他两个措手不及,尽被拿了,
将三藏捉住,一齐都绳缠索绑,紧缚牢栓。
原来那莲花座上装佛祖者乃是个妖王,众阿罗等都是些小怪。遂收了佛祖体
象,依然现出妖身,将三众抬入后边收藏,把行者合在金铙之中永不开放,只搁
在宝台之上,限三昼夜化为脓血。化后,才将铁笼蒸他三个受用。这正是:
碧眼猢儿识假真,禅机见象拜金身。黄婆盲目同参礼,木母痴心共话论。
邪怪生强欺本性,魔头怀恶诈天人。诚为道小魔头大,错入旁门枉费身。
那时群妖将唐僧三众收藏在后,把马拴在后边,把他的袈裟僧帽安在行李担
内,亦收藏了,一壁厢严紧不题。
却说行者合在金铙里,黑洞洞的,燥得满身流汗,左拱右撞,不能得出,急
得他使铁棒乱打,莫想得动分毫。他心里没了算计,将身往外一挣,却要挣破那
金铙,遂捻着一个诀,就长有千百丈高,那金铙也随他身长,全无一些瑕缝光明。
却又捻诀把身子往下一小,小如芥菜子儿,那铙也就随身小了,更没些些孔窍。
他又把铁棒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幡竿一样,撑住金铙。他却把脑后毫
毛选长的拔下两根,叫“变!”即变做梅花头五瓣钻儿,挨着棒下,钻有千百下,
只钻得苍苍响亮,再不钻动一些。行者急了,却捻个诀,念一声“唵<口蓝>静法界,
乾元亨利贞”的咒语,拘得那五方揭谛,六丁六甲、一十八位护教伽蓝,都在金
铙之外道:“大圣,我等俱保护着师父,不教妖魔伤害,你又拘唤我等做甚?”
行者道:“我那师父,不听我劝解,就弄死他也不亏!但只你等怎么快作法将这
铙钹掀开,放我出来,再作处治。这里面不通光亮,满身暴燥,却不闷杀我也?”
众神真个掀铙,就如长就的一般,莫想揭得分毫。金头揭谛道:“大圣,这铙钹
不知是件甚么宝贝,连上带下,合成一块。小神力薄,不能掀动。”行者道:
“我在里面,不知使了多少神通,也不得动。”
揭谛闻言,即着六丁神保护着唐僧,六甲神看守着金铙,众伽蓝前后照察,
他却纵起祥光,须臾间闯入南天门里,不待宣召,直上灵霄宝殿之下,见玉帝俯
伏启奏道:“主公,臣乃五方揭谛使。今有齐天大圣保唐僧取经,路遇一山,名
小雷音寺。唐僧错认灵山进拜,原来是妖魔假设,困陷他师徒,将大圣合在一副
金铙之内,进退无门,看看至死,特来启奏。”即传旨:“差二十八宿星辰,快
去释厄降妖。”那星宿不敢少缓,随同揭谛,出了天门,至山门之内。有二更时
分,那些大小妖精,因获了唐僧,老妖俱犒赏了,各去睡觉。众星宿更不惊张,
都到铙钹之外报道:“大圣,我等是玉帝差来二十八宿,到此救你。”行者听说
大喜,便教:“动兵器打破,老孙就出来了!”众星宿道:“不敢打,此物乃浑
金之宝,打着必响;响时惊动妖魔,却难救拔。等我们用兵器捎他,你那里但见
有一些光处就走。”行者道:“正是。”你看他们使枪的使枪,使剑的使剑,使
刀的使刀,使斧的使斧;扛的扛,抬的抬,掀的掀,捎的捎,弄到有三更天气,
漠然不动,就是铸成了囫囵的一般。
那行者在里边,东张张,西望望,爬过来,滚过去,莫想看见一些光亮。亢
金龙道:“大圣啊,且休焦躁,观此宝定是个如意之物,断然也能变化。你在那
里面,于那合缝之处,用手摸着,等我使角尖儿拱进来,你可变化了,顺松处脱
身。”行者依言,真个在里面乱摸。这星宿把身变小了,那角尖儿就似个针尖一
样,顺着钹合缝口上,伸将进去,可怜用尽千斤之力,方能穿透里面。却将本身
与角使法象,叫:“长,长,长!”角就长有碗来粗细。那钹口倒也不象金铸的,
好似皮肉长成的,顺着亢金龙的角,紧紧噙住,四下里更无一丝拔缝。行者摸着
他的角叫道:“不济事!上下没有一毫松处!没奈何,你忍着些儿疼,带我出去。”
好大圣,即将金箍棒变作一把钢钻儿,将他那角尖上钻了一个孔窍,把身子变得
似个芥菜子儿,拱在那钻眼里蹲着叫:“扯出角去,扯出角去!”这星宿又不知
费了多少力,方才拔出,使得力尽筋柔,倒在地下。
行者却自他角尖钻眼里钻出,现了原身,掣出铁棒,照铙钹当的一声打去,
就如崩倒铜山,咋开金铙,可惜把个佛门之器,打做个千百块散碎之金!唬得那
二十八宿惊张,五方揭谛发竖,大小群妖皆梦醒。老妖王睡里慌张,急起来披衣
擂鼓,聚点群妖,各执器械。此时天将黎明,一拥赶到宝台之下,只见孙行者与
列宿围在碎破金铙之外,大惊失色,即令:“小的们!紧关了前门,不要放出人
去!”行者听说,即携星众,驾云跳在九霄空里。那妖王收了碎金,排开妖卒,
列在山门外。妖王怀恨,没奈何披挂了,使一根短软狼牙棒,出营高叫:“孙行
者!好男子不可远走高飞!快向前与我交战三合!”行者忍不住,即引星众,按
落云头,观看那妖精怎生模样,但见他──
蓬着头,勒一条扁薄金箍;光着眼,簇两道黄眉的竖。悬胆鼻,孔窃开查;
四方口,牙齿尖利。穿一副叩结连环铠,勒一条生丝攒穗绦。脚踏乌喇鞋一对,
手执狼牙棒一根。此形似兽不如兽,相貌非人却似人。
行者挺着铁棒喝道:“你是个甚么怪物,擅敢假装佛祖,侵占山头,虚设小
雷音寺!”那妖王道:“这猴儿是也不知我的姓名,故来冒犯仙山。此处唤做小
西天,因我修行,得了正果,天赐与我的宝阁珍楼。我名乃是黄眉老佛,这里人
不知,但称我为黄眉大王、黄眉爷爷。一向久知你往西去,有些手段,故此设象
显能,诱你师父进来,要和你打个赌赛。如若斗得过我,饶你师徒,让汝等成个
正果;如若不能,将汝等打死,等我去见如来取经,果正中华也。”行者笑道:
“妖精不必海口,既要赌,快上来领棒!”那妖王喜孜孜,使狼牙棒抵住。这一
场好杀──
两条棒,不一样,说将起来有形状:一条短软佛家兵,一条坚硬藏海藏。都
有随心变化功,今番相遇争强壮。短软狼牙杂锦妆,坚硬金箍蛟龙象。若粗若细
实可夸,要短要长甚停当。猴与魔,齐打仗,这场真个无虚诳。驯猴秉教作心猿,
泼怪欺天弄假象。嗔嗔恨恨各无情,恶恶凶凶都有样。那一个当头手起不放松,
这一个架丢劈面难推让。喷云照日昏,吐雾遮峰嶂。棒来棒去两相迎,忘生忘死
因三藏。
看他两个斗经五十回合,不见输赢。那山门口,鸣锣擂鼓,众妖精呐喊摇旗。
这壁厢有二十八宿天兵共五方揭谛众圣,各掮器械,吆喝一声,把那魔头围在中
间,吓得那山门外群妖难擂鼓,战兢兢手软不敲锣。老妖魔公然不惧,一只手使
狼牙棒,架着众兵,一只手去腰间解下一条旧白布搭包儿,往上一抛,滑的一声
响亮,把孙大圣、二十八宿与五方揭谛,一搭包儿通装将去,挎在肩上,拽步回
身,众小妖个个欢然得胜而回。老妖教小的们取了三五十条麻索,解开搭包,拿
一个,捆一个,一个个都骨软筋麻,皮肤窊皱。捆了抬去后边,不分好歹,俱掷
之于地。妖王又命排筵畅饮,自旦至暮方散,各归寝处不题。
却说孙大圣与众神捆至夜半,忽闻有悲泣之声。侧耳听时,却原来是三藏声
音,哭道:“悟空啊!我──
自恨当时不听伊,致令今日受灾危。金铙之内伤了你,麻绳捆我有谁知。
四人遭逢缘命苦,三千功行尽倾颓。何由解得邅迍难,坦荡西方去复归!
行者听言,暗自怜悯道:“那师父虽是未听吾言,今遭此毒,然于患难之中,
还有忆念老孙之意。趁此夜静妖眠,无人防备,且去解脱众等逃生也。”
好大圣,使了个遁身法,将身一小,脱下绳来,走近唐僧身边,叫声:“师
父。”长老认得声音,叫道:“你为何到此?”行者悄悄的把前项事告诉了一遍,
长老甚喜道:“徒弟,快救我一救!向后事但凭你处,再不强了!”行者才动手,
先解了师父,放了八戒、沙僧,又将二十八宿、五方揭谛个个解了,又牵过马来,
教快先走出去。方出门,却不知行李在何处,又来找寻。亢金龙道:“你好重物
轻人!既救了你师父就彀了,又还寻甚行李?”行者道:“人固要紧,衣钵尤要
紧。包袱中有通关文牒、锦襕袈裟、紫金钵盂,俱是佛门至宝,如何不要!”
八戒道:“哥哥,你去找寻,我等先去路上等你。”你看那星众,簇拥着唐僧,
使个摄法,共弄神通,一阵风撮出垣围,奔大路下了山坡,却屯于平处等候。
约有三更时分,孙大圣轻挪慢步,走入里面,原来一层层门户甚紧。他就爬
上高楼看时,窗牖皆关,欲要下去,又恐怕窗棂儿响,不敢推动。捻着诀,摇身
一变,变做一个仙鼠,俗名蝙蝠。你道他怎生模样:
头尖还似鼠,眼亮亦如之。有翅黄昏出,无光白昼居。
藏身穿瓦穴,觅食扑蚊儿。偏喜晴明月,飞腾最识时。
他顺着不封瓦口椽子之下,钻将进去,越门过户,到了中间看时,只见那第
三重楼窗之下,闪灼灼一道毫光,也不是灯烛之光,香火之光,又不是飞霞之光,
掣电之光。他半飞半跳,近于光前看时,却是包袱放光。那妖精把唐僧的袈裟脱
了,不曾折,就乱乱的揌在包袱之内。那袈裟本是佛宝,上边有如意珠、摩尼
珠、红玛瑙、紫珊瑚、舍利子、夜明珠,所以透的光彩。他见了此衣钵,心中一
喜,就现了本象,拿将过来,也不管担绳偏正,抬上肩,往下就走,不期脱了一
头,扑的落在楼板上,唿喇的一声响亮。噫!有这般事:可可的老妖精在楼下睡
觉,一声响把他惊醒,跳起来乱叫道:“有人了,有人了!”那些大小妖都起来,
点灯打火,一齐吆喝,前后去看。有的来报道:“唐僧走了!”又有的来报道:
“行者众人俱走了!”老妖急传号令,教:“拿!各门上谨慎!”行者听言,恐
又遭他罗网,挑不成包袱,纵筋斗就跳出楼窗外走了。
那妖精前前后后,寻不着唐僧等,又见天色将明,取了棒,帅众来赶,只见
那二十八宿与五方揭谛等神,云雾腾腾,屯住山坡之下。妖王喝了一声:“那里
去!吾来也!”角木蛟急唤:“兄弟们!怪物来了!”亢金龙、女土蝠、房日兔、
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斗木獬、牛金牛、氐土貉、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
壁水貐、奎木狼、娄金狗、胃土彘、昴日鸡、毕月乌、觜火猴、参水猿、井木
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火蛇、轸水蚓,领着金头揭谛、银头
揭谛、六甲、六丁等神、护教伽蓝,同八戒、沙僧,不领唐三藏,丢了白龙马,
各执兵器,一拥而上。这妖王见了,呵呵冷笑,叫一声哨子,有四五千大小妖精,
一个个威强力胜,浑战在西山坡上。好杀──
魔头泼恶欺真性,真性温柔怎奈魔。百计施为难脱苦,千方妙用不能和。诸
天来拥护,众圣助干戈。留情亏木母,定志感黄婆。浑战惊天并振地,强争设网
与张罗。那壁厢摇旗呐喊,这壁厢擂鼓筛锣。枪刀密密寒光荡,剑戟纷纷杀气多。
妖卒凶还勇,神兵怎奈何!愁云遮日月,惨雾罩山河。苦掤苦拽来相战,皆因
三藏拜弥陀。
那妖精倍加勇猛,帅众上前掩杀。正在那不分胜败之际,只闻得行者叱咤一
声道:“老孙来了!”八戒迎着道:“行李如何?”行者道:“老孙的性命几乎
难免,却便说甚么行李!”沙僧执着宝杖道:“且休叙话,快去打妖精也!”那
星宿、揭谛、丁甲等神,被群妖围在垓心浑杀,老妖使棒来打他三个。这行者、
八戒、沙僧丢开棍杖、轮着钉钯抵住。真个是地暗天昏,不能取胜,只杀得太阳
星,西没山根;太阴星,东生海峤。那妖见天晚,打个哨子,教群妖各各留心,
他却取出宝贝。孙行者看得分明,那怪解下搭包,拿在手中。行者道声:“不好
了!走啊!”他就顾不得八戒、沙僧、诸天等众,一路筋斗,跳上九霄空里。众
神、八戒、沙僧不解其意,被他抛起去,又都装在里面,只是走了行者。那妖王
收兵回寺,又教取出绳索,照旧绑了。将唐僧、八戒、沙僧悬梁高吊,白马拴在
后边,诸神亦俱绑缚,抬在地窖子内,封了盖锁。那众妖遵依,一一收了不题。
却说行者跳在九霄,全了性命,见妖兵回转,不张旗号,已知众等遭擒。他
却按下祥光,落在那东山顶上,咬牙恨怪物,滴泪想唐僧,仰面朝天望,悲嗟忽
失声,叫道:“师父啊!你是那世里造下这邅迍难,今生里步步遇妖精,似这般
苦楚难逃,怎生是好!”独自一个,嗟叹多时,复又宁神思虑,以心问心道:
“这妖魔不知是个甚么搭包子,那般装得许多物件?如今将天神天将许多人又都
装进去了,我待求救于天,奈恐玉帝见怪。我记得有个北方真武,号曰荡魔天尊,
他如今现在南赡部洲武当山上,等我去请他来搭救师父一难。”正是:仙道未成
猿马散,心神无主五行枯。毕竟不知此去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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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六回 诸神遭毒手 弥勒缚妖魔


话表孙大圣无计可施,纵一朵祥云,驾筋斗,径转南赡部洲去拜武当山,参
请荡魔天尊,解释三藏、八戒、沙僧、天兵等众之灾。他在半空里无停止,不一
日,早望见祖师仙境,轻轻按落云头,定睛观看,好去处──
巨镇东南,中天神岳。芙蓉峰竦杰,紫盖岭巍峨。九江水尽荆扬远,百越山
连翼轸多。上有太虚之宝洞,朱陆之灵台。三十六宫金磬响,百千万客进香来。
舜巡禹祷,玉简金书。楼阁飞青鸟,幢幡摆赤裾。地设名山雄宇宙,天开仙境透
空虚。几树榔梅花正放,满山瑶草色皆舒。龙潜涧底,虎伏崖中。幽含如诉语,
驯鹿近人行。白鹤伴云栖老桧,青鸾丹凤向阳鸣。玉虚师相真仙地,金阙仁慈治
世门。
上帝祖师,乃净乐国王与善胜皇后梦吞日光,觉而有孕,怀胎一十四个月,
于开皇元年甲辰之岁三月初一日午时降诞于王宫。那爷爷──
幼而勇猛,长而神灵。不统王位,惟务修行。父母难禁,弃舍皇宫。参玄入
定,在此山中。功完行满,白日飞升。玉皇敕号,真武之名。玄虚上应,龟蛇合
形。周天六合,皆称万灵。无幽不察,无显不成。劫终劫始,剪伐魔精。
孙大圣玩着仙境景致,早来到一天门、二天门、三天门,却至太和宫外,忽
见那祥光瑞气之间,簇拥着五百灵官。那灵官上前迎着道:“那来的是谁?”大
圣道:“我乃齐天大圣孙悟空,要见师相。”众灵官听说,随报。祖师即下殿,
迎到太和宫。行者作礼道:“我有一事奉劳。”问:“何事?”行者道:“保唐
僧西天取经,路遭险难。至西牛贺洲,有座山唤小西天,小雷音寺有一妖魔。我
师父进得山门,见有阿罗揭谛,比丘圣僧排列,以为真佛,倒身才拜,忽被他拿
住绑了。我又失于防闲,被他抛一副金铙,将我罩在里面,无纤毫之缝,口合如
钳。甚亏金头揭谛请奏玉帝,钦差二十八宿,当夜下界,掀揭不起。幸得亢金龙
将角透入铙内,将我度出,被我打碎金铙,惊醒怪物。赶战之间,又被撒一个白
布搭包儿,将我与二十八宿并五方揭谛,尽皆装去,复用绳捆了。是我当夜脱逃,
救了星辰等众与我唐僧等。后为找寻衣钵,又惊醒那妖,与天兵赶战。那怪又拿
出搭包儿,理弄之时,我却知道前音,遂走了,众等被他依然装去。我无计可施,
特来拜求师相一助力也。”祖师道:“我当年威镇北方,统摄真武之位,剪伐天
下妖邪,乃奉玉帝敕旨。后又披发跣足,踏腾蛇神龟,领五雷神将、巨虬狮子、
猛兽毒龙,收降东北方黑气妖氛,乃奉元始天尊符召。今日静享武当山,安逸太
和殿,一向海岳平宁,乾坤清泰。奈何我南赡部洲并北俱芦洲之地,妖魔剪伐,
邪鬼潜踪。今蒙大圣下降,不得不行。只是上界无有旨意,不敢擅动干戈。假若
法遣众神,又恐玉帝见罪;十分却了大圣,又是我逆了人情。我谅着那西路上纵
有妖邪,也不为大害。我今着龟、蛇二将并五大神龙与你助力,管教擒妖精,救
你师之难。”行者拜谢了祖师,即同龟、蛇、龙神各带精锐之兵,复转西洲之界。
不一日,到了小雷音寺,按下云头,径至山门外叫战。
却说那黄眉大王聚众怪在宝阁下说:“孙行者这两日不来,又不知往何方去
借兵也。”说不了,只见前门上小妖报道:“行者引几个龙蛇龟相,在门外叫战!”
妖魔道:“这猴儿怎么得个龙蛇龟相?此等之类,却是何方来者?”随即披挂,
走出山门高叫:“汝等是那路龙神,敢来造吾仙境?”五龙二将相貌峥嵘,精神
抖擞喝道:“那泼怪!我乃武当山太和宫混元教主荡魔天尊之前五位龙神、龟、
蛇二将。今蒙齐天大圣相邀,我天尊符召,到此捕你这妖精,快送唐僧与天星等
出来,免你一死!不然,将这一山之怪,碎劈其尸;几间之房,烧为灰烬!”那
怪闻言,心中大怒道:“这畜生有何法力,敢出大言!不要走!吃吾一棒!”这
五条龙,翻云使雨,那两员将,播土扬沙,各执枪刀剑戟,一拥而攻,孙大圣又
使铁棒随后。这一场好杀──
凶魔施武,行者求兵。凶魔施武,擅据珍楼施佛象;行者求兵,远参宝境借
龙神。龟蛇生水火,妖怪动刀兵。五龙奉旨来西路,行者因师在后收。剑戟光明
摇彩电,枪刀晃亮闪霓虹。这个狼牙棒,强能短软;那个金箍棒,随意如心。只
听得傣扑响声如爆竹,叮当音韵似敲金。水火齐来征怪物,刀兵共簇绕精灵。喊
杀惊狼虎,喧哗振鬼神。浑战正当无胜处,妖魔又取宝和珍。
行者帅五龙二将,与妖魔战经半个时辰,那妖精即解下搭包在手。行者见了
心惊,叫道:“列位仔细!”那龙神蛇龟不知甚么仔细,一个个都停住兵,近前
抵挡。那妖精幌的一声,把搭包儿撇将起去。孙大圣顾不得五龙二将,驾筋斗,
跳在九霄逃脱。他把个龙神龟蛇一搭包子又装将去了。妖精得胜回寺,也将绳捆
了,抬在地窖子里盖住不题。
你看那大圣落下云头,斜欹在山巅之上,没精没采,懊恨道:“这怪物十分
利害!”不觉的合着眼,似睡一般,猛听得有人叫道:“大圣,休推睡,快早上
紧求救。你师父性命,只在须臾间矣!”行者急睁睛跳起来看,原来是日值功曹。
行者喝道:“你这毛神,这向在那方贪图血食,不来点卯,今日却来惊我!伸过
孤拐来,让老孙打两棒解闷!”功曹慌忙施礼道:“大圣,你是人间之喜仙,何
闷之有!我等早奉菩萨旨令,教我等暗中护佑唐僧,乃同土地等神,不敢暂离左
右,是以不得常来参见,怎么反见责也?”行者道:“你既是保护,如今那众星、
揭谛、伽蓝并我师等,被妖精困在何方?受甚罪苦?”功曹道:“你师父师弟都
吊在宝殿廊下,星辰等众都收在地窖之间受罪。这两日不闻大圣消息,却才见妖
精又拿了神龙、龟、蛇,又送在地窖里去了,方知是大圣请来之兵,小神特来寻
大圣。大圣莫辞劳倦,千万再急急去求救援。”行者闻言及此,不觉对功曹滴泪
道:“我如今愧上天宫,羞临海藏!怕问菩萨之原由,愁见如来之玉象!才拿去
者,乃真武师相之龟、蛇、五龙圣众。教我再无方求救,奈何?”功曹笑道:
“大圣宽怀,小神想起一处精兵,请来断然可降。适才大圣至武当,是南赡部洲
之地。这枝兵也在南赡部洲盱眙山蠙城,即今泗洲是也。那里有个大圣国师王
菩萨,神通广大。他手下有一个徒弟,唤名小张太子,还有四大神将,昔年曾降
伏水母娘娘。你今若去请他,他来施恩相助,准可捉怪救师也。”行者心喜道:
“你且去保护我师父,勿令伤他,待老孙去请也。”
行者纵起筋斗云,躲离怪处,直奔盱眙山。不一日早到,细观真好去处──
南近江津,北临淮水。东通海峤,西接封浮。山顶上有楼观峥嵘,山凹里有
涧泉浩涌。嵯峨怪石,槃秀乔松。百般果品应时新,千样花枝迎日放。人如蚁阵
往来多,船似雁行归去广。上边有瑞岩观、东岳宫、五显祠、龟山寺,钟韵香烟
冲碧汉;又有玻璃泉、五塔峪、八仙台、杏花园,山光树色映蠙城。白云横不
度,幽鸟倦还鸣。说甚泰嵩衡华秀,此间仙景若蓬瀛。
大圣点玩不尽,径过了淮河,入蠙城之内,到大圣禅寺山门外,又见那殿
宇轩昂,长廊彩丽,有一座宝塔峥嵘。真是──
插云倚汉高千丈,仰视金瓶透碧空。上下有光凝宇宙,东西无影映帘栊。
风吹宝铎闻天乐,日映冰虬对梵宫。飞宿灵禽时诉语,遥瞻淮水渺无穷。
行者且观且走,直至二层门下。那国师王菩萨早已知之,即与小张太子出门
迎迓。相见叙礼毕,行者道:“我保唐僧西天取经,路上有个小雷音寺,那里有
个黄眉怪,假充佛祖。我师父不辨真伪就下拜,被他拿了。又将金铙把我罩了,
幸亏天降星辰救出。是我打碎金铙,与他赌斗,又将一个布搭包儿,把天神、揭
谛、伽蓝与我师父、师弟尽皆装了进去。我前去武当山请玄天上帝救援,他差五
龙龟蛇拿怪,又被他一搭包子装去。弟子无依无倚,故来拜请菩萨,大展威力,
将那收水母之神通,拯生民之妙用,同弟子去救师父一难!取得经回,永传中国,
扬我佛之智慧,兴般若之波罗也。”国师王道:“你今日之事,诚我佛教之兴隆,
理当亲去,奈时值初夏,正淮水泛涨之时,新收了水猿大圣,那厮遇水即兴,恐
我去后,他乘空生顽,无神可治。今着小徒领四将和你去助力,炼魔收伏罢。”
行者称谢,即同四将并小张太子,又驾云回小西天,直至小雷音寺。小张太子使
一条楮白枪,四大将轮四把锟鋘剑,和孙大圣上前骂战。小妖又去报知,那妖
王复帅群妖,鼓噪而出道:“猢猻!你今又请得何人来也?”说不了,小张太子
指挥四将上前喝道:“泼妖精!你面上无肉,不认得我等在此!”妖王道:“是
那方小将,敢来与他助力?”太子道:“吾乃泗州大圣国师王菩萨弟子,帅领四
大神将,奉令擒你!”妖王笑道:“你这孩儿有甚武艺,擅敢到此轻薄?”太子
道:“你要知我武艺,等我道来──
祖居西土流沙国,我父原为沙国王。自幼一身多疾苦,命干华盖恶星妨。
因师远慕长生诀,有分相逢舍药方。半粒丹砂祛病退,愿从修行不为王。
学成不老同天寿,容颜永似少年郎。也曾赶赴龙华会,也曾腾云到佛堂。
捉雾拿风收水怪,擒龙伏虎镇山场。抚民高立浮屠塔,静海深明舍利光。
楮白枪尖能缚怪,淡缁衣袖把妖降。如今静乐蠙城内,大地扬名说小张!”
