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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gn0811

西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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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回 万寿山大仙留故友 五庄观行者窃人参


却说那三人穿林入里,只见那呆子绷在树上,声声叫喊,痛苦难禁。行者上
前笑道:“好女婿呀!这早晚还不起来谢亲,又不到师父处报喜,还在这里卖解
儿耍子哩!咄!你娘呢?你老婆呢?好个绷巴吊拷的女婿呀!”那呆子见他来抢
白着羞,咬着牙,忍着疼,不敢叫喊。沙僧见了老大不忍,放下行李,上前解了
绳索救下。呆子对他们只是磕头礼拜,其实羞耻难当。有《西江月》为证:
色乃伤身之剑,贪之必定遭殃。佳人二八好容妆,更比夜叉凶壮。
只有一个原本,再无微利添囊。好将资本谨收藏,坚守休教放荡。
那八戒撮土焚香,望空礼拜。行者道:“你可认得那些菩萨么?”八戒道:
“我已此晕倒昏迷,眼花撩乱,那认得是谁?”行者把那简帖儿递与八戒,八戒
见了是颂子,更加惭愧。沙僧笑道:“二哥有这般好处哩,感得四位菩萨来与你
做亲!”八戒道:“兄弟再莫题起,不当人子了!从今后,再也不敢妄为。就是
累折骨头,也只是摩肩压担,随师父西域去也。”三藏道:“既如此说才是。”
行者遂领师父上了大路。在路餐风宿水,行罢多时,忽见有高山挡路,三藏
勒马停鞭道:“徒弟,前面一山,必须仔细,恐有妖魔作耗,侵害吾党。”行者
道:“马前但有我等三人,怕甚妖魔?”因此,长老安心前进。只见那座山,真
是好山──
高山峻极,大势峥嵘。根接昆仑脉,顶摩霄汉中。白鹤每来栖桧柏,玄猿时
复挂藤萝。日映晴林,迭迭千条红雾绕;风生阴壑,飘飘万道彩云飞。幽鸟乱啼
青竹里,锦鸡齐斗野花间。只见那千年峰、五福峰、芙蓉峰,巍巍凛凛放毫光;
万岁石、虎牙石、三尖石,突突磷磷生瑞气。崖前草秀,岭上梅香。荆棘密森森,
芝兰清淡淡。深林鹰凤聚千禽,古洞麒麟辖万兽。涧水有情,曲曲弯弯多绕顾;
峰峦不断,重重迭迭自周回。又见那绿的槐,斑的竹,青的松,依依千载秾斗华;
白的李、红的桃,翠的柳,灼灼三春争艳丽。龙吟虎啸,鹤舞猿啼。麋鹿从花出,
青鸾对日鸣。乃是仙山真福地,蓬莱阆苑只如然。又见些花开花谢山头景,云去
云来岭上峰。
三藏在马上欢喜道:“徒弟,我一向西来,经历许多山水,都是那嵯峨险峻
之处,更不似此山好景,果然的幽趣非常。若是相近雷音不远路,我们好整肃端
严见世尊。”行者笑道:“早哩,早哩!正好不得到哩!”沙僧道:“师兄,我
们到雷音有多少远?”行者道:“十万八千里,十停中还不曾走了一停哩。”八
戒道:“哥啊,要走几年才得到?”行者道:“这些路,若论二位贤弟,便十来
日也可到;若论我走,一日也好走五十遭,还见日色;若论师父走,莫想,莫想!”
唐僧道:“悟空,你说得几时方可到?”行者道:“你自小时走到老,老了再小,
老小千番也还难。只要你见性志诚,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沙僧道:“师兄,
此间虽不是雷音,观此景致,必有个好人居止。”行者道:“此言却当。这里决
无邪祟,一定是个圣僧仙辈之乡,我们游玩慢行。”不题。
却说这座山名唤万寿山,山中有一座观,名唤五庄观,观里有一尊仙,道号
镇元子,混名与世同君。那观里出一般异宝,乃是混沌初分,鸿蒙始判,天地未
开之际,产成这颗灵根。盖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贺洲五庄观出此,唤名草还丹,
又名人参果。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头一万年方得
吃。似这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果子。果子的模样,就如三朝未满的小孩相似,四
肢俱全,五官咸备。人若有缘,得那果子闻了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
就活四万七千年。
当日镇元大仙得元始天尊的简帖,邀他到上清天上弥罗宫中听讲混元道果。
大仙门下出的散仙,也不计其数,见如今还有四十八个徒弟,都是得道的全真。
当日带领四十六个上界去听讲,留下两个绝小的看家,一个唤做清风,一个唤做
明月。清风只有一千三百二十岁,明月才交一千二百岁。镇元子吩咐二童道:
“不可违了大天尊的简帖,要往弥罗宫听讲,你两个在家仔细。不日有一个故人
从此经过,却莫怠慢了他,可将我人参果打两个与他吃,权表旧日之情。”二童
道:“师父的故人是谁?望说与弟子,好接待。”大仙道:“他是东土大唐驾下
的圣僧,道号三藏,今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二童笑道:“孔子云,道不同,
不相为谋。我等是太乙玄门,怎么与那和尚做甚相识!”大仙道:“你那里得知。
那和尚乃金蝉子转生,西方圣老如来佛第二个徒弟。五百年前,我与他在兰盆会
上相识,他曾亲手传茶,佛子敬我,故此是为故人也。”二仙童闻言,谨遵师命。
那大仙临行,又叮咛嘱咐道:“我那果子有数,只许与他两个,不得多费。”清
风道:“开园时,大众共吃了两个,还有二十八个在树,不敢多费。”大仙道:
“唐三藏虽是故人,须要防备他手下人罗唣,不可惊动他知。”二童领命讫,那
大仙承众徒弟飞升,径朝天界。
却说唐僧四众在山游玩,忽抬头见那:松篁一簇,楼阁数层。唐僧道:“悟
空,你看那里是甚么去处?”行者看了道:“那所在,不是观宇,定是寺院。我
们走动些,到那厢方知端的。”不一时,来于门首观看,见那──
松坡冷淡,竹径清幽。往来白鹤送浮云,上下猿猴时献果。那门前池宽树影
长,石裂苔花破。宫殿森罗紫极高,楼台缥缈丹霞堕。真个是福地灵区,蓬莱云
洞。清虚人事少,寂静道心生。青鸟每传王母信,紫鸾常寄老君经。看不尽那巍
巍道德之风,果然漠漠神仙之宅。
三藏离鞍下马,又见那山门左边有一通碑,碑上有十个大字,乃是“万寿山
福地,五庄观洞天”。长老道:“徒弟,真个是一座观宇。”沙僧道:“师父,
观此景鲜明,观里必有好人居住。我们进去看看,若行满东回,此间也是一景。”
行者道:“说得好。”遂都一齐进去,又见那二门上有一对春联:“长生不老神
仙府,与天同寿道人家。”行者笑道:“这道士说大话唬人。我老孙五百年前大
闹天宫时,在那太上老君门首,也不曾见有此话说。”八戒道:“且莫管他,进
去进去,或者这道士有些德行,未可知也。”
及至二层门里,只见那里面急急忙忙,走出两个小童儿来。看他怎生打扮──
骨清神爽容颜丽,顶结丫髻短发鬅。道服自然襟绕雾,羽衣偏是袖飘风。
环绦紧束龙头结,芒履轻缠蚕口绒。丰采异常非俗辈,正是那清风明月二仙
童。
那童子控背躬身,出来迎接道:“老师父,失迎,请坐。”长老欢喜,遂与
二童子上了正殿观看。原来是向南的五间大殿,都是上明下暗的雕花格子。那仙
童推开格子,请唐僧入殿,只见那壁中间挂着五彩装成的“天地”二大字,设一
张朱红雕漆的香几,几上有一副黄金炉瓶,炉边有方便整香。
唐僧上前,以左手拈香注炉,三匝礼拜,拜毕回头道:“仙童,你五庄观真
是西方仙界,何不供养三清、四帝、罗天诸宰,只将天地二字侍奉香火?”童子
笑道:“不瞒老师说,这两个字,上头的,礼上还当;下边的,还受不得我们的
香火。是家师父谄佞出来的。”三藏道:“何为谄佞?”童子道:“三清是家师
的朋友,四帝是家师的故人,九曜是家师的晚辈,元辰是家师的下宾。”那行者
闻言,就笑得打跌。八戒道:“哥啊,你笑怎的?”行者道:“只讲老孙会捣鬼,
原来这道童会捆风!”三藏道:“令师何在?”童子道:“家师元始天尊降简请
到上清天弥罗宫听讲混元道果去了,不在家。”行者闻言,忍不住喝了一声道:
“这个臊道童!人也不认得,你在那个面前捣鬼,扯甚么空心架子!那弥罗宫有
谁是太乙天仙?请你这泼牛蹄子去讲甚么!”三藏见他发怒,恐怕那童子回言,
斗起祸来,便道:“悟空,且休争竞,我们既进来就出去,显得没了方情。常言
道,鹭鸶不吃鹭鸶肉。他师既是不在,搅扰他做甚?你去山门前放马,沙僧看守
行李,教八戒解包袱,取些米粮,借他锅灶,做顿饭吃,待临行,送他几文柴钱
便罢了。各依执事,让我在此歇息歇息,饭毕就行。”他三人果各依执事而去。
那明月、清风,暗自夸称不尽道:“好和尚!真个是西方爱圣临凡,真元不
昧。师父命我们接待唐僧,将人参果与他吃,以表故旧之情,又教防着他手下人
罗唣。果然那三个嘴脸凶顽,性情粗糙,幸得就把他们调开了。若在边前,却不
与他人参果见面。”清风道:“兄弟,还不知那和尚可是师父的故人,问他一问
看,莫要错了。”二童子又上前道:“启问老师可是大唐往西天取经的唐三藏?”
长老回礼道:“贫僧就是,仙童为何知我贱名?”童子道:“我师临行,曾吩咐
教弟子远接。不期车驾来促,有失迎迓。老师请坐,待弟子办茶来奉。”三藏道:
“不敢。”那明月急转本房,取一杯香茶,献与长老。茶毕,清风道:“兄弟,
不可违了师命,我和你去取果子来。”
二童别了三藏,同到房中,一个拿了金击子,一个拿了丹盘,又多将丝帕垫
着盘底,径到人参园内。那清风爬上树去,使金击子敲果。明月在树下,以丹盘
等接。须臾敲下两个果来,接在盘中,径至前殿奉献道:“唐师父,我五庄观土
僻山荒,无物可奉,土仪素果二枚,权为解渴。”那长老见了,战战兢兢,远离
三尺道:“善哉,善哉!今岁倒也年丰时稔,怎么这观里作荒吃人?这个是三朝
未满的孩童,如何与我解渴?”清风暗道:“这和尚在那口舌场中,是非海里,
弄得眼肉胎凡,不识我仙家异宝。”明月上前道:“老师,此物叫做人参果,吃
一个儿不妨。”三藏道:“胡说!胡说!他那父母怀胎,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方
生下未及三日,怎么就把他拿来当果子?”清风道:“实是树上结的。”长老道:
“乱谈!乱谈!树上又会结出人来?拿过去,不当人子!”那两个童儿,见千推
万阻不吃,只得拿着盘子,转回本房。那果子却也跷蹊,久放不得,若放多时即
僵了,不中吃。二人到于房中,一家一个,坐在床边上,只情吃起。
噫!原来有这般事哩!他那道房,与那厨房紧紧的间壁,这边悄悄的言语,
那边即便听见。八戒正在厨房里做饭,先前听见说取金击子,拿丹盘,他已在心;
又听见他说唐僧不认得是人参果,即拿在房里自吃,口里忍不住流涎道:“怎得
一个儿尝新!”自家身子又狼底,不能彀得动,只等行者来,与他计较。他在那
锅门前,更无心烧火,不时的伸头探脑,出来观看。不多时,见行者牵将马来,
拴在槐树上,径往后走,那呆子用手乱招道:“这里来!这里来!”行者转身到
于厨房门首道:“呆子,你嚷甚的?想是饭不彀吃,且让老和尚吃饱,我们前边
大人家,再化吃去罢。”八戒道:“你进来,不是饭少。这观里有一件宝贝,你
可晓得?”行者道:“甚么宝贝?”八戒笑道:“说与你,你不曾见;拿与你,
你不认得。”行者道:“这呆子笑话我老孙。老孙五百年前,因访仙道时,也曾
云游在海角天涯,那般儿不曾见?”八戒道:“哥啊,人参果你曾见么?”行者
惊道:“这个真不曾见。但只常闻得人说,人参果乃是草还丹,人吃了极能延寿。
如今那里有得?”八戒道:“他这里有。那童子拿两个与师父吃,那老和尚不认
得,道是三朝未满的孩儿,不曾敢吃。那童子老大惫懒,师父既不吃,便该让我
们,他就瞒着我们,才自在这隔壁房里,一家一个,啯啅啯啅的吃了出去,就急
得我口里水泱。怎么得一个儿尝新?我想你有些溜撒,去他那园子里偷几个来尝
尝,如何?”行者道:“这个容易,老孙去手到擒来。”急抽身,往前就走,八
戒一把扯住道:“哥啊,我听得他在这房里说,要拿甚么金击子去打哩。须是干
得停当,不可走露风声。”行者道:“我晓得,我晓得。”
那大圣使一个隐身法,闪进道房看时,原来那两个道童,吃了果子,上殿与
唐僧说话,不在房里。行者四下里观看,看有甚么金击子,但只见窗棂上挂着一
条赤金,有二尺长短,有指头粗细;底下是一个蒜疙疸的头子;上边有眼,系着
一根绿绒绳儿。他道:“想必就是此物叫做金击子。”他却取下来,出了道房,
径入后边去,推开两扇门,抬头观看,呀!却是一座花园!但见──
朱栏宝槛,曲砌峰山。奇花与丽日争妍,翠竹共青天斗碧。流杯亭外,一弯
绿柳似拖烟;赏月台前,数簇乔松如泼靛。红拂拂,锦巢榴;绿依依,绣墩草。
青茸茸,碧砂兰;攸荡荡,临溪水。丹桂映金井梧桐,锦槐傍朱栏玉砌。有或红
或白千叶桃,有或香或黄九秋菊。荼蘼架,映着牡丹亭;木槿台,相连芍药圃。
看不尽傲霜君子竹,欺雪大夫松。更有那鹤庄鹿宅,方沼圆池;泉流碎玉,地萼
堆金。朔风触绽梅花白,春来点破海棠红。诚所谓人间第一仙景,西方魁首花丛。
那行者观看不尽,又见一层门,推开看处,却是一座菜园──
布种四时蔬菜,菠芹莙荙姜苔。笋{⺮曙}瓜瓠茭白,葱蒜芫荽韭薤。
窝蕖童蒿苦藚,葫芦茄子须栽。蔓菁萝卜羊头埋,红苋青菘紫芥。
行者笑道:“他也是个自种自吃的道士。”走过菜园,又见一层门。推开看
处,呀!只见那正中间有根大树,真个是青枝馥郁,绿叶阴森,那叶儿却似芭蕉
模样,直上去有千尺余高,根下有七八丈围圆。那行者倚在树下往上一看,只见
向南的枝上,露出一个人参果,真个象孩儿一般。原来尾间上是个扢蒂,看他
丁在枝头,手脚乱动,点头幌脑,风过处似乎有声。行者欢喜不尽,暗自夸称道:
“好东西呀!果然罕见,果然罕见!”他倚着树,飕的一声,撺将上去。
那猴子原来第一会爬树偷果子。他把金击子敲了一下,那果子扑的落将下来。
他也随跳下来跟寻,寂然不见,四下里草中找寻,更无踪影。行者道:“跷蹊,
跷蹊!想是有脚的会走,就走也跳不出墙去。我知道了,想是花园中土地不许老
孙偷他果子,他收了去也。”他就捻着诀,念一口“唵”字咒,拘得那花园土地
前来,对行者施礼道:“大圣,呼唤小神,有何吩咐?”行者道:“你不知老孙
是盖天下有名的贼头。我当年偷蟠桃、盗御酒、窃灵丹,也不曾有人敢与我分用,
怎么今日偷他一个果子,你就抽了我的头分去了!这果子是树上结的,空中过鸟
也该有分,老孙就吃他一个,有何大害?怎么刚打下来,你就捞了去?”土地道:
“大圣,错怪了小神也。这宝贝乃是地仙之物,小神是个鬼仙,怎么敢拿去?就
是闻也无福闻闻。”行者道:“你既不曾拿去,如何打下来就不见了?”土地道:
“大圣只知这宝贝延寿,更不知他的出处哩。”行者道:“有甚出处?”土地道:
“这宝贝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短头一万年,只结
得三十个。有缘的,闻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却是
只与五行相畏。”行者道:“怎么与五行相畏?”土地道:“这果子遇金而落,
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敲时必用金器,方得下来。打下来,
却将盘儿用丝帕衬垫方可。若受些木器,就枯了,就吃也不得延寿。吃他须用磁
器,清水化开食用,遇火即焦而无用。遇土而入者,大圣方才打落地上,他即钻
下土去了。这个土有四万七千年,就是钢钻钻他也钻不动些须,比生铁也还硬三
四分,人若吃了,所以长生。大圣不信时,可把这地下打打儿看。”行者即掣金
箍棒筑了一下,响一声迸起棒来,土上更无痕迹。行者道:“果然,果然!我这
棍,打石头如粉碎,撞生铁也有痕,怎么这一下打不伤些儿?这等说,我却错怪
了你了,你回去罢。”那土地即回本庙去讫。
大圣却有算计,爬上树,一只手使击子,一只手将锦布直裰的襟儿扯起来,
做个兜子等住,他却串枝分叶,敲了三个果,兜在襟中,跳下树,一直前来,径
到厨房里去。那八戒笑道:“哥哥,可有么?”行者道:“这不是?老孙的手到
擒来。这个果子,也莫背了沙僧,可叫他一声。”八戒即招手叫道:“悟净,你
来。”那沙僧撇下行李,跑进厨房道:“哥哥,叫我怎的?”行者放开衣兜道:
“兄弟,你看这个是甚的东西?”沙僧见了道:“是人参果。”行者道:“好啊!
你倒认得,你曾在那里吃过的?”沙僧道:“小弟虽不曾吃,但旧时做卷帘大将,
扶侍鸾舆赴蟠桃宴,尝见海外诸仙将此果与王母上寿。见便曾见,却未曾吃。哥
哥,可与我些儿尝尝?”行者道:“不消讲,兄弟们一家一个。”他三人将三个
果各各受用。那八戒食肠大,口又大,一则是听见童子吃时,便觉馋虫拱动,却
才见了果子,拿过来,张开口,毂辘的囫囵吞咽下肚,却白着眼胡赖,向行者、
沙僧道:“你两个吃的是甚么?”沙僧道:“人参果。”八戒道:“甚么味道?”
行者道:“悟净,不要睬他!你倒先吃了,又来问谁?”八戒道:“哥哥,吃的
忙了些,不象你们细嚼细咽,尝出些滋味。我也不知有核无核,就吞下去了。哥
啊,为人为彻。已经调动我这馋虫,再去弄个儿来,老猪细细的吃吃。”行者道:
“兄弟,你好不知止足这个东西,比不得那米食面食,撞着尽饱。像这一万年只
结得三十个,我们吃他这一个,也是大有缘法,不等小可。罢,罢,罢!彀了!”
他欠起身来,把一个金击子,瞒窗眼儿,丢进他道房里,竟不睬他。
那呆子只管絮絮叨叨的唧哝,不期那两个道童复进房来取茶去献,只听得八
戒还嚷甚么“人参果吃得不快活,再得一个儿吃吃才好。”清风听见心疑道:
“明月,你听那长嘴和尚讲人参果还要个吃吃。师父别时叮咛,教防他手下人罗
唣,莫敢是他偷了我们宝贝么?”明月回头道:“哥耶,不好了!不好了!金击
子如何落在地下?我们去园里看看来!”他两个急急忙忙的走去,只见花园开了,
清风道:“这门是我关的,如何开了?”又急转过花园,只见菜园门也开了。忙
入人参园里,倚在树下,望上查数;颠倒来往,只得二十二个。明月道:“你可
会算帐?”清风道:“我会,你说将来。”明月道:“果子原是三十个。师父开
园,分吃了两个,还有二十八个;适才打两个与唐僧吃,还有二十六个;如今止
剩得二十二个,却不少了四个?不消讲,不消讲,定是那伙恶人偷了,我们只骂
唐僧去来。”
两个出了园门,径来殿上,指着唐僧,秃前秃后,秽语污言不绝口的乱骂;
贼头鼠脑,臭短臊长,没好气的胡嚷。唐僧听不过道:“仙童啊,你闹的是甚么?
消停些儿,有话慢说不妨,不要胡说散道的。”清风说:“你的耳聋?我是蛮话,
你不省得?你偷吃了人参果,怎么不容我说。”唐僧道:“人参果怎么模样?”
明月道:“才拿来与你吃,你说像孩童的不是?”唐僧道:“阿弥陀佛!那东西
一见,我就心惊胆战,还敢偷他吃哩!就是害了馋痞,也不敢干这贼事。不要错
怪了人。”清风道:“你虽不曾吃,还有手下人要偷吃的哩。”三藏道:“这等
也说得是,你且莫嚷,等我问他们看。果若是偷了,教他赔你。”明月道:“赔
呀!就有钱那里去买?”三藏道:“纵有钱没处买呵,常言道,仁义值千金。教
他陪你个礼,便罢了。也还不知是他不是他哩。”明月道:“怎的不是他?他那
里分不均,还在那里嚷哩。”三藏叫声:“徒弟,且都来。”沙僧听见道:“不
好了,决撒了!老师父叫我们,小道童胡厮骂,不是旧话儿走了风,却是甚的?”
行者道:“活羞杀人,这个不过是饮食之类。若说出来,就是我们偷嘴了,只是
莫认。”八戒道:“正是,正是,昧了罢。”他三人只得出了厨房,走上殿去。
咦!毕竟不知怎么与他抵赖,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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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镇元仙赶捉取经僧 孙行者大闹五庄观


却说他兄弟三众,到了殿上,对师父道:“饭将熟了,叫我们怎的?”三藏
道:“徒弟,不是问饭。他这观里,有甚么人参果,似孩子一般的东西,你们是
那一个偷他的吃了?”八戒道:“我老实,不晓得,不曾见。”清风道:“笑的
就是他,笑的就是他!”行者喝道:“我老孙生的是这个笑容儿,莫成为你不见
了甚么果子,就不容我笑?”三藏道:“徒弟息怒,我们是出家人,休打诳语,
莫吃昧心食,果然吃了他的,陪他个礼罢,何苦这般抵赖?”行者见师父说得有
理,他就实说道:“师父,不干我事,是八戒隔壁听见那两个道童吃甚么人参果,
他想一个儿尝新,着老孙去打了三个,我兄弟各人吃了一个。如今吃也吃了,待
要怎么?”明月道:“偷了我四个,这和尚还说不是贼哩!”八戒道:“阿弥陀
佛!既是偷了四个,怎么只拿出三个来分,预先就打起一个偏手?”那呆子倒转
胡嚷。二仙童问得是实,越加毁骂。就恨得个大圣钢牙咬响,火眼睁圆,把条金
箍棒揝了又揝,忍了又忍道:“这童子这样可恶,只说当面打人也罢,受他
些气儿,等我送他一个绝后计,教他大家都吃不成!”好行者,把脑后的毫毛拔
了一根,吹口仙气,叫:“变!”变做个假行者,跟定唐僧,陪着悟能、悟净,
忍受着道童嚷骂。他的真身出一个神,纵云头跳将起去,径到人参园里,掣金箍
棒往树上乒乓一下,又使个推山移岭的神力,把树一推推倒。可怜叶落枒开根
出土,道人断绝草还丹!那大圣推倒树,却在枝儿上寻果子,那里得有半个?原
来这宝贝遇金而落,他的棒刃头却是金裹之物,况铁又是五金之类,所以敲着就
振下来,既下来,又遇土而入,因此上边再没一个果子。他道:“好,好,好!
大家散火!”他收了铁棒,径往前来,把毫毛一抖,收上身来。那些人肉眼凡胎,
看不明白。
却说那仙童骂彀多时,清风道:“明月,这些和尚也受得气哩,我们就像骂
鸡一般,骂了这半会,通没个招声,想必他不曾偷吃。倘或树高叶密,数得不明,
不要诳骂了他!我和你再去查查。”明月道:“也说得是。”他两个果又到园中,
只见那树倒桠开,果无叶落,唬得清风脚软跌根头,明月腰酥打骸垢。那两个魂
飞魄散,有诗为证,诗曰:
三藏西临万寿山,悟空断送草还丹。枒开叶落仙根露,明月清风心胆寒。
他两个倒在尘埃,语言颠倒,只叫:“怎的好,怎的好!害了我五庄观里的
丹头,断绝我仙家的苗裔!师父来家,我两个怎的回话?”明月道:“师兄莫嚷,
我们且整了衣冠,莫要惊张了这几个和尚。这个没有别人,定是那个毛脸雷公嘴
的那厮,他来出神弄法,坏了我们的宝贝。若是与他分说,那厮毕竟抵赖,定要
与他相争,争起来,就要交手相打,你想我们两个,怎么敌得过他四个?且不如
去哄他一哄,只说果子不少,我们错数了,转与他陪个不是。他们的饭已熟了,
等他吃饭时,再贴他些儿小菜。他一家拿着一个碗,你却站在门左,我却站在门
右,扑的把门关倒,把锁锁住,将这几层门都锁了,不要放他,待师父来家,凭
他怎的处置。他又是师父的故人,饶了他,也是师父的人情;不饶他,我们也拿
住个贼在,庶几可以免我等之罪。”清风闻言道:“有理,有理!”
他两个强打精神,勉生欢喜,从后园中径来殿上,对唐僧控背躬身道:“师
父,适间言语粗俗,多有冲撞,莫怪,莫怪。”三藏问道:“怎么说?”清风道:
“果子不少,只因树高叶密,不曾看得明白。才然又去查查,还是原数。”那八
戒就趁脚儿跷道:“你这个童儿,年幼不知事体,就来乱骂,白口咀咒,枉赖了
我们也!不当人子!”行者心上明白,口里不言,心中暗想道:“是谎,是谎!
果子已了了帐,怎的说这般话?想必有起死回生之法。”三藏道:“既如此,盛
将饭来,我们吃了去罢。”那八戒便去盛饭,沙僧安放桌椅。二童忙取小菜,却
是些酱瓜、酱茄、糟萝卜、醋豆角、腌窝蕖、绰芥菜,共排了七八碟儿,与师徒
们吃饭。又提一壶好茶,两个茶钟,伺候左右。那师徒四众,却才拿起碗来,这
童儿一边一个,扑的把门关上,插上一把两鐄铜锁。八戒笑道:“这童子差了。
你这里风俗不好,却怎的关了门里吃饭?”明月道:“正是,正是,好歹吃了饭
儿开门。”清风骂道:“我把你这个害馋劳、偷嘴的秃贼!你偷吃了我的仙果,
已该一个擅食田园瓜果之罪,却又把我的仙树推倒,坏了我五庄观里仙根,你还
要说嘴哩!若能彀到得西方参佛面,只除是转背摇车再托生!”三藏闻言,丢下
饭碗,把个石头放在心上。那童子将那前山门、二山门,通都上了锁,却又来正
殿门首,恶语恶言,贼前贼后,只骂到天色将晚,才去吃饭。饭毕,归房去了。
唐僧埋怨行者道:“你这个猴头,番番撞祸!你偷吃了他的果子,就受他些
气儿,让他骂几句便也罢了。怎么又推倒他的树!若论这般情由,告起状来,就
是你老子做官,也说不通。”行者道:“师父莫闹,那童儿都睡去了,只等他睡
着了,我们连夜起身。”沙僧道:“哥啊,几层门都上了锁,闭得甚紧,如何走
么?”行者笑道:“莫管,莫管!老孙自有法儿。”八戒道:“愁你没有法儿哩!
你一变,变甚么虫蛭儿,瞒格子眼里就飞将出去,只苦了我们不会变的,便在此
顶缸受罪哩!”唐僧道:“他若干出这个勾当,不同你我出去啊,我就念起旧话
经儿,他却怎生消受!”八戒闻言,又愁又笑道:“师父,你说的那里话?我只
听得佛教中有卷《楞严经》、《法华经》、《孔雀经》、《观音经》、《金刚经》,
不曾听见个甚那旧话儿经啊。”行者道:“兄弟,你不知道,我顶上戴的这个箍
儿,是观音菩萨赐与我师父的。师父哄我戴了,就如生根的一般,莫想拿得下来,
叫做《紧箍儿咒》,又叫做《紧箍儿经》。他旧话儿经,即此是也。但若念动,
我就头疼,故有这个法儿难我。师父你莫念,我决不负你,管情大家一齐出去。”
说话后,都已天昏,不觉东方月上。行者道:“此时万籁无声,冰轮明显,正好
走了去罢。”八戒道:“哥啊,不要捣鬼,门俱锁闭,往那里走?”行者道:
“你看手段!”
好行者,把金箍棒捻在手中,使一个解锁法,往门上一指,只听得突蹐的一
声响,几层门双鐄俱落,唿喇的开了门扇。八戒笑道:“好本事!就是叫小炉
儿匠使掭子,便也不象这等爽利!”行者道:“这个门儿,有甚稀罕!就是南天
门,指一指也开了。”却请师父出了门,上了马,八戒挑着担,沙僧拢着马,径
投西路而去。
行者道:“你们且慢行,等老孙去照顾那两个童儿睡一个月。”三藏道:
“徒弟,不可伤他性命。不然,又一个得财伤人的罪了。”行者道:“我晓得。”
行者复进去,来到那童儿睡的房门外。他腰里有带的瞌睡虫儿,原来在东天门与
增长天王猜枚耍子赢的。他摸出两个来,瞒窗眼儿弹将进去,径奔到那童子脸上,
鼾鼾沉睡,再莫想得醒。他才拽开云步,赶上唐僧,顺大路一直西奔。这一夜马
不停蹄,只行到天晓,三藏道:“这个猴头弄杀我也!你因为嘴,带累我一夜无
眠!”行者道:“不要只管埋怨。天色明了,你且在这路旁边树林中将就歇歇,
养养精神再走。”那长老只得下马,倚松根权作禅床坐下,沙僧歇了担子打盹,
八戒枕着石睡觉。孙大圣偏有心肠,你看他跳树扳枝顽耍。四众歇息不题。
却说那大仙自元始宫散会,领众小仙出离兜率,径下瑶天,坠祥云,早来到
万寿山五庄观门首。看时,只见观门大开,地上干净,大仙道:“清风、明月,
却也中用。常时节,日高三丈,腰也不伸,今日我们不在,他倒肯起早,开门扫
地。”众小仙俱悦。行至殿上,香火全无,人踪俱寂,那里有明月、清风!众仙
道:“他两个想是因我们不在,拐了东西走了。”大仙道:“岂有此理!修仙的
人,敢有这般坏心的事!想是昨晚忘却关门,就去睡了,今早还未醒哩。”众仙
到他房门首看处,真个关着房门,鼾鼾沉睡。这外边打门乱叫,那里叫得醒来?
众仙撬开门板,着手扯下床来,也只是不醒。大仙笑道:“好仙童啊!成仙的人,
神满再不思睡,却怎么这般困倦?莫不是有人做弄了他也?快取水来。”一童急
取水半盏递与大仙。大仙念动咒语,噀一口水,喷在脸上,随即解了睡魔。
二人方醒,忽睁睛抹抹脸,抬头观看,认得是仙师与世同君和仙兄等众,慌
得那清风顿首、明月叩头道:“师父啊!你的故人,原是东来的和尚,一伙强盗,
十分凶狠!”大仙笑道:“莫惊恐,慢慢的说来。”清风道:“师父啊,当日别
后不久,果有个东土唐僧,一行有四个和尚,连马五口。弟子不敢违了师命,问
及来因,将人参果取了两个奉上。那长老俗眼愚心,不识我们仙家的宝贝。他说
是三朝未满的孩童,再三不吃,是弟子各吃了一个。不期他那手下有三个徒弟,
有一个姓孙的,名悟空行者,先偷四个果子吃了。是弟子们向伊理说,实实的言
语了几句,他却不容,暗自里弄了个出神的手段,苦啊!”二童子说到此处,止
不住腮边泪落。众仙道:“那和尚打你来?”明月道:“不曾打,只是把我们人
参树打倒了。”大仙闻言,更不恼怒,道:“莫哭,莫哭!你不知那姓孙的,也
是个太乙散仙,也曾大闹天宫,神通广大。既然打倒了宝树,你可认得那些和尚?”
清风道:“都认得。”大仙道:“既认得,都跟我来。众徒弟们,都收拾下刑具,
等我回来打他。”
众仙领命。大仙与明月、清风纵起祥光,来赶三藏,顷刻间就有千里之遥。
大仙在云端里向西观看,不见唐僧。及转头向东看时,倒多赶了九百余里。原来
那长老一夜马不停蹄,只行了一百二十里路,大仙的云头一纵,赶过了九百余里。
仙童道:“师父,那路旁树下坐的是唐僧。”大仙道:“我已见了。你两个回去
安排下绳索,等我自家拿他。”清风先回不题。
那大仙按落云头,摇身一变,变作个行脚全真。你道他怎生模样──
穿一领百衲袍,系一条吕公绦。手摇麈尾,渔鼓轻敲。三耳草鞋登脚下,九
阳巾子把头包。飘飘风满袖,口唱《月儿高》。
径直来到树下,对唐僧高叫道:“长老,贫道起手了。”那长老忙忙答礼道:
“失瞻!失瞻!”大仙问:“长老是那方来的?为何在途中打坐?”三藏道:
“贫僧乃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者。路过此间,权为一歇。”大仙佯讶道:“长
老东来,可曾在荒山经过?”长老道:“不知仙宫是何宝山?”大仙道:“万寿
山五庄观,便是贫道栖止处。”行者闻言,他心中有物的人,忙答道:“不曾,
不曾!我们是打上路来的。”那大仙指定笑道:“我把你这个泼猴!你瞒谁哩?
你倒在我观里,把我人参果树打倒,你连夜走在此间,还不招认,遮饰甚么?不
要走!趁早去还我树来!”那行者闻言,心中恼怒,掣铁棒不容分说,望大仙劈
头就打。大仙侧身躲过,踏祥光,径到空中。行者也腾云,急赶上去。大仙在半
空现了本相,你看他怎生打扮──
头戴紫金冠,无忧鹤氅穿。履鞋登足下,丝带束腰间。体如童子貌,面似美
人颜。三须飘颔下,鸦翎叠鬓边。相迎行者无兵器,止将玉麈手中拈。
那行者没高没低的,棍子乱打。大仙把玉麈左遮右挡,奈了他两三回合,使
一个袖里乾坤的手段,在云端里把袍袖迎风轻轻的一展,刷地前来,把四僧连马
一袖子笼住。八戒道:“不好了!我们都装在纟荅縺里了!”行者道:“呆子,
不是纟荅縺,我们被他笼在衣袖中哩。”八戒道:“这个不打紧,等我一顿钉
钯,筑他个窟窿,脱将下去,只说他不小心,笼不牢,吊的了罢。”那呆子使钯
乱筑,那里筑得动?手捻着虽然是个软的,筑起来就比铁还硬。
那大仙转祥云,径落五庄观坐下,叫徒弟拿绳来。众小仙一一伺候。你看他
从袖子里,却象撮傀儡一般,把唐僧拿出,缚在正殿檐柱上。又拿出他三个,每
一根柱上,绑了一个。将马也拿出拴在庭下,与他些草料,行李抛在廊下。又道:
“徒弟,这和尚是出家人,不可用刀枪,不可加铁钺,且与我取出皮鞭来,打他
一顿,与我人参果出气!”众仙即忙取出一条鞭,不是甚么牛皮、羊皮、麂皮、
犊皮的,原来是龙皮做的七星鞭,着水浸在那里。令一个有力量的小仙,把鞭执
定道:“师父,先打那个?”大仙道:“唐三藏做大不尊,先打他。”行者闻言,
心中暗道:“我那老和尚不禁打,假若一顿鞭打坏了啊,却不是我造的业?”他
忍不住开言道:“先生差了。偷果子是我,吃果子是我,推倒树也是我,怎么不
先打我,打他做甚?”大仙笑道:“这泼猴倒言语膂烈。这等便先打他。”小仙
问:“打多少?”大仙道:“照依果数,打三十鞭。”那小仙轮鞭就打。行者恐
仙家法大,睁圆眼瞅定,看他打那里。原来打腿,行者就把腰扭一扭,叫声“变!”
变作两条熟铁腿,看他怎么打。那小仙一下一下的,打了三十,天早向午了。大
仙又吩咐道:“还该打三藏训教不严,纵放顽徒撒泼。”那仙又轮鞭来打。行者
道:“先生又差了。偷果子时,我师父不知,他在殿上与你二童讲话,是我兄弟
们做的勾当。纵是有教训不严之罪,我为弟子的,也当替打,再打我罢。”大仙
笑道:“这泼猴,虽是狡猾奸顽,却倒也有些孝意。既这等,还打他罢。”小仙
又打了三十。行者低头看看,两只腿似明镜一般,通打亮了,更不知些疼痒。此
时天色将晚,大仙道:“且把鞭子浸在水里,待明朝再拷打他。”小仙且收鞭去
浸,各各归房。晚斋已毕,尽皆安寝不题。
那长老泪眼双垂,怨他三个徒弟道:“你等闯出祸来,却带累我在此受罪,
这是怎的起?”行者道:“且休报怨,打便先打我,你又不曾吃打,倒转嗟呀怎
的?”唐僧道:“虽然不曾打,却也绑得身上疼哩。”沙僧道:“师父,还有陪
绑的在这里哩。”行者道:“都莫要嚷,再停会儿走路。”八戒道:“哥哥又弄
虚头了。这里麻绳喷水,紧紧的绑着,还比关在殿上被你使解锁法搠开门走哩!”
行者道:“不是夸口说,那怕他三股的麻绳喷上了水,就是碗粗的棕缆,也只好
当秋风!”
正话处,早已万籁无声,正是天街人静。好行者,把身子小一小,脱下索来
道:“师父去哑!”沙僧慌了道:“哥哥,也救我们一救!”行者道:“悄言,
悄言!”他却解了三藏,放下八戒、沙僧,整束了偏衫,扣背了马匹,廊下拿了
行李,一齐出了观门。又教八戒:“你去把那崖边柳树伐四颗来。”八戒道:
“要他怎的?”行者道:“有用处,快快取来!”那呆子有些夯力,走了去,一
嘴一颗,就拱了四颗,一抱抱来。行者将枝梢折了,将兄弟二人复进去,将原绳
照旧绑在柱上。那大圣念动咒语,咬破舌尖,将血喷在树上,叫:“变!”一根
变作长老,一根变作自身,那两根变作沙僧、八戒,都变得容貌一般,相貌皆同,
问他也就说话,叫名也就答应。他两个却才放开步,赶上师父。这一夜依旧马不
停蹄,躲离了五庄观。
只走到天明,那长老在马上摇桩打盹,行者见了,叫道:“师父不济!出家
人怎的这般辛苦?我老孙千夜不眠,也不晓得困倦。且下马来,莫教走路的人,
看见笑你,权在山坡下藏风聚气处,歇歇再走。”
不说他师徒在路暂住。且说那大仙,天明起来,吃了早斋,出在殿上,教拿
鞭来:“今日却该打唐三藏了。”那小仙轮着鞭,望唐僧道:“打你哩。”那柳
树也应道:“打么。”乒乓打了三十。轮过鞭来,对八戒道:“打你哩。”那柳
树也应道:“打么。”及打沙僧,也应道“打么。”及打到行者,那行者在路,
偶然打个寒噤道:“不好了!”三藏问道:“怎么说?”行者道:“我将四颗柳
树变作我师徒四众,我只说他昨日打了我两顿,今日想不打了。却又打我的化身,
所以我真身打噤,收了法罢。”那行者慌忙念咒收法。
你看那些道童害怕,丢了皮鞭,报道:“师父啊,为头打的是大唐和尚,这
一会打的都是柳树之根!”大仙闻言,呵呵冷笑,夸不尽道:“孙行者,真是一
个好猴王!曾闻他大闹天宫,布地网天罗,拿他不住,果有此理。你走了便也罢,
却怎么绑些柳树在此,冒名顶替?决莫饶他,赶去来!”那大仙说声赶,纵起云
头,往西一望,只见那和尚挑包策马,正然走路。大仙低下云头,叫声:“孙行
者,往那里走!还我人参树来!”八戒听见道:“罢了!对头又来了!”行者道:
“师父,且把善字儿包起,让我们使些凶恶,一发结果了他,脱身去罢。”唐僧
闻言,战战兢兢,未曾答应。沙僧掣宝杖,八戒举钉钯,大圣使铁棒,一齐上前,
把大仙围住在空中,乱打乱筑。这场恶斗,有诗为证,诗曰:
悟空不识镇元仙,与世同君妙更玄。三件神兵施猛烈,一根麈尾自飘然。
左遮右挡随来往,后架前迎任转旋。夜去朝来难脱体,淹留何日到西天!
他兄弟三众,各举神兵,一齐攻打,那大仙只把蝇帚儿演架。那里有半个时
辰,他将袍袖一展,依然将四僧一马并行李,一袖笼去,返云头,又到观里。众
仙接着,仙师坐于殿上,却又在袖儿里一个个搬出,将唐僧绑在阶下矮槐树上,
八戒、沙僧各绑在两边树上。将行者捆倒,行者道:“想是调问哩。”不一时,
捆绑停当,教把长头布取十匹来。行者笑道:“八戒!这先生好意思,拿出布来
与我们做中袖哩!减省些儿,做个一口中罢了。”那小仙将家机布搬将出来。大
仙道:“把唐三藏、猪八戒、沙和尚都使布裹了!”众仙一齐上前裹了。行者笑
道:“好,好,好!夹活儿就大殓了!”须臾,缠裹已毕,又教拿出漆来。众仙
即忙取了些自收自晒的生熟漆,把他三个布裹的漆了,浑身俱裹漆,上留着头脸
在外。八戒道:“先生,上头倒不打紧,只是下面还留孔儿,我们好出恭。”
那大仙又教把大锅抬出来。行者笑道:“八戒,造化!抬出锅来,想是煮饭
我们吃哩。”八戒道:“也罢了,让我们吃些饭儿,做个饱死的鬼也好看。”众
仙果抬出一口大锅支在阶下。大仙叫架起干柴,发起烈火,教:“把清油拗上一
锅,烧得滚了,将孙行者下油锅紥他一紥,与我人参树报仇!”行者闻言暗喜道:
“正可老孙之意。这一向不曾洗澡,有些儿皮肤燥痒,好歹荡荡,足感盛情。”
顷刻间,那油锅将滚。大圣却又留心,恐他仙法难参,油锅里难做手脚,急回头
四顾,只见那台下东边是一座日规台,西边是一个石狮子。行者将身一纵,滚到
西边,咬破舌尖,把石狮子喷了一口,叫声:“变!”变作他本身模样,也这般
捆作一团。他却出了元神,起在云端里,低头看着道士。
只见那小仙报道:“师父,油锅滚透了。”大仙教“把孙行者抬下去!”四
个仙童抬不动,八个来,也抬不动,又加四个,也抬不动。众仙道:“这猴子恋
土难移,小自小,倒也结实。”却教二十个小仙,扛将起来,往锅里一掼,烹的
响了一声,溅起些滚油点子,把那小道士们脸上烫了几个燎浆大泡!只听得烧火
的小童喊道:“锅漏了,锅漏了!”说不了,油漏得罄尽,锅底打破,原来是一
个石狮子放在里面。
大仙大怒道:“这个泼猴,着然无礼!教他当面做了手脚!你走了便罢,怎
么又捣了我的灶?这泼猴枉自也拿他不住,就拿住他,也似抟砂弄汞,捉影捕风。
罢,罢,罢!饶他去罢。且将唐三藏解下,另换新锅,把他紥一紥,与人参树报
报仇罢。”那小仙真个动手,拆解布漆。
行者在半空里听得明白,他想着:“师父不济,他若到了油锅里,一滚就死,
二滚就焦,到三五滚,他就弄做个稀烂的和尚了!我还去救他一救。”好大圣,
按落云头,上前叉手道“莫要拆坏了布漆,我来下油锅了。”那大仙惊骂道:
“你这猢猴!怎么弄手段捣了我的灶?”行者笑道:“你遇着我就该倒灶,干我
甚事?我才自也要领你些油汤油水之爱,但只是大小便急了,若在锅里开风,恐
怕污了你的熟油,不好调菜吃,如今大小便通干净了,才好下锅。不要紥我师父,
还来紥我。”那大仙闻言,呵呵冷笑,走出殿来,一把扯住。毕竟不知有何话说,
端的怎么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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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回 孙悟空三岛求方 观世音甘泉活树


诗曰:
处世须存心上刃,修身切记寸边而。常言刃字为生意,但要三思戒怒欺。
上士无争传亘古,圣人怀德继当时。刚强更有刚强辈,究竟终成空与非。
却说那镇元大仙用手搀着行者道:“我也知道你的本事,我也闻得你的英名,
只是你今番越理欺心,纵有腾那,脱不得我手。我就和你讲到西天,见了你那佛
祖,也少不得还我人参果树。你莫弄神通!”行者笑道:“你这先生好小家子样!
若要树活,有甚疑难!早说这话,可不省了一场争竞?”大仙道:“不争竞,我
肯善自饶你?”行者道:“你解了我师父,我还你一颗活树如何?”大仙道:
“你若有此神通,医得树活,我与你八拜为交,结为兄弟。”行者道:“不打紧,
放了他们,老孙管教还你活树。”大仙谅他走不脱,即命解放了三藏、八戒、沙
僧。沙僧道:“师父啊,不知师兄捣得是甚么鬼哩。”八戒道:“甚么鬼!这叫
做当面人情鬼!树死了,又可医得活?他弄个光皮散儿好看,者着求医治树,单
单了脱身走路,还顾得你和我哩!”三藏道:“他决不敢撒了我们,我们问他那
里求医去。”遂叫道:“悟空,你怎么哄了仙长,解放我等?”行者道:“老孙
是真言实语,怎么哄他?”三藏道:“你往何处去求方?”行者道:“古人云,
方从海上来。我今要上东洋大海,遍游三岛十洲,访问仙翁圣老,求一个起死回
生之法,管教医得他树活。”三藏道:“此去几时可回?”行者道:“只消三日。”
三藏道:“既如此,就依你说,与你三日之限。三日里来便罢,若三日之外不来,
我就念那话儿经了。”行者道:“遵命,遵命。”你看他急整虎皮裙,出门来对
大仙道:“先生放心,我就去就来。你却要好生伏侍我师父,逐日家三茶六饭,
不可欠缺。若少了些儿,老孙回来和你算帐,先捣塌你的锅底。衣服禳了,与他
浆洗浆洗。脸儿黄了些儿,我不要;若瘦了些儿,不出门。”那大仙道:“你去,
你去,定不教他忍饿。”
好猴王,急纵筋斗云,别了五庄观,径上东洋大海。在半空中,快如掣电,
疾如流星,早到蓬莱仙境。按云头,仔细观看,真个好去处!有诗为证,诗曰:
大地仙乡列圣曹,蓬莱分合镇波涛。瑶台影蘸天心冷,巨阙光浮海面高。
五色烟霞含玉籁,九霄星月射金鳌。西池王母常来此,奉祝三仙几次桃。
那行者看不尽仙景,径入蓬莱。正然走处,见白云洞外,松阴之下,有三个
老儿围棋,观局者是寿星,对局者是福星、禄星。行者上前叫道:“老弟们,作
揖了。”那三星见了,拂退棋枰,回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特来寻你
们耍子。”寿星道:“我闻大圣弃道从释,脱性命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遂日奔
波山路,那些儿得闲,却来耍子?”行者道:“实不瞒列位说,老孙因往西方,
行在半路,有些儿阻滞,特来小事欲干,不知肯否?”福星道:“是甚地方?是
何阻滞?乞为明示,吾好裁处。”行者道:“因路过万寿山五庄观有阻。”三老
惊讶道:“五庄观是镇元大仙的仙宫。你莫不是把他人参果偷吃了”行者笑道:
“偷吃了能值甚么?”三老道:“你这猴子,不知好歹。那果子闻一闻,活三百
六十岁;吃一个,活四万七千年,叫做万寿草还丹。我们的道,不及他多矣!他
得之甚易,就可与天齐寿。我们还要养精、炼气、存神,调和龙虎,捉坎填离,
不知费多少工夫。你怎么说他的能值甚紧?天下只有此种灵根!”行者道:“灵
根,灵根!我已弄了他个断根哩!”三老惊道:“怎的断根?”行者道:“我们
前日在他观里,那大仙不在家,只有两个小童,接待了我师父,却将两个人参果
奉与我师。我师不认得,只说是三朝未满的孩童,再三不吃。那童子就拿去吃了,
不曾让得我们。是老孙就去偷了他三个,我三兄弟吃了。那童子不知高低,贼前
贼后的骂个不住。是老孙恼了,把他树打了一棍,推倒在地,树上果子全无,桠
开叶落,根出枝伤,已枯死了。不想那童子关住我们,又被老孙扭开锁走了。次
日清晨,那先生回家赶来,问答间,语言不和,遂与他赌斗,被他闪一闪,把袍
袖展开,一袖子都笼去了。绳缠索绑,拷问鞭敲,就打了一日。是夜又逃了,他
又赶上,依旧笼去。他身无寸铁,只是把个尘尾遮架,我兄弟这等三般兵器,莫
想打得着他。这一番仍旧摆布,将布裹漆了我师父与两师弟,却将我下油锅。我
又做了个脱身本事走了,把他锅都打破。他见拿我不住,尽有几分醋我。是我又
与他好讲,教他放了我师父、师弟,我与他医树管活,两家才得安宁。我想着方
从海上来,故此特游仙境,访三位老弟,有甚医树的方儿,传我一个,急救唐僧
脱苦。”
三星闻言,心中也闷道:“你这猴儿,全不识人。那镇元子乃地仙之祖,我
等乃神仙之宗。你虽得了天仙,还是太乙散数,未入真流,你怎么脱得他手?若
是大圣打杀了走兽飞禽,蜾虫鳞长,只用我黍米之丹,可以救活。那人参果乃仙
木之根,如何医治?没方,没方。”那行者见说无方,却就眉峰双锁,额蹙千痕。
福星道:“大圣,此处无方,他处或有,怎么就生烦恼?”行者道:“无方别访,
果然容易,就是游遍海角天涯,转透三十六天亦是小可。只是我那唐长老法严量
窄,止与了我三日期限。三日以外不到,他就要念那《紧箍儿咒》哩。”三星笑
道:“好,好,好!若不是这个法儿拘束你,你又钻天了。”寿星道:“大圣放
心,不须烦恼。那大仙虽称上辈,却也与我等有识。一则久别,不曾拜望;二来
是大圣的人情。如今我三人同去望他一望,就与你道达此情,教那唐和尚莫念
《紧箍儿咒》,休说三日五日,只等你求得方来,我们才别。”行者道:感激,
感激!就请三位老弟行行,我去也。”大圣辞别三星不题。
却说这三星驾起祥光,即往五庄观而来。那观中合众人等,忽听得长天鹤唳,
原来是三老光临。但见那──
盈空蔼蔼祥光簇,霄汉纷纷香馥郁。彩雾千条护羽衣,轻云一朵擎仙足。
青鸾飞,丹凤<肃羽>,袖引香风满地扑。拄杖悬龙喜笑生,皓髯垂玉胸前拂。
童颜欢悦更无忧,壮体雄威多有福。执星筹,添海屋,腰挂葫芦并宝箓。
万纪千旬福寿长,十洲三岛随缘宿。常来世上送千祥,每向人间增百福。
概乾坤,荣福禄,福寿无疆今喜得。三老乘祥谒大仙,福堂和气皆无极。
那仙童看见,即忙报道:“师父,海上三星来了。”镇元子正与唐僧师弟闲
叙,闻报即降阶奉迎。那八戒见了寿星,近前扯住,笑道:“你这肉头老儿,许
久不见,还是这般脱洒,帽儿也不带个来。”遂把自家一个僧帽,扑的套在他头
上,扑着手呵呵大笑道:“好,好,好!真是加冠进禄也!”那寿星将帽子掼了
骂道:“你这个夯货,老大不知高低!”八戒道:“我不是夯货,你等真是奴才!”
福星道:“你倒是个夯货,反敢骂人是奴才!”八戒又笑道:“既不是人家奴才,
好道叫做添寿、添福、添禄?”那三藏喝退了八戒,急整衣拜了三星。那三星以
晚辈之礼见了大仙,方才叙坐。坐定,禄星道:“我们一向久阔尊颜,有失恭敬,
今因孙大圣搅扰仙山,特来相见。”大仙道:“孙行者到蓬莱去的?”寿星道:
“是,因为伤了大仙的丹树,他来我处求方医治,我辈无方,他又到别处求访,
但恐违了圣僧三日之限,要念《紧箍儿咒》。我辈一来奉拜,二来讨个宽限。”
三藏闻言,连声应道:“不敢念,不敢念。”
正说处,八戒又跑进来,扯住福星,要讨果子吃。他去袖里乱摸,腰里乱吞,
不住的揭他衣服搜检。三藏笑道:“那八戒是甚么规矩!”八戒道:“不是没规
矩,此叫做番番是福。”三藏又叱令出去。那呆子&#11978;窊出门,瞅着福星,眼不转
睛的发狠,福星道:“夯货!我那里恼了你来,你这等恨我?”八戒道:“不是
恨你,这叫回头望福。”那呆子出得门来,只见一个小童,拿了四把茶匙,方去
寻锺取果看茶,被他一把夺过,跑上殿,拿着小磬儿,用手乱敲乱打,两头玩耍。
大仙道:“这个和尚,越发不尊重了!”八戒笑道:“不是不尊重,这叫做四时
吉庆。”
且不说八戒打诨乱缠,却表行者纵祥云离了蓬莱,又早到方丈仙山。这山真
好去处,有诗为证,诗曰:
方丈巍峨别是天,太元宫府会神仙。紫台光照三清路,花木香浮五色烟。
金凤自多槃蕊阙,玉膏谁逼灌芝田?碧桃紫李新成熟,又换仙人信万年。
那行者按落云头,无心玩景,正走处,只闻得香风馥馥,玄鹤声鸣,那壁厢
有个神仙。但见──
盈空万道霞光现,彩雾飘飖光不断。丹凤衔花也更鲜,青鸾飞舞声娇艳。
福如东海寿如山,貌似小童身体健。壶隐洞天不老丹,腰悬与日长生篆。
人间数次降祯祥,世上几番消厄愿。武帝曾宣加寿龄,瑶池每赴蟠桃宴。
教化众僧脱俗缘,指开大道明如电。也曾跨海祝千秋,常去灵山参佛面。
圣号东华大帝君,烟霞第一神仙眷。
孙行者觌面相迎,叫声:“帝君,起手了。”那帝君慌忙回礼道:“大圣,
失迎。请荒居奉茶。”遂与行者搀手而入。果然是贝阙仙宫,看不尽瑶池琼阁。
方坐待茶,只见翠屏后转出一个童儿。他怎生打扮──
身穿道服飘霞烁,腰束丝绦光错落。头戴纶巾布斗星,足登芒履游仙岳。
炼元真,脱本壳,功行成时遂意乐。识破原流精气神,主人认得无虚错。
逃名今喜寿无疆,甲子周天管不着。转回廊,登宝阁,天上蟠桃三度摸。
缥缈香云出翠屏,小仙乃是东方朔。
行者见了,笑道:“这个小贼在这里哩!帝君处没有桃子你偷吃!”东方朔
朝上进礼,答道:“老贼,你来这里怎的?我师父没有仙丹你偷吃。”帝君叫道:
“曼倩休乱言,看茶来也。”曼倩原是东方朔的道名,他急入里取茶二杯。饮讫,
行者道:“老孙此来,有一事奉干,未知允否?”帝君道:“何事?自当领教。”
行者道:“近因保唐僧西行,路过万寿山五庄观,因他那小童无状,是我一时发
怒,把他人参果树推倒,因此阻滞,唐僧不得脱身,特来尊处求赐一方医治,万
望慨然。”帝君道:“你这猴子,不管一二,到处里闯祸。那五庄观镇元子,圣
号与世同君,乃地仙之祖。你怎么就冲撞出他?他那人参果树,乃草还丹。你偷
吃了,尚说有罪;却又连树推倒,他肯干休?”行者道:“正是呢,我们走脱了,
被他赶上,把我们就当汗巾儿一般,一袖子都笼了去,所以角气。没奈何,许他
求方医治,故此拜求。”帝君道:“我有一粒九转太乙还丹,但能治世间生灵,
却不能医树。树乃水土之灵,天滋地润。若是凡间的果木,医治还可;这万寿山
乃先天福地,五庄观乃贺洲洞天,人参果又是天开地辟之灵根,如何可治?无方,
无方!”
行者道:“既然无方,老孙告别。”帝君仍欲留奉玉液一杯,行者道:“急
救事紧,不敢久滞。”遂驾云复至瀛洲海岛。也好去处,有诗为证,诗曰:
珠树玲珑照紫烟,瀛洲宫阙接诸天。青山绿水琪花艳,玉液锟铧铁石坚。
五色碧鸡啼海日,千年丹凤吸朱烟。世人罔究壶中景,象外春光亿万年。
那大圣至瀛洲,只见那丹崖珠树之下,有几个皓发皤髯之辈,童颜鹤鬓之仙,
在那里着棋饮酒,谈笑讴歌。真个是──
祥云光满,瑞霭香浮。彩鸾鸣洞口,玄鹤舞山头。碧藕水桃为按酒,交梨火
枣寿千秋。一个个丹诏无闻,仙符有籍。逍遥随浪荡,散淡任清幽。周天甲子难
拘管,大地乾坤只自由。献果玄猿,对对参随多美爱;衔花白鹿,双双拱伏甚绸
缪。
那些老儿正然洒乐,这行者厉声高叫道:“带我耍耍儿便怎的!”众仙见了,
急忙趋步相迎。有诗为证,诗曰:
人参果树灵根折,大圣访仙求妙诀。缭绕丹霞出宝林,瀛洲九老来相接。
行者认得是九老,笑道:“老兄弟们自在哩!”九老道:“大圣当年若存正,
不闹天宫,比我们还自在哩。如今好了,闻你归真向西拜佛,如何得暇至此?”
行者将那医树求方之事,具陈了一遍。九老也大惊道:“你也忒惹祸,惹祸!我
等实是无方。”行者道:“既是无方,我且奉别。”
九老又留他饮琼浆,食碧藕。行者定不肯坐,止立饮了他一杯浆,吃了一块
藕,急急离了瀛洲,径转东洋大海。早望见落伽山不远,遂落下云头,直到普陀
岩上,见观音菩萨在紫竹林中与诸天大神、木叉、龙女,讲经说法。有诗为证,
诗曰:
海主城高瑞气浓,更观奇异事无穷。须知隐约千般外,尽出希微一品中。
四圣授时成正果,六凡听后脱樊笼。少林别有真滋味,花果馨香满树红。
那菩萨早已看见行者来到,即命守山大神去迎。那大神出林来,叫声:“孙
悟空,那里去?”行者抬头喝道:“你这个熊罴!我是你叫的悟空?当初不是老
孙饶了你,你已此做了黑风山的尸鬼矣。今日跟了菩萨,受了善果,居此仙山,
常听法教,你叫不得我一声老爷?”那黑熊真个得了正果,在菩萨处镇守普陀,
称为大神,是也亏了行者。他只得陪笑道:“大圣,古人云,君子不念旧恶,只
管题他怎的!菩萨着我来迎你哩。”这行者就端肃尊诚,与大神到了紫竹林里,
参拜菩萨。菩萨道:“悟空,唐僧行到何处也?”行者道:“行到西牛贺洲万寿
山了。”菩萨道:“那万寿山有座五庄观,镇元大仙你曾会他么?”行者顿首道:
“因是在五庄观,弟子不识镇元大仙,毁伤了他的人参果树,冲撞了他,他就困
滞了我师父,不得前进。”
那菩萨情知,怪道:“你这泼猴,不知好歹!他那人参果树,乃天开地辟的
灵根。镇元子乃地仙之祖,我也让他三分,你怎么就打伤他树!”行者再拜道:
“弟子实是不知。那一日,他不在家,只有两个仙童,候待我等。是猪悟能晓得
他有果子,要一个尝新,弟子委偷了他三个,兄弟们分吃了。那童子知觉,骂我
等无已,是弟子发怒,遂将他树推倒。他次日回来赶上,将我等一袖子笼去,绳
绑鞭抽,拷打了一日。我等当夜走脱,又被他赶上,依然笼了。三番两次,其实
难逃,已允了与他医树。却才自海上求方,遍游三岛,众神仙都没有本事。弟子
因此志心朝礼,特拜告菩萨,伏望慈悯,俯赐一方,以救唐僧早早西去。”菩萨
道:“你怎么不早来见我,却往岛上去寻找?”行者闻得此言,心中暗喜道:
“造化了,造化了!菩萨一定有方也!”他又上前恳求,菩萨道:“我这净瓶底
的甘露水,善治得仙树灵苗。”行者道:“可曾经验过么?”菩萨道:“经验过
的。””行者问:“有何经验?”菩萨道:“当年太上老君曾与我赌胜,他把我
的杨柳枝拔了去,放在炼丹炉里,炙得焦干,送来还我。是我拿了插在瓶中,一
昼夜,复得青枝绿叶,与旧相同。”行者笑道:“真造化了,真造化了!烘焦了
的尚能医活,况此推倒的,有何难哉!”菩萨吩咐大众:“看守林中,我去去来。”
遂手托净瓶,白鹦哥前边巧啭,孙大圣随后相从。有诗为证,诗曰:
玉毫金象世难论,正是慈悲救苦尊。过去劫逢无垢佛,至今成得有为身。
几生欲海澄清浪,一片心田绝点尘。甘露久经真妙法,管教宝树永长春。
却说那观里大仙与三老正然清话,忽见孙大圣按落云头,叫道:“菩萨来了,
快接快接!”慌得那三星与镇元子共三藏师徒,一齐迎出宝殿。菩萨才住了祥云,
先与镇元子陪了话,后与三星作礼。礼毕上坐,那阶前,行者引唐僧、八戒、沙
僧都拜了。那观中诸仙,也来拜见。行者道:“大仙不必迟疑,趁早儿陈设香案,
请菩萨替你治那甚么果树去。”大仙躬身谢菩萨道:“小可的勾当,怎么敢劳菩
萨下降?”菩萨道:“唐僧乃我之弟子,孙悟空冲撞了先生,理当赔偿宝树。”
三老道:“既如此,不须谦讲了。请菩萨都到园中去看看。”那大仙即命设具香
案,打扫后园,请菩萨先行,三老随后。三藏师徒与本观众仙,都到园内观看时,
那棵树倒在地下,土开根现,叶落枝枯。
菩萨叫:“悟空,伸手来。”那行者将左手伸开。菩萨将杨柳枝,蘸出瓶中
甘露,把行者手心里画了一道起死回生的符字,教他放在树根之下,但看水出为
度。那行者捏着拳头,往那树根底下揣着,须臾有清泉一汪。菩萨道:“那个水
不许犯五行之器,须用玉瓢舀出,扶起树来,从头浇下,自然根皮相合,叶长芽
生,枝青果出。”行者道:“小道士们,快取玉瓢来。”镇元子道:“贫道荒山,
没有玉瓢,只有玉茶盏、玉酒杯,可用得么?”菩萨道:“但是玉器,可舀得水
的便罢,取将来看。”大仙即命小童子取出有二三十个茶盏,四五十个酒盏,却
将那根下清泉舀出。行者、八戒、沙僧,扛起树来,扶得周正,拥上土,将玉器
内甘泉,一瓯瓯捧与菩萨。
菩萨将杨柳枝细细洒上,口中又念着经咒。不多时,洒净那舀出之水,只见
那树果然依旧青枝绿叶浓郁阴森,上有二十三个人参果。清风、明月二童子道:
“前日不见了果子时,颠倒只数得二十二个,今日回生,怎么又多了一个?”行
者道:“日久见人心。前日老孙只偷了三个,那一个落下地来,土地说这宝遇土
而入,八戒只嚷我打了偏手,故走了风信,只缠到如今,才见明白。”菩萨道:
“我方才不用五行之器者,知道此物与五行相畏故耳。”那大仙十分欢喜,急令
取金击子来,把果子敲下十个,请菩萨与三老复回宝殿,一则谢劳,二来做个人
参果会。众小仙遂调开桌椅,铺设丹盘,请菩萨坐了上面正席,三老左席,唐僧
右席,镇元子前席相陪,各食了一个。有诗为证,诗曰:
万寿山中古洞天,人参一熟九千年。灵根现出芽枝损,甘露滋生果叶全。
三老喜逢皆旧契,四僧幸遇是前缘。自今会服人参果,尽是长生不老仙。
此时菩萨与三老各吃了一个,唐僧始知是仙家宝贝,也吃了一个,悟空三人
亦各吃一个,镇元子陪了一个,本观仙众分吃了一个。行者才谢了菩萨回上普陀
岩,送三星径转蓬莱岛。镇元子却又安排蔬酒,与行者结为兄弟。这才是不打不
成相识,两家合了一家。师徒四众,喜喜欢欢,天晚歇了。那长老才是:有缘吃
得草还丹,长寿苦捱妖怪难。毕竟到明日如何作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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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回 尸魔三戏唐三藏 圣僧恨逐美猴王