妖王听说,微微冷笑道:“那太子,你舍了国家,从那国师王菩萨,修的是
甚么长生不老之术?只好收捕淮河水怪,却怎么听信孙行者诳谬之言,千山万水,
来此纳命!看你可长生可不老也!”小张闻言,心中大怒,缠枪当面便刺,四大
将一拥齐攻,孙大圣使铁棒上前又打。好妖精,公然不惧,轮着他那短软狼牙棒,
左遮右架,直挺横冲。这场好杀──
小太子,楮白枪,四柄锟鋘剑更强。悟空又使金箍棒,齐心围绕杀妖王。
妖王其实神通大,不惧分毫左右搪。狼牙棒是佛中宝,剑砍枪轮莫可伤。只听狂
风声吼吼,又观恶气混茫茫。那个有意思凡弄本事,这个专心拜佛取经章。几番
驰骋,数次张狂。喷云雾,闭三光,奋怒怀嗔各不良。多时三乘无上法,致令百
艺苦相将。
概众争战多时,不分胜负,那妖精又解搭包儿。行者又叫:“列位仔细!”
太子并众等不知“仔细”之意。那怪滑的一声,把四大将与太子,一搭包又装将
进去,只是行者预先知觉走了,那妖王得胜回寺,又教取绳捆了,送在地窖,牢
封固锁不题。
这行者纵筋斗云,起在空中,见那怪回兵闭门,方才按下祥光,立于西山坡
上,怅望悲啼道:“师父啊!我──
自从秉教入禅林,感荷菩萨脱难深。保你西来求大道,相同辅助上雷音。
只言平坦羊肠路,岂料崔巍怪物侵。百计千方难救你,东求西告枉劳心!”
大圣正当凄惨之时,忽见那西南上一朵彩云坠地,满山头大雨缤纷,有人叫
道:“悟空,认得我么?”行者急走前看处,那个人──
大耳横颐方面相,肩查腹满身躯胖。一腔春意喜盈盈,两眼秋波光荡荡。
敞袖飘然福气多,芒鞋洒落精神壮。极乐场中第一尊,南无弥勒笑和尚。
行者见了,连忙下拜道:“东来佛祖那里去?弟子失回避了,万罪,万罪!”
佛祖道:“我此来,专为这小雷音妖怪也。”行者道:“多蒙老爷盛德大恩。敢
问那妖是那方怪物,何处精魔,不知他那搭包儿是件甚么宝贝,烦老爷指示指示。”
佛祖道:“他是我面前司磬的一个黄眉童儿。三月三日,我因赴元始会去,留他
在宫看守,他把我这几件宝贝拐来,假佛成精。那搭包儿是我的后天袋子,俗名
唤做人种袋。那条狼牙棒是个敲磬的槌儿。”行者听说,高叫一声道:“好个笑
和尚!你走了这童儿,教他诳称佛祖,陷害老孙,未免有个家法不谨之过!”弥
勒道:“一则是我不谨,走失人口,二则是你师徒们魔障未完,故此百灵下界,
应该受难。我今来与你收他去也。”行者道:“这妖精神通广大,你又无些兵器,
何以收之?”弥勒笑道:“我在这山坡下,设一草庵,种一田瓜果在此,你去与
他索战。交战之时,许败不许胜,引他到我这瓜田里。我别的瓜都是生的,你却
变做一个大熟瓜。他来定要瓜吃,我却将你与他吃。吃下肚中,任你怎么在内摆
布他,那时等我取了他的搭包儿,装他回去。”行者道:“此计虽妙,你却怎么
认得变的熟瓜?他怎么就肯跟我来此?”弥勒笑道:“我为治世之尊,慧眼高明,
岂不认得你!凭你变作甚物,我皆知之,但恐那怪不肯跟来耳。我却教你一个法
术。”行者道:“他断然是以搭包儿装我,怎肯跟来!有何法术可来也?”弥勒
笑道:“你伸手来。”行者即舒左手递将过去,弥勒将右手食指蘸着口中神水,
在行者掌上写了一个禁字,教他捏着拳头,见妖精当面放手,他就跟来。
行者揝拳,欣然领教,一只手轮着铁棒,直至山门外,高叫道:“妖魔,
你孙爷爷又来了!可快出来,与你见个上下!”小妖又忙忙奔告,妖王问道:
“他又领多少兵来叫战?”小妖道:“别无甚兵,止他一个。”妖王笑道:“那
猴儿计穷力竭,无处求人,断然是送命来也。”随又结束整齐,带了宝贝,举着
那轻软狼牙棒,走出站来叫道:“孙悟空,今番挣挫不得了!”行者骂道:“泼
怪物!我怎么挣挫不得?”妖王道:“我见你计穷力竭,无处求人,独自个强来
支持,如今拿住,再没个甚么神兵救拔,此所以说你挣挫不得也。”行者道:
“这怪不知死活!莫说嘴!吃吾一棒!”那妖王见他一只手轮棒,忍不住笑道:
“这猴儿,你看他弄巧!怎么一只手使棒支吾?”行者道:“儿子!你禁不得我
两只手打!若是不使搭包子,再着三五个,也打不过老孙这一只手!”妖王闻言
道:“也罢!也罢!我如今不使宝贝,只与你实打,比个雌雄。”即举狼牙棒,
上前来斗。孙行者迎着面,把拳头一放,双手轮棒。那妖精着了禁,不思退步,
果然不弄搭包,只顾使棒来赶。行者虚幌一下,败阵就走,那妖精直赶到西山坡
下。行者见有瓜田,打个滚,钻入里面,即变做一个大熟瓜,又熟又甜。
那妖精停身四望,不知行者那方去了。他却赶至庵边叫道:“瓜是谁人种的?”
弥勒变作一个种瓜叟,出草庵答道:“大王,瓜是小人种的。”妖王道:“可有
熟瓜么?”弥勒道:“有熟的。”妖王叫:“摘个熟的来,我解渴。”弥勒即把
行者变的那瓜,双手递与妖王。妖王更不察情,到此接过手,张口便啃。那行者
乘此机会,一毂辘钻入咽喉之下,等不得好歹,就弄手脚抓肠蒯腹,翻根头,竖
蜻蜓,任他在里面摆布。那妖精疼得晴牙俫嘴,眼泪汪汪,把一块种瓜之地,
滚得似个打麦之场,口中只叫:“罢了,罢了!谁人救我一救!”弥勒却现了本
象,嘻嘻笑叫道:“孽畜!认得我么?”那妖抬头看见,慌忙跪倒在地,双手揉
着肚子,磕头撞脑,只叫:“主人公!饶我命罢,饶我命罢!再不敢了!”弥勒
上前一把揪住,解了他的后天袋儿,夺了他的敲磬槌儿,叫:“孙悟空,看我面
上,饶他命罢。”行者十分恨苦,却又左一拳,右一脚,在里面乱掏乱捣。那怪
万分疼痛难忍,倒在地下。弥勒又道:“悟空,他也彀了,你饶他罢。”行者才
叫:“你张大口,等老孙出来。”那怪虽是肚腹绞痛,还未伤心。俗语云,人未
伤心不得死,花残叶落是根枯。他听见叫张口,即便忍着疼,把口大张。行者方
才跳出,现了本象,急掣棒还要打时,早被佛祖把妖精装在袋里,斜跨在腰间,
手执着磬槌,骂道:“孽畜!金铙偷了那里去了?”那怪却只要怜生,在后天袋
内哼哼<口赍><口赍>的道:“金铙是孙悟空打破了。”佛祖道:“铙破,还我金来。”
那怪道:“碎金堆在殿莲台上哩。”那佛祖提着袋子,执着磬槌,嘻嘻笑叫道:
“悟空,我和你去寻金还我。”行者见此法力,怎敢违误,只得引佛上山,回至
寺内,收取金碴。只见那山门紧闭,佛祖使槌一指,门开入里看时,那些小妖,
已得知老妖被擒,各自收拾囊底,都要逃生四散。被行者见一个,打一个;见两
个,打两个,把五七百个小妖尽皆打死,各现原身,都是些山精树怪,兽孽禽魔。
佛祖将金收攒一处,吹口仙气,念声咒语,即时返本还原,复得金铙一副,别了
行者,驾祥云径转极乐世界。
这大圣却才解下唐僧、八戒、沙僧。那呆子吊了几日,饿得慌了,且不谢大
圣,却就虾着腰,跑到厨房寻饭吃。原来那怪正安排了午饭,因行者索战,还未
得吃。这呆子看见,即吃了半锅,却拿出两钵头叫师父、师弟们各吃了两碗,然
后才谢了行者。问及妖怪原由,行者把先请祖师龟、蛇,后请大圣借太子,并弥
勒收降之事,细陈了一遍。三藏闻言,谢之不尽,顶礼了诸天,道:“徒弟,这
些神圣,困于何所?”行者道:“昨日日值功曹对老孙说,都在地窖之内。”叫:
“八戒,我与你去解脱他等。”
那呆子得食力壮,抖擞精神,寻着他的钉钯,即同大圣到后面,打开地窖,
将众等解了绳,请出珍楼之下。三藏披了袈裟,朝上一一拜谢。这大圣才送五龙
二将回武当,送小张太子与四将回蠙城,后送二十八宿归天府,发放揭谛伽蓝
各回境。师徒们却宽住了半日,喂饱了白马,收拾行囊,至次早登程。临行时,
放上一把火,将那些珍楼、宝座、高阁、讲堂,俱尽烧为灰烬。这里才无挂无牵
逃难去,消灾消障脱身行。毕竟不知几时才到大雷音,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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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七回 拯救驼罗禅性稳 脱离秽污道心清


话说三藏四众,躲离了小西天,欣然上路。行经个月程途,正是春深花放之
时,见了几处园林皆绿暗,一番风雨又黄昏。三藏勒马道:“徒弟啊,天色晚矣,
往那条路上求宿去?”行者笑道:“师父放心,若是没有借宿处,我三人都有些
本事,叫八戒砍草,沙和尚扳松,老孙会做木匠,就在这路上搭个蓬庵,好道也
住得年把,你忙怎的!”八戒道:“哥呀,这个所在,岂是住场!满山多虎豹狼
虫,遍地有魑魅魍魉。白日里尚且难行,黑夜里怎生敢宿?”行者道:“呆子,
越发不长进了!不是老孙海口,只这条棒子攒在手里,就是塌下天来,也撑得住!”
师徒们正然讲论,忽见一座山庄不远。行者道:“好了!有宿处了!”长老
问:“在何处?”行者指道:“那树丛里不是个人家?我们去借宿一宵,明早走
路。”长老欣然促马,至庄门外下马。只见那柴扉紧闭,长老敲门道:“开门,
开门。”里面有一老者,手拖藜杖,足踏蒲鞋,头顶乌巾,身穿素服,开了门便
问:“是甚人在此大呼小叫?”三藏合掌当胸,躬身施礼道:“老施主,贫僧乃
东土差往西天取经者。适到贵地,天晚特造尊府假宿一宵,万望方便方便。”老
者道:“和尚,你要西行,却是去不得啊。此处乃小西天,若到大西天,路途甚
远。且休道前去艰难,只这个地方,已此难过。”三藏问:“怎么难过?”老者
用手指道:“我这庄村西去三十余里,有一条稀柿衕,山名七绝。”三藏道:
“何为七绝?”老者道:“这山径过有八百里,满山尽是柿果。古云柿树有七绝:
一益寿,二多阴,三无鸟巢,四无虫,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枝叶肥大,故名
七绝山。我这敝处地阔人稀,那深山亘古无人走到。每年家熟烂柿子落在路上,
将一条夹石胡同,尽皆填满;又被雨露雪霜,经霉过夏,作成一路污秽。这方人
家,俗呼为稀屎衕。但刮西风,有一股秽气,就是淘东圊也不似这般恶臭。如今
正值春深,东南风大作,所以还不闻见也。”三藏心中烦闷不言。行者忍不住,
高叫道:“你这老儿甚不通便!我等远来投宿,你就说出这许多话来唬人!十分
你家窄逼没处睡,我等在此树下蹲一蹲,也就过了此宵,何故这般絮聒?”那老
者见了他相貌丑陋,便也拧住口,惊嘬嘬的,硬着胆,喝了一声,用藜杖指定道:
“你这厮,骨挝脸,磕额头,塌鼻子,凹颉腮,毛眼毛睛,痨病鬼,不知高低,
尖着个嘴,敢来冲撞我老人家!”行者陪笑道:“老官儿,你原来有眼无珠,不
识我这痨病鬼哩!相法云:形容古怪,石中有美玉之藏。你若以言貌取人,干净
差了,我虽丑便丑,却倒有些手段。”老者道:“你是那方人氏?姓甚名谁?有
何手段?”行者笑道:我──
祖居东胜大神洲,花果山前自幼修。身拜灵台方寸祖,学成武艺甚全周。
也能搅海降龙母,善会担山赶日头。缚怪擒魔称第一,移星换斗鬼神愁。
偷天转地英名大,我是变化无穷美石猴!
老者闻言,回嗔作喜,躬着身便教:请入寒舍安置。遂此,四众牵马挑担一
齐进去,只见那荆针棘刺,铺设两边;二层门是砖石垒的墙壁,又是荆棘苫盖,
入里才是三间瓦房。老者便扯椅安坐待茶,又叫办饭。少顷,移过桌子,摆着许
多面筋、豆腐、芋苗、萝白、辣芥、蔓菁、香稻米饭、醋烧葵汤,师徒们尽饱一
餐。吃毕,八戒扯过行者背云:“师兄,这老儿始初不肯留宿,今返设此盛斋,
何也?”行者道:“这个能值多少钱!到明日,还要他十果十菜的送我们哩!”
八戒道:“不羞!凭你那几句大话,哄他一顿饭吃了,明日却要跑路,他又管待
送你怎的?”行者道:“不要忙,我自有个处治。”
不多时,渐渐黄昏,老者又叫掌灯。行者躬身问道:“公公高姓?”老者道:
“姓李。”行者道:“贵地想就是李家庄?”老者道:“不是,这里唤做驼罗庄,
共有五百多人家居住。别姓俱多,惟我姓李。”行者道:“李施主,府上有何善
意,赐我等盛斋?”那老者起身道:“才闻得你说会拿妖怪,我这里却有个妖怪,
累你替我们拿拿,自有重谢。”行者就朝上唱个喏道:“承照顾了!”八戒道:
“你看他惹祸!听见说拿妖怪,就是他外公也不这般亲热,预先就唱个喏!”行
者道:“贤弟,你不知,我唱个喏就是下了个定钱,他再不去请别人了。”三藏
闻言道:“这猴儿凡事便要自专,倘或那妖精神通广大,你拿他不住,可不是我
出家人打诳语么?”行者笑道:“师父莫怪,等我再问了看。”那老者道:“还
问甚?”行者道:“你这贵处,地势清平,又许多人家居住,更不是偏僻之方,
有甚么妖精,敢上你这高门大户?”
老者道:“实不瞒你说,我这里久矣康宁。只这三年六月间,忽然一阵风起,
那时人家甚忙,打麦的在场上,插秧的在田里,俱着了慌,只说是天变了。谁知
风过处,有个妖精将人家牧放的牛马吃了,猪羊吃了,见鸡鹅囫囵咽,遇男女夹
活吞。自从那次,这二年常来伤害。长老啊,你若有手段,拿了他,扫净此土,
我等决然重谢,不敢轻慢。”行者道:“这个却是难拿。”八戒道:“真是难拿,
难拿!我们乃行脚僧,借宿一宵,明日走路,拿甚么妖精!”老者道:“你原来
是骗饭吃的和尚!初见时夸口弄舌,说会换斗移星,降妖缚怪,及说起此事,就
推却难拿!”行者道:“老儿,妖精好拿。只是你这方人家不齐心,所以难拿。”
老者道:“怎见得人心不齐?”行者道:“妖精搅扰了三年,也不知伤害了多少
生灵。我想着每家只出银一两,五百家可凑五百两银子,不拘到那里,也寻一个
法官把妖拿了,却怎么就甘受他三年磨折?”老者道:“若论说使钱,好道也羞
杀人!我们那家不花费三五两银子!前年曾访着山南里有个和尚,请他到此拿妖,
未曾得胜。”行者道:“那和尚怎的拿来?”老者道:
那个僧伽,披领袈裟。先谈《孔雀》,后念《法华》。香焚炉内,手把铃拿。
正然念处,惊动妖邪。风生云起,径至庄家。僧和怪斗,其实堪夸:一递一拳捣,
一递一把抓。和尚还相应,相应没头发。须臾妖怪胜,径直返烟霞,原来晒干疤。
我等近前看,光头打的似个烂西瓜!”
行者笑道:“这等说,吃了亏也。”老者道:“他只拚得一命,还是我们吃
亏:与他买棺木殡葬,又把些银子与他徒弟。那徒弟心还不歇,至今还要告状,
不得干净!”行者道:“再可曾请甚么人拿他?”老者道:“旧年又请了一个道
士。”行者道:“那道士怎么拿他?”老者道:那道士──
头戴金冠,身穿法衣。令牌敲响,符水施为。驱神使将,拘到妖魑。狂风滚
滚,黑雾迷迷。即与道士,两个相持。斗到天晚,怪返云霓。乾坤清朗朗,我等
众人齐。出来寻道士,渰死在山溪。捞得上来大家看,却如一个落汤鸡!
行者笑道:“这等说,也吃亏了。”老者道:“他也只舍得一命,我们又使
彀闷数钱粮。”行者道:“不打紧,不打紧,等我替你拿他来。”老者道:“你
若果有手段拿得他,我请几个本庄长者与你写个文书。若得胜,凭你要多少银子
相谢,半分不少;如若有亏,切莫和我等放赖,各听天命。”行者笑道:“这老
儿被人赖怕了。我等不是那样人,快请长者去。”
那老者满心欢喜,即命家僮请几个左邻右舍,表弟姨兄,亲家朋友,共有八
九位老者,都来相见。会了唐僧,言及拿妖一事,无不欣然。众老问:“是那一
位高徒去拿?”行者叉手道:“是我小和尚。”众老悚然道:“不济,不济!那
妖精神通广大,身体狼犺。你这个长老,瘦瘦小小,还不彀他填牙齿缝哩!”
行者笑道:“老官儿,你估不出人来。我小自小,结实,都是吃了磨刀水的,秀
气在内哩!”众老见说只得依从道:“长老,拿住妖精,你要多少谢礼?”行者
道:“何必说要甚么谢礼!俗语云,说金子幌眼,说银子傻白,说铜钱腥气!我
等乃积德的和尚,决不要钱。”众老道:“既如此说,都是受戒的高僧。既不要
钱,岂有空劳之理!我等各家俱以鱼田为活,若果降了妖孽,净了地方,我等每
家送你两亩良田,共凑一千亩,坐落一处,你师徒们在上起盖寺院,打坐参禅,
强似方上云游。”行者又笑道:“越不停当!但说要了田,就要养马当差,纳粮
办草,黄昏不得睡,五鼓不得眠,好倒弄杀人也!”众老道:“诸般不要,却将
何谢?”行者道:“我出家人,但只是一茶一饭,便是谢了。”众老喜道:“这
个容易,但不知你怎么拿他。”行者道:“他但来,我就拿住他。”众老道:
“那怪大着哩!上拄天,下拄地;来时风,去时雾。你却怎生近得他?”行者笑
道:“若论呼风驾雾的妖精,我把他当孙子罢了;若说身体长大,有那手段打他!”
正讲处,只听得呼呼风响,慌得那八九个老者,战战兢兢道:“这和尚盐酱
口!说妖精,妖精就来了!”那老李开了腰门,把几个亲戚连唐僧都叫:“进来,
进来!妖怪来了!”唬得那八戒也要进去,沙僧也要进去。行者两只手扯住两个
道:“你们忒不循理!出家人,怎么不分内外!站住!不要走!跟我去天井里,
看看是个甚么妖精。”八戒道:“哥啊,他们都是经过帐的,风响便是妖来。他
都去躲,我们又不与他有亲,又不相识,又不是交契故人,看他做甚?”原来行
者力量大,不容说,一把拉在天井里站下。那阵风越发大了,好风──
倒树摧林狼虎忧,播江搅海鬼神愁。掀翻华岳三峰石,提起乾坤四部洲。
村舍人家皆闭户,满庄儿女尽藏头。黑云漠漠遮星汉,灯火无光遍地幽。
慌得那八戒战战兢兢,伏之于地,把嘴拱开土,埋在地下,却如钉了钉一般。
沙僧蒙着头脸,眼也难睁。行者闻风认怪,一霎时风头过处,只见那半空中隐隐
的两盏灯来,即低头叫道:“兄弟们!风过了,起来看!”那呆子扯出嘴来,抖
抖灰土,仰着脸朝天一望,见有两盏灯光,忽失声笑道:“好耍子,好耍子!原
来是个有行止的妖精!该和他做朋友!”沙僧道:“这般黑夜,又不曾觌面相逢,
怎么就知好歹?”八戒道:“古人云,夜行以烛,无烛则止。你看他打一对灯笼
引路,必定是个好的。”沙僧道:“你错看了,那不是一对灯笼,是妖精的两只
眼亮。”这呆子就唬矮了三寸,道:“爷爷呀!眼有这般大啊,不知口有多少大
哩!”行者道:“贤弟莫怕。你两个护持着师父,待老孙上去讨他个口气,看他
是甚妖精。”八戒道:“哥哥,不要供出我们来。”
好行者,纵身打个唿哨跳到空中,执铁棒厉声高叫道:“慢来,慢来!有吾
在此!”那怪见了,挺住身躯,将一根长枪乱舞。行者执了棍势问道:“你是那
方妖怪?何处精灵?”那怪更不答应,只是舞枪。行者又问,又不答,只是舞枪。
行者暗笑道:“好是耳聋口哑!不要走!看棍!”那怪更不怕,乱舞枪遮拦。在
那半空中,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斗到三更时分,未见胜败。八戒、沙僧在李家
天井里看得明白,原来那怪只是舞枪遮架,更无半分儿攻杀,行者一条棒不离那
怪的头上。八戒笑道:“沙僧,你在这里护持,让老猪去帮打帮打,莫教那猴子
独干这功,领头一钟酒。”
好呆子,就跳起云头,赶上就筑,那怪物又使一条枪抵住。两条枪,就如飞
蛇掣电。八戒夸奖道:“这妖精好枪法!不是山后枪,乃是缠丝枪;也不是马家
枪,却叫做个软柄枪!”行者道:“呆子莫胡谈!那里有个甚么软柄枪!”八戒
道:“你看他使出枪尖来架住我们,不见枪柄,不知收在何处。”行者道:“或
者是个软柄枪。但这怪物还不会说话,想是还未归人道,阴气还重,只怕天明时
阳气胜,他必要走。但走时,一定赶上,不可放他。”八戒道:“正是,正是!”
又斗多时,不觉东方发白,那怪不敢恋战,回头就走。行者与八戒一齐赶来,忽
闻得污秽之气旭人,乃是七绝山稀柿衕也。八戒道:“是那家淘毛厕哩!哏!臭
气难闻!”行者侮着鼻子只叫:“快快赶妖精,快快赶妖精!”那怪物撺过山去,
现了本象,乃是一条红鳞大蟒。你看他──
眼射晓星,鼻喷朝雾。密密牙排钢剑,弯弯爪曲金钩。头戴一条肉角,好便
似千千块玛瑙攒成;身披一派红鳞,却就如万万片胭脂砌就。盘地只疑为锦被,
飞空错认作虹霓。歇卧处有腥气冲天,行动时有赤云罩体。大不大,两边人不见
东西;长不长,一座山跨占南北。
八戒道:“原来是这般一个长蛇!若要吃人啊,一顿也得五百个,还不饱足!”
行者道:“那软柄枪乃是两条信<木忝>。我们赶他软了,从后打出去!”这八戒纵
身赶上,将钯便筑。那怪物一头钻进窟里,还有七八尺长尾巴丢在外边。八戒放
下钯,一把挝住道:“着手,着手!”尽力气往外乱扯,莫想扯得动一毫。行者
笑道:“呆子!放他进去,自有处置,不要这等倒扯蛇。”八戒真个撒了手,那
怪缩进去了。八戒怨道:“才不放手时,半截子已是我们的了!是这般缩了,却
怎么得他出来?这不是叫做没蛇弄了?”行者道:“这厮身体狼剁,窟穴窄小,
断然转身不得,一定是个照直撺的,定有个后门出头。你快去后门外拦住,等我
在前门外打。”那呆子真个一溜烟,跑过山去,果见有个孔窟,他就紥定脚。还
不曾站稳,不期行者在前门外使棍子往里一捣,那怪物护疼,径往后门撺出。八
戒未曾防备,被他一尾巴打了一跌,莫能挣挫得起,睡在地下忍疼。行者见窟中
无物,搴着棍,穿进去叫赶妖怪。那八戒听得吆喝,自己害羞,忍着疼爬起来,
使钯乱扑。行者见了笑道:“妖怪走了,你还扑甚的了?”八戒道:“老猪在此
打草惊蛇哩!”行者道:“活呆子!快赶上!”
二人赶过涧去,见那怪盘做一团,竖起头来,张开巨口,要吞八戒,八戒慌
得往后便退。这行者反迎上前,被他一口吞之。八戒捶胸跌脚大叫道:“哥耶!
倾了你也!”行者在妖精肚里,支着铁棒道:“八戒莫愁,我叫他搭个桥儿你看!”
那怪物躬起腰来,就似一道路东虹,八戒道:“虽是象桥,只是没人敢走。”行
者道:“我再叫他变做个船儿你看!”在肚里将铁棒撑着肚皮。那怪物肚皮贴地,
翘起头来,就似一只赣保船,八戒道:“虽是象船,只是没有桅篷,不好使风。”
行者道:“你让开路,等我叫他使个风你看。”又在里面尽着力把铁棒从脊背上
一搠将出去,约有五七丈长,就似一根桅杆。那厮忍疼挣命,往前一撺,比使风
更快,撺回旧路,下了山有二十余里,却才倒在尘埃,动荡不得,呜呼丧矣。八
戒随后赶上来,又举钯乱筑。行者把那物穿了一个大洞,钻将出来道:“呆子!
他死也死了,你还筑他怎的?”八戒道:“哥啊,你不知我老猪一生好打死蛇?”
遂此收了兵器,抓着尾巴,倒拉将来。
却说那驼罗庄上李老儿与众等对唐僧道:“你那两个徒弟,一夜不回,断然
倾了命也。”三藏道:“决不妨事,我们出去看看。”须臾间,只见行者与八戒
拖着一条大蟒,吆吆喝喝前来,众人却才欢喜。满庄上老幼男女都来跪拜道:
“爷爷!正是这个妖精,在此伤人!今幸老爷施法,斩怪除邪,我辈庶各得安生
也!”众家都是感激,东请西邀,各各酬谢。师徒们被留住五七日,苦辞无奈,
方肯放行。又各家见他不要钱物,都办些干粮果品,骑骡压马,花红彩旗,尽来
饯行。此处五百人家,到有七八百人相送。
一路上喜喜欢欢,不时到了七绝山稀柿衕口。三藏闻得那般恶秽,又见路道
填塞,道:“悟空,似此怎生度得?”行者侮着鼻子道:“这个却难也。”三藏
见行者说难,便就眼中垂泪。李老儿与众上前道:“老爷勿得心焦。我等送到此
处,都已约定意思了。令高徒与我们降了妖精,除了一庄祸害,我们各办虔心,
另开一条好路,送老爷过去。”行者笑道:“你这老儿,俱言之欠当。你初然说
这山径过有八百里,你等又不是大禹的神兵,那里会开山凿路!若要我师父过去,
还得我们着力,你们都成不得。”三藏下马道:“悟空,怎生着力么!”行者笑
道:“眼下就要过山,却也是难,若说再开条路,却又难也。须是还从旧胡同过
去,只恐无人管饭。”李老儿道:“长老说那里话!凭你四位担搁多少时,我等
俱养得起,怎么说无人管饭!”行者道:“既如此,你们去办得两石米的干饭,
再做些蒸饼馍馍来,等我那长嘴和尚吃饱了,变了大猪,拱开旧路,我师父骑在
马上,我等扶持着,管情过去了。”八戒闻言道:“哥哥,你们都要图个干净,
怎么独教老猪出臭?”三藏道:“悟能,你果有本事拱开胡同,领我过山,注你
这场头功。”八戒笑道:“师父在上,列位施主们都在此休笑话,我老猪本来有
三十六般变化,若说变轻巧华丽飞腾之物,委实不能;若说变山,变树,变石块,
变土墩,变赖象、科猪、水牛、骆驼,真个全会。只是身体变得大,肚肠越发大,
须是吃得饱了,才好干事。”众人道:“有东西,有东西!我们都带得有干粮果
品,烧饼馉饳在此。原要开山相送的,且都拿出来,凭你受用。待变化了,行动
之时,我们再着人回去做饭送来。”八戒满心欢喜,脱了皂直裰,丢了九齿钯,
对众道:“休笑话,看老猪干这场臭功。”好呆子,捻着诀,摇身一变,果然变
做一个大猪,真个是──
嘴长毛短半脂膘,自幼山中食药苗。黑面环睛如日月,圆头大耳似芭蕉。
修成坚骨同天寿,炼就粗皮比铁牢。齆々鼻音呱诂叫,喳喳喉响喷喁哮。
白蹄四只高千尺,剑鬛长身百丈饶。从见人间肥豕彘,未观今日老猪魈。
唐僧等众齐称赞,羡美天蓬法力高。
孙行者见八戒变得如此,即命那些相送人等,快将干粮等物推攒一处,叫八
戒受用。那呆子不分生熟,一涝食之,却上前拱路。行者叫沙僧脱了脚,好生挑
担,请师父稳坐雕鞍,他也脱了<革翁>鞋,吩咐众人回去:“若有情,快早送些饭
来与我师弟接力。”那些人有七八百相送随行,多一半有骡马的,飞星回庄做饭;
还有三百人步行的,立于山下遥望他行。原来此庄至山,有三十余里,待回取饭
来,又三十余里,往回担搁,约有百里之遥,他师徒们已此去得远了。众人不舍,
催趱骡马进胡同,连夜赶至,次日方才赶上,叫道:“取经的老爷,慢行,慢行!
我等送饭来也!”长老闻言,谢之不尽道:“真是善信之人!”叫八戒住了,再
吃些饭食壮神。那呆子拱了两日,正在饥饿之际,那许多人何止有七八石饭食,
他也不论米饭、面饭,收积来一涝用之,饱餐一顿,却又上前拱路。三藏与行者、
沙僧谢了众人,分手两别。正是──
驼罗庄客回家去,八戒开山过衕来。三藏心诚神力拥,悟空法显怪魔衰。
千年稀柿今朝净,七绝胡同此日开。六欲尘情皆剪绝,平安无阻拜莲台。
这一去不知还有多少路程,还遇甚么妖怪,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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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八回 朱紫国唐僧论前世 孙行者施为三折肱


善正万缘收,名誉传扬四部洲。智慧光明登彼岸,飕飕,叆叆云生天际头。
诸佛共相酬,永住瑶台万万秋。打破人间蝴蝶梦,休休,涤净尘氛不惹愁。
话表三藏师徒,洗污秽之胡同,上逍遥之道路,光阴迅速,又值炎天,正是
──
海榴舒锦弹,荷叶绽青盘。两路绿杨藏乳燕,行人避暑扇摇纨。
进前行处,忽见有一城池相近。三藏勒马叫:“徒弟们,你看那是甚么去处?”
行者道:“师父原来不识字,亏你怎么领唐王旨意离朝也!”三藏道:“我自幼
为僧,千经万典皆通,怎么说我不识字?”行者道:“既识字,怎么那城头上杏
黄旗,明书三个大字,就不认得,却问是甚去处何也?”三藏喝道:“这泼猴胡
说!那旗被风吹得乱摆,纵有字也看不明白!”行者道:“老孙偏怎看见?”八
戒、沙僧道:“师父,莫听师兄捣鬼。这般遥望,城池尚不明白,如何就见是甚
字号?”行者道:“却不是‘朱紫国’三字?”三藏道:“朱紫国必是西邦王位,
却要倒换关文。”行者道:“不消讲了。”不多时,至城门下马过桥,入进三层
门里,真个好个皇州!但见──
门楼高耸,垛迭齐排。周围活水通流,南北高山相对。六街三市货资多,万
户千家生意盛。果然是个帝王都会处,天府大京城。绝域梯航至,遐方玉帛盈。
形胜连山远,宫垣接汉清。三关严锁钥,万古乐升平。
师徒们在那大街市上行时,但见人物轩昂,衣冠齐整,言语清朗,真不亚大
唐世界。那两边做买做卖的,忽见猪八戒相貌丑陋,沙和尚面黑身长,孙行者脸
毛额廓,丢了买卖,都来争看。三藏只叫:“不要撞祸!低着头走!”八戒遵依,
把个莲蓬嘴揣在怀里,沙僧不敢仰视,惟行者东张西望紧随唐僧左右。那些人有
知事的,看看儿就回去了。有那游手好闲的,并那顽童们,烘烘笑笑,都上前抛
瓦丢砖,与八戒作戏。唐僧捏着一把汗,只教:“莫要生事!”那呆子不敢抬头。
不多时,转过隅头,忽见一座门墙,上有‘会同馆’三字。唐僧道:“徒弟,
我们进这衙门去也。”行者道:“进去怎的?”唐僧道:“会同馆乃天下通会通
同之所,我们也打搅得,且到里面歇下。待我见驾,倒换了关文,再赶出城走路。”
八戒闻言,掣出嘴来,把那些随看的人唬倒了数十个,他上前道:“师父说的是,
我们且到里边藏下,免得这伙鸟人吵嚷。”遂进馆去,那些人方渐渐而退。
却说那馆中有两个大使,乃是一正一副,都在厅上查点人夫,要往那里接官,
忽见唐僧来到,个个心惊,齐道:“是甚么人?是甚么人?往那里走?”三藏合
掌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驾下,差往西天取经者,今到宝方,不敢私过,有关文
欲倒验放行,权借高衙暂歇。”那两个馆使听言,屏退左右,一个个整冠束带,
下厅迎上相见,即命打扫客房安歇,教办清素支应,三藏谢了。二官带领人夫,
出厅而去。手下人请老爷客房安歇,三藏便走,行者恨道:“这厮惫懒!怎么不
让老孙在正厅?”三藏道:“他这里不服我大唐管属,又不与我国相连,况不时
又有上司过客往来,所以不好留此相待。”行者道:“这等说,我偏要他相待!”
正说处,有管事的送支应来,乃是一盘白米、一盘白面、两把青菜、四块豆腐、
两个面筋、一盘干笋、一盘木耳。三藏教徒弟收了,谢了管事的。管事的道:
“西房里有干净锅灶,柴火方便,请自去做饭。”三藏道:“我问你一声,国王
可在殿上么?”管事的道:“我万岁爷爷久不上朝,今日乃黄道良辰,正与文武
多官议出黄榜。你若要倒换关文,趁此急去还赶上。到明日,就不能彀了,不知
还有多少时伺候哩。”三藏道:“悟空,你们在此安排斋饭,等我急急去验了关
文回来,吃了走路。”八戒急取出袈裟关文。三藏整束了进朝,只是吩咐徒弟们,
切不可出外去生事。
不一时,已到五凤楼前,说不尽那殿阁峥嵘,楼台壮丽。直至端门外,烦奏
事官转达天廷,欲倒验关文。那黄门官果至玉阶前启奏道:“朝门外有东土大唐
钦差一员僧,前往西天雷音寺拜佛求经,欲倒换通关文牒,听宣。”国王闻言喜
道:“寡人久病,不曾登基,今上殿出榜招医,就有高僧来国!”即传旨宣至阶
下,三藏即礼拜俯伏。国王又宣上金殿赐坐,命光禄寺办斋,三藏谢了恩,将关
文献上。国王看毕,十分欢喜道:“法师,你那大唐,几朝君正?几辈臣贤?至
于唐王,因甚作疾回生,着你远涉山川求经?”这长老因问,即欠身合掌道:贫
僧那里──
三皇治世,五帝分伦。尧舜正位,禹汤安民。成周子众,各立乾坤。倚强欺
弱,分国称君。邦君十八,分野边尘。后成十二,宇宙安淳。因无车马,却又相
吞。七雄争胜,六国归秦。天生鲁沛,各怀不仁。江山属汉,约法钦遵。汉归司
马,晋又纷纭。南北十二,宋齐梁陈。列祖相继,大隋绍真。赏花无道,涂炭多
民。我王李氏,国号唐君。高祖晏驾,当今世民。河清海晏,大德宽仁。兹因长
安城北,有个怪水龙神,刻减甘雨,应该损身。夜间托梦,告王救迍。王言准赦,
早召贤臣。款留殿内,慢把棋轮。时当日午,那贤臣梦斩龙身。
国王闻言,忽作呻吟之声问道:“法师,那贤臣是那邦来者?”三藏道:
“就是我王驾前丞相,姓魏名徵。他识天文,知地理,辨阴阳,乃安邦立国之大
宰辅也。因他梦斩了泾河龙王,那龙王告到阴司,说我王许救又杀之,故我王遂
得促病,渐觉身危。魏徵又写书一封,与我王带至冥司,寄与酆都城判官崔珏。
少时,唐王身死,至三日复得回生。亏了魏徵,感崔判官改了文书,加王二十年
寿。今要做水陆大会,故遣贫僧远涉道途,询求诸国,拜佛祖,取大乘经三藏,
超度孽苦升天也。”那国王又呻吟叹道:“诚乃是天朝大国,君正臣贤!似我寡
人久病多时,并无一臣拯救。”长老听说,偷睛观看,见那皇帝面黄肌瘦,形脱
神衰。长老正欲启问,有光禄寺官奏请唐僧奉斋。王传旨教:“在披香殿,连朕
之膳摆下,与法师同享。”三藏谢了恩,与王同进膳进斋不题。
却说行者在会同馆中,着沙僧安排茶饭,并整治素菜。沙僧道:“茶饭易煮,
蔬菜不好安排。”行者问道:“如何?”沙僧道:“油盐酱醋俱无也。”行者道:
“我这里有几文衬钱,教八戒上街买去。”那呆子躲懒道:“我不敢去,嘴脸欠
俊,恐惹下祸来,师父怪我。”行者道:“公平交易,又不化他,又不抢他,何
祸之有!”八戒道:“你才不曾看见獐智?在这门前扯出嘴来,把人唬倒了十来
个。若到闹市丛中,也不知唬杀多少人是!”行者道:“你只知闹市丛中,你可
曾看见那市上卖的是甚么东西?”八戒道:“师父只教我低着头,莫撞祸,实是
不曾看见。”行者道:“酒店、米铺、磨坊,并绫罗杂货不消说,着然又好茶房、
面店,大烧饼、大馍馍,饭店又有好汤饭、好椒料、好蔬菜,与那异品的糖糕、
蒸酥、点心、卷子、油食、蜜食,无数好东西,我去买些儿请你如何?”那呆子
闻说,口内流涎,喉咙里的咽啯啯的,跳起来道:“哥哥!这遭我扰你,待下
次趱钱,我也请你回席。”行者暗笑道:“沙僧,好生煮饭,等我们去买调和
来。”沙僧也知是耍呆子,只得顺口应承道:“你们去,须是多买些,吃饱了来。”
那呆子捞个碗盏拿了,就跟行者出门。有两个在官人问道:“长老那里去?”行
者道:“买调和。”那人道:“这条街往西去,转过拐角鼓楼,那郑家杂货店,
凭你买多少,油盐酱醋、姜椒茶叶俱全。”
他二人携手相搀,径上街西而去。行者过了几处茶房,几家饭店,当买的不
买,当吃的不吃。八戒叫道:“师兄,这里将就买些用罢。”那行者原是耍他,
那里肯买,道:“贤弟,你好不经纪!再走走,拣大的买吃。”两个人说说话儿,
又领了许多人跟随争看。不时,到了鼓楼边,只见那楼下无数人喧嚷,挤挤挨挨,
填街塞路。八戒见了道:“哥哥,我不去了,那里人嚷得紧,只怕是拿和尚的。
又况是面生可疑之人,拿了去,怎的了?”行者道:“胡谈!和尚又不犯法,拿
我怎的?我们走过去,到郑家店买些调和来。”八戒道:“罢、罢、罢!我不撞
祸。这一挤到人丛里,把耳朵捽了两拄,唬得他跌跌爬爬,跌死几个,我倒偿命
哩!”行者道:“既然如此,你在这壁根下站定,等我过去买了回来,与你买素
面烧饼吃罢。”那呆子将碗盏递与行者,把嘴拄着墙根,背着脸,死也不动。这
行者走至楼边,果然挤塞,直挨入人丛里听时,原来是那皇榜张挂楼下,故多人
争看。行者挤到近处,闪开火眼金睛,仔细看时,那榜上却云:
朕西牛贺洲朱紫国王,自立业以来,四方平服,百姓清安。近因国事不祥,
沉疴伏枕,淹延日久难痊。本国太医院,屡选良方,未能调治。今出此榜文,普
招天下贤士。不拘北往东来,中华外国,若有精医药者,请登宝殿,疗理朕躬。
稍得病愈,愿将社稷平分,决不虚示。为此出给张挂,须至榜者。
览毕,满心欢喜道:“古人云,行动有三分财气。早是不在馆中呆坐。即此
不必买甚调和,且把取经事宁耐一日,等老孙做个医生耍耍。”好大圣,弯倒腰
丢了碗盏,拈一撮土,往上洒去,念声咒语,使个隐身法,轻轻的上前揭了榜,
又朝着巽地上吸口仙气吹来,那阵旋风起处,他却回身,径到八戒站处,只见那
呆子嘴拄着墙根,却是睡着了一般。行者更不惊他,将榜文折了,轻轻揣在他怀
里,拽转步先往会同馆去了不题。
却说那楼下众人,见风起时,各各蒙头闭眼。不觉风过时,没了皇榜,众皆
悚惧。那榜原有十二个太监,十二个校尉,早朝领出,才挂不上三个时辰,被风
吹去,战兢兢左右追寻,忽见猪八戒怀中露出个纸边儿来,众人近前道:“你揭
了榜来耶?”那呆子猛抬头,把嘴一揉,唬得那几个校尉踉踉蹡蹡跌倒在地。
他却转身要走,又被面前几个胆大的扯住道:“你揭了招医的皇榜,还不进朝医
治我万岁去,却待何往?”那呆子慌慌张张道:“你儿子便揭了皇榜!你孙子便
会医治!”校尉道:“你怀中揣的是甚?”呆子却才低头看时,真个有一张字纸,
展开一看,咬着牙骂道:“那猢猻害杀我也!”恨一声便要扯破,早被众人架住
道:“你是死了!此乃当今国王出的榜文,谁敢扯坏?你既揭在怀中,必有医国
之手,快同我去!”八戒喝道:“汝等不知,这榜不是我揭的,是我师兄孙悟空
揭的。他暗暗揣在我怀中,他却丢下我去了。若得此事明白,我与你寻他去。”
众人道:“说甚么乱话,现钟不打打铸钟?你现揭了榜文,教我们寻谁!不管你!
扯了去见主上!”那伙人不分清白,将呆子推推扯扯。这呆子立定脚,就如生了
根一般,十来个人也弄他不动。八戒道:“汝等不知高低!再扯一会,扯得我呆
性子发了,你却休怪!”
不多时,闹动了街人,将他围绕,内有两个年老的太监道:“你这相貌稀奇,
声音不对,是那里来的,这般村强?”八戒道:“我们是东土差往西天取经的,
我师父乃唐王御弟法师,却才入朝,倒换关文去了。我与师兄来此买办调和,我
见楼下人多,未曾敢去,是我师兄教我在此等候。他原来见有榜文,弄阵旋风揭
了暗揣我怀内先去了。”那太监道:“我头前见个白面胖和尚,径奔朝门而去,
想就是你师父?”八戒道:“正是,正是。”太监道:“你师兄往那里去了?”
八戒道:“我们一行四众,师父去倒换关文,我三众并行囊马匹俱歇在会同馆。
师兄弄了我,他先回馆中去了。”太监道:“校尉,不要扯他,我等同到馆中,
便知端的。”八戒道:“你这两个奶奶知事。”众校尉道:“这和尚委不识货!
怎么赶着公公叫起奶奶来耶?”八戒笑道:“不羞!你这反了阴阳的!他二位老
妈妈儿,不叫他做婆婆奶奶,倒叫他做公公!”众人道:“莫弄嘴!快寻你师兄
去。”那街上人吵吵闹闹,何止三五百,共扛到馆门首。八戒道:“列位住了,
我师兄却不比我任你们作戏,他却是个猛烈认真之士。汝等见了,须要行个大礼,
叫他声孙老爷,他就招架了。不然啊,他就变了嘴脸,这事却弄不成也。”众太
监校尉俱道:“你师兄果有手段,医好国王,他也该有一半江山,我等合该下拜。”
那些闲杂人都在门外喧哗,八戒领着一行太监校尉,径入馆中,只听得行者
与沙僧在客房里正说那揭榜之事耍笑哩。八戒上前扯住乱嚷道:“你可成个人!
哄我去买素面、烧饼、馍馍我吃,原来都是空头!又弄旋风,揭了甚么皇榜,暗
暗的揣在我怀里,拿我装胖!这可成个弟兄!”行者笑道:“你这呆子,想是错
了路,走向别处去。我过鼓楼,买了调和,急回来寻你不见,我先来了,在那里
揭甚皇榜?”八戒道:“现在看榜的官员在此。”说不了,只见那几个太监校尉
朝上礼拜道:“孙老爷,今日我王有缘,天遣老爷下降,是必大展经纶手,微施
三折肱,治得我王病愈,江山有分,社稷平分也。”行者闻言,正了声色,接了
八戒的榜文,对众道:“你们想是看榜的官么?”太监叩头道:“奴婢乃司礼监
内臣,这几个是锦衣校尉。”行者道:“这招医榜,委是我揭的,故遣我师弟引
见。既然你主有病,常言道,药不跟卖,病不讨医。你去教那国王亲来请我,我
有手到病除之功。”太监闻言,无不惊骇。校尉道:“口出大言,必有度量。我
等着一半在此哑请,着一半入朝启奏。”当分了四个太监,六个校尉,更不待宣
召,径入朝当阶奏道:“主公万千之喜!”那国王正与三藏膳毕清谈,忽闻此奏,
问道:“喜自何来?”太监奏道:“奴婢等早领出招医皇榜,鼓楼下张挂,有东
土大唐远来取经的一个圣僧孙长老揭了,现在会同馆内,要王亲自去请他,他有
手到病除之功,故此特来启奏。”国王闻言满心欢喜,就问唐僧道:“法师有几
位高徒?”三藏合掌答曰:“贫僧有三个顽徒。”国王问:“那一位高徒善医?”