却说三藏师徒,次日天明,收拾前进。那镇元子与行者结为兄弟,两人情投
意合,决不肯放,又安排管待,一连住了五六日。那长老自服了草还丹,真似脱
胎换骨,神爽体健。他取经心重,那里肯淹留。无已,遂行。
师徒别了上路,早见一座高山。三藏道:“徒弟,前面有山险峻,恐马不能
前,大家须仔细仔细。”行者道:“师父放心,我等自然理会。”好猴王,他在
那马前,横担着棒,剖开山路,上了高崖,看不尽──
峰岩重叠,涧壑湾环。虎狼成阵走,麂鹿作群行。无数獐犭巴钻簇簇,满山
狐兔聚丛丛。千尺大蟒,万丈长蛇。大蟒喷愁雾,长蛇吐怪风。道旁荆棘牵漫,
岭上松楠秀丽。薜萝满目,芳草连天。影落沧溟北,云开斗柄南。万古常含元气
老,千峰巍列日光寒。
那长老马上心惊,孙大圣布施手段,舞着铁棒,哮吼一声,唬得那狼虫颠窜,
虎豹奔逃。师徒们入此山,正行到嵯峨之处,三藏道:“悟空,我这一日,肚中
饥了,你去那里化些斋吃?”行者陪笑道:“师父好不聪明。这等半山之中,前
不巴村,后不着店,有钱也没买处,教往那里寻斋?”三藏心中不快,口里骂道:
“你这猴子!想你在两界山,被如来压在石匣之内,口能言,足不能行,也亏我
救你性命,摩顶受戒,做了我的徒弟。怎么不肯努力,常怀懒惰之心!”行者道:
“弟子亦颇殷勤,何尝懒惰?”三藏道:“你既殷勤,何不化斋我吃?我肚饥怎
行?况此地山岚瘴气,怎么得上雷音?”行者道:“师父休怪,少要言语。我知
你尊性高傲,十分违慢了你,便要念那话儿咒。你下马稳坐,等我寻那里有人家
处化斋去。”
行者将身一纵,跳上云端里,手搭凉篷,睁眼观看。可怜西方路甚是寂寞,
更无庄堡人家,正是多逢树木少见人烟去处。看多时,只见正南上有一座高山,
那山向阳处,有一片鲜红的点子。行者按下云头道:“师父,有吃的了。”那长
老问甚东西,行者道:“这里没人家化饭,那南山有一片红的,想必是熟透了的
山桃,我去摘几个来你充饥。”三藏喜道:“出家人若有桃子吃,就为上分了,
快去!”行者取了钵盂,纵起祥光,你看他筋斗幌幌,冷气飕飕。须臾间,奔南
山摘桃不题。
却说常言有云:山高必有怪,岭峻却生精。果然这山上有一个妖精,孙大圣
去时,惊动那怪。他在云端里,踏着阴风,看见长老坐在地下,就不胜欢喜道:
“造化,造化!几年家人都讲东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蝉子化身,十世修
行的原体。有人吃他一块肉,长寿长生。真个今日到了。”那妖精上前就要拿他,
只见长老左右手下有两员大将护持,不敢拢身。他说两员大将是谁?说是八戒、
沙僧。八戒、沙僧虽没甚么大本事,然八戒是天蓬元帅,沙僧是卷帘大将,他的
威气尚不曾泄,故不敢拢身。妖精说:“等我且戏他戏,看怎么说。”
好妖精,停下阴风,在那山凹里,摇身一变,变做个月貌花容的女儿,说不
尽那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左手提着一个青砂罐儿,右手提着一个绿磁瓶儿,从
西向东,径奔唐僧──
圣僧歇马在山岩,忽见裙钗女近前。翠袖轻摇笼玉笋,湘裙斜拽显金莲。
汗流粉面花含露,尘拂峨眉柳带烟。仔细定睛观看处,看看行至到身边。
三藏见了,叫:“八戒、沙僧,悟空才说这里旷野无人,你看那里不走出一
个人来了?”八戒道:“师父,你与沙僧坐着,等老猪去看看来。”那呆子放下
钉钯,整整直裰,摆摆摇摇,充作个斯文气象,一直的觌面相迎。真个是远看未
实,近看分明,那女子生得──
冰肌藏玉骨,衫领露酥胸。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月样容仪俏,天然性
格清。体似燕藏柳,声如莺啭林。半放海棠笼晓日,才开芍药弄春晴。
那八戒见他生得俊俏,呆子就动了凡心,忍不住胡言乱语,叫道:“女菩萨,
往那里去?手里提着是甚么东西?”分明是个妖怪,他却不能认得。那女子连声
答应道:“长老,我这青罐里是香米饭,绿瓶里是炒面筋,特来此处无他故,因
还誓愿要斋僧。”八戒闻言,满心欢喜,急抽身,就跑了个猪颠风,报与三藏道:
“师父!吉人自有天报!师父饿了,教师兄去化斋,那猴子不知那里摘桃儿耍子
去了。桃子吃多了,也有些嘈人,又有些下坠。你看那不是个斋僧的来了?”唐
僧不信道:“你这个夯货胡缠!我们走了这向,好人也不曾遇着一个,斋僧的从
何而来!”八戒道:“师父,这不到了?”
三藏一见,连忙跳起身来,合掌当胸道:“女菩萨,你府上在何处住?是甚
人家?有甚愿心,来此斋僧?”分明是个妖精,那长老也不认得。那妖精见唐僧
问他来历,他立地就起个虚情,花言巧语来赚哄道:“师父,此山叫做蛇回兽怕
的白虎岭,正西下面是我家。我父母在堂,看经好善,广斋方上远近僧人,只因
无子,求福作福,生了奴奴,欲扳门第,配嫁他人,又恐老来无倚,只得将奴招
了一个女婿,养老送终。”三藏闻言道:“女菩萨,你语言差了。圣经云:父母
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既有父母在堂,又与你招了女婿,有愿心,教你男子
还,便也罢,怎么自家在山行走?又没个侍儿随从。这个是不遵妇道了。”那女
子笑吟吟,忙陪俏语道:“师父,我丈夫在山北凹里,带几个客子锄田。这是奴
奴煮的午饭,送与那些人吃的。只为五黄六月,无人使唤,父母又年老,所以亲
身来送。忽遇三位远来,却思父母好善,故将此饭斋僧,如不弃嫌,愿表芹献。”
三藏道:“善哉,善哉!我有徒弟摘果子去了,就来,我不敢吃。假如我和尚吃
了你饭,你丈夫晓得,骂你,却不罪坐贫僧也?”那女子见唐僧不肯吃,却又满
面春生道:“师父啊,我父母斋僧,还是小可。我丈夫更是个善人,一生好的是
修桥补路,爱老怜贫。但听见说这饭送与师父吃了,他与我夫妻情上,比寻常更
是不同。”三藏也只是不吃,旁边却恼坏了八戒。那呆子努着嘴,口里埋怨道:
“天下和尚也无数,不曾象我这个老和尚罢软!现成的饭三分儿倒不吃,只等那
猴子来,做四分才吃!”他不容分说,一嘴把个罐子拱倒,就要动口。
只见那行者自南山顶上,摘了几个桃子,托着钵盂,一筋斗,点将回来。睁
火眼金睛观看,认得那女子是个妖精,放下钵盂,掣铁棒,当头就打。唬得个长
老用手扯住道:“悟空!你走将来打谁?”行者道:“师父,你面前这个女子,
莫当做个好人。他是个妖精,要来骗你哩。”三藏道:“你这猴头,当时倒也有
些眼力,今日如何乱道!这女菩萨有此善心,将这饭要斋我等,你怎么说他是个
妖精?”行者笑道:“师父,你那里认得!老孙在水帘洞里做妖魔时,若想人肉
吃,便是这等。或变金银,或变庄台,或变醉人,或变女色。有那等痴心的,爱
上我,我就迷他到洞里,尽意随心,或蒸或煮受用;吃不了,还要晒干了防天阴
哩!师父,我若来迟,你定入他套子,遭他毒手!”那唐僧那里肯信,只说是个
好人。行者道:“师父,我知道你了,你见他那等容貌,必然动了凡心。若果有
此意,叫八戒伐几棵树来,沙僧寻些草来,我做木匠,就在这里搭个窝铺,你与
他圆房成事,我们大家散了,却不是件事业?何必又跋涉,取甚经去!”
那长老原是个软善的人,那里吃得他这句言语,羞得个光头彻耳通红。三藏
正在此羞惭,行者又发起性来,掣铁棒,望妖精劈脸一下。那怪物有些手段,使
个解尸法,见行者棍子来时,他却抖擞精神,预先走了,把一个假尸首打死在地
下。唬得个长老战战兢兢,口中作念道:“这猴着然无礼!屡劝不从,无故伤人
性命!”行者道:“师父莫怪,你且来看看这罐子里是甚东西。”沙僧搀着长老,
近前看时,那里是甚香米饭,却是一罐子拖尾巴的长蛆;也不是面筋,却是几个
青蛙、癞虾蟆,满地乱跳。长老才有三分儿信了,怎禁猪八戒气不忿,在旁漏八
分儿唆嘴道:“师父,说起这个女子,他是此间农妇,因为送饭下田,路遇我等,
却怎么栽他是个妖怪?哥哥的棍重,走将来试手打他一下,不期就打杀了!怕你
念甚么《紧箍儿咒》,故意的使个障眼法儿,变做这等样东西,演幌你眼,使不
念咒哩。”
三藏自此一言,就是晦气到了,果然信那呆子撺唆,手中捻诀,口里念咒,
行者就叫:“头疼,头疼,莫念,莫念!有话便说。”唐僧道:“有甚话说!出
家人时时常要方便,念念不离善心,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怎么
步步行凶,打死这个无故平人,取将经来何用?你回去罢!”行者道:“师父,
你教我回那里去?”唐僧道:“我不要你做徒弟。”行者道:“你不要我做徒弟,
只怕你西天路去不成。”唐僧道:“我命在天,该那个妖精蒸了吃,就是煮了,
也算不过。终不然,你救得我的大限?你快回去!”行者道:“师父,我回去便
也罢了,只是不曾报得你的恩哩。”唐僧道:“我与你有甚恩?”那大圣闻言,
连忙跪下叩头道:“老孙因大闹天宫,致下了伤身之难,被我佛压在两界山,幸
观音菩萨与我受了戒行,幸师父救脱吾身,若不与你同上西天,显得我知恩不报
非君子,万古千秋作骂名。”原来这唐僧是个慈悯的圣僧,他见行者哀告,却也
回心转意道:“既如此说,且饶你这一次,再休无礼。如若仍前作恶,这咒语颠
倒就念二十遍!”行者道:“三十遍也由你,只是我不打人了。”却才伏侍唐僧
上马,又将摘来桃子奉上。唐僧在马上也吃了几个,权且充饥。
却说那妖精,脱命升空。原来行者那一棒不曾打杀妖精,妖精出神去了。他
在那云端里,咬牙切齿,暗恨行者道:“几年只闻得讲他手段,今日果然话不虚
传。那唐僧已此不认得我,将要吃饭。若低头闻一闻儿,我就一把捞住,却不是
我的人了?不期被他走来,弄破我这勾当,又几乎被他打了一棒。若饶了这个和
尚,诚然是劳而无功也,我还下去戏他一戏。”
好妖精,按落阴云,在那前山坡下,摇身一变,变作个老妇人,年满八旬,
手拄着一根弯头竹杖,一步一声的哭着走来。八戒见了,大惊道:“师父,不好
了!那妈妈儿来寻人了!”唐僧道:“寻甚人?”八戒道:“师兄打杀的,定是
他女儿。这个定是他娘寻将来了。”行者道:“兄弟莫要胡说!那女子十八岁,
这老妇有八十岁,怎么六十多岁还生产?断乎是个假的,等老孙去看来。”好行
者,拽开步,走近前观看,那怪物──
假变一婆婆,两鬓如冰雪。走路慢腾腾,行步虚怯怯。弱体瘦伶仃,脸如枯
菜叶。颧骨望上翘,嘴唇往下别。老年不比少年时,满脸都是荷叶摺。
行者认得他是妖精,更不理论,举棒照头便打。那怪见棍子起时,依然抖擞,
又出化了元神,脱真儿去了,把个假尸首又打死在山路之下。唐僧一见,惊下马
来,睡在路旁,更无二话,只是把《紧箍儿咒》颠倒足足念了二十遍。可怜把个
行者头,勒得似个亚腰儿葫芦,十分疼痛难忍,滚将来哀告道:“师父莫念了!
有甚话说了罢!”唐僧道:“有甚话说!出家人耳听善言,不堕地狱。我这般劝
化你,你怎么只是行凶?把平人打死一个,又打死一个,此是何说?”行者道:
“他是妖精。”唐僧道:“这个猴子胡说!就有这许多妖怪!你是个无心向善之
辈,有意作恶之人,你去罢!”行者道:“师父又教我去,回去便也回去了,只
是一件不相应。”唐僧道:“你有甚么不相应处?”八戒道:“师父,他要和你
分行李哩。跟着你做了这几年和尚,不成空着手回去?你把那包袱里的甚么旧褊
衫,破帽子,分两件与他罢。”行者闻言,气得暴跳道:“我把你这个尖嘴的夯
货!老孙一向秉教沙门,更无一毫嫉妒之意,贪恋之心,怎么要分甚么行李?”
唐僧道:“你既不嫉妒贪恋,如何不去?”行者道:“实不瞒师父说,老孙五百
年前,居花果山水帘洞大展英雄之际,收降七十二洞邪魔,手下有四万七千群怪,
头戴的是紫金冠,身穿的是赭黄袍,腰系的是蓝田带,足踏的是步云履,手执的
是如意金箍棒,着实也曾为人。自从涅槃罪度,削发秉正沙门,跟你做了徒弟,
把这个金箍儿勒在我头上,若回去,却也难见故乡人。师父果若不要我,把那个
《松箍儿咒》念一念,退下这个箍子,交付与你,套在别人头上,我就快活相应
了,也是跟你一场。莫不成这些人意儿也没有了?”唐僧大惊道:“悟空,我当
时只是菩萨暗受一卷《紧箍儿咒》,却没有甚么松箍儿咒。”行者道:“若无
《松箍儿咒》,你还带我去走走罢。”长老又没奈何道:“你且起来,我再饶你
这一次,却不可再行凶了。”行者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又伏侍师父上
马,剖路前进。
却说那妖精,原来行者第二棍也不曾打杀他。那怪物在半空中,夸奖不尽道:
“好个猴王,着然有眼!我那般变了去,他也还认得我。这些和尚,他去得快,
若过此山,西下四十里,就不伏我所管了。若是被别处妖魔捞了去,好道就笑破
他人口,使碎自家心,我还下去戏他一戏。”好妖怪,按耸阴风,在山坡下摇身
一变,变成一个老公公,真个是──
白发如彭祖,苍髯赛寿星。耳中鸣玉磬,眼里幌金星。
手拄龙头拐,身穿鹤氅轻。数珠掐在手,口诵南无经。
唐僧在马上见了,心中欢喜道:“阿弥陀佛!西方真是福地!那公公路也走
不上来,逼法的还念经哩。”八戒道:“师父,你且莫要夸奖,那个是祸的根哩。”
唐僧道:“怎么是祸根?”八戒道:“行者打杀他的女儿,又打杀他的婆子,这
个正是他的老儿寻将来了。我们若撞在他的怀里呵,师父,你便偿命,该个死罪;
把老猪为从,问个充军;沙僧喝令,问个摆站;那行者使个遁法走了,却不苦了
我们三个顶缸?”行者听见道:“这个呆根,这等胡说,可不唬了师父?等老孙
再去看看。”他把棍藏在身边,走上前迎着怪物,叫声:“老官儿,往那里去?
怎么又走路,又念经?”那妖精错认了定盘星,把孙大圣也当做个等闲的,遂答
道:“长老啊,我老汉祖居此地,一生好善斋僧,看经念佛。命里无儿,止生得
一个小女,招了个女婿,今早送饭下田,想是遭逢虎口。老妻先来找寻,也不见
回去,全然不知下落,老汉特来寻看。果然是伤残他命,也没奈何,将他骸骨收
拾回去,安葬茔中。”行者笑道:“我是个做虎的祖宗,你怎么袖子里笼
了个鬼儿来哄我?你瞒了诸人,瞒不过我!我认得你是个妖精!”那妖精唬得顿
口无言。行者掣出棒来,自忖思道:“若要不打他,显得他倒弄个风儿;若要打
他,又怕师父念那话儿咒语。”又思量道:“不打杀他,他一时间抄空儿把师父
捞了去,却不又费心劳力去救他?还打的是!就一棍子打杀他,师父念起那咒,
常言道,虎毒不吃儿。凭着我巧言花语,嘴伶舌便,哄他一哄,好道也罢了。”
好大圣,念动咒语叫当坊土地、本处山神道:“这妖精三番来戏弄我师父,这一
番却要打杀他。你与我在半空中作证,不许走了。”众神听令,谁敢不从?都在
云端里照应。那大圣棍起处,打倒妖魔,才断绝了灵光。
那唐僧在马上,又唬得战战兢兢,口不能言。八戒在旁边又笑道:“好行者!
风发了!只行了半日路,倒打死三个人!”唐僧正要念咒,行者急到马前,叫道:
“师父,莫念,莫念!你且来看看他的模样。”却是一堆粉骷髅在那里。唐僧大
惊道:“悟空,这个人才死了,怎么就化作一堆骷髅?”行者道:“他是个潜灵
作怪的僵尸,在此迷人败本,被我打杀,他就现了本相。他那脊梁上有一行字,
叫做白骨夫人。”唐僧闻说,倒也信了。怎禁那八戒旁边唆嘴道:“师父,他的
手重棍凶,把人打死,只怕你念那话儿,故意变化这个模样,掩你的眼目哩!”
唐僧果然耳软,又信了他,随复念起。行者禁不得疼痛,跪于路旁,只叫:“莫
念,莫念!有话快说了罢!”唐僧道:“猴头!还有甚说话!出家人行善,如春
园之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行恶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
你在这荒郊野外,一连打死三人,还是无人检举,没有对头。倘到城市之中,人
烟凑集之所,你拿了那哭丧棒,一时不知好歹,乱打起人来,撞出大祸,教我怎
的脱身?你回去罢!”行者道:“师父错怪了我也。这厮分明是个妖魔,他实有
心害你。我倒打死他,替你除了害,你却不认得,反信了那呆子谗言冷语,屡次
逐我。常言道,事不过三。我若不去,真是个下流无耻之徒。我去我去!去便罢
了,只是你手下无人。”唐僧发怒道:“这泼猴越发无礼!看起来,只你是人,
那悟能、悟净就不是人?”
那大圣一闻得说他两个是人,止不住伤情凄惨,对唐僧道声:“苦啊!你那
时节,出了长安,有刘伯钦送你上路。到两界山,救我出来,投拜你为师。我曾
穿古洞,入深林,擒魔捉怪;收八戒,得沙僧,吃尽千辛万苦。今日昧着惺惺使
糊涂,只教我回去,这才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罢,罢,罢!但只是多了那
《紧箍儿咒》。”唐僧道:“我再不念了。”行者道:“这个难说。若到那毒魔
苦难处不得脱身,八戒、沙僧救不得你,那时节,想起我来,忍不住又念诵起来,
就是十万里路,我的头也是疼的;假如再来见你,不如不作此意。”唐僧见他言
言语语,越添恼怒,滚鞍下马来,叫沙僧包袱内取出纸笔,即于涧下取水,石上
磨墨,写了一纸贬书,递于行者道:“猴头!执此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
再与你相见,我就堕了阿鼻地狱!”行者连忙接了贬书道:“师父,不消发誓,
老孙去罢。”他将书摺了,留在袖中,却又软款唐僧道:“师父,我也是跟你一
场,又蒙菩萨指教,今日半途而废,不曾成得功果,你请坐,受我一拜,我也去
得放心。”唐僧转回身不睬,口里唧唧哝哝的道:“我是个好和尚,不受你歹人
的礼!”大圣见他不睬,又使个身外法,把脑后毫毛拔了三根,吹口仙气,叫:
“变!”即变了三个行者,连本身四个,四面围住师父下拜。那长老左右躲不脱,
好道也受了一拜。
大圣跳起来,把身一抖,收上毫毛,却又吩咐沙僧道:“贤弟,你是个好人,
却只要留心防着八戒詀语,途中更要仔细。倘一时有妖精拿住师父,你就说老孙
是他大徒弟。西方毛怪,闻我的手段,不敢伤我师父。”唐僧道:“我是个好和
尚,不题你这歹人的名字,你回去罢。”那大圣见长老三番两复,不肯转意回心,
没奈何才去。你看他──
噙泪叩头辞长老,含悲留意嘱沙僧。一头拭迸坡前草,两脚蹬翻地上藤。
上天下地如轮转,跨海飞山第一能。顷刻之间不见影,霎时疾返旧途程。
你看他忍气别了师父,纵筋斗云,径回花果山水帘洞去了。独自个凄凄惨惨,
忽闻得水声聒耳,大圣在那半空里看时,原来是东洋大海潮发的声响。一见了,
又想起唐僧,止不住腮边泪坠,停云住步,良久方去。毕竟不知此去反复何如,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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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回 花果山群妖聚义 黑松林三藏逢魔


却说那大圣虽被唐僧逐赶,然犹思念,感叹不已,早望见东洋大海,道:
“我不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只见那海水──
烟波荡荡,巨浪悠悠。烟波荡荡接天河,巨浪悠悠通地脉。潮来汹涌,水浸
湾环。潮来汹涌,犹如霹雳吼三春;水浸湾环,却似狂风吹九夏。乘龙福老,往
来必定皱眉行;跨鹤仙童,反复果然忧虑过。近岸无村社,傍水少渔舟。浪卷千
年雪,风生六月秋。野禽凭出没,沙鸟任沉浮。眼前无钓客,耳畔只闻鸥。海底
游鱼乐,天边过雁愁。
那行者将身一纵,跳过了东洋大海,早至花果山。按落云头,睁睛观看,那
山上花草俱无,烟霞尽绝;峰岩倒塌,林树焦枯。你道怎么这等?只因他闹了天
宫,拿上界去,此山被显圣二郎神,率领那梅山七弟兄,放火烧坏了。这大圣倍
加凄惨,有一篇败山颓景的古风为证,古风云:
回顾仙山两泪垂,对山凄惨更伤悲。当时只道山无损,今日方知地有亏。
可恨二郎将我灭,堪嗔小圣把人欺。行凶掘你先灵墓,无干破尔祖坟基。
满天霞雾皆消荡,遍地风云尽散稀。东岭不闻斑虎啸,西山那见白猿啼。
北谿狐兔无踪迹,南谷獐犭巴没影遗。青石烧成千块土,碧砂化作一堆泥。
洞外乔松皆倚倒,崖前翠柏尽稀少。椿杉槐桧栗檀焦,桃杏李梅梨枣了。
柘绝桑无怎养蚕?柳稀竹少难栖鸟。峰头巧石化为尘,涧底泉干都是草。
崖前土黑没芝兰,路畔泥红藤薜攀。往日飞禽飞那处?当时走兽走何山?
豹嫌蟒恶倾颓所,鹤避蛇回败坏间。想是日前行恶念,致令目下受艰难。
那大圣正当悲切,只听得那芳草坡前、曼荆凹里响一声,跳出七八个小猴,
一拥上前,围住叩头,高叫道:“大圣爷爷!今日来家了?”美猴王道:“你们
因何不耍不顽,一个个都潜踪隐迹?我来多时了,不见你们形影,何也?”群猴
听说,一个个垂泪告道:“自大圣擒拿上界,我们被猎人之苦,着实难捱!怎禁
他硬弩强弓,黄鹰劣犬,网扣枪钩,故此各惜性命,不敢出头顽耍。只是深潜洞
府,远避窝巢。饥去坡前偷草食,渴来涧下吸清泉。却才听得大圣爷爷声音,特
来接见,伏望扶持。”那大圣闻得此言,愈加凄惨,便问:“你们还有多少在此
山上?”群猴道:“老者小者,只有千把。”大圣道:“我当时共有四万七千群
妖,如今都往那里去了?”群猴道:“自从爷爷去后,这山被二郎菩萨点上火,
烧杀了大半。我们蹲在井里,钻在涧内,藏于铁板桥下,得了性命。及至火灭烟
消,出来时,又没花果养赡,难以存活,别处又去了一半。我们这一半,捱苦的
住在山中。这两年,又被些打猎的抢了一半去也。”行者道:“他抢你去何干?”
群猴道:“说起这猎户可恨!他把我们中箭着枪的,中毒打死的,拿了去剥皮剔
骨,酱煮醋蒸,油煎盐炒,当做下饭食用。或有那遭网的,遇扣的,夹活儿拿去
了,教他跳圈做戏,翻筋斗,竖蜻蜓,当街上筛锣擂鼓,无所不为的顽耍。”大
圣闻此言,更十分恼怒道:“洞中有甚么人执事?”群妖道:“还有马流二元帅,
奔芭二将军管着哩。”大圣道:“你们去报他知道,说我来了。”那些小妖,撞
入门里报道:“大圣爷爷来家了。”
那马流奔芭闻报,忙出门叩头,迎接进洞。大圣坐在中间,群怪罗拜于前,
启道:“大圣爷爷,近闻得你得了性命,保唐僧往西天取经,如何不走西方,却
回本山?”大圣道:“小的们,你不知道,那唐三藏不识贤愚。我为他一路上捉
怪擒魔,使尽了平生的手段,几番家打杀妖精,他说我行凶作恶,不要我做徒弟,
把我逐赶回来,写立贬书为照,永不听用了。”
众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做甚么和尚,且家来,带携我们耍子几年
罢!”叫:“快安排椰子酒来,与爷爷接风。”大圣道:“且莫饮酒,我问你那
打猎的人,几时来我山上一度?”马流道:“大圣,不论甚么时度,他逐日家在
这里缠扰。”大圣道:“他怎么今日不来?”马流道:“看待来耶。”大圣吩咐:
“小的们,都出去把那山上烧酥了的碎石头与我搬将起来堆着。或二三十个一推,
或五六十个一堆,堆着我有用处。”那些小猴都是一窝峰,一个个跳天搠地,乱
搬了许多堆集。大圣看了,教:“小的们,都往洞内藏躲,让老孙作法。”
那大圣上了山巅看处,只见那南半边,冬冬鼓响,噹噹锣鸣,闪上有千
余人马,都架着鹰犬,持着刀枪。猴王仔细看那些人,来得凶险。好男子,真个
骁勇!但见──
狐皮苫肩顶,锦绮裹腰胸。袋插狼牙箭,胯挂宝雕弓。
人似搜山虎,马如跳涧龙。成群引着犬,满膀架其鹰。
荆筐抬火炮,带定海东青。粘竿百十舚,兔叉有千根。
牛头拦路网,阎王扣子绳。一齐乱吆喝,散撒满天星。
大圣见那些人布上他的山来,心中大怒,手里捻诀,口内念念有词,往那巽
地上吸了一口气,呼的吹将去,便是一阵狂风。好风!但见──
扬尘播土,倒树摧林。海浪如山耸,浑波万迭侵。乾坤昏荡荡,日月暗沉沉。
一阵摇松如虎啸,忽然入竹似龙吟。万窍怒号天噫气,飞砂走石乱伤人。
大圣作起这大风,将那碎石,乘风乱飞乱舞,可怜把那些千余人马,一个个
──
石打乌头粉碎,沙飞海马俱伤。人参官桂岭前忙,血染朱砂地上。附子难归
故里,槟榔怎得还乡?尸骸轻粉卧山场,红娘子家中盼望。诗曰:
人亡马死怎归家?野鬼孤魂乱似麻。可怜抖擞英雄将,不辨贤愚血染沙。
大圣按落云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自从归顺唐僧,做了和尚,他
每每劝我话道:千日行善,善犹不足;一日行恶,恶自有余。真有此话!我跟着
他,打杀几个妖精,他就怪我行凶。今日来家,却结果了这许多猎户。”叫:
“小的们,出来!”那群猴,狂风过去,听得大圣呼唤,一个个跳将出来。大圣
道:“你们去南山下,把那打死的猎户衣服,剥得来家洗净血迹,穿了遮寒;把
死人的尸首,都推在那万丈深潭里;把死倒的马,拖将来,剥了皮,做靴穿,将
肉腌着,慢慢的食用;把那些弓箭枪刀,与你们操演武艺;将那杂色旗号,收来
我用。”群猴一个个领诺。
那大圣把旗拆洗,总斗做一面杂彩花旗,上写着“重修花果山复整水帘洞齐
天大圣”十四字,竖起杆子,将旗挂于洞外,逐日招魔聚兽,积草屯粮,不题和
尚二字。他的人情又大,手段又高,便去四海龙王,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
前栽榆柳,后种松楠,桃李枣梅,无所不备。逍遥自在,乐业安居不题。
却说唐僧听信狡性,纵放心猿,攀鞍上马。八戒前边开路,沙僧挑着行李西
行。过了白虎岭,忽见一带林丘,真个是藤攀葛绕,柏翠松青。三藏叫道:“徒
弟呀,山路崎岖,甚是难走,却又松林丛簇,树木森罗,切须仔细,恐有妖邪妖
兽。”你看那呆子,抖擞精神,叫沙僧带着马,他使钉钯开路,领唐僧径入松林
之内。正行处,那长老兜住马道:“八戒,我这一日其实饥了,那里寻些斋饭我
吃?”八戒道:“师父请下马,在此等老猎去寻。”长老下了马,沙僧歇了担,
取出钵盂,递与八戒。八戒道:“我去也。”长老问:“那里去?”八戒道:
“莫管,我这一去,钻冰取火寻斋至,压雪求油化饭来。”
你看他出了松林,往西行经十余里,更不曾撞着一个人家,真是有狼虎无人
烟的去处。那呆子走得辛苦,心内沉吟道:“当年行者在日,老和尚要的就有。
今日轮到我的身上,诚所谓当家才知柴米价,养子方晓父娘恩。公道没去化处。”
却又走得瞌睡上来,思道:“我若就回去,对老和尚说没处化斋,他也不信我走
了这许多路。须是再多幌个时辰,才好去回话。也罢,也罢,且往这草科里睡睡。”
呆子就把头拱在草里睡下,当时也只说朦胧朦胧就起来,岂知走路辛苦的人,丢
倒头,只管齁齁睡起。
且不言八戒在此睡觉,却说长老在那林间,耳热眼跳,身心不安,急回叫沙
僧道:“悟能去化斋,怎么这早晚还不回?”沙僧道:“师父,你还不晓得哩,
他见这西方上人家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他管你?只等他吃饱了才来哩。”三
藏道:“正是呀,倘或他在那里贪着吃斋,我们那里会他?天色晚了,此间不是
个住处,须要寻个下处方好哩。”沙僧道:“不打紧,师父,你且坐在这里,等
我去寻他来。”三藏道:“正是,正是。有斋没斋罢了,只是寻下处要紧。”沙
僧绰了宝杖,径出松林来找八戒。
长老独坐林中,十分闷倦,只得强打精神,跳将起来,把行李攒在一处;将
马拴在树上,柬下戴的斗笠,插定了锡杖;整一整缁衣,徐步幽林,权为散闷。
那长老看遍了野草山花,听不得归巢鸟噪。原来那林子内都是些草深路小的去处,
只因他情思紊乱,却走错了。他一来也是要散散闷,二来也是要寻八戒、沙僧。
不期他两个走的是直西路,长老转了一会,却走向南边去了。出得松林,忽抬头,
见那壁厢金光闪烁,彩气腾腾,仔细看处,原来是一座宝塔,金顶放光。这是那
西落的日色,映着那金顶放亮。他道:“我弟子却没缘法哩!自离东土,发愿逢
庙烧香,见佛拜佛,遇塔扫塔。那放光的不是一座黄金宝塔?怎么就不曾走那条
路?塔下必有寺院,院内必有僧家,且等我走走。这行李、白马,料此处无人行
走,却也无事。那里若有方便处,待徒弟们来,一同借歇。”噫!长老一时晦气
到了。你看他拽开步,竟至塔边,但见那──
石崖高万丈,山大接青霄。根连地厚,峰插天高。两边杂树数千颗,前后藤
缠百余里。花映草梢风有影,水流云窦月无根。倒木横担深涧,枯藤结挂光峰。
石桥下,流滚滚清泉;台座上,长明明白粉。远观一似三岛天堂,近看有如蓬莱
胜境。香松紫竹绕山溪,鸦鹊猿猴穿峻岭。洞门外,有一来一往的走兽成行;树
林里,有或出或入的飞禽作队。青青香草秀,艳艳野花开。这所在分明是恶境,
那长老晦气撞将来。
那长老举步进前,才来到塔门之下,只见一个斑竹帘儿,挂在里面。他破步
入门,揭起来,往里就进,猛抬头,见那石床上,侧睡着一个妖魔。你道他怎生
模样──
青靛脸,白獠牙,一张大口呀呀。两边乱蓬蓬的鬓毛,却都是些胭脂染色;
三四紫巍巍的髭髯,恍疑是那荔枝排芽。鹦嘴般的鼻儿拱拱,曙星样的眼儿巴巴。
两个拳头,和尚钵盂模样;一双蓝脚,悬崖榾柮桠槎。斜披着淡黄袍帐,赛过那
织锦袈裟。拿的一口刀,精光耀映;眠的一块石,细润无瑕。他也曾小妖排蚁阵,
他也曾老怪坐蜂衙。你看他威风凛凛,大家吆喝,叫一声。爷。他也曾月作三人
壶酌酒,他也曾风生两腋盏倾茶。你看他神通浩浩,霎着下眼,游遍天涯。荒林
喧鸟雀,深莽宿龙蛇。仙子种田生白玉,道人伏火养丹砂。小小洞门,虽到不得
那阿鼻地狱;楞楞妖怪,却就是一个牛头夜叉。
那长老看见他这般模样,唬得打了一个倒退,遍体酥麻,两腿酸软,即忙的
抽身便走。刚刚转了一个身,那妖魔,他的灵性着实是强大。撑开着一双金睛鬼
眼,叫声:“小的们,你看门外是甚么人!”一个小妖就伸头望门外一看,看见
是个光头的长老,连忙跑将进去,报道:“大王,外面是个和尚哩,团头大面,
两耳垂肩,嫩刮刮的一身肉,细娇娇的一张皮,且是好个和尚!”那妖闻言,呵
声笑道:“这叫做个蛇头上苍蝇,自来的衣食。你众小的们,疾忙赶上去,与我
拿将来,我这里重重有赏!”那些小妖,就是一窝蜂,齐齐拥上。三藏见了,虽
则是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终是心惊胆颤,腿软脚麻,况且是山路崎岖,林
深日暮,步儿那里移得动?被那些小妖,平抬将去,正是──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原被犬欺。纵然好事多磨障,谁象唐僧西向时?
你看那众小妖,抬得长老,放在那竹帘儿外,欢欢喜喜,报声道:“大王,
拿得和尚进来了。”那老妖,他也偷眼瞧一瞧,只见三藏头直上,貌堂堂,果然
好一个和尚。他便心中想道:“这等好和尚,必是上方人物,不当小可的,若不
做个威风,他怎肯服降哩?”陡然间,就狐假虎威,红须倒竖,血发朝天,眼睛
迸裂,大喝一声道:“带那和尚进来!”众妖们,大家响响的答应了一声:“是!”
就把三藏望里面只是一推。这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三藏只得双手合着,
与他见个礼。
那妖道:“你是那里和尚?从那里来?到那里去?快快说明!”三藏道:
“我本是唐朝僧人,奉大唐皇帝敕命,前往西方访求经偈,经过贵山,特来塔下
谒圣,不期惊动威严,望乞恕罪。待往西方取得经回东土,永注高名也。”那妖
闻言,呵呵大笑道:“我说是上邦人物,果然是你。正要吃你哩,却来的甚好,
甚好!不然,却不错放过了?你该是我口里的食,自然要撞将来,就放也放不去,
就走也走不脱!”叫小妖:“把那和尚拿去绑了!”果然那些小妖一拥上前,把
个长老绳缠索绑,缚在那定魂桩上。老妖持刀又问道:“和尚,你一行有几个?
终不然一人敢上西天?”三藏见他持刀,又老实说道:“大王,我有两个徒弟,
叫做猪八戒、沙和尚,都出松林化斋去了。还有一担行李,一匹白马,都在松林
里放着哩。”老妖道:“又造化了!两个徒弟,连你三个,连马四个,彀吃一顿
了!”小妖道:“我们去捉他来。”老妖道:“不要出去,把前门关了。他两个
化斋来,一定寻师父吃,寻不着,一定寻着我门上。常言道,上门的买卖好做,
且等慢慢的捉他。”众小妖把前门闭了。
且不言三藏逢灾。却说那沙僧出林找八戒,直有十余里远近,不曾见个庄村。
他却站在高埠上正然观看,只听得草中有人言语,急使杖拨开深草看时,原来是
呆子在里面说梦话哩。被沙僧揪着耳朵,方叫醒了,道:“好呆子啊!师父教你
化斋,许你在此睡觉的?”那呆子冒冒失失的醒来道:“兄弟,有甚时候了?”
沙僧道:“快起来!师父说有斋没斋也罢,教你我那里寻下住处去哩。”呆子懵
懵懂懂的,托着钵盂,概着钉钯,与沙僧径直回来。到林中看时,不见了师父!
沙僧埋怨道:“都是你这呆子化斋不来,必有妖精拿师父也。”八戒笑道:“兄
弟,莫要胡说。那林子里是个清雅的去处,决然没有妖精。想是老和尚坐不住,
往那里观风去了。我们寻他去来。”二人只得牵马挑担,收拾了斗篷锡杖,出松
林寻找师父。
这一回,也是唐僧不该死。他两个寻一会不见,忽见那正南下有金光闪灼,
八戒道:“兄弟啊,有福的只是有福。你看师父往他家去了,那放光的是座宝塔,
谁敢怠慢?一定要安排斋饭,留他在那里受用。我们还不走动些,也赶上去吃些
斋儿。”沙僧道:“哥啊,定不得吉凶哩。我们且去看来。”二人雄纠纠的到了
门前。呀!闭着门哩。只见那门上横安了一块白玉石板,上镌着六个大字:“碗
子山波月洞”。沙僧道:“哥啊,这不是甚么寺院,是一座妖精洞府也。我师父
在这里,也见不得哩。”八戒道:“兄弟莫怕,你且拴下马匹,守着行李,待我
问他的信看。”
那呆子举着钯,上前高叫:“开门,开门!”那洞内有把门的小妖开了门,
忽见他两个的模样,急抽身跑入里面报道:“大王!买卖来了!”老妖道:“那
里买卖?”小妖道:“洞门外有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与一个晦气色的和尚,来
叫门了!”老妖大喜道:“是猪八戒与沙僧寻将来也!噫,他也会寻哩!怎么就
寻到我这门上?既然嘴脸凶顽,却莫要怠慢了他。”叫:“取披挂来!”小妖抬
来,就结束了,绰刀在手,径出门来。却说那八戒、沙僧在门前正等,只见妖魔
来得凶险。你道他怎生打扮──
青脸红须赤发飘,黄金铠甲亮光饶。裹肚衬腰祇石带,攀胸勒甲步云绦。
闲立山前风吼吼,闷游海外浪滔滔。一双蓝靛焦筋手,执定追魂取命刀。
要知此物名和姓,声扬二字唤黄袍。
那黄袍老怪出得门来,便问:“你是那方和尚,在我门首吆喝?”八戒道:
“我儿子,你不认得?我是你老爷!我是大唐差往西天去的!我师父是那御弟三
藏。若在你家里,趁早送出来,省了我钉钯筑进去!”那怪笑道:“是,是,是
有一个唐僧在我家。我也不曾怠慢他,安排些人肉包儿与他吃哩。你们也进去吃
一个儿,何如?”
这呆子认真就要进去,沙僧一把扯住道:“哥啊,他哄你哩,你几时又吃人
肉哩?”呆子却才省悟,掣钉钯,望妖怪劈脸就筑。那怪物侧身躲过,使钢刀急
架相迎。两个都显神通,纵云头,跳在空中厮杀。沙僧撇了行李白马,举宝杖,
急急帮攻。此时两个狠和尚,一个泼妖魔,在云端里,这一场好杀,正是那──
杖起刀迎,钯来刀架。一员魔将施威,两个神僧显化。九齿钯真个英雄,降
妖杖诚然凶咤。没前后左右齐来,那黄袍公然不怕。你看他蘸钢刀晃亮如银,其
实的那神通也为广大。只杀得满空中雾绕云迷,半山里崖崩岭咋。一个为声名,
怎肯干休?一个为师父,断然不怕。
他三个在半空中,往往来来,战经数十回合,不分胜负。各因性命要紧,其
实难解难分。毕竟不知怎救唐僧,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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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回 脱难江流来国土 承恩八戒转山林


诗曰:
妄想不复强灭,真如何必希求?本原自性佛前修,迷悟岂居前后?
悟即刹那成正,迷而万劫沉流。若能一念合真修,灭尽恒沙罪垢。
却说那八戒、沙僧与怪斗经个三十回合,不分胜负。你道怎么不分胜负?若
论赌手段,莫说两个和尚,就是二十个,也敌不过那妖精。只为唐僧命不该死,
暗中有那护法神祗保着他,空中又有那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
位护教伽蓝,助着八戒、沙僧。
且不言他三人战斗,却说那长老在洞里悲啼,思量他那徒弟,眼中流泪道:
“悟能啊,不知你在那个村中逢了善友,贪着斋供!悟净啊,你又不知在那里寻
他,可能得会?岂知我遇妖魔,在此受难!几时得会你们,脱了大难,早赴灵山!”
正当悲啼烦恼,忽见那洞里走出一个妇人来,扶着定魂桩叫道:“那长老,你从
何来?为何被他缚在此处?”长老闻言,泪眼偷看那妇人约有三十年纪,遂道:
“女菩萨,不消问了,我已是该死的,走进你家门来也。要吃就吃了罢,又问怎
的?”那妇人道:“我不是吃人的。我家离此西下,有三百余里。那里有座城,
叫做宝象国。我是那国王的第三个公主,乳名叫做百花羞。只因十三年前八月十
五日夜,玩月中间,被这妖魔一阵狂风摄将来,与他做了十三年夫妻。在此生儿
育女,杳无音信回朝,思量我那父母,不能相见。你从何来,被他拿住?”唐僧
道:“贫僧乃是差往西天取经者,不期闲步,误撞在此。如今要拿住我两个徒弟,
一齐蒸吃理。”那公主陪笑道:“长老宽心,你既是取经的,我救得你。那宝象
国是你西方去的大路,你与我捎一封书儿去,拜上我那父母,我就教他饶了你罢。”
三藏点头道:“女菩萨,若还救得贫僧命,愿做捎书寄信人。”那公主急转后面,
即修了一纸家书,封固停当,到桩前解放了唐僧,将书付与。唐僧得解脱,捧书
在手道:“女菩萨,多谢你活命之恩。贫僧这一去,过贵处,定送国王处。只恐
日久年深,你父母不肯相认,奈何?切莫怪我贫僧打了诳语。”公主道:“不妨,
我父王无子,止生我三个姊妹,若见此书,必有相看之意。三藏紧紧袖了家书,
谢了公主,就往外走,被公主扯住道:“前门里你出不去!那些大小妖精,都在
门外摇旗呐喊,擂鼓筛锣,助着大王,与你徒弟厮杀哩。你往后门里去罢,若是
大王拿住,还审问审问。只恐小妖儿捉了,不分好歹,挟生儿伤了你的性命。等
我去他面前,说个方便。若是大王放了你啊,待你徒弟讨个示下,寻着你一同好
走。”三藏闻言,磕了头,谨依吩咐,辞别公主,躲离后门之外,不敢自行,将
身藏在荆棘丛中。
却说公主娘娘,心生巧计,急往前来,出门外,分开了大小群妖。只听得叮
叮噹噹兵刃乱响,原来是八戒、沙僧与那怪在半空里厮杀哩。这公主厉声高
叫道:“黄袍郎!”那妖王听得公主叫唤,即丢了八戒、沙僧,按落云头,揪了
钢刀,搀着公主道:“浑家,有甚话说?”公主道:“郎君啊,我才时睡在罗帏
之内,梦魂中,忽见个金甲神人。”妖魔道:“那个金甲神?上我门怎的?”公
主道:“是我幼时,在宫里对神暗许下一桩心愿:若得招个贤郎驸马,上名山,
拜仙府,斋僧布施。自从配了你,夫妻们欢会,到今不曾题起。那金甲神人来讨
誓愿,喝我醒来,却是南柯一梦。因此,急整容来郎君处诉知,不期那桩上绑着
一个僧人,万望郎君慈悯,看我薄意,饶了那个和尚罢,只当与我斋僧还愿,不
知郎君肯否?”那怪道:“浑家,你却多心呐!甚么打紧之事。我要吃人,那里
不捞几个吃吃?这个把和尚,到得那里,放他去罢。”公主道:“郎君,放他从
后门里去罢。”妖魔道:“奈烦哩,放他去便罢,又管他甚么后门前门哩。”他
遂绰了钢刀高叫道:“那猪八戒,你过来。我不是怕你,不与你战,看着我浑家
的分上,饶了你师父也。趁早去后门首,寻着他,往西方去罢。若再来犯我境界,
断乎不饶!”
那八戒与沙僧闻得此言,就如鬼门关上放回来的一般,即忙牵马挑担,鼠窜
而行,转过那波月洞后门之外,叫声:“师父!”那长老认得声音,就在那荆棘
中答应。沙僧就剖开草径,搀着师父,慌忙的上马。这里──
狠毒险遭青面鬼,殷勤幸有百花羞。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逐浪游。
八戒当头领路,沙僧后随,出了那松林,上了大路。你看他两个哜哜嘈嘈,
埋埋怨怨,三藏只是解和。遇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一程一程,长亭短亭,不
觉的就走了二百九十九里。猛抬头,只见一座好城,就是宝象国。真好个处所也
──
云渺渺,路迢迢。地虽千里外,景物一般饶。瑞霭祥烟笼罩,清风明月招摇。
<山律>々崒崒的远山,大开图画;潺潺湲湲的流水,碎溅琼瑶。可耕的连阡带陌,
足食的密蕙新苗。渔钓的几家三涧曲,樵采的一担两峰椒。廓的廓,城的城,金
汤巩固;家的家,户的户,只斗逍遥。九重的高阁如殿宇,万丈的层台似锦标。
也有那太极殿、华盖殿、烧香殿、观文殿、宣政殿、延英殿,一殿殿的玉陛金阶,
摆列着文冠武弁;也有那大明宫、昭阳宫、长乐宫、华清宫、建章宫、未央宫,
一宫宫的钟鼓管籥,撒抹了闺怨春愁。也有禁苑的,露花匀嫩脸;也有御沟的,
风柳舞纤腰。通衢上,也有个顶冠束带的,盛仪容,乘五马;幽僻中,也有个持
弓挟矢的,拨云雾,贯双雕。花柳的巷,管弦的楼,春风不让洛阳桥。取经的长
老,回首大唐肝胆裂;伴师的徒弟,息肩小驿梦魂消。
看不尽宝象国的景致。师徒三众,收拾行李、马匹,安歇馆驿中。
唐僧步行至朝门外,对阁门大使道:“有唐朝僧人,特来面驾,倒换文牒,
乞为转奏转奏。”那黄门奏事官,连忙走至白玉阶前奏道:“万岁,唐朝有个高
僧,欲求见驾,倒换文牒。”那国王闻知是唐朝大国,且又说是个方上圣僧,心
中甚喜,即时准奏,叫:“宣他进来。”把三藏宣至金阶,舞蹈山呼礼毕。两边
文武多官,无不叹道:“上邦人物,礼乐雍容如此!”那国王道:“长老,你到
我国中何事?”三藏道:“小僧是唐朝释子,承我天子敕旨,前往西方取经。原
领有文牒,到陛下上国,理合倒换。故此不识进退,惊动龙颜。”国王道:“既
有唐天子文牒,取上来看。”三藏双手捧上去,展开放在御案上。牒云:
南赡部洲大唐国奉天承运唐天子牒行:切惟朕以凉德,嗣续丕基,事神治民,
临深履薄,朝夕是惴。前者,失救泾河老龙,获谴于我皇皇后帝,三魂七魄,倏
忽阴司,已作无常之客。因有阳寿未绝,感冥君放送回生,广陈善会,修建度亡
道场。感蒙救苦观世音菩萨,金身出现,指示西方有佛有经,可度幽亡,超脱孤
魂。特着法师玄奘,远历千山,询求经偈。倘到西邦诸国,不灭善缘,照牒放行。
须至牒者。大唐贞观一十三年,秋吉日,御前文牒。”(上有宝印九颗)
国王见了,取本国玉宝,用了花押,递与三藏。三藏谢了恩,收了文牒,又
奏道:“贫僧一来倒换文牒,二来与陛下寄有家书。”国王大喜道:“有甚书?”
三藏道:“陛下第三位公主娘娘,被碗子山波月洞黄袍妖摄将去,贫僧偶尔相遇,
故寄书来也。”国王闻言,满眼垂泪道:“自十三年前,不见了公主,两班文武
官,也不知贬退了多少;宫内宫外,大小婢子太监,也不知打死了多少;只说是
走出皇宫,迷失路径,无处找寻;满城中百姓人家,也盘诘了无数,更无下落。
怎知道是妖怪摄了去!今日乍听得这句话,故此伤情流泪。”三藏袖中取出书来
献上。国王接了,见有平安二字,一发手软,拆不开书,传旨宣翰林院大学士上
殿读书。学士随即上殿,殿前有文武多官,殿后有后妃宫女,俱侧耳听书。学士
拆开朗诵,上写着:
不孝女百花羞顿首百拜大德父王万岁龙凤殿前,暨三宫母后昭阳宫下,及举
朝文武贤卿台次:拙女幸托坤宫,感激劬劳万种,不能竭力怡颜,尽心奉孝。乃
于十三年前八月十五日良夜佳辰,蒙父王恩旨着各宫排宴,赏玩月华,共乐清霄
盛会。正欢娱之间,不觉一阵香风,闪出个金睛蓝面青发魔王,将女擒住。驾祥
光,直带至半野山中无人处,难分难辨,被妖倚强,霸占为妻。是以无奈捱了一
十三年,产下两个妖儿,尽是妖魔之种。论此真是败坏人伦,有伤风化,不当传
书玷辱。但恐女死之后,不显分明。正含怨思忆父母,不期唐朝圣僧,亦被魔王
擒住。是女滴泪修书,大胆放脱,特托寄此片楮,以表寸心。伏望父王垂悯,遣
上将早至碗子山波月洞捉获黄袍怪,救女回朝,深为恩念。草草欠恭,面听不一。
逆女百花羞再顿首顿首。
那学士读罢家书,国王大哭,三宫滴泪,文武伤情,前前后后,无不哀念。
国王哭之许久,便问两班文武:“那个敢兴兵领将,与寡人捉获妖魔,救我百花
公主?”连问数声,更无一人敢答,真是木雕成的武将,泥塑就的文官。那国王
心生烦恼,泪若涌泉。只见那多官齐俯伏奏道:“陛下且休烦恼,公主已失,至
今一十三载无音。偶遇唐朝圣僧,寄书来此,未知的否。况臣等俱是凡人凡马,
习学兵书武略,止可布阵安营,保国家无侵陵之患。那妖精乃云来雾去之辈,不
得与他觌面相见,何以征救?想东土取经者,乃上邦圣僧。这和尚道高龙虎伏,
德重鬼神钦,必有降妖之术。自古道,来说是非者,就是是非人。可就请这长老
降妖邪,救公主,庶为万全之策。”
那国王闻言,急回头便请三藏道:“长老若有手段,放法力,捉了妖魔,救
我孩儿回朝,也不须上西方拜佛,长发留头,朕与你结为兄弟,同坐龙床,共享
富贵如何?”三藏慌忙启上道:“贫僧粗知念佛,其实不会降妖。”国王道:
“你既不会降妖,怎么敢上西天拜佛?”那长老瞒不过,说出两个徒弟来了。奏
道:“陛下,贫僧一人,实难到此。贫僧有两个徒弟,善能逢山开路,遇水迭桥,
保贫僧到此。”国王怪道:“你这和尚大没理,既有徒弟,怎么不与他一同进来
见朕?若到朝中,虽无中意赏赐,必有随分斋供。”三藏道:“贫僧那徒弟丑陋,
不敢擅自入朝,但恐惊伤了陛下的龙体。”国王笑道:“你看你这和尚说话,终
不然朕当怕他?”三藏道:“不敢说。我那大徒弟姓猪,法名悟能八戒,他生得
长嘴獠牙,刚鬃扇耳,身粗肚大,行路生风。第二个徒弟姓沙,法名悟净和尚,
他生得身长丈二,臂阔三停,脸如蓝靛,口似血盆,眼光闪灼,牙齿排钉。他都
是这等个模样,所以不敢擅领入朝。”国王道:“你既这等样说了一遍,寡人怕
他怎的?宣进来。”随即着金牌至馆驿相请。
那呆子听见来请,对沙僧道:“兄弟,你还不教下书哩,这才见了下书的好
处。想是师父下了书,国王道:捎书人不可怠慢,一定整治筵宴待他。他的食肠
不济,有你我之心,举出名来,故此着金牌来请。大家吃一顿,明日好行。”沙
僧道:“哥啊,知道是甚缘故,我们且去来。”遂将行李马匹俱交付驿丞,各带
随身兵器,随金牌入朝。早行到白玉阶前,左右立下,朝上唱个喏,再也不动。
那文武多官,无人不怕,都说道:“这两个和尚,貌丑也罢,只是粗俗太甚!怎
么见我王更不下拜,喏毕平身,挺然而立,可怪可怪!”八戒听见道:“列位,
莫要议论,我们是这般。乍看果有些丑,只是看下些时来,却也耐看。”
那国王见他丑陋,已是心惊。及听得那呆子说出话来,越发胆颤,就坐不稳,
跌下龙床,幸有近侍官员扶起。慌得个唐僧跪在殿前,不住的叩头道:“陛下,
贫僧该万死万死!我说徒弟丑陋,不敢朝见,恐伤龙体,果然惊了驾也。”那国
王战兢兢走近前,搀起道:“长老,还亏你先说过了;若未说,猛然见他,寡人
一定唬杀了也!”国王定性多时,便问:“猪长老、沙长老,是那一位善于降妖?”
那呆子不知好歹,答道:“老猪会降。”国王道:“怎么家降?”八戒道:“我
乃是天蓬元帅,只因罪犯天条,堕落下世,幸今皈正为僧。自从东土来此,第一
会降妖的是我。”国王道:“既是天将临凡,必然善能变化。”八戒道:“不敢,
不敢,也将就晓得几个变化儿。”国王道:“你试变一个我看看。”八戒道:
“请出题目,照依样子好变。”国王道:“变一个大的罢。”那八戒他也有三十
六般变化,就在阶前卖弄手段,却便捻诀念咒,喝一声叫:“长!”把腰一躬,
就长了有八九丈长,却似个开路神一般。吓得那两班文武,战战兢兢;一国君臣,
呆呆挣挣。时有镇殿将军问道:“长老,似这等变得身高,必定长到甚么去处,
才有止极?”那呆子又说出呆话来道:“看风,东风犹可,西风也将就;若是南
风起,把青天也拱个大窟窿!”那国王大惊道:“收了神通罢,晓得是这般变化
了。”八戒把身一矬,依然现了本相,侍立阶前。国王又问道:“长老此去,有
何兵器与他交战?”八戒腰里掣出钯来道:“老猪使的是钉钯。”国王笑道:
“可败坏门面!我这里有的是鞭简瓜锤,刀枪钺斧,剑戟矛镰,随你选称手的拿
一件去。那钯算做甚么兵器?”八戒道:“陛下不知,我这钯,虽然粗夯,实是
自幼随身之器。曾在天河水府为帅,辖押八万水兵,全仗此钯之力。今临凡世,
保护吾师,逢山筑破虎狼窝,遇水掀翻龙蜃穴,皆是此钯。”
国王闻得此言,十分欢喜心信。即命九嫔妃子:“将朕亲用的御酒,整瓶取
来,权与长老送行。”遂满斟一爵,奉与八戒道:“长老,这杯酒聊引奉劳之意。
待捉得妖魔,救回小女,自有大宴相酬,千金重谢。”那呆子接杯在手,人物虽
是粗鲁,行事倒有斯文,对三藏唱个大喏道:“师父,这酒本该从你饮起,但君
王赐我,不敢违背,让老猪先吃了,助助兴头,好捉妖怪。”那呆子一饮而干,
才斟一爵,递与师父。三藏道:“我不饮酒,你兄弟们吃罢。”沙僧近前接了。
八戒就足下生云,直上空里,国王见了道:“猪长老又会腾云!”呆子去了,沙
僧将酒亦一饮而干,道:“师父!那黄袍怪拿住你时,我两个与他交战,只战个
手平。今二哥独去,恐战不过他。”三藏道:“正是,徒弟啊,你可去与他帮帮
功。”沙僧闻言,也纵云跳将起去。那国王慌了,扯住唐僧道:“长老,你且陪
寡人坐坐,也莫腾云去了。”唐僧道:“可怜可怜!我半步儿也去不得!”此时
二人在殿上叙话不题。
却说那沙僧赶上八戒道:“哥哥,我来了。”八戒道:“兄弟,你来怎的?”
沙僧道:“师父叫我来帮帮功的。”八戒大喜道:“说得是,来得好。我两个努
力齐心,去捉那怪物,虽不怎的,也在此国扬扬姓名。”你看他──
叆叇祥光辞国界,氤氲瑞气出京城。领王旨意来山洞,努力齐心捉怪灵。
他两个不多时,到了洞口,按落云头。八戒掣钯,往那波月洞的门上,尽力
气一筑,把他那石门筑了斗来大小的个窟窿。吓得那把门的小妖开门,看见是他
两个,急跑进去报道:“大王,不好了!那长嘴大耳的和尚,与那晦气脸的和尚,
又来把门都打破了!”那怪惊道:“这个还是猪八戒、沙和尚二人。我饶了他师
父,怎么又敢复来打我的门!”小妖道:“想是忘了甚么物件,来取的。”老怪
咄的一声道:“胡缠!忘了物件,就敢打上门来?必有缘故!”急整束了披挂,
绰了钢刀,走出来问道:“那和尚,我既饶了你师父,你怎么又敢来打上我门?”
八戒道:“你这泼怪干得好事儿!”老魔道:“甚么事?”八戒道:“你把宝象
国三公主骗来洞内,倚强霸占为妻,住了一十三载,也该还他了。我奉国王旨意,
特来擒你。你快快进去,自家把绳子绑缚出来,还免得老猪动手!”那老怪闻言,
十分发怒。你看他屹迸迸,咬响钢牙;滴溜溜,睁圆环眼;雄纠纠,举起刀来;
赤淋淋,拦头便砍。八戒侧身躲过,使钉钯劈面迎来,随后又有沙僧举宝杖赶上
前齐打。这一场在山头上赌斗,比前不同,真个是──
言差语错招人恼,意毒情伤怒气生。这魔王大钢刀,着头便砍;那八戒九齿
钯,对面来迎。沙悟净丢开宝杖,那魔王抵架神兵。一猛怪,二神僧,来来往往
甚消停。这个说:“你骗国理该死罪!”那个说:“你罗闲事报不平!”这个说:
“你强婚公主伤国体!”那个说:“不干你事莫闲争!”算来只为捎书故,致使
僧魔两不宁。
他们在那山坡前,战经八九个回合,八戒渐渐不济将来,钉钯难举,气力不
加。你道如何这等战他不过?当时初相战斗,有那护法诸神,为唐僧在洞,暗助
八戒、沙僧,故仅得个手平。此时诸神都在宝象国护定唐僧,所以二人难敌。那
呆子道:“沙僧,你且上前来与他斗着,让老猪出恭来。”他就顾不得沙僧,一
溜往那蒿草薜萝,荆棘葛藤里。不分好歹,一顿钻进,那管刮破头皮,搠伤嘴脸,
一毂辘睡倒,再也不敢出来。但留半边耳朵,听着梆声。那怪见八戒走了,就奔
沙僧。沙僧措手不及,被怪一把抓住,捉进洞去,小妖将沙僧四马攒蹄捆住。毕
竟不知端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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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回 邪魔侵正法 意马忆心猿


却说那怪把沙僧捆住,也不来杀他,也不曾打他,骂也不曾骂他一句。绰起
钢刀,心中暗想道:“唐僧乃上邦人物,必知礼义,终不然我饶了他性命,又着
他徒弟拿我不成?噫!这多是我浑家有甚么书信到他那国里,走了风讯!等我去
问他一问。”那怪陡起凶性,要杀公主。
却说那公主不知,梳妆方毕,移步前来,只见那怪怒目攒眉,咬牙切齿。那
公主还陪笑脸迎道:“郎君有何事这等烦恼?”那怪咄的一声骂道:“你这狗心
贱妇,全没人伦!我当初带你到此,更无半点儿说话。你穿的锦,戴的金,缺少
东西我去寻,四时受用,每日情深。你怎么只想你父母,更无一点夫妇心?”那
公主闻说,吓得跪倒在地,道:“郎君啊,你怎么今日说起这分离的话?”那怪
道:“不知是我分离,是你分离哩!我把那唐僧拿来,算计要他受用,你怎么不
先告过我,就放了他?原来是你暗地里修了书信,教他替你传寄。不然,怎么这
两个和尚又来打上我门,教还你回去?这不是你干的事?”公主道:“郎君,你
差怪我了,我何尝有甚书去?”老怪道:“你还强嘴哩!现拿住一个对头在此,
却不是证见?”公主道:“是谁?”老妖道:“是唐僧第二个徒弟沙和尚。”
原来人到了死处,谁肯认死,只得与他放赖。公主道:“郎君且息怒,我和
你去问他一声。果然有书,就打死了,我也甘心;假若无书,却不枉杀了奴奴也?”
那怪闻言,不容分说,轮开一只簸箕大小的蓝靛手,抓住那金枝玉叶的发万根,
把公主揪上前,捽在地下,执着钢刀,却来审沙僧。咄的一声道:“沙和尚!你
两个辄敢擅打上我们门来,可是这女子有书到他那国,国王教你们来的?”沙僧
已捆在那里,见妖精凶恶之甚,把公主掼倒在地,持刀要杀。
他心中暗想道:“分明是他有书去,救了我师父,此是莫大之恩。我若一口
说出,他就把公主杀了,此却不是恩将仇报?罢、罢、罢!想老沙跟我师父一场,
也没寸功报效,今日已此被缚,就将此性命与师父报了恩罢。”遂喝道:“那妖
怪不要无礼!他有甚么书来,你这等枉他,要害他性命!我们来此问你要公主,
有个缘故,只因你把我师父捉在洞中,我师父曾看见公主的模样动静。及至宝象
国,倒换关文。那皇帝将公主画影图形,前后访问,因将公主的形影,问我师父
沿途可曾看见,我师父遂将公主说起。他故知是他儿女,赐了我等御酒,教我们
来拿你,要他公主还宫。此情是实,何尝有甚书信?你要杀就杀了我老沙,不可
枉害平人,大亏天理!”那妖见沙僧说得雄壮,遂丢了刀,双手抱起公主道:
“是我一时粗卤,多有冲撞,莫怪莫怪。”遂与他挽了青丝,扶上宝髻,软款温
柔,怡颜悦色,撮哄着他进去了,又请上坐陪礼。那公主是妇人家水性,见他错
敬,遂回心转意道:“郎君啊,你若念夫妇的恩爱,可把那沙僧的绳子略放松些
儿。”老妖闻言,即命小的们把沙僧解了绳子,锁在那里。沙僧见解缚锁住,立
起来,心中暗喜道:“古人云,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若不方便了他,他怎肯
教把我松放松放?”
那老妖又教安排酒席,与公主陪礼压惊。吃酒到半酣,老妖忽的又换了一件
鲜明的衣服,取了一口宝刀,佩在腰里,转过手,摸着公主道:“浑家,你且在
家吃酒,看着两个孩儿,不要放了沙和尚。趁那唐僧在那国里,我也赶早儿去认
认亲也。”公主道:“你认甚亲?”老妖道:“认你父王。我是他驸马,他是我
丈人,怎么不去认认?”公主道:“你去不得。’老妖道:“怎么去不得?”公
主道:“我父王不是马挣力战的江山,他本是祖宗遗留的社稷。自幼儿是太子登
基,城门也不曾远出,没有见你这等凶汉。你这嘴脸相貌,生得这等丑陋,若见
了他,恐怕吓了他,反为不美,却不如不去认的还好。”老妖道:“既如此说,
我变个俊的儿去便罢。”公主道:“你试变来我看看。”好怪物,他在那酒席间,
摇身一变,就变做一个俊俏之人,真个生得──
形容典雅,体段峥嵘。言语多官样,行藏正妙龄。才如子建成诗易,貌似潘
安掷果轻。头上戴一顶鹊尾冠,乌云敛伏;身上穿一件玉罗褶,广袖飘迎。足下
乌靴花折,腰间鸾带光明。丰神真是奇男子,耸壑轩昂美俊英。
公主见了,十分欢喜。那妖笑道:“浑家,可是变得好么?”公主道:“变
得好!变得好!你这一进朝啊,我父王是亲不灭,一定着文武多官留你饮宴。倘
吃酒中间,千千仔细,万万个小心,却莫要现出原嘴脸来,露出马脚,走了风讯,
就不斯文了。”老妖道:“不消吩咐,自有道理。”
你看他纵云头,早到了宝象国。按落云光,行至朝门之外,对阁门大使道:
“三驸马特来见驾,乞为转奏转奏。”那黄门奏事官来至白玉阶前,奏道:“万
岁,有三驸马来见驾,现在朝门外听宣。”那国王正与唐僧叙话,忽听得三驸马,
便问多官道:“寡人只有两个驸马,怎么又有个三驸马?”多官道:“三驸马,
必定是妖怪来了。”国王道:“可好宣他进来?”那长老心惊道:“陛下,妖精
啊,不精者不灵。他能知过去未来,他能腾云驾雾,宣他也进来,不宣他也进来,
倒不如宣他进来,还省些口面。”国王准奏叫宣,把怪宣至金阶。他一般的也舞
蹈山呼的行礼。多官见他生得俊丽,也不敢认他是妖精。他都是些肉眼凡胎,却
当做好人。
那国王见他耸壑昂霄,以为济世之梁栋,便问他:“驸马,你家在那里居住?
是何方人氏?几时得我公主配合?怎么今日才来认亲?”那老妖叩头道:“主公,
臣是城东碗子山波月庄人家。”国王道:“你那山离此处多远?”老妖道:“不
远,只有三百里。”国王道:“三百里路,我公主如何得到那里,与你匹配?”
那妖精巧语花言虚情假意的答道:“主公,微臣自幼儿好习弓马,采猎为生。那
十三年前,带领家童数十,放鹰逐犬,忽见一只斑斓猛虎,身驮着一个女子,往
山坡下走。是微臣兜弓一箭,射倒猛虎,将女子带上本庄,把温水温汤灌醒,救
了他性命。因问他是那里人家,他更不曾题公主二字。早说是万岁的三公主,怎
敢欺心,擅自配合?当得进上金殿,大小讨一个官职荣身。只因他说是民家之女,
才被微臣留在庄所。女貌郎才,两相情愿,故配合至此多年。当时配合之后,欲
将那虎宰了,邀请诸亲,却是公主娘娘教且莫杀。其不杀之故,有几句言词,道
得甚好,说道:
托天托地成夫妇,无媒无证配婚姻。前世赤绳曾系足,今将老虎做媒人。
臣因此言,故将虎解了索子,饶了他性命。那虎带着箭伤,跑蹄剪尾而去。
不知他得了性命,在那山中修了这几年,炼体成精,专一迷人害人。臣闻得昔年
也有几次取经的,都说是大唐来的唐僧,想是这虎害了唐僧,得了他文引,变作
那取经的模样,今在朝中哄骗主公。主公啊,那绣墩上坐的,正是那十三年前驮
公主的猛虎,不是真正取经之人!”
你看那水性的君王,愚迷肉眼不识妖精,转把他一片虚词,当了真实,道:
“贤驸马,你怎的认得这和尚是驮公主的老虎?”那妖道:“主公,臣在山中,
吃的是老虎,穿的也是老虎,与他同眠同起,怎么不认得?”国王道:“你既认
得,可教他现出本相来看。”怪物道:“借半盏净水,臣就教他现了本相。”国
王命官取水,递与驸马。那怪接水在手,纵起身来,走上前,使个黑眼定身法,
念了咒语,将一口水望唐僧喷去,叫声:“变!”那长老的真身,隐在殿上,真
个变作一只斑斓猛虎。此时君臣同眼观看,那只虎生得──
白额圆头,花身电目。四只蹄,挺直峥嵘;二十爪,钩弯锋利。锯牙包口,
尖耳连眉。狞狰壮若大猫形,猛烈雄如黄犊样。刚须直直插银条,刺舌骍骍喷恶
气。果然是只猛斑斓,阵阵威风吹宝殿。
国王一见,魄散魂飞,唬得那多官尽皆躲避。有几个大胆的武将,领着将军
校尉一拥上前,使各项兵器乱砍。这一番,不是唐僧该有命不死,就是二十个僧
人,也打为肉酱。此时幸有丁甲、揭谛、功曹、护教诸神,暗在半空中护佑。所
以那些人,兵器皆不能打伤。众臣嚷到天晚,才把那虎活活的捉了,用铁绳锁了,
放在铁笼里,收于朝房之内。
那国王却传旨,教光禄寺大排筵宴,谢驸马救拔之恩。不然,险被那和尚害
了。当晚众臣朝散,那妖魔进了银安殿。又选十八个宫娥彩女,吹弹歌舞,劝妖
魔饮酒作乐。那怪物独坐上席,左右排列的,都是那艳质娇姿。你看他受用。饮
酒至二更时分,醉将上来,忍不住胡为,跳起身大笑一声,现了本相,陡发凶心,
伸开簸箕大手,把一个弹琵琶的女子,抓将过来,扢咋的把头咬了一口。吓得
那十七个宫娥,没命的前后乱跑乱藏,你看那──
宫娥悚惧,彩女忙惊。宫娥悚惧,一似雨打芙蓉笼夜雨;彩女忙惊,就如风
吹芍药舞春风。捽碎琵琶顾命,跌伤琴瑟逃生。出门那分南北,离殿不管西东。
磕损玉面,撞破娇容。人人逃命走,各各奔残生。
那些人出去又不敢吆喝,夜深了又不敢惊驾。都躲在那短墙檐下,战战兢兢
不题。
却说那怪物坐在上面,自斟自酌。喝一盏,扳过人来,血淋淋的啃上两口。
他在里面受用,外面人尽传道:“唐僧是个虎精!”乱传乱嚷,嚷到金亭馆驿。
此时驿里无人,止有白马在槽上吃草吃料。他本是西海小龙王,因犯天条,锯角
退鳞,变白马,驮唐僧往西方取经。忽闻人讲唐僧是个虎精,他也心中暗想道:
“我师父分明是个好人,必然被怪把他变做虎精,害了师父。怎的好,怎的好?
大师兄去得久了,八戒、沙僧又无音信!”他只捱到二更时分,万籁无声,却才
跳将起来道:“我今若不救唐僧,这功果休矣,休矣!”他忍不住,顿绝缰绳,
抖松鞍辔,急纵身,忙显化,依然化作龙,驾起乌云,直上九霄空里观看。有诗
为证,诗曰:
三藏西来拜世尊,途中偏有恶妖氛。今宵化虎灾难脱,白马垂缰救主人。
小龙王在半空里,只见银安殿内,灯烛辉煌,原来那八个满堂红上,点着八
根蜡烛。低下云头,仔细看处,那妖魔独自个在上面,逼法的饮酒吃人肉哩。小
龙笑道:“这厮不济!走了马脚,识破风讯,翙匾秤铊了吃人,可是个长进的!
却不知我师父下落何如,倒遇着这个泼怪。且等我去戏他一戏,若得手,拿住妖
精再救师父不迟。”
好龙王,他就摇身一变,也变做个宫娥,真个身体轻盈,仪容娇媚,忙移步
走入里面,对妖魔道声万福:“驸马啊,你莫伤我性命,我来替你把盏。”那妖
道:“斟酒来。”小龙接过壶来,将酒斟在他盏中,酒比锺高出三五分来,更不
漫出。这是小龙使的逼水法。那怪见了不识,心中喜道:“你有这般手段!”小
龙道:“还斟得有几分高哩。”那怪道:“再斟上,再斟上!”他举着壶,只情
斟,那酒只情高,就如十三层宝塔一般,尖尖满满,更不漫出些须。那怪物伸过
嘴来,吃了一锺,扳着死人,吃了一口,道:“会唱么?”小龙道:“也略晓得
些儿。”依腔韵唱了一个小曲,又奉了一锺。那怪道:“你会舞么?”小龙道:
“也略晓得些儿,但只是素手,舞得不好看。”那怪揭起衣服,解下腰间所佩宝
剑,掣出鞘来,递与小龙。小龙接了刀,就留心,在那酒席前,上三下四、左五
右六,丢开了花刀法。那怪看得眼咤,小龙丢了花字,望妖精劈一刀来。好怪物,
侧身躲过,慌了手脚,举起一根满堂红,架住宝刀。那满堂红原是熟铁打造的,
连柄有八九十斤。两个出了银安殿,小龙现了本相,却驾起云头,与那妖魔在那
半空中相杀。这一场黑地里好杀!怎见得──
那一个是碗子山生成的怪物,这一个是西洋海罚下的真龙。一个放毫光,如
喷白电;一个生锐气,如迸红云。一个好似白牙老象走人间,一个就如金爪狸猫
飞下界。一个是擎天玉柱,一个是架海金梁。银龙飞舞,黄鬼翻腾。左右宝刀无
怠慢,往来不歇满堂红。
他两个在云端里,战彀八九回合。小龙的手软筋麻,老魔的身强力壮。小龙
抵敌不住,飞起刀去,砍那妖怪。妖怪有接刀之法,一只手接了宝刀,一只手抛
下满堂红便打。小龙措手不及,被他把后腿上着了一下,急慌慌按落云头。多亏
了御水河救了性命。小龙一头钻下水去。那妖魔赶来寻他不见,执了宝刀,拿了
满堂红,回上银安殿,照旧吃酒睡觉不题。
却说那小龙潜于水底,半个时辰听不见声息,方才咬着牙,忍着腿疼跳将起
去,踏着乌云,径转馆驿,还变作依旧马匹,伏于槽下。可怜浑身是水,腿有伤
痕,那时节──
意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尽凋零。黄婆伤损通分别,道义消疏怎得成!
且不言三藏逢灾,小龙败战。却说那猪八戒,从离了沙僧,一头藏在草科里,
拱了一个猪浑塘。这一觉,直睡到半夜时候才醒。醒来时,又不知是甚么去处。
摸摸眼,定了神思,侧耳才听。噫!正是那山深无犬吠,野旷少鸡鸣。他见那星
移斗转,约莫有三更时分,心中想道:“我要回救沙僧,诚然是单丝不线,孤掌
难鸣。罢,罢,罢!我且进城去见了师父,奏准当今,再选些骁勇人马,助着老
猪明日来救沙僧罢。”那呆子急纵云头,径回城里,半霎时,到了馆驿。此时人
静月明,两廊下寻不见师父,只见白马睡在那厢,浑身水湿,后腿有盘子大小一
点青痕。八戒失惊道:“双晦气了!这亡人又不曾走路,怎么身上有汗,腿有青
痕?想是歹人打劫师父,把马打坏了。”
那白马认得是八戒,忽然口吐人言,叫声:“师兄!”这呆子吓了一跌,扒
起来往外要走,被那马探探身,一口咬住皂衣,道:“哥啊,你莫怕我。”八戒
战兢兢的道:“兄弟,你怎么今日说起话来了?你但说话,必有大不祥之事。”
小龙道:“你知师父有难么!”八戒道:“我不知。”小龙道:“你是不知!你
与沙僧在皇帝面前弄了本事,思量拿倒妖魔,请功求赏。不想妖魔本领大,你们
手段不济,禁他不过。好道着一个回来,说个信息是,却更不闻音。那妖精变做
一个俊俏文人,撞入朝中,与皇帝认了亲眷,把我师父变作一个斑斓猛虎,见被
众臣捉住,锁在朝房铁笼里面。我听得这般苦恼,心如刀割。你两日又不在不知,
恐一时伤了性命。只得化龙身去救,不期到朝里,又寻不见师父。及到银安殿外,
遇见妖精,我又变做个宫娥模样,哄那怪物。那怪叫我舞刀他看,遂尔留心,砍
他一刀。早被他闪过,双手举个满堂红,把我战败。我又飞刀砍去,他又把刀接
了,捽下满堂红,把我后腿上着了一下,故此钻在御水河,逃得性命。腿上青是
他满堂红打的。”八戒闻言道:“真个有这样事?”小龙道:“莫成我哄你了!”
八戒道:“怎的好?怎的好!你可挣得动么?”小龙道:“我挣得动便怎的?”
八戒道:“你挣得动,便挣下海去罢。把行李等老猪挑去高老庄上,回炉做女婿
去呀。”小龙闻说,一口咬住他直裰子,那里肯放,止不住眼中滴泪道:“师兄
啊,你千万休生懒惰!”八戒道:“不懒惰便怎么?沙兄弟已被他拿住,我是战
不过他,不趁此散火,还等甚么?”
小龙沉吟半晌,又滴泪道:“师兄啊,莫说散火的话,若要救得师父,你只
去请个人来。”八戒道:“教我请谁么?”小龙道:“你趁早儿驾云回上花果山,
请大师兄孙行者来。他还有降妖的大法力,管教救了师父,也与你我报得这败阵
之仇。”八戒道:“兄弟,另请一个儿便罢了,那猴子与我有些不睦。前者在白
虎岭上,打杀了那白骨夫人,他怪我撺掇师父念《紧箍儿咒》。我也只当耍子,
不想那老和尚当真的念起来,就把他赶逐回去,他不知怎么样的恼我,他也决不
肯来。倘或言语上,略不相对,他那哭丧棒又重。假若不知高低,捞上几下,我
怎的活得成么?”小龙道:“他决不打你,他是个有仁有义的猴王。你见了他,
且莫说师父有难,只说师父想你哩,把他哄将来。到此处见这样个情节,他必然
不忿,断乎要与那妖精比并,管情拿得那妖精,救得我师父。”八戒道:“也罢
也罢,你倒这等尽心,我若不去,显得我不尽心了。我这一去,果然行者肯来,
我就与他一路来了;他若不来,你却也不要望我,我也不来了。”小龙道:“你
去你去,管情他来也。”
真个呆子收拾了钉钯,整束了直裰,跳将起去,踏着云,径往东来。这一回,
也是唐僧有命,那呆子正遇顺风,撑起两个耳朵,好便似风篷一般,早过了东洋
大海,按落云头。不觉的太阳星上,他却入山寻路。
正行之际,忽闻得有人言语。八戒仔细看时,看来是行者在山凹里,聚集群
妖。他坐在一块石头崖上,面前有一千二百多猴子,分序排班,口称“万岁!大
圣爷爷!”八戒道:“且是好受用,且是好受用!怪道他不肯做和尚,只要来家
哩!原来有这些好处,许大的家业,又有这多的小猴伏侍!若是老猪有这一座山
场,也不做甚么和尚了。如今既到这里,却怎么好?必定要见他一见是。”那呆
子有些怕他,又不敢明明的见他,却往草崖边,溜阿溜的溜在那一千二三百猴子
当中挤着,也跟那些猴子磕头。
不知孙大圣坐得高,眼又乖滑,看得他明白,便问:“那班部中乱拜的是个
夷人,是那里来的?拿上来!”说不了,那些小猴一窝蜂把个八戒推将上来,按
倒在地。行者道:“你是那里来的夷人?”八戒低着头道:“不敢,承问了。不
是夷人,是熟人熟人。”行者道:“我这大圣部下的群猴,都是一般模样。你这
嘴脸生得各样,相貌有些雷堆,定是别处来的妖魔。既是别处来的,若要投我部
下,先来递个脚色手本,报了名字,我好留你在这随班点紥。若不留你,你敢在
这里乱拜!”八戒低着头,拱着嘴道:“不羞,就拿出这副嘴脸来了!我和你兄
弟也做了几年,又推认不得,说是甚么夷人!”行者笑道:“抬起头来我看。”
那呆子把嘴往上一伸道:“你看么!你认不得我,好道认得嘴耶!”
行者忍不住笑道:“猪八戒。”他听见一声叫,就一毂辘跳将起来道:“正
是,正是!我是猪八戒!”他又思量道:“认得就好说话了。”行者道:“你不
跟唐僧取经去,却来这里怎的?想是你冲撞了师父,师父也贬你回来了?有甚贬
书,拿来我看。”八戒道:“不曾冲撞他,他也没甚么贬书,也不曾赶我。”行
者道:“既无贬书,又不曾赶你,你来我这里怎的?”八戒道:“师父想你,着
我来请你的。”行者道:“他也不请我,他也不想我。他那日对天发誓,亲笔写
了贬书,怎么又肯想我,又肯着你远来请我?我断然也是不好去的。”八戒就地
扯个谎,忙道:“委是想你,委实想你!”行者道:“他怎的想我来?”八戒道:
“师父在马上正行,叫声徒弟,我不曾听见,沙僧又推耳聋。师父就想起你来,
说我们不济,说你还是个聪明伶俐之人,常时声叫声应,问一答十。因这般想你,
专专教我来请你的,万望你去走走。一则不孤他仰望之心,二来也不负我远来之
意。”
行者闻言,跳下崖来,用手搀住八戒道:“贤弟,累你远来,且和我耍耍儿
去。”八戒道:“哥啊,这个所在路远,恐师父盼望去迟,我不耍子了。”行者
道:“你也是到此一场,看看我的山景何如。”那呆子不敢苦辞,只得随他走走。
二人携手相搀,概众小妖随后,上那花果山极巅之处。好山!自是那大圣回家,
这几日,收拾得复旧如新,但见那──
青如削翠,高似摩云。周围有虎踞龙蟠,四面多猿啼鹤唳。朝出云封山顶,
暮观日挂林间。流水潺潺鸣玉珮,涧泉滴滴奏瑶琴。山前有崖峰峭壁,山后有花
木秾华。上连玉女洗头盆,下接天河分派水。乾坤结秀赛蓬莱,清浊育成真洞府。
丹青妙笔画时难,仙子天机描不就。玲珑怪石石玲珑,玲珑结彩岭头峰。日影动
千条紫艳,瑞气摇万道红霞。洞天福地人间有,遍山新树与新花。
八戒观之不尽,满心欢喜道:“哥啊,好去处!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山!”行
者道:“贤弟,可过得日子么?”八戒笑道:“你看师兄说的话,宝山乃洞天福
地之处,怎么说度日之言也?“二人谈笑多时,下了山,只见路旁有几个小猴,
捧着紫巍巍的葡萄,香喷喷的梨枣,黄森森的枇杷,红艳艳的杨梅,跪在路旁叫
道:“大圣爷爷,请进早膳。”行者笑道:“我猪弟食肠大,却不是以果子作膳
的。也罢也罢,莫嫌菲薄,将就吃个儿当点心罢。”八戒道:“我虽食肠大,却
也随乡入乡是。拿来,拿来,我也吃几个儿尝新。”
二人吃了果子,渐渐日高。那呆子恐怕误了救唐僧,只管催促道:“哥哥,
师父在那里盼望我和你哩。望你和我早早儿去罢。”行者道:“贤弟,请你往水
帘洞里去耍耍。”八戒坚辞道:“多感老兄盛意,奈何师父久等,不劳进洞罢。”
行者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请就此处奉别。”八戒道:“哥哥,你不去了?”
行者道:“我往那里去?我这里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不耍子儿,做甚么和
尚?我是不去,你自去罢。但上复唐僧:既赶退了,再莫想我。”呆子闻言,不
敢苦逼,只恐逼发他性子,一时打上两棍。无奈,只得喏喏告辞,找路而去。行
者见他去了,即差两个溜撒的小猴,跟着八戒,听他说些甚么。
真个那呆子下了山,不上三四里路,回头指着行者,口里骂道:“这个猴子,
不做和尚,倒做妖怪!这个猢猻,我好意来请他,他却不去!你不去便罢!”走
几步,又骂几声。那两个小猴,急跑回来报道:“大圣爷爷,那猪八戒不大老实,
他走走儿,骂几声。”行者大怒,叫:“拿将来!”那众猴满地飞来赶上,把个
八戒,扛翻倒了,抓鬃扯耳,拉尾揪毛,捉将回去。毕竟不知怎么处治,性命死
活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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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一回 猪八戒义激猴王 孙行者智降妖怪


义结孔怀,法归本性。金顺木驯成正果,心猿木母合丹元。共登极乐世界,
同来不二法门。经乃修行之总径,佛配自己之元神。兄和弟会成三契,妖与魔色
应五行。剪除六门趣,即赴大雷音。
却说那呆子被一窝猴子捉住了,扛抬扯拉,把一件直裰子揪破,口里劳劳叨
叨的,自家念诵道:“罢了,罢了!这一去有个打杀的情了!”不一时,到洞口。
那大圣坐在石崖之上,骂道:“你这馕糠的劣货!你去便罢了,怎么骂我?”八
戒跪在地下道:“哥啊,我不曾骂你,若骂你,就嚼了舌头根。我只说哥哥不去,
我自去报师父便了,怎敢骂你?”行者道:“你怎么瞒得过我?我这左耳往上一
扯,晓得三十三天人说话;我这右耳往下一扯,晓得十代阎王与判官算帐。你今
走路把我骂,我岂不听见?”八戒道:“哥啊,我晓得你贼头鼠脑的,一定又变
作个甚么东西儿,跟着我听的。”行者叫:“小的们,选大棍来!先打二十个见
面孤拐,再打二十个背花,然后等我使铁棒与他送行!”八戒慌得磕头道:“哥
哥,千万看师父面上,饶了我罢!”行者道:“我想那师父好仁义儿哩!”八戒
又道:“哥哥,不看师父啊,请看海上菩萨之面,饶了我罢!”
行者见说起菩萨,却有三分儿转意道:“兄弟,既这等说,我且不打你,你
却老实说,不要瞒我。那唐僧在那里有难,你却来此哄我?”八戒道:“哥哥,
没甚难处,实是想你。”行者骂道:“这个好打的劣货!你怎么还要者嚣?我老
孙身回水帘洞,心逐取经僧。那师父步步有难,处处该灾,你趁早儿告诵我,免
打!”八戒闻得此言,叩头上告道:“哥啊,分明要瞒着你,请你去的,不期你
这等样灵。饶我打,放我起来说罢。”行者道:“也罢,起来说。”众猴撒开手,
那呆子跳得起来,两边乱张。行者道:“你张甚么?”八戒道:“看看那条路儿
空阔,好跑。”行者道:“你跑到那里?我就让你先走三日,老孙自有本事赶转
你来!快早说来,这一恼发我的性子,断不饶你!”
八戒道:“实不瞒哥哥说,自你回后,我与沙僧保师父前行。只见一座黑松
林,师父下马,教我化斋。我因许远,无一个人家,辛苦了,略在草里睡睡。不
想沙僧别了师父,又来寻我。你晓得师父没有坐性,他独步林间玩景,出得林,
见一座黄金宝塔放光,他只当寺院。不期塔下有个妖精,名唤黄袍,被他拿住。
后边我与沙僧回寻,止见白马行囊,不见师父,随寻至洞口,与那怪厮杀。师父
在洞,幸亏了一个救星,原是宝象国王第三个公主,被那怪摄来者。他修了一封
家书,托师父寄去,遂说方便,解放了师父。到了国中,递了书子,那国王就请
师父降妖,取回公主。哥啊,你晓得,那老和尚可会降妖?我二人复去与战。不
知那怪神通广大,将沙僧又捉了,我败阵而走,伏在草中。那怪变做个俊俏文人
入朝,与国王认亲,把师父变作老虎。又亏了白龙马夜现龙身,去寻师父。师父
倒不曾寻见,却遇着那怪在银安殿饮酒。他变一宫娥,与他巡酒舞刀,欲乘机而
砍,反被他用满堂红打伤马腿。就是他教我来请师兄的,说道:“师兄是个有仁
有义的君子,君子不念旧恶,一定肯来救师父一难。’万望哥哥念一日为师、终
身为父之情,千万救他一救!”
行者道:“你这个呆子!我临别之时,曾叮咛又叮咛,说道:‘若有妖魔捉
住师父,你就说老孙是他大徒弟。’怎么却不说我?”八戒又思量道:“请将不
如激将,等我激他一激。”道:“哥啊,不说你还好哩。只为说你,他一发无状!”
行者道:“怎么说?”八戒道:“我说:‘妖精,你不要无礼,莫害我师父!我
还有个大师兄,叫做孙行者。他神通广大,善能降妖。他来时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怪闻言,越加忿怒,骂道:‘是个甚么孙行者,我可怕他?他若来,我剥了他
皮,抽了他筋,啃了他骨,吃了他心!饶他猴子瘦,我也把他剁碎着油烹!’”
行者闻言,就气得抓耳挠腮,暴躁乱跳道:“是那个敢这等骂我!”八戒道:
“哥哥息怒,是那黄袍怪这等骂来,我故学与你听也。”行者道:“贤弟,你起
来。不是我去不成,既是妖精敢骂我,我就不能不降他,我和你去。老孙五百年
前大闹天宫,普天的神将看见我,一个个控背躬身,口口称呼大圣。这妖怪无礼,
他敢背前面后骂我!我这去,把他拿住,碎尸万段,以报骂我之仇!报毕,我即
回来。”八戒道:“哥哥,正是,你只去拿了妖精,报了你仇,那时来与不来,
任从尊意。”
那猴才跳下崖,撞入洞里,脱了妖衣,整一整锦直裰,束一束虎皮裙,执了
铁棒,径出门来。慌得那群猴拦住道:“大圣爷爷,你往那里去?带挈我们耍子
几年也好。”行者道:“小的们,你说那里话!我保唐僧的这桩事,天上地下,
都晓得孙悟空是唐僧的徒弟。他倒不是赶我回来,倒是教我来家看看,送我来家
自在耍子。如今只因这件事,你们却都要仔细看守家业,依时插柳栽松,毋得废
坠,待我还去保唐僧,取经回东土。功成之后,仍回来与你们共乐天真。”众猴
各各领命。
那大圣才和八戒携手驾云,离了洞,过了东洋大海。至西岸,住云光,叫道:
“兄弟,你且在此慢行,等我下海去净净身子。”八戒道:“忙忙的走路,且净
甚么身子?”行者道:“你那里知道,我自从回来,这几日弄得身上有些妖精气
了。师父是个爱干净的,恐怕嫌我。”八戒于此始识得行者是片真心,更无他意。
须臾洗毕,复驾云西进,只见那金塔放光,八戒指道:“那不是黄袍怪家?
沙僧还在他家里。”行者道:“你在空中,等我下去看看那门前如何,好与妖精
见阵。”八戒道:“不要去,妖精不在家。”行者道:“我晓得。”好猴王,按
落祥光,径至洞门外观看。只见有两个小孩子,在那里使弯头棍,打毛球,抢窝
耍子哩。一个有十来岁,一个有八九岁了。正戏处,被行者赶上前,也不管他是
张家李家的,一把抓着顶搭子,提将过来。那孩子吃了唬,口里夹骂带哭的乱嚷,
惊动那波月洞的小妖,急报与公主道:“奶奶,不知甚人把二位公子抢去也!”
原来那两个孩子是公主与那怪生的。公主闻言,忙忙走出洞门来,只见行者提着
两个孩子,站在那高崖之上,意欲往下掼,慌得那公主厉声高叫道:“那汉子,
我与你没甚相干,怎么把我儿子拿去?他老子利害,有些差错,决不与你干休!”
行者道:“你不认得我?我是那唐僧的大徒弟孙悟空行者。我有个师弟沙和尚在
你洞里,你去放他出来,我把这两个孩儿还你,似这般两个换一个,还是你便宜。”
那公主闻言,急往里面,喝退那几个把门的小妖,亲动手,把沙僧解了。沙
僧道:“公主,你莫解我,恐你那怪来家,问你要人,带累你受气。”公主道:
“长老啊,你是我的恩人,你替我折辩了家书,救了我一命,我也留心放你。不
期洞门之外,你有个大师兄孙悟空来了,叫我放你哩。”噫!那沙僧一闻“孙悟
空”的三个字,好便似醍醐灌顶,甘露滋心。一面天生喜,满腔都是春,也不似
闻得个人来,就如拾着一方金玉一般。你看他捽手佛衣,走出门来,对行者施礼
道:“哥哥,你真是从天而降也!万乞救我一救!”行者笑道:“你这个沙尼!
师父念《紧箍儿咒》,可肯替我方便一声?都弄嘴施展!要保师父,如何不走西
方路,却在这里蹲甚么?”沙僧道:“哥哥,不必说了,君子既往不咎。我等是
个败军之将,不可语勇,救我救儿罢!”行者道:“你上来。”沙僧才纵身跳上
石崖。
却说那八戒停立空中,看见沙僧出洞,即按下云头,叫声:“沙兄弟,心忍!
心忍!”沙僧见身道:“二哥,你从那里来?”八戒道:“我昨日败阵,夜间进
城,会了白马,知师父有难,被黄袍使法,变做个老虎。那白马与我商议,请师
兄来的。”行者道:“呆子,且休叙阔,把这两个孩子,你两人抱着一个,先进
那宝象城去激那怪来,等我在这里打他。”沙僧道:“哥啊,怎么样激他?”行
者道:“你两个驾起云,站在那金銮殿上,莫分好歹,把那孩子往那白玉阶前一
掼。有人问你是甚人,你便说是黄袍妖精的儿子,被我两个拿将来也。那怪听见,
管情回来,我却不须进城与他斗了。若在城上厮杀,必要喷云嗳雾,播土扬尘,
惊扰那朝廷与多官黎庶,俱不安也。”八戒笑道:“哥哥,你但干事,就左我们。”
行者道:“如何为左你?”八戒道:“这两个孩子,被你抓来,已此唬破胆了,
这一会声都哭哑,再一会必死无疑。我们拿他往下一掼,掼做个肉<月它>子,那怪
赶上肯放?定要我两个偿命。你却还不是个干净人?连见证也没你,你却不是左
我们?”行者道:“他若扯你,你两个就与他打将这里来。这里有战场宽阔,我
在此等候打他。”沙僧道:“正是,正是,大哥说得有理。我们去来。”他两个
才倚仗威风,将孩子拿去。
行者即跳下石崖,到他塔门之下,那公主道:“你这和尚,全无信义!你说
放了你师弟,就与我孩儿;怎么你师弟放去,把我孩儿又留,反来我门首做甚?”
行者陪笑道:“公主休怪,你来的日子已久,带你令郎去认他外公去哩。”公主
道:“和尚莫无礼,我那黄袍郎比众不同。你若唬了我的孩儿,与他柳柳惊是。”
行者笑道:“公主啊,为人生在天地之间,怎么便是得罪?”公主道:“我晓得。”
行者道:“你女流家,晓得甚么?”公主道:“我自幼在宫,曾受父母教训。记
得古书云: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行者道:“你正是个不孝之人。
盖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故孝者,百行之原,万善之本。
却怎么将身陪伴妖精,更不思念父母?非得不孝之罪如何?”公主闻此正言,半
晌家耳红面赤,惭愧无地,忽失口道:“长老之言最善,我岂不思念父母?只因
这妖精将我摄骗在此,他的法令又谨,我的步履又难,路远山遥,无人可传音信。
欲要自尽,又恐父母疑我逃走,事终不明。故没奈何,苟延残喘,诚为天地间一
大罪人也!”说罢,泪如泉涌。
行者道:“公主不必伤悲。猪八戒曾告诉我,说你有一封书,曾救了我师父
一命,你书上也有思念父母之意。老孙来,管与你拿了妖精,带你回朝见驾,别
寻个佳偶,侍奉双亲到老,你意如何?”公主道:“和尚啊,你莫要寻死。昨者
你两个师弟,那样好汉,也不曾打得过我黄袍郎。你这般一个筋多骨少的瘦鬼,
一似个螃蟹模样,骨头都长在外面,有甚本事,你敢说拿妖魔之话?”行者笑道:
“你原来没眼色,认不得人。俗语云:尿泡虽大无斤两,秤铊虽小压千斤。他们
相貌,空大无用,走路抗风,穿衣费布,种火心空,顶门腰软,吃食无功。咱老
孙小自小,筋节。”那公主道:“你真个有手段么?”行者道:“我的手段,你
是也不曾看见,绝会降妖,极能伏怪。”公主道:“你却莫误了我耶。”行者道:
“决然误你不得。”公主道:“你既会降妖伏怪,如今却怎样拿他?”行者说:
“你且回避回避,莫在我这眼前,倘他来时,不好动手脚,只恐你与他情浓了,
舍不得他。”公主道:“我怎的舍不得他?其稽留于此者,不得已耳!”行者道:
“你与他做了十三年夫妻,岂无情意?我若见了他,不与他儿戏,一棍便是一棍,
一拳便是一拳,须要打倒他,才得你回朝见驾。”那公主果然依行者之言,往僻
静处躲避,也是他姻缘该尽,故遇着大圣来临。那猴王把公主藏了,他却摇身一
变,就变做公主一般模样,回转洞中,专候那怪。
却说八戒、沙僧,把两个孩子拿到宝象国中,往那白玉阶前捽下,可怜都掼
做个肉饼相似,鲜血迸流,骨骸粉碎。慌得那满朝多官报道:“不好了,不好了!
天上掼下两个人来了!”八戒厉声高叫道:“那孩子是黄袍妖精的儿子,被老猪
与沙弟拿将来也!”那怪还在银安殿,宿酒未醒,正睡梦间,听得有人叫他名字,
他就翻身,抬头观看,只见那云端里是猪八戒、沙和尚二人吆喝。妖怪心中暗想
道:“猪八戒便也罢了,沙和尚是我绑在家里,他怎么得出来?我的浑家,怎么
肯放他?我的孩儿,怎么得到他手?这怕是猪八戒不得我出去与他交战,故将此
计来羁我。我若认了这个泛头,就与他打啊。噫!我却还害酒哩!假若被他筑上
一钯,却不灭了这个威风,识破了那个关窍。且等我回家看看,是我的儿子不是
我的儿子,再与他说话不迟。”好妖怪,他也不辞王驾,转山林,径去洞中查信
息。此时朝中已知他是个妖怪了。原来他夜里吃了一个宫娥,还有十七个脱命去
的,五更时,奏了国王,说他如此如此。又因他不辞而去,越发知他是怪,那国
王即着多官看守着假老虎不题。
却说那怪径回洞口。行者见他来时,设法哄他,把眼挤了一挤,扑簌簌泪如
雨落,儿天儿地的,跌脚捶胸,于此洞里嚎啕痛哭。那怪一时间那里认得?上前
搂住道:“浑家,你有何事,这般烦恼?”那大圣编成的鬼话,捏出的虚词,泪
汪汪的告道:“郎君啊!常言道,男子无妻财没主,妇女无夫身落空!你昨日进
朝认亲,怎不回来?今早被猪八戒劫了沙和尚,又把我两个孩儿抢去,是我苦告,
更不肯饶。他说拿去朝中认认外公,这半日不见孩儿,又不知存亡如何,你又不
见来家,教我怎生割舍?故此止不住伤心痛哭。”那怪闻言,心中大怒道:“真
个是我的儿子?”行者道:“正是,被猪八戒抢去了。”那妖魔气得乱跳道:
“罢了,罢了!我儿被他掼杀了!已是不可活也!只好拿那和尚来与我儿子偿命
报仇罢!浑家,你且莫哭,你如今心里觉道怎么?且医治一医治。”行者道:
“我不怎的,只是舍不得孩儿,哭得我有些心疼。”妖魔道:“不打紧,你请起
来,我这里有件宝贝,只在你那疼上摸一摸儿,就不疼了。却要仔细,休使大指
儿弹着,若使大指儿弹着啊,就看出我本相来了”行者闻言,心中暗笑道:“这
泼怪,倒也老实,不动刑法,就自家供了。等他拿出宝贝来,我试弹他一弹,看
他是个甚么妖怪。”那怪携着行者,一直行到洞里深远密闭之处。却从口中吐出
一件宝贝,有鸡子大小,是一颗舍利子玲珑内丹。行者心中暗喜道:“好东西耶!
这件物不知打了多少坐工,炼了几年磨难,配了几转雌雄,炼成这颗内丹舍利。
今日大有缘法,遇着老孙。”那猴子拿将过来,那里有甚么疼处,特故意摸了一
摸,一指头弹将去。那妖慌了,劈手来抢。你思量,那猴子好不溜撒,把那宝贝
一口吸在肚里。
那妖魔攥着拳头就打,被行者一手隔住,把脸抹了一抹,现出本相。道声:
“妖怪,不要无礼!你且认认看我是谁?”那妖怪见了,大惊道:“呀!浑家,
你怎么拿出这一副嘴脸来耶?”行者骂道:“我把你这个泼怪!谁是你浑家?连
你祖宗也还不认得哩?”那怪忽然省悟道:“我象有些认得你哩。”行者道:
“我且不打你,你再认认看。”那怪道:“我虽见你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姓名。
你果是谁,从那里来的?你把我浑家估倒在何处,却来我家诈诱我的宝贝?着实
无礼!可恶!”行者道:“你是也不认得我。我是唐僧的大徒弟,叫做孙悟空行
者。我是你五百年前的旧祖宗哩!”那怪道:“没有这话,没有这话!我拿住唐
僧时,止知他有两个徒弟,叫做猪八戒、沙和尚,何曾见有人说个姓孙的。你不
知是那里来的个怪物,到此骗我!”行者道:“我不曾同他二人来,是我师父因
老孙惯打妖怪,杀伤甚多,他是个慈悲好善之人,将我逐回,故不曾同他一路行
走。你是不知你祖宗名姓。”那怪道:“你好不丈夫啊!既受了师父赶逐,却有
甚么嘴脸又来见人!”行者道:“你这个泼怪,岂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子
无隔宿之仇!你伤害我师父,我怎么不来救他?你害他便也罢,却又背前面后骂
我,是怎的说?”妖怪道:“我何尝骂你?”行者道:“是猪八戒说的。”那怪
道:“你不要信他,那个猪八戒,尖着嘴,有些会学老婆舌头,你怎听他?”行
者道:“且不必讲此闲话,只说老孙今日到你家里,你好怠慢了远客。虽无酒馔
款待,头却是有的,快快将头伸过来,等老孙打一棍儿当茶!”那怪闻得说打,
呵呵大笑道:“孙行者,你差了计较了!你既说要打,不该跟我进来。我这里大
小群妖,还有百十,饶你满身是手,也打不出我的门去。”行者道:“不要胡说!
莫说百十个,就有几千、几万,只要一个个查明白了好打,棍棍无空,教你断根
绝迹!”
那怪闻言,急传号令,把那山前山后群妖,洞里洞外诸怪,一齐点起,各执
器械,把那三四层门,密密拦阻不放。行者见了,满心欢喜,双手理棍,喝声叫:
“变!”变的三头六臂,把金箍棒幌一幌,变做三根金箍棒。你看他六只手,使
着三根棒,一路打将去。好便似虎入羊群,鹰来鸡栅,可怜那小怪,汤着的,头
如粉碎;刮着的,血似水流!往来纵横,如入无人之境。止剩一个老妖,赶出门
来骂道:“你这泼猴,其实惫懒!怎么上门子欺负人家!”行者急回头,用手招
呼道:“你来,你来!打倒你,才是功绩!”那怪物举宝刀,分头便砍,好行者,
掣铁棒,觌面相迎。这一场在那山顶上,半云半雾的杀哩──
大圣神通大,妖魔本事高。这个横理生金棒,那个斜举蘸钢刀。悠悠刀起明
霞亮,轻轻棒架彩云飘。往来护顶翻多次,反复浑身转数遭。一个随风更面目,
一个立地把身摇。那个大睁火眼伸猿膊,这个明幌金睛折虎腰。你来我去交锋战,
刀迎棒架不相饶。猴王铁棍依三略,怪物钢刀按六韬。一个惯行手段为魔主,一
个广施法力保唐僧。猛烈的猴王添猛烈,英豪的怪物长英豪。死生不顾空中打,
都为唐僧拜佛遥。
他两个战有五六十合,不分胜负。行者心中暗喜道:“这个泼怪,他那口刀,
倒也抵得住老孙的这根棒。等老孙丢个破绽与他,看他可认得。”好猴王,双手
举棍,使一个高探马的势子。那怪不识是计,见有空儿,舞着宝刀,径奔下三路
砍。被行者急转个大中平,挑开他那口刀,又使个叶底偷桃势,望妖精头顶一棍,
就打得他无影无踪。急收棍子看处,不见了妖精。行者大惊道:“我儿啊,不禁
打,就打得不见了。果是打死,好道也有些脓血,如何没一毫踪影?想是走了。”
急纵身跳在云端里看处,四边更无动静。“老孙这双眼睛,不管那里,一抹都见,
却怎么走得这等溜撒?我晓得了,那怪说有些儿认得我,想必不是凡间的怪,多
是天上来的精。”
那大圣一时忍不住怒发,揝着铁棒,打个筋斗,只跳到南天门上。慌得那
庞刘苟毕、张陶邓辛等众,两边躬身控背,不敢拦阻,让他打入天门,直至通明
殿下。早有张葛许邱四大天师问道:“大圣何来?”行者道:“因保唐僧至宝象
国,有一妖魔,欺骗国女,伤害吾师,老孙与他赌斗。正斗间,不见了这怪。想
那怪不是凡间之怪,多是天上之精,特来查勘,那一路走了甚么妖神。”
天师闻言,即进灵霄殿上启奏,蒙差查勘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东西南北中
央五斗、河汉群辰、五岳四渎、普天神圣都在天上,更无一个敢离方位。又查那
斗牛宫外,二十八宿,颠倒只有二十七位,内独少了奎星。天师回奏道:“奎木
狼下界了。”玉帝道:“多少时不在天了?”天师道:“四卯不到。三日点卯一
次,今已十三日了。”玉帝道:“天上十三日,下界已是十三年。”即命本部收
他上界。那二十七宿星员,领了旨意,出了天门,各念咒语,惊动奎星。你道他
在那里躲避?他原来是孙大圣大闹天宫时打怕了的神将,闪在那山涧里潜灾,被
水气隐住妖云,所以不曾看见他。他听得本部星员念咒,方敢出头,随众上界。
被大圣拦住天门要打,幸亏众星劝住,押见玉帝。那怪腰间取出金牌,在殿下叩
头纳罪,玉帝道:“奎木狼,上界有无边的胜景,你不受用,却私走一方,何也?”
奎宿叩头奏道:“万岁,赦臣死罪。那宝象国王公主,非凡人也。他本是披香殿
侍香的玉女,因欲与臣私通。臣恐点污了天宫胜境,他思凡先下界去,托生于皇
宫内院,是臣不负前期,变作妖魔,占了名山,摄他到洞府,与他配了一十三年
夫妻。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今被孙大圣到此成功。”玉帝闻言,收了金牌,贬
他去兜率宫与太上老君烧火,带俸差操,有功复职,无功重加其罪。行者见玉帝
如此发放,心中欢喜,朝上唱个大喏,又向众神道:“列位,起动了。”天师笑
道:“那个猴子还是这等村俗,替他收了怪神,也倒不谢天恩,却就喏喏而退。”
玉帝道:“只得他无事,落得天上清平是幸。”
那大圣按落祥光,径转碗子山波月洞,寻出公主,将那思凡下界收妖的言语
正然陈诉,只听得半空中八戒、沙僧厉声高叫道:“师兄,有妖精,留几个儿我
们打耶。”行者道:“妖精已尽绝矣。”沙僧道:“既把妖精打绝,无甚挂碍,
将公主引入朝中去罢。不要睁眼,兄弟们使个缩地法来。”那公主只闻得耳内风
响,霎时间径回城里。他三人将公主带上金銮殿上,那公主参拜了父王、母后,
会了姊妹,各官俱来拜见。那公主才启奏道:“多亏孙长老法力无边,降了黄袍
怪,救奴回国。”那国王问曰:“黄袍是个甚怪?”行者道:“陛下的驸马,是
上界的奎星,令爱乃侍香的玉女,因思凡降落人间,不非小可,都因前世前缘,
该有这些姻眷。那怪被老孙上天宫启奏玉帝,玉帝查得他四卯不到,下界十三日,
就是十三年了。盖天上一日,下界一年。随差本部星宿,收他上界,贬在兜率宫
立功去讫,老孙却救得令爱来也。”那国王谢了行者的恩德,便教:“看你师父
去来。”
他三人径下宝殿,与众官到朝房里,抬出铁笼,将假虎解了铁索。别人看他
是虎,独行者看他是人。原来那师父被妖术魇住,不能行走,心上明白,只是口
眼难开。行者笑道:“师父啊,你是个好和尚,怎么弄出这般个恶模样来也?你
怪我行凶作恶,赶我回去,你要一心向善,怎么一旦弄出个这等嘴脸?”八戒道:
“哥啊,救他一救儿罢,不要只管揭挑他了。”行者道:“你凡事撺唆,是他个
得意的好徒弟,你不救他,又寻老孙怎的?原与你说来,待降了妖精,报了骂我
之仇,就回去的。”沙僧近前跪下道:“哥啊,古人云,不看僧面看佛面。兄长
既是到此,万望救他一救。若是我们能救,也不敢许远的来奉请你也。”行者用
手挽起道:“我岂有安心不救之理?快取水来。”那八戒飞星去驿中,取了行李
马匹,将紫金钵盂取出,盛水半盂,递与行者。行者接水在手,念动真言,望那
虎劈头一口喷上,退了妖术,解了虎气。
长老现了原身,定性睁睛,才认得是行者,一把搀住道:“悟空!你从那里
来也?”沙僧侍立左右,把那请行者降妖精,救公主,解虎气,并回朝上项事,
备陈了一遍。三藏谢之不尽道:“贤徒,亏了你也,亏了你也!这一去,早诣西
方,径回东土,奏唐王,你的功劳第一。”行者笑道:“莫说莫说!但不念那话
儿,足感爱厚之情也。”国王闻此言,又劝谢了他四众,整治素筵,大开东阁。
他师徒受了皇恩,辞王西去。国王又率多官远送。这正是:君回宝殿定江山,僧
去雷音参佛祖。毕竟不知此后又有甚事,几时得到西天,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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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1: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二回 平顶山功曹传信 莲花洞木母逢灾