三藏道:“实不瞒陛下说,我那顽徒俱是山野庸才,只会挑包背马,转涧寻波,
带领贫僧登山涉岭,或者到峻险之处,可以伏魔擒怪,捉虎降龙而已,更无一个
能知药性者。”国王道:“法师何必太谦?朕当今日登殿,幸遇法师来朝,诚天
缘也。高徒既不知医,他怎肯揭我榜文,教寡人亲迎?断然有医国之能也。”叫:
“文武众卿,寡人身虚力怯,不敢乘辇。汝等可替寡人,俱到朝外,敦请孙长老
看朕之病。汝等见他,切不可轻慢,称他做神僧孙长老,皆以君臣之礼相见。”
那众臣领旨,与看榜的太监、校尉径至会同馆,排班参拜。唬得那八戒躲在厢房,
沙僧闪于壁下。那大圣,看他坐在当中端然不动,八戒暗地里怨恶道:“这猢猻
活活的折杀也!怎么这许多官员礼拜,更不还礼,也不站将起来!”不多时,礼
拜毕,分班启奏道:“上告神僧孙长老,我等俱朱紫国王之臣,今奉王旨,敬以
洁礼参请神僧,入朝看病。”行者方才立起身来对众道:“你王如何不来?”众
臣道:“我王身虚力怯,不敢乘辇,特令臣等行代君之礼,拜请神僧也。”行者
道:“既如此说,列位请前行,我当随至。”众臣各依品从,作队而走。行者整
衣而起。八戒道:“哥哥,切莫攀出我们来。”行者道:“我不攀你,只要你两
个与我收药。”沙僧道:“收甚么药?”行者道:“凡有人送药来与我,照数收
下,待我回来取用。”二人领诺不题。
这行者即同多官,顷间便到。众臣先走,奏知那国王,高卷珠帘,闪龙睛凤
目,开金口御言便问:“那一位是神僧孙长老?”行者进前一步,厉声道:“老
孙便是。”那国王听得声音凶狠,又见相貌刁钻,唬得战兢兢,跌在龙床之上。
慌得那女官内宦,急扶入宫中,道:“唬杀寡人也!”众官都嗔怨行者道:“这
和尚怎么这等粗鲁村疏!怎敢就擅揭榜!”行者闻言笑道:“列位错怪了我也。
若象这等慢人,你国王之病,就是一千年也不得好。”众臣道:“人生能有几多
阳寿?就一千年也还不好?”行者道:“他如今是个病君,死了是个病鬼,再转
世也还是个病人,却不是一千年也还不好?”众臣怒曰:“你这和尚,甚不知礼!
怎么敢这等满口胡柴!”行者笑道:“不是胡柴,你都听我道来──
医门理法至微玄,大要心中有转旋。望闻问切四般事,缺一之时不备全。
第一望他神气色,润枯肥瘦起和眠;第二闻声清与浊,听他真语及狂言;
三问病原经几日,如何饮食怎生便;四才切脉明经络,浮沉表里是何般。
我不望闻并问切,今生莫想得安然。”
那两班文武丛中有太医院官,一闻此言,对众称扬道:“这和尚也说得有理。
就是神仙看病,也须望闻问切,谨合着神圣功巧也。”众官依此言,着近侍传奏
道:“长老要用望闻问切之理,方可认病用药。”那国王睡在龙床上,声声唤道:
“叫他去罢!寡人见不得生人面了!”近侍的出宫来道:“那和尚,我王旨意,
教你去罢,见不得生人面哩。”行者道:“若见不得生人面啊,我会悬丝诊脉。”
众官暗喜道:“悬丝诊脉,我等耳闻,不曾眼见。再奏去来。”那近侍的又入宫
奏道:“主公,那孙长老不见主公之面,他会悬丝诊脉。”国王心中暗想道:
“寡人病了三年,未曾试此,宣他进来。”近侍的即忙传出道:“主公已许他悬
丝诊脉,快宣孙长老进宫诊视。”
行者却就上了宝殿,唐僧迎着骂道:“你这泼猴,害了我也!”行者笑道:
“好师父,我倒与你壮观,你返说我害你?”三藏喝道:“你跟我这几年,那曾
见你医好谁来!你连药性也不知,医书也未读,怎么大胆撞这个大祸!”行者笑
道:“师父,你原来不晓得。我有几个草头方儿,能治大病,管情医得他好便是。
就是医死了,也只问得个庸医杀人罪名,也不该死,你怕怎的!不打紧,不打紧,
你且坐下看我的脉理如何。”长老又道:“你那曾见《素问》、《难经》、《本
草》、《脉诀》,是甚般章句,怎生注解,就这等胡说散道,会甚么悬丝诊脉!”
行者笑道:“我有金线在身,你不曾见哩。”即伸手下去,尾上拔了三根毫毛,
捻一把,叫声:“变!”即变作三条丝线,每条各长二丈四尺,按二十四气,托
于手内,对唐僧道:“这不是我的金线?”近侍宦官在旁道:“长老且休讲口,
请入宫中诊视去来。”行者别了唐僧,随着近侍入宫看病。正是那:心有秘方能
治国,内藏妙诀注长生。毕竟这去不知看出甚么病来,用甚么药品。欲知端的,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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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九回 心主夜间修药物 君王筵上论妖邪


话表孙大圣同近侍宦官,到于皇宫内院,直至寝宫门外立定,将三条金线与
宦官拿入里面,吩咐:“教内宫妃后,或近侍太监,先系在圣躬左手腕下,按寸
关尺三部上,却将线头从窗棂儿穿出与我。”真个那宦官依此言,请国王坐在龙
床,按寸关尺以金线一头系了,一头理出窗外。行者接了线头,以自己右手大指
先托着食指,看了寸脉;次将中指按大指,看了关脉;又将大指托定无名指,看
了尺脉;调停自家呼吸,分定四气五郁、七表八里九候、浮中沉、沉中浮,辨明
了虚实之端。又教解下左手,依前系在右手腕下部位。行者即以左手指,一一从
头诊视毕,却将身抖了一抖,把金线收上身来,厉声高呼道:“陛下左手寸脉强
而紧,关脉涩而缓,尺脉芤且沉;右手寸脉浮而滑,关脉迟而结,尺脉数而牢。
夫左寸强而紧者,中虚心痛也;关涩而缓者,汗出肌麻也;尺芤而沉者,小便赤
而大便带血也。右手寸脉浮而滑者,内结经闭也;关迟而结者,宿食留饮也;尺
数而牢者,烦满虚寒相持也。诊此贵恙是一个惊恐忧思,号为双鸟失群之证。”
那国王在内闻言,满心欢喜,打起精神高声应道:“指下明白,指下明白!果是
此疾!请出外面用药来也。”大圣却才缓步出宫。早有在旁听见的太监,已先对
众报知。须臾行者出来,唐僧即问如何,行者道:“诊了脉,如今对证制药哩。”
众官上前道:“神僧长老,适才说双鸟失群之证,何也?”行者笑道:“有雌雄
二鸟,原在一处同飞,忽被暴风骤雨惊散,雌不能见雄,雄不能见雌,雌乃想雄,
雄亦想雌:这不是双鸟失群也?”众官闻说,齐声喝采道:“真是神僧,真是神
医!”称赞不已。当有太医官问道:“病势已看出矣,但不知用何药治之?”行
者道:“不必执方,见药就要。”医官道:“经云药有八百八味,人有四百四病。
病不在一人之身,药岂有全用之理!如何见药就要?”行者道:“古人云,药不
执方,合宜而用,故此全征药品,而随便加减也。”那医官不复再言,即出朝门
之外,差本衙当值之人,遍晓满城生熟药铺,即将药品,每味各办三斤,送与行
者。行者道:“此间不是制药处,可将诸药之数并制药一应器皿,都送入会同馆,
交与我师弟二人收下。”医官听命,即将八百八味每味三斤及药碾、药磨、药罗、
药乳并乳钵、乳槌之类都送至馆中,一一交付收讫。
行者往殿上请师父同至馆中制药。那长老正自起身,忽见内宫传旨,教阁下
留住法师,同宿文华殿,待明朝服药之后,病痊酬谢,倒换关文送行。三藏大惊
道:“徒弟啊,此意是留我做当头哩。若医得好,欢喜起送;若医不好,我命休
矣。你须仔细上心,精虔制度也!”行者笑道:“师父放心在此受用,老孙自有
医国之手。”
好大圣,别了三藏,辞了众臣,径至馆中。八戒迎着笑道:“师兄,我知道
你了。”行者道:“你知甚么?”八戒道:“知你取经之事不果,欲作生涯无本,
今日见此处富庶,设法要开药铺哩。”行者喝道:“莫胡说!医好国王,得意处
辞朝走路,开甚么药铺!”八戒道:“终不然,这八百八味药,每味三斤,共计
二千四百二十四斤,只医一人,能用多少?不知多少年代方吃得了哩!”行者道:
“那里用得许多?他那太医院官都是些愚盲之辈,所以取这许多药品,教他没处
捉摸,不知我用的是那几味,难识我神妙之方也。”
正说处,只见两个馆使,当面跪下道:“请神僧老爷进晚斋。”行者道:
“早间那般待我,如今却跪而请之,何也?”馆使叩头道:“老爷来时,下官有
眼无珠,不识尊颜。今闻老爷大展三折之肱,治我一国之主,若主上病愈,老爷
江山有分,我辈皆臣子也,礼当拜请。”行者见说,欣然登堂上坐,八戒、沙僧
分坐左右,摆上斋来。沙僧便问道:“师兄,师父在那里哩?”行者笑道:“师
父被国王留住作当头哩,只待医好了病,方才酬谢送行。”沙僧又问:“可有些
受用么?”行者道:“国王岂无受用!我来时,他已有三个阁老陪侍左右,请入
文华殿去也。”八戒道:“这等说,还是师父大哩。他倒有阁老陪侍,我们只得
两个馆使奉承。且莫管他,让老猪吃顿饱饭也。”兄弟们遂自在受用一番。
天色已晚,行者叫馆使:“收了家火,多办些油蜡,我等到夜静时方好制药。”
馆使果送若干油蜡,各命散讫。至半夜,天街人静,万籁无声。八戒道:“哥哥,
制何药?赶早干事。我瞌睡了。”行者道:“你将大黄取一两来,碾为细末。”
沙僧乃道:“大黄味苦,性寒无毒,其性沉而不浮,其用走而不守,夺诸郁而无
壅滞,定祸乱而致太平,名之曰将军。此行药耳,但恐久病虚弱,不可用此。”
行者笑道:“贤弟不知,此药利痰顺气,荡肚中凝滞之寒热。你莫管我,你去取
一两巴豆,去壳去膜,捶去油毒,碾为细末来。”八戒道:“巴豆味辛,性热有
毒,削坚积,荡肺腑之沉寒,通闭塞,利水谷之道路,乃斩关夺门之将,不可轻
用。”行者道:“贤弟,你也不知,此药破结宣肠,能理心膨水胀。快制来,我
还有佐使之味辅之也。”他二人即时将二药碾细道:“师兄,还用那几十味?”
行者道:“不用了。”八戒道:“八百八味,每味三斤,只用此二两,诚为起夺
人了。”行者将一个花磁盏子道:“贤弟莫讲,你拿这个盏儿,将锅脐灰刮半盏
过来。”八戒道:“要怎的?”行者道:“药内要用。”沙僧道:“小弟不曾见
药内用锅灰。”行者道:“锅灰名为百草霜,能调百病,你不知道。”那呆子真
个刮了半盏,又碾细了。行者又将盏子,递与他道:“你再去把我们的马尿等半
盏来。”八戒道:“要他怎的?”行者道:“要丸药。”沙僧又笑道:“哥哥,
这事不是耍子。马尿腥臊,如何入得药品?我只见醋糊为丸,陈米糊为丸,炼蜜
为丸,或只是清水为丸,那曾见马尿为丸?那东西腥腥臊臊,脾虚的人,一闻就
吐;再服巴豆大黄,弄得人上吐下泻,可是耍子?”行者道:“你不知就里,我
那马不是凡马,他本是西海龙身。若得他肯去便溺,凭你何疾,服之即愈,但急
不可得耳。”八戒闻言,真个去到马边。那马斜伏地下睡哩,呆子一顿脚踢起,
衬在肚下,等了半会,全不见撒尿。他跑将来对行者说:“哥啊,且莫去医皇帝,
且快去医医马来。那亡人干结了,莫想尿得出一点儿!”行者笑道:“我和你去。”
沙僧道:“我也去看看。”三人都到马边,那马跳将起来,口吐人言,厉声高叫
道:“师兄,你岂不知?我本是西海飞龙,因为犯了天条,观音菩萨救了我,将
我锯了角,退了鳞,变作马,驮师父往西天取经,将功折罪。我若过水撒尿,水
中游鱼食了成龙;过山撒尿,山中草头得味,变作灵芝,仙僮采去长寿。我怎肯
在此尘俗之处轻抛却也?”行者道:“兄弟谨言,此间乃西方国王,非尘俗也,
亦非轻抛弃也。常言道,众毛攒裘,要与本国之王治病哩。医得好时,大家光辉,
不然,恐惧不得善离此地也。”那马才叫声“等着!”你看他往前扑了一扑,往
后蹲了一蹲,咬得那满口牙齿乞支支的响亮,仅努出几点儿,将身立起。八戒道:
“这个亡人!就是金汁子,再撒些儿也罢!”那行者见有少半盏,道:“彀了,
彀了!拿去罢。”沙僧方才欢喜。三人回至厅上,把前项药饵搅和一处,搓了三
个大丸子。行者道:“兄弟,忒大了。”八戒道:“只有核桃大,若论我吃,还
不彀一口哩!”遂此收在一个小盒儿里。兄弟们连衣睡下,一夜无词。
早是天晓,却说那国王耽病设朝,请唐僧见了,即命众官快往会同馆参拜神
僧孙长老取药去。多官随至馆中,对行者拜伏于地道:“我王特命臣等拜领妙剂。”
行者叫八戒取盒儿,揭开盖子,递与多官。多官启问:“此药何名?好见王回话。”
行者道:“此名乌金丹。”八戒二人暗中作笑道:“锅灰拌的,怎么不是乌金!”
多官又问道:“用何引子?”行者道:“药引儿两般都下得。有一般易取者,乃
六物煎汤送下。”多官问:“是何六物?”行者道:
半空飞的老鸦屁,紧水负的鲤鱼尿,王母娘娘搽脸粉,老君炉里炼丹灰,玉
皇戴破的头巾要三块,还要五根困龙须:六物煎汤送此药,你王忧病等时除。
多官闻言道:“此物乃世间所无者,请问那一般引子是何?”行者道:“用
无根水送下。”众官笑道:“这个易取。”行者道:“怎见得易取?”多官道:
“我这里人家俗论;若用无根水,将一个碗盏,到井边,或河下,舀了水急转步,
更不落地,亦不回头,到家与病人吃药便是。”行者道:“井中河内之水,俱是
有根的。我这无根水,非此之论,乃是天上落下者,不沾地就吃,才叫做无根水。”
多官又道:“这也容易。等到天阴下雨时,再吃药便罢了。”遂拜谢了行者,将
药持回献上。国王大喜,即命近侍接上来。看了道:“此是甚么丸子?”多官道:
“神僧说是乌金丹,用无根水送下。”国王便教宫人取无根水,众官道:“神僧
说,无根水不是井河中者,乃是天上落下不沾地的才是。”国王即唤当驾官传旨,
教请法官求雨。众官遵依出榜不题。
却说行者在会同馆厅上叫猪八戒道:“适间允他天落之水,才可用药,此时
急忙,怎么得个雨水?我看这王,倒也是个大贤大德之君,我与你助他些儿雨下
药,如何?”八戒道:“怎么样助?”行者道:“你在我左边立下,做个辅星。”
又叫沙僧,“你在我右边立下,做个弼宿,等老孙助他些无根水儿。”好大圣,
步了罡诀,念声咒语,早见那正东上,一朵乌云,渐近于头顶上。叫道:“大圣,
东海龙王敖广来见。”行者道:“无事不敢捻烦,请你来助些无根水与国王下药。”
龙王道:“大圣呼唤时,不曾说用水,小龙只身来了,不曾带得雨器,亦未有风
云雷电,怎生降雨?”行者道:“如今用不着风云雷电,亦不须多雨,只要些须
引药之水便了。”龙王道:“既如此,待我打两个喷涕,吐些涎津溢,与他吃药
罢。”行者大喜道:“最好,最好!不必迟疑,趁早行事。”那老龙在空中,渐
渐低下乌云,直至皇宫之上,隐身潜象,伉一口津唾,遂化作甘霖。那满朝官齐
声喝采道:“我主万千之喜!天公降下甘雨来也!”国王即传旨,教:“取器皿
盛着,不拘宫内外及官大小,都要等贮仙水,拯救寡人。”你看那文武多官并三
宫六院妃嫔与三千彩女,八百娇娥,一个个擎杯托盏,举碗持盘,等接甘雨。那
老龙在半空,运化津涎,不离了王宫前后,将有一个时辰,龙王辞了大圣回海。
众臣将杯盂碗盏收来,也有等着一点两点者,也有等着三点五点者,也有一点不
曾等着者,共合一处,约有三盏之多,总献至御案。真个是异香满袭金銮殿,佳
味熏飘天子庭!
那国王辞了法师,将着乌金丹并甘雨至宫中,先吞了一丸,吃了一盏甘雨;
再吞了一丸,又饮了一盏甘雨;三次,三丸俱吞了,三盏甘雨俱送下。不多时,
腹中作响,如辘轳之声不绝,即取净桶,连行了三五次,服了些米饮,欹倒在龙
床之上。有两个妃子,将净桶捡看,说不尽那秽污痰涎,内有糯米饭块一团。妃
子近龙床前来报:“病根都行下来也!”国王闻此言甚喜,又进一次米饭。少顷,
渐觉心胸宽泰,气血调和,就精神抖擞,脚力强健。下了龙床,穿上朝服,即登
宝殿见了唐僧,辄倒身下拜。那长老忙忙还礼。拜毕以御手搀着,便教阁下:
“快具简帖,帖上写朕再拜顿首字样,差官奉请法师高徒三位。一壁厢大开东阁,
光禄寺排宴酬谢。”多官领旨,具简的具简,排宴的排宴,正是国家有倒山之力,
霎时俱完。
却说八戒见官投简,喜不自胜道:“哥啊,果是好妙药!今来酬谢,乃兄长
之功。”沙僧道:“二哥说那里话!常言道,一人有福,带挈一屋。我们在此合
药,俱是有功之人,只管受用去,再休多话。”咦!你看他弟兄们俱欢欢喜喜,
径入朝来。众官接引,上了东阁,早见唐僧、国王、阁老,已都在那里安排筵宴
哩。这行者与八戒、沙僧,对师父唱了个喏,随后众官都至,只见那上面有四张
素桌面,都是吃一看十的筵席;前面有一张荤桌面,也是吃一看十的珍馐。左右
有四五百张单桌面,真个排得齐整──
古云珍馐百味,美禄千钟。琼膏酥酪,锦缕肥红。宝妆花彩艳,果品味香浓。
斗糖龙缠列狮仙,饼锭拖炉摆凤侣。荤有猪羊鸡鹅鱼鸭般般肉,素有蔬肴笋芽木
耳并蘑菇。几样香汤饼,数次透酥糖。滑软黄粱饭,清新菇米糊。色色粉汤香又
辣,般般添换美还甜。君臣举盏方安席,名分品级慢传壶。
那国王御手擎杯,先与唐僧安坐。三藏道:“贫僧不会饮酒。”国王道:
“素酒,法师饮此一杯,何如?”三藏道:“酒乃僧家第一戒。”国王甚不过意
道:“法师戒饮,却以何物为敬?”三藏道:“顽徒三众代饮罢。”国王却才欢
喜,转金卮,递与行者。行者接了酒,对众礼毕,吃了一杯。国王见他吃得爽利,
又奉一杯。行者不辞,又吃了。国王笑道:“吃个三宝钟儿。”行者不辞,又吃
了。国王又叫斟上,“吃个四季杯儿。”
八戒在旁见酒不到他,忍得他啯啯咽唾,又见那国王苦劝行者,他就叫将起
来道:“陛下,吃的药也亏了我,那药里有马──”这行者听说,恐怕呆子走了
消息,却将手中酒递与八戒。八戒接着就吃,却不言语。国王问道:“神僧说药
里有马,是甚么马?”行者接过口来道:“我这兄弟,是这般口敞,但有个经验
的好方儿,他就要说与人。陛下早间吃药,内有马兜铃。”国王问众官道:“马
兜铃是何品味?能医何证?”时有太医院官在旁道:主公──
兜铃味苦寒无毒,定喘消痰大有功。通气最能除血蛊,补虚宁嗽又宽中。
国王笑道:“用得当,用得当!猪长老再饮一杯。”呆子亦不言语,却也吃
了个三宝钟。国王又递了沙僧酒,也吃了三杯,却俱叙坐。
饮宴多时,国王又擎大爵奉与行者。行者道:“陛下请坐,老孙依巡痛饮,
决不敢推辞。”国王道:“神僧恩重如山,寡人酬谢不尽,好歹进此一巨觥,朕
有话说。”行者道:“有甚话说了,老孙好饮。”国王道:“寡人有数载忧疑病,
被神僧一贴灵丹打通,所以就好了。”行者笑道:“昨日老孙看了陛下,已知是
忧疑之疾,但不知忧惊何事?”国王道:“古人云,家丑不可外谈,奈神僧是朕
恩主,惟不笑方可告之。”行者道:“怎敢笑话,请说无妨。”国王道:“神僧
东来,不知经过几个邦国?”行者道:“经有五六处。”又问:“他国之后,不
知是何称呼。”行者道:“国王之后,都称为正宫、东宫、西宫。”国王道:
“寡人不是这等称呼:将正宫称为金圣宫,东宫称为玉圣宫,西宫称为银圣宫。
现今只有银、玉二后在宫。”行者道:“金圣宫因何不在宫中?”国王滴泪道:
“不在已三年矣。”行者道:“向那厢去了?”
国王道:“三年前,正值端阳之节,朕与嫔后都在御花园海榴亭下解粽插艾,
饮菖蒲雄黄酒,看斗龙舟。忽然一阵风至,半空中现出一个妖精,自称赛太岁,
说他在麒麟山獬豸洞居住,洞中少个夫人,访得我金圣宫生得貌美姿娇,要做个
夫人,教朕快早送出。如若三声不献出来,就要先吃寡人,后吃众臣,将满城黎
民,尽皆吃绝。那时节,朕却忧国忧民,无奈将金圣宫推出海榴亭外,被那妖响
一声摄将去了。寡人为此着了惊恐,把那粽子凝滞在内,况又昼夜忧思不息,所
以成此苦疾三年。今得神僧灵丹服后,行了数次,尽是那三年前积滞之物,所以
这会体健身轻,精神如旧。今日之命,皆是神僧所赐,岂但如泰山之重而已乎!”
行者闻得此言,满心喜悦,将那巨觥之酒,两口吞之,笑问国王曰:“陛下
原来是这等惊忧!今遇老孙,幸而获愈,但不知可要金圣宫回国?”那国王滴泪
道:“朕切切思思,无昼无夜,但只是没一个能获得妖精的。岂有不要他回国之
理!”行者道:“我老孙与你去伏妖邪,那时何如?”国王跪下道:“若救得朕
后,朕愿领三宫九嫔,出城为民,将一国江山尽付神僧,让你为帝。”八戒在旁
见出此言行此礼,忍不住呵呵大笑道:“这皇帝失了体统!怎么为老婆就不要江
山,跪着和尚?”行者急上前,将国王搀起道:“陛下,那妖精自得金圣宫去后,
这一向可曾再来?”国王道:“他前年五月节摄了金圣宫,至十月间来,要取两
个宫娥,是说伏侍娘娘,朕即献出两个。至旧年三月间,又来要两个宫娥;七月
间,又要去两个;今年二月里,又要去两个;不知到几时又要来也。”行者道:
“似他这等频来,你们可怕他么?”国王道:“寡人见他来得多遭,一则惧怕,
二来又恐有伤害之意,旧年四月内,是朕命工起了一座避妖楼,但闻风响,知是
他来,即与二后九嫔入楼躲避。”
行者道:“陛下不弃,可携老孙去看那避妖楼一番,何如?”那国王即将左
手携着行者出席,众官亦皆起身。猪八戒道:“哥哥,你不达理!这般御酒不吃,
摇席破坐的,且去看甚么哩?”国王闻说,情知八戒是为嘴,即命当驾官抬两张
素桌面,看酒在避妖楼外伺候。呆子却才不嚷,同师父沙僧笑道:“翻席去也。”
一行文武官引导,那国王并行者相搀,穿过皇宫到了御花园后,更不见楼台殿阁。
行者道:“避妖楼何在?”说不了,只见两个太监,拿两根红漆扛子,往那空地
上掬起一块四方石板。国王道:“此间便是。这底下有三丈多深,穴乙成的九间
朝殿,内有四个大缸,缸内满注清油,点着灯火,昼夜不息。寡人听得风响,就
入里边躲避,外面着人盖上石板。”行者笑道:“那妖精还是不害你,若要害你,
这里如何躲得?”正说间,只见那正南上呼呼的,吹得风响,播土扬尘,唬得那
多官齐声报怨道:“这和尚盐酱口,讲起甚么妖精,妖精就来了!”慌得那国王
丢了行者,即钻入地穴,唐僧也就跟入,众官亦躲个干净。八戒、沙僧也都要躲,
被行者左右手扯住他两个道:“兄弟们,不要怕得,我和你认他一认,看是个什
么妖精。”八戒道:“可是扯淡!认他怎的?众官躲了,师父藏了,国王避了,
我们不去了罢,炫的是那家世!”那呆子左挣右挣,挣不得脱手,被行者拿定多
时,只见那半空里闪出一个妖精。你看他怎生模样──
九尺长身多恶狞,一双环眼闪金灯。两轮查耳如撑扇,四个钢牙似插钉。
鬓绕红毛眉竖焰,鼻垂糟准孔开明。髭髯几缕朱砂线,颧骨崚嶒满面青。
两臂红筋蓝靛手,十条尖爪把枪擎。豹皮裙子腰间系,赤脚蓬头若鬼形。
行者见了道:“沙僧,你可认得他?”沙僧道:“我又不曾与他相识,那里
认得!”又问:“八戒,你可认得他?”八戒道:“我又不曾与他会茶会酒,又
不是宾朋邻里,我怎么认得他!”行者道:“他却象东岳天齐手下把门的那个醮
面金睛鬼。”八戒道:“不是,不是!”行者道:“你怎知他不是?”八戒道:
“我岂不知,鬼乃阴灵也,一日至晚,交申酉戌亥时方出。今日还在巳时,那里
有鬼敢出来?就是鬼,也不会驾云。纵会弄风,也只是一阵旋风耳,有这等狂风?