话说唐僧复得了孙行者,师徒们一心同体,共诣西方。自宝象国救了公主,
承君臣送出城西,说不尽沿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却又值三春景候,那时节──
轻风吹柳绿如丝,佳景最堪题。时催鸟语,暖烘花发,遍地芳菲。海棠庭院
来双燕,正是赏春时。红尘紫陌,绮罗弦管,斗草传卮。
师徒们正行赏间,又见一山挡路。唐僧道:“徒弟们仔细,前遇山高,恐有
虎狼阻挡。”行者道:“师父,出家人莫说在家话。你记得那乌巢和尚的《心经》
云心无挂碍,无挂碍,方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之言?但只是扫除心上垢,洗净
耳边尘。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你莫生忧虑,但有老孙,就是塌下天来,可
保无事。怕甚么虎狼!”长老勒回马道:我──
当年奉旨出长安,只忆西来拜佛颜。舍利国中金象彩,浮屠塔里玉毫斑。
寻穷天下无名水,历遍人间不到山。逐逐烟波重迭迭,几时能彀此身闲?行
者闻说,笑呵呵道:“师要身闲,有何难事?若功成之后,万缘都罢,诸法皆空。
那时节,自然而然,却不是身闲也?”长老闻言,只得乐以忘忧。放辔催银<马蜀>,
兜缰趱玉龙。师徒们上得山来,十分险峻,真个嵯峨好山──
巍巍峻岭,削削尖峰。湾环深涧下,孤峻陡崖边。湾环深涧下,蕊只听得唿
喇喇戏水蟒翻身;孤峻陡崖边,但见那崒嵂々出林虎剪尾。往上看,峦头突
兀透青霄;回眼观,壑下深沉邻碧落。上高来,似梯似凳;下低行,如堑如坑。
真个是古怪巅峰岭,果然是连尖削壁崖。巅峰岭上,采药人寻思怕走;削壁崖前,
打柴夫寸步难行。胡羊野马乱撺梭,狡兔山牛如布阵。山高蔽日遮星斗,时逢妖
兽与苍狼。草径迷漫难进马,怎得雷音见佛王?
长老勒马观山,正在难行之处。只见那绿莎坡上,伫立着一个樵夫。你道他
怎生打扮──
头戴一顶老蓝毡笠,身穿一领毛皂衲衣。老蓝毡笠,遮烟盖日果稀奇;毛皂
衲衣,乐以忘忧真罕见。手持钢斧快磨明,刀伐干柴收束紧。担头春色,幽然四
序融融;身外闲情,常是三星淡淡。到老只于随分过,有何荣辱暂关山?
那樵子正在坡前伐朽柴,忽逢长老自东来。停柯住斧出林外,趋步将身上石
崖。对长老厉声高叫道:“那西进的长老!暂停片时。我有一言奉告,此山有一
伙毒魔狠怪,专吃你东来西去的人哩。”长老闻言,魂飞魄散,战兢兢坐不稳雕
鞍,急回头,忙呼徒弟道:“你听那樵夫报道此山有毒魔狠怪,谁敢去细问他一
问?”行者道:“师父放心,等老孙去问他一个端的。”
好行者,拽开步,径上山来,对樵子叫声“大哥”,道个问讯。樵夫答礼道:
“长老啊,你们有何缘故来此?”行者道:“不瞒大哥说,我们是东土差来西天
取经的,那马上是我的师父,他有些胆小。适蒙见教,说有甚么毒魔狠怪,故此
我来奉问一声:那魔是几年之魔,怪是几年之怪?还是个把势,还是个雏儿?烦
大哥老实说说,我好着山神土地递解他起身。”樵子闻言,仰天大笑道:“你原
来是个风和尚。”行者道:“我不风啊,这是老实话。”樵子道:“你说是老实,
便怎敢说把他递解起身?”行者道:“你这等长他那威风,胡言乱语的拦路报信,
莫不是与他有亲?不亲必邻,不邻必友。”樵子笑道:“你这个风泼和尚,忒没
道理。我倒是好意,特来报与你们,教你们走路时,早晚间防备,你倒转赖在我
身上。且莫说我不晓得妖魔出处,就晓得啊,你敢把他怎么的递解?解往何处?”
行者道:“若是天魔,解与玉帝;若是土魔,解与土府。西方的归佛,东方的归
圣。北方的解与真武,南方的解与火德。是蛟精解与海主,是鬼祟解与阎王。各
有地头方向。我老孙到处里人熟,发一张批文,把他连夜解着飞跑。”那樵子止
不住呵呵冷笑道:“你这个风泼和尚,想是在方上云游,学了些书符咒水的法术,
只可驱邪缚鬼,还不曾撞见这等狠毒的怪哩。”行者道:“怎见他狠毒?”
樵子道:“此山径过有六百里远近,名唤平顶山。山中有一洞,名唤莲花洞。
洞里有两个魔头,他画影图形,要捉和尚;抄名访姓,要吃唐僧。你若别处来的
还好,但犯了一个唐字儿,莫想去得去得!”行者道:“我们正是唐朝来的。”
樵子道:“他正要吃你们哩。”行者道:“造化,造化!但不知他怎的样吃哩?”
樵子道:“你要他怎的吃?”行者道:“若是先吃头,还好耍子;若是先吃脚,
就难为了。”樵子道:“先吃头怎么说?先吃脚怎么说?”行者道:“你还不曾
经着哩。若是先吃头,一口将他咬下,我已死了,凭他怎么煎炒熬煮,我也不知
疼痛;若是先吃脚,他啃了孤拐,嚼了腿亭,吃到腰截骨,我还急忙不死,却不
是零零碎碎受苦?此所以难为也。”樵子道:“和尚,他那里有这许多工夫?只
是把你拿住,捆在笼里,囫囵蒸吃了。”行者笑道:“这个更好,更好!疼倒不
忍疼,只是受些闷气罢了。”樵子道:“和尚不要调嘴。那妖怪随身有五件宝贝,
神通极大极广。就是擎天的玉柱,架海的金梁,若保得唐朝和尚去,也须要发发
昏是。”行者道:“发几个昏么?”樵子道:“要发三四个昏是。”行者道:
“不打紧,不打紧。我们一年,常发七八百个昏儿,这三四个昏儿易得发,发发
儿就过去了。”
好大圣,全然无惧,一心只是要保唐僧,捽脱樵夫,拽步而转,径至山坡马
头前道:“师父,没甚大事。有便有个把妖精儿,只是这里人胆小,放他在心上。
有我哩,怕他怎的?走路,走路!”长老见说,只得放怀随行。正行处,早不见
了那樵夫。长老道:“那报信的樵子如何就不见了?”八戒道:“我们造化低,
撞见日里鬼了。”行者道:“想是他钻进林子里寻柴去了。等我看看来。”好大
圣,睁开火眼金睛,漫山越岭的望处,却无踪迹。忽抬头往云端里一看,看见是
日值功曹,他就纵云赶上,骂了几声毛鬼,道:“你怎么有话不来直说,却那般
变化了,演样老孙?”慌得那功曹施礼道:“大圣,报信来迟,勿罪,勿罪。那
怪果然神通广大,变化多端。只看你腾那乖巧,运动神机,仔细保你师父;假若
怠慢了些儿,西天路莫想去得。”
行者闻言,把功曹叱退,切切在心,按云头,径来山上。只见长老与八戒、
沙僧,簇拥前进,他却暗想:“我若把功曹的言语实实告诵师父,师父他不济事,
必就哭了;假若不与他实说,梦着头,带着他走,常言道乍入芦圩,不知深浅。
倘或被妖魔捞去,却不又要老孙费心?且等我照顾八戒一照顾,先着他出头与那
怪打一仗看。若是打得过他,就算他一功;若是没手段,被怪拿去,等老孙再去
救他不迟,却好显我本事出名。”正自家计较,以心问心道:“只恐八戒躲懒便
不肯出头,师父又有些护短,等老孙羁勒他羁勒。”好大圣,你看他弄个虚头,
把眼揉了一揉,揉出些泪来,迎着师父,往前径走。八戒看见,连忙叫:“沙和
尚,歇下担子,拿出行李来,我两个分了罢!”沙僧道:“二哥,分怎的?”八
戒道:“分了罢!你往流沙河还做妖怪,老猪往高老庄上盼盼浑家。把白马卖了,
买口棺木,与师父送老,大家散火,还往西天去哩?”长老在马上听见,道:
“这个夯货!正走路,怎么又胡说了?”八戒道:“你儿子便胡说!你不看见孙
行者那里哭将来了?他是个钻天入地、斧砍火烧、下油锅都不怕的好汉,如今戴
了个愁帽,泪汪汪的哭来,必是那山险峻,妖怪凶狠。似我们这样软弱的人儿,
怎么去得?”长老道:“你且休胡谈,待我问他一声,看是怎么说话。”问道:
“悟空,有甚话当面计较,你怎么自家烦恼?这般样个哭包脸,是虎唬我也!”
行者道:“师父啊,刚才那个报信的,是日值功曹。他说妖精凶狠,此处难行,
果然的山高路峻,不能前进,改日再去罢。”长老闻言,恐惶悚惧,扯住他虎皮
裙子道:“徒弟呀,我们三停路已走了停半,因何说退悔之言?”行者道:“我
没个不尽心的,但只恐魔多力弱,行势孤单。纵然是块铁,下炉能打得几根钉?”
长老道:“徒弟啊,你也说得是,果然一个人也难。兵书云,寡不可敌众。我这
里还有八戒、沙僧,都是徒弟,凭你调度使用,或为护将帮手,协力同心,扫清
山径,领我过山,却不都还了正果?”
那行者这一场扭捏,只逗出长老这几句话来,他榅了泪道:“师父啊,若要
过得此山,须是猪八戒依得我两件事儿,才有三分去得;假若不依我言,替不得
我手,半分儿也莫想过去。”八戒道:“师兄不去,就散火罢,不要攀我。”长
老道:“徒弟,且问你师兄,看他教你做甚么。”呆子真个对行者说道:“哥哥,
你教我做甚事?”行者道:“第一件是看师父,第二件是去巡山。”八戒道:
“看师父是坐,巡山去是走。终不然教我坐一会又走,走一会又坐,两处怎么顾
盼得来?”行者道:“不是教你两件齐干,只是领了一件便罢。”八戒又笑道:
“这等也好计较。但不知看师父是怎样,巡山是怎样,你先与我讲讲,等我依个
相应些儿的去干罢。”行者道:“看师父啊,师父去出恭,你伺候;师父要走路,
你扶持;师父要吃斋,你化斋。若他饿了些儿,你该打;黄了些儿脸皮,你该打;
瘦了些儿形骸,你该打。”八戒慌了道:“这个难,难,难!伺候扶持,通不打
紧,就是不离身驮着,也还容易;假若教我去乡下化斋,他这西方路上,不识我
是取经的和尚,只道是那山里走出来的一个半壮不壮的健猪,伙上许多人,叉钯
扫帚,把老猪围倒,拿家去宰了,腌着过年,这个却不就遭瘟了?”行者道:
“巡山去罢。”八戒道:“巡山便怎么样儿?”行者道:“就入此山,打听有多
少妖怪,是甚么山,是甚么洞,我们好过去。”八戒道:“这个小可,老猪去巡
山罢。”那呆子就撒起衣裙,挺着钉钯,雄纠纠,径入深山;气昂昂,奔上大路。
行者在旁,忍不住嘻嘻冷笑。长老骂道:“你这个泼猴!兄弟们全无爱怜之
意,常怀嫉妒之心。你做出这样獐智,巧言令色,撮弄他去甚么巡山,却又在这
里笑他!”行者道:“不是笑他,我这笑中有味。你看猪八戒这一去,决不巡山,
也不敢见妖怪,不知往那里去躲闪半会,捏一个谎来,哄我们也。”长老道:
“你怎么就晓得他?”行者道:“我估出他是这等,不信,等我跟他去看看,听
他一听。一则帮副他手段降妖,二来看他可有个诚心拜佛。”长老道:“好,好,
好,你却莫去捉弄他。”行者应诺了,径直赶上山坡,摇身一变,变作个蟭蟟
虫儿。其实变得轻巧,但见他──
翅薄舞风不用力,腰尖细小如针。穿蒲抹草过花阴,疾似流星还甚。眼睛明
映映,声气渺喑喑。昆虫之类惟他小,亭亭款款机深。几番闲日歇幽林,一身浑
不见,千眼莫能寻。
嘤的一翅飞将去,赶上八戒,钉在他耳朵后面鬃根底下。那呆子只管走路,
怎知道身上有人,行有七八里路,把钉钯撇下,吊转头来,望着唐僧,指手画脚
的骂道:“你罢软的老和尚,捉掐的弼马温,面弱的沙和尚!他都在那里自在,
捉弄我老猪来跄路!大家取经,都要望成正果,偏是教我来巡甚么山!哈哈哈!
晓得有妖怪,躲着些儿走。还不彀一半,却教我去寻他,这等晦气哩!我往那里
睡觉去,睡一觉回去,含含糊糊的答应他,只说是巡了山,就了其帐也。”那呆
子一时间侥幸,搴着钯又走。只见山凹里一弯红草坡,他一头钻得进去,使钉钯
扑个地铺,毂辘的睡下,把腰伸了一伸,道声:“快活!就是那弼马温,也不得
象我这般自在!”原来行者在他耳根后,句句儿听着哩,忍不住,飞将起来,又
捉弄他一捉弄。又摇身一变,变作个啄木虫儿,但见──
铁嘴尖尖红溜,翠翎艳艳光明。一双钢爪利如钉,腹馁何妨林静。最爱枯槎
朽烂,偏嫌老树伶仃。圜睛决尾性丢灵,辟剥之声堪听。
这虫鹥不大不小的,上秤称,只有二三两重,红铜嘴,黑铁脚,刷剌的一翅
飞下来。那八戒丢倒头,正睡着了,被他照嘴唇上揸的一下。那呆子慌得爬将起
来,口里乱嚷道:“有妖怪,有妖怪!把我戳了一枪去了!嘴上好不疼呀!”伸
手摸摸,泱出血来了,他道:“蹭蹬啊!我又没甚喜事,怎么嘴上挂了红耶?”
他看着这血手,口里絮絮叨叨的两边乱看,却不见动静,道:“无甚妖怪,怎么
戳我一枪么?”忽抬头往上看时,原来是个啄木虫,在半空中飞哩。呆子咬牙骂
道:“这个亡人!弼马温欺负我罢了,你也来欺负我!我晓得了,他一定不认我
是个人,只把我嘴当一段黑朽枯烂的树,内中生了虫,寻虫儿吃的,将我啄了这
一下也,等我把嘴揣在怀里睡罢。”那呆子毂辘的依然睡倒。行者又飞来,着耳
根后又啄了一下。呆子慌得爬起来道:“这个亡人,却打搅得我狠!想必这里是
他的窠巢,生蛋布雏,怕我占了,故此这般打搅。罢,罢,罢!不睡他了!”搴
着钯,径出红草坡,找路又走。可不喜坏了孙行者,笑倒个美猴王,行者道:
“这夯货大睁着两个眼,连自家人也认不得!”
好大圣,摇身又一变,还变做个蟭蟟虫,钉在他耳朵后面,不离他身上。
那呆子入深山,又行有四五里,只见山凹中有桌面大的四四方方三块青石头。呆
子放下钯,对石头唱个大喏。行者暗笑道:“这呆子!石头又不是人,又不会说
话,又不会还礼的,唱他喏怎的,可不是个瞎帐?”原来那呆子把石头当着唐僧
沙僧行者三人,朝着他演习哩。他道:“我这回去,见了师父,若问有妖怪,就
说有妖怪。他问甚么山,我若说是泥捏的,土做的,锡打的,铜铸的,面蒸的,
纸糊的,笔画的,他们见说我呆哩。若讲这话,一发说呆了。我只说是石头山。
他问甚么洞,也只说是石头洞。他问甚么门,却说是钉钉的铁叶门。他问里边有
多远,只说入内有三层。十分再搜寻,问门上钉子多少,只说老猪心忙记不真。
此间编造停当,哄那弼马温去!”
那呆子捏合了,拖着钯,径回本路。怎知行者在耳朵后,一一听得明白。行
者见他回来,即腾两翅预先回去,现原身见了师父。师父道:“悟空,你来了,
悟能怎不见回?”行者笑道:“他在那里编谎哩,就待来也。”长老道:“他两
个耳朵盖着眼,愚拙之人也,他会编甚么谎?又是你捏合甚么鬼话赖他哩。”行
者道:“师父,你只是这等护短,这是有对问的话。”把他那钻在草里睡觉,被
啄木虫叮醒,朝石头唱喏,编造甚么石头山、石头洞、铁叶门、有妖精的话,预
先说了。
说毕,不多时,那呆子走将来,又怕忘了那谎,低着头口里温习。被行者喝
了一声道:“呆子!念甚么哩?”八戒掀起耳朵来看看道:“我到了地头了!”
那呆子上前跪倒,长老搀起道:“徒弟,辛苦啊。”八戒道:“正是。走路的人,
爬山的人,第一辛苦了。”长老道:“可有妖怪么?”八戒道:“有妖怪,有妖
怪!一堆妖怪哩!”长老道:“怎么打发你来?”八戒说:“他叫我做猪祖宗,
猪外公,安排些粉汤素食,教我吃了一顿。说道,摆旗鼓送我们过山哩。”行者
道:“想是在草里睡着了,说得是梦话?”呆子闻言,就吓得矮了三寸道:“爷
爷呀!我睡他怎么晓得?”行者上前,一把揪住道:“你过来,等我问你。”呆
子又慌了,战战兢兢的道:“问便罢了,揪扯怎的?”行者道:“是甚么山?”
八戒道:“是石头山。”“甚么洞?”道:“是石头洞。”“甚么门?”道:
“是钉钉铁叶门。”“里边有多远?”道:“入内是三层。”行者道:“你不消
说了,后半截我记得真。恐师父不信,我替你说了罢。”八戒道:“嘴脸!你又
不曾去,你晓得那些儿,要替我说?”行者笑道:“门上钉子有多少,只说老猪
心忙记不真。可是么?”那呆子即慌忙跪倒。行者道:“朝着石头唱喏,当做我
三人,对他一问一答,可是么?又说,等我编得谎儿停当,哄那弼马温去!可是
么?”那呆子连忙只是磕头道:“师兄,我去巡山,你莫成跟我去听的?”行者
骂道:“我把你个馕糠的夯货!这般要紧的所在,教你去巡山,你却去睡觉!不
是啄木虫叮你醒来,你还在那里睡哩。及叮醒,又编这样大谎,可不误了大事?
你快伸过孤拐来,打五棍记心!”
八戒慌了道:“那个哭丧棒重,擦一擦儿皮塌,挽一挽儿筋伤,若打五下,
就是死了!”行者道:“你怕打,却怎么扯谎?”八戒道:“哥哥呀,只是这一
遭儿,以后再不敢了。”行者道:“一遭便打三棍罢。”八戒道:“爷爷呀,半
棍儿也禁不得!”呆子没计奈何,扯住师父道:“你替我说个方便儿。”长老道:
“悟空说你编谎,我还不信。今果如此,其实该打。但如今过山少人使唤,悟空,
你且饶他,待过了山再打罢。”行者道:“古人云,顺父母言情,呼为大孝。师
父说不打,我就且饶你。你再去与他巡山,若再说谎误事,我定一下也不饶你!”
那呆子只得爬起来奔上大路又去。你看他奔上大路,疑心生暗鬼,步步只疑
是行者变化了跟住他,故见一物,即疑是行者。走有七八里,见一只老虎,从山
坡上跑过,他也不怕,举着钉钯道:“师兄来听说谎的,这遭不编了。”又走处,
那山风来得甚猛,呼的一声,把颗枯木刮倒,滚至面前,他又跌脚捶胸的道:
“哥啊!这是怎的起!一行说不敢编谎罢了,又变甚么树来打人!”又走向前,
只见一个白颈老鸦,当头喳喳的连叫几声,他又道:“哥哥,不羞!不羞!我说
不编就不编了,只管又变着老鸦怎的?你来听么?”原来这一番行者却不曾跟他
去,他那里却自惊自怪,乱疑乱猜,故无往而不疑是行者随他身也。呆子惊疑且
不题。
却说那山叫做平顶山,那洞叫做莲花洞。洞里两妖,一唤金角大王,一唤银
角大王。金角正坐,对银角说:“兄弟,我们多少时不巡山了?”银角道:“有
半个月了。”金角道:“兄弟,你今日与我去巡巡。”银角道:“今日巡山怎的?”
金角道:“你不知,近闻得东土唐朝差个御弟唐僧往西方拜佛,一行四众,叫做
孙行者、猪八戒、沙和尚,连马五口。你看他在那处,与我把他拿来。”银角道:
“我们要吃人,那里不捞几个?这和尚到得那里,让他去罢。”金角道:“你不
晓得。我当年出天界,尝闻得人言:唐僧乃金蝉长老临凡,十世修行的好人,一
点元阳未泄,有人吃他肉,延寿长生哩。”银角道:“若是吃了他肉就可以延寿
长生,我们打甚么坐,立甚么功,炼甚么龙与虎,配甚么雌与雄?只该吃他去了。
等我去拿他来。”金角道:“兄弟,你有些性急,且莫忙着。你若走出门,不管
好歹,但是和尚就拿将来,假如不是唐僧,却也不当人子?我记得他的模样,曾
将他师徒画了一个影,图了一个形,你可拿去。但遇着和尚,以此照验照验。”
又将某人是某名字,一一说了。银角得了图像,知道姓名,即出洞,点起三十名
小怪,便来山上巡逻。
却说八戒运拙,正行处,可可的撞见群魔,当面挡住道:“那来的甚么人?”
呆子才抬起头来,掀着耳朵,看见是些妖魔。他就慌了,心中暗道:“我若说是
取经的和尚,他就捞了去,只是说走路的。”小妖回报道:“大王,是走路的。”
那三十名小怪,中间有认得的,有不认得的,旁边有听着指点说话的,道:“大
王,这个和尚,象这图中猪八戒模样。”叫挂起影神图来。八戒看见,大惊道:
“怪道这些时没精神哩!原来是他把我的影神传将来也!”小妖用枪挑着,银角
用手指道:“这骑白马的是唐僧,这毛脸的是孙行者。”八戒听见道:“城隍,
没我便也罢了,猪头三牲,清醮二十四分。”口里唠叨,只管许愿。那怪又道:
“这黑长的是沙和尚,这长嘴大耳的是猪八戒。”呆子听见说他,慌得把个嘴揣
在怀里藏了。那怪叫:“和尚,伸出嘴来!”八戒道:“胎里病,伸不出来。”
那怪令小妖使钩子钩出来。八戒慌得把个嘴伸出道:“小家形罢了,这不是?你
要看便就看,钩怎的?”那怪认得是八戒,掣出宝刀,上前就砍。这呆子举钉钯
按住道:“我的儿,休无礼!看钯!”那怪笑道:“这和尚是半路出家的。”八
戒道:“好儿子!有些灵性!你怎么就晓得老爷是半路出家的?”那怪道:“你
会使这钯,一定是在人家园圃中筑地,把他这钯偷将来也。”八戒道:“我的儿,
你那里认得老爷这钯。我不比那筑地之钯。这是──
巨齿铸来如龙爪,渗金妆就似虎形。若逢对敌寒风洒,但遇相持火焰生。
能替唐僧消障碍,西天路上捉妖精。轮动烟霞遮日月,使起昏云暗斗星。
筑倒泰山老虎怕,掀翻大海老龙惊。饶你这妖有手段,一钯九个血窟窿!”
那怪闻言,那里肯让,使七星剑,丢开解数,与八戒一往一来,在山中赌斗,
有二十回合,不分胜负。八戒发起狠来,舍死的相迎。那怪见他捽耳朵,喷粘涎,
舞钉钯,口里吆吆喝喝的,也尽有些悚惧,即回头招呼小怪,一齐动手。若是一
个打一个,其实还好。他见那些小妖齐上,慌了手脚,遮架不住,败了阵,回头
就跑。原来是道路不平,未曾细看,忽被蓏萝藤绊了个踉跄。挣起来正走,又被
个小妖,睡倒在地,扳着他脚跟,扑的又跌了个狗吃屎,被一群赶上按住,抓鬃
毛,揪耳朵,扯着脚,拉着尾,扛扛抬抬,擒进洞去。咦!正是:一身魔发难消
灭,万种灾生不易除。毕竟不知猪八戒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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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16: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三回 外道迷真性 元神助本心


却说那怪将八戒拿进洞去道:“哥哥啊,拿将一个来了。”老魔喜道:“拿
来我看。”二魔道:“这不是?”老魔道:“兄弟,错拿了,这个和尚没用。”
八戒就绰经说道:“大王,没用的和尚,放他出去罢,不当人子!”二魔道:
“哥哥,不要放他,虽然没用,也是唐僧一起的,叫做猪八戒。把他且浸在后边
净水池中,浸退了毛衣,使盐腌着,晒干了,等天阴下酒。”八戒听言道:“蹭
蹬啊!撞着个贩腌腊的妖怪了!”那小妖把八戒抬进去,抛在水里不题。
却说三藏坐在坡前,耳热眼跳,身体不安。叫声:“悟空!怎么悟能这番巡
山,去之久而不来?”行者道:“师父还不晓得他的心哩。”三藏道:“他有甚
心?”行者道:“师父啊,此山若是有怪,他半步难行,一定虚张声势,跑将回
来报我;想是无怪,路途平静,他一直去了。”三藏道:“假若真个去了,却在
那里相会?此间乃是山野空阔之处,比不得那店市城井之间。”行者道:“师父
莫虑,且请上马。那呆子有些懒惰,断然走的迟慢。你把马打动些儿,我们定赶
上他,一同去罢。”真个唐僧上马,沙僧挑担,行者前面引路上山。
却说那老怪又唤二魔道:“兄弟,你既拿了八戒,断乎就有唐僧。再去巡巡
山来,切莫放过他去。”二魔道:“就行,就行。”你看他急点起五十名小妖,
上山巡逻。正走处,只见祥云缥缈,瑞气盘旋,二魔道:“唐僧来了。”众妖道:
“唐僧在那里?”二魔道:“好人头上祥云照顶,恶人头上黑气冲天。那唐僧原
是金蝉长老临凡,十世修行的好人,所以有这样云缥缈。”众怪都不看见,二魔
用手指道:“那不是?”那三藏就在马上打了一个寒噤,又一指,又打个寒噤。
一连指了三指,他就一连打了三个寒噤,心神不宁道:“徒弟啊,我怎么打寒噤
么?”沙僧道:“打寒噤想是伤食病发了。”行者道:“胡说,师父是走着这深
山峻岭,必然小心虚惊。莫怕,莫怕!等老孙把棒打一路与你压压惊。”
好行者,理开棒,在马前丢几个解数,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尽按那六韬三
略,使起神通。那长老在马上观之,真个是寰中少有,世上全无。剖开路一直前
行,险些儿不唬倒那怪物。他在山顶上看见,魂飞魄丧,忽失声道:“几年间闻
说孙行者,今日才知话不虚传果是真。”众怪上前道:“大王,怎么长他人之志
气,灭自己之威风?你夸谁哩?”二魔道:“孙行者神通广大,那唐僧吃他不成。”
众怪道:“大王,你没手段,等我们着几个去报大大王,教他点起本洞大小兵来,
摆开阵势,合力齐心,怕他走了那里去!”二魔道:“你们不曾见他那条铁棒,
有万夫不当之勇,我洞中不过有四五百兵,怎禁得他那一棒?”众妖道:“这等
说,唐僧吃不成,却不把猪八戒错拿了?如今送还他罢。”二魔道:“拿便也不
曾错拿,送便也不好轻送。唐僧终是要吃,只是眼下还尚不能。”众妖道:“这
般说,还过几年么?”二魔道:“也不消几年。我看见那唐僧,只可善图,不可
恶取。若要倚势拿他,闻也不得一闻,只可以善去感他,赚得他心与我心相合,
却就善中取计,可以图之。”众妖道:“大王如定计拿他,可用我等?”二魔道:
“你们都各回本寨,但不许报与大王知道。若是惊动了他,必然走了风讯,败了
我计策。我自有个神通变化,可以拿他。”众妖散去,他独跳下山来,在那道路
之旁,摇身一变,变做个年老的道者,真个是怎生打扮?但见他──
星冠晃亮,鹤发蓬松。羽衣围绣带,云履缀黄棕。神清目朗如仙客,体健身
轻似寿翁。说甚么清牛道士,也强如素券先生。妆成假象如真象,捏作虚情似实
情。他在那大路旁妆做个跌折腿的道士,脚上血淋津,口里哼哼的,只叫“救人,
救人!”
却说这三藏仗着孙大圣与沙僧,欢喜前来,正行处,只听得叫:“师父救人!”
三藏闻得道:“善哉,善哉!这旷野山中,四下里更无村舍,是甚么人叫?想必
是虎豹狼虫唬倒的。”这长老兜回俊马,叫道:“那有难者是甚人?可出来。”
这怪从草科里爬出,对长老马前,乒乓的只情磕头。三藏在马上见他是个道者,
却又年纪高大,甚不过意,连忙下马搀道:“请起,请起。”那怪道:“疼,疼,
疼!”丢了手看处,只见他脚上流血,三藏惊问道:“先生啊,你从那里来?因
甚伤了尊足?”那怪巧语花言,虚情假意道:“师父啊,此山西去,有一座清幽
观宇,我是那观里的道士。”三藏道:“你不在本观中侍奉香火,演习经法,为
何在此闲行?”那魔道:“因前日山南里施主家,邀道众禳星,散福来晚。我师
徒二人,一路而行。行至深衢,忽遇着一只斑斓猛虎,将我徒弟衔去,贫道战兢
兢亡命走,一跤跌在乱石坡上,伤了腿足,不知回路。今日大有天缘,得遇师父,
万望师父大发慈悲,救我一命。若得到观中,就是典身卖命,一定重谢深恩。”
三藏闻言,认为真实,道:“先生啊,你我都是一命之人。我是僧,你是道,衣
冠虽别,修行之理则同。我不救你啊,就不是出家之辈。救便救你,你却走不得
路哩。”那怪道:“立也立不起来,怎生走路?”三藏道:“也罢,也罢。我还
走得路,将马让与你骑一程,到你上宫,还我马去罢。”那怪道:“师父,感蒙
厚情,只是腿胯跌伤,不能骑马。”三藏道:“正是。”叫沙和尚:“你把行李
捎在我马上,你驮他一程罢。”沙僧道:“我驮他。”那怪急回头,抹了他一眼
道:“师父啊,我被那猛虎唬怕了,见这晦气色脸的师父,愈加惊怕,不敢要他
驮。”三藏叫道:“悟空,你驮罢。”行者连声答应道:“我驮,我驮!”那妖
就认定了行者,顺顺的要他驮,再不言语。沙僧笑道:“这个没眼色的老道!我
驮着不好,颠倒要他驮。他若看不见师父时,三尖石上,把筋都掼断了你的哩!”
行者驮了,口中笑道:“你这个泼魔,怎么敢来惹我?你也问问老孙是几年
的人儿!你这般鬼话儿,只好瞒唐僧,又好来瞒我?我认得你是这山中的怪物,
想是要吃我师父哩。我师父又非是等闲之辈,是你吃的!你要吃他,也须是分多
一半与老孙是。”那魔闻得行者口中念诵,道:“师父,我是好人家儿孙,做了
道士。今日不幸,遇着虎狼之厄,我不是妖怪。”行者道:“你既怕虎狼,怎么
不念《北斗经》?”三藏正然上马,闻得此言,骂道:“这个泼猴!救人一命,
胜造七级浮屠。你驮他驮儿便罢了,且讲甚么北斗经南斗经!”行者闻言道:
“这厮造化哩!我那师父是个慈悲好善之人,又有些外好里枒槎。我待不驮你,
他就怪我。驮便驮,须要与你讲开,若是大小便,先和我说。若在脊梁上淋下来,
臊气不堪,且污了我的衣服,没人浆洗。”那怪道:“我这般一把子年纪,岂不
知你的话说?”行者才拉将起来,背在身上,同长老、沙僧,奔大路西行。那山
上高低不平之处,行者留心慢走,让唐僧前去。
行不上三五里路,师父与沙僧下了山凹之中,行者却望不见,心中埋怨道:
“师父偌大年纪,再不晓得事体。这等远路,就是空身子也还嫌手重,恨不得捽
了,却又教我驮着这个妖怪!莫说他是妖怪,就是好人,这们年纪,也死得着了,
掼杀他罢,驮他怎的?”这大圣正算计要掼,原来那怪就知道了。且会遣山,就
使一个移山倒海的法术,就在行者背上捻诀,念动真言,把一座须弥山遣在空中,
劈头来压行者。这大圣慌的把头偏一偏,压在左肩背上,笑道:“我的儿,你使
甚么重身法来压老孙哩?这个倒也不怕,只是正担好挑,偏担儿难挨。”那魔道:
“一座山压他不住!”却又念咒语,把一座峨眉山遣在空中来压。行者又把头偏
一偏,压在右肩背上。看他挑着两座大山,飞星来赶师父!那魔头看见,就吓得
浑身是汗,遍体生津道:“他却会担山!”又整性情,把真言念动,将一座泰山
遣在空中,劈头压住行者。那大圣力软筋麻,遭逢他这泰山下顶之法,只压得三
尸神咋,七窍喷红。
好妖魔,使神通压倒行者,却疾驾长风,去赶唐三藏,就于云端里伸下手来,
马上挝人。慌得个沙僧丢了行李,掣出降妖棒,当头挡住。那妖魔举一口七星剑,
对面来迎。这一场好杀──
七星剑,降妖杖,万映金光如闪亮。这个圜眼凶如黑杀神,那个铁脸真是卷
帘将。那怪山前大显能,一心要捉唐三藏。这个努力保真僧,一心宁死不肯放。
他两个喷云嗳雾照天宫,播土扬尘遮斗象。杀得那一轮红日淡无光,大地乾坤昏
荡荡。来往相持八九回,不期战败沙和尚。
那魔十分凶猛,使口宝剑,流星的解数滚来,把个沙僧战得软弱难搪,回头
要走。早被他逼住宝杖,轮开大手,挝住沙僧,挟在左胁下。将右手去马上拿了
三藏,脚尖儿钩着行李,张开口,咬着马鬃,使起摄法,把他们一阵风,都拿到
莲花洞里。厉声高叫道:“哥哥!这和尚都拿来了!”老魔闻言大喜道:“拿来
我看。”二魔道:“这不是?”老魔道:“贤弟呀,又错拿来了也。”二魔道:
“你说拿唐僧的。”老魔道:“是便就是唐僧,只是还不曾拿住那有手段的孙行
者。须是拿住他,才好吃唐僧哩。若不曾拿得他,切莫动他的人。那猴王神通广
大,变化多般,我们若吃了他师父,他肯甘心?来那门前吵闹,莫想能得安生。”
二魔笑道:“哥啊,你也忒会抬举人。若依你夸奖他,天上少有,地下全无,自
我观之,也只如此,没甚手段。”老魔道:“你拿住了?”二魔道:“他已被我
遣三座大山压在山下,寸步不能举移,所以才把唐僧、沙和尚连马行李,都摄将
来也。”那老魔闻言满心欢喜道:“造化,造化!拿住这厮,唐僧才是我们口里
的食哩。”叫小妖:“快安排酒来,且与你二大王奉一个得功的杯儿。”二魔道:
“哥哥,且不要吃酒,叫小的们把猪八戒捞上水来吊起。”遂把八戒吊在东廊,
沙僧吊在西边,唐僧吊在中间,白马送在槽上,行李收将进去。
老魔笑道:“贤弟好手段!两次捉了三个和尚。但孙行者虽是有山压住,也
须要作个法,怎么拿他来凑蒸才好哩。”二魔道:“兄长请坐。若要拿孙行者,
不消我们动身,只教两个小妖,拿两件宝贝,把他装将来罢。”老魔道:“拿什
么宝贝去?”二魔道:“拿我的紫金红葫芦,你的羊脂玉净瓶。”老魔将宝贝取
出道:“差那两个去?”二魔道:“差精细鬼、伶俐虫二人去。”吩咐道:“你
两个拿着这宝贝,径至高山绝顶,将底儿朝天,口儿朝地,叫一声孙行者!他若
应了,就已装在里面,随即贴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儿,他就一时三刻
化为脓了。”二小妖叩头,将宝贝领出去拿行者不题。
却说那大圣被魔使法压住在山根之下,遇苦思三藏,逢灾念圣僧,厉声叫道:
“师父啊!想当时你到两界山,揭了压帖,老孙脱了大难,秉教沙门,感菩萨赐
与法旨,我和你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乍想到了此处,遭逢魔障,又
被他遣山压了。可怜,可怜!你死该当,只难为沙僧、八戒与那小龙化马一场!
这正是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叹罢,那珠泪如雨。早惊了山神土
地与五方揭谛神众,会金头揭谛道:“这山是谁的?”土地道:“是我们的。”
“你山下压的是谁?”土地道:“不知是谁。”揭谛道:“你等原来不知。这压
的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行者,如今皈依正果,跟唐僧做了徒弟。
你怎么把山借与妖魔压他?你们是死了。他若有一日脱身出来,他肯饶你!就是
从轻,土地也问个摆站,山神也问个充军,我们也领个大不应是。”那山神、土
地才怕道:“委实不知不知,只听得那魔头念起遣山咒法,我们就把山移将来了,
谁晓得是孙大圣?”揭谛道:“你且休怕,律上有云,不知者不坐。我与你计较,
放他出来,不要教他动手打你们。”土地道:“就没理了,既放出来又打?”揭
谛道:“你不知,他有一条如意金箍棒,十分利害,打着的就死,挽着的就伤。
磕一磕儿筋断,擦一擦儿皮塌哩!”那土地山神,心中恐惧,与五方揭谛商议了,
却来到三山门外叫道:“大圣!山神土地五方揭谛来见。”好行者,他虎瘦雄心
还在,自然的气象昂昂,声音朗朗道:“见我怎的?”土地道:“告大圣得知,
遣开山,请大圣出来,赦小神不恭之罪。”行者道:“遣开山,不打你。”喝声:
“起去!”就如官府发放一般。那众神念动真言咒语,把山仍遣归本位,放起行
者。行者跳将起来,抖抖土,束束裙,耳后掣出棒来,叫山神土地:“都伸过孤
拐来,每人先打两下,与老孙散散闷!”众神大惊道:“刚才大圣已吩咐,恕我
等之罪,怎么出来就变了言语要打?”行者道:“好土地,好山神!你倒不怕老
孙,却怕妖怪!”土地道:“那魔神通广大,法术高强,念动真言咒语,拘唤我
等在他洞里,一日一个轮流当值哩!”行者听见当值二字,却也心惊,仰面朝天,
高声大叫道:“苍天,苍天!自那混沌初分,天开地辟,花果山生了我,我也曾
遍访明师,传授长生秘诀。想我那随风变化,伏虎降龙,大闹天宫,名称大圣,
更不曾把山神、土地欺心使唤。今日这个妖魔无状,怎敢把山神、土地唤为奴仆,
替他轮流当值?天啊!既生老孙,怎么又生此辈?”
那大圣正感叹间,又见山凹里霞光焰焰而来,行者道:“山神土地,你既在
这洞中当值,那放光的是甚物件?”土地道:“那是妖魔的宝贝放光,想是有妖
精拿宝贝来降你。”行者道:“这个却好耍子儿啊!我且问你,他这洞中有甚人
与他相往?”土地道:“他爱的是烧丹炼药,喜的是全真道人。”行者道:“怪
道他变个老道士,把我师父骗去了。既这等,你都且记打,回去罢,等老孙自家
拿他。”那众神俱腾空而散。这大圣摇身一变,变做个老真人。你道他怎生打扮
──
头挽双髽髻,身穿百衲衣。手敲渔鼓简,腰系吕公绦。
斜倚大路下,专候小魔妖。顷刻妖来到,猴王暗放刁。
不多时,那两个小妖到了。行者将金箍棒伸开,那妖不曾防备,绊着脚,扑
的一跌。爬起来,才看见行者,口里嚷道:“惫懒,惫懒!若不是我大王敬重你
这行人,就和比较起来。”行者陪笑道:“比较甚么?道人见道人,都是一家人。”
那怪道:“你怎么睡在这里,绊我一跌?”行者道:“小道童见我这老道人,要
跌一跌儿做见面钱。”那妖道:“我大王见面钱只要几两银子,你怎么跌一跌儿
做见面钱?你别是一乡风,决不是我这里道士。”行者道:“我当真不是,我是
蓬莱山来的。”那妖道:“蓬莱山是海岛神仙境界。”行者道:“我不是神仙,
谁是神仙?”那妖却回嗔作喜,上前道:“老神仙,老神仙!我等肉眼凡胎,不
能识认,言语冲撞,莫怪,莫怪。”行者道:“我不怪你,常言道,仙体不踏凡
地,你怎知之?我今日到你山上,要度一个成仙了道的好人。那个肯跟我去?”
精细鬼道:“师父,我跟你去。”伶俐虫道:“师父,我跟你去。”
行者明知故问道:“你二位从那里来的?”那怪道:“自莲花洞来的。”要
往那里去?”那怪道:“奉我大王教命,拿孙行者去的。”行者道:“拿那个?”
那怪又道:“拿孙行者。”孙行者道:“可是跟唐僧取经的那个孙行者么?”那
妖道:“正是,正是。你也认得他?”行者道:“那猴子有些无礼。我认得他,
我也有些恼他,我与你同拿他去,就当与你助功。”那怪道:“师父,不须你助
功,我二大王有些法术,遣了三座大山把他压在山下,寸步难移,教我两个拿宝
贝来装他的。”行者道:“是甚宝贝?”精细鬼道:“我的是红葫芦,他的是玉
净瓶。”行者道:“怎么样装他?”小妖道:“把这宝贝的底儿朝天,口儿朝地,
叫他一声,他若应了,就装在里面,贴上一张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
他就一时三刻化为脓了。”行者见说,心中暗惊道:“利害,利害!当时日值功
曹报信,说有五件宝贝,这是两件了。不知那三件又是甚么东西?”行者笑道:
“二位,你把宝贝借我看看。”那小妖那知甚么诀窍,就于袖中取出两件宝贝,
双手递与行者。行者见了,心中暗喜道:“好东西,好东西!我若把尾子一抉,
飕的跳起走了,只当是送老孙。”忽又思道:“不好,不好!抢便抢去,只是坏
了老孙的名头,这叫做白日抢夺了。”复递与他去道:“你还不曾见我的宝贝哩。”
那怪道:“师父有甚宝贝?也借与我凡人看看压灾。”
好行者,伸下手把尾上毫毛拔了一根,捻一捻,叫:“变”!即变做一个一
尺七寸长的大紫金红葫芦,自腰里拿将出来道:“你看我的葫芦么?”那伶俐虫
接在手,看了道:“师父,你这葫芦长大,有样范,好看,却只是不中用。”行
者道:“怎的不中用?”那怪道:“我这两件宝贝,每一个可装千人哩。”行者
道:“你这装人的,何足稀罕?我这葫芦,连天都装在里面哩!”那怪道:“就
可以装天?”行者道:“当真的装天。”那怪道:“只怕是谎。就装与我们看看
才信,不然决不信你。”行者道:“天若恼着我,一月之间,常装他七八遭;不
恼着我,就半年也不装他一次。”伶俐虫道:“哥啊,装天的宝贝,与他换了罢。”
精细鬼道:“他装天的,怎肯与我装人的相换?伶俐虫道:“若不肯啊,贴他这
个净瓶也罢。”行者心中暗喜道:“葫芦换葫芦,余外贴净瓶,一件换两件,其
实甚相应!”即上前扯住那伶俐虫道:“装天可换么?”那怪道:“但装天就换,
不换,我是你的儿子!”行者道:“也罢,也罢,我装与你们看看。”
好大圣,低头捻诀,念个咒语,叫那日游神、夜游神、五方揭谛神:“即去
与我奏上玉帝,说老孙皈依正果,保唐僧去西天取经,路阻高山,师逢苦厄。妖
魔那宝,吾欲诱他换之,万千拜上,将天借与老孙装闭半个时辰,以助成功。若
道半声不肯,即上灵霄殿,动起刀兵!”
那日游神径至南天门里灵霄殿下,启奏玉帝,备言前事,玉帝道:“这泼猴
头,出言无状,前者观音来说,放了他保护唐僧,朕这里又差五方揭谛、四值功
曹,轮流护持,如今又借天装,天可装乎?”才说装不得,那班中闪出哪吒三太
子,奏道:“万岁,天也装得。”玉帝道:“天怎样装?”哪吒道:“自混沌初
分,以轻清为天,重浊为地。天是一团清气而扶托瑶天宫阙,以理论之,其实难
装。但只孙行者保唐僧西去取经,诚所谓泰山之福缘,海深之善庆,今日当助他
成功。”玉帝道:“卿有何助?”哪吒道:“请降旨意,往北天门问真武借皂雕
旗在南天门上一展,把那日月星辰闭了。对面不见人,捉白不见黑,哄那怪道,
只说装了天,以助行者成功。”玉帝闻言:“依卿所奏。”
那太子奉旨,前来北天门,见真武备言前事。那祖师随将旗付太子。早有游
神急降大圣耳边道:“哪吒太子来助功了。”行者仰面观之,只见祥云缭绕,果
是有神,却回头对小妖道:“装天罢。”小妖道:“要装就装,只管阿绵花屎怎
的?”行者道:“我方才运神念咒来。”那小妖都睁着眼,看他怎么样装天。这
行者将一个假葫芦儿抛将上去。你想,这是一根毫毛变的,能有多重?被那山顶
上风吹去,飘飘荡荡,足有半个时辰,方才落下。只见那南天门上,哪吒太子把
皂旗拨喇喇展开,把日月星辰俱遮闭了,真是乾坤墨染就,宇宙靛装成。二小妖
大惊道:“才说话时,只好向午,却怎么就黄昏了?”行者道:“天既装了,不
辨时候,怎不黄昏!”“如何又这等样黑?”行者道:“日月星辰都装在里面,
外却无光,怎么不黑!”小妖道:“师父,你在那厢说话哩?”行者道:“我在
你面前不是?”小妖伸手摸着道:“只见说话,更不见面目。师父,此间是甚么
去处?”行者又哄他道:“不要动脚,此间乃是渤海岸上,若塌了脚,落下去啊,
七八日还不得到底哩!”小妖大惊道:“罢,罢,罢!放了天罢。我们晓得是这
样装了。若弄一会子,落下海去,不得归家!”
好行者,见他认了真实,又念咒语,惊动太子,把旗卷起,却早见日光正午。
小妖笑道:“妙啊,妙啊!这样好宝贝,若不换啊,诚为不是养家的儿子!”那
精细鬼交了葫芦,伶俐虫拿出净瓶,一齐儿递与行者,行者却将假葫芦儿递与那
怪。行者既换了宝贝,却又干事找绝:脐下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一个铜
钱,叫道:“小童,你拿这个钱去买张纸来。”小妖道:“何用?”行者道:
“我与你写个合同文书。你将这两件装人的宝贝换了我一件装天的宝贝,恐人心
不平,向后去日久年深,有甚反悔不便,故写此各执为照。”小妖道:“此间又
无笔墨,写甚文书?我与你赌个咒罢。”行者道:“怎么样赌?”小妖道:“我
两件装人之宝,贴换你一件装天之宝,若有反悔,一年四季遭瘟。”行者笑道:
“我是决不反悔,如有反悔,也照你四季遭瘟。”说了誓,将身一纵,把尾子跷
了一跷,跳在南天门前,谢了哪吒太子麾旗相助之功。太子回宫缴旨,将旗送还
真武不题。这行者伫立霄汉之间,观看那个小妖。毕竟不知怎生区处,且听下回
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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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09: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四回 魔王巧算困心猿 大圣腾那骗宝贝


却说那两个小妖,将假葫芦拿在手中,争看一会,忽抬头不见了行者。伶俐
虫道:“哥啊,神仙也会打诳语,他说换了宝贝,度我等成仙,怎么不辞就去了?”
精细鬼道:“我们相应便宜的多哩,他敢去得成?拿过葫芦来,等我装装天,也
试演试演看。”真个把葫芦往上一抛,扑的就落将下来。慌得个伶俐虫道:“怎
么不装,不装!莫是孙行者假变神仙,将假葫芦换了我们的真的去耶?”精细鬼
道:“不要胡说!孙行者是那三座山压住了,怎生得出?拿过来,等我念他那几
句咒儿装了看。”这怪也把葫芦儿望空丢起,口中念道:“若有半声不肯,就上
灵霄殿上,动起刀兵!”念不了,扑的又落将下来。两妖道:“不装不装!一定
是个假的。”正嚷处,孙大圣在半空里听得明白,看得真实,恐怕他弄得时辰多
了,紧要处走了风讯,将身一抖,把那变葫芦的毫毛,收上身来,弄得那两妖四
手皆空。精细鬼道:“兄弟,拿葫芦来。”伶俐虫道:“你拿着的。天呀!怎么
不见了?”都去地下乱摸,草里胡寻,吞袖子,揣腰间,那里得有?二妖吓得呆
呆挣挣道:“怎的好,怎的好!当时大王将宝贝付与我们,教拿孙行者,今行者
既不曾拿得,连宝贝都不见了。我们怎敢去回话?这一顿直直的打死了也!怎的
好,怎的好!”伶俐虫道:“我们走了罢。”精细鬼道:“往那里走么?”伶俐
虫道:“不管那里走罢。若回去说没宝贝,断然是送命了。”精细鬼道:“不要
走,还回去。二大王平日看你甚好,我推一句儿在你身上。他若肯将就,留得性
命,说不过,就打死,还在此间,莫弄得两头不着,去来去来!”那怪商议了,
转步回山。
行者在半空中见他回去,又摇身一变,变作苍蝇儿飞下去,跟着小妖。你道
他既变了苍蝇,那宝贝却放在何处?如丢在路上,藏在草里,被人看见拿去,却
不是劳而无功?他还带在身上。带在身上啊,苍蝇不过豆粒大小,如何容得?原
来他那宝贝,与他金箍棒相同,叫做如意佛宝,随身变化,可以大,可以小,故
身上亦可容得。他嘤的一声飞下去,跟定那怪,不一时,到了洞里。
只见那两个魔头,坐在那里饮酒。小妖朝上跪下,行者就钉在那门柜上,侧
耳听着。小妖道:“大王。”二老魔即停杯道:“你们来了?”小妖道:“来了。”
又问:“拿着孙行者否?”小妖叩头,不敢声言。老魔又问,又不敢应,只是叩
头。问之再三,小妖俯伏在地:“赦小的万千死罪,赦小的万千死罪!我等执着
宝贝,走到半山之中,忽遇着蓬莱山一个神仙。他问我们那里去,我们答道,拿
孙行者去。那神仙听见说孙行者,他也恼他,要与我们帮功。是我们不曾叫他帮
功,却将拿宝贝装人的情由,与他说了。那神仙也有个葫芦,善能装天。我们也
是妄想之心,养家之意:他的装天,我的装人,与他换了罢。原说葫芦换葫芦,
伶俐虫又贴他个净瓶。谁想他仙家之物,近不得凡人之手。正试演处,就连人都
不见了。万望饶小的们死罪!”老魔听说,暴躁如雷道:“罢了,罢了!这就是
孙行者假妆神仙骗哄去了!那猴头神通广大,处处人熟,不知那个毛神放他出来,
骗去宝贝!”二魔道:“兄长息怒。叵耐那猴头着然无礼,既有手段,便走了也
罢,怎么又骗宝贝?我若没本事拿他,永不在西方路上为怪!”老魔道:“怎生
拿他?”二魔道:“我们有五件宝贝,去了两件,还有三件,务要拿住他。”老
魔道:“还有那三件?”二魔道:“还有七星剑与芭蕉扇在我身边,那一条幌金
绳,在压龙山压龙洞老母亲那里收着哩。如今差两个小妖去请母亲来吃唐僧肉,
就教他带幌金绳来拿孙行者。”老魔道:“差那个去?”二魔道:“不差这样废
物去!”将精细鬼、伶俐虫一声喝起。二人道:“造化,造化!打也不曾打,骂
也不曾骂,却就饶了。”二魔道:“叫那常随的伴当巴山虎、倚海龙来。”二人
跪下,二魔吩咐道:“你却要小心。”俱应道:“小心。”“却要仔细。”俱应
道:“仔细。”又问道:“你认得老奶奶家么?”又俱应道:“认得。”“你既
认得,你快早走动,到老奶奶处,多多拜上,说请吃唐僧肉哩。就着带幌金绳来,
要拿孙行者。”
二怪领命疾走,怎知那行者在旁,一一听得明白。他展开翅,飞将去,赶上
巴山虎,钉在他身上。行经二三里,就要打杀他两个。又思道:“打死他,有何
难事?但他奶奶身边有那幌金绳,又不知住在何处,等我且问他一问再打。”好
行者,嘤的一声,躲离小妖,让他先行有百十步,却又摇身一变,也变做个小妖
儿,戴一顶狐皮帽子,将虎皮裙子倒插上来勒住,赶上道:“走路的,等我一等。”
那倚海龙回头问道:“是那里来的?”行者道:“好哥啊,连自家人也认不得?”
小妖道:“我家没有你。”行者道:“怎么没我?你再认认看。”小妖道:“面
生,面生,不曾相会。”行者道:“正是,你们不曾会着我,我是外班的。”小
妖道:“外班长官,是不曾会。你往那里去?”行者道:“大王说差你二位请老
奶奶来吃唐僧肉,教他就带幌金绳来拿孙行者。恐你二位走得缓,有些贪顽,误
了正事,又差我来催你们快去。”小妖见说着海底眼,更不疑惑,把行者果认做
一家人,急急忙忙,往前飞跑,一气又跑有八九里。行者道:“忒走快了些,我
们离家有多少路了?”小怪道:“有十五六里了。”行者道:“还有多远?”倚
海龙用手一指道:“乌林子里就是。”行者抬头见一带黑林不远,料得那老怪只
在林子里外,却立定步,让那小怪前走,即取出铁棒,走上前,着脚后一刮。可
怜忒不禁打,就把两个小妖刮做一团肉饼,却拖着脚,藏在路旁深草科里。即便
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变做个巴山虎,自身却变做个倚海龙,假
妆做两个小妖,径往那压龙洞请老奶奶。这叫做七十二变神通大,指物腾那手段
高。
三五步,跳到林子里,正找寻处,只见有两扇石门,半开半掩,不敢擅入,
只得洋叫一声:“开门,开门!”早惊动那把门的一个女怪,将那半扇儿开了,
道:“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我是平顶山莲花洞里差来请老奶奶的。”那
女怪道:“进去。”到了二层门下,闪着头往里观看,又见那正当中高坐着一个
老妈妈儿。你道他怎生模样?但见──
雪鬓蓬松,星光晃亮。脸皮红润皱文多,牙齿稀疏神气壮。貌似菊残霜里色,
形如松老雨余颜。头缠白练攒丝帕,耳坠黄金嵌宝环。
孙大圣见了,不敢进去,只在二门外仵着脸,脱脱的哭起来。你道他哭怎的,
莫成是怕他?就怕也便不哭,况先哄了他的宝贝,又打杀他的小妖,却为何而哭?
他当时曾下九鼎油锅,就楔了七八日也不曾有一点泪儿。只为想起唐僧取经的苦
恼,他就泪出痛肠,放眼便哭,心却想道:“老孙既显手段,变做小妖,来请这
老怪,没有个直直的站了说话之理,一定见他磕头才是。我为人做了一场好汉,
止拜了三个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观音,两界山师父救了我,我拜了他四拜。
为他使碎六叶连肝肺,用尽三毛七孔心。一卷经能值几何?今日却教我去拜此怪。
若不跪拜,必定走了风讯。苦啊!算来只为师父受困,故使我受辱于人!”到此
际也没及奈何,撞将进去,朝上跪下道:“奶奶磕头。”那怪道:“我儿,起来。”
行者暗道:“好,好,好!叫得结实!”老怪问道:“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
“平顶山莲花洞,蒙二位大王有令,差来请奶奶去吃唐僧肉,教带幌金绳,要拿
孙行者哩。”老怪大喜道:“好孝顺的儿子!”就去叫抬出轿来。行者道:“我
的儿啊!妖精也抬轿!”后壁厢即有两个女怪,抬出一顶香藤轿,放在门外,挂
上青绢纬幔。老怪起身出洞,坐在轿里,后有几个小女怪,捧着减妆,端着镜架,
提着手巾,托着香盒,跟随左右。那老怪道:“你们来怎的?我往自家儿子去处,
愁那里没人伏侍,要你们去献勤塌嘴?都回去!关了门看家!”那几个小妖果俱
回去,止有两个抬轿的。老怪问道:“那差来的叫做甚么名字?”行者连忙答应
道:“他叫做巴山虎,我叫做倚海龙。”老怪道:“你两个前走,与我开路。”
行者暗想道:“可是晦气!经倒不曾取得,且来替他做皂隶!”却又不敢抵强,
只得向前引路,大四声喝起。
行了五六里远近,他就坐在石崖上,等候那抬轿的到了。行者道:“略歇歇
如何?压得肩头疼啊。”小怪那知甚么诀窍,就把轿子歇下。行者在轿后,胸脯
上拔下一根毫毛,变做一个大烧饼,抱着啃。轿夫道:“长官,你吃的是甚么?”
行者道:“不好说。这远的路,来请奶奶,没些儿赏赐,肚里饥了,原带来的干
粮,等我吃些儿再走。”轿夫道:“把些儿我们吃吃。”行者笑道:“来么,都
是一家人,怎么计较?”那小妖不知好歹,围着行者,分其干粮,被行者掣出棒,
着头一磨,一个荡着的,打得稀烂;一个擦着的,不死还哼。那老怪听得人哼,
轿子里伸出头来看时,被行者跳到轿前,劈头一棍,打了个窟窿,脑浆迸流,鲜
血直冒,拖出轿来看处,原是个九尾狐狸。行者笑道:“造孽畜!叫甚么老奶奶!
你叫老奶奶,就该称老孙做上太祖公公是!”
好猴王,把他那幌金绳搜出来,笼在袖里,欢喜道:“那泼魔纵有手段,已
此三件儿宝贝姓孙了!”却又拔两根毫毛变做个巴山虎、倚海龙,又拔两根变做
两个抬轿的,他却变做老奶奶模样,坐在轿里。将轿子抬起,径回本路。不多时,
到了莲花洞口,那毫毛变的小妖,俱在前道:“开门,开门!”内有把门的小妖,
开了门道:“巴山虎、倚海龙来了?”毫毛道:“来了。”“你们请的奶奶呢?”
毫毛用手指道:“那轿内的不是?”小妖道:“你且住,等我进去先报。”报道:
“大王,奶奶来耶。”两个魔头闻说,即命排香案来接。行者听得暗喜道:“造
化!也轮到我为人了!我先变小妖,去请老怪,磕了他一个头。这番来,我变老
怪,是他母亲,定行四拜之礼。虽不怎的,好道也赚他两个头儿!”
好大圣,下了轿子,抖抖衣服,把那四根毫毛收在身上。那把门的小妖,把
空轿抬入门里,他却随后徐行,那般娇娇啻啻,扭扭捏捏,就象那老怪的行动,
径自进去。又只见大小群妖,都来跪接,鼓乐箫韶,一派响亮;博山炉里,霭霭
香烟。他到正厅中,南面坐下,两个魔头,双膝跪倒,朝上叩头,叫道:“母亲,
孩儿拜揖。”行者道:“我儿起来。”
却说猪八戒吊在梁上,哈哈的笑了一声。沙僧道:“二哥好啊!吊出笑来也!”
八戒道:“兄弟,我笑中有故。”沙僧道:“甚故?”八戒道:“我们只怕是奶
奶来了,就要蒸吃;原来不是奶奶,是旧话来了。”沙僧道:“甚么旧话?”八
戒笑道:“弼马温来了。”沙僧道:“你怎么认得是他?”八戒道:“弯倒腰叫
我儿起来,那后面就掬起猴尾巴子。我比你吊得高,所以看得明也。”沙僧道:
“且不要言语,听他说甚么话。”八戒道:“正是,正是。”
那孙大圣坐在中间问道:“我儿,请我来有何事干?”魔头道:“母亲啊,
连日儿等少礼,不曾孝顺得。今早愚兄弟拿得东土唐僧,不敢擅吃,请母亲来献
献生,好蒸与母亲吃了延寿。”行者道:“我儿,唐僧的肉我倒不吃,听见有个
猪八戒的耳朵甚好,可割将下来整治整治我下酒。”那八戒听见慌了道:“遭瘟
的!你来为割我耳朵的!我喊出来不好听啊!”
噫,只为呆子一句通情话,走了猴王变化的风。那里有几个巡山的小怪,把
门的众妖,都撞将进来,报道:“大王,祸事了!孙行者打杀奶奶,假妆来耶!”
魔头闻此言,那容分说,掣七星宝剑,望行者劈脸砍来。
好大圣,将身一幌,只见满洞红光,预先走了。似这般手段,着实好耍子。
正是那聚则成形,散则成气。唬得个老魔头魂飞魄散,众群精噬指摇头。老魔道:
“兄弟,把唐僧与沙僧、八戒、白马、行李都送还那孙行者,闭了是非之门罢。”
二魔道:“哥哥,你说那里话?我不知费了多少辛勤,施这计策,将那和尚都摄
将来。如今似你这等怕惧孙行者的诡谲,就俱送去还他,真所谓畏刀避剑之人,
岂大丈夫之所为也?你且请坐勿惧。我闻你说孙行者神通广大,我虽与他相会一
场,却不曾与他比试。取披挂来,等我寻他交战三合。假若他三合胜我不过,唐
僧还是我们之食;如三战我不能胜他,那时再送唐僧与他未迟。”老魔道:“贤
弟说得是。”教:“取披挂。”众妖抬出披挂,二魔结束齐整,执宝剑出门外叫
声:“孙行者!你往那里走了?”此时大圣已在云端里,闻得叫他名字,急回头
观看,原来是那二魔。你看他怎生打扮──
头戴凤盔欺腊雪,身披战甲幌镔铁。腰间带是蟒龙筋,粉皮靴靿梅花摺。
颜如灌口活真君,貌比巨灵无二别。七星宝剑手中擎,怒气冲霄威烈烈。
二魔高叫道:“孙行者!快还我宝贝与我母亲来,我饶你唐僧取经去!”大
圣忍不住骂道:“这泼怪物,错认了你孙外公!赶早儿送还我师父师弟白马行囊,
仍打发我些盘缠,往西走路。若牙缝里道半个不字,就自家搓根绳儿去罢,也免
得你外公动手。”二魔闻言,急纵云跳在空中,轮宝剑来刺,行者掣铁棒劈手相
迎。他两个在半空中,这场好杀──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棋逢对手难藏兴,将遇良才可用功。那两员神将相交,
好便似南山虎斗,北海龙争。龙争处,鳞甲生辉;虎斗时,爪牙乱落。爪牙乱落
撒银钩,鳞甲生辉支铁叶。这一个翻翻复复,有千般解数;那一个来来往往,无
半点放闲。金箍棒,离顶门只隔三分;七星剑,向心窝惟争一弩。那个威风逼得
斗牛寒,这个怒气胜如雷电险。
他两个战了有三十回合,不分胜负。
行者暗喜道:“这泼怪倒也架得住老孙的铁棒!我已得了他三件宝贝,却这
般苦苦的与他厮杀,可不误了我的工夫?不若拿葫芦或净瓶装他去,多少是好。”
又想道:“不好,不好!常言道:物随主便。倘若我叫他不答应,却又不误了事
业?且使幌金绳扣头罢。”好大圣,一只手使棒,架住他的宝剑;一只手把那绳
抛起,刷喇的扣了魔头。原来那魔头有个《紧绳咒》,有个《松绳咒》。若扣住
别人,就念《紧绳咒》,莫能得脱;若扣住自家人,就念《松绳咒》,不得伤身。
他认得是自家的宝贝,即念《松绳咒》,把绳松动,便脱出来,反望行者抛将去,
却早扣住了大圣。大圣正要使“瘦身法”,想要脱身,却被那魔念动《紧绳咒》,
紧紧扣住,怎能得脱?褪至颈项之下,原是一个金圈子套住。那怪将绳一扯,扯
将下来,照光头上砍了七八宝剑,行者头皮儿也不曾红了一红。那魔道:“这猴
子,你这等头硬,我不砍你,且带你回去再打你。将我那两件宝贝趁早还我!”
行者道:“我拿你什么宝贝,你问我要?”那魔头将身上细细搜检,却将那葫芦、
净瓶都搜出来,又把绳子牵着,带至洞里道:“兄长,拿将来了。”老魔道:
“拿了谁来?”二魔道:“孙行者。你来看,你来看。”老魔一见,认得是行者,
满面欢喜道:“是他,是他!把他长长的绳儿拴在柱芭上耍子!”真个把行者拴
住,两个魔头,却进后面堂里饮酒。
那大圣在柱根下爬蹉,忽惊动八戒。那呆子吊在梁上,哈哈的笑道:“哥哥
啊,耳朵吃不成了!”行者道:“呆子,可吊得自在么?我如今就出去,管情救
了你们。”八戒道:“不羞,不羞!本身难脱,还想救人,罢,罢,罢!师徒们
都在一处死了,好到阴司里问路!”行者道:“不要胡说!你看我出去。”八戒
道:“我看你怎么出去。”那大圣口里与八戒说话,眼里却抹着那些妖怪。见他
在里边吃酒,有几个小妖拿盘拿盏,执壶酾酒,不住的两头乱跑,关防的略松了
些儿。他见面前无人,就弄神通,顺出棒来,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一
个纯钢的锉儿,扳过那颈项的圈子,三五锉,锉做两段;扳开锉口,脱将出来,
拔了一根毫毛,叫变做一个假身,拴在那里,真身却幌一幌,变做个小妖,立在
旁边。八戒又在梁上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拴的是假货,吊的是正身!”老
魔停杯便问:“那猪八戒吆喝的是甚么?”行者已变做小妖,上前道:“猪八戒
撺道孙行者教变化走了罢,他不肯走,在那里吆喝哩。”二魔道:“还说猪八戒
老实,原来这等不老实!该打二十多嘴棍!”这行者就去拿条棍来打,八戒道:
“你打轻些儿,若重了些儿,我又喊起,我认得你!”行者道:“老孙变化,也
只为你们,你怎么倒走了风息?这一洞里妖精,都认不得,怎的偏你认得?”八
戒道:“你虽变了头脸,还不曾变得屁股。那屁股上两块红不是?我因此认得是
你。”行者随往后面,演到厨中,锅底上摸了一把,将两臀擦黑,行至前边。八
戒看见又笑道:“那个猴子去那里混了这一会,弄做个黑屁股来了。”
行者仍站在跟前,要偷他宝贝,真个甚有见识:走上厅,对那怪扯个腿子道:
“大王,你看那孙行者拴在柱上,左右爬蹉,磨坏那根金绳,得一根粗壮些的绳
子换将下来才好。”老魔道:“说得是。”即将腰间的狮蛮带解下,递与行者。
行者接了带,把假妆的行者拴住,换下那条绳子,一窝儿窝儿笼在袖内,又拔一
根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一根假幌金绳,双手送与那怪。那怪只因贪酒,那曾细
看,就便收下。这个是大圣腾那弄本事,毫毛又换幌金绳。
得了这件宝贝,急转身跳出门外,现了原身高叫:“妖怪!”那把门的小妖
问道:“你是甚人,在此呼喝?”行者道:“你快早进去报与你那泼魔,说者行
孙来了。”那小妖如言报告,老魔大惊道:“拿住孙行者,又怎么有个者行孙?”
二魔道:“哥哥,怕他怎的?宝贝都在我手里,等我拿那葫芦出去,把他装将来。”
老魔道:“兄弟仔细。”二魔拿了葫芦,走出山门,忽看见与孙行者模样一般,
只是略矮些儿,问道:“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我是孙行者的兄弟,闻说
你拿了我家兄,却来与你寻事的。”二魔道:“是我拿了,锁在洞中。你今既来,
必要索战。我也不与你交兵,我且叫你一声,你敢应我么?”行者道:“可怕你
叫上千声,我就答应你万声!”那魔执了宝贝,跳在空中,把底儿朝天,口儿朝
地,叫声:“者行孙。”行者却不敢答应,心中暗想道:“若是应了,就装进去
哩。”那魔道:“你怎么不应我?”行者道:“我有些耳闭,不曾听见。你高叫。”
那怪物又叫声“者行孙。”行者在底下掐着指头算了一算,道:“我真名字叫做
孙行者,起的鬼名字叫做者行孙。真名字可以装得,鬼名字好道装不得。”却就
忍不住,应了他一声,飕的被他吸进葫芦去,贴上帖儿。原来那宝贝,那管甚么
名字真假,但绰个应的气儿,就装了去也。大圣到他葫芦里,浑然乌黑,把头往
上一顶,那里顶得动,且是塞得甚紧,却才心中焦躁道:“当时我在山上,遇着
那两个小妖,他曾告诵我说:不拘葫芦净瓶,把人装在里面,只消一时三刻,就
化为脓了,敢莫化了我么?”一条心又想着道:“没事,化不得我!老孙五百年
前大闹天宫,被太上老君放在八卦炉中炼了四十九日,炼成个金子心肝,银子肺
腑,铜头铁背,火眼金睛,那里一时三刻就化得我?且跟他进去,看他怎的!”
二魔拿入里面道:“哥哥,拿来了。”老魔道:“拿了谁?”二魔道:“者
行孙,是我装在葫芦里也。”老魔欢喜道:“贤弟请坐。不要动,只等摇得响再
揭帖儿。”行者听得道:“我这般一个身子,怎么便摇得响?只除化成稀汁,才
摇得响是。等我撒泡溺罢,他若摇得响时,一定揭帖起盖。我乘空走他娘罢!”
又思道,“不好,不好!溺虽可响,只是污了这直裰。等他摇时,我但聚些唾津
漱口,稀漓呼喇的,哄他揭开,老孙再走罢。”大圣作了准备,那怪贪酒不摇。
大圣作个法,意思只是哄他来摇,忽然叫道:“天呀!孤拐都化了!”那魔也不
摇。大圣又叫道:“娘啊!连腰截骨都化了!”老魔道:“化至腰时,都化尽矣,
揭起帖儿看看。”那大圣闻言,就拔了一根毫毛。叫:“变!”变作个半截的身
子,在葫芦底上,真身却变做个蟭蟟虫儿,钉在那葫芦口边。只见那二魔揭起
帖子看时,大圣早已飞出,打个滚,又变做个倚海龙。倚海龙却是原去请老奶奶
的那个小妖,他变了,站在旁边。那老魔扳着葫芦口,张了一张,见是个半截身
子动耽,他也不认真假,慌忙叫:“兄弟,盖上,盖上!还不曾化得了哩!”二
魔依旧贴上。大圣在旁暗笑道:“不知老孙已在此矣!”
那老魔拿了壶,满满的斟了一杯酒,近前双手递与二魔道:“贤弟,我与你
递个锺儿。”二魔道:“兄长,我们已吃了这半会酒,又递甚钟?”老魔道:
“你拿住唐僧、八戒、沙僧犹可,又索了孙行者,装了者行孙,如此功劳,该与
你多递几钟。”二魔见哥哥恭敬,怎敢不接,但一只手托着葫芦,一只手不敢去
接,却把葫芦递与倚海龙,双手去接杯,不知那倚海龙是孙行者变的。你看他端
葫芦,殷勤奉侍。二魔接酒吃了,也要回奉一杯,老魔道:“不消回酒,我这里
陪你一杯罢。”两人只管谦逊。行者顶着葫芦,眼不转睛,看他两个左右传杯,
全无计较,他就把个葫芦塞入衣袖,拔根毫毛变个假葫芦,一样无二,捧在手中。
那魔递了一会酒,也不看真假,一把接过宝贝,各上席,安然坐下,依然叙饮。
孙大圣撤身走过,得了宝贝,心中暗喜道:“饶这魔头有手段,毕竟葫芦还姓孙!”
毕竟不知向后怎样施为,方得救师灭怪,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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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09: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五回 外道施威欺正性 心猿获宝伏邪魔


本性圆明道自通,翻身跳出网罗中。修成变化非容易,炼就长生岂俗同?
清浊几番随运转,辟开数劫任西东。逍遥万亿年无计,一点神光永注空。
此诗暗合孙大圣的道妙。他自得了那魔真宝,笼在袖中,喜道:“泼魔苦苦
用心拿我,诚所谓水中捞月;老孙若要擒你,就好似火上弄冰。”藏着葫芦,密
密的溜出门外,现了本相,厉声高叫道:“精怪开门!”旁有小妖道:“你又是
甚人,敢来吆喝?”行者道:“快报与你那老泼魔,吾乃行者孙来也。”那小妖
急入里报道:“大王,门外有个甚么行者孙来了。”老魔大惊道:“贤弟,不好
了!惹动他一窝风了!幌金绳现拴着孙行者,葫芦里现装着者行孙,怎么又有个
甚么行者孙?想是他几个兄弟都来了。”二魔道:兄长放心,我这葫芦装下一千
人哩。我才装了者行孙一个,又怕那甚么行者孙!等我出去看看,一发装来。”
老魔道:“兄弟仔细。”
你看那二魔拿着个假葫芦,还象前番雄纠纠、气昂昂走出门高呼道:“你是
那里人氏,敢在此间吆喝?”行者道:你认不得我──
家居花果山,祖贯水帘洞。只为闹天宫,多时罢争竞。
如今幸脱灾,弃道从僧用。秉教上雷音,求经归觉正。
相逢野泼魔,却把神通弄。还我大唐僧,上西参佛圣。
两家罢战争,各守平安境。休惹老孙焦,伤残老性命!
那魔道:“你且过来,我不与你相打,但我叫你一声,你敢应么?”行者笑
道:“你叫我,我就应了;我若叫你,你可应么?”那魔道:“我叫你,是我有
个宝贝葫芦,可以装人;你叫我,却有何物?”行者道:“我也有个葫芦儿。”
那魔道:“既有,拿出来我看。”行者就于袖中取出葫芦道:“泼魔,你看!”
幌一幌,复藏在袖中,恐他来抢。
那魔见了大惊道:“他葫芦是那里来的?怎么就与我的一般?纵是一根藤上
结的,也有个大小不同,偏正不一,却怎么一般无二?”他便正色叫道:“行者
孙,你那葫芦是那里来的?”行者委的不知来历,接过口来就问他一句道:“你
那葫芦是那里来的?”那魔不知是个见识,只道是句老实言语,就将根本从头说
出道:“我这葫芦是混沌初分,天开地辟,有一位太上老祖,解化女娲之名,炼
石补天,普救阎浮世界。补到乾宫夬地,见一座昆仑山脚下,有一缕仙藤,上结
着这个紫金红葫芦,却便是老君留下到如今者。”大圣闻言,就绰了他口气道:
“我的葫芦,也是那里来的。”魔头道:“怎见得?”大圣道:“自清浊初开,
天不满西北,地不满东南,太上道祖解化女娲,补完天缺,行至昆仑山下,有根
仙藤,藤结有两个葫芦。我得一个是雄的,你那个却是雌的。”那怪道:“莫说
雌雄,但只装得人的,就是好宝贝。”大圣道:“你也说得是,我就让你先装。”
那怪甚喜,急纵身跳将起去,到空中执着葫芦,叫一声“行者孙。”大圣听
得,却就不歇气连应了八九声,只是不能装去。那魔坠将下来,跌脚捶胸道:
“天那!只说世情不改变哩!这样个宝贝也怕老公,雌见了雄,就不敢装了!”
行者笑道:“你且收起,轮到老孙该叫你哩。”急纵筋斗,跳起去,将葫芦底儿
朝天,口儿朝地,照定妖魔,叫声“银角大王”。那怪不敢闭口,只得应了一声,
倏的装在里面,被行者贴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心中暗喜道:
“我的儿,你今日也来试试新了!”
他就按落云头,拿着葫芦,心心念念,只是要救师父,又往莲花洞口而来。
那山上都是些洼踏不平之路,况他又是个圈盘腿,拐呀拐的走着,摇的那葫芦里
漷漷索索,响声不绝。你道他怎么便有响声?原来孙大圣是熬炼过的身体,
急切化他不得,那怪虽也能腾云驾雾,不过是些法术,大端是凡胎未脱,到于宝
贝里就化了。行者还不当他就化了,笑道:“我儿子啊,不知是撒尿耶,不知是
漱口哩,这是老孙干过的买卖。不等到七八日,化成稀汁,我也不揭盖来看。忙
怎的?有甚要紧?想着我出来的容易,就该千年不看才好!”他拿着葫芦说着话,
不觉的到了洞口,把那葫芦摇摇,一发响了,他道:“这个象发课的筒子响,倒
好发课。等老孙发一课,看师父甚么时才得出门。”你看他手里不住的摇,口里
不住的念道:“周易文王、孔子圣人、桃花女先生、鬼谷子先生。”
那洞里小妖看见道:“大王,祸事了!行者孙把二大王爷爷装在葫芦里发课
哩!”那老魔闻得此言。唬得魂飞魄散,骨软筋麻,扑的跌倒在地,放声大哭道:
“贤弟呀!我和你私离上界,转托尘凡,指望同享荣华,永为山洞之主。怎知为
这和尚伤了你的性命,断吾手足之情!”满洞群妖,一齐痛哭。
猪八戒吊在梁上,听得他一家子齐哭,忍不住叫道:“妖精,你且莫哭,等
老猪讲与你听。先来的孙行者,次来的者行孙,后来的行者孙,返复三字,都是
我师兄一人。他有七十二变化,腾那进来,盗了宝贝,装了令弟。令弟已是死了,
不必这等扛丧,快些儿刷净锅灶,办些香蕈、蘑菇、茶芽、竹笋、豆腐、面筋、
木耳、蔬菜,请我师徒们下来,与你令弟念卷受生经。”那老魔闻言,心中大怒
道:“只说猪八戒老实,原来甚不老实!他倒作笑话儿打觑我!”叫小妖:“且
休举哀,把猪八戒解下来,蒸得稀烂,等我吃饱了,再去拿孙行者报仇。”沙僧
埋怨八戒道:“好么!我说教你莫多话,多话的要先蒸吃哩!”那呆子也尽有几
分悚惧。旁一小妖道:“大王,猪八戒不好蒸。”八戒道:“阿弥陀佛!是那位
哥哥积阴德的?果是不好蒸。”又有一个妖道:“将他皮剥了,就好蒸。”八戒
慌了道:“好蒸,好蒸!皮骨虽然粗糙,汤滚就烂,<木圈>户!<木圈>户!”
正嚷处,只见前门外一个小妖报道:“行者孙又骂上门来了!”那老魔又大
惊道:“这厮轻我无人!”叫:“小的们,且把猪八戒照旧吊起,查一查还有几
件宝贝。”管家的小妖道:“洞中还有三件宝贝哩。”老魔问:“是那三件?”
管家的道:“还有七星剑、芭蕉扇与净瓶。”老魔道:“那瓶子不中用,原是叫
人,人应了就装得,转把个口诀儿教了那孙行者,倒把自家兄弟装去了。不用他,
放在家里,快将剑与扇子拿来。”那管家的即将两件宝贝献与老魔。老魔将芭蕉
扇插在后项衣领,把七星剑提在手中,又点起大小群妖,有三百多名,都教一个
个拈枪弄棒,理索轮刀。这老魔却顶盔贯甲,罩一领赤焰焰的丝袍。群妖摆出阵
去,要拿孙大圣。那孙大圣早已知二魔化在葫芦里面,却将他紧紧拴扣停当,撒
在腰间,手持着金箍棒,准备厮杀。只见那老妖红旗招展,跳出门来。却怎生打
扮──
头上盔缨光焰焰,腰间带束彩霞鲜。身穿铠甲龙鳞砌,上罩红袍烈火然。
圆眼睁开光掣电,钢须飘起乱飞烟。七星宝剑轻提手,芭蕉扇子半遮肩。
行似流云离海岳,声如霹雳震山川。威风凛凛欺天将,怒帅群妖出洞前。
那老魔急令小妖摆开阵势,骂道:“你这猴子十分无礼!害我兄弟,伤我手
足,着然可恨!”行者骂道:“你这讨死的怪物!你一个妖精的性命舍不得,似
我师父、师弟,连马四个生灵,平白的吊在洞里,我心何忍!情理何甘!快快的
送将出来还我,多多贴些盘费,喜喜欢欢打发老孙起身,还饶了你这个老妖的狗
命!”那怪那容分说,举宝剑劈头就砍,这大圣使铁棒举手相迎。这一场在洞门
外好杀!咦──
金箍棒与七星剑,对撞霞光如闪电。悠悠冷气逼人寒,荡荡昏云遮岭堰。那
个皆因手足情,些儿不放善;这个只为取经僧,毫厘不容缓。两家各恨一般仇,
二处每怀生怒怨。只杀得天昏地暗鬼神惊,日淡烟浓龙虎战。这个咬牙锉玉钉,
那个怒目飞金焰。一来一往逞英雄,不住翻腾棒与剑。
这老魔与大圣战经二十回合,不分胜负。他把那剑梢一指,叫声:“小妖齐
来!”那三百余精,一齐拥上,把行者围在垓心。好大圣,公然无惧,使一条棒,
左冲右撞,后抵前遮。那小妖都有手段,越打越上,一似绵絮缠身,搂腰扯腿,
莫肯退后。大圣慌了,即使个身外身法,将左胁下毫毛,拔了一把,嚼碎喷去,
喝声叫:“变!”一根根都变做行者。你看他长的使棒,短的轮拳,再小的没处
下手,抱着孤拐啃筋,把那小妖都打得星落云散。齐声喊道:“大王啊,事不谐
矣!难矣乎哉!满地盈山皆是孙行者了!”被这身外法把群妖打退,止撇得老魔
围困中间,赶得东奔西走,出路无门。那魔慌了,将左手擎着宝剑,右手伸于项
后,取出芭蕉扇子,望东南丙丁火,正对离宫,唿喇的一扇子,掮将下来,只见
那就地上,火光焰焰。原来这般宝贝,平白地扇出火来。那怪物着实无情,一连
扇了七八扇子,天炽地,烈火飞腾。好火──
那火不是天上火,不是炉中火,也不是山头火,也不是灶底火,乃是五行中
自然取出的一点灵光火。这扇也不是凡间常有之物,也不是人工造就之物,乃是
自开辟混沌以来产成的珍宝之物。用此扇,扇此火,煌煌烨烨,就如电掣红绡;
灼灼辉辉,却似霞飞绛绮。更无一缕青烟,尽是满山赤焰,只烧得岭上松翻成火
树,崖前柏变作灯笼。那窝中走兽贪性命,西撞东奔;这林内飞禽惜羽毛,高飞
远举。这场神火飘空燎,只烧得石烂溪干遍地红!
大圣见此恶火,却也心惊胆颤,道声“不好了!我本身可处,毫毛不济,一
落这火中,岂不真如燎毛之易?”将身一抖,遂将毫毛收上身来,只将一根变作
假身子,避火逃灾,他的真身,捻着避火诀,纵筋斗,跳将起去,脱离了大火之
中,径奔他莲花洞里,想着要救师父。急到门前,把云头按落,又见那洞门外有
百十个小妖,都破头折脚,肉绽皮开,原来都是他分身法打伤了的,都在这里声
声唤唤,忍疼而立。大圣见了,按不住恶性凶顽,轮起铁棒,一路打将进去。可
怜把那苦炼人身的功果息,依然是块旧皮毛!
那大圣打绝了小妖,撞入洞里,要解师父,又见那内面有火光焰焰,唬得他
手慌脚忙道:“罢了,罢了!这火从后门口烧起来,老孙却难救师父也!”正悚
惧处,仔细看时,呀!原来不是火光,却是一道金光。他正了性,往里视之,乃
羊脂玉净瓶放光,却自心中欢喜道:“好宝贝耶!这瓶子曾是那小妖拿在山上放
光,老孙得了,不想那怪又复搜去。今日藏在这里,原来也放光。”你看他窃了
这瓶子,喜喜欢欢,且不救师父,急抽身往洞外而走。才出门,只见那妖魔提着
宝剑,拿着扇子,从南而来。孙大圣回避不及,被那老魔举剑劈头就砍。大圣急
纵筋斗云,跳将起去,无影无踪的逃了不题。
却说那怪到得门口,但见尸横满地,就是他手下的群精,慌得仰天长叹,止
不住放声大哭道:“苦哉,痛哉!”有诗为证,诗曰:
可恨猿乖马劣顽,灵胎转托降尘凡。只因错念离天阙,致使忘形落此山。
鸿雁失群情切切,妖兵绝族泪潺潺。何时孽满开愆锁,返本还原上御关?
那老魔惭惶不已,一步一声,哭入洞内,只见那什物家火俱在,只落得静悄
悄,没个人形;悲切切,愈加凄惨。独自个坐在洞中,蹋伏在那石案之上,将宝
剑斜倚案边,把扇子插于肩后,昏昏默默睡着了,这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闷上
心来瞌睡多。
话说孙大圣拨转筋斗云,伫立山前,想着要救师父,把那净瓶儿牢扣腰间,
径来洞口打探。见那门开两扇,静悄悄的不闻消耗,随即轻轻移步,潜入里边,
只见那魔斜倚石案,呼呼睡着,芭蕉扇褪出肩衣,半盖着脑后,七星剑还斜倚案
边,却被他轻轻的走上前拔了扇子,急回头,呼的一声跑将出去。原来这扇柄儿
刮着那怪的头发,早惊醒他。抬头看时,是孙行者偷了,急慌忙执剑来赶。那大
圣早已跳出门前,将扇子撒在腰间,双手轮开铁棒,与那魔抵敌。这一场好杀──
恼坏泼妖王,怒发冲冠志。恨不过挝来囫囵吞,难解心头气。恶口骂猢猻:
你老大将人戏,伤我若干生,还来偷宝贝!这场决不容,定见存亡计!大圣喝妖
魔:你好不知趣!徒弟要与老师争,累卵焉能击石碎?宝剑来,铁棒去,两家更
不留仁义。一翻二复赌输赢,三转四回施武艺。盖为取经僧,灵山参佛位,致令
金火不相投,五行拨乱伤和气。扬威耀武显神通,走石飞沙弄本事。交锋渐渐日
将晡,魔头力怯先回避。
那老魔与大圣战经三四十合,天将晚矣,抵敌不住,败下阵来,径往西南上,
投奔压龙洞去不题。
这大圣才按落云头,闯入莲花洞里,解下唐僧与八戒、沙和尚来。他三人脱
得灾危,谢了行者,却问:“妖魔那里去了?”行者道:“二魔已装在葫芦里,
想是这会子已化了;大魔才然一阵战败,往西南压龙山去讫。概洞小妖,被老孙
分身法打死一半,还有些败残回的,又被老孙杀绝,方才得入此处,解放你们。”
唐僧谢之不尽道:“徒弟啊,多亏你受了劳苦!”行者笑道:“诚然劳苦。你们
还只是吊着受疼,我老孙再不曾住脚,比急递铺的铺兵还甚,反复里外,奔波无
已。因是偷了他的宝贝,方能平退妖魔。”猪八戒道:“师兄,你把那葫芦儿拿
出来与我们看看。只怕那二魔已化了也。”大圣先将净瓶解下,又将金绳与扇子
取出,然后把葫芦儿拿在手道:“莫看,莫看!他先曾装了老孙,被老孙漱口,
哄得他扬开盖子,老孙方得走了。我等切莫揭盖,只怕他也会弄喧走了。”师徒
们喜喜欢欢,将他那洞中的米面菜蔬寻出。烧刷了锅灶,安排些素斋吃了,饱餐
一顿,安寝洞中。一夜无词,早又天晓。
却说那老魔径投压龙山,会聚了大小女怪,备言打杀母亲,装了兄弟,绝灭
妖兵,偷骗宝贝之事,众女怪一齐大哭。哀痛多时道:“你等且休凄惨。我身边
还有这口七星剑,欲会汝等女兵,都去压龙山后,会借外家亲戚,断要拿住那孙
行者报仇。”说不了,有门外小妖报道:“大王,山后老舅爷帅领若干兵卒来也。”
老魔闻言,急换了缟素孝服,躬身迎接。原来那老舅爷是他母亲之弟,名唤狐阿
七大王,因闻得哨山的妖兵报道,他姐姐被孙行者打死,假变姐形,盗了外甥宝
贝,连日在平顶山拒敌。他却帅本洞妖兵二百余名,特来助阵,故此先拢姐家问
信。才进门,见老魔挂了孝服,二人大哭。哭久,老魔拜下,备言前事。那阿七
大怒,即命老魔换了孝服,提了宝剑,尽点女妖,合同一处,纵风云,径投东北
而来。
这大圣却教沙僧整顿早斋,吃了走路。忽听得风声,走出门看,乃是一伙妖
兵,自西南上来。行者大惊,急抽身忙呼八戒道:“兄弟,妖精又请救兵来也。”
三藏闻言,惊恐失色道:“徒弟,似此如何?”行者笑道:“放心,放心!”把
他这宝贝都拿来与我。”大圣将葫芦、净瓶系在腰间,金绳笼于袖内,芭蕉扇插
在肩后,双手轮着铁棒,教沙僧保守师父,稳坐洞中。着八戒执钉钯,同出洞外
迎敌。那怪物摆开阵势,只见当头的是阿七大王。他生的玉面长髯,钢眉刀耳,
头戴金炼盔,身穿锁子甲,手执方天戟,高声骂道:“我把你个大胆的泼猴!怎
敢这等欺人!偷了宝贝,伤了眷族,杀了神兵,又敢久占洞府!赶早儿一个个引
颈受死,雪我姐家之仇!”行者骂道:“你这伙作死的毛团,不识你孙外公的手
段!不要走!领吾一棒!”那怪物侧身躲过,使方天戟劈面相迎。两个在山头一
来一往,战经三四回合,那怪力软,败阵回走。行者赶来,却被老魔接住,又斗
了三合,只见那狐阿七复转来攻。这壁厢八戒见了,急掣九齿钯挡住。一个抵一
个,战经多时,不分胜败,那老魔喝了一声,众妖兵一齐围上。
却说那三藏坐在莲花洞里,听得喊声振地,便叫:“沙和尚,你出去看你师
兄胜负如何。”沙僧果举降妖杖出来,喝一声,撞将出去,打退群妖。阿七见事
势不利,回头就走,被八戒赶上,照背后一钯,就筑得九点鲜红往外冒,可怜一
灵真性赴前程。急拖来剥了衣服看处,原来也是个狐狸精。那老魔见伤了他老舅,
丢了行者,提宝剑,就劈八戒,八戒使钯架住。正赌斗间,沙僧撞近前来,举杖
便打,那妖抵敌不住,纵风云往南逃走,八戒、沙僧紧紧赶来。大圣见了,急纵
云跳在空中,解下净瓶,罩定老魔,叫声:“金角大王!”那怪只道是自家败残
的小妖呼叫,就回头应了一声,飕的装将进去,被行者贴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
令奉敕”的帖子。只见那七星剑坠落尘埃,也归了行者。八戒迎着道:“哥哥,
宝剑你得了,精怪何在?”行者笑道:了了!已装在我这瓶儿里也。”沙僧听说,
与八戒十分欢喜。
当时通扫净诸邪,回至洞里,与三藏报喜道:“山已净,妖已无矣,请师父
上马走路。”三藏喜不自胜。师徒们吃了早斋,收拾了行李马匹,奔西找路。正
行处,猛见路旁闪出一个瞽者,走上前扯住三藏马,道:“和尚那里去?还我宝
贝来!”八戒大惊道:“罢了!这是老妖来讨宝贝了!”行者仔细观看,原来是
太上李老君,慌得近前施礼道:“老官儿,那里去?”那老祖急升玉局宝座,九
霄空里伫立,叫:“孙行者,还我宝贝。”大圣起到空中道:“甚么宝贝?”老
君道:“葫芦是我盛丹的,净瓶是我盛水的,宝剑是我炼魔的,扇子是我扇火的,
绳子是我一根勒袍的带。那两个怪,一个是我看金炉的童子,一个是我看银炉的
童子。只因他偷了我的宝贝,走下界来,正无觅处,却是你今拿住,得了功绩。”
大圣道:“你这老官儿,着实无礼,纵放家属为邪,该问个钤束不严的罪名。”
老君道:“不干我事,不可错怪了人。此乃海上菩萨问我借了三次,送他在此托
化妖魔,看你师徒可有真心往西去也。”大圣闻言,心中作念道:“这菩萨也老
大惫懒!当时解脱老孙,教保唐僧西去取经。我说路途艰涩难行,他曾许我到急
难处亲来相救。如今反使精邪掯害,语言不的,该他一世无夫!若不是老官儿亲
来,我决不与他。既是你这等说,拿去罢。”那老君收得五件宝贝,揭开葫芦与
净瓶盖口,倒出两股仙气,用手一指,仍化为金、银二童子,相随左右。只见那
霞光万道,咦!缥缈同归兜率院,逍遥直上大罗天。毕竟不知此后又有甚事,孙
大圣怎生保护唐僧,几时得到西天,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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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09: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六回 心猿正处诸缘伏 劈破傍门见月明


却说孙行者按落云头,对师父备言菩萨借童子、老君收去宝贝之事。三藏称
谢不已,死心塌地,办虔诚,舍命投西,攀鞍上马,猎八戒挑着行李,沙和尚拢
着马头,孙行者执了铁棒,剖开路,径下高山前进。说不尽那水宿风餐,披霜冒
露。师徒们行罢多时,前又一山阻路。
三藏在那马上高叫:“徒弟啊,你看那里山势崔巍,须是要仔细提防,恐又
有魔障侵身也。”行者道:“师父休要胡思乱想,只要定性存神,自然无事。”
三藏道:“徒弟呀,西天怎么这等难行?我记得离了长安城,在路上春尽夏来,
秋残冬至,有四五个年头,怎么还不能得到?”行者闻言,呵呵笑道:“早哩,
早哩!还不曾出大门哩!”八戒道:“哥哥不要扯谎,人间就有这般大门?”行
者道:“兄弟,我们还在堂屋里转哩!”沙僧笑道:“师兄,少说大话吓我,那
里就有这般大堂屋,却也没处买这般大过梁啊。”行者道:“兄弟,若依老孙看
时,把这青天为屋瓦,日月作窗棂,四山五岳为梁柱,天地犹如一敞厅!”八戒
听说道:“罢了,罢了!我们只当转些时回去罢。”行者道:“不必乱谈,只管
跟着老孙走路。”
好大圣,横担了铁棒,领定了唐僧,剖开山路,一直前进。那师父在马上遥
观,好一座山景,真个是──
山顶嵯峨摩斗柄,树梢仿佛接云霄。青烟堆里,时闻得谷口猿啼;乱翠阴中,
每听得松间鹤唳。啸风山魅立溪间,戏弄樵夫;成器狐狸坐崖畔,惊张猎户。好
山!看那八面崖巍,四围险峻。古怪乔松盘翠盖,枯摧老树挂藤萝。泉水飞流,
寒气透人毛发冷;巅峰屹<山立>,清风射眼梦魂惊。时听大虫哮吼,每闻山鸟时鸣。
麂鹿成群穿荆棘,往来跳跃;獐犭巴结党寻野食,前后奔跑。伫立草坡,一望并
无客旅;行来深凹,四边俱有豺狼。应非佛祖修行处,尽是飞禽走兽场。
那师父战战兢兢,进此深山,心中凄惨,兜住马,叫声:悟空啊!我──
自从益智登山盟,王不留行送出城。路上相逢三棱子,途中催趱马兜铃。
寻坡转涧求荆芥,迈岭登山拜茯苓。防己一身如竹沥,茴香何日拜朝廷?”
孙大圣闻言,呵呵冷笑道:“师父不必挂念,少要心焦,且自放心前进,还
你个功到自然成也。”师徒们玩着山景,信步行时,早不觉红轮西坠。正是──
十里长亭无客走,九重天上现星辰。八河船只皆收港,七千州县尽关门。
六宫五府回官宰,四海三江罢钓纶。两座楼头钟鼓响,一轮明月满乾坤。
那长老在马上遥观,只见那山凹里有楼台迭迭,殿阁重重。三藏道:“徒弟,
此时天色已晚,幸得那壁厢有楼阁不远,想必是庵观寺院,我们都到那里借宿一
宵,明日再行罢。”行者道:“师父说得是。不要忙,等我且看好歹如何。”那
大圣跳在空中,仔细观看,果然是座山门,但见──
八字砖墙泥红粉,两边门上钉金钉。迭迭楼台藏岭畔,层层宫阙隐山中。
万佛阁对如来殿,朝阳楼应大雄门。七层塔屯云宿雾,三尊佛神现光荣。
文殊台对伽蓝舍,弥勒殿靠大慈厅。看山楼外青光舞,步虚阁上紫云生。
松关竹院依依绿,方丈禅堂处处清。雅雅幽幽供乐事,川川道道喜回迎。
参禅处有禅僧讲,演乐房多乐器鸣。妙高台上昙花坠,说法坛前贝叶生。
正是那林遮三宝地,山拥梵王宫。半壁灯烟光闪灼,一行香霭雾朦胧。
孙大圣按下云头,报与三藏道:“师父,果然是一座寺院,却好借宿,我们
去来。”
这长老放开马,一直前来,径到了山门之外。行者道:“师父,这一座是甚
么寺?”三藏道:“我的马蹄才然停住,脚尖还未出镫,就问我是甚么寺,好没
分晓!”行者道:“你老人家自幼为僧,须曾讲过儒书,方才去演经法,文理皆
通,然后受唐王的恩宥,门上有那般大字,如何不认得?”长老骂道:“泼猢猻,
说话无知!我才面西催马,被那太阳影射,奈何门虽有字,又被尘垢朦胧,所以
未曾看见。”行者闻言,把腰儿躬一躬,长了二丈余高,用手展去灰尘道:“师
父,请看。”上有五个大字,乃是敕建宝林寺。行者收了法身,道:“师父,这
寺里谁进去借宿?”三藏道:“我进去。你们的嘴脸丑陋,言语粗疏,性刚气傲,
倘或冲撞了本处僧人,不容借宿,反为不美。”行者道:“既如此,请师父进去,
不必多言。”
那长老却丢了锡杖,解下斗篷,整衣合掌,径入山门,只见两边红漆栏杆里
面,高坐着一对金刚,装塑的威仪恶丑──
一个铁面钢须似活容,一个燥眉圜眼若玲珑。左边的拳头骨突如生铁,右边
的手掌崚嶒赛赤铜。金甲连环光灿烂,明盔绣带映飘风。西方真个多供佛,石鼎
中间香火红。
三藏见了,点头长叹道:“我那东土,若有人也将泥胎塑这等大菩萨,烧香
供养啊,我弟子也不往西天去矣。”正叹息处,又到了二层山门之内,见有四大
天王之相,乃是持国、多闻、增长、广目,按东北西南风调雨顺之意。进了二层
门里,又见有乔松四树,一树树翠盖蓬蓬,却如伞状,忽抬头,乃是大雄宝殿。
那长老合掌皈依,舒身下拜。拜罢起来,转过佛台,到于后门之下,又见有倒座
观音普度南海之相。那壁上都是良工巧匠装塑的那些虾鱼蟹鳖,出头露尾,跳海
水波潮耍子。长老又点头三五度,感叹万千声道:“可怜啊!鳞甲众生都拜佛,
为人何不肯修行!”正赞叹间,又见三门里走出一个道人。那道人忽见三藏相貌
稀奇,丰姿非俗,急趋步上前施礼道:“师父那里来的?”三藏道:“弟子是东
土大唐驾下差来上西天拜佛求经的,今到宝方,天色将晚,告借一宿。”那道人
道:“师父莫怪,我做不得主。我是这里扫地撞钟打勤劳的道人,里面还有个管
家的老师父哩,待我进去禀他一声。他若留你,我就出来奉请;若不留你,我却
不敢羁迟。”三藏道:“累及你了。”
那道人急到方丈报道:“老爷,外面有个人来了。”那僧官即起身,换了衣
服,按一按毗卢帽,披上袈裟,急开门迎接,问道人:“那里人来?”道人用手
指定道:“那正殿后边不是一个人?”那三藏光着一个头,穿一领二十五条达摩
衣,足下登一双拖泥带水的达公鞋,斜倚在那后门首。僧官见了大怒道:“道人
少打!你岂不知我是僧官,但只有城上来的士夫降香,我方出来迎接。这等个和
尚,你怎么多虚少实,报我接他!看他那嘴脸,不是个诚实的,多是云游方上僧,
今日天晚,想是要来借宿。我们方丈中,岂容他打搅!教他往前廊下蹲罢了,报
我怎么!”抽身转去。长老闻言,满眼垂泪道:“可怜,可怜!这才是人离乡贱!
我弟子从小儿出家,做了和尚,又不曾拜忏吃荤生歹意,看经怀怒坏禅心;又不
曾丢瓦抛砖伤佛殿,阿罗脸上剥真金。噫!可怜啊!不知是那世里触伤天地,教
我今生常遇不良人!和尚你不留我们宿便罢了,怎么又说这等惫懒话,教我们在
前道廊下去蹲?此话不与行者说还好,若说了,那猴子进来,一顿铁棒,把孤拐
都打断你的!”长老道:“也罢,也罢。常言道,人将礼乐为先。我且进去问他
一声,看意下如何。”
那师父踏脚迹,跟他进方丈门里,只见那僧官脱了衣服,气呼呼的坐在那里,
不知是念经,又不知是与人家写法事,见那桌案上有些纸札堆积,唐僧不敢深入,
就立于天井里,躬身高叫道:“老院主,弟子问讯了!”那和尚就有些不耐烦他
进里边来的意思,半答不答的还了个礼道:“你是那里来的?”三藏道:“弟子
乃东土大唐驾下差来上西天拜活佛求经的,经过宝方天晚,求借一宿,明日不犯
天光就行了。万望老院主方便方便。”那僧官才欠起身来道:“你是那唐三藏么?”
三藏道:“不敢,弟子便是。”僧官道:“你既往西天取经,怎么路也不会走?”
三藏道:“弟子更不曾走贵处的路。”他道:“正西去,只有四五里远近,有一
座三十里店,店上有卖饭的人家,方便好宿。我这里不便,不好留你们远来的僧。”
三藏合掌道:“院主,古人有云,庵观寺院,都是我方上人的馆驿,见山门就有
三升米分。你怎么不留我,却是何情?”僧官怒声叫道:“你这游方的和尚,便
是有些油嘴油舌的说话!”三藏道:“何为油嘴油舌?”僧官道:“古人云,老
虎进了城,家家都闭门。虽然不咬人,日前坏了名。’”三藏道:“怎么‘日前
坏了名’?”他道:“向年有几众行脚僧,来于山门口坐下,是我见他寒薄,一
个个衣破鞋无,光头赤脚。我叹他那般褴褛,即忙请入方丈,延之上坐。款待了
斋饭,又将故衣各借一件与他,就留他住了几日。怎知他贪图自在衣食,更不思
量起身,就住了七八个年头。住便也罢,又干出许多不公的事来。”三藏道:
“有甚么不公的事?”僧官道:你听我说──
闲时沿墙抛瓦,闷来壁上扳钉。冷天向火折窗棂,夏日拖门拦径。
幡布扯为脚带,牙香偷换蔓菁。常将琉璃把油倾,夺碗夺锅赌胜。
三藏听言,心中暗道:“可怜啊!我弟子可是那等样没脊骨的和尚?”欲待
要哭,又恐那寺里的老和尚笑他,但暗暗扯衣揩泪,忍气吞声,急走出去,见了
三个徒弟。那行者见师父面上含怒,向前问:“师父,寺里和尚打你来?”唐僧
道:“不曾打。”八戒说:“一定打来,不是,怎么还有些哭包声?”那行者道:
“骂你来?”唐僧道:“也不曾骂。”行者道:“既不曾打,又不曾骂,你这般
苦恼怎么?好道是思乡哩?”唐僧道:“徒弟,他这里不方便。”行者笑道:
“这里想是道士?”唐僧怒道:“观里才有道士,寺里只是和尚。”行者道:
“你不济事,但是和尚,即与我们一般。常言道,既在佛会下,都是有缘人。你
且坐,等我进去看看。”好行者,按一按顶上金箍,束一束腰间裙子,执着铁棒,
径到大雄宝殿上,指着那三尊佛像道:“你本是泥塑金装假像,内里岂无感应?
我老孙保领大唐圣僧往西天拜佛求取真经,今晚特来此处投宿,趁早与我报名!
假若不留我等,就一顿棍打碎金身,教你还现本相泥土!”这大圣正在前边发狠
捣叉子乱说,只见一个烧晚香的道人,点了几枝香,来佛前炉里插,被行者咄的
一声,唬了一跌,爬起来看见脸,又是一跌,吓得滚滚蹡蹡,跑入方丈里报
道:“老爷,外面有个和尚来了!”那僧官道:“你这伙道人都少打!一行说教
他往前廊下去蹲,又报甚么!再说打二十!”道人说:“老爷,这个和尚,比那
个和尚不同,生得恶躁,没脊骨。”僧官道:“怎的模样?”道人道:“是个圆
眼睛,查耳朵,满面毛,雷公嘴。手执一根棍子,咬牙恨恨的,要寻人打哩。”
僧官道:“等我出去看。”他即开门,只见行者撞进来了,真个生得丑陋:七高
八低孤拐脸,两只黄眼睛,一个磕额头;獠牙往外生,就象属螃蟹的,肉在里面,
骨在外面。那老和尚慌得把方丈门关了。
行者赶上,扑的打破门扇,道:“赶早将干净房子打扫一千间,老孙睡觉!”
僧官躲在房里,对道人说:“怪他生得丑么,原来是说大话,折作的这般嘴脸。
我这里连方丈、佛殿、钟鼓楼、两廊,共总也不上三百间,他却要一千间睡觉,
却打那里来?”道人说:“师父,我也是吓破胆的人了,凭你怎么答应他罢。”
那僧官战索索的高叫道:“那借宿的长老,我这小荒山不方便,不敢奉留,往别
处去宿罢。”行者将棍子变得盆来粗细,直壁壁的竖在天井里,道:“和尚,不
方便,你就搬出去!”僧官道:“我们从小儿住的寺,师公传与师父,师父传与
我辈,我辈要远继儿孙。他不知是那里勾当,冒冒实实的,教我们搬哩。”道人
说:“老爷,十分不尴尬,搬出去也罢,扛子打进门来了。”僧官道:“你莫胡
说!我们老少众大四五百名和尚,往那里搬?搬出去,却也没处住。”行者听见
道:“和尚,没处搬,便着一个出来打样棍!”老和尚叫:“道人你出去与我打
个样棍来。”那道人慌了道:“爷爷呀!那等个大扛子,教我去打样棍!”老和
尚道:“养军千日,用军一朝。你怎么不出去?”道人说:“那扛子莫说打来,
若倒下来,压也压个肉泥!”老和尚道:“也莫要说压,只道竖在天井里,夜晚
间走路,不记得啊,一头也撞个大窟窿!”道人说:“师父,你晓得这般重,却
教我出去打甚么样棍?”他自家里面转闹起来,行者听见道:“是也禁不得,假
若就一棍打杀一个,我师父又怪我行凶了。且等我另寻一个甚么打与你看看。”
忽抬头,只见方丈门外有一个石狮子,却就举起棍来,乒乓一下打得粉乱麻碎。
那和尚在窗眼儿里看见,就吓得骨软筋麻,慌忙往床下拱,道人就往锅门里钻,
口中不住叫:“爷爷,棍重棍重!禁不得,方便方便!”行者道:“和尚,我不
打你。我问你:这寺里有多少和尚?”僧官战索索的道:“前后是二百八十五房
头,共有五百个有度牒的和尚。”行者道:“你快去把那五百个和尚都点得齐齐
整整,穿了长衣服出去,把我那唐朝的师父接进来,就不打你了。”僧官道:
“爷爷,若是不打,便抬也抬进来。”行者道:“趁早去!”僧官叫:“道人,
你莫说吓破了胆,就是吓破了心,便也去与我叫这些人来接唐僧老爷爷来。”
那道人没奈何,舍了性命,不敢撞门,从后边狗洞里钻将出去,径到正殿上,
东边打鼓,西边撞钟。钟鼓一齐响处,惊动了两廊大小僧众,上殿问道:“这早
还下晚哩,撞钟打鼓做甚?”道人说:“快换衣服,随老师父排班,出山门外迎
接唐朝来的老爷。”那众和尚,真个齐齐整整,摆班出门迎接。有的披了袈裟,
有的着了偏衫,无的穿着个一口钟直裰,十分穷的,没有长衣服,就把腰裙接起
两条披在身上。行者看见道:“和尚,你穿的是甚么衣服?”和尚见他丑恶,道:
“爷爷,不要打,等我说。这是我们城中化的布,此间没有裁缝,是自家做的个
一裹穷。”
行者闻言暗笑,押着众僧,出山门下跪下。那僧官磕头高叫道:“唐老爷,
请方丈里坐。”八戒看见道:“师父老大不济事,你进去时,泪汪汪,嘴上挂得
油瓶。师兄怎么就有此獐智,教他们磕头来接?”三藏道:“你这个呆子,好不
晓礼!常言道,鬼也怕恶人哩。”唐僧见他们磕头礼拜,甚是不过意,上前叫:
“列位请起。”众僧叩头道:“老爷,若和你徒弟说声方便,不动扛子,就跪一
个月也罢。”唐僧叫:“悟空,莫要打他。”行者道:“不曾打。若打,这会已
打断了根矣。”那些和尚却才起身,牵马的牵马,挑担的挑担,抬着唐僧,驮着
八戒,挽着沙僧,一齐都进山门里去,却到后面方丈中,依叙坐下。
众僧却又礼拜,三藏道:“院主请起,再不必行礼,作践贫僧,我和你都是
佛门弟子。”僧官道:“老爷是上国钦差,小和尚有失迎接。今到荒山,奈何俗
眼不识尊仪,与老爷邂逅相逢。动问老爷,一路上是吃素?是吃荤?我们好去办
饭。”三藏道:“吃素。”僧官道:“徒弟,这个爷爷好的吃荤。”行者道:
“我们也吃素,都是胎里素。”那和尚道:“爷爷呀,这等凶汉也吃素!”有一
个胆量大的和尚,近前又问:“老爷既然吃素,煮多少米的饭方彀吃?”八戒道:
“小家子和尚!问甚么!一家煮上一石米。”那和尚都慌了,便去刷洗锅灶,各
房中安排茶饭,高掌明灯,调开桌椅,管待唐僧。
师徒们都吃罢了晚斋,众僧收拾了家火。三藏称谢道:“老院主,打搅宝山
了。”僧官道:“不敢不敢,怠慢怠慢。”三藏道:“我师徒却在那里安歇?”
僧官道:“老爷不要忙,小和尚自有区处。”叫道人:“那壁厢有几个人听使令
的?”道人说:“师父,有。”僧官吩咐道:“你们着两个去安排草料,与唐老
爷喂马;着几个去前面把那三间禅堂,打扫干净,铺设床帐,快请老爷安歇。”
那些道人听命,各各整顿齐备,却来请唐老爷安寝。他师徒们牵马挑担出方丈,
径至禅堂门首看处,只见那里面灯火光明,两梢间铺着四张藤屉床。行者见了,
唤那办草料的道人,将草料抬来,放在禅堂里面,拴下白马,教道人都出去。三
藏坐在中间,灯下两班儿立五百个和尚,都伺候着,不敢侧离。三藏欠身道:
“列位请回,贫僧好自在安寝也。”众僧决不敢退。僧官上前吩咐大众:“伏侍
老爷安置了再回。”三藏道:“即此就是安置了,都就请回。”众人却才敢散去
讫。
唐僧举步出门小解,只见明月当天,叫:“徒弟。”行者、八戒,沙僧都出
来侍立。因感这月清光皎洁,玉宇深沉,真是一轮高照,大地分明,对月怀归,
口占一首古风长篇。诗云:
皓魄当空宝镜悬,山河摇影十分全。琼楼玉宇清光满,冰鉴银盘爽气旋。
万里此时同皎洁,一年今夜最明鲜。浑如霜饼离沧海,却似冰轮挂碧天。
别馆寒窗孤客闷,山村野店老翁眠。乍临汉苑惊秋鬓,才到秦楼促晚奁。
庾亮有诗传晋史,袁宏不寐泛江船。光浮杯面寒无力,清映庭中健有仙。
处处窗轩吟白雪,家家院宇弄冰弦。今宵静玩来山寺,何日相同返故园?”
行者闻言,近前答曰:“师父啊,你只知月色光华,心怀故里,更不知月中
之意,乃先天法象之规绳也。月至三十日,阳魂之金散尽,阴魄之水盈轮,故纯
黑而无光,乃曰晦。此时与日相交,在晦朔两日之间,感阳光而有孕。至初三日
一阳现,初八日二阳生,魄中魂半,其平如绳,故曰上弦。至今十五日,三阳备
足,是以团圆,故曰望。至十六日一阴生,二十二日二阴生,此时魂中魄半,其
平如绳,故曰下弦。至三十日三阴备足,亦当晦。此乃先天采炼之意。我等若能
温养二八,九九成功,那时节,见佛容易,返故田亦易也。”诗曰:
前弦之后后弦前,药味平平气象全。采得归来炉里炼,志心功果即西天。
那长老听说,一时解悟,明彻真言,满心欢喜,称谢了悟空。沙僧在旁笑道:
师兄此言虽当,只说的是弦前属阳,弦后属阴,阴中阳半,得水之金;更不道:
水火相搀各有缘,全凭土母配如然。三家同会无争竞,水在长江月在天。
那长老闻得,亦开茅塞。正是理明一窍通千窍,说破无生即是仙。八戒上前
扯住长老道:师父,莫听乱讲,误了睡觉。这月啊:
缺之不久又团圆,似我生来不十全。吃饭嫌我肚子大,拿碗又说有粘涎。
他都伶俐修来福,我自痴愚积下缘。我说你取经还满三途业,摆尾摇头直上
天!
三藏道:“也罢,徒弟们走路辛苦,先去睡下,等我把这卷经来念一念。”
行者道:“师父差了,你自幼出家,做了和尚,小时的经文,那本不熟?却又领
了唐王旨意,上西天见佛,求取大乘真典。如今功未完成,佛未得见,经未曾取,
你念的是那卷经儿?”三藏道:“我自出长安,朝朝跋涉,日日奔波,小时的经
文恐怕生了。幸今夜得闲,等我温习温习。”行者道:“既这等说,我们先去睡
也。”他三人各往一张藤床上睡下。长老掩上禅堂门,高剔银缸,铺开经本,默
默看念。正是那:楼头初鼓人烟静,野浦渔舟火灭时。毕竟不知那长老怎么样离
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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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09: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七回 鬼王夜谒唐三藏 悟空神化引婴儿