或者他就是赛太岁也。”行者笑道:“好呆子!倒也有些论头!既如此说,你两
个护持在此,等老孙去问他个名号,好与国王救取金圣宫来朝。”八戒道:“你
去自去,切莫供出我们来。”行者昂然不答,急纵祥光,跳将上去。咦!正是:
安邦先却君王病,守道须除爱恶心。毕竟不知此去,到于空中,胜败如何,怎么
擒得妖怪,救得金圣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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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回 妖魔宝放烟沙火 悟空计盗紫金铃


却说那孙行者抖擞神威,持着铁棒,踏祥光起在空中,迎面喝道:“你是那
里来的邪魔,待往何方猖獗!”那怪物厉声高叫道:“吾党不是别人,乃麒麟山
獬豸洞赛太岁大王爷爷部下先锋,今奉大王令,到此取宫女二名,伏侍金圣娘娘。
你是何人,敢来问我!”行者道:“吾乃齐天大圣孙悟空,因保东土唐僧西天拜
佛,路过此国,知你这伙邪魔欺主,特展雄才,治国祛邪。正没处寻你,却来此
送命!”那怪闻言,不知好歹,展长枪就刺行者。行者举铁棒劈面相迎,在半空
里这一场好杀──
棍是龙宫镇海珍,枪乃人间转炼铁。凡兵怎敢比仙兵,擦着些儿神气泄。大
圣原来太乙仙,妖精本是邪魔孽。鬼祟焉能近正人,一正之时邪就灭。那个弄风
播土唬皇王,这个踏雾腾云遮日月。丢开架子赌输赢,无能谁敢夸豪杰!还是齐
天大圣能,乒乓一棍枪先折。
那妖精被行者一铁棒把根枪打做两截,慌得顾性命,拨转风头,径往西方败
走。行者且不赶他,按下云头,来至避妖楼地穴之外叫道:“师父,请同陛下出
来,怪物已赶去矣。”那唐僧才扶着君王,同出穴外,见满天清朗,更无妖邪之
气。那皇帝即至酒席前,自己拿壶把盏,满斟金杯奉与行者道:“神僧,权谢,
权谢!”这行者接杯在手,还未回言,只听得朝门外有官来报:“西门上火起了!”
行者闻说,将金杯连酒望空一撇,当的一声响亮,那个金杯落地。君王着了忙,
躬身施礼道:“神僧,恕罪,恕罪!是寡人不是了!礼当请上殿拜谢,只因有这
方便酒在此,故就奉耳。神僧却把杯子撇了,却不是有见怪之意?”行者笑道: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
少顷间,又有官来报:“好雨呀!才西门上起火,被一场大雨,把火灭了。
满街上流水,尽都是酒气。”行者又笑道:“陛下,你见我撇杯,疑有见怪之意,
非也。那妖败走西方,我不曾赶他,他就放起火来。这一杯酒,却是我灭了妖火,
救了西城里外人家,岂有他意!”国王更十分欢喜加敬。即请三藏四众,同上宝
殿,就有推位让国之意。行者笑道:“陛下,才那妖精,他称是赛太岁部下先锋,
来此取宫女的。他如今战败而回,定然报与那厮,那厮定要来与我相争。我恐他
一时兴师帅众,未免又惊伤百姓,恐唬陛下。欲去迎他一迎,就在那半空中擒了
他,取回圣后。但不知向那方去,这里到他那山洞有多少远近?”国王道:“寡
人曾差夜不收军马到那里探听声息,往来要行五十余日。坐落南方,约有三千余
里。”行者闻言叫:“八戒、沙僧,护持在此,老孙去来。”国王扯住道:“神
僧且从容一日,待安排些干粮烘炒,与你些盘缠银两,选一匹快马,方才可去。”
行者笑道:“陛下说得是巴山转岭步行之话。我老孙不瞒你说,似这三千里路,
斟酒在钟不冷,就打个往回。”国王道:“神僧,你不要怪我说。你这尊貌,却
象个猿猴一般,怎生有这等法力会走路也?”行者道:
我身虽是猿猴数,自幼打开生死路。遍访明师把道传,山前修炼无朝暮。
倚天为顶地为炉,两般药物团乌兔。采取阴阳水火交,时间顿把玄关悟。
全仗天罡搬运功,也凭斗柄迁移步。退炉进火最依时,抽铅添汞相交顾。
攒簇五行造化生,合和四象分时度。二气归于黄道间,三家会在金丹路。
悟通法律归四肢,本来筋斗如神助。一纵纵过太行山,一打打过凌云渡。
何愁峻岭几千重,不怕长江百十数。只因变化没遮拦,一打十万八千路!
那国王见说,又惊又喜,笑吟吟捧着一杯御酒递与行者道:“神僧远劳,进
此一杯引意。”这大圣一心要去降妖,那里有心吃酒,只叫:“且放下,等我去
了回来再饮。”好行者,说声去,唿哨一声,寂然不见。那一国君臣,皆惊讶不
题。
却说行者将身一纵,早见一座高山阻住雾角,即按云头,立在那巅峰之上,
仔细观看,好山──
冲天占地,碍日生云。冲天处,尖峰矗矗;占地处,远脉迢迢。碍日的,乃
岭头松郁郁;生云的,乃崖下石磷磷。松郁郁,四时八节常青;石磷磷,万载千
年不改。林中每听夜猿啼,涧内常闻妖蟒过。山禽声咽咽,山兽吼呼呼。山獐山
鹿,成双作对纷纷走;山鸦山鹊,打阵攒群密密飞。山草山花看不尽,山桃山果
映时新。虽然倚险不堪行,却是妖仙隐逸处。
这大圣看看不厌,正欲找寻洞口,只见那山凹里烘烘火光飞出,霎时间,扑
天红焰,红焰之中冒出一股恶烟,比火更毒,好烟!但见那:
火光迸万点金灯,火焰飞千条红虹。那烟不是灶筒烟,不是草木烟,烟却有
五色:青红白黑黄。熏着南天门外柱,燎着灵霄殿上梁。烧得那窝中走兽连皮烂,
林内飞禽羽尽光。但看这烟如此恶,怎入深山伏怪王!
大圣正自恐惧,又见那山中迸出一道沙来。好沙,真个是遮天蔽日!你看──
纷纷絯々遍天涯,邓邓浑浑大地遮。细尘到处迷人目,粗灰满谷滚芝麻。
采药仙僮迷失伴,打柴樵子没寻家。手中就有明珠现,时间刮得眼生花。
这行者只顾看玩,不觉沙灰飞入鼻内,痒斯斯的,打了两个喷嚏,即回头伸
手,在岩下摸了两个鹅卵石,塞住鼻子,摇身一变,变做一个攒火的鹞子,飞入
烟火中间,蓦了几蓦,却就没了沙灰,烟火也息了。急现本象下来。又看时,只
听得丁丁东东的一个铜锣声响,却道:“我走错了路也!这里不是妖精住处。锣
声似铺兵之锣,想是通国的大路,有铺兵去下文书。且等老孙去问他一问。”
正走处,忽见是个小妖儿,担着黄旗,背着文书,敲着锣儿,急走如飞而来,
行者笑道:“原来是这厮打锣。他不知送的是甚么书信,等我听他一听。”好大
圣,摇身一变,变做个猛虫儿,轻轻的飞在他书包之上,只听得那妖精敲着锣,
绪绪聒聒的自念自诵道:“我家大王忒也心毒,三年前到朱紫国强夺了金圣皇后,
一向无缘,未得沾身,只苦了要来的宫女顶缸。两个来弄杀了,四个来也弄杀了。
前年要了,去年又要;今年又要;今年还要,却撞个对头来了。那个要宫女的先
锋被个甚么孙行者打败了,不发宫女。我大王因此发怒,要与他国争持,教我去
下甚么战书。这一去,那国王不战则可,战必不利。我大王使烟火飞沙,那国王
君臣百姓等,莫想一个得活。那时我等占了他的城池,大王称帝,我等称臣,虽
然也有个大小官爵,只是天理难容也!”行者听了,暗喜道:“妖精也有存心好
的,似他后边这两句话说天理难容,却不是个好的?但只说金圣皇后一向无缘,
未得沾身,此话却不解其意。等我问他一问。”嘤的一声,一翅飞离了妖精,转
向前路,有十数里地,摇身一变,又变做一个道童──
头挽双抓髻,身穿百衲衣。手敲鱼鼓简,口唱道情词。
转山坡,迎着小妖,打个起手道:“长官,那里去?送的是甚么公文?”那
妖物就象认得他的一般,住了锣槌,笑嘻嘻的还礼道:“我大王差我到朱紫国下
战书的。”行者接口问道:“朱紫国那话儿,可曾与大王配合哩?”小妖道:
“自前年摄得来,当时就有一个神仙,送一件五彩仙衣与金圣宫妆新。他自穿了
那衣,就浑身上下都生了针刺,我大王摸也不敢摸他一摸。但挽着些儿,手心就
痛,不知是甚缘故,自始至今,尚未沾身。早间差先锋去要宫女伏侍,被一个甚
么孙行者战败了。大王奋怒,所以教我去下战书,明日与他交战也。”行者道:
“怎的大王却着恼呵?”小妖道:“正在那里着恼哩。你去与他唱个道情词儿解
解闷也好。”
行者拱手抽身就走,那妖依旧敲锣前行。行者就行起凶来,掣出棒,复转身,
望小妖脑后一下,可怜就打得头烂血流浆迸出,皮开颈折命倾之!收了棍子,却
又自悔道:“急了些儿!不曾问他叫做甚么名字,罢了!”却去取下他的战书藏
于袖内,将他黄旗、铜锣,藏在路旁草里,因扯着脚要往涧下捽时,只听当的一
声,腰间露出一个镶金的牙牌,牌上有字,写道:
心腹小校一名,有来有去。五短身材,扢挞脸,无须。长用悬挂,无牌即
假。
行者笑道:“这厮名字叫做有来有去,这一棍子,打得有去无来也!”将牙
牌解下,带在腰间,欲要捽下尸骸,却又思量起烟火之毒,且不敢寻他洞府,即
将棍子举起,着小妖胸前捣了一下,挑在空中,径回本国,且当报一个头功。你
看他自思自念,唿哨一声,到了国界。
那八戒在金銮殿前,正护持着王师,忽回头看见行者半空中将个妖精挑来,
他却怨道:“嗳!不打紧的买卖!早知老猪去拿来,却不算我一功?”说未毕,
行者按落云头,将妖精捽在阶下。八戒跑上去就筑了一钯道:“此是老猪之功!”
行者道:“是你甚功?”八戒道:“莫赖我,我有证见!你不看一钯筑了九个眼
子哩!”行者道:“你看看可有头没头。”八戒笑道:“原来是没头的!我道如
何筑他也不动动儿。”行者道:“师父在那里?”八戒道:“在殿里与王叙话哩。”
行者道:“你且去请他出来。”八戒急上殿点点头,三藏即便起身下殿,迎着行
者。行者将一封战书揣在三藏袖里道:“师父收下,且莫与国王看见。”说不了,
那国王也下殿,迎着行者道:“神僧孙长老来了!拿妖之事如何?”行者用手指
道:“那阶下不是妖精?被老孙打杀了也。”国王见了道:“是便是个妖尸,却
不是赛太岁。赛太岁寡人亲见他两次:身长丈八,膊阔五停,面似金光,声如霹
雳,那里是这般鄙矮。”行者笑道:“陛下认得,果然不是,这是一个报事的小
妖撞见老孙,却先打死,挑回来报功。”国王大喜道:“好,好,好!该算头功!
寡人这里常差人去打探,更不曾得个的实。似神僧一出,就捉了一个回来,真神
通也!”叫:“看暖酒来!与长老贺功。”行者道:“吃酒还是小事,我问陛下,
金圣宫别时,可曾留下个甚么表记?你与我些儿。”那国王听说表记二字,却似
刀剑剜心,忍不住失声泪下,说道:
当年佳节庆朱明,太岁凶妖发喊声。强夺御妻为压寨,寡人献出为苍生。
更无会话并离话,那有长亭共短亭!表记香囊全没影,至今撇我苦伶仃!
行者道:“陛下在迩,何以为恼?那娘娘既无表记,他在宫内,可有甚么心
爱之物,与我一件也罢。”国王道:“你要怎的?”行者道:“那妖王实有神通,
我见他放烟、放火、放沙,果是难收。纵收了,又恐娘娘见我面生,不肯跟我回
国。须是得他平日心爱之物一件,他方信我,我好带他回来,为此故要带去。”
国王道:“昭阳宫里梳妆阁上,有一双黄金宝串,原是金圣宫手上带的,只因那
日端午要缚五色彩线,故此褪下,不曾带上。此乃是他心爱之物,如今现收在减
妆盒里。寡人见他遭此离别,更不忍见;一见即如见他玉容,病又重几分也。”
行者道:“且休题这话,且将金串取来。如舍得,都与我拿去;如不舍,只拿一
只去也。”国王遂命玉圣宫取出,取出即递与国王。国王见了,叫了几声知疼着
热的娘娘,遂递与行者。行者接了,套在肐膊上。好大圣,不吃得功酒,且驾筋
斗云,唿哨一声,又至麒麟山上,无心玩景,径寻洞府而去。正行时,只听得人
语喧嚷,即伫立凝睛观看,原来那獬豸洞口把门的大小头目,约摸有五百名,在
那里──
森森罗列,密密挨排。森森罗列执干戈,映日光明;密密挨排展旌旗,迎风
飘闪。虎将熊师能变化,豹头彪帅弄精神。苍狼多猛烈。獭象更骁雄。狡兔乖獐
轮剑戟,长蛇大蟒挎刀弓。猩猩能解人言语,引阵安营识汛风。
行者见了,不敢前进,抽身径转旧路。你道他抽身怎么?不是怕他,他却至
那打死小妖之处,寻出黄旗铜锣,迎风捏诀,想象腾那,即摇身一变,变做那有
来有去的模样,乒乓敲着锣,大踏步,一直前来,径撞至獬豸洞。正欲看看洞景,
只闻得猩猩出语道:“有来有去,你回来了?”行者只得答应道:“来了。”猩
猩道:“快走!大王爷爷正在剥皮亭上等你回话哩。”行者闻言,拽开步,敲着
锣,径入前门里看处,原来是悬崖削壁石屋虚堂,左右有琪花瑶草,前后多古柏
乔松。不觉又至二门之内,忽抬头见一座八窗明亮的亭子,亭子中间有一张戗金
的交椅,椅子上端坐着一个魔王,真个生得恶象。但见他──
幌幌霞光生顶上,威威杀气迸胸前。口外獠牙排利刃,鬓边焦发放红烟。
嘴上髭须如插箭,遍体昂毛似迭毡。眼突铜铃欺太岁,手持铁杵若摩天。
行者见了,公然傲慢那妖精,更不循一些儿礼法,调转脸朝着外,只管敲锣。
妖王问道:“你来了?”行者不答,又问:“有来有去,你来了?”也不答应,
妖王上前扯住道:“你怎么到了家还筛锣?问之又不答,何也?”行者把锣往地
下一掼道:“甚么何也,何也!我说我不去,你却教我去。行到那厢,只见无数
的人马列成阵势,见了我,就都叫拿妖精,拿妖精!把我揪揪扯扯,拽拽扛扛,
拿进城去,见了那国王,国王便教斩了,幸亏那两班谋士道两家相争,不斩来使,
把我饶了,收了战书,又押出城外,对军前打了三十顺腿,放我来回话。他那里
不久就要来此与你交战哩。”妖王道:“这等说,是你吃亏了,怪不道问你更不
言语。”行者道:“却不是怎的,只为护疼,所以不曾答应。”妖王道:“那里
有多少人马?”行者道:“我也唬昏了,又吃他打怕了,那里曾查他人马数目!
只见那里森森兵器摆列着──
弓箭刀枪甲与衣,干戈剑戟并缨旗。剽枪月铲兜鍪铠,大斧团牌铁蒺藜。长
闷棍,短窝槌,钢叉铳鉋及头盔。打扮得<革翁>鞋护顶并胖袄,简鞭袖弹与铜锤。”
那王听了笑道:“不打紧,不打紧!似这般兵器,一火皆空。你且去报与金
圣娘娘得知,教他莫恼。今早他听见我发狠,要去战斗,他就眼泪汪汪的不干。
你如今去说那里人马骁勇,必然胜我,且宽他一时之心。”
行者闻言十分欢喜道:“正中老孙之意!”你看他偏是路熟,转过角门,穿
过厅堂。那里边尽都是高堂大厦,更不似前边的模样,直到后面宫里,远见彩门
壮丽,乃是金圣娘娘住处。直入里面看时,有两班妖狐妖鹿,一个个都妆成美女
之形,侍立左右,正中间坐着那个娘娘,手托着香腮,双眸滴泪,果然是──
玉容娇嫩,美貌妖娆。懒梳妆,散鬓堆鸦;怕打扮,钗环不戴。面无粉,冷
淡了胭脂;发无油,蓬松了云鬓。努樱唇,紧咬银牙;皱蛾眉,泪淹星眼。一片
心,只忆着朱紫君王;一时间,恨不离天罗地网。诚然是:自古红颜多薄命,恹
恹无语对东风!
行者上前打了个问讯道:“接喏。”那娘娘道:“这泼村怪,十分无状!想
我在那朱紫国中,与王同享荣华之时,那太师宰相见了,就俯伏尘埃,不敢仰视。
这野怪怎么叫声接喏?是那里来的这般村泼?”众侍婢上前道:“太太息怒,他
是大王爷爷心腹的小校,唤名有来有去。今早差下战书的是他。”娘娘听说,忍
怒问曰:“你下战书,可曾到朱紫国界?”行者道:“我持书直至城里,到于金
銮殿,面见君王,已讨回音来也。”娘娘道:“你面君,君有何言?”行者道:
“那君王敌战之言,与排兵布阵之事,才与大王说了。只是那君王有思想娘娘之
意,有一句合心的话儿,特来上禀,奈何左右人众,不是说处。”娘娘闻言,喝
退两班狐鹿。行者掩上宫门,把脸一抹,现了本象,对娘娘道:“你休怕我,我
是东土大唐差往大西天天竺国雷音寺见佛求经的和尚。我师父是唐王御弟唐三藏,
我是他大徒弟孙悟空。因过你国倒换关文,见你君臣出榜招医,是我大施三折之
肱,把他相思之病治好了。排宴谢我,饮酒之间,说出你被妖摄来,我会降龙伏
虎,特请我来捉怪,救你回国。那战败先锋是我,打死小妖也是我。我见他门外
凶狂,是我变作有来有去模样,舍身到此,与你通信。”那娘娘听说,沉吟不语。
行者取出宝串,双手奉上道:“你若不信,看此物何来?”娘娘一见垂泪,下座
拜谢道:“长老,你果是救得我回朝,没齿不忘大恩!”
行者道:“我且问你,他那放火、放烟、放沙的,是件甚么宝贝?”娘娘道:
“那里是甚宝贝!乃是三个金铃。他将头一个幌一幌,有三百丈火光烧人;第二
个幌一幌,有三百丈烟光熏人;第三个幌一幌,有三百丈黄沙迷人。烟火还不打
紧,只是黄沙最毒,若钻入人鼻孔,就伤了性命。”行者道:“利害,利害!我
曾经着,打了两个嚏喷,却不知他的铃儿放在何处?”娘娘道:“他那肯放下,
只是带在腰间,行住坐卧,再不离身。”行者道:“你若有意于朱紫国,还要相
会国王,把那烦恼忧愁,都且权解,使出个风流喜悦之容,与他叙个夫妻之情,
教他把铃儿与你收贮。待我取便偷了,降了这妖怪,那时节,好带你回去,重谐
鸾凤,共享安宁也。”那娘娘依言。
这行者还变作心腹小校,开了宫门,唤进左右侍婢。娘娘叫:“有来有去,
快往前亭,请你大王来,与他说话。”好行者,应了一声,即至剥皮亭对妖精道:
“大王,圣宫娘娘有请。”妖王欢喜道:“娘娘常时只骂,怎么今日有请?”行
者道:“那娘娘问朱紫国王之事,是我说他不要你了,他国中另扶了皇后。娘娘
听说,故此没了想头,方才命我来奉请。”妖王大喜道:“你却中用。待我剿除
了他国,封你为个随朝的太宰。”行者顺口谢恩,疾与妖王来至后宫门首。那娘
娘欢容迎接,就去用手相搀,那妖王喏喏而退道:“不敢,不敢!多承娘娘下爱,
我怕手痛,不敢相傍。”娘娘道:“大王请坐,我与你说。”妖王道:“有话但
说不妨。”娘娘道:“我蒙大王辱爱,今已三年,未得共枕同衾,也是前世之缘,
做了这场夫妻。谁知大王有外我之意,不以夫妻相待。我想着当时在朱紫国为后,
外邦凡有进贡之宝,君看毕,一定与后收之。你这里更无甚么宝贝,左右穿的是
貂裘,吃的是血食,那曾见绫锦金珠!只一味铺皮盖毯,或者就有些宝贝,你因
外我,也不教我看见,也不与我收着。且如闻得你有三个铃铛,想就是件宝贝,
你怎么走也带着,坐也带着?你就拿与我收着,待你用时取出,未为不可。此也
是做夫妻一场,也有个心腹相托之意。如此不相托付,非外我而何?”妖王大笑
陪礼道:“娘娘怪得是,怪得是!宝贝在此,今日就当付你收之。”便即揭衣取
宝。行者在旁,眼不转睛看着那怪揭起两三层衣服,贴身带着三个铃儿。他解下
来,将些绵花塞了口儿,把一块豹皮作一个包袱儿包了,递与娘娘道:“物虽微
贱,却要用心收藏,切不可摇幌着他。”娘娘接过手道:“我晓得。安在这妆台
之上,无人摇动。”叫:“小的们,安排酒来,我与大王交欢会喜,饮几杯儿。”
众侍婢闻言,即铺排果菜,摆上些獐犭巴鹿兔之肉,将椰子酒斟来奉上。那娘娘
做出妖娆之态,哄着精灵。
孙行者在旁取事,但挨挨摸摸,行近妆台,把三个金铃轻轻拿过,慢慢移步,
溜出宫门,径离洞府。到了剥皮亭前无人处,展开豹皮幅子看时,中间一个,有
茶钟大,两头两个,有拳头大。他不知利害,就把绵花扯了,只闻得当的一声响
区,骨都都的迸出烟火黄沙,急收不住,满亭中烘烘火起。唬得那把门精怪一拥
撞入后宫,惊动了妖王,慌忙教:“去救火,救火!”出来看时,原来是有来有
去拿了金铃儿哩。妖王上前喝道:“好贱奴!怎么偷了我的金铃宝贝,在此胡弄!”