却说三藏坐于宝林寺禅堂中,灯下念一会《梁皇水忏》,看一会《孔雀真经》,
只坐到三更时候,却才把经本包在囊里,正欲起身去睡,只听得门外扑剌剌一声
响亮,淅零零刮阵狂风。那长老恐吹灭了灯,慌忙将偏衫袖子遮住,又见那灯或
明或暗,便觉有些心惊胆战。此时又困倦上来,伏在经案上盹睡,虽是合眼朦胧,
却还心中明白,耳内嘤嘤听着那窗外阴风飒飒。好风,真个那──
淅淅潇潇,飘飘荡荡。淅淅潇潇飞落叶,飘飘荡荡卷浮云。满天星斗皆昏昧,
遍地尘沙尽洒纷。一阵家猛,一阵家纯。纯时松竹敲清韵,猛处江湖波浪浑。刮
得那山鸟难栖声哽哽,海鱼不定跳喷喷。东西馆阁门窗脱,前后房廊神鬼瞋。佛
殿花瓶吹堕地,琉璃摇落慧灯昏。香炉尚倒香灰迸,烛架歪斜烛焰横。幢幡宝盖
都摇拆,钟鼓楼台撼动根。
那长老昏梦中听着风声一时过处,又闻得禅堂外,隐隐的叫一声:“师父!”
忽抬头梦中观看,门外站着一条汉子,浑身上下,水淋淋的,眼中垂泪,口里不
住叫:“师父,师父!”三藏欠身道:“你莫是魍魉妖魅,神怪邪魔,至夜深时
来此戏我?我却不是那贪欲贪嗔之类。我本是个光明正大之僧,奉东土大唐旨意,
上西天拜佛求经者。我手下有三个徒弟,都是降龙伏虎之英豪,扫怪除魔之壮士。
他若见了你,碎尸粉骨,化作微尘。此是我大慈悲之意,方便之心。你趁早儿潜
身远遁,莫上我的禅门来。”那人倚定禅堂道:“师父,我不是妖魔鬼怪,亦不
是魍魉邪神。”三藏道:“你既不是此类,却深夜来此何为?”那人道:“师父,
你舍眼看我一看。”长老果仔细定睛看处,呀!只见他──
头戴一顶冲天冠,腰束一条碧玉带,身穿一领飞龙舞凤赭黄袍,足踏一双云
头绣口无忧履,手执一柄列斗罗星白玉珪。面如东岳长生帝,形似文昌开化君。
三藏见了,大惊失色,急躬身厉声高叫道:“是那一朝陛下?请坐。”用手
忙搀,扑了个空虚,回身坐定。再看处,还是那个人。长老便问:“陛下,你是
那里皇王?何邦帝主?想必是国土不宁,谗臣欺虐,半夜逃生至此。有何话说,
说与我听。”这人才泪滴腮边谈旧事,愁攒眉上诉前因,道:“师父啊,我家住
在正西,离此只有四十里远近。那厢有座城池,便是兴基之处。”三藏道:“叫
做甚么地名?”那人道:“不瞒师父说,便是朕当时创立家邦,改号乌鸡国。”
三藏道:“陛下这等惊慌,却因甚事至此?”那人道:“师父啊,我这里五年前,
天年干旱,草子不生,民皆饥死,甚是伤情。”三藏闻言,点头叹道:“陛下啊,
古人云,国正天心顺。想必是你不慈恤万民,既遭荒歉,怎么就躲离城郭?且去
开了仓库,赈济黎民;悔过前非,重兴今善,放赦了那枉法冤人。自然天心和合,
雨顺风调。”那人道:“我国中仓禀空虚,钱粮尽绝,文武两班停俸禄,寡人膳
食亦无荤。仿效禹王治水,与万民同受甘苦,沐浴斋戒,昼夜焚香祈祷。如此三
年,只干得河枯井涸。正都在危急之处,忽然锺南山来了一个全真,能呼风唤雨,
点石成金。先见我文武多官,后来见朕,当即请他登坛祈祷,果然有应,只见令
牌响处,顷刻间大雨滂沱。寡人只望三尺雨足矣,他说久旱不能润泽,又多下了
二寸。朕见他如此尚义,就与他八拜为交,以兄弟称之。”三藏道:“此陛下万
千之喜也。”那人道:“喜自何来?”三藏道:“那全真既有这等本事,若要雨
时,就教他下雨,若要金时,就教他点金。还有那些不足,却离了城阙来此?”
那人道:“朕与他同寝食者,只得二年。又遇着阳春天气,红杏夭桃,开花绽蕊,
家家士女,处处王孙,俱去游春赏玩。那时节,文武归衙,嫔妃转院。朕与那全
真携手缓步,至御花园里,忽行到八角琉璃井边,不知他抛下些甚么物件,井中
有万道金光。哄朕到井边看甚么宝贝,他陡起凶心,扑通的把寡人推下井内,将
石板盖住井口,拥上泥土,移一株芭蕉栽在上面。可怜我啊,已死去三年,是一
个落井伤生的冤屈之鬼也!”
唐僧见说是鬼,唬得筋力酥软,毛骨耸然。没奈何,只得将言又问他道:
“陛下,你说的这话全不在理。既死三年,那文武多官,三宫皇后,遇三朝见驾
殿上,怎么就不寻你?”那人道:“师父啊,说起他的本事,果然世间罕有!自
从害了朕,他当时在花园内摇身一变,就变做朕的模样,更无差别。现今占了我
的江山,暗侵了我的国土。他把我两班文武,四百朝官,三宫皇后,六院嫔妃,
尽属了他矣。”三藏道:“陛下,你忒也懦。”那人道:“何懦?”三藏道:
“陛下,那怪倒有些神通,变作你的模样,侵占你的乾坤,文武不能识,后妃不
能晓,只有你死的明白。你何不在阴司阎王处具告,把你的屈情伸诉伸诉?”那
人道:“他的神通广大,官吏情熟,都城隍常与他会酒,海龙王尽与他有亲,东
岳天齐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阎罗是他的异兄弟。因此这般,我也无门投告。”三
藏道:“陛下,你阴司里既没本事告他,却来我阳世间作甚?”那人道:“师父
啊,我这一点冤魂,怎敢上你的门来?山门前有那护法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
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紧随鞍马。却才被夜游神一阵神风,把我送
将进来,他说我三年水灾该满,着我来拜谒师父。他说你手下有一个大徒弟,是
齐天大圣,极能斩怪降魔。今来志心拜恳,千乞到我国中,拿住妖魔,辨明邪正,
朕当结草衔环,报酬师恩也!”三藏道:“陛下,你此来是请我徒弟与你去除却
那妖怪么?”那人道:“正是,正是!”三藏道:“我徒弟干别的事不济,但说
降妖捉怪,正合他宜。陛下啊,虽是着他拿怪,但恐理上难行。”那人道:“怎
么难行?”三藏道:“那怪既神通广大,变得与你相同,满朝文武,一个个言和
心顺;三宫妃嫔,一个个意合情投。我徒弟纵有手段,决不敢轻动干戈。倘被多
官拿住,说我们欺邦灭国,问一款大逆之罪,困陷城中,却不是画虎刻鹄也?”
那人道:“我朝中还有人哩。”三藏道:“却好,却好!想必是一代亲王侍长,
发付何处镇守去了?”那人道:“不是。我本宫有个太子,是我亲生的储君。”
三藏道:“那太子想必被妖魔贬了?”那人道:“不曾,他只在金銮殿上,五凤
楼中,或与学士讲书,或共全真登位。自此三年,禁太子不入皇宫,不能彀与娘
娘相见。”三藏道:“此是何故?”那人道:“此是妖怪使下的计策,只恐他母
子相见,闲中论出长短,怕走了消息。故此两不会面,他得永住常存也。”三藏
道:“你的灾屯,想应天付,却与我相类。当时我父曾被水贼伤生,我母被水贼
欺占,经三个月,分娩了我。我在水中逃了性命,幸金山寺恩师救养成人。记得
我幼年无父母,此间那太子失双亲,惭惶不已!”又问道:“你纵有太子在朝,
我怎的与他相见?”那人道:“如何不得见?”三藏道:“他被妖魔拘辖,连一
个生身之母尚不得见,我一个和尚,欲见何由?”那人道:“他明早出朝来也。”
三藏问:“出朝作甚?”那人道:“明日早朝,领三千人马,架鹰犬出城采猎,
师父断得与他相见。见时肯将我的言语说与他,他便信了。”三藏道:“他本是
肉眼凡胎,被妖魔哄在殿上,那一日不叫他几声父王?他怎肯信我的言语?”那
人道:“既恐他不信,我留下一件表记与你罢。”三藏问:“是何物件?”那人
把手中执的金厢白玉珪放下道:“此物可以为记。”三藏道:“此物何如?”那
人道:“全真自从变作我的模样,只是少变了这件宝贝。他到宫中,说那求雨的
全真拐了此珪去了,自此三年,还没此物。我太子若看见,他睹物思人,此仇必
报。”三藏道:“也罢,等我留下,着徒弟与你处置。却在那里等么?”那人道:
“我也不敢等。我这去,还央求夜游神再使一阵神风,把我送进皇宫内院,托一
梦与我那正宫皇后,教他母子们合意,你师徒们同心。”三藏点头应承道:“你
去罢。”
那冤魂叩头拜别,举步相送,不知怎么踢了脚,跌了一个筋斗,把三藏惊醒,
却原来是南柯一梦,慌得对着那盏昏灯,连忙叫:“徒弟!徒弟!”八戒醒来道:
“甚么土地土地?当时我做好汉,专一吃人度日,受用腥膻,其实快活,偏你出
家,教我们保护你跑路!原说只做和尚,如今拿做奴才,日间挑包袱牵马,夜间
提尿瓶务脚!这早晚不睡,又叫徒弟作甚?”三藏道:“徒弟,我刚才伏在案上
打盹,做了一个怪梦。”行者跳将起来道:“师父,梦从想中来。你未曾上山,
先怕妖怪,又愁雷音路远,不能得到,思念长安,不知何日回程,所以心多梦多。
似老孙一点真心,专要西方见佛,更无一个梦儿到我。”三藏道:“徒弟,我这
桩梦,不是思乡之梦。才然合眼,见一阵狂风过处,禅房门外有一朝皇帝,自言
是乌鸡国王,浑身水湿,满眼泪垂。”这等这等,如此如此,将那梦中话一一的
说与行者。行者笑道:“不消说了,他来托梦与你,分明是照顾老孙一场生意。
必然是个妖怪在那里篡位谋国,等我与他辨个真假。想那妖魔,棍到处立要成功。”
三藏道:“徒弟,他说那怪神通广大哩。”行者道:“怕他甚么广大!早知老孙
到,教他即走无方!”三藏道:“我又记得留下一件宝贝做表记。”八戒答道:
“师父莫要胡缠,做个梦便罢了,怎么只管当真?”沙僧道:“不信直中直,须
防仁不仁。我们打起火,开了门,看看如何便是。”行者果然开门,一齐看处,
只见星月光中,阶檐上真个放着一柄金厢白玉圭。八戒近前拿起道:“哥哥,这
是甚么东西?”行者道:“这是国王手中执的宝贝,名唤玉珪。师父啊,既有此
物,想此事是真。明日拿妖,全都在老孙身上,只是要你三桩儿造化低哩。”八
戒道:“好好好!做个梦罢了,又告诵他。他那些儿不会作弄人哩?就教你三桩
儿造化低。”三藏回入里面道:“是那三桩?”行者道:“明日要你顶缸、受气、
遭瘟。”八戒笑道:一桩儿也是难的,三桩儿却怎么耽得?”唐僧是个聪明的长
老,便问:“徒弟啊,此三事如何讲?”行者道:“也不消讲,等我先与你二件
物。”
好大圣,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声:“变!”变做一个红金漆匣儿,
把白玉珪放在内盛着,道:“师父,你将此物捧在手中,到天晓时,穿上锦襕
袈裟,去正殿坐着念经,等我去看看他那城池。端的是个妖怪,就打杀他,也在
此间立个功绩。假若不是,且休撞祸。”三藏道:“正是,正是!”行者道:
“那太子不出城便罢,若真个应梦出城来,我定引他来见你。”三藏道:“见了
我如何迎答?”行者道:“来到时,我先报知,你把那匣盖儿扯开些,等我变作
二寸长的一个小和尚,钻在匣儿里,你连我捧在手中。那太子进了寺来,必然拜
佛,你尽他怎的下拜,只是不睬他。他见你不动身,一定教拿你,你凭他拿下去,
打也由他,绑也由他,杀也由他。”三藏道:“呀!他的军令大,真个杀了我,
怎么好?”行者道:“没事,有我哩,若到那紧关处,我自然护你。他若问时,
你说是东土钦差上西天拜佛取经进宝的和尚。他道有甚宝贝?你却把锦蝠袈裟对
他说一遍,说道:‘此是三等宝贝,还有头一等、第二等的好物哩’。但问处,
就说这匣内有一件宝贝,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共一千五百年
过去未来之事,俱尽晓得,却把老孙放出来。我将那梦中话告诵那太子,他若肯
信,就去拿了那妖魔,一则与他父王报仇,二来我们立个名节。他若不信,再将
白玉珪拿与他看。只恐他年幼,还不认得哩。”三藏闻言大喜道:“徒弟啊,此
计绝妙!但说这宝贝,一个叫做锦襕袈裟,一个叫做白玉珪,你变的宝贝却叫
做甚名?”行者道:“就叫做立帝货罢。”三藏依言记在心上。师徒们一夜那曾
得睡。盼到天明,恨不得点头唤出扶桑日,喷气吹散满天星。
不多时,东方发白。行者又吩咐了八戒、沙僧,教他两个:“不可搅扰僧人,
出来乱走。待我成功之后,共汝等同行。”才别了唐僧,打了唿哨,一筋斗跳在
空中,睁火眼平西看处,果见有一座城池。你道怎么就看见了?当时说那城池离
寺只有四十里,故此凭高就望见了。行者近前仔细看处,又见那怪雾愁云漠漠,
妖风怨气纷纷。行者在空中赞叹道:──
若是真王登宝座,自有祥光五色云。只因妖怪侵龙位,腾腾黑气锁金门。
行者正然感叹,忽听得炮声响亮,又只见东门开处,闪出一路人马,真个是
采猎之军,果然势勇,但见──
晓出禁城东,分围浅草中。彩旗开映日,白马骤迎风。鼍鼓冬冬擂,标枪对
对冲。架鹰军猛烈,牵犬将骁雄。火炮连天振,粘竿映日红。人人支弩箭,个个
挎雕弓。张网山坡下,铺绳小径中。一声惊霹雳,千骑拥貔熊。狡兔身难保,乖
獐智亦穷。狐狸该命尽,麋鹿丧当终。山雉难飞脱,野鸡怎避凶?他都要捡占山
场擒猛兽,摧残林木射飞虫。
那些人出得城来,散步东郊,不多时,有二十里向高田地,又只见中军营里,
有小小的一个将军,顶着盔,贯着甲,果肚花,十八札,手执青锋宝剑,坐下黄
骠马,腰带满弦弓,真个是──
隐隐君王象,昂昂帝主容。规模非小辈,行动显真龙。
行者在空暗喜道:“不须说,那个就是皇帝的太子了。等我戏他一戏。”好
大圣,按落云头,撞入军中太子马前,摇身一变,变作一个白兔儿,只在太子马
前乱跑。太子看见,正合欢心,拈起箭,拽满弓,一箭正中了那兔儿。原来是那
大圣故意教他中了,却眼乖手疾,一把接住那箭头,把箭翎花落在前边,丢开脚
步跑了。那太子见箭中了玉兔,兜开马,独自争先来赶。不知马行的快,行者如
风;马行的迟,行者慢走,只在他面前不远。看他一程一程,将太子哄到宝林寺
山门之下,行者现了本身,不见兔儿,只见一枝箭插在门槛上。径撞进去,见唐
僧道:“师父,来了,来了!”却又一变,变做二寸长短的小和尚儿,钻在红匣
之内。
却说那太子赶到山门前,不见了白兔,只见门槛上插住一枝雕翎箭。太子大
惊失色道:“怪哉,怪哉!分明我箭中了玉兔,玉兔怎么不见,只见箭在此间!
想是年多日久,成了精魅也。”拔了箭,抬头看处,山门上有五个大字,写着
“敕建宝林寺”。太子道:“我知之矣。向年间曾记得我父王在金銮殿上差官赍
些金帛与这和尚修理佛殿佛像,不期今日到此。正是因过道院逢僧话,又得浮生
半日闲,我且进去走走。”
那太子跳下马来,正要进去,只见那保驾的官将与三千人马赶上,簇簇拥拥,
都入山门里面。慌得那本寺众僧,都来叩头拜接,接入正殿中间,参拜佛像。却
才举目观瞻,又欲游廊玩景,忽见正当中坐着一个和尚。太子大怒道:“这个和
尚无礼!我今半朝銮驾进山,虽无旨意知会,不当远接,此时军马临门,也该起
身,怎么还坐着不动?”教:“拿下来!”说声“拿”字,两边校尉,一齐下手,
把唐僧抓将下来,急理绳索便捆。行者在匣里默默的念咒,教道:“护法诸天、
六丁六甲,我今设法降妖,这太子不能知识,将绳要捆我师父,汝等即早护持,
若真捆了,汝等都该有罪!”那大圣暗中吩咐,谁敢不遵,却将三藏护持定了。
有些人摸也摸不着他光头,好似一壁墙挡住,难拢其身。那太子道:“你是那方
来的,使这般隐身法欺我!”三藏上前施礼道:“贫僧无隐身法,乃是东土唐僧,
上雷音寺拜佛求经进宝的和尚。”太子道:“你那东土虽是中原,其穷无比,有
甚宝贝,你说来我听。”三藏道:“我身上穿的这袈裟,是第三样宝贝。还有第
一等、第二等更好的物哩!”太子道:“你那衣服,半边苫身,半边露臂,能值
多少物,敢称宝贝!”三藏道:这袈裟虽不全体,有诗几句,诗曰:
佛衣偏袒不须论,内隐真如脱世尘。万线千针成正果,九珠八宝合元神。
仙娥圣女恭修制,遗赐禅僧静垢身。见驾不迎犹自可,你的父冤未报枉为人!
太子闻言,心中大怒道:“这泼和尚胡说!你那半片衣,凭着你口能舌便,
夸好夸强。我的父冤从何未报,你说来我听。”三藏进前一步,合掌问道:“殿
下,为人生在天地之间,能有几恩?”太子道:“有四恩。”三藏道:“那四恩?”
太子道:“感天地盖载之恩,日月照临之恩,国王水土之恩,父母养育之恩。”
三藏笑曰:“殿下言之有失,人只有天地盖载,日月照临,国王水土,那得个父
母养育来?”太子怒道:“和尚是那游手游食削发逆君之徒!人不得父母养育,
身从何来?”三藏道:“殿下,贫僧不知。但只这红匣内有一件宝贝,叫做立帝
货,他上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共知一千五百年过去未来之事,
便知无父母养育之恩,令贫僧在此久等多时矣。”
太子闻说,教:“拿来我看。”三藏扯开匣盖儿,那行者跳将出来,<矢犮>
呀<矢犮>的,两边乱走。太子道:“这星星小人儿,能知甚事?”行者闻言嫌小,
却就使个神通,把腰伸一伸,就长了有三尺四五寸。众军士吃惊道:“若是这般
快长,不消几日,就撑破天也。”行者长到原身,就不长了。太子才问道:“立
帝货,这老和尚说你能知未来过去吉凶,你却有龟作卜?有蓍作筮?凭书句断人
祸福?”行者道:“我一毫不用,只是全凭三寸舌,万事尽皆知。”太子道:
“这厮又是胡说。自古以来,《周易》之书,极其玄妙,断尽天下吉凶,使人知
所趋避,故龟所以卜,蓍所以筮。听汝之言,凭据何理,妄言祸福,扇惑人心!”
行者道:“殿下且莫忙,等我说与你听。你本是乌鸡国王的太子,你那里五年前,
年程荒旱,万民遭苦,你家皇帝共臣子,秉心祈祷。正无点雨之时,钟南山来了
一个道士,他善呼风唤雨,点石为金。君王忒也爱小,就与他拜为兄弟。这桩事
有么?”太子道:“有,有,有!你再说说。”行者道:“后三年不见全真,称
孤的却是谁?”太子道:“果是有个全真,父王与他拜为兄弟,食则同食,寝则
同寝。三年前在御花园里玩景,被他一阵神风,把父王手中金厢白玉珪,摄回钟
南山去了,至今父王还思慕他。因不见他,遂无心赏玩,把花园紧闭了,已三年
矣。做皇帝的非我父王而何?”行者闻言,哂笑不绝。太子再问不答,只是哂笑。
太子怒道:“这厮当言不言,如何这等哂笑?”行者又道:“还有许多话哩!奈
何左右人众,不是说处。”太子见他言语有因,将袍袖一展,教军士且退。那驾
上官将,急传令,将三千人马,都出门外住札。此时殿上无人,太子坐在上面,
长老立在前边,左手旁立着行者。本寺诸僧皆退,行者才正色上前道:“殿下,
化风去的是你生身之父母,见坐位的,是那祈雨之全真。”太子道:“胡说,胡
说!我父自全真去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照依你说,就不是我父王了。还是
我年孺,容得你。若我父王听见你这番话,拿了去,碎尸万段!”把行者咄的喝
下来。行者对唐僧道:“何如?我说他不信,果然,果然!如今却拿那宝贝进与
他,倒换关文,往西方去罢。”三藏即将红匣子递与行者。行者接过来,将身一
抖,那匣儿卒不见了,原是他毫毛变的,被他收上身去。却将白玉珪双手捧上,
献与太子。
太子见了道:“好和尚,好和尚!你五年前本是个全真,来骗了我家的宝贝,
如今又妆做和尚来进献!”叫:“拿了!”一声传令,把长老唬得慌忙指着行者
道:“你这弼马温!专撞空头祸,带累我哩!”行者近前一齐拦住道:“休嚷!
莫走了风!我不叫做立帝货,还有真名哩。”太子怒道:“你上来!我问你个真
名字,好送法司定罪!”行者道:“我是那长老的大徒弟,名唤悟空孙行者,因
与我师父上西天取经,昨宵到此觅宿。我师父夜读经卷,至三更时分得一梦,梦
见你父王道,他被那全真欺害,推在御花园八角琉璃井内,全真变作他的模样。
满朝官不能知,你年幼亦无分晓,禁你入宫,关了花园,大端怕漏了消息。你父
王今夜特来请我降魔,我恐不是妖邪,自空中看了,果然是个妖精。正要动手拿
他,不期你出城打猎。你箭中的玉兔,就是老孙。老孙把你引到寺里,见师父,
诉此衷肠,句句是实。你既然认得白玉圭,怎么不念鞠养恩情,替亲报仇?”那
太子闻言,心中惨慽,暗自伤愁道:“若不信此言语,他却有三分儿真实;若
信了,怎奈殿上见是我父王?”这才是进退两难心问口,三思忍耐口问心。行者
见他疑惑不定,又上前道:“殿下不必心疑,请殿下驾回本国,问你国母娘娘一
声,看他夫妻恩爱之情,比三年前如何。只此一问,便知真假矣。”那太子回心
道:“正是。且待我问我母亲去来。”他跳起身,笼了玉圭就走。行者扯住道:
“你这些人马都回,却不走漏消息,我难成功?但要你单人独马进城,不可扬名
卖弄,莫入正阳门,须从后宰门进去。到宫中见你母亲,切休高声大气,须是悄
语低言。恐那怪神通广大,一时走了消息,你娘儿们性命俱难保也。”太子谨遵
教命,出山门吩咐将官:“稳在此紥营,不得移动。我有一事,待我去了就来一
同进城。”看他:指挥号令屯军士,上马如飞即转城。这一去,不知见了娘娘,
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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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婴儿问母知邪正 金木参玄见假真


逢君只说受生因,便作如来会上人。一念静观尘世佛,十方同看降威神。
欲知今日真明主,须问当年嫡母身。别有世间曾未见,一行一步一花新。
却说那乌鸡国王太子,自别大圣,不多时回至城中,果然不奔朝门,不敢报
传宣诏,径至后宰门首,见几个太监在那里把守。见太子来,不敢阻滞,让他进
去了。好太子,夹一夹马,撞入里面,忽至锦香亭下,只见那正宫娘娘坐在锦香
亭上,两边有数十个嫔妃掌扇,那娘娘倚雕栏儿流泪哩。你道他流泪怎的?原来
他四更时也做了一梦,记得一半,含糊了一半,沉沉思想。这太子下马,跪于亭
下,叫:“母亲!”那娘娘强整欢容,叫声:“孩儿,喜呀,喜呀!这二三年在
前殿与你父王开讲,不得相见,我甚思量,今日如何得暇来看我一面?诚万千之
喜,诚万千之喜!孩儿,你怎么声音悲惨?你父王年纪高迈,有一日龙归碧海,
凤返丹霄,你就传了帝位,还有甚么不悦?”太子叩头道:“母亲,我问你:即
位登龙是那个?称孤道寡果何人?”娘娘闻言道:“这孩儿发风了!做皇帝的是
你父王,你问怎的?”太子叩头道:“万望母亲敕子无罪,敢问;不敕,不敢问。”
娘娘道:“子母家有何罪?敕你,敕你,快快说来。”太子道:“母亲,我问你
三年前夫妻宫里之事与后三年恩爱同否,如何?”娘娘见说,魂飘魄散,急下亭
抱起,紧搂在怀,眼中滴泪道:“孩儿!我与你久不相见,怎么今日来宫问此?”
太子发怒道:“母亲有话早说,不说时,且误了大事。”娘娘才喝退左右,泪眼
低声道:“这桩事,孩儿不问,我到九泉之下,也不得明白。既问时,听我说:
三载之前温又暖,三年之后冷如冰。枕边切切将言问,他说老迈身衰事不兴!”
太子闻言,撒手脱身,攀鞍上马。那娘娘一把扯住道:“孩儿,你有甚事,
话不终就走?”太子跪在面前道:“母亲,不敢说!今日早期,蒙钦差架鹰逐犬,
出城打猎,偶遇东土驾下来的个取经圣僧,有大徒弟乃孙行者,极善降妖。原来
我父王死在御花园八角琉璃井内,这全真假变父王,侵了龙位。今夜三更,父王
托梦,请他到城捉怪。孩儿不敢尽信,特来问母,母亲才说出这等言语,必然是
个妖精。”那娘娘道:“儿啊,外人之言,你怎么就信为实?”太子道:“儿还
不敢认实,父王遗下表记与他了。”娘娘问是何物,太子袖中取出那金厢白玉圭,
递与娘娘。那娘娘认得是当时国王之宝,止不住泪如泉涌,叫声:“主公!你怎
么死去三年,不来见我,却先见圣僧,后来见我?”太子道:“母亲,这话是怎
的说?”娘娘道:“儿啊,我四更时分,也做了一梦,梦见你父王水淋淋的,站
在我跟前,亲说他死了,鬼魂儿拜请了唐僧降假皇帝,救他前身。记便记得是这
等言语,只是一半儿不得分明,正在这里狐疑,怎知今日你又来说这话,又将宝
贝拿出。我且收下,你且去请那圣僧急急为之。果然扫荡妖氛,辨明邪正,庶报
你父王养育之恩也。”
太子急忙上马,出后宰门,躲离城池,真个是噙泪叩头辞国母,含悲顿首复
唐僧。不多时,出了城门,径至宝林寺山门前下马。众军士接着太子,又见红轮
将坠。太子传令,不许军士乱动,他又独自个入了山门,整束衣冠,拜请行者。
只见那猴王从正殿摇摇摆摆走来,那太子双膝跪下道:“师父,我来了。”行者
上前搀住道:“请起,你到城中,可曾问谁么?”太子道:“问母亲来。”将前
言尽说了一遍。行者微微笑道:“若是那般冷啊,想是个甚么冰冷的东西变的。
不打紧,不打紧!等我老孙与你扫荡。却只是今日晚了,不好行事。你先回去,
待明早我来。”太子跪地叩拜道:“师父,我只在此伺候,到明日同师父一路去
罢。”行者道:“不好,不好!若是与你一同入城,那怪物生疑,不说是我撞着
你,却说是你请老孙,却不惹他反怪你也?”太子道:“我如今进城,他也怪我。”
行者道:“怪你怎么?”太子道:“我自早朝蒙差,带领若干人马鹰犬出城,今
一日更无一件野物,怎么见驾?若问我个不才之罪,监陷羑里,你明日进城,却
将何倚?况那班部中更没个相知人也。”行者道:“这甚打紧!你肯早说时,却
不寻下些等你?”
好大圣!你看他就在太子面前,显个手段,将身一纵,跳在云端里,捻着诀,
念一声“唵蓝净法界”的真言,拘得那山神土地在半空中施礼道:“大圣,呼唤
小神,有何使令?”行者道:“老孙保护唐僧到此,欲拿邪魔,奈何那太子打猎
无物,不敢回朝。问汝等讨个人情,快将獐犭巴鹿兔,走兽飞禽,各寻些来,打
发他回去。”山神土地闻言,敢不承命?又问各要几何。大圣道:“不拘多少,
取些来便罢。”那各神即着本处阴兵,刮一阵聚兽阴风,捉了些野鸡山雉,角鹿
肥獐,狐獾狢兔,虎豹狼虫,共有百千余只,献与行者。行者道:“老孙不要,
你可把他都捻就了筋,单摆在那四十里路上两旁,教那些人不纵鹰犬,拿回城去,
算了汝等之功。”众神依言,散了阴风,摆在左右。行者才按云头,对太子道:
“殿下请回,路上已有物了,你自收去。”太子见他在半空中弄此神通,如何不
信,只得叩头拜别,出山门传了令,教军士们回城。只见那路旁果有无限的野物,
军士们不放鹰犬,一个个俱着手擒捉喝采,俱道是千岁殿下的洪福,怎知是老孙
的神功?你听凯歌声唱,一拥回城。
这行者保护了三藏,那本寺中的和尚,见他们与太子这样绸缪,怎不恭敬?
却又安排斋供,管待了唐僧,依然还歇在禅堂里。将近有一更时分,行者心中有
事,急睡不着。他一毂辘爬起来,到唐僧床前叫:“师父。”此时长老还未睡哩,
他晓得行者会失惊打怪的,推睡不应。行者摸着他的光头,乱摇道:“师父怎睡
着了?”唐僧怒道:“这个顽皮!这早晚还不睡,吆喝甚么?”行者道:“师父,
有一桩事儿和你计较计较。”长老道:“甚么事?”行者道:“我日间与那太子
夸口,说我的手段比山还高,比海还深,拿那妖精如探囊取物一般,伸了手去就
拿将转来,却也睡不着,想起来,有些难哩。”唐僧道:“你说难,便就不拿了
罢。”行者道:“拿是还要拿,只是理上不顺。”唐僧道:“这猴头乱说!妖精
夺了人君位,怎么叫做理上不顺!”行者道:“你老人家只知念经拜佛,打坐参
禅,那曾见那萧何的律法?常言道,拿贼拿赃。那怪物做了三年皇帝,又不曾走
了马脚,漏了风声。他与三宫妃后同眠,又和两班文武共乐,我老孙就有本事拿
住他,也不好定个罪名。”唐僧道:“怎么不好定罪?”行者道:“他就是个没
嘴的葫芦,也与你滚上几滚。他敢道:我是乌鸡国王,有甚逆天之事,你来拿我?
将甚执照与他折辩?”唐僧道:“凭你怎生裁处?”行者笑道:“老孙的计已成
了,只是干碍着你老人家,有些儿护短。”唐僧道:“我怎么护短?”行者道:
“八戒生得夯,你有些儿偏向他。”唐僧道:“我怎么向他?”行者道:“你若
不向他啊,且如今把胆放大些,与沙僧只在这里。待老孙与八戒趁此时先入那乌
鸡国城中,寻着御花园,打开琉璃井,把那皇帝尸首捞将上来,包在我们包袱里。
明日进城,且不管甚么倒换文牒,见了那怪,掣棍子就打。他但有言语,就将骨
榇与他看,说你杀的是这个人!却教太子上来哭父,皇后出来认夫,文武多官见
主,我老孙与兄弟们动手。这才是有对头的官事好打。”唐僧闻言暗喜道:“只
怕八戒不肯去。”行者笑道:“如何?我说你护短,你怎么就知他不肯去?你只
像我叫你时不答应,半个时辰便了!我这去,但凭三寸不烂之舌,莫说是猪八戒,
就是猪九戒,也有本事教他跟着我走。”唐僧道:“也罢,随你去叫他。”
行者离了师父,径到八戒床边,叫:“八戒!八戒!”那呆子是走路辛苦的
人,丢倒头只情打呼,那里叫得醒?行者揪着耳朵,抓着鬃,把他一拉,拉起来,
叫声“八戒。”那呆子还打掕挣,行者又叫一声,呆子道:“睡了罢,莫顽!
明日要走路哩!”行者道:“不是顽,有一桩买卖,我和你做去。”八戒道:
“什么买卖?”行者道:“你可曾听得那太子说么?”八戒道:“我不曾见面,
不曾听见说甚么。”行者说:“那太子告诵我说,那妖精有件宝贝,万夫不当之
勇。我们明日进朝,不免与他争敌,倘那怪执了宝贝,降倒我们,却不反成不美,
我想着打人不过,不如先下手。我和你去偷他的来,却不是好?”八戒道:“哥
哥,你哄我去做贼哩。这个买卖,我也去得,果是晓得实实的帮寸,我也与你讲
个明白:偷了宝贝,降了妖精,我却不奈烦甚么小家罕气的分宝贝,我就要了。”
行者道:“你要作甚?”八戒道:“我不如你们乖巧能言,人面前化得出斋来,
老猪身子又夯,言语又粗,不能念经,若到那无济无生处,可好换斋吃么!”行
者道:“老孙只要图名,那里图甚宝贝,就与你罢便了。”那呆子听见说都与他,
他就满心欢喜,一毂辘爬将起来,套上衣服,就和行者走路。这正是清酒红人面,
黄金动道心。两个密密的开了门,躲离三藏,纵祥光,径奔那城。
不多时到了,按落云头,只听得楼头方二鼓矣。行者道:“兄弟,二更时分
了。”八戒道:“正好!正好!人都在头觉里正浓睡也。”二人不奔正阳门,径
到后宰门首,只听得梆铃声响。行者道:“兄弟,前后门皆紧急,如何得入?”
八戒道:“那见做贼的从门里走么?瞒墙跳过便罢。”行者依言,将身一纵,跳
上里罗城墙,八戒也跳上去。二人潜入里面,找着门路,径寻那御花园。正行时,
只见有一座三檐白簇的门楼,上有三个亮灼灼的大字,映着那星月光辉,乃是御
花园。行者近前看了,有几重封皮,公然将锁门锈住了,即命八戒动手。那呆子
掣铁钯,尽力一筑,把门筑得粉碎。行者先举步&#11978;叉入,忍不住跳将起来,大呼
小叫,唬得八戒上前扯住道:“哥呀,害杀我也!那见做贼的乱嚷,似这般吆喝!
惊醒了人,把我们拿住,送入官司,就不该死罪,也要解回原籍充军。”行者道:
“兄弟啊,你却不知我发急为何,你看这──
彩画雕栏狼狈,宝妆亭阁尚歪。莎汀蓼岸尽尘埋,芍药荼褵俱败。茉莉玫瑰
香暗,牡丹百合空开。芙蓉木槿草垓垓,异卉奇葩壅坏。
巧石山峰俱倒,池塘水涸鱼衰。青松紫竹似干柴,满路茸茸蒿艾。丹桂碧桃
枝损,海榴棠棣根歪。桥头曲径有苍苔,冷落花园境界!”
八戒道:“且叹他做甚?快干我们的买卖去来!”行者虽然感慨,却留心想
起唐僧的梦来,说芭蕉树下方是井。正行处,果见一株芭蕉,生得茂盛,比众花
木不同,真是──
一种灵苗秀,天生体性空。枝枝抽片纸,叶叶卷芳丛。
翠缕千条细,丹心一点红。凄凉愁夜雨,憔悴怯秋风。
长养元丁力,栽培造化工。缄书成妙用,挥洒有奇功。
凤翎宁得似,鸾尾迥相同。薄露瀼瀼滴,轻烟淡淡笼。
青阴遮户牖,碧影上帘栊。不许栖鸿雁,何堪系玉骢。
霜天形槁悴,月夜色朦胧。仅可消炎暑,犹宜避日烘。
愧无桃李色,冷落粉墙东。
行者道:“八戒,动手么!宝贝在芭蕉树下埋着哩。”那呆子双手举钯,筑
倒了芭蕉,然后用嘴一拱,拱了有三四尺深,见一块石板盖住。呆子欢喜道:
“哥呀,造化了!果有宝贝,是一片石板盖着哩!不知是坛儿盛着,是柜儿装着
哩。”行者道:“你掀起来看看。”那呆子果又一嘴,拱开看处,又见有霞光灼
灼,白气明明。八戒笑道:“造化,造化!宝贝放光哩!”又近前细看时,呀!
原来是星月之光,映得那井中水亮。八戒道:“哥呀,你但干事,便要留根。”
行者道:“我怎留根?”八戒道:“这是一眼井。你在寺里,早说是井中有宝贝,
我却带将两条捆包袱的绳来,怎么作个法儿,把老猪放下去。如今空手,这里面
东西,怎么得下去上来耶?”行者道:“你下去么?”八戒道:“正是要下去,
只是没绳索。”行者笑道:“你脱了衣服,我与你个手段。”八戒道:“有甚么
好衣服?解了这直裰子就是了。”
好大圣,把金箍棒拿出来,两头一扯,叫“长!”足有七八丈长。教:“八
戒,你抱着一头儿,把你放下井去。”八戒道:“哥呀,放便放下去,若到水边,
就住了罢。”行者道:“我晓得。”那呆子抱着铁棒,被行者轻轻提将起来,将
他放下去。不多时,放至水边,八戒道:“到水了!”行者听见他说,却将棒往
下一按。那呆子扑通的一个没头蹲,丢了铁棒,便就负水,口里哺哺的嚷道:
“这天杀的!我说到水莫放,他却就把我一按!”行者擎上棒来,笑道:“兄弟,
可有宝贝么?”八戒道:“见甚么宝贝,只是一井水!”行者道:“宝贝沉在水
底下哩,你下去摸一摸来。”呆子真个深知水性,却就打个猛子,淬将下去,呀!
那井底深得紧!他却着实又一淬,忽睁眼见有一座牌楼,上有水晶宫三个字。八
戒大惊道:“罢了,罢了!错走了路了!蹡下海来也!海内有个水晶宫,井里
如何有之?”原来八戒不知此是井龙王的水晶宫。
八戒正叙话处,早有一个巡水的夜叉,开了门,看见他的模样,急抽身进去
报道:“大王,祸事了!井上落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来了!赤淋淋的,衣服全无,
还不死,逼法说话哩。”那井龙王忽闻此言,心中大惊道:“这是天蓬元帅来也。
昨夜夜游神奉上敕旨,来取乌鸡国王魂灵去拜见唐僧,请齐天大圣降妖。这怕是
齐天大圣、天蓬元帅来了,却不可怠慢他,快接他去也。”那龙王整衣冠,领众
水族,出门来厉声高叫道:“天蓬元帅,请里面坐。”八戒却才欢喜道:“原来
是个故知。”那呆子不管好歹,径入水晶宫里。其实不知上下,赤淋淋的,就坐
在上面。龙王道:“元帅,近闻你得了性命,皈依释教,保唐僧西天取经,如何
得到此处?”八戒道:“正为此说,我师兄孙悟空多多拜上,着我来问你取甚么
宝贝哩。”龙王道:“可怜,我这里怎么得个宝贝?比不得那江河淮济的龙王,
飞腾变化,便有宝贝。我久困于此,日月且不能长见,宝贝果何自而来也?”八
戒道:“不要推辞,有便拿出来罢。”龙王道:“有便有一件宝贝,只是拿不出
来,就元帅亲自来看看,何如?”八戒道:“妙妙妙!须是看看来也。”那龙王
前走,这呆子随后,转过了水晶宫殿,只见廊庑下,横躺着一个六尺长躯。龙王
用手指定道:“元帅,那厢就是宝贝了。”八戒上前看了,呀!原来是个死皇帝,
戴着冲天冠,穿着赭黄袍,踏着无忧履,系着蓝田带,直挺挺睡在那厢。八戒笑
道:“难难难!算不得宝贝!想老猪在山为怪时,时常将此物当饭,且莫说见的
多少,吃也吃够无数,那里叫做甚么宝贝!”龙王道:“元帅原来不知,他本是
乌鸡国王的尸首,自到井中,我与他定颜珠定住,不曾得坏。你若肯驮他出去,
见了齐天大圣,假有起死回生之意啊,莫说宝贝,凭你要甚么东西都有。”八戒
道:“既这等说,我与你驮出去,只说把多少烧埋钱与我?”龙王道“其实无钱。”
八戒道:“你好白使人?果然没钱,不驮!”龙王道:“不驮,请行。”八戒就
走。龙王差两个有力量的夜叉,把尸抬将出去,送到水晶宫门外,丢在那厢,摘
了辟水珠,就有水响。
八戒急回头看,不见水晶宫门,一把摸着那皇帝的尸首,慌得他脚软筋麻,
撺出水面,扳着井墙,叫道:“师兄!伸下棒来救我一救!”行者道:“可有宝
贝么?”八戒道:“那里有!只是水底下有一个井龙王,教我驮死人,我不曾驮,
他就把我送出门来,就不见那水晶宫了,只摸着那个尸首,唬得我手软筋麻,挣
搓不动了!哥呀!好歹救我救儿!”行者道:“那个就是宝贝,如何不驮上来?”
八戒道:“知他死了多少时了,我驮他怎的?”行者道:“你不驮,我回去耶。”
八戒道:“你回那里去?”行者道:“我回寺中,同师父睡觉去。”八戒道:
“我就不去了?”行者道:“你爬得上来,便带你去,爬不上来,便罢。”八戒
慌了:“怎生爬得动!你想,城墙也难上,这井肚子大,口儿小,壁陡的圈墙,
又是几年不曾打水的井,团团都长的是苔痕,好不滑也,教我怎爬?哥哥,不要
失了兄弟们和气,等我驮上来罢。”行者道:“正是,快快驮上来,我同你回去
睡觉。”那呆子又一个猛子,淬将下去,摸着尸首,拽过来,背在身上,撺出水
面,扶井墙道:“哥哥,驮上来了。”那行者睁睛看处,真个的背在身上,却才
把金箍棒伸下井底,那呆子着了恼的人,张开口,咬着铁棒,被行者轻轻的提将
出来。八戒将尸放下,捞过衣服穿了。行者看时,那皇帝容颜依旧,似生时未改
分毫。行者道:“兄弟啊,这人死了三年,怎么还容颜不坏?”八戒道:“你不
知之,这井龙王对我说,他使了定颜珠定住了,尸首未曾坏得。”行者道:“造
化,造化!一则是他的冤仇未报,二来该我们成功,兄弟快把他驮了去。”八戒
道:“驮往那里去?”行者道:“驮了去见师父。”八戒口中作念道:“怎的起,
怎的起!好好睡觉的人,被这猢猻花言巧语,哄我教做甚么买卖,如今却干这等
事,教我驮死人!驮着他,腌臜臭水淋将下来,污了衣服,没人与我浆洗。上
面有几个补丁,天阴发潮,如何穿么?”行者道:“你只管驮了去,到寺里,我
与你换衣服。”八戒道:“不羞!连你穿的也没有,又替我换!”行者道:“这
般弄嘴,便不驮罢!”八戒道:“不驮!”“便伸过孤拐来,打二十棒!”八戒
慌了道:“哥哥,那棒子重,若是打上二十,我与这皇帝一般了。”行者道:
“怕打时,趁早儿驮着走路!”八戒果然怕打,没好气把尸首拽将过来,背在身
上,拽步出园就走。
好大圣,捻着诀,念声咒语,往巽地上吸一口气,吹将去就是一阵狂风,把
八戒撮出皇宫内院,躲离了城池,息了风头,二人落地,徐徐却走将来。那呆子
心中暗恼,算计要报恨行者道:“这猴子捉弄我,我到寺里也捉弄他捉弄,撺唆
师父,只说他医得活;医不活,教师父念《紧箍儿咒》,把这猴子的脑浆勒出来,
方趁我心!”走着路,再再寻思道:“不好!不好!若教他医人,却是容易:他
去阎王家讨将魂灵儿来,就医活了。只说不许赴阴司,阳世间就能医活,这法儿
才好。”说不了,却到了山门前,径直进去,将尸首丢在那禅堂门前,道:“师
父,起来看邪。”那唐僧睡不着,正与沙僧讲行者哄了八戒去久不回之事,忽听
得他来叫了一声,唐僧连忙起身道:“徒弟,看甚么?”八戒道:“行者的外公,
教老猪驮将来了。”行者道:“你这馕糟的呆子!我那里有甚么外公?”八戒道:
“哥,不是你外公,却教老猪驮他来怎么?也不知费了多少力了!”那唐僧与沙
僧开门看处,那皇帝容颜未改,似活的一般。长老忽然惨凄道:“陛下,你不知
那世里冤家,今生遇着他,暗丧其身,抛妻别子,致令文武不知,多官不晓!可
怜你妻子昏蒙,谁曾见焚香献茶?”忽失声泪如雨下。八戒笑道:“师父,他死
了可干你事?又不是你家父祖,哭他怎的!”三藏道:“徒弟啊,出家人慈悲为
本,方便为门,你怎的这等心硬?”八戒道:“不是心硬,师兄和我说来,他能
医得活。若是医不活,我也不驮他来了。”那长老原来是一头水的,被那呆子摇
动了,也便就叫:“悟空,若果有手段医活这个皇帝,正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
浮图,我等也强似灵山拜佛。”行者道:“师父,你怎么信这呆子乱谈!人若死
了,或三七五七,尽七七日,受满了阳间罪过,就转生去了,如今已死三年,如
何救得!”三藏闻其言道:“也罢了。”八戒苦恨不息道:“师父,你莫被他瞒
了,他有些夹脑风。你只念念那话儿,管他还你一个活人。”真个唐僧就念《紧
箍儿咒》,勒得那猴子眼胀头疼。毕竟不知怎生医救,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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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09: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回 一粒金丹天上得 三年故主世间生


话说那孙大圣头痛难禁,哀告道:“师父,莫念,莫念!等我医罢!”长老
问:“怎么医?”行者道:“只除过阴司,查勘那个阎王家有他魂灵,请将来救
他。”八戒道:“师父莫信他。他原说不用过阴司,阳世间就能医活,方见手段
哩。”那长老信邪风,又念《紧箍儿咒》,慌得行者满口招承道:“阳世间医罢,
阳世间医罢!”八戒道:“莫要住,只管念,只管念!”行者骂道:“你这呆孽
畜,撺道师父咒我哩!”八戒笑得打跌道:“哥耶,哥耶!你只晓得捉弄我,不
晓得我也捉弄你捉弄!”行者道:“师父,莫念,莫念!待老孙阳世间医罢。”
三藏道:“阳世间怎么医?”行者道:“我如今一筋斗云,撞入南天门里,不进
斗牛宫,不入灵霄殿,径到那三十三天之上离恨天宫兜率院内,见太上老君,把
他九转还魂丹求得一粒来,管取救活他也。”三藏闻言大喜道:“就去快来。”
行者道:“如今有三更时候罢了,投到回来,好天明了。只是这个人睡在这里,
冷淡冷淡,不像个模样。须得举哀人看着他哭,便才好哩。”八戒道:“不消讲,
这猴子一定是要我哭哩。”行者道:“怕你不哭!你若不哭,我也医不成!”八
戒道:“哥哥,你自去,我自哭罢了。”行者道:“哭有几样。若干着口喊谓之
嚎,扭搜出些眼泪儿来谓之啕。又要哭得有眼泪,又要哭得有心肠,才算着嚎啕
痛哭哩。”八戒道:“我且哭个样子你看看。”他不知那里扯个纸条,拈作一个
纸拈儿,往鼻孔里通了两通,打了几个涕喷,你看他眼泪汪汪,粘涎答答的,哭
将起来。口里不住的絮絮叨叨,数黄道黑,真个象死了人的一般。哭到那伤情之
处,唐长老也泪滴心酸。行者笑道:“正是那样哀痛,再不许住声。你这呆子哄
得我去了,你就不哭,我还听哩!若是这等哭便罢,若略住住声儿,定打二十个
孤拐!”八戒笑道:“你去你去!我这一哭动头,有两日哭哩。”沙僧见他数落,
便去寻几枝香来烧献,行者笑道:“好,好,好!一家儿都有些敬意,老孙才好
用功。”
好大圣,此时有半夜时分,别了他师徒三众,纵筋斗云,只入南天门里,果
然也不谒灵霄宝殿,不上那斗牛天宫,一路云光,径来到三十三天离恨天兜率宫
中。才入门,只见那太上老君正坐在那丹房中,与众仙童执芭蕉扇扇火炼丹哩。
他见行者来时,即吩咐看丹的童儿:“各要仔细,偷丹的贼又来也。”行者作礼
笑道:“老官儿,这等没搭撒,防备我怎的?我如今不干那样事了。”老君道:
“你那猴子,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把我灵丹偷吃无数,着小圣二郎捉拿上界,送
在我丹炉炼了四十九日,炭也不知费了多少。你如今幸得脱身,皈依佛果,保唐
僧往西天取经,前者在平顶山上降魔,弄刁难,不与我宝贝,今日又来做甚?”
行者道:“前日事,老孙更没稽迟,将你那五件宝贝当时交还,你反疑心怪我?”
老君道:“你不走路,潜入吾宫怎的?”行者道:“自别后,西过一方,名乌鸡
国。那国王被一妖精假妆道士,呼风唤雨,阴害了国王,那妖假变国王相貌,现
坐金銮殿上。是我师父夜坐宝林寺看经,那国王鬼魂参拜我师,敦请老孙与他降
妖,辨明邪正。正是老孙思无指实,与弟八戒,夜入园中,打破花园,寻着埋藏
之所,乃是一眼八角琉璃井内,捞上他的尸首,容颜不改。到寺中见了我师,他
发慈悲,着老孙医救,不许去赴阴司里求索灵魂,只教在阳世间救治。我想着无
处回生,特来参谒,万望道祖垂怜,把九转还魂丹借得一千丸儿,与我老孙搭救
他也。”老君道:“这猴子胡说!甚么一千丸,二千丸!当饭吃哩!是那里土块
捘的,这等容易?咄!快去,没有!”行者笑道:“百十丸儿也罢。”老君道:
“也没有。”行者道:“十来丸也罢。”老君怒道:“这泼猴却也缠帐!没有,
没有!出去,出去!”行者笑道:“真个没有,我问别处去救罢。”老君喝道:
“去,去,去!”这大圣拽转步,往前就走。老君忽的寻思道:“这猴子惫懒哩,
说去就去,只怕溜进来就偷。”即命仙童叫回来道:“你这猴子,手脚不稳,我
把这还魂丹送你一丸罢。”行者道:“老官儿,既然晓得老孙的手段,快把金丹
拿出来,与我四六分分,还是你的造化哩。不然,就送你个皮笊篱,一捞个罄尽。”
那老祖取过葫芦来,倒吊过底子,倾出一粒金丹,递与行者道:“止有此了,拿
去,拿去!送你这一粒,医活那皇帝,只算你的功果罢。”行者接了道:“且休
忙,等我尝尝看,只怕是假的,莫被他哄了。”扑的往口里一丢,慌得那老祖上
前扯住,一把揪着顶瓜皮,揝着拳头骂道:“这泼猴若要咽下去,就直打杀了!”
行者笑道:“嘴脸!小家子样!那个吃你的哩!能值几个钱?虚多实少的,在这
里不是?”原来那猴子颏下有嗉袋儿,他把那金丹噙在嗉袋里,被老祖捻着道:
“去罢,去罢!再休来此缠绕!”这大圣才谢了老祖,出离了兜率天宫。
你看他千条瑞霭离瑶阙,万道祥云降世尘,须臾间下了南天门,回到东观,
早见那太阳星上。按云头,径至宝林寺山门外,只听得八戒还哭哩,忽近前叫声:
“师父。”三藏喜道:“悟空来了,可有丹药?”行者道:“有。”八戒道:
“怎么得没有?他偷也去偷人家些来!”行者笑道:“兄弟,你过去罢,用不着
你了。你揩揩眼泪,别处哭去。”教:“沙和尚,取些水来我用。”沙僧急忙往
后面井上,有个方便吊桶,即将半钵盂水递与行者。行者接了水,口中吐出丹来,
安在那皇帝唇里,两手扳开牙齿,用一口清水,把金丹冲灌下肚。有半个时辰,
只听他肚里呼呼的乱响,只是身体不能转移。行者道:“师父,弄我金丹也不能
救活,可是掯杀老孙么!”三藏道:“岂有不活之理。似这般久死之尸,如何吞
得水下?此乃金丹之仙力也。自金丹入腹,却就肠鸣了,肠鸣乃血脉和动,但气
绝不能回伸。莫说人在井里浸了三年,就是生铁也上锈了,只是元气尽绝,得个
人度他一口气便好。”那八戒上前就要度气,三藏一把扯住道:“使不得!还教
悟空来。”那师父甚有主张。原来猪八戒自幼儿伤生作孽吃人,是一口浊气,惟
行者从小修持,咬松嚼柏,吃桃果为生,是一口清气。这大圣上前,把个雷公嘴
噙着那皇帝口唇,呼的一口气吹入咽喉,度下重楼,转明堂,径至丹田,从涌泉
倒返泥垣宫。呼的一声响亮,那君王气聚神归,便翻身,轮拳曲足,叫了一声
“师父!”双膝跪在尘埃道:“记得昨夜鬼魂拜谒,怎知道今朝天晓返阳神!”
三藏慌忙搀起道:“陛下,不干我事,你且谢我徒弟。”行者笑道:“师父说那
里话?常言道,家无二主,你受他一拜儿不亏。”三藏甚不过意,搀起那皇帝来,
同入禅堂,又与八戒、行者、沙僧拜见了,方才按座。只见那本寺的僧人,整顿
了早斋,却欲来奉献。忽见那个水衣皇帝,个个惊张,人人疑说。孙行者跳出来
道:“那和尚,不要这等惊疑,这本是乌鸡国王,乃汝之真主也。三年前被怪害
了性命,是老孙今夜救活,如今进他城去,要辨明邪正。若有了斋,摆将来,等
我们吃了走路。”众僧即奉献汤水,与他洗了面,换了衣服。把那皇帝赭黄袍脱
了,本寺僧官,将两领布直裰,与他穿了;解下蓝田带,将一条黄丝绦子与他系
了;褪下无忧履,与他一双旧僧鞋撒了。却才都吃了早斋,扣背马匹。
行者问:“八戒,你行李有多重?”八戒道:“哥哥,这行李日逐挑着,倒
也不知有多重。”行者道:“你把那一担儿分为两担,将一担儿你挑着,将一担
儿与这皇帝挑,我们赶早进城干事。”八戒欢喜道:“造化,造化!当时驮他来,
不知费了多少力,如今医活了,原来是个替身。”那呆子就弄玄虚,将行李分开,
就问寺中取条匾担,轻些的自己挑了,重些的教那皇帝挑着。行者笑道:“陛下,
着你那般打扮,挑着担子,跟我们走走,可亏你么?”那国王慌忙跪下道:“师
父,你是我重生父母一般,莫说挑担,情愿执鞭坠镫,伏侍老爷,同行上西天去
也。”行者道:“不要你去西天,我内中有个缘故。你只挑得四十里进城,待捉
了妖精,你还做你的皇帝,我们还取我们的经也。”八戒听言道:“这等说,他
只挑四十里路,我老猪还是长工!”行者道:“兄弟,不要胡说,趁早外边引路。”
真个八戒领那皇帝前行,沙僧伏侍师父上马,行者随后,只见那本寺五百僧人,
齐齐整整,吹打着细乐,都送出山门之外。行者笑道:“和尚们不必远送,但恐
官家有人知觉,泄漏我的事机,反为不美。快回去!快回去!但把那皇帝的衣服
冠带,整顿干净,或是今晚明早,送进城来,我讨些封赡赏赐谢你。”众僧依命
各回讫。行者搀开大步,赶上师父,一直前来,正是──
西方有诀好寻真,金木和同却炼神。丹母空怀蒙懂梦,婴儿长恨杌樗身。
必须井底求明主,还要天堂拜老君。悟得色空还本性,诚为佛度有缘人。
师徒们在路上,那消半日,早望见城池相近,三藏道:“悟空,前面想是乌
鸡国了。”行者道:“正是,我们快赶进城干事。”那师徒进得城来,只见街市
上人物齐整,风光闹热,早又见凤阁龙楼,十分壮丽。有诗为证,诗曰:
海外宫楼如上邦,人间歌舞若前唐。花迎宝扇红云绕,日照鲜袍翠雾光。
孔雀屏开香霭出,珍珠帘卷彩旗张。太平景象真堪贺,静列多官没奏章。
三藏下马道:“徒弟啊,我们就此进朝倒换关文,省得又拢那个衙门费事。”
行者道:“说得有理,我兄弟们都进去,人多才好说话。”唐僧道:“都进去,
莫要撒村,先行了君臣礼,然后再讲。”行者道:“行君臣礼,就要下拜哩。”
三藏道:“正是,要行五拜三叩头的大礼。”行者笑道:“师父不济,若是对他
行礼,诚为不智。你且让我先走到里边,自有处置。等他若有言语,让我对答。
我若拜,你们也拜;我若蹲,你们也蹲。”你看那惹祸的猴王,引至朝门,与阁
门大使言道:“我等是东土大唐驾下差来上西天拜佛求经者,今到此倒换关文,
烦大人转达,是谓不误善果。”那黄门官即入端门,跪下丹墀启奏道:“朝门外
有五众僧人,言是东土唐国钦差上西天拜佛求经,今至此倒换关文,不敢擅入,
现在门外听宣。”
那魔王即令传宣。唐僧却同入朝门里面,那回生的国主随行。正行,忍不住
腮边堕泪,心中暗道:“可怜!我的铜斗儿江山,铁围的社稷,谁知被他阴占了!”
行者道:“陛下切莫伤感,恐走漏消息。这棍子在我耳朵里跳哩,如今决要见功,
管取打杀妖魔,扫荡邪物,这江山不久就还归你也。”那君王不敢违言,只得扯
衣揩泪,舍死相生,径来到金銮殿下。又见那两班文武,四百朝官,一个个威严
端肃,像貌轩昂。这行者引唐僧站立在白玉阶前,挺身不动,那阶下众官,无不
悚惧,道:“这和尚十分愚浊!怎么见我王便不下拜,亦不开言呼祝?喏也不唱
一个,好大胆无礼!”说不了,只听得那魔王开口问道:“那和尚是那方来的?”
行者昂然答道:“我是南赡部洲东土大唐国奉钦差前往西域天竺国大雷音寺拜活
佛求真经者,今到此方,不敢空度,特来倒换通关文牒。”那魔王闻说,心中作
怒道:“你东土便怎么!我不在你朝进贡,不与你国相通,你怎么见吾抗礼,不
行参拜!”行者笑道:“我东土古立天朝,久称上国,汝等乃下土边邦。自古道,
上邦皇帝,为父为君;下邦皇帝,为臣为子。你倒未曾接我,且敢争我不拜?”
那魔王大怒,教文武官:“拿下这野和尚去!”说声叫“拿”,你看那多官一齐
踊跃。这行者喝了一声,用手一指,教:“莫来!”那一指,就使个定身法,众
官俱莫能行动,真个是:校尉阶前如木偶,将军殿上似泥人。
那魔王见他定住了文武多官,急纵身,跳下龙床,就要来拿。猴王暗喜道:
“好!正合老孙之意,这一来就是个生铁铸的头,汤着棍子,也打个窟窿!”正
动身,不期旁边转出一个救命星来。你道是谁,原来是乌鸡国王的太子,急上前
扯住那魔王的朝服,跪在面前道:“父王息怒。”妖精问:“孩儿怎么说?”太
子道:“启父王得知,三年前闻得人说,有个东土唐朝驾下钦差圣僧往西天拜佛
求经,不期今日才来到我邦。父王尊性威烈,若将这和尚拿去斩首,只恐大唐有
日得此消息,必生嗔怒。你想那李世民自称王位,一统江山,心尚未足,又兴过
海征伐。若知我王害了他御弟圣僧,一定兴兵发马,来与我王争敌。奈何兵少将
微,那时悔之晚矣。父王依儿所奏,且把那四个和尚,问他个来历分明,先定他
一段不参王驾,然后方可问罪。”
这一篇,原来是太子小心,恐怕来伤了唐僧,故意留住妖魔,更不知行者安
排着要打。那魔王果信其言,立在龙床前面,大喝一声道:“那和尚是几时离了
东土?唐王因甚事着你求经?”行者昂然而答道:“我师父乃唐王御弟,号曰三
藏。因唐王驾下有一丞相,姓魏名徵,奉天条梦斩泾河老龙。大唐王梦游阴司地
府,复得回生之后,大开水陆道场,普度冤魂孽鬼。因我师父敷演经文,广运慈
悲,忽得南海观世音菩萨指教来西。我师父大发弘愿,情欣意美,报国尽忠,蒙
唐王赐与文牒。那时正是大唐贞观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离了东土,前至两界山,
收了我做大徒弟,姓孙,名悟空行者;又到乌斯国界高家庄,收了二徒弟,姓猪,
名悟能八戒;流沙河界,又收了三徒弟,姓沙,名悟净和尚;前日在敕建宝林寺,
又新收个挑担的行童道人。”魔王闻说,又没法搜检那唐僧,弄巧计盘诘行者,
怒目问道:“那和尚,你起初时,一个人离东土,又收了四众,那三僧可让,这
一道难容。那行童断然是拐来的。他叫做甚么名字?有度牒是无度牒?拿他上来
取供。”唬得那皇帝战战兢兢道:“师父啊!我却怎的供?”孙行者捻他一把道:
“你休怕,等我替你供。”
好大圣,趋步上前,对怪物厉声高叫道:“陛下,这老道是一个支瘖之人,
却又有些耳聋。只因他年幼间曾走过西天,认得道路,他的一节儿起落根本,我
尽知之,望陛下宽恕,待我替他供罢。”魔王道:“趁早实实的替他供来,免得
取罪。”行者道:
供罪行童年且迈,痴聋瘖痖家私坏。祖居原是此间人,五载之前遭破败。
天无雨,民干坏,君王黎庶都斋戒。焚香沐浴告天公,万里全无云叆叇。
百姓饥荒若倒悬,钟南忽降全真怪。呼风唤雨显神通,然后暗将他命害。
推下花园水井中,阴侵龙位人难解。幸吾来,功果大,起死回生无挂碍。
情愿皈依作行童,与僧同去朝西界。假变君王是道人,道人转是真王代。”
那魔王在金銮殿上,闻得这一篇言语,唬得他心头撞小鹿,面上起红云,急
抽身就要走路,奈何手内无一兵器,转回头,只见一个镇殿将军,腰挎一口宝刀,
被行者使了定身法,直挺挺如痴如痖,立在那里。他近前,夺了这宝刀,就驾云
头望空而去。气得沙和尚爆躁如雷。猪八戒高声喊叫,埋怨行者是一个急猴子:
“你就慢说些儿,却不稳住他了?如今他驾云逃走,却往何处追寻?”行者笑道:
“兄弟们且莫乱嚷。我等叫那太子下来拜父,嫔后出来拜夫。”却又念个咒语,
解了定身法,“教那多官苏醒回来拜君,方知是真实皇帝,教诉前情,才见分晓,
我再去寻他。好大圣,吩咐八戒、沙僧:“好生保护他君臣父子嫔后与我师父!”
只听说声去,就不见形影。
他原来跳在九霄云里,睁眼四望,看那魔王哩。只见那畜果逃了性命,径往
东北上走哩。行者赶得将近,喝道:“那怪物,那里去!老孙来了也!”那魔王
急回头,掣出宝刀,高叫道:“孙行者,你好惫懒!我来占别人的帝位,与你无
干,你怎么来抱不平,泄漏我的机密!”行者呵呵笑道:“我把你大胆的泼怪!
皇帝又许你做?你既知我是老孙,就该远遁;怎么还刁难我师父,要取甚么供状!
适才那供状是也不是?你不要走!好汉吃我老孙这一棒!”那魔侧身躲过,掣宝
刀劈面相还。他两个搭上手,这一场好杀,真是──
猴王猛,魔王强,刀迎棒架敢相当。一天云雾迷三界,只为当朝立帝王。
他两个战经数合,那妖魔抵不住猴王,急回头复从旧路跳入城里,闯在白玉
阶前两班文武丛中,摇身一变,即变得与唐三藏一般模样,并搀手,立在阶前。
这大圣赶上,就欲举棒来打,那怪道:“徒弟莫打,是我!”急掣棒要打那个唐
僧,却又道:“徒弟莫打,是我!”一样两个唐僧,实难辨认。“倘若一棒打杀
妖怪变的唐僧,这个也成了功果;假若一棒打杀我的真实师父,却怎么好!”只
得停手,叫八戒、沙僧问道:“果然那一个是怪,那一个是我的师父?你指与我,
我好打他。”八戒道:“你在半空中相打相嚷,我瞥瞥眼就见两个师父,也不知
谁真谁假。”
行者闻言,捻诀念声咒语,叫那护法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
一十八位护驾伽蓝、当坊土地、本境山神道:“老孙至此降妖,妖魔变作我师父,
气体相同,实难辨认。汝等暗中知会者,请师父上殿,让我擒魔。”原来那妖怪
善腾云雾,听得行者言语,急撒手跳上金銮宝殿。这行者举起棒望唐僧就打。可
怜!若不是唤那几位神来,这一下,就是二千个唐僧,也打为肉酱!多亏众神架
住铁棒道:“大圣,那怪会腾云,先上殿去了。”行者赶上殿,他又跳将下来扯
住唐僧,在人丛里又混了一混,依然难认。
行者心中不快,又见那八戒在旁冷笑,行者大怒道:“你这夯货怎的?如今
有两个师父,你有得叫,有得应,有得伏侍哩,你这般欢喜得紧!”八戒笑道:
“哥啊,说我呆,你比我又呆哩!师父既不认得,何劳费力?你且忍些头疼,叫
我师父念念那话儿,我与沙僧各搀一个听着。若不会念的,必是妖怪,有何难也?”
行者道:“兄弟,亏你也,正是,那话儿只有三人记得。原是我佛如来心苗上所
发,传与观世音菩萨,菩萨又传与我师父,便再没人知道。也罢,师父,念念。”
真个那唐僧就念起来。那魔王怎么知得,口里胡哼乱哼。八戒道:“这哼的却是
妖怪了!”他放了手,举钯就筑。那魔王纵身跳起,踏着云头便走。好八戒,喝
一声,也驾云头赶上,慌得那沙和尚丢了唐僧,也掣出宝杖来打,唐僧才停了咒
语。孙大圣忍着头疼,擅着铁棒,赶在空中。呀!这一场,三个狠和尚,围住一
个泼妖魔。那魔王被八戒沙僧使钉钯宝杖左右攻住了,行者笑道:“我要再去,
当面打他,他却有些怕我,只恐他又走了。等我老孙跳高些,与他个捣蒜打,结
果了他罢。”
这大圣纵祥光,起在九霄,正欲下个切手,只见那东北上,一朵彩云里面,
厉声叫道:“孙悟空,且休下手!”行者回头看处,原来文殊菩萨,急收棒,上
前施礼道:“菩萨,那里去?”文殊道:“我来替你收这个妖怪的。”行者谢道:
“累烦了。”那菩萨袖中取出照妖镜,照住了那怪的原身。行者才招呼八戒、沙
僧齐来见了菩萨。却将镜子里看处,那魔王生得好不凶恶──
眼似琉璃盏,头若炼炒缸。浑身三伏靛,四爪九秋霜。搭拉两个耳,一尾扫
帚长。青毛生锐气,红眼放金光。匾牙排玉板,圆须挺硬枪。镜里观真像,原是
文殊一个狮猁王。
行者道:“菩萨,这是你坐下的一个青毛狮子,却怎么走将来成精,你就不
收服他?”菩萨道:“悟空,他不曾走,他是佛旨差来的。”行者道:“这畜类
成精,侵夺帝位,还奉佛旨差来。似老孙保唐僧受苦,就该领几道敕书!”菩萨
道:“你不知道;当初这乌鸡国王,好善斋僧,佛差我来度他归西,早证金身罗
汉。因是不可原身相见,变做一种凡僧,问他化些斋供。被吾几句言语相难,他
不识我是个好人,把我一条绳捆了,送在那御水河中,浸了我三日三夜。多亏六
甲金身救我归西,奏与如来,如来将此怪令到此处推他下井,浸他三年,以报吾
三日水灾之恨。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今得汝等来此,成了功绩。”行者道:
“你虽报了甚么一饮一啄的私仇,但那怪物不知害了多少人也。”菩萨道:“也
不曾害人,自他到后,这三年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何害人之有?”行者道:
“固然如此,但只三宫娘娘,与他同眠同起,点污了他的身体,坏了多少纲常伦
理,还叫做不曾害人?”菩萨道:“点污他不得,他是个骟了的狮子。”八戒
闻言,走近前,就摸了一把,笑道:“这妖精真个是糟鼻子不吃酒──枉担其名
了!”行者道:“既如此,收了去罢。若不是菩萨亲来,决不饶他性命。”那菩
萨却念个咒,喝道:“畜生,还不皈正,更待何时!”那魔王才现了原身。菩萨
放莲花罩定妖魔,坐在背上,踏祥光辞了行者。咦!径转五台山上去,宝莲座下
听谈经。毕竟不知那唐僧师徒怎的出城,且听下回分解。

[发帖际遇]: gn0811在老顽童处骗取《养蜂秘法》,翻印成《如何饲养文化型蜜蜂》出版后获利银两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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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09: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回 婴儿戏化禅心乱 猿马刀归木母空


却说那孙大圣兄弟三人,按下云头,径至朝内,只见那君臣储后,几班儿拜
接谢恩。行者将菩萨降魔收怪的那一节,陈诉与他君臣听了,一个个顶礼不尽。
正都在贺喜之间,又听得黄门官来奏:“主公,外面又有四个和尚来也。”八戒
慌了道:“哥哥,莫是妖精弄法,假捏文殊菩萨哄了我等,却又变作和尚,来与
我们斗智哩?”行者道:“岂有此理!”即命宣进来看。众文武传令,着他进来。
行者看时,原来是那宝林寺僧人,捧着那冲天冠、碧玉带、赭黄袍、无忧履进得
来也。行者大喜道:“来得好!来得好!”且教道人过来,摘下包巾,戴上冲天
冠;脱了布衣,穿上赭黄袍;解了绦子,系上碧玉带;褪了僧鞋,登上无忧履。
教太子拿出白玉圭来,与他执在手里,早请上殿称孤,正是自古道:“朝廷不可
一日无君。”那皇帝那里肯坐,哭啼啼跪在阶心道:“我已死三年,今蒙师父救
我回生,怎么又敢妄自称尊?请那一位师父为君,我情愿领妻子城外为民足矣。”
那三藏那里肯受,一心只是要拜佛求经。又请行者,行者笑道:“不瞒列位说,
老孙若肯要做皇帝,天下万国九州皇帝,都做遍了。只是我们做惯了和尚,是这
般懒散。若做了皇帝,就要留头长发,黄昏不睡,五鼓不眠,听有边报,心神不
安;见有灾荒,忧愁无奈。我们怎么弄得惯?你还做你的皇帝,我还做我的和尚,
修功行去也。”那国王苦让不过,只得上了宝殿,南面称孤,大赦天下,封赠了
宝林寺僧人回去。却才开东阁,筵宴唐僧,一壁厢传旨宣召丹青,写下唐师徒四
位喜容,供养在金銮殿上。
那师徒们安了邦国,不肯久停,欲辞王驾投西。那皇帝与三宫妃后、太子诸
臣,将镇国的宝贝,金银缎帛,献与师父酬恩。那三藏分毫不受,只是倒换关文,
催悟空等背马早行。那国王甚不过意,摆整朝銮驾请唐僧上坐,着两班文武引导,
他与三宫妃后并太子一家儿,捧毂推轮,送出城廓,却才下龙辇,与众相别。国
王道:“师父啊,到西天经回之日,是必还到寡人界内一顾。”三藏道:“弟子
领命。”那皇帝阁泪汪汪,遂与众臣回去了。
那唐僧一行四僧,上了羊肠大路,一心里专拜灵山。正值秋尽冬初时节,但
见──
霜凋红叶林林瘦,雨熟黄粱处处盈。日暖岭梅开晓色,风摇山竹动寒声。
师徒们离了乌鸡国,夜住晓行,将半月有余,忽又见一座高山,真个是摩天
碍日。三藏马上心惊,急兜缰忙呼行者。行者道:“师父有何吩咐?”三藏道:
“你看前面又有大山峻岭,须要仔细堤防,恐一时又有邪物来侵我也。”行者笑
道:“只管走路,莫再多心,老孙自有防护。”那长老只得宽怀,加鞭策马,奔
至山岩,果然也十分险峻。但见得──
高不高,顶上接青霄;深不深,涧中如地府。山前常见骨都都白云,扢腾
腾黑雾。红梅翠竹,绿柏青松。山后有千万丈挟魂灵台,台后有古古怪怪藏魔洞,
洞中有叮叮当当滴水泉,泉下更有弯弯曲曲流水涧。又见那跳天搠地献果猿,丫
丫叉叉带角鹿,呢呢痴痴看人獐。至晚巴山寻穴虎,待晓翻波出水龙。登得洞门
唿喇的响,惊得飞禽扑鲁的起,看那林中走兽鞠律律的行。见此一伙禽和兽,吓
得人心扢磴磴惊。堂倒洞堂堂倒洞,洞堂当倒洞当仙。青石染成千块玉,碧纱
笼罩万堆烟。
师徒们正当悚惧,又只见那山凹里有一朵红云,直冒到九霄空内,结聚了一
团火气。行者大惊,走近前,把唐僧搊着脚,推下马来,叫:“兄弟们,不要走
了,妖怪来矣。”慌得个八戒急掣钉钯,沙僧忙轮宝杖,把唐僧围护在当中。
话分两头。却说红光里,真是个妖精。他数年前,闻得人讲:“东土唐僧往
西天取经,乃是金蝉长老转生,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吃他一块肉,延生长寿,
与天地同休。”他朝朝在山间等候,不期今日到了。他在那半空里,正然观看,
只见三个徒弟,把唐僧围护在马上,各各准备。这精灵夸赞不尽道:“好和尚!
我才看着一个白面胖和尚骑了马,真是那唐朝圣僧,却怎么被三个丑和尚护持住
了!一个个伸拳敛袖,各执兵器,似乎要与人打的一般。噫!不知是那个有眼力
的,想应认得我了,似此模样,莫想得那唐僧的肉吃。”沉吟半晌,以心问心的
自家商量道:“若要倚势而擒,莫能得近;或者以善迷他,却到得手。但哄得他
心迷惑,待我在善内生机,断然拿了。且下去戏他一戏。”好妖怪,即散红光,
按云头落下,去那山坡里,摇身一变,变作七岁顽童,赤条条的,身上无衣,将
麻绳捆了手足,高吊在那松树梢头,口口声声,只叫:“救人,救人!”
却说那孙大圣忽抬头再看处,只见那红云散尽,火气全无,便叫:“师父,
请上马走路。”唐僧道:“你说妖怪来了,怎么又敢走路?”行者道:“我才然
间,见一朵红云从地而起,到空中结做一团火气,断然是妖精。这一会红云散了,
想是个过路的妖精,不敢伤人,我们去耶!”八戒笑道:“师兄说话最巧,妖精
又有个甚么过路的?”行者道:“你那里知道,若是那山那洞的魔王设宴,邀请
那诸山各洞之精赴会,却就有东南西北四路的精灵都来赴会,故此他只有心赴会,
无意伤人。此乃过路之妖精也。”三藏闻言,也似信不信的,只得攀鞍在马,顺
路奔山前进。正行时,只听得叫声“救人!”长老大惊道:“徒弟呀,这半山中,
是那里甚么人叫?”行者上前道:“师父只管走路,莫缠甚么人轿骡轿,明轿睡
轿。这所在,就有轿,也没个人抬你。”唐僧道:“不是扛抬之轿,乃是叫唤之
叫。”行者笑道:“我晓得,莫管闲事,且走路。”
三藏依言,策马又进,行不上一里之遥,又听得叫声“救人”!长老道:
“徒弟,这个叫声,不是鬼魅妖邪。若是鬼魅妖邪,但有出声,无有回声。你听
他叫一声,又叫一声,想必是个有难之人,我们可去救他一救。”行者道:“师
父,今日且把这慈悲心略收起收起,待过了此山,再发慈悲罢。这去处凶多吉少,
你知道那倚草附木之说,是物可以成精。诸般还可,只有一般蟒蛇,但修得年远
日深,成了精魅,善能知人小名儿。他若在草科里,或山凹中,叫人一声,人不
答应还可;若答应一声,他就把人元神绰去,当夜跟来,断然伤人性命。且走,
且走!古人云,脱得去,谢神明,切不可听他。”长老只得依他,又加鞭催马而
去,行者心中暗想:“这泼怪不知在那里,只管叫阿叫的。等我老孙送他一个卯
酉星法,教他两不见面。”
好大圣,叫沙和尚前来:“拢着马,慢慢走着,让老孙解解手。”你看他让
唐僧先行几步,却念个咒语,使个移山缩地之法,把金箍棒往后一指,他师徒过
此峰头,往前走了,却把那怪物撇下,他再拽开步,赶上唐僧,一路奔山。只见
那三藏又听得那山背后叫声“救人”!长老道:“徒弟呀,那有难的人,大没缘
法,不曾得遇着我们。我们走过他了,你听他在山后叫哩。”八戒道:“在便还
在山前,只是如今风转了也。”行者道:“管他甚么转风不转风,且走路。”因
此,遂都无言语,恨不得一步跨过此山,不题话下。
却说那妖精在山坡里,连叫了三四声,更无人到,他心中思量道:“我等唐
僧在此,望见他离不上三里,却怎么这半晌还不到?想是抄下路去了。”他抖一
抖身躯,脱了绳索,又纵红光,上空再看。不觉孙大圣仰面回观,识得是妖怪,
又把唐僧撮着脚推下马来道:“兄弟们,仔细,仔细!那妖精又来也!”慌得那
八戒、沙僧各持兵刀,将唐僧又围护在中间。那精灵见了,在半空中称羡不已道:
“好和尚!我才见那白面和尚坐在马上,却怎么又被他三人藏了?这一去见面方
知。先把那有眼力的弄倒了,方才捉得唐僧。不然啊,徒费心机难获物,枉劳情
兴总成空。”却又按下云头,恰似前番变化,高吊在松树山头等候,这番却不上
半里之地。
却说那孙大圣抬头再看,只见那红云又散,复请师父上马前行。三藏道:
“你说妖精又来,如何又请走路?”行者道:“这还是个过路的妖精,不敢惹我
们。”长老又怀怒道:“这个泼猴,十分弄我!正当有妖魔处,却说无事;似这
般清平之所,却又恐吓我,不时的嚷道有甚妖精。虚多实少,不管轻重,将我
扌刍着脚,捽下马来,如今却解说甚么过路的妖精。假若跌伤了我,却也过意不
去!这等,这等!”行者道:“师父莫怪,若是跌伤了你的手足,却还好医治;
若是被妖精捞了去,却何处跟寻?”三藏大怒,哏哏的,要念《紧箍儿咒》,却
是沙僧苦劝,只得上马又行。还未曾坐得稳,只听又叫:“师父救人啊!”长老
抬头看时,原来是个小孩童,赤条条的,吊在那树上,兜住缰,便骂行者道:
“这泼猴多大惫懒!全无有一些儿善良之意,心心只是要撒泼行凶哩!我那般说
叫唤的是个人声,他就千言万语只嚷是妖怪!你看那树上吊的不是个人么?”大
圣见师父怪下来了,却又觌面看见模样,一则做不得手脚,二来又怕念《紧箍儿
咒》,低着头,再也不敢回言,让唐僧到了树下。那长老将鞭梢指着问道:“你
是那家孩儿?因有甚事,吊在此间?说与我,好救你。”噫!分明他是个精灵,
变化得这等,那师父却是个肉眼凡胎,不能相识。
那妖魔见他下问,越弄虚头,眼中噙泪,叫道:“师父呀,山西去有一条枯
松涧,涧那边有一庄村,我是那里人家。我祖公公姓红,只因广积金银,家私巨
万,混名唤做红百万。年老归世已久,家产遗与我父。近来人事奢侈,家私渐废,
改名唤做红十万,专一结交四路豪杰,将金银借放,希图利息。怎知那无籍之人,
设骗了去啊,本利无归。我父发了洪誓,分文不借。那借金银人,身贫无计,结
成凶党,明火执杖,白日杀上我门,将我财帛尽情劫掳,把我父亲杀了,见我母
亲有些颜色,拐将去做甚么压寨夫人。那时节,我母亲舍不得我,把我抱在怀里,
哭哀哀,战兢兢,跟随贼寇,不期到此山中,又要杀我,多亏我母亲哀告,免教
我刀下身亡,却将绳子吊我在树上,只教冻饿而死,那些贼将我母亲不知掠往那
里去了。我在此已吊三日三夜,更没一个人来行走。不知那世里修积,今生得遇
老师父,若肯舍大慈悲,救我一命回家,就典身卖命,也酬谢师恩,致使黄沙盖
面,更不敢忘也。”三藏闻言,认了真实,就教八戒解放绳索,救他下来。那呆
子也不识人,便要上前动手。
行者在旁,忍不住喝了一声道:“那泼物!有认得你的在这里哩!莫要只管
架空捣鬼,说谎哄人!你既家私被劫,父被贼伤,母被人掳,救你去交与谁人?
你将何物与我作谢?这谎脱节了耶!”那怪闻言,心中害怕,就知大圣是个能人,
暗将他放在心上,却又战战兢兢,滴泪而言曰:“师父,虽然我父母空亡,家财
尽绝,还有些田产未动,亲戚皆存。”行者道:“你有甚么亲戚?”妖怪道:
“我外公家在山南,姑娘住居岭北。涧头李四,是我姨夫;林内红三,是我族伯。
还有堂叔堂兄都住在本庄左右。老师父若肯救我,到了庄上,见了诸亲,将老师
父拯救之恩,一一对众言说,典卖些田产,重重酬谢也。”八戒听说,扛住行者
道:“哥哥,这等一个小孩子家,你只管盘诘他怎的!他说得是,强盗只打劫他
些浮财,莫成连房屋田产也劫得去?若与他亲戚们说了,我们纵有广大食肠,也
吃不了他十亩田价。救他下来罢。”呆子只是想着吃食,那里管甚么好歹,使戒
刀挑断绳索,放下怪来。那怪对唐僧马下,泪汪汪只情磕头。长老心慈,便叫:
“孩儿,你上马来,我带你去。”那怪道:“师父啊,我手脚都吊麻了,腰胯疼
痛,一则是乡下人家,不惯骑马。”唐僧叫八戒驮着,那妖怪抹了一眼道:“师
父,我的皮肤都冻熟了,不敢要这位师父驮。他的嘴长耳大,脑后鬃硬,搠得我
慌。”唐僧道:“教沙和尚驮着。”那怪也抹了一眼道:“师父,那些贼来打劫
我家时,一个个都搽了花脸,带假胡子,拿刀弄杖的。我被他唬怕了,见这位晦
气脸的师父,一发没了魂了,也不敢要他驮。”唐僧教孙行者驮着,行者呵呵笑
道:“我驮,我驮!”
那怪物暗自欢喜,顺顺当当的要行者驮他。行者把他扯在路旁边,试了一试,
只好有三斤十来两重。行者笑道:“你这个泼怪物,今日该死了,怎么在老孙面
前捣鬼!我认得你是个那话儿呵。”妖怪道:“师父,我是好人家儿女,不幸遭
此大难,我怎么是个甚么那话儿?”行者道:“你既是好人家儿女,怎么这等骨
头轻?”妖怪道:“我骨格儿小。”行者道:“你今年几岁了?”那怪道:“我
七岁了。”行者笑道:“一岁长一斤,也该七斤,你怎么不满四斤重么?”那怪
道:“我小时失乳。”行者说:“也罢,我驮着你,若要尿尿把把,须和我说。”
三藏才与八戒、沙僧前走,行者背着孩儿随后,一行径投西去。有诗为证,诗曰:
道德高隆魔障高,禅机本静静生妖。心君正直行中道,木母痴顽躧外趫。
意马不言怀爱欲,黄婆无语自忧焦。客邪得志空欢喜,毕竟还从正处消。
孙大圣驮着妖魔,心中埋怨唐僧,不知艰苦,“行此险峻山场,空身也难走,
却教老孙驮人。这厮莫说他是妖怪,就是好人,他没了父母,不知将他驮与何人,
倒不如掼杀他罢。”那怪物却早知觉了,便就使个神通,往四下里吸了四口气,
吹在行者背上,便觉重有千斤。行者笑道:“我儿啊,你弄重身法压我老爷哩!”
那怪闻言,恐怕大圣伤他,却就解尸,出了元神,跳将起去,伫立在九霄空里,
这行者背上越重了。猴王发怒,抓过他来,往那路旁边赖石头上滑辣的一掼,将
尸骸掼得像个肉饼一般,还恐他又无礼,索性将四肢扯下,丢在路两边,俱粉碎
了。
那物在空中,明明看着,忍不住心头火起道:“这猴和尚,十分惫懒!就作
我是个妖魔,要害你师父,却还不曾见怎么下手哩,你怎么就把我这等伤损!早
是我有算计,出神走了,不然,是无故伤生也。若不趁此时拿了唐僧,再让一番,
越教他停留长智。”好怪物,就在半空里弄了一阵旋风,呼的一声响亮,走石扬
沙,诚然凶狠。好风──
淘淘怒卷水云腥,黑气腾腾闭日明。岭树连根通拔尽,野梅带干悉皆平。
黄沙迷目人难走,怪石伤残路怎平。滚滚团团平地暗,遍山禽兽发哮声。
刮得那三藏马上难存,八戒不敢仰视,沙僧低头掩面。孙大圣情知是怪物弄
风,急纵步来赶时,那怪已骋风头,将唐僧摄去了。无踪无影,不知摄向何方,
无处跟寻。
一时间,风声暂息,日色光明。行者上前观看,只见白龙马战兢兢发喊声嘶,
行李担丢在路下,八戒伏于崖下呻吟,沙僧蹲在坡前叫唤。行者喊:“八戒!”
那呆子听见是行者的声音,却抬头看时,狂风已静,爬起来,扯住行者道:“哥
哥,好大风啊!”沙僧却也上前道:“哥哥,这是一阵旋风。”又问:“师父在
那里?”八戒道:“风来得紧,我们都藏头遮眼,各自躲风,师父也伏在马上的。”
行者道:“如今却往那里去了?”沙僧道:“是个灯草做的,想被一风卷去也。”
行者道:“兄弟们,我等自此就该散了!”八戒道:“正是,趁早散了,各寻头
路,多少是好。那西天路无穷无尽,几时能到得!”沙僧闻言,打了一个失惊,
浑身麻木道:“师兄,你都说的是那里话。我等因为前生有罪,感蒙观世音菩萨
劝化,与我们摩顶受戒,改换法名,皈依佛果,情愿保护唐僧上西方拜佛求经,
将功折罪。今日到此,一旦俱休,说出这等各寻头路的话来,可不违了菩萨的善
果,坏了自己的德行,惹人耻笑,说我们有始无终也!”行者道:“兄弟,你说
的也是,奈何师父不听人说,我老孙火眼金睛,认得好歹,才然这风,是那树上
吊的孩儿弄的。我认得他是个妖精,你们不识,那师父也不识,认作是好人家儿
女,教我驮着他走。是老孙算计要摆布他,他就弄个重身法压我。是我把他掼得
粉碎,他想是又使解尸之法,弄阵旋风,把我师父摄去也。因此上怪他每每不听
我说。故我意懒心灰,说各人散了。既是贤弟有此诚意,教老孙进退两难。八戒,
你端的要怎的处?”八戒道:“我才自失口乱说了几句,其实也不该散。哥哥,
没及奈何,还信沙弟之言,去寻那妖怪救师父去。”行者却回嗔作喜道:“兄弟
们,还要来结同心,收拾了行李马匹,上山找寻怪物,搭救师父去。”三个人附
葛扳藤,寻坡转涧,行经有五七十里,却也没个音信,那山上飞禽走兽全无,老
柏乔松常见。孙大圣着实心焦,将身一纵,跳上那巅险峰头,喝一声叫“变!”
变作三头六臂,似那大闹天宫的本像,将金箍棒,幌一幌,变作三根金箍棒,劈
哩扑辣的,往东打一路,往西打一路,两边不住的乱打。八戒见了道:“沙和尚,
不好了,师兄是寻不着师父,恼出气心风来了。”
那行者打了一会,打出一伙穷神来,都披一片,挂一片,裩无裆,裤无口
的,跪在山前,叫:“大圣,山神土地来见。”行者道:“怎么就有许多山神土
地?”众神叩头道:“上告大圣,此山唤做六百里钻头号山。我等是十里一山神,
十里一土地,共该三十名山神,三十名土地。昨日已此闻大圣来了,只因一时会
不齐,故此接迟,致令大圣发怒,万望恕罪。”行者道:“我且饶你罪名。我问
你:这山上有多少妖精?”众神道:“爷爷呀,只有得一个妖精,把我们头也摩
光了,弄得我们少香没纸,血食全无,一个个衣不充身,食不充口,还吃得有多
少妖精哩!”行者道:“这妖精在山前住,是山后住?”众神道:“他也不在山
前山后。这山中有一条涧,叫做枯松涧。涧边有一座洞,叫做火云洞。那洞里有
一个魔王,神通广大,常常的把我们山神土地拿了去,烧火顶门,黑夜与他提铃
喝号。小妖儿又讨甚么常例钱。”行者道:“汝等乃是阴鬼之仙,有何钱钞?”
众神道:“正是没钱与他,只得捉几个山獐野鹿,早晚间打点群精;若是没物相
送,就要来拆庙宇,剥衣裳,搅得我等不得安生!万望大圣与我等剿除此怪,拯
救山上生灵。”行者道:“你等既受他节制,常在他洞下,可知他是那里妖精,
叫做甚么名字?”众神道:“说起他来,或者大圣也知道。他是牛魔王的儿子,
罗刹女养的。他曾在火焰山修行了三百年,炼成三昧真火,却也神通广大。牛魔
王使他来镇守号山,乳名叫做红孩儿,号叫做圣婴大王。”
行者闻言满心欢喜,喝退了土地山神,却现了本像,跳下峰头,对八戒沙僧
道:“兄弟们放心,再不须思念,师父决不伤生,妖精与老孙有亲。”八戒笑道:
“哥哥,莫要说谎。你在东胜神洲,他这里是西牛贺洲,路程遥远,隔着万水千
山,海洋也有两道,怎的与你有亲?”行者道:“刚才这伙人都是本境土地山神。
我问他妖怪的原因,他道是牛魔王的儿子,罗刹女养的,名字唤做红孩儿,号圣
婴大王。想我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遍游天下名山,寻访大地豪杰,那牛魔
王曾与老孙结七弟兄。一般五六个魔王,止有老孙生得小巧,故此把牛魔王称为
大哥。这妖精是牛魔王的儿子,我与他父亲相识。若论将起来,还是他老叔哩,
他怎敢害我师父?我们趁早去来。”沙和尚笑道:“哥啊,常言道,三年不上门,
当亲也不亲哩。你与他相别五六百年,又不曾往还杯酒,又没有个节礼相邀,他
那里与你认甚么亲耶?”行者道:“你怎么这等量人!常言道,一叶浮萍归大海,
为人何处不相逢!纵然他不认亲,好道也不伤我师父。不望他相留酒席,必定也
还我个囫囵唐僧。”三兄弟各办虔心,牵着白马,马上驮着行李,找大路一直前
进。
无分昼夜,行了百十里远近,忽见一松林,林中有一条曲涧,涧下有碧澄澄
的活水飞流,那涧梢头有一座石板桥,通着那厢洞府。行者道:“兄弟,你看那
壁厢有石崖磷磷,想必是妖精住处了。我等从众商议,那个管看守行李马匹,那
个肯跟我过去降妖?”八戒道:“哥哥,老猪没甚坐性,我随你去罢。”行者道:
“好,好!”教沙僧:“将马匹行李俱潜在树林深处,小心守护,待我两个上门
去寻师父耶。”那沙僧依命,八戒相随,与行者各持兵器前来。正是:未炼婴儿
邪火胜,心猿木母共扶持。毕竟不知这一去吉凶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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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09: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一回 心猿遭火败 木母被魔擒


善恶一时忘念,荣枯都不关心。晦明隐现任浮沉,随分饥餐渴饮。
神静湛然常寂,昏冥便有魔侵。五行蹭蹬破禅林,风动必然寒凛。
却说那孙大圣引八戒别了沙僧,跳过枯松涧,径来到那怪石崖前,果见有一
座洞府,真个也景致非凡。但见──
回銮古道幽还静,风月也听玄鹤弄。白云透出满川光,流水过桥仙意兴。
猿啸鸟啼花木奇,藤萝石蹬芝兰胜。苍摇崖壑散烟霞,翠染松篁招彩凤。
远列巅峰似插屏,山朝涧绕真仙洞。昆仑地脉发来龙,有分有缘方受用。
将近行到门前,见有一座石碣,上镌八个大字,乃是“号山枯松涧火云洞”。
那壁厢一群小妖,在那里轮枪舞剑的跳风顽耍。孙大圣厉声高叫道:“那小的们,
趁早去报与洞主知道,教他送出我唐僧师父来,免你这一洞精灵的性命!牙迸半
个不字,我就掀翻了你的山场,躧平了你的洞府!”那些小妖闻有此言,慌忙急
转身,各归洞里,关了两扇石门,到里边来报:“大王,祸事了!”
却说那怪自把三藏拿到洞中,选剥了衣服,四马攒蹄,捆在后院里,着小妖
打干净水刷洗,要上笼蒸吃哩。急听得报声祸事,且不刷洗,便来前庭上问:
“有何祸事?”小妖道:“有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带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在
门前要甚么唐僧师父哩。但若牙迸半个不字,就要掀翻山场,躧平洞府。”魔王
微微冷笑道:“这是孙行者与猪八戒,他却也会寻哩。他拿他师父,自半山中到
此,有百五十里,却怎么就寻上门来?”教:“小的们,把管车的,推出车去!”
那一班几个小妖,推出五辆小车儿来,开了前门。八戒望见道:“哥哥,这妖精
想是怕我们,推出车子,往那厢搬哩。”行者道:“不是,且看他放在那里。”
只见那小妖将车子按金、木、水、火、土安下,着五个看着,五个进去通报。那
魔王问:“停当了?”答应:“停当了。”教:“取过枪来。”有那一伙管兵器
的小妖,着两个抬出一杆丈八长的火尖枪,递与妖王。妖王轮枪拽步,也无甚么
盔甲,只是腰间束一条锦绣战裙,赤着脚,走出门前。行者与八戒,抬头观看,
但见那怪物──
面如傅粉三分白,唇若涂朱一表才。鬓挽青云欺靛染,眉分新月似刀裁。
战裙巧绣盘龙凤,形比哪吒更富胎。双手绰枪威凛冽,祥光护体出门来。
哏声响若春雷吼,暴眼明如掣电乖。要识此魔真姓氏,名扬千古唤红孩。
那红孩儿怪,出得门来,高叫道:“是甚么人,在我这里吆喝!”行者近前
笑道:“我贤侄莫弄虚头,你今早在山路旁,高吊在松树梢头,是那般一个瘦怯
怯的黄病孩儿,哄了我师父。我倒好意驮着你,你就弄风儿把我师父摄将来。你
如今又弄这个样子,我岂不认得你?趁早送出我师父,不要白了面皮,失了亲情,
恐你令尊知道,怪我老孙以长欺幼,不像模样。”那怪闻言,心中大怒,咄的一
声喝道:“那泼猴头!我与你有甚亲情?你在这里满口胡柴,绰甚声经儿!那个
是你贤侄?”行者道:“哥哥,是你也不晓得。当年我与你令尊做弟兄时,你还
不知在那里哩。”那怪道:“这猴子一发胡说!你是那里人,我是那里人,怎么
得与我父亲做兄弟?”行者道:“你是不知,我乃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
孙悟空是也。我当初未闹天宫时,遍游海角天涯,四大部洲,无方不到。那时节,
专慕豪杰,你令尊叫做牛魔王,称为平天大圣,与我老孙结为七弟兄,让他做了
大哥;还有个蛟魔王,称为复海大圣,做了二哥;又有个大鹏魔王,称为混天大
圣,做了三哥;又有个狮犭它王,称为移山大圣,做了四哥;又有个猕猴王,称
为通风大圣,做了五哥;又有个犭禺犭戎王,称为驱神大圣,做了六哥;惟有老
孙身小,称为齐天大圣,排行第七。我老弟兄们那时节耍子时,还不曾生你哩!”
那怪物闻言,那里肯信,举起火尖枪就刺。行者正是那会家不忙,又使了一
个身法,闪过枪头,轮起铁棒,骂道:“你这小畜生,不识高低!看棍!”那妖
精也使身法,让过铁棒道:“泼猢猻,不达时务!看枪!”他两个也不论亲情,
一齐变脸,各使神通,跳在云端里,好杀──
行者名声大,魔王手段强。一个横举金箍棒,一个直挺火尖枪。吐雾遮三界,
喷云照四方。一天杀气凶声吼,日月星辰不见光。语言无逊让,情意两乖张。那
一个欺心失礼仪,这一个变脸没纲常。棒架威风长,枪来野性狂。一个是混元真
大圣,一个是正果善财郎。二人努力争强胜,只为唐僧拜法王。
那妖魔与孙大圣战经二十合,不分胜败。猪八戒在旁边,看得明白:妖精虽
不败降,却只是遮拦隔架,全无攻杀之能;行者纵不赢他,棒法精强,来往只在
那妖精头上,不离了左右。八戒暗想道:“不好啊,行者溜撒,一时间丢个破绽,
哄那妖魔钻进来,一铁棒打倒,就没了我的功劳。”你看他抖擞精神,举着九齿
钯,在空里,望妖精劈头就筑。那怪见了心惊,急拖枪败下阵来。行者喝教八戒:
“赶上,赶上!”
二人赶到他洞门前,只见妖精一只手举着火尖枪,站在那中间一辆小车儿上,
一只手捏着拳头,往自家鼻子上捶了两拳。八戒笑道:“这厮放赖不羞!你好道
捶破鼻子,淌出些血来,搽红了脸,往那里告我们去耶?”那妖魔捶了两拳,念
个咒语,口里喷出火来,鼻子里浓烟迸出,闸闸眼火焰齐生。那五辆车子上,火
光涌出。连喷了几口,只见那红焰焰、大火烧空,把一座火云洞,被那烟火迷漫,
真个是天炽地。八戒慌了道:“哥哥,不停当!这一钻在火里,莫想得活,把
老猪弄做个烧熟的,加上香料,尽他受用哩!快走,快走!”说声走,他也不顾
行者,跑过涧去了。这行者神通广大,捏着避火诀,撞入火中,寻那妖怪。那妖
怪见行者来,又吐上几口,那火比前更胜。好火──
炎炎烈烈盈空燎,赫赫威威遍地红。却似火轮飞上下,犹如炭屑舞西东。这
火不是燧人钻木,又不是老子炮丹。非天火,非野火,乃是妖魔修炼成真三昧火。
五辆车儿合五行,五行生化火煎成。肝木能生心火旺,心火致令脾土平。脾土生
金金化水,水能生木彻通灵。生生化化皆因火,火遍长空万物荣。妖邪久悟呼三
昧,永镇西方第一名。
行者被他烟火飞腾,不能寻怪,看不见他洞门前路径,抽身跳出火中。那妖
精在门首,看得明白,他见行者走了,却才收了火具,帅群妖,转于洞内,闭了
石门,以为得胜,着小的排宴奏乐,欢笑不题。
却说行者跳过枯松涧,按下云头,只听得八戒与沙僧朗朗的在松间讲话。行
者上前喝八戒道:“你这呆子,全无人气!你就惧怕妖火,败走逃生,却把老孙
丢下,早是我有些南北哩!”八戒笑道:“哥啊,你被那妖精说着了,果然不达
时务。古人云:识得时务者,呼为俊杰。那妖精不与你亲,你强要认亲;既与你
赌斗,放出那般无情的火来,又不走,还要与他恋战哩!”行者道:“那怪物的
手段比我何如?”八戒道:“不济。”“枪法比我何如?”八戒道:“也不济。
老猪见他撑持不住,却来助你一钯,不期他不识耍,就败下阵来,没天理,就放
火了。”行者道:“正是你不该来。我再与他斗几合,我取巧儿捞他一棒,却不
是好?”他两个只管论那妖精的手段,讲那妖精的火毒,沙和尚倚着松根笑得騃
了。行者看见道:“兄弟,你笑怎么?你好道有甚手段,擒得那妖魔,破得那火
阵?这桩事,也是大家有益的事。常言道,众毛攒<毛来>。你若拿得妖魔,救了
师父,也是你的一件大功绩。”沙僧道:“我也没甚手段,也不能降妖。我笑你
两个都着了忙也。”行者道:“我怎么着忙?”沙僧道:“那妖精手段不如你,
枪法不如你,只是多了些火势,故不能取胜。若依小弟说,以相生相克拿他,有
甚难处?”行者闻言,呵呵笑道:“兄弟说得有理。果然我们着忙了,忘了这事。
若以相生相克之理论之,须是以水克火,却往那里寻些水来,泼灭这妖火,可不
救了师父?”沙僧道:“正是这般,不必迟疑。”行者道:“你两个只在此间,
莫与他索战,待老孙去东洋大海求借龙兵,将些水来,泼息妖火,捉这泼怪。”
八戒道:“哥哥放心前去,我等理会得。”
好大圣,纵云离此地,顷刻到东洋,却也无心看玩海景,使个逼水法,分开
波浪。正行时,见一个巡海夜叉相撞,看见是孙大圣,急回到水晶宫里,报知那
老龙王。敖广即率龙子、龙孙、虾兵、蟹卒一齐出门迎接,请里面坐。坐定,礼
毕告茶,行者道:“不劳茶,有一事相烦。我因师父唐僧往西天拜佛取经,经过
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有个红孩儿妖精,号圣婴大王,把我师父拿了去。是老孙寻
到洞边,与他交战,他却放出火来。我们禁不得他,想着水能克火,特来问你求
些水去,与我下场大雨,泼灭了妖火,救唐僧一难。”那龙王道:“大圣差了,
若要求取雨水,不该来问我。”行者道:“你是四海龙王,主司雨泽,不来问你,
却去问谁?”龙王道:“我虽司雨,不敢擅专,须得玉帝旨意,吩咐在那地方,
要几尺几寸,甚么时辰起住,还要三官举笔,太乙移文,会令了雷公电母,风伯
云童俗语云,龙无云而不行哩。”行者道:“我也不用着风云雷电,只是要些雨
水灭火。”龙王道:“大圣不用风云雷电,但我一人也不能助力,着舍弟们同助
大圣一功如何?”行者道:“令弟何在?”龙王道:“南海龙王敖钦、北海龙王
敖闰、西海龙王敖顺。”行者笑道:“我若再游过三海,不如上界去求玉帝旨意
了。”龙王道:“不消大圣去,只我这里撞动铁鼓金钟,他自顷刻而至。”行者
闻其言道:“老龙王,快撞钟鼓。”
须臾间,三海龙王拥至,问:“大哥,有何事命弟等?”敖广道:“孙大圣
在这里借雨助力降妖。”三弟即引进见毕,行者备言借水之事,众神个个欢从,
即点起──
鲨鱼骁勇为前部,濆痴鳠大作先锋。鲤元帅翻波跳浪,鯾提督吐雾喷风。
鲭太尉东方打哨,鲌都司西路催征。红眼马郎南面舞,黑甲将军北下冲。
鱑把总中军掌号,五方兵处处英雄。纵横机巧鼋枢密,妙算玄微龟相分。
有谋有智鼍丞相,多变多能鳖总戎。横行蟹士轮长剑,直跳虾婆扯硬弓。
鲇外郎查明文簿,点龙兵出离波中。
诗曰:
四海龙王喜助功,齐天大圣请相从。只因三藏途中难,借水前来灭火红。
那行者领着龙兵,不多时早到号山枯松涧上。行者道:“敖氏昆玉,有烦远
涉。此间乃妖魔之处,汝等且停于空中,不要出头露面。让老孙与他赌斗,若赢
了他,不须列位捉拿;若输与他,也不用列位助阵。只是他但放火时,可听我呼
唤,一齐喷雨。”龙王俱如号令。
行者却按云头,入松林里见了八戒、沙僧,叫声:“兄弟。”八戒道:“哥
哥来得快哑!可曾请得龙王来?”行者道:“俱来了。你两个切须仔细,只怕雨
大,莫湿了行李,待老孙与他打去。”沙僧道:“师兄放心前去,我等俱理会得
了。”
行者跳过涧,到了门首,叫声:“开门!”那些小妖又去报道:“孙行者又
来了。”红孩仰面笑道:“那猴子想是火中不曾烧了他,故此又来。这一来切莫
饶他,断然烧个皮焦肉烂才罢!”急纵身,挺着长枪,教:“小的们,推出火车
子来!”他出门前,对行者道:“你又来怎的?”行者道:“还我师父来。”那
怪道:“你这猴头,忒不通变。那唐僧与你做得师父,也与我做得按酒,你还思
量要他哩。莫想,莫想!”行者闻言,十分恼怒,掣金箍棒劈头就打。那妖精,
使火尖枪,急架相迎。这一场赌斗,比前不同。好杀──
怒发泼妖魔,恼急猴王将。这一个专救取经僧,那一个要吃唐三藏。心变没
亲情,情疏无义让。这个恨不得捉住活剥皮,那个恨不得拿来生蘸酱。真个忒英
雄,果然多猛壮。棒来枪架赌输赢,枪去棒迎争下上。举手相轮二十回,两家本
事一般样。
那妖王与行者战经二十回合,见得不能取胜,虚幌一枪,怎抽身,捏着拳头,
又将鼻子捶了两下,却就喷出火来。那门前车子上,烟火迸起;口眼中,赤焰飞
腾。孙大圣回头叫道:“龙王何在?”那龙王兄弟,帅众水族,望妖精火光里喷
下雨来。好雨!真个是:
潇潇洒洒,密密沉沉。潇潇洒洒,如天边坠落星辰;密密沉沉,似海口倒悬
浪滚。起初时如拳大小,次后来瓮泼盆倾。满地浇流鸭顶绿,高山洗出佛头青。
沟壑水飞千丈玉,涧泉波涨万条银。三叉路口看看满,九曲溪中渐渐平。这个是
唐僧有难神龙助,扳倒天河往下倾。
那雨淙淙大小,莫能止息那妖精的火势。原来龙王私雨,只好泼得凡火,妖
精的三昧真火,如何泼得?好一似火上浇油,越泼越灼。大圣道:“等我捻着诀。
钻入火中!”轮铁棒,寻妖要打。那妖见他来到,将一口烟,劈脸喷来。行者急
回头,炒得眼花雀乱,忍不住泪落如雨。原来这大圣不怕火,只怕烟。当年因大
闹天宫时,被老君放在八卦炉中,锻过一番,他幸在那巽位安身,不曾烧坏,只
是风搅得烟来,把他<火刍>做火眼金睛,故至今只是怕烟。那妖又喷一口,行者当
不得,纵云头走了。那妖王却又收了火具,回归洞府。
这大圣一身烟火,炮燥难禁,径投于涧水内救火。怎知被冷水一逼,弄得火
气攻心,三魂出舍,可怜气塞胸堂喉舌冷,魂飞魄散丧残生!慌得那四海龙王在
半空里,收了雨泽,高声大叫:“天蓬元帅,卷帘将军,休在林中藏隐,且寻你
师兄出来!”八戒与沙僧听得呼他圣号,急忙解了马、挑着担奔出林来,也不顾
泥泞,顺涧边找寻,只见那上溜头,翻波滚浪,急流中淌下一个人来。沙僧见了,
连衣跳下水中,抱上岸来,却是孙大圣身躯。噫!你看他蜷<虫局>四肢伸不得,浑
身上下冷如冰。沙和尚满眼垂泪道:“师兄,可惜了你,亿万年不老长生客,如
今化作个中途短命人!”八戒笑道:“兄弟莫哭,这猴子佯推死,吓我们哩。你
摸他摸,胸前还有一点热气没有?”沙僧道:“浑身都冷了,就有一点儿热气,
怎的就是回生?”八戒道:“他有七十二般变化,就有七十二条性命。你扯着脚,
等我摆布他。”真个那沙僧扯着脚,八戒扶着头,把他拽个直,推上脚来,盘膝
坐定。八戒将两手搓热,仵住他的七窍,使一个按摩禅法。原来那行者被冷水逼
了,气阻丹田,不能出声。却幸得八戒按摸揉擦,须臾间,气透三关,转明堂,
冲开孔窍,叫了一声:“师父啊!”沙僧道:“哥啊,你生为师父,死也还在口
里,且苏醒,我们在这里哩。”行者睁开眼道:“兄弟们在这里?老孙吃了亏也!”
八戒笑道:“你才子发昏的,若不是老猪救你啊,已此了帐了,还不谢我哩!”
行者却才起身,仰面道:“敖氏弟兄何在?”那四海龙王在半空中答应道:“小
龙在此伺候。”行者道:“累你远劳,不曾成得功果,且请回去,改日再谢。”
龙王帅水族,泱泱而回,不在话下。
沙僧搀着行者,一同到松林之下坐定。少时间,却定神顺气,止不住泪滴腮
边,又叫:师父啊──
忆昔当年出大唐,岩前救我脱灾殃。三山六水遭魔障,万苦千辛割寸肠。
托钵朝餐随厚薄,参禅暮宿或林庄。一心指望成功果,今日安知痛受伤!
沙僧道:“哥哥,且休烦恼,我们早安计策,去那里请兵助力,搭救师父耶?”
行者道:“那里请救么?”沙僧道:“当初菩萨吩咐,着我等保护唐僧,他曾许
我们,叫天天应,叫地地应。那里请救去?”行者道:“想老孙大闹天宫时,那
些神兵,都禁不得我。这妖精神通不小,须是比老孙手段大些的,才降得他哩。
天神不济,地煞不能,若要拿此妖魔,须是去请观音菩萨才好。奈何我皮肉酸麻,
腰膝疼痛,驾不起筋斗云,怎生请得?”八戒道:“有甚话吩咐,等我去请。”
行者笑道:“也罢,你是去得。若见了菩萨,切休仰视,只可低头礼拜。等他问
时,你却将地名、妖名说与他,再请救师父之事。他若肯来,定取擒了怪物。”
八戒闻言,即便驾了云雾,向南而去。
却说那个妖王在洞里欢喜道:“小的们,孙行者吃了亏去了。这一阵虽不得
他死,好道也发个大昏。咦,只怕他又请救兵来也,快开门,等我去看他请谁。”
众妖开了门,妖精就跳在空里观看,只见八戒往南去了。妖精想着南边再无
他处,断然是请观音菩萨,急按下云,叫:“小的们,把我那皮袋寻出来。多时
不用,只恐口绳不牢,与我换上一条,放在二门之下。等我去把八戒赚将回来,
装于袋内,蒸得稀烂,犒劳你们。”原来那妖精有一个如意的皮袋。众小妖拿出
来,换了口绳,安于洞门内不题。
却说那妖王久居于此,俱是熟游之地,他晓得那条路上南海去近,那条去远。
他从那近路上,一驾云头,赶过了八戒,端坐在壁岩之上,变作一个“假观世音”
模样,等候着八戒。那呆子正纵云行处,忽然望见菩萨,他那里识得真假?这才
是见像作佛。呆子停云下拜道:“菩萨,弟子猪悟能叩头。”妖精道:“你不保
唐僧去取经,却见我有何事干?”八戒道:“弟子因与师父行至中途,遇着号山
枯松涧火云洞,有个红孩儿妖精,他把我师父摄了去。是弟子与师兄等,寻上他
门,与他交战。他原来会放火,头一阵,不曾得赢;第二阵,请龙王助雨,也不
能灭火。师兄被他烧坏了,不能行动,着弟子来请菩萨,万望垂慈,救我师父一
难!”妖精道:“那火云洞洞主,不是个伤生的,一定是你们冲撞了他也。”八
戒道:“我不曾冲撞他,是师兄悟空冲撞他的。他变作一个小孩子,吊在树上,
试我师父。师父甚有善心,教我解下来,着师兄驮他一程。是师兄掼了他一掼,
他就弄风儿,把师父摄去了。”妖精道:“你起来,跟我进那洞里见洞主,与你
说个人情,你陪一个礼,把你师父讨出来罢。”八戒道:“菩萨呀,若肯还我师
父,就磕他一个头也罢。”
妖王道:“你跟来。”那呆子不知好歹,就跟着他,径回旧路,却不向南洋
海,随赴火云门。顷刻间,到了门首。妖精进去道:“你休疑忌,他是我的故人,
你进来。”呆子只得举步入门。众妖一齐呐喊,将八戒捉倒,装于袋内,束紧了
口绳,高吊在驮梁之上。妖精现了本像,坐在当中道:“猪八戒,你有甚么手段,
就敢保唐僧取经,就敢请菩萨降我?你大睁着两个眼,还不认得我是圣婴大王哩!
如今拿你,吊得三五日,蒸熟了赏赐小妖,权为案酒!”八戒听言,在里面骂道:
“泼怪物,十分无礼!若论你百计千方,骗了我吃,管教你一个个遭肿头天瘟!”
呆子骂了又骂,嚷了又嚷,不题。
却说孙大圣与沙僧正坐,只见一阵腥风,刮面而过,他就打了一个喷嚏道:
“不好,不好!这阵风,凶多吉少。想是猪八戒走错路也。”沙僧道:“他错了
路,不会问人?”行者道:“想必撞见妖精了。”沙僧道:“撞见妖精,他不会
跑回?”行者道:“不停当。你坐在这里看守,等我跑过涧去打听打听。”沙僧
道:“师兄腰疼,只恐又着他手,等小弟去罢。”行者道:“你不济事,还让我
去。”好行者,咬着牙,忍着疼,捻着铁棒,走过涧,到那火云洞前,叫声:
“泼怪!”那把门的小妖,又急入里报:“孙行者又在门首叫哩!”那妖王传令
叫拿,那伙小妖,枪刀簇拥,齐声呐喊,即开门,都道:“拿住,拿住!”行者
果然疲倦,不敢相迎,将身钻在路旁,念个咒语叫:“变!”即变做一个销金包
袱。小妖看见,报道:“大王,孙行者怕了,只见说一声拿字,慌得把包袱丢下,
走了。”妖王笑道:“那包袱也无甚么值钱之物,左右是和尚的破褊衫,旧帽子,
背进来拆洗做补衬。”一个小妖,果将包袱背进,不知是行者变的。行者道:
“好了,这个销金包袱,背着了!”那妖精不以为事,丢在门内。
好行者,假中又假,虚里还虚,即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个包袱一样。
他的真身,却又变作一个苍蝇儿,钉在门枢上。只听得八戒在那里哼哩哼的,声
音不清,却似一个瘟猪。行者嘤的飞了去寻时,原来他吊在皮袋里也。行者钉在
皮袋,又听得他恶言恶语骂道妖怪长,妖怪短:“你怎么假变作个观音菩萨,哄
我回来,吊我在此,还说要吃我!有一日,我师兄──
大展齐天无量法,满山泼怪登时擒。解开皮袋放我出,筑你千钯方趁心!”
行者闻言暗笑道:“这呆子虽然在这里面受闷气,却还不倒了旗枪。老孙一
定要拿了此怪,若不如此,怎生雪恨!”正欲设法拯救八戒出来,只听那妖王叫
道:“六健将何在?”时有六个小妖,是他知己的精灵,封为健将,都有名字:
一个叫做云里雾,一个叫做雾里云,一个叫做急如火,一个叫做快如风,一个叫
做兴烘掀,一个叫做掀烘兴。六健将上前跪下,妖王道:“你们认得老大王家么?”
六健将道:“认得。”妖王道:“你与我星夜去请老大王来,说我这里捉唐僧蒸
与他吃,寿延千纪。”六怪领命,一个个厮拖厮扯,径出门去了。行者嘤的一声,
飞下袋来,跟定那六怪,躲离洞中。毕竟不知怎的请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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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09: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二回 大圣殷勤拜南海 观音慈善缚红孩


话说那六健将出洞门,径往西南上,依路而走。行者心中暗想道:“他要请
老大王吃我师父,老大王断是牛魔王。我老孙当年与他相会,真个意合情投,交
游甚厚,至如今我归正道,他还是邪魔。虽则久别,还记得他模样,且等老孙变
作牛魔王,哄他一哄,看是何如。”
好行者,躲离了六个小妖,展开翅,飞向前边,离小妖有十数里远近,摇身
一变,变作个牛魔王,拔下几根毫毛,叫:“变!”即变作几个小妖。在那山凹
里,驾鹰牵犬,搭驽张弓,充作打围的样子,等候那六健将。那一伙厮拖厮扯,
正行时,忽然看见牛魔王坐在中间,慌得兴烘掀、掀烘兴扑的跪下道:“老大王
爷爷在这里也。”那云里雾、雾里云、急如火、快如风都是肉眼凡胎,那里认得
真假,也就一同跪倒,磕头道:“爷爷!小的们是火云洞圣婴大王处差来,请老
大王爷爷去吃唐僧肉,寿延千纪哩。”行者借口答道:“孩儿们起来,同我回家
去,换了衣服来也。”小妖叩头道:“望爷爷方便,不消回府罢。路程遥远,恐
我大王见责,小的们就此请行。”行者笑道:“好乖儿女,也罢,也罢,向前开
路,我和你去来。”六怪抖擞精神,向前喝路,大圣随后而来。
不多时,早到了本处。快如风、急如火撞进洞里报:“大王,老大王爷爷来
了。”妖王欢喜道:“你们却中用,这等来的快。”即便叫:“各路头目,摆队
伍,开旗鼓,迎接老大王爷爷。”满洞群妖,遵依旨令,齐齐整整,摆将出去。
这行者昂昂烈烈,挺着胸脯,把身子抖了一抖,却将那架鹰犬的毫毛,都收回身
上,拽开大步,径走入门里,坐在南面当中。红孩儿当面跪下,朝上叩头道:
“父王,孩儿拜揖。”行者道:“孩儿免礼。”那妖王四大拜拜毕,立于下手。
行者道:“我儿,请我来有何事?”妖王躬身道:“孩儿不才,昨日获得一人,
乃东土大唐和尚。常听得人讲,他是一个十世修行之人,有人吃他一块肉,寿似
蓬瀛不老仙。愚男不敢自食,特请父王同享唐僧之肉,寿延千纪。”行者闻言,
打了个失惊道:“我儿,是那个唐僧?”妖王道:“是往西天取经的人也。”行
者道:“我儿,可是孙行者师父么?”妖王道:“正是。”行者摆手摇头道:
“莫惹他,莫惹他!别的还好惹,孙行者是那样人哩,我贤郎,你不曾会他?那
猴子神通广大,变化多端。他曾大闹天宫,玉皇上帝差十万天兵,布下天罗地网,
也不曾捉得他。你怎么敢吃他师父!快早送出去还他,不要惹那猴子。他若打听
着你吃了他师父,他也不来和你打,他只把那金箍棒往山腰里搠个窟窿,连山都
掬了去。我儿,弄得你何处安身,教我倚靠何人养老!”妖王道:“父王说那里
话,长他人志气,灭孩儿的威风。那孙行者共有兄弟三人,领唐僧在我半山之中,
被我使个变化,将他师父摄来。他与那猪八戒当时寻到我的门前,讲甚么攀亲托
熟之言,被我怒发冲天,与他交战几合,也只如此,不见甚么高作。那猪八戒刺
邪里就来助战,是孩儿吐出三昧真火,把他烧败了一阵。慌得他去请四海龙王助
雨,又不能灭得我三昧真火,被我烧了一个小发昏,连忙着猪八戒去请南海观音
菩萨。是我假变观音,把猪八戒赚来,见吊在如意袋中,也要蒸他与众小的们吃
哩。那行者今早又来我的门首吆喝,我传令教拿他,慌得他把包袱都丢下走了。
却才去请父王来看看唐僧活像,方可蒸与你吃,延寿长生不老也。”行者笑道:
“我贤郎啊,你只知有三昧火赢得他,不知他有七十二般变化哩!”妖王道:
“凭他怎么变化,我也认得,谅他决不敢进我门来。”行者道:“我儿,你虽然
认得他,他却不变大的,如狼犺大象,恐进不得你门;他若变作小的,你却难
认。”妖王道:“凭他变甚小的,我这里每一层门上,有四五个小妖把守,他怎
生得入!”行者道:“你是不知,他会变苍蝇、蚊子、虼蚤,或是蜜蜂、蝴蝶并
蟟栝虫等项,又会变我模样,你却那里认得?”妖王道:“勿虑,他就是铁胆
铜心,也不敢近我门来也。”行者道:“既如此说,贤郎甚有手段,实是敌得他
过,方来请我吃唐僧的肉,奈何我今日还不吃哩。”妖王道:“如何不吃?”行
者道:“我近来年老,你母亲常劝我作些善事。我想无甚作善,且持些斋戒。”
妖王道:“不知父王是长斋,是月斋?”行者道:“也不是长斋,也不是月斋,
唤做雷斋,每月只该四日。”妖王问:“是那四日?”行者道:“三辛逢初六。
今朝是辛酉日,一则当斋,二来酉不会客。且等明日,我去亲自刷洗蒸他,与儿
等同享罢。”那妖王闻言心中暗想道:“我父王平日吃人为生,今活彀有一千余
岁,怎么如今又吃起斋来了?想当初作恶多端,这三四日斋戒,那里就积得过来?
此言有假,可疑,可疑!”即抽身走出二门之下,叫六健将来问:“你们老大王
是那里请来的?”小妖道:“是半路请来的。”妖王道:“我说你们来的快,不
曾到家么?”小妖道:“是,不曾到家。”妖王道:“不好了!着了他假也!这
不是老大王!”小妖一齐跪下道:“大王,自家父亲,也认不得?”妖王道:
“观其形容动静都像,只是言语不像,只怕着了他假,吃了人亏。你们都要仔细,
会使刀的,刀要出鞘,会使枪的,枪要磨明,会使棍的使棍,会使绳的使绳。待
我再去问他,看他言语如何。若果是老大王,莫说今日不吃,明日不吃,便迟个
月何妨!假若言语不对,只听我哏的一声,就一齐下手。”群魔各各领命讫。
这妖王复转身到于里面,对行者当面又拜。行者道:“孩儿,家无常礼,不
须拜,但有甚话,只管说来。”妖王伏于地下道:“愚男一则请来奉献唐僧之肉,
二来有句话儿上请。我前日闲行,驾祥光,直至九霄空内,忽逢着祖延道龄张先
生。”行者道:“可是做天师的张道龄么?”妖王道:“正是。”行者问曰:
“有甚话说?”妖王道:“他见孩儿生得五官周正,三停平等,他问我是几年,
那月那日那时出世,儿因年幼,记得不真。先生子平精熟,要与我推看五星,今
请父王,正欲问此。倘或下次再得会他,好烦他推算。”行者闻言,坐在上面暗
笑道:“好妖怪呀!老孙自归佛果,保唐师父,一路上也捉了几个妖精,不似这
厮克剥。他问我甚么家长礼短,少米无柴的话说,我也好信口捏脓答他。他如今
问我生年月日,我却怎么知道!”好猴王,也十分乖巧,巍巍端坐中间,也无一
些儿惧色,面上反喜盈盈的笑道:“贤郎请起,我因年老,连日有事不遂心怀,
把你生时果偶然忘了。且等到明日回家,问你母亲便知。”妖王道:“父王把我
八个字时常不离口论说,说我有同天不老之寿,怎么今日一旦忘了!岂有此理!
必是假的!”哏的一声,群妖枪刀簇拥,望行者没头没脸的紥来。这大圣使金箍
棒架住了,现出本像,对妖精道:“贤郎,你却没理。那里儿子好打爷的?”那
妖王满面羞惭。不敢回视。行者化金光,走出他的洞府。小妖道:“大王,孙行
者走了。”妖王道:“罢,罢,罢!让他走了罢!我吃他这一场亏也!且关了门,
莫与他打话,只来刷洗唐僧,蒸吃便罢。”
却说那行者搴着铁棒,呵呵大笑,自涧那边而来。沙僧听见,急出林迎着道:
“哥啊,这半日方回,如何这等哂笑,想救出师父来也?”行者道:“兄弟,虽
不曾救得师父,老孙却得个上风来了。”沙僧道:“甚么上风?”行者道:“原
来猪八戒被那怪假变观音哄将回来,吊于皮袋之内。我欲设法救援,不期他着什
么六健将去请老大王来吃师父肉。是老孙想着他老大王必是牛魔王,就变了他的
模样,充将进去,坐在中间。他叫父王,我就应他;他便叩头,我就直受,着实
快活!果然得了上风!”沙僧道:“哥啊,你便图这般小便宜,恐师父性命难保。”
行者道:“不须虑,等我去请菩萨来。”沙僧道:“你还腰疼哩。”行者道:
“我不疼了。古人云,人逢喜事精神爽。你看着行李马匹,等我去。”沙僧道:
“你置下仇了,恐他害我师父。你须快去快来。”行者道:“我来得快,只消顿
饭时,就回来矣。”
好大圣,说话间躲离了沙僧,纵筋斗云,径投南海。在那半空里,那消半个
时辰,望见普陀山景。须臾按下云头,直至落伽崖上,端肃正行,只见二十四路
诸天迎着道:“大圣,那里去?”行者作礼毕,道:“要见菩萨。”诸天道:
“少停,容通报。”时有鬼子母诸天来潮音洞外报道:“菩萨得知,孙悟空特来
参见。”菩萨闻报,即命进去。大圣敛衣皈命,捉定步,径入里边,见菩萨倒身
下拜。菩萨道:“悟空,你不领金蝉子西方求经去,却来此何干?”行者道:
“上告菩萨,弟子保护唐僧前行,至一方,乃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有一个红孩儿
妖精,唤作圣婴大王,把我师父摄去,是弟子与猪悟能等寻至门前,与他交战。
他放出三昧火来,我等不能取胜,救不出师父。急上东洋大海,请到四海龙王,
施雨水,又不能胜火,把弟子都熏坏了,几乎丧了残生。”菩萨道:“既他是三
昧火,神通广大,怎么去请龙王,不来请我?”行者道:“本欲来的,只是弟子
被烟熏了,不能驾云,却教猪八戒来请菩萨。”菩萨道:“悟能不曾来呀。”行
者道:“正是。未曾到得宝山,被那妖精假变做菩萨模样,把猪八戒又赚入洞中,
现吊在一个皮袋里,也要蒸吃哩。”菩萨听说,心中大怒道:“那泼妖敢变我的
模样!”恨了一声,将手中宝珠净瓶往海心里扑的一掼,唬得那行者毛骨竦然,
即起身侍立下面。道:“这菩萨火性不退,好是怪老孙说的话不好,坏了他的德
行,就把净瓶掼了。可惜,可惜!早知送了我老孙,却不是一件大人事?”说不
了,只见那海当中,翻波跳浪,钻出个瓶来,原来是一个怪物驮着出来。行者仔
细看那驮瓶的怪物,怎生模样──
根源出处号帮泥,水底增光独显威。世隐能知天地性,安藏偏晓鬼神机。
藏身一缩无头尾,展足能行快似飞。文王画卦曾元卜,常纳庭台伴伏羲。
云龙透出千般俏,号水推波把浪吹。条条金线穿成甲,点点装成彩玳瑁。
九宫八卦袍披定,散碎铺遮绿灿衣。生前好勇龙王幸,死后还驮佛祖碑。
要知此物名和姓,兴风作浪恶乌龟。
那龟驮着净瓶,爬上崖边,对菩萨点头二十四点,权为二十四拜。行者见了,
暗笑道:“原来是看瓶的,想是不见瓶,就问他要。”菩萨道:“悟空,你在下
面说甚么?”行者道:“没说甚么。”菩萨教:“拿上瓶来。”这行者即去拿瓶,
唉!莫想拿得他动。好便似蜻蜓撼石柱,怎生摇得半分毫?行者上前跪下道:
“菩萨,弟子拿不动。”菩萨道:“你这猴头,只会说嘴,瓶儿你也拿不动,怎
么去降妖缚怪?”行者道:“不瞒菩萨说,平日拿得动,今日拿不动。想是吃了
妖精亏,筋力弱了。”菩萨道:“常时是个空瓶,如今是净瓶抛下海去,这一时
间,转过了三江五湖,八海四渎,溪源潭洞之间,共借了一海水在里面。你那里
有架海的斤量?此所以拿不动也。”行者合掌道:“是弟子不知。”那菩萨走上
前,将右手轻轻的提起净瓶,托在左手掌上。只见那龟点点头,钻下水去了。行
者道:“原来是个养家看瓶的夯货!”菩萨坐定道:“悟空,我这瓶中甘露水浆,
比那龙王的私雨不同,能灭那妖精的三昧火。待要与你拿了去,你却拿不动;待
要着善财龙女与你同去,你却又不是好心,专一只会骗人。你见我这龙女貌美,
净瓶又是个宝物,你假若骗了去,却那有工夫又来寻你?你须是留些甚么东西作
当。”行者道:“可怜!菩萨这等多心,我弟子自秉沙门,一向不干那样事了。
你教我留些当头,却将何物?我身上这件绵布直裰,还是你老人家赐的。这条虎
皮裙子,能值几个铜钱?这根铁棒,早晚却要护身。但只是头上这个箍儿,是个
金的,却又被你弄了个方法儿长在我头上,取不下来。你今要当头,情愿将此为
当,你念个松箍儿咒,将此除去罢,不然,将何物为当?”菩萨道:“你好自在
啊!我也不要你的衣服、铁棒、金箍,只将你那脑后救命的毫毛拔一根与我作当
罢。”行者道:“这毫毛,也是你老人家与我的。但恐拔下一根,就拆破群了,
又不能救我性命。”菩萨骂道:“你这猴子!你便一毛也不拔,教我这善财也难
舍。”行者笑道:“菩萨,你却也多疑。正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千万救我师父一
难罢!”那菩萨──
逍遥欣喜下莲台,云步香飘上石崖。只为圣僧遭障害,要降妖怪救回来。
孙大圣十分欢喜,请观音出了潮音仙洞。诸天大神都列在普陀岩上。菩萨道:
“悟空过海。”行者躬身道:“请菩萨先行。”菩萨道:“你先过去。”行者磕
头道:“弟子不敢在菩萨面前施展。若驾筋斗云啊,掀露身体,恐菩萨怪我不敬。”
菩萨闻言,即着善财龙女去莲花池里,劈一瓣莲花,放在石岩下边水上,教行者:
“你上那莲花瓣儿,我渡你过海。”行者见了道:“菩萨,这花瓣儿,又轻又薄,
如何载得我起!这一躧翻跌下水去,却不湿了虎皮裙?走了硝,天冷怎穿!”菩
萨喝道:“你且上去看!”行者不敢推辞,舍命往上跳。果然先见轻小,到上面
比海船还大三分,行者欢喜道:“菩萨,载得我了。”菩萨道:“既载得,如何
不过去?”行者道:“又没了篙桨篷桅,怎生得过?”菩萨道:“不用。”只把
他一口气吹开吸拢,又着实一口气,吹过南洋苦海,得登彼岸。行者却脚躧实地,
笑道:“这菩萨卖弄神通,把老孙这等呼来喝去,全不费力也!”
那菩萨吩咐概众诸天各守仙境,着善财龙女闭了洞门,他却纵祥云,躲离普
陀岩,到那边叫:“惠岸何在?”惠岸乃托塔李天王第二个太子,俗名木叉是也,
乃菩萨亲传授的徒弟,不离左右,称为护法惠岸行者,即对菩萨合掌伺候。菩萨
道:“你快上界去,见你父王,问他借王罡刀来一用。”惠岸道:“师父用着几
何?”菩萨道:“全副都要。”惠岸领命,即驾云头,径入南天门里,到云楼宫
殿,见父王下拜。天王见了,问:“儿从何来?”木叉道:“师父是孙悟空请来
降妖,着儿拜上父王,将天罡刀借了一用。”天王即唤哪吒将刀取三十六把,递
与木叉。木叉对哪吒说:“兄弟,你回去多拜上母亲:我事紧急,等送刀来再磕
头罢。”忙忙相别,按落祥光,径至南海,将刀捧与菩萨。菩萨接在手中,抛将
去,念个咒语,只见那刀化作一座千叶莲台。菩萨纵身上去,端坐在中间。行者
在旁暗笑道:“这菩萨省使俭用,那莲花池里有五色宝莲台,舍不得坐将来,却
又问别人去借。”菩萨道:“悟空休言语,跟我来也。”却才都驾着云头,离了
海上。白鹦哥展翅前飞,孙大圣与惠岸随后。
顷刻间,早见一座山头,行者道:“这山就是号山了。从此处到那妖精门首,
约摸有四百余里。”菩萨闻言,即命住下祥云,在那山头上念一声“唵”字咒语,
只见那山左山右,走出许多神鬼,却乃是本山土地众神,都到菩萨宝莲座下磕头。
菩萨道:“汝等俱莫惊张,我今来擒此魔王。你与我把这团围打扫干净,要三百
里远近地方,不许一个生灵在地。将那窝中小兽,窟内雏虫,都送在巅峰之上安
生。”众神遵依而退。须臾间,又来回复,菩萨道:“既然干净,俱各回祠。”
遂把净瓶扳倒,唿喇喇倾出水来,就如雷响。真个是:漫过山头,冲开石壁。漫
过山头如海势,冲开石壁似汪洋。黑雾涨天全水气,沧波影日幌寒光。遍崖冲玉
浪,满海长金莲。菩萨大展降魔法,袖中取出定身禅。化做落伽仙景界,真如南
海一般般。秀蒲挺出昙花嫩,香草舒开贝叶鲜。紫竹几竿鹦鹉歇,青松数簇鹧鸪
喧。万迭波涛连四野,只闻风吼水漫天。孙大圣见了,暗中赞叹道:“果然是一
个大慈大悲的菩萨!若老孙有此法力,将瓶儿望山一倒,管甚么禽兽蛇虫哩!”
菩萨叫:“悟空,伸手过来。”行者即忙敛袖,将左手伸出。菩萨拔杨柳枝,蘸
甘露,把他手心里写一个迷字,教他:“捏着拳头,快去与那妖精索战,许败不
许胜。败将来我这跟前,我自有法力收他。”行者领命,返云光,径来至洞口,
一只手使拳,一只手使棒,高叫道:“妖怪开门!”那些小妖,又进去报道:
“孙行者又来了!”妖王道:“紧关了门!莫睬他!”行者叫道:“好儿子,把
老子赶在门外,还不开门!”小妖又报道:“孙行者骂出那话儿来了!”妖王只
教:“莫睬他!”行者叫两次,见不开门,心中大怒,举铁棒,将门一下打了一
个窟窿。慌得那小妖跌将进去道:“孙行者打破门了!”妖王见报几次,又听说
打破前门,急纵身跳将出去,挺长枪,对行者骂道:“这猴子,老大不识起倒!
我让你得些便宜,你还不知尽足,又来欺我!打破我门,你该个甚么罪名?”行
者道:“我儿,你赶老子出门,你该个甚么罪名?”那妖王羞怒,绰长枪劈胸便
刺;这行者举铁棒,架隔相还。一番搭上手,斗经四五个回合,行者捏着拳头,
拖着棒,败将下来。那妖王立在山前道:“我要刷洗唐僧去哩!”行者道:“好
儿子,天看着你哩!你来!”那妖精闻言,愈加嗔怒,喝一声,赶到面前,挺枪
又刺。这行者轮棒又战几合,败阵又走。那妖王骂道:“猴子,你在前有二三十
合的本事,你怎么如今正斗时就要走了,何也?”行者笑道:“贤郎,老子怕你
放火。”妖精道:“我不放火了,你上来。”行者道:“既不放火,走开些,好
汉子莫在家门前打人。”那妖精不知是诈,真个举枪又赶。行者拖了棒,放了拳
头,那妖王着了迷乱,只情追赶。前走的如流星过度,后走的如弩箭离弦。
不一时,望见那菩萨了。行者道:“妖精,我怕你了,你饶我罢。你如今赶
至南海观音菩萨处,怎么还不回去?”那妖王不信,咬着牙,只管赶来。行者将
身一幌,藏在那菩萨的神光影里。这妖精见没了行者,走近前,睁圆眼,对菩萨
道:“你是孙行者请来的救兵么?”菩萨不答应。妖王拈转长枪喝道:“咄!你
是孙行者请来的救兵么?”菩萨也不答应。妖精望菩萨劈心刺一枪来,那菩萨化
道金光,径走上九霄空内。行者跟定道:“菩萨,你好欺伏我罢了!那妖精再三
问你,你怎么推聋装哑,不敢做声,被他一枪搠走了,却把那个莲台都丢下耶!”
菩萨只教:“莫言语,看他再要怎的。”此时行者与木叉俱在空中,并肩同看。
只见那妖呵呵冷笑道:“泼猴头,错认了我也!他不知把我圣婴当作个甚人。几
番家战我不过,又去请个甚么脓包菩萨来,却被我一枪,搠得无形无影去了,又
把个宝莲台儿丢了,且等我上去坐坐。”
好妖精,他也学菩萨,盘手盘脚的,坐在当中。行者看见道:“好,好,好!
莲花台儿好送人了!”菩萨道:“悟空,你又说甚么?”行者道:“说甚,说甚?
莲台送了人了!”那妖精坐放臀下,终不得你还要哩?”菩萨道:“正要他坐哩。”
行者道:“他的身躯小巧,比你还坐得稳当。”菩萨叫:“莫言语,且看法力。”
他将杨柳枝往下指定,叫一声:“退!”只见那莲台花彩俱无,祥光尽散,原来
那妖王坐在刀尖之上。即命木叉:“使降妖杵,把刀柄儿打打去来。”那木叉按
下云头,将降魔杵,如筑墙一般,筑了有千百余下。那妖精,穿通两腿刀尖出,
血流成汪皮肉开。好怪物,你看他咬着牙,忍着痛,且丢了长枪,用手将刀乱拔。
行者却道:“菩萨啊,那怪物不怕痛,还拔刀哩。”菩萨见了,唤上木叉,“且
莫伤他生命。”却又把杨柳枝垂下,念声“唵”字咒语,那天罡刀都变做倒须钩
儿,狼牙一般,莫能褪得。那妖精却才慌了,扳着刀尖,痛声苦告道:“菩萨,
我弟子有眼无珠,不识你广大法力。千乞垂慈,饶我性命!再不敢恃恶,愿入法
门戒行也。”菩萨闻言,却与二行者、白鹦哥低下金光,到了妖精面前,问道:
“你可受吾戒行么?”妖王点头滴泪道:“若饶性命,愿受戒行。”菩萨道:
“你可入我门么?”妖王道:“果饶性命,愿入法门。”菩萨道:“既如此,我
与你摩顶受戒。”就袖中取出一把金剃头刀儿,近前去,把那怪分顶剃了几刀,
剃作一个太山压顶,与他留下三个顶搭,挽起三个窝角揪儿。行者在旁笑道:
“这妖精大晦气!弄得不男不女,不知像个甚么东西!”菩萨道:“你今既受我
戒,我却也不慢你,称你做善财童子,如何?”那妖点头受持,只望饶命。菩萨
却用手一指,叫声:“退!”撞的一声,天罡刀都脱落尘埃,那童子身躯不损。
菩萨叫:“惠岸,你将刀送上天宫,还你父王,莫来接我,先到普陀岩会众诸天
等候。”那木叉领命,送刀上界,回海不题。
却说那童子野性不定,见那腿疼处不疼,臀破处不破,头挽了三个揪儿,他
走去绰起长枪,望菩萨道:“那里有甚真法力降我!原来是个掩样术法儿!不受
甚戒,看枪!”望菩萨劈脸刺来。恨得个行者轮铁棒要打,菩萨只叫:“莫打,
我自有惩治。”却又袖中取出一个金箍儿来道:“这宝贝原是我佛如来赐我往东
土寻取经人的金紧禁三个箍儿。紧箍儿,先与你戴了;禁箍儿,收了守山大神;
这个金箍儿,未曾舍得与人,今观此怪无礼,与他罢。”好菩萨,将箍儿迎风一
幌,叫声:“变!”即变作五个箍儿,望童子身上抛了去,喝声:“着!”一个
套在他头顶上,两个套在他左右手上,两个套在他左右脚上。菩萨道:“悟空,
走开些,等我念念《金箍儿咒》。”行者慌了道:“菩萨呀,请你来此降妖,如
何却要咒我?”菩萨道:“这篇咒,不是《紧箍儿咒》咒你的,是《金箍儿咒》
咒那童子的。”行者却才放心,紧随左右,听得他念咒。菩萨捻着诀,默默的念
了几遍,那妖精搓耳揉腮,攒蹄打滚。正是:一句能通遍沙界,广大无边法力深。
毕竟不知那童子怎的皈依,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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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09: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三回 黑河妖孽擒僧去 西洋龙子捉鼍回