叫:“拿来,拿来!”那门前虎将、熊师、豹头、彪帅、獭象、苍狼、乖獐、狡
兔、长蛇、大蟒、猩猩,帅众妖一齐攒簇。那行者慌了手脚,丢了金铃,现出本
象,掣出金箍如意棒,撒开解数,往前乱打。那妖王收了宝贝,传号令,教:
“关了前门!”众妖听了,关门的关门,打仗的打仗。那行者难得脱身,收了棒,
摇身一变,变作个痴苍蝇儿,钉在那无火处石壁上。众妖寻不见,报道:“大王,
走了贼也,走了贼也!”妖王问:“可曾自门里走出去?”众妖都说:“前门紧
锁牢拴在此,不曾走出。”妖王只说:“仔细搜寻!”有的取水泼火,有的仔细
搜寻,更无踪迹。妖王怒道:“是个甚么贼子,好大胆,变作有来有去的模样,
进来见我回话,又跟在身边,乘机盗我宝贝!早是不曾拿将出去!若拿出山头,
见了天风,怎生是好?”虎将上前道:“大王的洪福齐天,我等的气数不尽,故
此知觉了。”熊师上前道:“大王,这贼不是别人,定是那战败先锋的那个孙悟
空。想必路上遇着有来有去,伤了性命,夺了黄旗、铜锣、牙牌,变作他的模样,
到此欺骗了大王也。”妖王道:“正是,正是!见得有理!”叫:“小的们,仔
细搜求防避,切莫开门放出走了!”这才是个有分教:弄巧翻成拙,作耍却为真。
毕竟不知孙行者怎么脱得妖门,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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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一回 行者假名降怪犼 观音现象伏妖王


色即空兮自古,空言是色如然。人能悟彻色空禅,何用丹砂炮炼。德行全修
休懈,工夫苦用熬煎。有时行满始朝天,永驻仙颜不变。
话说那赛太岁紧关了前后门户,搜寻行者,直嚷到黄昏时分,不见踪迹。坐
在那剥皮亭上,点聚群妖,发号施令,都教各门上提铃喝号,击鼓敲梆,一个个
弓上弦,刀出鞘,支更坐夜。原来孙大圣变做个痴苍蝇,钉在门旁,见前面防备
甚紧,他即抖开翅,飞入后宫门首看处,见金圣娘娘伏在御案上,清清滴泪,隐
隐声悲。行者飞进门去,轻轻的落在他那乌云散髻之上,听他哭的甚么。少顷间,
那娘娘忽失声道:“主公啊!我和你──
前生烧了断头香,今世遭逢泼怪王。拆凤三年何日会?分鸳两处致悲伤。
差来长老才通信,惊散佳姻一命亡。只为金铃难解识,相思又比旧时狂。”
行者闻言,即移身到他耳根后,悄悄的叫道:“圣宫娘娘,你休恐惧,我还
是你国差来的神僧孙长老,未曾伤命。只因自家性急,近妆台偷了金铃,你与妖
王吃酒之时,我却脱身私出了前亭,忍不住打开看看。不期扯动那塞口的绵花,
那铃响一声,迸出烟火黄沙。我就慌了手脚,把金铃丢了,现出原身,使铁棒,
苦战不出,恐遭毒手,故变作一个苍蝇儿,钉在门枢上,躲到如今。那妖王愈加
严紧,不肯开门。你可去再以夫妻之礼,哄他进来安寝,我好脱身行事,别作区
处救你也。”娘娘一闻此言,战兢兢发似神揪,虚怯怯心如杵筑,泪汪汪的道:
“你如今是人是鬼?”行者道:“我也不是人,我也不是鬼,如今变作个苍蝇儿
在此。你休怕,快去请那妖王也。”娘娘不信,泪滴滴悄语低声道:“你莫魇寐
我。”行者道:“我岂敢魇寐你?你若不信,展开手,等我跳下来你看。”那娘
娘真个把左手张开,行者轻轻飞下,落在他玉掌之间,好便似──
菡萏蕊头钉黑豆,牡丹花上歇游蜂;绣球心里葡萄落,百合枝边黑点浓。
金圣宫高擎玉掌,叫声神僧,行者嘤嘤的应道:“我是神僧变的。”那娘娘
方才信了,悄悄的道:“我去请那妖王来时,你却怎生行事?”行者道:“古人
云,断送一生惟有酒。又云,破除万事无过酒。酒之为用多端,你只以饮酒为上,
你将那贴身的侍婢,唤一个进来,指与我看,我就变作他的模样,在旁边伏侍,
却好下手。”那娘娘真个依言,即叫:“春娇何在?”那屏风后转出一个玉面狐
狸来,跪下道:“娘娘唤春娇有何使令?”娘娘道:“你去叫他们来点纱灯,焚
脑麝,扶我上前庭,请大王安寝也。”那春娇即转前面,叫了七八个怪鹿妖狐,
打着两对灯龙,一对提炉,摆列左右。娘娘欠身叉手,那大圣早已飞去。好行者,
展开翅,径飞到那玉面狐狸头上,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变作
一个瞌睡虫,轻轻的放在他脸上。原来瞌睡虫到了人脸上,往鼻孔里爬,爬进孔
中,即瞌睡了。那春娇果然渐觉困倦,立不住脚,摇桩打盹,即忙寻着原睡处,
丢倒头只情呼呼的睡起。行者跳下来,摇身一变,变做那春娇一般模样,转屏风
与众排立不题。
却说那金圣宫娘娘往前正走,有小妖看见,即报赛太岁道:“大王,娘娘来
了。”那妖王急出剥皮亭外迎迓,娘娘道:“大王啊,烟火既息,贼已无踪,深
夜之际,特请大王安置。”那妖满心欢喜道:“娘娘珍重,却才那贼乃是孙悟空。
他败了我先锋,打杀我小校,变化进来,哄了我们,我们这般搜检,他却渺无踪
迹,故此心上不安。”娘娘道:“那厮想是走脱了。大王放心勿虑,且自安寝去
也。”妖精见娘娘侍立敬请,不敢坚辞,只得吩咐群妖,各要小心火烛,谨防盗
贼,遂与娘娘径往后宫。行者假变春娇,从两班侍婢引入。
娘娘叫:“安排酒来与大王解劳。”妖王笑道:“正是正是,快将酒来,我
与娘娘压惊。”假春娇即同众怪铺排了果品,整顿些腥肉,调开桌椅。那娘娘擎
杯,这妖王也以一杯奉上,二人穿换了酒杯。假春娇在旁执着酒壶道:“大王与
娘娘今夜才递交杯盏,请各饮干,穿个双喜杯儿。”真个又各斟上,又饮干了。
假春娇又道:“大王娘娘喜会,众侍婢会唱的供唱,善舞的起舞来耶。”说未毕,
只听得一派歌声,齐调音律,唱的唱,舞的舞。他两个又饮了许多。娘娘叫住了
歌舞。众侍婢分班,出屏风外摆列,惟有假春娇执壶,上下奉酒。娘娘与那妖王
专说得是夫妻之话。你看那娘娘一片云情雨意,哄得那妖王骨软筋麻,只是没福,
不得沾身。可怜!真是猫咬尿胞空欢喜!
叙了一会,笑了一会,娘娘问道:“大王,宝贝不曾伤损么?”妖王道:
“这宝贝乃先天抟铸之物,如何得损!只是被那贼扯开塞口之绵,烧了豹皮包袱
也。”娘娘说:“怎生收拾?”妖王道:“不用收拾,我带在腰间哩。”假春娇
闻得此言,即拔下毫毛一把,嚼得粉碎,轻轻挨近妖王,将那毫毛放在他身上,
吹了三口仙气,暗暗的叫“变!”那些毫毛即变做三样恶物,乃虱子、虼蚤、臭
虫,攻入妖王身内,挨着皮肤乱咬。那妖王燥痒难禁,伸手入怀揣摸揉痒,用指
头捏出几个虱子来,拿近灯前观看。娘娘见了,含忖道:“大王,想是衬衣禳了,
久不曾浆洗,故生此物耳。”妖王惭愧道:“我从来不生此物,可可的今宵出丑。”
娘娘笑道:“大王何为出丑?常言道,皇帝身上也有三个御虱哩。且脱下衣服来,
等我替你捉捉。”妖王真个解带脱衣。假春娇在旁,着意看着那妖王身上,衣服
层层皆有虼蚤跳,件件皆排大臭虫;子母虱,密密浓浓,就如蝼蚁出窝中。不觉
的揭到第三层见肉之处,那金铃上纷纷垓垓的,也不胜其数。假春娇道:“大王,
拿铃子来,等我也与你捉捉虱子。”那妖王一则羞,二则慌,却也不认得真假,
将三个铃儿递与假春娇。假春娇接在手中,卖弄多时,见那妖王低着头抖这衣服,
他即将金铃藏了,拔下一根毫毛,变作三个铃儿,一般无二,拿向灯前翻检;却
又把身子扭扭捏捏的,抖了一抖,将那虱子、臭虫、虼蚤,收了归在身上,把假
金铃儿递与那怪。那怪接在手中,一发朦胧无措,那里认得甚么真假,双手托着
那铃儿,递与娘娘道:“今番你却收好了,却要仔细仔细,不要象前一番。”那
娘娘接过来,轻轻的揭开衣箱,把那假铃收了,用黄金锁锁了,却又与妖王叙饮
了几杯酒,教侍婢:“净拂牙床,展开锦被,我与大王同寝。”那妖王诺诺连声
道:“没福,没福!不敢奉陪,我还带个宫女往西宫里睡去,娘娘请自安置。”
遂此各归寝处不题。
却说假春娇得了手,将他宝贝带在腰间,现了本象,把身子抖一抖,收去那
个瞌睡虫儿,径往前走,只听得梆铃齐响,紧打三更。好行者,捏着诀,念动真
言,使个隐身法,直至门边。又见那门上拴锁甚密,却就取出金箍棒,望门一指,
使出那解锁之法,那门就轻轻开了,急拽步出门站下,厉声高叫道:“赛太岁!
还我金圣娘娘来!”连叫两三遍,惊动大小群妖,急急看处,前门开了,即忙掌
灯寻锁,把门儿依然锁上,着几个跑入里边去报道:“大王!有人在大门外呼唤
大王尊号,要金圣娘娘哩!”那里边侍婢即出宫门,悄悄的传言道:“莫吆喝,
大王才睡着了。”行者又在门前高叫,那小妖又不敢去惊动。如此者三四遍,俱
不敢去通报。那大圣在外嚷嚷闹闹的,直弄到天晓,忍不住手轮着铁棒上前打门。
慌得那大小群妖,顶门的顶门,报信的报信。那妖王一觉方醒,只闻得乱撺撺的
喧哗,起身穿了衣服,即出罗帐之外问道:“嚷甚么?”众侍婢才跪下道:“爷
爷,不知是甚人在洞外叫骂了半夜,如今却又打门。”妖王走出宫门,只见那几
个传报的小妖,慌张张的磕头道:“外面有人叫骂,要金圣宫娘娘哩!若说半个
不字,他就说出无数的歪话,甚不中听。见天晓大王不出,逼得打门也。”那妖
道:“且休开门,你去问他是那里来的,姓甚名谁,快来回报。”小妖急出去,
隔门问道:“打门的是谁?”行者道:“我是朱紫国拜请来的外公,来取圣宫娘
娘回国哩!”那小妖听得,即以此言回报。那妖随往后宫,查问来历。原来那娘
娘才起来,还未梳洗,早见侍婢来报:“爷爷来了。”那娘娘急整衣,散挽黑云,
出宫迎迓。才坐下,还未及问,又听得小妖来报:“那来的外公已将门打破矣。”
那妖笑道:“娘娘,你朝中有多少将帅?”娘娘道:“在朝有四十八卫人马,良
将千员,各边上元帅总兵,不计其数。”妖王道:“可有个姓外的么?”娘娘道:
“我在宫,只知内里辅助君王,早晚教诲妃嫔,外事无边,我怎记得名姓!”妖
王道:“这来者称为外公,我想着百家姓上,更无个姓外的。娘娘赋性聪明,出
身高贵,居皇宫之中,必多览书籍。记得那本书上有此姓也?”娘娘道:“止千
字文上有句外受傅训,想必就是此矣。”
妖王喜道:“定是,定是!”即起身辞了娘娘,到剥皮亭上,结束整齐,点
出妖兵,开了门,直至外面,手持一柄宣花钺斧,厉声高叫道:“那个是朱紫国
来的外公?”行者把金箍棒攥在右手,将左手指定道:“贤甥,叫我怎的?”那
妖王见了,心中大怒道:你这厮──
相貌若猴子,嘴脸似猢猻。七分真是鬼,大胆敢欺人!
行者笑道:“你这个诳上欺君的泼怪,原来没眼!想我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
九天神将见了我,无一个老字,不敢称呼,你叫我声外公,那里亏了你!”妖王
喝道:“快早说出姓甚名谁,有些甚么武艺,敢到我这里猖獗!”行者道:“你
若不问姓名犹可,若要我说出姓名,只怕你立身无地!你上来,站稳着,听我道
──
生身父母是天地,日月精华结圣胎。仙石怀抱无岁数,灵根孕育甚奇哉。
当年产我三阳泰,今日归真万会谐。曾聚众妖称帅首,能降众怪拜丹崖。
玉皇大帝传宣旨,太白金星捧诏来。请我上天承职裔,官封弼马不开怀。
初心造反谋山洞,大胆兴兵闹御阶。托塔天王并太子,交锋一阵尽猥衰。
金星复奏玄穹帝,再降招安敕旨来。封做齐天真大圣,那时方称栋梁材。
又因搅乱蟠桃会,仗酒偷丹惹下灾。太上老君亲奏驾,西池王母拜瑶台。
情知是我欺王法,即点天兵发火牌。十万凶星并恶曜,干戈剑戟密排排。
天罗地网漫山布,齐举刀兵大会垓。恶斗一场无胜败,观音推荐二郎来。
两家对敌分高下,他有梅山兄弟侪。各逞英雄施变化,天门三圣拨云开。
老君丢了金钢套,众神擒我到金阶。不须详允书供状,罪犯凌迟杀斩灾。
斧剁锤敲难损命,刀轮剑砍怎伤怀!火烧雷打只如此,无计摧残长寿胎。
押赴太清兜率院,炉中煅炼尽安排。日期满足才开鼎,我向当中跳出来。
手挺这条如意棒,翻身打上玉龙台。各星各象皆潜躲,大闹天宫任我歪。
巡视灵官忙请佛,释伽与我逞英才。手心之内翻筋斗,游遍周天去复来。
佛使先知赚哄法,被他压住在天崖。到今五百余年矣,解脱微躯又弄乖。
特保唐僧西域去,悟空行者甚明白。西方路上降妖怪,那个妖邪不惧哉!”
那妖王听他说出悟空行者,遂道:“你原来是大闹天宫的那厮,你既脱身保
唐僧西去,你走你的路去便罢了。怎么罗织管事,替那朱紫国为奴,却到我这里
寻死!”行者喝道:“贼泼怪,说话无知!我受朱紫国拜请之礼,又蒙他称呼管
待之恩,我老孙比那王位还高千倍,他敬之如父母,事之如神明,你怎么说出
‘为奴’二字!我把你这诳上欺君之怪,不要走!吃外公一棒!”那妖慌了手脚,
即闪身躲过,使宣花斧劈面相迎。这一场好杀!你看──
金箍如意棒,风刃宣花斧。一个咬牙发狠凶,一个切齿施威武。这个是齐天
大圣降临凡,那个是作怪妖王来下土。两个喷云<口爱>雾照天宫,真是走石扬沙遮
斗府。往往来来解数多,翻翻复复金光吐。齐将本事施,各把神通赌。这个要取
娘娘转帝都,那个喜同皇后居山坞。这场都是没来由,舍死忘生因国主。
他两个战经五十回合,不分胜负。那妖王见行者手段高强,料不能取胜,将
斧架住他的铁棒道:“孙行者,你且住了。我今日还未早膳,待我进了膳,再来
与你定雌雄。”行者情知是要取铃铛,收了铁棒道:“好汉子不赶乏兔儿,你去
你去!吃饱些,好来领死!”
那妖急转身闯入里边,对娘娘道:“快将宝贝拿来!”娘娘道:“要宝贝何
干?”妖王道:“今早叫战者,乃是取经的和尚之徒,叫做孙悟空行者,假称外
公。我与他战到此时,不分胜负。等我拿宝贝出去,放些烟火,烧这猴头。”娘
娘见说,心中怛突:欲不取出铃儿,恐他见疑;欲取出铃儿,又恐伤了孙行者性
命。正自踌躇未定,那妖王又催逼道:“快拿出来!”这娘娘无奈,只得将锁钥
开了,把三个铃儿递与妖王。妖王拿了,就走出洞。娘娘坐在宫中,泪如雨下,
思量行者不知可能逃得性命。两人却俱不知是假铃也。
那妖出了门,就占起上风,叫道:“孙行者休走!看我摇摇铃儿!”行者笑
道:“你有铃,我就没铃?你会摇,我就不会摇?”妖王道:“你有甚么铃儿,
拿出来我看。”行者将铁棒捏做个绣花针儿,藏在耳内,却去腰间解下三个真宝
贝来,对妖王说:“这不是我的紫金铃儿?”妖王见了,心惊道:“跷蹊,跷蹊!
他的铃儿怎么与我的铃儿就一般无二!纵然是一个模子铸的,好道打磨不到,也
有多个瘢儿,少个蒂儿,却怎么这等一毫不差?”又问:“你那铃儿是那里来的?”
行者道:“贤甥,你那铃儿却是那里来的。”妖王老实,便就说道:“我这铃儿
是──
太清仙君道源深,八卦炉中久炼金。结就铃儿称至宝,老君留下到如今。
行者笑道:“老孙的铃儿,也是那时来的。”妖王道:“怎生出处?”行者
道:“我这铃儿是──
道祖烧丹兜率宫,金铃抟炼在炉中。二三如六循环宝,我的雌来你的雄。”
妖王道:“铃儿乃金丹之宝,又不是飞禽走兽,如何辨得雌雄?但只是摇出
宝来,就是好的!”行者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且让你先摇。”那妖王真
个将头一个铃儿幌了三幌,不见火出;第二个幌了三幌,不见烟出;第三个幌了
三幌,也不见沙出。妖王慌了手脚道:“怪哉,怪哉!世情变了!这铃儿想是惧
内,雄见了雌,所以不出来了。”行者道:“贤甥,住了手,等我也摇摇你看。”
好猴子,一把攥了三个铃儿,一齐摇起。你看那红火、青烟、黄沙,一齐滚出,
骨都都燎树烧山!大圣口里又念个咒语,望巽地上叫:“风来!”真个是风催火
势,火挟风威,红焰焰,黑沉沉,满天烟火,遍地黄沙!把那赛太岁唬得魄散魂
飞,走头无路,在那火当中,怎逃性命!
只闻得半空中厉声高叫:“孙悟空!我来了也!”行者急回头上望,原来是
观音菩萨,左手托着净瓶,右手拿着杨柳,洒下甘露救火哩,慌得行者把铃儿藏
在腰间,即合掌倒身下拜。那菩萨将柳枝连拂几点甘露,霎时间,烟火俱无,黄
沙绝迹。行者叩头道:“不知大慈临凡,有失回避。敢问菩萨何往?”菩萨道:
“我特来收寻这个妖怪。”行者道:“这怪是何来历,敢劳金身下降收之?”菩
萨道:“他是我跨的个金毛猻。因牧童盹睡,失于防守,这孽畜咬断铁索走来,
却与朱紫国王消灾也。”行者闻言急欠身道:“菩萨反说了,他在这里欺君骗后,
败俗伤风,与那国王生灾,却说是消灾,何也?”菩萨道:“你不知之,当时朱
紫国先王在位之时,这个王还做东宫太子,未曾登基,他年幼间,极好射猎。他
率领人马,纵放鹰犬,正来到落凤坡前,有西方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所生二子,
乃雌雄两个雀雏,停翅在山坡之下,被此王弓开处,射伤了雄孔雀,那雌孔雀也
带箭归西。佛母忏悔以后,吩咐教他拆凤三年,身耽啾疾。那时节,我跨着这
犭足孔,同听此言,不期这孽畜留心,故来骗了皇后,与王消灾。至今三年,冤
愆满足,幸你来救治王患,我特来收妖邪也。”行者道:“菩萨,虽是这般故事,
奈何他玷污了皇后,败俗伤风,坏伦乱法,却是该他死罪。今蒙菩萨亲临,饶得
他死罪,却饶不得他活罪。让我打他二十棒,与你带去罢。”菩萨道:“悟空,
你既知我临凡,就当看我分上,一发都饶了罢,也算你一番降妖之功。若是动了
棍子,他也就是死了。”行者不敢违言,只得拜道:“菩萨既收他回海,再不可
令他私降人间,贻害不浅!”那菩萨才喝了一声:“孽畜!还不还原,待何时也!”
只见那怪打个滚,现了原身,将毛衣抖抖,菩萨骑上。菩萨又望项下一看,不见
那三个金铃。菩萨道:“悟空,还我铃来。”行者道:“老孙不知。”菩萨喝道:
“你这贼猴!若不是你偷了这铃,莫说一个悟空,就是十个,也不敢近身!快拿
出来!”行者笑道:“实不曾见。”菩萨道:“既不曾见,等我念念《紧箍儿咒》。”
那行者慌了,只教:“莫念,莫念!铃儿在这里哩!”这正是:犼项金铃何人
解?解铃人还问系铃人。菩萨将铃儿套在犼项下,飞身高坐。你看他四足莲花
生焰焰,满身金缕迸森森,大慈悲回南海不题。
却说孙大圣整束了衣裙,轮铁棒打进獬豸洞去,把群妖众怪,尽情打死。剿
除干净。直至宫中,请圣宫娘娘回国,那娘娘顶礼不尽。行者将菩萨降妖并拆凤
原由备说了一遍,寻些软草,紥了一条草龙,教:“娘娘跨上,合着眼莫怕,我
带你回朝见主也。”那娘娘谨遵吩咐,行者使起神通,只听得耳内风响。半个时
辰,带进城,按落云头叫:“娘娘开眼。”那皇后睁开眼看,认得是凤阁龙楼,
心中欢喜,撇了草龙,与行者同登宝殿。那国王见了,急下龙床,就来扯娘娘玉
手,欲诉离情,猛然跌倒在地,只叫:“手疼,手疼!”八戒哈哈大笑道:“嘴
脸!没福消受!一见面就蛰杀了也!”行者道:“呆子,你敢扯他扯儿么?”八
戒道:“就扯他扯儿便怎的?”行者道:“娘娘身上生了毒刺,手上有蜇阳之毒。
自到麒麟山,与那赛太岁三年,那妖更不曾沾身,但沾身就害身疼,但沾手就害
手疼。”众官听说,道:“似此怎生奈何?”此时外面众官忧疑,内里妃嫔悚惧,
旁有玉圣、银圣二宫,将君王扶起。俱正在仓皇之际,忽听得那半空中,有人叫
道:“大圣,我来也。”行者抬头观看,只见那──
肃肃冲天鹤唳,飘飘径至朝前。缭绕祥光道道,氤氲瑞气翩翩。棕衣苫体放
云烟,足踏芒鞋罕见。手执龙须蝇帚,丝绦腰下围缠。乾坤处处结人缘,大地逍
遥游遍。此乃是大罗天上紫云仙,今日临凡解魇。
行者上前迎住道:“张紫阳何往?”紫阳真人直至殿前,躬身施礼道:“大
圣,小仙张伯端起手。”行者答礼道:“你从何来?”真人道:“小仙三年前曾
赴佛会,因打这里经过,见朱紫国王有拆凤之忧,我恐那妖将皇后玷辱,有坏人
伦,后日难与国王复合。是我将一件旧棕衣变作一领新霞裳,光生五彩,进与妖
王,教皇后穿了妆新。那皇后穿上身,即生一身毒刺,毒刺者,乃棕毛也。今知
大圣成功,特来解魇。”行者道:“既如此,累你远来,且快解脱。”真人走向
前,对娘娘用手一指,即脱下那件棕衣,那娘娘遍体如旧。真人将衣抖一抖,披
在身上,对行者道:“大圣勿罪,小仙告辞。”行者道:“且住,待君王谢谢。”
真人笑道:“不劳,不劳。”遂长揖一声,腾空而去。
慌得那皇帝、皇后及大小众臣,一个个望空礼拜。拜毕,即命大开东阁,酬
谢四僧。那君王领众跪拜,夫妻才得重谐。正当欢宴时,行者叫:“师父,拿那
战书来。”长老袖中取出递与行者,行者递与国王道:“此书乃那怪差小校送来
者。那小校已先被我打死,送来报功。后复至山中,变作小校,进洞回复,因得
见娘娘,盗出金铃,几乎被他拿住;又变化,复偷出,与他对敌。幸遇观音菩萨
将他收去,又与我说拆凤之故。”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那举国君臣内外,无
一人不感谢称赞。唐僧道:“一则是贤王之福,二来是小徒之功。今蒙盛宴,至
矣,至矣!就此拜别,不要误贫僧向西去也。”那国王恳留不得,遂换了关文,
大排銮驾,请唐僧稳坐龙车,那君王妃后俱捧毂推轮,相送而别。正是:有缘洗
尽忧疑病,绝念无思心自宁。毕竟这去后面再有甚么吉凶之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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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二回 盘丝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


话表三藏别了朱紫国王,整顿鞍马西进。行彀多少山原,历尽无穷水道,不
觉的秋去冬残,又值春光明媚。师徒们正在路踏青玩景,忽见一座庵林,三藏滚
鞍下马,站立大道之旁。行者问道:“师父,这条路平坦无邪,因何不走?”八
戒道:“师兄好不通情!师父在马上坐得困了,也让他下来关关风是。”三藏道:
“不是关风,我看那里是个人家,意欲自去化些斋吃。”行者笑道:“你看师父
说的是那里话。你要吃斋,我自去化,俗语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岂有为弟
子者高坐,教师父去化斋之理?”三藏道:“不是这等说。平日间一望无边无际,
你们没远没近的去化斋,今日人家逼近,可以叫应,也让我去化一个来。”八戒
道:“师父没主张。常言道,三人出外,小的儿苦,你况是个父辈,我等俱是弟
子。古书云:有事弟子服其劳,等我老猪去。”三藏道:“徒弟啊,今日天气晴
明,与那风雨之时不同。那时节,汝等必定远去,此个人家,等我去,有斋无斋,
可以就回走路。”沙僧在旁笑道:“师兄,不必多讲,师父的心性如此,不必违
拗。若恼了他,就化将斋来,他也不吃。”八戒依言,即取出钵盂,与他换了衣
帽。拽开步,直至那庄前观看,却也好座住场,但见──
石桥高耸,古树森齐。石桥高耸,潺潺流水接长溪;古树森齐,聒聒幽禽鸣
远岱。桥那边有数椽茅屋,清清雅雅若仙庵;又有那一座蓬窗,白白明明欺道院。
窗前忽见四佳人,都在那里刺凤描鸾做针线。
长老见那人家没个男儿,只有四个女子,不敢进去,将身立定,闪在乔林之
下,只见那女子,一个个──
闺心坚似石,兰性喜如春。娇脸红霞衬,朱唇绛脂匀。
蛾眉横月小,蝉鬓迭云新。若到花间立,游蜂错认真。
少停有半个时辰,一发静悄悄,鸡犬无声。自家思虑道:“我若没本事化顿
斋饭,也惹那徒弟笑我,敢道为师的化不出斋来,为徒的怎能去拜佛。”长老没
计奈何,也带了几分不是,趋步上桥,又走了几步,只见那茅屋里面有一座木香
亭子,亭子下又有三个女子在那里踢气球哩。你看那三个女子,比那四个又生得
不同,但见那──
飘扬翠袖,摇拽缃裙。飘扬翠袖,低笼着玉笋纤纤;摇拽缃裙,半露出金莲
窄窄。形容体势十分全,动静脚跟千样躧。拿头过论有高低,张泛送来真又楷。
转身踢个出墙花,退步翻成大过海。轻接一团泥,单枪急对拐。明珠上佛头,实
捏来尖掰。窄砖偏会拿,卧鱼将脚扌歪。平腰折膝蹲,扭顶翘跟躧。扳凳能喧泛,
披肩甚脱洒。绞裆任往来,锁项随摇摆。踢的是黄河水倒流,金鱼滩上买。那个
错认是头儿,这个转身就打拐。端然捧上臁,周正尖来捽。提跟潠草鞋,倒插
回头采。退步泛肩妆,钩儿只一歹。版篓下来长,便把夺门揣。踢到美心时,佳
人齐喝采。一个个汗流粉腻透罗裳,兴懒情疏方叫海。
言不尽,又有诗为证,诗曰:
蹴踘当场三月天,仙风吹下素婵娟。汗沾粉面花含露,尘染蛾眉柳带烟。
翠袖低垂笼玉笋,缃裙斜拽露金莲。几回踢罢娇无力,云鬓蓬松宝髻偏。
三藏看得时辰久了,只得走上桥头,应声高叫道:“女菩萨,贫僧这里随缘
布施些儿斋吃。”那些女子听见,一个个喜喜欢欢抛了针线,撇了气球,都笑笑
吟吟的接出门来道:“长老,失迎了,今到荒庄,决不敢拦路斋僧,请里面坐。”
三藏闻言,心中暗道:“善哉,善哉!西方正是佛地!女流尚且注意斋僧,男子
岂不虔心向佛?”长老向前问讯了,相随众女入茅屋。过木香亭看处,呀!原来
那里边没甚房廊,只见那──
峦头高耸,地脉遥长。峦头高耸接云烟,地脉遥长通海岳。门近石桥,九曲
九湾流水顾;园栽桃李,千株千颗斗秾华。藤薜挂悬三五树,芝兰香散万千花。
远观洞府欺蓬岛,近睹山林压太华。正是妖仙寻隐处,更无邻舍独成家。
有一女子上前,把石头门推开两扇,请唐僧里面坐。那长老只得进去,忽抬
头看时,铺设的都是石桌、石凳,冷气阴阴。长老心惊,暗自思忖道:“这去处
少吉多凶,断然不善。”众女子喜笑吟吟都道:“长老请坐。”长老没奈何,只
得坐了,少时间,打个冷禁。众女子问道:“长老是何宝山?化甚么缘?还是修
桥补路,建寺礼塔,还是造佛印经?请缘簿出来看看。”长老道:“我不是化缘
的和尚。”女子道:“既不化缘,到此何干?”长老道:“我是东土大唐差去西
天大雷音求经者。适过宝方,腹间饥馁,特造檀府,募化一斋,贫僧就行也。”
众女子道:“好,好,好!常言道,远来的和尚好看经。妹妹们!不可怠慢,快
办斋来。”
此时有三个女子陪着,言来语去,论说些因缘。那四个到厨中撩衣敛袖,炊
火刷锅。你道他安排的是些甚么东西?原来是人油炒炼,人肉煎熬,熬得黑糊充
作面筋样子,剜的人脑煎作豆腐块片。两盘儿捧到石桌上放下,对长老道:“请
了,仓卒间,不曾备得好斋,且将就吃些充腹,后面还有添换来也。”那长老闻
了一闻,见那腥膻,不敢开口,欠身合掌道:“女菩萨,贫僧是胎里素。”众女
子笑道:“长老,此是素的。”长老道:“阿弥陀佛!若象这等素的啊,我和尚
吃了,莫想见得世尊,取得经卷。”众女子道:“长老,你出家人,切莫拣人布
施。”长老道:“怎敢,怎敢!我和尚奉大唐旨意,一路西来,微生不损,见苦
就救,遇谷粒手拈入口,逢丝缕联缀遮身,怎敢拣主布施!”众女子笑道:“长
老虽不拣人布施,却只有些上门怪人。莫嫌粗淡,吃些儿罢。”长老道:“实是
不敢吃,恐破了戒,望菩萨养生不若放生,放我和尚出去罢。”那长老挣着要走,
那女子拦住门,怎么肯放,俱道:“上门的买卖,倒不好做!放了屁儿,却使手
掩,你往那里去?”他一个个都会些武艺,手脚又活,把长老扯住,顺手牵羊,
扑的掼倒在地。众人按住,将绳子捆了,悬梁高吊,这吊有个名色,叫做“仙人
指路”。原来是一只手向前,牵丝吊起;一只手拦腰捆住,将绳吊起,两只脚向
后一条绳吊起。三条绳把长老吊在梁上,却是脊背朝上,肚皮朝下。那长老忍着
疼,噙着泪,心中暗恨道:“我和尚这等命苦!只说是好人家化顿斋吃,岂知道
落了火坑!徒弟啊!速来救我,还得见面,但迟两个时辰,我命休矣!”那长老
虽然苦恼,却还留心看着那些女子。那些女子把他吊得停当,便去脱剥衣服。长
老心惊,暗自忖道:“这一脱了衣服,是要打我的情了,或者夹生儿吃我的情也
有哩。”原来那女子们只解了上身罗衫,露出肚腹,各显神通:一个个腰眼中冒
出丝绳,有鸭蛋粗细,骨都都的,迸玉飞银,时下把庄门瞒了不题。
却说那行者、八戒、沙僧,都在大道之旁。他二人都放马看担,惟行者是个
顽皮,他且跳树攀枝,摘叶寻果,忽回头,只见一片光亮,慌得跳下树来,吆喝
道:“不好,不好!师父造化低了!”行者用手指道:“你看那庄院如何?”八
戒沙僧共目视之,那一片如雪又亮如雪,似银又光似银。八戒道:“罢了,罢了!
师父遇着妖精了!我们快去救他也!”行者道:“贤弟莫嚷,你都不见怎的,等
老孙去来。”沙僧道:“哥哥仔细。”行者道:“我自有处。”好大圣,束一束
虎皮裙,掣出金箍棒,拽开脚,两三步跑到前边,看见那丝绳缠了有千百层厚,
穿穿道道,却似经纬之势,用手按了一按,有些粘软沾人。行者更不知是甚么东
西,他即举棒道:“这一棒,莫说是几千层,就有几万层,也打断了!”正欲打,
又停住手道:“若是硬的便可打断,这个软的,只好打匾罢了。假如惊了他,缠
住老孙,反为不美。等我且问他一问再打。”你道他问谁?即捻一个诀,念一个
咒,拘得个土地老儿在庙里似推磨的一般乱转。土地婆儿道:“老儿,你转怎的?
好道是羊儿风发了!”土地道:“你不知,你不知!有一个齐天大圣来了,我不
曾接他,他那里拘我哩。”婆儿道:“你去见他便了,却如何在这里打转?”土
地道:“若去见他,他那棍子好不重,他管你好歹就打哩!”婆儿道:“他见你
这等老了,那里就打你?”土地道:“他一生好吃没钱酒,偏打老年人。”两口
儿讲一会,没奈何只得走出去,战兢兢的跪在路旁叫道:“大圣,当境土地叩头。”
行者道:“你且起来,不要假忙,我且不打你,寄下在那里。我问你,此间是甚
地方?”土地道:“大圣从那厢来?”行者道:“我自东土往西来的。”土地道:
“大圣东来,可曾在那山岭上?”行者道:“正在那山岭上,我们行李马匹还都
歇在那岭上不是!”土地道:“那岭叫做盘丝岭,岭下有洞叫做盘丝洞,洞里有
七个妖精。”行者道:“是男怪女怪?”土地道:“是女怪。”行者道:“他有
多大神通?”土地道:“小神力薄威短,不知他有多大手段,只知那正南上,离
此有三里之遥,有一座濯垢泉,乃天生的热水,原是上方七仙姑的浴池。自妖精
到此居住,占了他的濯垢泉,仙姑更不曾与他争竞,平白地就让与他了。我见天
仙不惹妖魔怪,必定精灵有大能。”行者道:“占了此泉何干?”土地道:“这
怪占了浴池,一日三遭,出来洗澡。如今巳时已过,午时将来哑。”行者听言道:
“土地,你且回去,等我自家拿他罢。”那土地老儿磕了一个头,战兢兢的,回
本庙去了。
这大圣独显神通,摇身一变,变作个麻苍蝇儿,钉在路旁草梢上等待。须臾
间,只听得呼呼吸吸之声,犹如蚕食叶,却似海生潮。只好有半盏茶时,丝绳皆
尽,依然现出庄村,还象当初模样。又听得呀的一声,柴扉响处,里边笑语喧哗,
走出七个女子。行者在暗中细看,见他一个个携手相搀,挨肩执袂,有说有笑的,
走过桥来,果是标致。但见──
比玉香尤胜,如花语更真。柳眉横远岫,檀口破樱唇。钗头翘翡翠,金莲闪
绛裙。却似嫦娥临下界,仙子落凡尘。
行者笑道:“怪不得我师父要来化斋,原来是这一般好处。这七个美人儿,
假若留住我师父,要吃也不彀一顿吃,要用也不彀两日用,要动手轮流一摆布就
是死了。且等我去听他一听,看他怎的算计。”好大圣,嘤的一声,飞在那前面
走的女子云髻上钉住。才过桥来,后边的走向前来呼道:“姐姐,我们洗了澡,
来蒸那胖和尚吃去。”行者暗笑道:“这怪物好没算计!煮还省些柴,怎么转要
蒸了吃!”那些女子采花斗草向南来,不多时,到了浴池。但见一座门墙,十分
壮丽,遍地野花香艳艳,满旁兰蕙密森森。后面一个女子,走上前,唿哨的一声,
把两扇门儿推开,那中间果有一塘热水。这水──
自开辟以来,太阳星原贞有十,后被羿善开弓,射落九乌坠地,止存金乌一
星,乃太阳之真火也。天地有九处汤泉,俱是众乌所化。那九阳泉,乃香冷泉、
伴山泉、温泉、东合泉、潢山泉、孝安泉、广汾泉、汤泉,此泉乃濯垢泉。
有诗为证,诗曰:
一气无冬夏,三秋永注春。炎波如鼎沸,热浪似汤新。
分溜滋禾稼,停流荡俗尘。涓涓珠泪泛,滚滚玉团津。
润滑原非酿,清平还自温。瑞祥本地秀,造化乃天真。
佳人洗处冰肌滑,涤荡尘烦玉体新。
那浴池约有五丈余阔,十丈多长,内有四尺深浅,但见水清彻底。底下水一
似滚珠泛玉,骨都都冒将上来,四面有六七个孔窍通流。流去二三里之遥,淌到
田里,还是温水。池上又有三间亭子,亭子中近后壁放着一张八只脚的板凳。两
山头放着两个描金彩漆的衣架。行者暗中喜嘤嘤的,一翅飞在那衣架头上钉住。
那些女子见水又清又热,便要洗浴,即一齐脱了衣服,搭在衣架上。一齐下去,
被行者看见──
褪放纽扣儿,解开罗带结。酥胸白似银,玉体浑如雪。
肘膊赛凝胭,香肩欺粉贴。肚皮软又绵,脊背光还洁。
膝腕半围团,金莲三寸窄。中间一段情,露出风流穴。
那女子都跳下水去,一个个跃浪翻波,负水顽耍。行者道:“我若打他啊,
只消把这棍子往池中一搅,就叫做滚汤泼老鼠,一窝儿都是死。可怜,可怜!打
便打死他,只是低了老孙的名头。常言道,男不与女斗,我这般一个汉子,打杀
这几个丫头,着实不济。不要打他,只送他一个绝后计,教他动不得身,出不得
水,多少是好。”好大圣,捏着诀,念个咒,摇身一变,变作一个饿老鹰,但见:
毛犹霜雪,眼若明星。妖狐见处魂皆丧,狡兔逢时胆尽惊。钢爪锋芒快,雄
姿猛气横。会使老拳供口腹,不辞亲手逐飞腾。万里寒空随上下,穿云检物任他
行。
呼的一翅,飞向前,轮开利爪,把他那衣架上搭的七套衣服,尽情雕去,径
转岭头,现出本相来见八戒、沙僧道:“你看。”那呆子迎着对沙僧笑道:“师
父原来是典当铺里拿了去的。”沙僧道:“怎见得?”八戒道:“你不见师兄把
他些衣服都抢将来也?”行者放下道:“此是妖精穿的衣服。”八戒道:“怎么
就有这许多?”行者道:“七套。”八戒道:“如何这般剥得容易,又剥得干净?”
行者道:“那曾用剥。原来此处唤做盘丝岭,那庄村唤做盘丝洞。洞中有七个女
怪,把我师父拿住,吊在洞里,都向濯垢泉去洗浴。那泉却是天地产成的一塘子
热水。他都算计着洗了澡要把师父蒸吃。是我跟到那里,见他脱了衣服下水,我
要打他,恐怕污了棍子,又怕低了名头,是以不曾动棍,只变做一个饿老鹰,雕
了他的衣服。他都忍辱含羞,不敢出头,蹲在水中哩。我等快去解下师父走路罢。”
八戒笑道:“师兄,你凡干事,只要留根。既见妖精,如何不打杀他,却就去解
师父!他如今纵然藏羞不出,到晚间必定出来。他家里还有旧衣服,穿上一套,
来赶我们。纵然不赶,他久住在此,我们取了经,还从那条路回去。常言道,宁
少路边钱,莫少路边拳。那时节,他拦住了吵闹,却不是个仇人也?”行者道:
“凭你如何主张?”八戒道:“依我,先打杀了妖精,再去解放师父,此乃斩草
除根之计。”行者道:“我是不打他。你要打,你去打他。”
八戒抖擞精神,欢天喜地举着钉钯,拽开步,径直跑到那里。忽的推开门看
时,只见那七个女子,蹲在水里,口中乱骂那鹰哩,道:“这个匾毛畜生!猫嚼
头的亡人!把我们衣服都雕去了,教我们怎的动手!”八戒忍不住笑道:“女菩
萨,在这里洗澡哩,也携带我和尚洗洗何如?”那怪见了作怒道:“你这和尚,
十分无礼!我们是在家的女流,你是个出家的男子。古书云:七年男女不同席,
你好和我们同塘洗澡?”八戒道:“天气炎热,没奈何,将就容我洗洗儿罢。那
里调甚么书担儿,同席不同席!”呆子不容说,丢了钉钯,脱了皂锦直裰,扑的
跳下水来,那怪心中烦恼,一齐上前要打。不知八戒水势极熟,到水里摇身一变,
变做一个鲇鱼精。那怪就都摸鱼,赶上拿他不住。东边摸,忽的又渍了西去;西
边摸,忽的又渍了东去;滑扢齑的,只在那腿裆里乱钻。原来那水有搀胸之深,
水上盘了一会,又盘在水底,都盘倒了,喘嘘嘘的,精神倦怠。
八戒却才跳将上来,现了本相,穿了直裰,执着钉钯喝道:“我是那个?你
把我当鲇鱼精哩!”那怪见了,心惊胆战对八戒道:“你先来是个和尚,到水里
变作鲇鱼,及拿你不住,却又这般打扮,你端的是从何到此?是必留名。”八戒
道:“这伙泼怪当真的不认得我!我是东土大唐取经的唐长老之徒弟,乃天蓬元
帅悟能八戒是也。你把我师父吊在洞里,算计要蒸他受用!我的师父又好蒸吃?
快早伸过头来,各筑一钯,教你断根!”那些妖闻此言,魂飞魄散,就在水中跪
拜道:“望老爷方便方便!我等有眼无珠,误捉了你师父,虽然吊在那里,不曾
敢加刑受苦。望慈悲饶了我的性命,情愿贴些盘费,送你师父往西天去也。”八
戒摇头道:“莫说这话!俗语说得好,曾着卖糖君子哄,到今不信口甜人。是便
筑一钯,各人走路!”呆子一味粗夯,显手段,那有怜香惜玉之心,举着钯,不
分好歹,赶上前乱筑。那怪慌了手脚,那里顾甚么羞耻,只是性命要紧,随用手
侮着羞处,跳出水来,都跑在亭子里站立,作出法来:脐孔中骨都都冒出丝绳,
瞒天搭了个大丝篷,把八戒罩在当中。那呆子忽抬头,不见天日,即抽身往外便
走,那里举得脚步!原来放了绊脚索,满地都是丝绳,动动脚,跌个躘踵:左
边去,一个面磕地;右边去,一个倒栽葱;急转身,又跌了个嘴榅地;忙爬起,
又跌了个竖蜻蜓。也不知跌了多少跟头,把个呆子跌得身麻脚软,头晕眼花,爬
也爬不动,只睡在地下呻吟。那怪物却将他困住,也不打他,也不伤他,一个个
跳出门来,将丝篷遮住天光,各回本洞。
到了石桥上站下,念动真言,霎时间把丝篷收了,赤条条的,跑入洞里,侮
着那话,从唐僧面前笑嘻嘻的跑过去。走入石房,取几件旧衣穿了,径至后门口
立定叫:“孩儿们何在?”原来那妖精一个有一个儿子,却不是他养的,都是他
结拜的干儿子。有名唤做蜜、蚂、蠦、班、蜢、蜡、蜻。蜜是蜜蜂,蚂是蚂蜂,
蠦是蠦蜂,班是班毛,蜢是牛蜢,蜡是抹蜡,蜻是蜻蜓。原来那妖精幔天结
网,掳住这七般虫蛭,却要吃他。古云禽有禽言,兽有兽语,当时这些虫哀告饶
命,愿拜为母,遂此春采百花供怪物,夏寻诸卉孝妖精。忽闻一声呼唤,都到面
前问:“母亲有何使令?”众怪道:“儿啊,早间我们错惹了唐朝来的和尚,才
然被他徒弟拦在池里,出了多少丑,几乎丧了性命!汝等努力,快出门前去退他
一退。如得胜后,可到你舅舅家来会我。”那些怪既得逃生,往他师兄处,孽嘴
生灾不题。你看这些虫蛭,一个个摩拳擦掌,出来迎敌。
却说八戒跌得昏头昏脑,猛抬头见丝篷丝索俱无,他才一步一探爬将起来,
忍着疼找回原路,见了行者,用手扯住道:“哥哥,我的头可肿、脸可青么?”
行者道:“你怎的来?”八戒道:“我被那厮将丝绳罩住,放了绊脚索,不知跌
了多少跟头,跌得我腰拖背折,寸步难移。却才丝篷索子俱空,方得了性命回来
也。”沙僧见了道:“罢了,罢了!你闯下祸来也!那怪一定往洞里去伤害师父、
我等快去救他!”行者闻言急拽步便走,八戒牵着马急急来到庄前,但见那石桥
上有七个小妖儿挡住道:“慢来,慢来!吾等在此!”行者看了道:“好笑!干
净都是些小人儿!长的也只有二尺五六寸,不满三尺;重的也只有八九斤,不满
十斤。”喝道:“你是谁?”那怪道:“我乃七仙姑的儿子。你把我母亲欺辱了,
还敢无知,打上我门!不要走!仔细!”好怪物!一个个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乱打将来。八戒见了生嗔,本是跌恼了的性子,又见那伙虫蛭小巧,就发狠举钯
来筑。
那些怪见呆子凶猛,一个个现了本象,飞将起去,叫声:“变!”须臾间,
一个变十个,十个变百个,百个变千个,千个变万个,个个都变成无穷之数。只
见──
满天飞抹蜡,遍地舞蜻蜓。蜜蚂追头额,蠦蜂紥眼睛。
班毛前后咬,牛蜢上下叮。扑面漫漫黑,翛翛神鬼惊。
八戒慌了道:“哥啊,只说经好取,西方路上,虫儿也欺负人哩!”行者道:
“兄弟,不要怕,快上前打!”八戒道:“扑头扑脸,浑身上下,都叮有十数层
厚,却怎么打?”行者道:“没事,没事!我自有手段!”沙僧道:“哥啊,有
甚手段,快使出来罢!一会子光头上都叮肿了!”好大圣,拔了一把毫毛,嚼得
粉碎,喷将出去,即变做些黄、麻、<鸟戎>、白、雕、鱼、鹞。八戒道:“师兄,
又打甚么市语,黄啊、麻啊哩?”行者道:“你不知,黄是黄鹰,麻是麻鹰,
<鸟戎>是<鸟戎>鹰,白是白鹰,雕是雕鹰,鱼是鱼鹰,鹞是鹞鹰。那妖精的儿子
是七样虫,我的毫毛是七样鹰。”鹰最能嗛虫,一嘴一个,爪打翅敲。须臾,
打得罄尽,满空无迹,地积尺余。
三兄弟方才闯过桥去,径入洞里,只见老师父吊在那里哼哼的哭哩。八戒近
前道:“师父,你是要来这里吊了耍子,不知作成我跌了多少跟头哩!”沙僧道:
“且解下师父再说。”行者即将绳索挑断放下唐僧,都问道:“妖精那里去了?”
唐僧道:“那七个怪都赤条条的往后边叫儿子去了。”行者道:“兄弟们,跟我
来寻去。”三人各持兵器,往后园里寻处,不见踪迹。都到那桃李树上寻遍不见。
八戒道:“去了,去了!”沙僧道:“不必寻他,等我扶师父去也。”弟兄们复
来前面请唐僧上马道:“师父,下次化斋,还让我们去。”唐僧道:“徒弟呵,
以后就是饿死,也再不自专了。”八戒道:“你们扶师父走着,等老猪一顿钯筑
倒他这房子,教他来时没处安身。”行者笑道:“筑还费力,不若寻些柴来,与
他个断根罢。”好呆子,寻了些朽松破竹,干柳枯藤,点上一把火,烘烘的都烧
得干净。师徒却才放心前来。咦!毕竟这去,不知那怪的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
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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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三回 情因旧恨生灾毒 心主遭魔幸破光


话说孙大圣扶持着唐僧,与八戒、沙僧奔上大路,一直西来。不半晌,忽见
一处楼阁重重,宫殿巍巍。唐僧勒马道:“徒弟,你看那是个甚么去处?”行者
举头观看,忽然见──
山环楼阁,溪绕亭台。门前杂树密森森,宅外野花香艳艳。柳间栖白鹭,浑
如烟里玉无瑕;桃内啭黄莺,却似火中金有色。双双野鹿,忘情闲踏绿莎茵;对
对山禽,飞语高鸣红树杪。真如刘阮天台洞,不亚神仙阆苑家。
行者报道:“师父,那所在也不是王侯第宅,也不是豪富人家,却象一个庵
观寺院,到那里方知端的。”三藏闻言,加鞭促马。师徒们来至门前观看,门上
嵌着一块石板,上有“黄花观”三字。三藏下马,八戒道:“黄花观乃道士之家,
我们进去会他一会也好,他与我们衣冠虽别,修行一般。”沙僧道:“说得是,
一则进去看看景致,二来也当撒货头口。看方便处,安排些斋饭与师父吃。”长
老依言,四众共入,但见二门上有一对春联:“黄芽白雪神仙府,瑶草琪花羽士
家。”行者笑道:“这个是烧茅炼药,弄炉火,提罐子的道士。”三藏捻他一把
道:“谨言,谨言!我们不与他相识,又不认亲,左右暂时一会,管他怎的?”
说不了,进了二门,只见那正殿谨闭,东廊下坐着一个道士在那里丸药。你看他
怎生打扮──
戴一顶红艳艳戗金冠,穿一领黑淄淄乌皂服,踏一双绿阵阵云头履,系一条
黄拂拂吕公绦。面如瓜铁,目若朗星。准头高大类回回,唇口翻张如达达。道心
一片隐轰雷,伏虎降龙真羽士。
三藏见了,厉声高叫道:“老神仙,贫僧问讯了。”那道士猛抬头,一见心
惊,丢了手中之药,按簪儿,整衣服,降阶迎接道:“老师父失迎了,请里面坐。”
长老欢喜上殿,推开门,见有三清圣象,供桌有炉有香,即拈香注炉,礼拜三匝,
方与道士行礼。遂至客位中,同徒弟们坐下。急唤仙童看茶,当有两个小童,即
入里边,寻茶盘,洗茶盏,擦茶匙,办茶果。忙忙的乱走,早惊动那几个冤家。
原来那盘丝洞七个女怪与这道士同堂学艺,自从穿了旧衣,唤出儿子,径来
此处。正在后面裁剪衣服,忽见那童子看茶,便问道:“童儿,有甚客来了,这
般忙冗?”仙童道:“适间有四个和尚进来,师父教来看茶。”女怪道:“可有
个白胖和尚?”道:“有。”又问:“可有个长嘴大耳朵的?”道:“有。”女
怪道:“你快去递了茶,对你师父丢个眼色,着他进来,我有要紧的话说。”果
然那仙童将五杯茶拿出去。道士敛衣,双手拿一杯递与三藏,然后与八戒、沙僧、
行者。茶罢收钟,小童丢个眼色,那道士就欠身道:“列位请坐。”教:“童儿,
放了茶盘陪侍,等我去去就来。”此时长老与徒弟们,并一个小童出殿上观玩不
题。
却说道士走进方丈中,只见七个女子齐齐跪倒,叫:“师兄,师兄!听小妹
子一言!”道士用手搀起道:“你们早间来时,要与我说甚么话,可可的今日丸
药,这枝药忌见阴人,所以不曾答你。如今又有客在外面,有话且慢慢说罢。”
众怪道:“告禀师兄,这桩事,专为客来方敢告诉,若客去了,纵说也没用了。”
道士笑道:“你看贤妹说话,怎么专为客来才说?却不疯了?且莫说我是个清静
修仙之辈,就是个俗人家,有妻子老小家务事,也等客去了再处。怎么这等不贤,
替我装幌子哩!且让我出去。”众怪又一齐扯住道:“师兄息怒,我问你,前边
那客,是那方来的?”道士唾着脸不答应,众怪道:“方才小童进来取茶,我闻
得他说,是四个和尚。”道士作怒道:“和尚便怎么?”众怪道:“四个和尚,
内有一个白面胖的,有一个长嘴大耳的,师兄可曾问他是那里来的?”道士道:
“内中是有这两个,你怎么知道?想是在那里见他来?”女子道:“师兄原不知
这个委曲。那和尚乃唐朝差往西天取经去的,今早到我洞里化斋,委是妹子们闻
得唐僧之名,将他拿了。”道士道:“你拿他怎的?”女子道:“我等久闻人说,
唐僧乃十世修行的真体,有人吃他一块肉,延寿长生,故此拿了他。后被那个长
嘴大耳朵的和尚把我们拦在濯垢泉里,先抢了衣服,后弄本事,强要同我等洗浴,
也止他不住。他就跳下水,变作一个鲇鱼,在我们腿裆里钻来钻去,欲行奸骗之
事,果有十分惫懒!他又跳出水去,现了本相,见我们不肯相从,他就使一柄九
齿钉钯,要伤我们性命。若不是我们有些见识,几乎遭他毒手。故此战兢兢逃生,
又着你愚外甥与他敌斗,不知存亡如何。我们特来投兄长,望兄长念昔日同窗之
雅,与我今日做个报冤之人!”那道士闻此言,却就恼恨,遂变了声色道:“这
和尚原来这等无礼!这等惫懒!你们都放心,等我摆布他!”众女子谢道:“师
兄如若动手,等我们都来相帮打他。”道士道:“不用打,不用打!常言道,一
打三分低,你们都跟我来。”众女子相随左右。他入房内,取了梯子,转过床后,
爬上屋梁,拿下一个小皮箱儿。那箱儿有八寸高下,一尺长短,四寸宽窄,上有
一把小铜锁儿锁住。即于袖中拿出一方鹅黄绫汗巾儿来,汗巾须上系着一把小钥
匙儿。开了锁,取出一包儿药来,此药乃是──
山中百鸟粪,扫积上千斤。是用铜锅煮,煎熬火候匀。
千斤熬一杓,一杓炼三分。三分还要炒,再锻再重熏。
制成此毒药,贵似宝和珍。如若尝他味,入口见阎君!
道士对七个女子道:“妹妹,我这宝贝,若与凡人吃,只消一厘,入腹就死;
若与神仙吃,也只消三厘就绝。这些和尚,只怕也有些道行,须得三厘。快取等
子来。”内一女子急拿了一把等子道:“称出一分二厘,分作四分。”却拿了十
二个红枣儿,将枣掐破些儿,揌上一厘,分在四个茶钟内;又将两个黑枣儿做
一个茶钟,着一个托盘安了,对众女说:“等我去问他。不是唐朝的便罢;若是
唐朝来的,就教换茶,你却将此茶令童儿拿出。但吃了,个个身亡,就与你报了
此仇,解了烦恼也。”七女感激不尽。
那道士换了一件衣服,虚礼谦恭走将出去,请唐僧等又至客位坐下道:“老
师父莫怪,适间去后面吩咐小徒,教他们挑些青菜萝卜,安排一顿素斋供养,所
以失陪。”三藏道:“贫僧素手进拜,怎么敢劳赐斋?”道士笑云:“你我都是
出家人,见山门就有三升俸粮,何言素手?敢问老师父,是何宝山?到此何干?”
三藏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驾下差往西天大雷音寺取经者。却才路过仙宫,竭诚
进拜。”道士闻言,满面生春道:“老师乃忠诚大德之佛,小道不知,失于远候,
恕罪,恕罪!”叫:“童儿,快去换茶来,一厢作速办斋。”那小童走将进去,
众女子招呼他来道:“这里有现成好茶,拿出去。”那童子果然将五钟茶拿出。
道士连忙双手拿一个红枣儿茶钟奉与唐僧。他见八戒身躯大,就认做大徒弟,沙
僧认做二徒弟,见行者身量小,认做三徒弟,所以第四钟才奉与行者。行者眼乖,
接了茶钟,早已见盘子里那茶钟是两个黑枣儿,他道:“先生,我与你穿换一杯。”
道士笑道:“不瞒长老说,山野中贫道士,茶果一时不备。才然在后面亲自寻果
子,止有这十二个红枣,做四钟茶奉敬。小道又不可空陪,所以将两个下色枣儿
作一杯奉陪,此乃贫道恭敬之意也。”行者笑道:“说那里话?古人云,在家不
是贫,路上贫杀人。你是住家儿的,何以言贫!象我们这行脚僧,才是真贫哩。
我和你换换,我和你换换。”三藏闻言道:“悟空,这仙长实乃爱客之意,你吃
了罢,换怎的?”行者无奈,将左手接了,右手盖住,看着他们。
却说那八戒,一则饥,二则渴,原来是食肠大大的,见那钟子里有三个红枣
儿,拿起来啯国的都咽在肚里。师父也吃了,沙僧也吃了。一霎时,只见八戒脸
上变色,沙僧满眼流泪,唐僧口中吐沫,他们都坐不住,晕倒在地。这大圣情知
是毒,将茶钟手举起来,望道士劈脸一掼。道士将袍袖隔起,当的一声,把个钟
子跌得粉碎。道士怒道:“你这和尚,十分村卤!怎么把我钟子碎了?”行者骂
道:“你这畜生!你看我那三个人是怎么说!我与你有甚相干,你却将毒药茶药
倒我的人?”道士道:“你这个村畜生,闯下祸来,你岂不知?”行者道:“我
们才进你门,方叙了坐次,道及乡贯,又不曾有个高言,那里闯下甚祸?”道士
道:“你可曾在盘丝洞化斋么?你可曾在濯垢泉洗澡么?”行者道:“濯垢泉乃
七个女怪。你既说出这话,必定与他苟合,必定也是妖精!不要走!吃我一棒!”
好大圣,去耳朵里摸出金箍棒,幌一幌,碗来粗细,望道士劈脸打来。那道
士急转身躲过,取一口宝剑来迎。他两个厮骂厮打,早惊动那里边的女怪。他七
个一拥出来,叫道:“师兄且莫劳心,待小妹子拿他。”行者见了越生嗔怒,双
手轮铁棒,丢开解数,滚将进去乱打。只见那七个敞开怀,腆着雪白肚子,脐孔
中作出法来:骨都都丝绳乱冒,搭起一个天篷,把行者盖在底下。
行者见事不谐,即翻身念声咒语,打个筋斗,扑的撞破天篷走了,忍着性气,
淤淤的立在空中看处,见那怪丝绳幌亮,穿穿道道,却是穿梭的经纬,顷刻间,
把黄花观的楼台殿阁都遮得无影无形。行者道:“利害,利害!早是不曾着他手!
怪道猪八戒跌了若干!似这般怎生是好!我师父与师弟却又中了毒药。这伙怪合
意同心,却不知是个甚来历,待我还去问那土地神也。”
好大圣,按落云头,捻着诀,念声“唵”字真言,把个土地老儿又拘来了,
战兢兢跪下路旁叩头道:“大圣,你去救你师父的,为何又转来也?”
行者道:“早间救了师父,前去不远,遇一座黄花观。我与师父等进去看看,
那观主迎接。才叙话间,被他把毒药茶药倒我师父等。我幸不曾吃茶,使棒就打,
他却说出盘丝洞化斋、濯垢泉洗澡之事,我就知那厮是怪。才举手相敌,只见那
七个女子跑出,吐放丝绳,老孙亏有见识走了。我想你在此间为神,定知他的来
历。是个甚么妖精,老实说来,免打!”土地叩头道:“那妖精到此,住不上十
年。小神自三年前检点之后,方见他的本相,乃是七个蜘蛛精。他吐那些丝绳,
乃是蛛丝。”行者闻言,十分欢喜道:“据你说,却是小可。既这般,你回去,
等我作法降他也。”那土地叩头而去。行者却到黄花观外,将尾巴上毛捋下七十
根,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七十个小行者;又将金箍棒吹口仙气,叫:
“变!”即变做七十个双角叉儿棒。每一个小行者,与他一根。他自家使一根,
站在外边,将叉儿搅那丝绳,一齐着力,打个号子,把那丝绳都搅断,各搅了有
十余斤。里面拖出七个蜘蛛,足有巴斗大的身躯,一个个攒着手脚,索着头,只
叫:“饶命,饶命!”此时七十个小行者,按住七个蜘蛛,那里肯放。行者道:
“且不要打他,只教还我师父师弟来。”那怪厉声高叫道:“师兄,还他唐僧,
救我命也!”那道士从里边跑出道:“妹妹,我要吃唐僧哩,救不得你了。”行
者闻言,大怒道:“你既不还我师父,且看你妹妹的样子!”好大圣,把叉儿棒
幌一幌,复了一根铁棒,双手举起,把七个蜘蛛精,尽情打烂,却似七个劖肉
布袋儿,脓血淋淋。却又将尾巴摇了两摇,收了毫毛,单身轮棒,赶入里边来打
道士。那道士见他打死了师妹,心甚不忍,即发狠举剑来迎。这一场各怀忿怒,
一个个大展神通,这一场好杀──
妖精轮宝剑,大圣举金箍。都为唐朝三藏,先教七女呜呼。如今大展经纶手,
施威弄法逞金吾。大圣神光壮,妖仙胆气粗。浑身解数如花锦,双手腾那似辘轳。
乒乓剑棒响。惨淡野云浮。劖言语,使机谋,一来一往如画图。杀得风响沙飞
狼虎怕,天昏地暗斗星无。
那道士与大圣战经五六十合,渐觉手软,一时间松了筋节,便解开衣带,忽
辣的响一声,脱了皂袍。行者笑道:“我儿子!打不过人,就脱剥了也是不能彀
的!”原来这道士剥了衣裳,把手一齐抬起,只见那两胁下有一千只眼,眼中迸
放金光,十分利害。
森森黄雾,艳艳金光。森森黄雾,两边胁下似喷云;艳艳金光,千只眼中如
放火。左右却如金桶,东西犹似铜钟。此乃妖仙施法力,道士显神通。幌眼迷天
遮日月,罩人爆燥气朦胧;把个齐天孙大圣,困在金光黄雾中。
行者慌了手脚,只在那金光影里乱转,向前不能举步,退后不能动脚,却便
似在个桶里转的一般。无奈又爆燥不过。他急了,往上着实一跳,却撞破金光,
扑的跌了一个倒栽葱,觉道撞的头疼,急伸头摸摸,把顶梁皮都撞软了,自家心
焦道:“晦气,晦气!这颗头今日也不济了!常时刀砍斧剁,莫能伤损,却怎么
被这金光撞软了皮肉?久以后定要贡脓,纵然好了,也是个破伤风。一会家爆燥
难禁,却又自家计较道:“前去不得,后退不得,左行不得,右行不得,往上又
撞不得,却怎么好?往下走他娘罢!”
好大圣,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做个穿山甲,又名鲮鲤鳞。真个是──
四只铁爪,钻山碎石如挝粉;满身鳞甲,破岭穿岩似切葱。两眼光明,好便
似双星幌亮;一嘴尖利,胜强如钢钻金锥。药中有性穿山甲,俗语呼为鲮鲤鳞。
你看他硬着头,往地下一钻,就钻了有二十余里,方才出头。原来那金光只
罩得十余里。出来现了本相,力软筋麻,浑身疼痛,止不住眼中流泪,忽失声叫
道:“师父啊──
当年秉教出山中,共往西来苦用工。大海洪波无恐惧,阳沟之内却遭风!”
美猴王正当悲切,忽听得山背后有人啼哭,即欠身揩了眼泪,回头观看。但
见一个妇人,身穿重孝,左手托一盏凉浆水饭,右手执几张烧纸黄钱,从那厢一
步一声哭着走来。行者点头嗟叹道:“正是流泪眼逢流泪眼,断肠人遇断肠人!
这一个妇人,不知所哭何事,待我问他一问。”那妇人不一时走上路来,迎着行
者。行者躬身问道:“女菩萨,你哭的是甚人?”妇人噙泪道:“我丈夫因与黄
花观观主买竹竿争讲,被他将毒药茶药死,我将这陌纸钱烧化,以报夫妇之情。”
行者听言,眼中泪下。那妇女见了作怒道:“你甚无知!我为丈夫烦恼生悲,你
怎么泪眼愁眉,欺心戏我?”
行者躬身道:“女菩萨息怒,我本是东土大唐钦差御弟唐三藏大徒弟孙悟空
行者。因往西天,行过黄花观歇马。那观中道士,不知是个甚么妖精,他与七个
蜘蛛精,结为兄妹。蜘蛛精在盘丝洞要害我师父,是我与师弟八戒、沙僧救解得
脱。那蜘蛛精走到他这里,背了是非,说我等有欺骗之意。道士将毒药茶药倒我
师父师弟共三人,连马四口,陷在他观里。惟我不曾吃他茶,将茶钟掼碎,他就
与我相打。正嚷时,那七个蜘蛛精跑出来吐放丝绳,将我捆住,是我使法力走脱。
问及土地,说他本相,我却又使分身法搅绝丝绳,拖出妖来,一顿棒打死。这道
士即与他报仇,举宝剑与我相斗。斗经六十回合,他败了阵,随脱了衣裳,两胁
下放出千只眼,有万道金光,把我罩定。所以进退两难,才变做一个鲮鲤鳞,从
地下钻出来。正自悲切,忽听得你哭,故此相问。因见你为丈夫,有此纸钱报答,
我师父丧身,更无一物相酬,所以自怨生悲,岂敢相戏!”
那妇女放下水饭纸钱,对行者陪礼道:“莫怪,莫怪,我不知你是被难者。
才据你说将起来,你不认得那道士。他本是个百眼魔君,又唤做多目怪。你既然
有此变化,脱得金光,战得许久,必定有大神通,却只是还近不得那厮。我教你
去请一位圣贤,他能破得金光,降得道士。”行者闻言,连忙唱喏道:“女菩萨
知此来历,烦为指教指教。果是那位圣贤,我去请求,救我师父之难,就报你丈
夫之仇。”妇人道:“我就说出来,你去请他,降了道士,只可报仇而已,恐不
能救你师父。”行者道:“怎不能救?”妇人道:“那厮毒药最狠,药倒人,三
日之间,骨髓俱烂。你此往回恐迟了,故不能救。”行者道:“我会走路;凭他
多远,千里只消半日。”女子道:“你既会走路,听我说:此处到那里有千里之
遥。那厢有一座山,名唤紫云山,山中有个千花洞。洞里有位圣贤,唤做毗蓝婆。
他能降得此怪。”行者道:“那山坐落何方?却从何方去?”女子用手指定道:
“那直南上便是。”行者回头看时,那女子早不见了。行者慌忙礼拜道:“是那
位菩萨?我弟子钻昏了,不能相识,千乞留名,好谢!”只见那半空中叫道:
“大圣,是我。”行者急抬头看处,原是黎山老姆,赶至空中谢道:“老姆从何
来指教我也?”老姆道:“我才自龙华会上回来,见你师父有难,假做孝妇,借
夫丧之名,免他一死。你快去请他,但不可说出是我指教,那圣贤有些多怪人。”
行者谢了,辞别,把筋斗云一纵,随到紫云山上,按定云头,就见那千花洞。那
洞外──
青松遮胜境,翠柏绕仙居。绿柳盈山道,奇花满涧渠。香兰围石屋,芳草映
岩嵎。流水连溪碧,云封古树虚。野禽声聒聒,幽鹿步徐徐。修竹枝枝秀,红梅
叶叶舒。寒鸦栖古树,春鸟嗓高樗。夏麦盈田广,秋禾遍地余。四时无叶落,八
节有花如。每生瑞霭连霄汉,常放祥云接太虚。
这大圣喜喜欢欢走将进去,一程一节,看不尽天边的景致。直入里面,更没
个人儿,见静静悄悄的,鸡犬之声也无,心中暗道:“这圣贤想是不在家了。”
又进数里看时,见一个女道姑坐在榻上。你看他怎生模样──
头戴五花纳锦帽,身穿一领织金袍。脚踏云尖凤头履,腰系攒丝双穗绦。
面似秋容霜后老,声如春燕社前娇。腹中久谙三乘法,心上常修四谛饶。
悟出空空真正果,炼成了了自逍遥。正是千花洞里佛,毗蓝菩萨姓名高。
行者止不住脚,近前叫道:“毗蓝婆菩萨,问讯了。”那菩萨即下榻,合掌
回礼道:“大圣,失迎了,你从那里来的?”行者道:“你怎么就认得我是大圣?”
毗蓝婆道:“你当年大闹天宫时,普地里传了你的形象,谁人不知,那个不识?”
行者道:“正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象我如今皈正佛门,你就不晓的了!”
毗蓝道:“几时皈正?恭喜,恭喜!”行者道:“近能脱命,保师父唐僧上西天
取经,师父遇黄花观道士,将毒药茶药倒。我与那厮赌斗,他就放金光罩住我,
是我使神通走脱了。闻菩萨能灭他的金光,特来拜请。”菩萨道:“是谁与你说
的?我自赴了盂兰会,到今三百余年,不曾出门。我隐姓埋名,更无一人知得,
你却怎么得知?”行者道:“我是个地里鬼,不管那里,自家都会访着。”毗蓝
道:“也罢,也罢,我本当不去,奈蒙大圣下临,不可灭了求经之善,我和你去
来。”行者称谢了,道:“我忒无知,擅自催促,但不知曾带甚么兵器。”菩萨
道:“我有个绣花针儿,能破那厮。”行者忍不住道:“老姆误了我,早知是绣
花针,不须劳你,就问老孙要一担也是有的。”毗蓝道:“你那绣花针,无非是
钢铁金针,用不得。我这宝贝,非钢,非铁,非金,乃我小儿日眼里炼成的。”
行者道:“令郎是谁?”毗蓝道:“小儿乃昴日星官。”行者惊骇不已。
早望见金光艳艳,即回向毗蓝道:“金光处便是黄花观也。”毗蓝随于衣领
里取出一个绣花针,似眉毛粗细,有五六分长短,拈在手,望空抛去。少时间,
响一声,破了金光。行者喜道:“菩萨,妙哉,妙哉!寻针,寻针!”毗蓝托在
手掌内道:“这不是?”行者却同按下云头,走入观里,只见那道士合了眼,不
能举步。行者骂道:“你这泼怪装瞎子哩!”耳朵里取出棒来就打。毗蓝扯住道:
“大圣莫打,且看你师父去。”
行者径至后面客位里看时,他三人都睡在地上吐痰吐沫哩。行者垂泪道:
“却怎么好,却怎么好”!毗蓝道:“大圣休悲,也是我今日出门一场,索性积
个阴德,我这里有解毒丹,送你三丸。”行者转身拜求。那菩萨袖中取出一个破
纸包儿,内将三粒红丸子递与行者,教放入口里。行者把药扳开他们牙关,每人
揌了一丸。须臾,药味入腹,便就一齐呕哕,遂吐出毒味,得了性命。那八戒
先爬起道:“闷杀我也!”三藏沙僧俱醒了道:“好晕也!”行者道:“你们那
茶里中了毒了,亏这毗蓝菩萨搭救,快都来拜谢。”三藏欠身整衣谢了。八戒道:
“师兄,那道士在那里?等我问他一问,为何这般害我!”行者把蜘蛛精上项事
说了一遍,八戒发狠道:“这厮既与蜘蛛为姊妹,定是妖精!”行者指道:“他
在那殿外立定装瞎子哩。”八戒拿钯就筑,又被毗蓝止住道:“天蓬息怒,大圣
知我洞里无人,待我收他去看守门户也。”行者道:“感蒙大德,岂不奉承!但
只是教他现本象,我们看看。”毗蓝道:“容易。”即上前用手一指,那道士扑
的倒在尘埃,现了原身,乃是一条七尺长短的大蜈蚣精。毗蓝使小指头挑起,驾
祥云径转千花洞去。八戒打仰道:“这妈妈儿却也利害,怎么就降这般恶物?”
行者笑道:“我问他有甚兵器破他金光,他道有个绣花针儿,是他儿子在日眼里
炼的。及问他令郎是谁,他道是昴日星官。我想昴日星是只公鸡,这老妈妈子必
定是个母鸡。鸡最能降蜈蚣,所以能收伏也。”
三藏闻言顶礼不尽,教:“徒弟们,收拾去罢。”那沙僧即在里面寻了些米
粮,安排了些斋,俱饱餐一顿。牵马挑担,请师父出门。行者从他厨中放了一把
火,把一座观霎时烧得煨烬,却拽步长行。正是,唐僧得命感毗蓝,了性消除多
目怪。毕竟向前去还有甚么事体,且听下回分解。

[发帖际遇]: gn0811参与红花会陈家洛的计划:叛变勾结清廷,得到赏赐银两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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