却说那菩萨念了几遍,却才住口,那妖精就不疼了。又正性起身看处,颈项
里与手足上都是金箍,勒得疼痛,便就除那箍儿时,莫想褪得动分毫,这宝贝已
此是见肉生根,越抹越痛。行者笑道:“我那乖乖,菩萨恐你养不大,与你戴个
颈圈镯头哩。”那童子闻此言,又生烦恼,就此绰起枪来,望行者乱刺。行者急
闪身,立在菩萨后面,叫:“念咒,念咒!”那菩萨将杨柳枝儿,蘸了一点甘露
洒将去,叫声:“合!”只见他丢了枪,一双手合掌当胸,再也不能开放,至今
留了一个观音扭,即此意也。那童子开不得手,拿不得枪,方知是法力深微,没
奈何,才纳头下拜。菩萨念动真言,把净瓶欹倒,将那一海水,依然收去,更无
半点存留。对行者道:“悟空,这妖精已是降了,却只是野心不定,等我教他一
步一拜,只拜到落伽山,方才收法。你如今快早去洞中,救你师父去来!”行者
转身叩头道:“有劳菩萨远涉,弟子当送一程。”菩萨道:“你不消送,恐怕误
了你师父性命。”行者闻言,欢喜叩别。那妖精早归了正果,五十三参,参拜观
音。
且不题善菩萨收了童子。却说那沙僧久坐林间,盼望行者不到,将行李捎在
马上,一只手执着降妖宝杖,一只手牵着缰绳,出松林向南观看。只见行者欣喜
而来。沙僧迎着道:“哥哥,你怎么去请菩萨,此时才来!焦杀我也!”行者道:
“你还做梦哩,老孙已请了菩萨,降了妖怪。”行者却将菩萨的法力,备陈了一
遍。沙僧十分欢喜道:“救师父去也!”他两个才跳过涧去,撞到门前,拴下马
匹,举兵器齐打入洞里,剿净了群妖,解下皮袋,放出八戒来。那呆子谢了行者
道:“哥哥,那妖精在那里?等我去筑他几钯,出出气来!”行者道:“且寻师
父去。”三人径至后边,只见师父赤条条捆在院中哭哩。沙僧连忙解绳,行者即
取衣服穿上,三人跪在面前道:“师父吃苦了。”三藏谢道:“贤徒啊,多累你
等,怎生降得妖魔也?”行者又将请菩萨、收童子之言,备陈一遍。三藏听得,
即忙跪下,朝南礼拜。行者道:“不消谢他,转是我们与他作福,收了一个童子。”
如今说童子拜观音,五十三参,参参见佛,即此是也。教沙僧将洞内宝物收了,
且寻米粮,安排斋饭,管待了师父。那长老得性命全亏孙大圣,取真经只靠美猴
精。师徒们出洞来,攀鞍上马,找大路,笃志投西。
行经一个多月,忽听得水声振耳,三藏大惊道:“徒弟呀,又是那里水声?”
行者笑道:“你这老师父,忒也多疑,做不得和尚。我们一同四众,偏你听见什
么水声。你把那《多心经》又忘了也?”唐僧道:“多心经乃浮屠山乌巢禅师口
授,共五十四句,二百七十个字。我当时耳传,至今常念,你知我忘了那句儿?”
行者道:“老师父,你忘了‘无眼耳鼻舌身意’。我等出家人,眼不视色,耳不
听声,鼻不嗅香,舌不尝味,身不知寒暑,意不存妄想──如此谓之祛褪六贼。
你如今为求经,念念在意,怕妖魔不肯舍身,要斋吃动舌,喜香甜嗅鼻,闻声音
惊耳,睹事物凝眸,招来这六贼纷纷,怎生得西天见佛?”三藏闻言,默然沉虑
道:徒弟啊,我──
一自当年别圣君,奔波昼夜甚殷勤。芒鞋踏破山头雾,竹笠冲开岭上云。
夜静猿啼殊可叹,月明鸟噪不堪闻。何时满足三三行,得取如来妙法文?
行者听毕,忍不住鼓掌大笑道:“这师父原来只是思乡难息!若要那三三行
满,有何难哉!常言道,功到自然成哩。”八戒回头道:“哥啊,若照依这般魔
障凶高,就走上一千年也不得成功!”沙僧道:“二哥,你和我一般,拙口钝腮,
不要惹大哥热擦。且只捱肩磨担,终须有日成功也。”
师徒们正话间,脚走不停,马蹄正疾,见前面有一道黑水滔天,马不能进。
四众停立岸边,仔细观看,但见那──
层层浓浪,迭迭浑波,层层浓浪翻乌潦,迭迭浑波卷黑油。近观不照人身影,
远望难寻树木形。滚滚一地墨,滔滔千里灰。水沫浮来如积炭,浪花飘起似翻煤。
牛羊不饮,鸦鹊难飞。牛羊不饮嫌深黑,鸦鹊难飞怕渺弥。只是岸上芦蘋知节令,
滩头花草斗青奇。湖泊江河天下有,溪源泽洞世间多。人生皆有相逢处,谁见西
方黑水河!
唐僧下马道:“徒弟,这水怎么如此浑黑?”八戒道:“是那家泼了靛缸了。”
沙僧道:“不然,是谁家洗笔砚哩。”行者道:“你们且休胡猜乱道,且设法保
师父过去。”八戒道:“这河若是老猪过去不难,或是驾了云头,或是下河负水,
不消顿饭时,我就过去了。”沙僧道:“若教我老沙,也只消纵云躧水,顷刻而
过。”行者道:“我等容易,只是师父难哩。”三藏道:“徒弟啊,这河有多么
宽么?”八戒道:“约摸有十来里宽。”三藏道:“你三个计较,着那个驮我过
去罢。”行者道:“八戒驮得。”八戒道:“不好驮。若是驮着腾云,三尺也不
能离地。常言道,背凡人重若丘山。若是驮着负水,转连我坠下水去了。”
师徒们在河边,正都商议,只见那上溜头,有一人棹下一只小船儿来。唐僧
喜道:“徒弟,有船来了。叫他渡我们过去。”沙僧厉声高叫道:“棹船的,来
渡人,来渡人!”船上人道:“我不是渡船,如何渡人?”沙僧道:“天上人间,
方便第一。你虽不是渡船,我们也不是常来打搅你的。我等是东土钦差取经的佛
子,你可方便方便,渡我们过去,谢你。”那人闻言,却把船儿棹近岸边,扶着
桨道:“师父啊,我这船小,你们人多,怎能全渡?”三藏近前看了,那船儿原
来是一段木头刻的,中间只有一个舱口,只好坐下两个人。三藏道:“怎生是好?”
沙僧道:“这般啊,两遭儿渡罢。”八戒就使心术,要躲懒讨乖,道:“悟净,
你与大哥在这边看着行李马匹,等我保师父先过去,却再来渡马。教大哥跳过去
罢。”行者点头道:“你说的是。”
那呆子扶着唐僧,那梢公撑开船,举棹冲流,一直而去。方才行到中间,只
听得一声响亮,卷浪翻波,遮天迷目。那阵狂风十分利害!好风──
当空一片炮云起,中溜千层黑浪高。两岸飞沙迷日色,四边树倒振天号。
翻江搅海龙神怕,播土扬尘花木凋。呼呼响若春雷吼,阵阵凶如饿虎哮。
蟹鳖鱼虾朝上拜,飞禽走兽失窝巢。五湖船户皆遭难,四海人家命不牢。
溪内渔翁难把钩,河间梢子怎撑篙?揭瓦翻砖房屋倒,惊天动地泰山摇。
这阵风,原来就是那棹船人弄的,他本是黑水河中怪物。眼看着那唐僧与猪
八戒,连船儿淬在水里,无影无形,不知摄了那方去也。
这岸上,沙僧与行者心慌道:“怎么好?老师父步步逢灾,才脱了魔障,幸
得这一路平安,又遇着黑水迍邅!”沙僧道:“莫是翻了船,我们往下溜头找寻
去。”行者道:“不是翻船。若翻船,八戒会水,他必然保师父负水而出。我才
见那个棹船的有些不正气,想必就是这厮弄风,把师父拖下水去了。”沙僧闻言
道:“哥哥何不早说,你看着马与行李,等我下水找寻去来。”行者道:“这水
色不正,恐你不能去。”沙僧道:“这水比我那流沙河如何?去得,去得!”
好和尚,脱了褊衫,札抹了手脚,轮着降妖宝杖,“扑”的一声,分开水路,
钻入波中,大踏步行将进去。正走处,只听得有人言语。沙僧闪在旁边,偷睛观
看,那壁厢有一座亭台,台门外横封了八个大字,乃是“衡阳峪黑水河神府”。
又听得那怪物坐在上面道:“一向辛苦,今日方能得物。这和尚乃十世修行的好
人,但得吃他一块肉,便做长生不老人。我为他也等够多时,今朝却不负我志。”
教:“小的们!快把铁笼抬出来,将这两个和尚囫囵蒸熟,具柬去请二舅爷来,
与他暖寿。”沙僧闻言,按不住心头火起,掣宝杖,将门乱打,口中骂道:“那
泼物,快送我唐僧师父与八戒师兄出来!”唬得那门内妖邪,急跑去报:“祸事
了!”老怪问:“甚么祸事?”小妖道:“外面有一个晦气色脸的和尚,打着前
门骂,要人哩!”那怪闻言,即唤取披挂。小妖抬出披挂,老妖结束整齐,手提
一根竹节钢鞭,走出门来,真个是凶顽毒像。但见──
方面圜睛霞彩亮,卷唇巨口血盆红。几根铁线稀髯摆,两鬓朱砂乱发蓬。
形似显灵真太岁,貌如发怒狠雷公。身披铁甲团花灿,头戴金盔嵌宝浓。
竹节钢鞭提手内,行时滚滚拽狂风。生来本是波中物,脱去原流变化凶。
要问妖邪真姓字,前身唤做小鼍龙。
那怪喝道:“是甚人在此打我门哩!”沙僧道:“我把你个无知的泼怪!你
怎么弄玄虚,变作梢公,架船将我师父摄来?快早送还,饶你性命!”那怪呵呵
笑道:“这和尚不知死活!你师父是我拿了,如今要蒸熟了请人哩!你上来,与
我见个雌雄!三合敌得我啊,还你师父;如三合敌不得,连你一发都蒸吃了,休
想西天去也!”沙僧闻言大怒,轮宝杖,劈头就打。那怪举钢鞭,急架相迎。两
个在水底下,这场好杀──
降妖杖,竹节鞭,二人怒发各争先。一个是黑水河中千载怪,一个是灵霄殿
外旧时仙。那个因贪三藏肉中吃,这个为保唐僧命可怜。都来水底相争斗,各要
功成两不然。杀得虾鱼对对摇头躲,蟹鳖双双缩首潜。只听水府群妖齐擂鼓,门
前众怪乱争喧。好个沙门真悟净,单身独力展威权!跃浪翻波无胜败,鞭迎杖架
两牵连。算来只为唐和尚,欲取真经拜佛天。
他二人战经三十回合,不见高低。沙僧暗想道:“这怪物是我的对手,枉自
不能取胜,且引他出去,教师兄打他。”这沙僧虚丢了个架子,拖着宝杖就走。
那妖精更不赶来,道:“你去罢,我不与你斗了,我且具柬帖儿去请客哩。”
沙僧气呼呼跳出水来,见了行者道:“哥哥,这怪物无礼。”行者问:“你
下去许多时才出来,端的是甚妖邪?可曾寻见师父?”沙僧道:“他这里边,有
一座亭台,台门外横书八个大字,唤做‘衡阳峪黑水河神府’。我闪在旁边,听
着他在里面说话,教小的们刷洗铁笼,待要把师父与八戒蒸熟了,去请他舅爷来
暖寿。是我发起怒来,就去打门。那怪物提一条竹节钢鞭走出来,与我斗了这半
日,约有三十合,不分胜负。我却使个佯输法,要引他出来,着你助阵。那怪物
乖得紧,他不来赶我,只要回去具柬请客,我才上来了。”行者道:“不知是个
甚么妖邪?”沙僧道:“那模样像一个大鳖;不然,便是个鼍龙也。”行者道:
“不知那个是他舅爷?”说不了,只见那下湾里走出一个老人,远远的跪下叫:
“大圣,黑水河河神叩头。”行者道:“你莫是那棹船的妖邪,又来骗我么?”
那老人磕头滴泪道:“大圣,我不是妖邪,我是这河内真神。那妖精旧年五月间,
从西洋海趁大潮来于此处,就与小神交斗。奈我年迈身衰,敌他不过,把我坐的
那衡阳峪黑水河神府,就占夺去住了,又伤了我许多水族。我却没奈何,径往海
内告他。原来西海龙王是他的母舅,不准我的状子,教我让与他住。我欲启奏上
天,奈何神微职小,不能得见玉帝。今闻得大圣到此,特来参拜投生,万望大圣
与我出力报冤!”行者闻言道:“这等说,四海龙王都该有罪。他如今摄了我师
父与师弟,扬言要蒸熟了,去请他舅爷暖寿,我正要拿他,幸得你来报信。这等
啊,你陪着沙僧在此看守,等我去海中,先把那龙王捉来,教他擒此怪物。”河
神道:“深感大圣大恩!”
行者即驾云,径至西洋大海,按筋斗,捻了避水诀,分开波浪。正然走处,
撞见一个黑鱼精棒着一个浑金的请书匣儿,从下流头似箭如梭钻将上来,被行者
扑个满面,掣铁棒分顶一下,可怜就打得脑浆迸出,腮骨查开,嗗都的一声飘
出水面。他却揭开匣儿看处,里边有一张简帖,上写着──
愚甥鼍洁,顿首百拜,启上二舅爷敖老大人台下:向承佳惠,感感。今因获
得二物,乃东土僧人,实为世间之罕物。甥不敢自用。因念舅爷圣诞在迩,特设
菲筵,预祝千寿。万望车驾速临是荷!
行者笑道:“这厮却把供状先递与老孙也!”正才袖了帖子,往前再行。早
有一个探海的夜叉望见行者,急抽身撞上水晶宫报大王:“齐天大圣孙爷爷来了!”
那龙王敖顺即领众水族出宫迎接道:“大圣,请入小宫少座,献茶。”行者道:
“我还不曾吃你的茶,你倒先吃了我的酒也!”龙王笑道:“大圣一向皈依佛门,
不动荤酒,却几时请我吃酒来?”行者道:“你便不曾去吃酒,只是惹下一个吃
酒的罪名了。”敖顺大惊道:“小龙为何有罪?”行者袖中取出简帖儿,递与龙
王。龙王见了,魂飞魄散,慌忙跪下叩头道:“大圣恕罪!那厮是舍妹第九个儿
子。因妹夫错行了风雨,刻减了雨数,被天曹降旨,着人曹官魏征丞相梦里斩了。
舍妹无处安身,是小龙带他到此,恩养成人。前年不幸,舍妹疾故,惟他无方居
住,我着他在黑水河养性修真,不期他作此恶孽,小龙即差人去擒他来也。”行
者道:“你令妹共有几个贤郎?都在那里作怪?”龙王道:“舍妹有九个儿子。
那八个都是好的。第一个小黄龙,见居淮渎;第二个小骊龙,见住济渎;第三个
青背龙,占了江渎;第四个赤髯龙,镇守河渎;第五个徒劳龙,与佛祖司钟;第
六个稳兽龙,与神宫镇脊;第七个敬仲龙,与玉帝守擎天华表;第八个蜃龙,在
大家兄处砥据太岳。此乃第九个鼍龙,因年幼无甚执事,自旧年才着他居黑水河
养性,待成名,别迁调用,谁知他不遵吾旨,冲撞大圣也。”行者闻言笑道:
“你妹妹有几个妹丈?”敖顺道:“只嫁得一个妹丈,乃泾河龙王。向年已此被
斩,舍妹孀居于此,前年疾故了。”行者道:“一夫一妻,如何生这几个杂种?”
敖顺道:“此正谓龙生九种,九种各别。”行者道:“我才心中烦恼,欲将简帖
为证,上奏天庭,问你个通同作怪,抢夺人口之罪。据你所言,是那厮不遵教诲,
我且饶你这次:一则是看你昆玉分上,二来只该怪那厮年幼无知,你也不甚知情。
你快差人擒来,救我师父!再作区处。”敖顺即唤太子摩昂:“快点五百虾鱼壮
兵,将小鼍捉来问罪!”一壁厢安排酒席,与大圣陪礼。行者道:“龙王再勿多
心,既讲开饶了你便罢,又何须办酒?我今须与你令郎同回:一则老师父遭愆,
二则我师弟盼望。”那老龙苦留不住,又见龙女捧茶来献。行者立饮他一盏香茶,
别了老龙,随与摩昂领兵,离了西海。早到黑水河中,行者道:“贤太子,好生
捉怪,我上岸去也。”摩昂道:“大圣宽心,小龙子将他拿上来先见了大圣,惩
治了他罪名,把师父送上来,才敢带回海内,见我家父。”行者欣然相别,捏了
避水诀,跳出波津,径到了东边崖上。沙僧与那河神迎着道:“师兄,你去时从
空而去,怎么回来却自河内而回?”行者把那打死鱼精,得简帖,见龙王,与太
子同领兵来之事,备陈了一遍。沙僧十分欢喜,都立在岸边,候接师父不题。
却说那摩昂太子着介士先到他水府门前,报与妖怪道:“西海老龙王太子摩
昂来也。”那怪正坐,忽闻摩昂来,心中疑惑道:“我差黑鱼精投简帖拜请二舅
爷,这早晚不见回话,怎么舅爷不来,却是表兄来耶?”正说间,只见那巡河的
小怪又来报:“大王,河内有一枝兵,屯于水府之西,旗号上书着‘西海储君摩
昂小帅’。”妖怪道:“这表兄却也狂妄:想是舅爷不得来,命他来赴宴;既是
赴宴,如何又领兵劳士?咳!但恐其间有故。”教:“小的们,将我的披挂钢鞭
伺候,恐一时变暴,待我且出去迎他,看是何如。”众妖领命,一个个擦掌摩拳
准备。这鼍龙出得门来,真个见一枝海兵紥营在右,只见──
征旗飘绣带,画戟列明霞。宝剑凝光彩,长枪缨绕花。
弓弯如月小,箭插似狼牙。大刀光灿灿,短棍硬沙沙。
鲸鳌并蛤蚌,蟹鳖共鱼虾。大小齐齐摆,干戈似密麻。
不是元戎令,谁敢乱爬蹅!
鼍怪见了,径至那营门前厉声高叫:“大表兄,小弟在此拱候,有请。”有
一个巡营的螺螺急至中军帐:“报千岁殿下,外有鼍龙叫请哩。”太子按一按顶
上金盔,束一束腰间宝带,手提一根三棱简,拽开步,跑出营去道:“你来请我
怎么?”鼍龙进礼道:“小弟今早有简帖拜请舅爷,想是舅爷见弃,着表兄来的,
兄长既来赴席,如何又劳师动众?不入水府,紥营在此,又贯甲提兵,何也?”
太子道:“你请舅爷做甚?”妖怪道:“小弟一向蒙恩赐居于此,久别尊颜,未
得孝顺。昨日捉得一个东土僧人,我闻他是十世修行的元体,人吃了他,可以延
寿,欲请舅爷看过,上铁笼蒸熟,与舅爷暖寿哩。”太子喝道:“你这厮十分懵
懂!你道僧人是谁?”妖怪道:“他是唐朝来的僧人,往西天取经的和尚。”太
子道:“你只知他是唐僧,不知他手下徒弟利害哩。”妖怪道:“他有一个长嘴
的和尚,唤做个猪八戒,我也把他捉住了,要与唐和尚一同蒸吃。还有一个徒弟,
唤做沙和尚,乃是一条黑汉子,晦气色脸,使一根宝杖,昨日在这门外与我讨师
父,被我帅出河兵,一顿钢鞭,战得他败阵逃生,也不见怎的利害。”太子道:
“原来是你不知!他还有一个大徒弟,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上方太乙金仙齐天大
圣,如今保护唐僧往西天拜佛求经,是普陀岩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劝善,与他改名,
唤做孙悟空行者。你怎么没得做,撞出这件祸来?他又在我海内遇着你的差人,
夺了请帖,径入水晶宫,拿捏我父子们,有结连妖邪,抢夺人口之之罪。你快把
唐僧、八戒送上河边,交还了孙大圣,凭着我与他陪礼,你还好得性命。若有半
个不字,休想得全生居于此也!”那怪鼍闻此言,心中大怒道:“我与你嫡亲的
姑表,你倒反护他人?听你所言,就教把唐僧送出,天地间那里有这等容易事也!
你便怕他,莫成我也怕他?他若有手段,敢来我水府门前,与我交战三合,我才
与他师父。若敌不过我,就连他也拿来,一齐蒸熟,也没甚么亲人,也不去请客,
自家关了门,教小的们唱唱舞舞,我坐在上面,自自在在,吃他娘不是!”太子
见说,开口骂道:“这泼邪果然无状!且不要教孙大圣与你对敌,你敢与我相持
么?”那怪道:“要做好汉,怕甚么相持!”教:“取披挂!”呼唤一声,众小
妖跟随左右,献上披挂,捧上钢鞭。他两个变了脸,各逞英雄。传号令,一齐擂
鼓。这一场比与沙僧争斗,甚是不同,但见那──
旌旗照耀,戈戟摇光。这壁厢营盘解散,那壁厢门户开张。摩昂太子提金简,
鼍怪轮鞭急架偿。一声炮响河兵烈,三棒锣鸣海士狂。虾与虾争,蟹与蟹斗。鲸
鳌吞赤鲤,鯾鲌起黄鲿。鲨鲻吃鮆鲭鱼走,牡蛎擒蛏蛤蚌慌,少扬刺硬如
铁棍,裛司针利似锋芒。鱓鱑追白蟮,鲈鲙捉乌鲳。一河水怪争高下,两处
龙兵定弱强。混战多时波浪滚,摩昂太子赛金刚。喝声金简当头重,拿住妖鼍作
怪王。
这太子将三棱简闪了一个破绽,那妖精不知是诈,钻将进来,被他使个解数,
把妖精右臂,只一简,打了个躘踵,赶上前,又一拍脚,跌倒在地。众海兵一
拥上前,揪翻住,将绳子背绑了双手,将铁索穿了琵琶骨,拿上岸来,押至孙行
者面前道:“大圣,小龙子捉住妖鼍,请大圣定夺。”
行者与沙僧见了道:“你这厮不遵旨令,你舅爷原着你在此居住,教你养性
存身,待你名成之日,别有迁用。你怎么强占水神之宅,倚势行凶,欺心诳上,
弄玄虚,骗我师父、师弟?我待要打你这一棒,奈何老孙这棒子甚重,略打打儿
就了了性命。你将我师父安在何处哩?”那怪叩头不住道:“大圣,小鼍不知大
圣大名,却才逆了表兄,骋强背理,被表兄把我拿住。今见大圣,幸蒙大圣不杀
之恩,感谢不尽。你师父还捆在那水府之间,望大圣解了我的铁索,放了我手,
等我到河中送他出来。”摩昂在旁道:“大圣,这厮是个逆怪,他极奸诈,若放
了他,恐生恶念。”沙和尚道:“我认得他那里,等我寻师父去。”他两个跳入
水中,径至水府门前,那里门扇大开,更无一个小卒。直入亭台里面,见唐僧八
戒,赤条条都捆在那里。沙僧即忙解了师父,河神亦随解了八戒,一家背着一个
出水面,径至岸边。猪八戒见那妖精锁绑在侧,急掣钯上前就筑,口里骂道:
“泼邪畜!你如今不吃我了?”行者扯住道:“兄弟,且饶他死罪罢,看敖顺贤
父子之情。”摩昂进礼道:“大圣,小龙子不敢久停。既然救得你师父,我带这
厮去见家父;虽大圣饶了他死罪,家父决不饶他活罪,定有发落处置,仍回复大
圣谢罪。”行者道:“既如此,你领他去罢,多多拜上令尊,尚容面谢。”那太
子押着那妖鼍,投水中,帅领海兵,径转西洋大海不题。
却说那黑水河神谢了行者道:“多蒙大圣复得水府之恩!”唐僧道:“徒弟
啊,如今还在东岸,如何渡此河也?”河神道:“老爷勿虑,且请上马,小神开
路,引老爷过河。”那师父才骑了白马,八戒采着缰绳,沙和尚挑了行李,孙行
者扶持左右,只见河神作起阻水的法术,将上流挡住。须臾下流撤干,开出一条
大路。师徒们行过西边,谢了河神,登崖上路。这正是:禅僧有救来西域,彻地
无波过黑河。毕竟不知怎生得拜佛求经,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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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四回 法身元运逢车力 心正妖邪度脊关


诗曰:
求经脱障向西游,无数名山不尽休。兔走乌飞催昼夜,鸟啼花落自春秋。
微尘眼底三千界,锡杖头边四百州。宿水餐风登紫陌,未期何日是回头。
话说唐三藏幸亏龙子降妖,黑水河神开路,师徒们过了黑水河,找大路一直
西来。真个是迎风冒雪,戴月披星,行彀多时,又值早春天气。但见──
三阳转运,万物生辉。三阳转运,满天明媚开图画;万物生辉,遍地芳菲设
绣茵。梅残数点雪,麦涨一川云。渐开冰解山泉溜,尽放萌芽没烧痕。正是那太
昊乘震,勾芒御辰。花香风气暖,云淡日光新。道旁杨柳舒青眼,膏雨滋生万象
春。
师徒们在路上游观景色,缓马而行,忽听得一声吆喝,好便似千万人呐喊之
声。唐三藏心中害怕,兜住马不能前进,急回头道:“悟空,是那里这等响振?”
八戒道:“好一似地裂山崩。”沙僧道:“也就如雷声霹雳。”三藏道:“还是
人喊马嘶。”孙行者笑道:“你们都猜不着,且住,待老孙看是何如。”
好行者,将身一纵,踏云光起在空中,睁眼观看,远见一座城池。又近觑,
倒也祥光隐隐,不见甚么凶气纷纷。行者暗自沉吟道:“好去处!如何有响声振
耳?那城中又无旌旗闪灼,戈戟光明,又不是炮声响振,何以若人马喧哗?”正
议间,只见那城门外,有一块沙滩空地,攒簇了许多和尚,在那里扯车儿哩。原
来是一齐着力打号,齐喊“大力王菩萨”,所以惊动唐僧。行者渐渐按下云头来
看处,呀!那车子装的都是砖瓦木植土坯之类;滩头上坡坂最高,又有一道夹脊
小路,两座大关,关下之路都是直立壁陡之崖,那车儿怎么拽得上去?虽是天色
和暖,那些人却也衣衫蓝缕,看此像十分窘迫。行者心疑道:“想是修盖寺院。
他这里五谷丰登,寻不出杂工人来,所以这和尚亲自努力。”正自猜疑未定,只
见那城门里,摇摇摆摆,走出两个少年道士来。你看他怎生打扮,但见他──
头戴星冠,身披锦绣。头戴星冠光耀耀,身披锦绣彩霞飘。足踏云头履,腰
系熟丝绦。面如满月多聪俊,形似瑶天仙客娇。
那些和尚见道士来,一个个心惊胆战,加倍着力,恨苦的拽那车子。行者就
晓得了:“咦!想必这和尚们怕那道士。不然啊,怎么这等着力拽扯?我曾听得
人言,西方路上,有个敬道灭僧之处,断乎此间是也。我待要回报师父,奈何事
不明白,返惹他怪,敢道这等一个伶俐之人,就不能探个实信?且等下去问得明
白,好回师父话。”
你道他来问谁?好大圣,按落云头,去郡城脚下,摇身一变,变做个游方的
云水全真,左臂上挂着一个水火篮儿,手敲着渔鼓,口唱着道情词,近城门,迎
着两个道士,当面躬身道:“道长,贫道起手。”那道士还礼道:“先生那里来
的?”行者道:“我弟子云游于海角,浪荡在天涯。今朝来此处,欲募善人家。
动问二位道长,这城中那条街上好道?那个巷里好贤?我贫道好去化些斋吃。”
那道士笑道:“你这先生,怎么说这等败兴的话?”行者道:“何为败兴?”道
士道:“你要化些斋吃,却不是败兴?”行者道:“出家人以乞化为由,却不化
斋吃,怎生有钱买?”道士笑道:“你是远方来的,不知我这城中之事。我这城
中,且休说文武官员好道,富民长者爱贤,大男小女见我等拜请奉斋,这般都不
须挂齿,头一等就是万岁君王好道爱贤。”行者道:“我贫道一则年幼,二则是
远方乍来,实是不知。烦二位道长将这里地名、君王好道爱贤之事,细说一遍,
足见同道之情。”道士说:“此城名唤车迟国,宝殿上君王与我们有亲。”行者
闻言呵呵笑道:“想是道士做了皇帝?”他道:“不是。只因这二十年前,民遭
亢旱,天无点雨,地绝谷苗,不论君臣黎庶,大小人家,家家沐浴焚香,户户拜
天求雨。正都在倒悬捱命之处,忽然天降下三个仙长来,俯救生灵。”行者问道:
“是那三个仙长?”道士说:“便是我家师父。”行者道:“尊师甚号?”道士
云:“我大师父,号做虎力大仙;二师父,鹿力大仙;三师父,羊力大仙。”行
者问曰:“三位尊师,有多少法力?”
道士云:“我那师父,呼风唤雨,只在翻掌之间,指水为油,点石成金,却
如转身之易。所以有这般法力,能夺天地之造化,换星斗之玄微。君臣相敬,与
我们结为亲也。”行者道:“这皇帝十分造化。常言道,术动公卿。老师父有这
般手段,结了亲,其实不亏他。噫,不知我贫道可有星星缘法。得见那老师父一
面哩?”道士笑曰:“你要见我师父。有何难处!我两个是他靠胸贴肉的徒弟,
我师父却又好道爱贤,只听见说个道字,就也接出大门。若是我两个引进你,乃
吹灰之力。”行者深深的唱个大喏道:“多承举荐,就此进去罢。”道士说:
“且少待片时,你在这里坐下,等我两个把公事干了来,和你进去。”行者道:
“出家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有甚公干?”道士用手指定那沙滩上僧人:“他
做的是我家生活,恐他躲懒,我们去点他一卯就来。”行者笑道:“道长差了!
僧道之辈都是出家人,为何他替我们做活,伏我们点卯?”道士云:“你不知道,
因当年求雨之时,僧人在一边拜佛,道士在一边告斗,都请朝廷的粮偿。谁知那
和尚不中用,空念空经,不能济事。后来我师父一到,唤雨呼风,拔济了万民涂
炭。却才发恼了朝廷,说那和尚无用,拆了他的山门,毁了他的佛像,追了他的
度牒,不放他回乡,御赐与我们家做活,就当小厮一般。我家里烧火的也是他,
扫地的也是他,顶门的也是他。因为后边还有住房,未曾完备,着这和尚来拽砖
瓦,拖木植,起盖房宇。只恐他贪顽躲懒,不肯拽车,所以着我两个去查点查点。”
行者闻言,扯住道士滴泪道:“我说我无缘,真个无缘,不得见老师父尊面!”
道士云:“如何不得见面?”行者道:“我贫道在方上云游,一则是为性命,二
则也为寻亲。”道士问:“你有甚么亲?”行者道:“我有一个叔父,自幼出家,
削发为僧,向日年程饥馑,也来外面求乞。这几年不见回家,我念祖上之恩,特
来顺便寻访,想必是羁迟在此等地方,不能脱身,未可知也。我怎的寻着他见一
面,才可与你进城?”道士云:“这般却是容易。我两个且坐下,即烦你去沙滩
上替我一查,只点头目有五百名数目便罢,看内中那个是你令叔。果若有呀,我
们看道中情分,放他去了,却与你进城好么?”
行者顶谢不尽,长揖一声,别了道士,敲着渔鼓,径往沙滩之上。过了双关,
转下夹脊,那和尚一齐跪下磕头道:“爷爷,我等不曾躲懒,五百名半个不少,
都在此扯车哩。”行者看见,暗笑道:“这些和尚,被道士打怕了,见我这假道
士就这般悚惧,若是个真道士,好道也活不成了。”行者又摇手道:“不要跪,
休怕。我不是监工的,我来此是寻亲的。”众僧们听说认亲,就把他圈子阵围将
上来,一个个出头露面,咳嗽打响,巴不得要认出去。道:“不知那个是他亲哩。”
行者认了一会,呵呵笑将起来,众僧道:“老爷不认亲,如何发笑?”行者道:
“你们知我笑甚么?笑你这些和尚全不长俊!父母生下你来,皆因命犯华盖,妨
爷克娘,或是不招姊妹,才把你舍断了出家。你怎的不遵三宝,不敬佛法,不去
看经拜忏,却怎么与道士佣工,作奴婢使唤?”众僧道:“老爷,你来羞我们哩!
你老人家想是个外边来的,不知我这里利害。”行者道:“果是外方来的,其实
不知你这里有甚利害。”众僧滴泪道:“我们这一国君王,偏心无道,只喜得是
老爷等辈,恼的是我们佛子。”行者道:“为何来?”众僧道:“只因呼风唤雨,
三个仙长来此处,灭了我等,哄信君王,把我们寺拆了,度牒追了,不放归乡,
亦不许补役当差,赐与那仙长家使用,苦楚难当!但有个游方道者至此,即请拜
王领赏;若是和尚来,不分远近,就拿来与仙长家佣工。”行者道:“想必那道
士还有甚么巧法术,诱了君王?若只是呼风唤雨,也都是旁门小法术耳,安能动
得君心?”众僧道:“他会抟砂炼汞,打坐存神,点水为油,点石成金。如今兴
盖三清观宇,对天地昼夜看经忏悔,祈君王万年不老,所以就把君心惑动了。”
行者道:“原来这般,你们都走了便罢。”众僧道:“老爷,走不脱!那仙长奏
准君王,把我们画了影身图,四下里长川张挂。他这车迟国地界也宽,各府州县
乡村店集之方,都有一张和尚图,上面是御笔亲题。若有官职的,拿得一个和尚,
高升三级;无官职的,拿得一个和尚,就赏白银五十两,所以走不脱。且莫说是
和尚,就是剪鬃、秃子、毛稀的,都也难逃。四下里快手又多,缉事的又广,凭
你怎么也是难脱。我们没奈何,只得在此苦捱。”行者道:“既然如此,你们死
了便罢。”众僧道:“老爷,有死的。到处捉来与本处和尚,也共有二千余众,
到此熬不得苦楚,受不得爊煎,忍不得寒冷,服不得水土,死了有六七百,自
尽了有七八百,只有我这五百个不得死。”行者道:“怎么不得死?”众僧道:
“悬梁绳断,刀刎不疼,投河的飘起不沉,服药的身安不损。”行者道:“你却
造化,天赐汝等长寿哩!”众僧道:“老爷呀,你少了一个字儿,是长受罪哩!
我等日食三餐,乃是糙米熬得稀粥,到晚就在沙滩上冒露安身,才合眼就有神人
拥护。”行者道:“想是累苦了,见鬼么?”众僧道:“不是鬼,乃是六丁六甲、
护教伽蓝,但至夜就来保护。但有要死的,就保着,不教他死。”行者道:“这
些神却也没理,只该教你们早死早升天,却来保护怎的?”众僧道:“他在梦寐
中劝解我们,教不要寻死,且苦捱着,等那东土大唐圣僧往西天取经的罗汉。他
手下有个徒弟,乃齐天大圣,神通广大,专秉忠良之心,与人间报不平之事,济
困扶危,恤孤念寡。只等他来显神通,灭了道士,还敬你们沙门禅教哩。”
行者闻得此言,心中暗笑道:“莫说老孙无手段,预先神圣早传名。”他急
抽身,敲着渔鼓,别了众僧,径来城门口见了道士。那道士迎着道:“先生,那
一位是令亲?”行者道:“五百个都与我有亲。”两个道士笑道:“你怎么就有
许多亲?”行者道:“一百个是我左邻,一百个是我右舍,一百个是我父党,一
百个是我母党,一百个是我交契。你若肯把这五百人都放了,我便与你进去;不
放,我不去了。”道士云:“你想有些风病,一时间就胡说了。那些和尚,乃国
王御赐,若放一二名,还要在师父处递了病状,然后补个死状,才了得哩。怎么
说都放了?此理不通,不通!且不要说我家没人使唤,就是朝廷也要怪。他那里
长要差官查勘,或时御驾也亲来点札,怎么敢放?”行者道:“不放么?”道士
说:“不放!”行者连问三声,就怒将起来,把耳朵里铁棒取出,迎风捻了一捻,
就碗来粗细,幌了一幌,照道士脸上一刮,可怜就打得头破血流身倒地,皮开颈
折脑浆倾!那滩上僧人远远望见他打杀了两个道士,丢了车儿,跑将上来道:
“不好了,不好了!打杀皇亲了!”行者道:“那个是皇亲?”众僧把他簸箕阵
围了,道:“他师父上殿不参王,下殿不辞主,朝廷常称做国师兄长先生。你怎
么到这里闯祸?他徒弟出来监工,与你无干,你怎么把他来打死?那仙长不说是
你来打杀,只说是来此监工,我们害了他性命,我等怎了?且与你进城去,会了
人命出来。”行者笑道:“列位休嚷,我不是云水全真,我是来救你们的。”众
僧道:“你倒打杀人,害了我们,添了担儿,如何是救我们的?”行者道:“我
是大唐圣僧徒弟孙悟空行者,特特来此救你们性命。”众僧道:“不是,不是!
那老爷我们认得他。”行者道:“又不曾会他,如何认得?”众僧道:“我们梦
中尝见一个老者,自言太白金星,常教诲我等,说那孙行者的模样莫教错认了。”
行者道:“他和你怎么说来?”众僧道:他说那大圣──
磕额金睛幌亮,圆头毛脸无腮。咨牙尖嘴性情乖,貌比雷公古怪。
惯使金箍铁棒,曾将天阙攻开。如今皈正保僧来,专救人间灾害。
行者闻言,又嗔又喜,喜道替老孙传名!嗔道那老贼惫懒,把我的元身都说
与这伙凡人!忽失声道:“列位诚然认我不是孙行者,我是孙行者的门人,来此
处学闯祸耍子的。那里不是孙行者来了?”用手向东一指,哄得众僧回头,他却
现了本相,众僧们方才认得,一个个倒身下拜道:“爷爷!我等凡胎肉眼,不知
是爷爷显化。望爷爷与我们雪恨消灾,早进城降邪从正也!”行者道:“你们且
跟我来。”众僧紧随左右。
那大圣径至沙滩上,使个神通,将车儿拽过两关,穿过夹脊,提起来,捽得
粉碎,把那些砖瓦木植,尽抛下坡坂,喝教众僧:“散!莫在我手脚边,等我明
日见这皇帝,灭那道士!”众僧道:“爷爷呀,我等不敢远走,但恐在官人拿住
解来,却又吃打发赎,返又生灾。”行者道:“既如此,我与你个护身法儿。”
好大圣,把毫毛拔了一把,嚼得粉碎,每一个和尚与他一截,都教他:“捻在无
名指甲里,捻着拳头,只情走路。无人敢拿你便罢;若有人拿你,攒紧了拳头,
叫一声齐天大圣,我就来护你。”众僧道:“爷爷,倘若去得远了,看不见你,
叫你不应,怎么是好?”行者道:“你只管放心,就是万里之遥,可保全无事。”
众僧有胆量大的,捻着拳头,悄悄的叫声:“齐天大圣!”只见一个雷公站在面
前,手执铁棒,就是千军万马,也不能近身。此时有百十众齐叫,足有百十个大
圣护持,众僧叩头道:“爷爷!果然灵显!”行者又吩咐:“叫声寂字,还你收
了。”真个是叫声:“寂!”依然还是毫毛在那指甲缝里。众和尚却才欢喜逃生,
一齐而散。行者道:“不可十分远遁,听我城中消息。但有招僧榜出,就进城还
我毫毛也。”五百个和尚,东的东,西的西,走的走,立的立,四散不题。
却说那唐僧在路旁,等不得行者回话,教猪八戒引马投西,遇着些僧人奔走,
将近城边,见行者还与十数个未散的和尚在那里。三藏勒马道:“悟空,你怎么
来打听个响声,许久不回?”行者引了十数个和尚,对唐僧马前施礼,将上项事
说了一遍。三藏大惊道:“这般啊,我们怎了?”那十数个和尚道:“老爷放心,
孙大圣爷爷乃天神降的,神通广大,定保老爷无虞。我等是这城里敕建智渊寺内
僧人。因这寺是先王太祖御造的,现有先王太祖神像在内,未曾拆毁,城中寺院,
大小尽皆拆了。我等请老爷赶早进城,到我荒山安下。待明日早朝,孙大圣必有
处置。”行者道:“汝等说得是。也罢,趁早进城去来。”那长老却才下马,行
到城门之下,此时已太阳西坠。过吊桥,进了三层门里,街上人见智渊寺的和尚
牵马挑包,尽皆回避。正行时,却到山门前,但见那门上高悬着一面金字大匾,
乃敕建智渊寺。众僧推开门,穿过金刚殿,把正殿门开了。唐僧取袈裟披起,拜
毕金身,方入。众僧叫:“看家的!”老和尚走出来,看见行者就拜道:“爷爷!
你来了?”行者道:“你认得我是那个爷爷,就是这等呼拜?”那和尚道:“我
认得你是齐天大圣孙爷爷,我们夜夜梦中见你。太白金星常常来托梦,说道只等
你来,我们才得性命。今日果见尊颜与梦中无异。爷爷呀,喜得早来!再迟一两
日,我等已俱做鬼矣!”行者笑道:“请起请起,明日就有分晓。”众僧安排了
斋饭,他师徒们吃了,打扫乾净方丈,安寝一宿。
二更时候,孙大圣心中有事,偏睡不着,只听那里吹打,悄悄的爬起来,穿
了衣服,跳在空中观看,原来是正南上灯烛荧煌。低下云头仔细再看,却是三清
观道士禳星哩。但见那──
灵区高殿,福地真堂。灵区高殿,巍巍壮似蓬壶景;福地真堂,隐隐清如化
乐宫。两边道士奏笙簧,正面高公擎玉简。宣理《消灾忏》,开讲《道德经》。
扬尘几度尽传符,表白一番皆俯伏。咒水发檄,烛焰飘摇冲上界;查罡布斗,香
烟馥郁透清霄。案头有供献新鲜,桌上有斋筵丰盛。
殿门前挂一联黄绫织锦的对句,绣着二十二个大字,云:“雨顺风调,愿祝
天尊无量法;河清海晏,祈求万岁有余年。”行者见三个老道士,披了法衣,想
是那虎力、鹿力、羊力大仙。下面有七八百个散众,司鼓司钟,侍香表白,尽都
侍立两边。行者暗自喜道:“我欲下去与他混一混,奈何单丝不线,孤掌难鸣,
且回去照顾八戒、沙僧,一同来耍耍。”
按落祥云,径至方丈中,原来八戒与沙僧通脚睡着。行者先叫悟净,沙和尚
醒来道:“哥哥,你还不曾睡哩?”行者道:“你且起来,我和你受用些来。”
沙僧道:“半夜三更,口枯眼涩,有甚受用?”行者道:“这城里果有一座三清
观。观里道士们修蘸,三清殿上有许多供养:馒头足有斗大,烧果有五六十斤一
个,衬饭无数,果品新鲜。和你受用去来!”那猪八戒睡梦里听见说吃好东西就
醒了,道:“哥哥,就不带挈我些儿?”行者道:“兄弟,你要吃东西,不要大
呼小叫,惊醒了师父,都跟我来。”他两个套上衣服,悄悄的走出门前,随行者
踏了云头,跳将起去。那呆子看见灯光,就要下手,行者扯住道:“且休忙,待
他散了,方可下去。”八戒道:“他才念到兴头上,却怎么肯散?”行者道:
“等我弄个法儿,他就散了。”好大圣,捻着诀,念个咒语,往巽地上吸一口气,
呼的吹去,便是一阵狂风,径直卷进那三清殿上,把他些花瓶烛台,四壁上悬挂
的功德,一齐刮倒,遂而灯火无光。众道士心惊胆战,虎力大仙道:“徒弟们且
散,这阵神风所过,吹灭了灯烛香花,各人归寝,明朝早起,多念几卷经文补数。”
众道士果各退回。
这行者却引八戒、沙僧,按落云头,闯上三清殿。呆子不论生熟,拿过烧果
来,张口就啃,行者掣铁棒,着手便打。八戒缩手躲过道:“还不曾尝着甚么滋
味,就打!”行者道:“莫要小家子行,且叙礼坐下受用。”八戒道:“不羞!
偷东西吃,还要叙礼!若是请将来,却要如何?”行者道:“这上面坐的是甚么
菩萨?”八戒笑道:“三清也认不得,却认做甚么菩萨!”行者道:“那三清?”
八戒道:“中间的是元始天尊,左边的是灵宝道君,右边的是太上老君。”行者
道:“都要变得这般模样,才吃得安稳哩。”那呆子急了,闻得那香喷喷供养要
吃,爬上高台,把老君一嘴拱下去道:“老官儿,你也坐得彀了,让我老猪坐坐。”
八戒变做太上老君,行者变做元始天尊,沙僧变作灵宝道君,把原像都推下去。
及坐下时,八戒就抢大馒头吃,行者道:“莫忙哩!”八戒道:“哥哥,变得如
此,还不吃等甚?”行者道:“兄弟呀,吃东西事小,泄漏天机事大。这圣象都
推在地下,倘有起早的道士来撞钟扫地,或绊一个根头,却不走漏消息?你把他
藏过一边来。”八戒道:“此处路生,摸门不着,却那里藏他?”行者道:“我
才进来时,那右手下有一重小门儿,那里面秽气畜人,想必是个五谷轮回之所。
你把他送在那里去罢。”这呆子有些夯力量,跳下来,把三个圣像拿在肩膊上,
扛将出来。到那厢,用脚登开门看时,原来是个大东厕,笑道:“这个弼马温着
然会弄嘴弄舌!把个毛坑也与他起个道号,叫做甚么五谷轮回之所!”那呆子扛
在肩上且不丢了去,口里啯啯哝哝的祷道:
三清三清,我说你听:远方到此,惯灭妖精,欲享供养,无处安宁。借你坐
位,略略少停。你等坐久,也且暂下毛坑。你平日家受用无穷,做个清净道士;
今日里不免享些秽物,也做个受臭气的天尊!
祝罢,烹的望里一捽,灒了半衣襟臭水,走上殿来。行者道:“可藏得好
么?”八戒道:“藏便藏得好。只是灒起些水来,污了衣服,有些腌脏臭气,
你休恶心。”行者笑道:“也罢,你且来受用,但不知可得个干净身子出门哩。”
那呆子还变做老君。三人坐下,尽情受用,先吃了大馒头,后吃簇盘、衬饭、点
心、拖炉、饼锭、油炸、蒸酥,那里管甚么冷热,任情吃起。原来孙行者不大吃
烟火食,只吃几个果子,陪他两个。那一顿如流星赶月,风卷残云,吃得罄尽,
已此没得吃了,还不走路,且在那里闲讲消食耍子。
噫!有这般事!原来那东廊下有一个小道士才睡下,忽然起来道:“我的手
铃儿忘记在殿上,若失落了,明日师父见责。”与那同睡者道:“你睡着,等我
寻去。”急忙中不穿底衣。止扯一领直裰,径到正殿中寻铃。摸来摸去,铃儿摸
着了,正欲回头,只听得有呼吸之声,道士害怕。急拽步往外走时,不知怎的,
躧着一个荔枝核子,扑的滑了一跌,噹的一声,把个铃儿跌得粉碎。猪八戒忍
不住呵呵大笑出来,把个小道士唬走了三魂,惊回了七魄,一步一跌,撞到后方
丈外,打着门叫:“师公,不好了!祸事了!”三个老道士还未曾睡,即开门问:
“有甚祸事?”他战战兢兢道:“弟子忘失了手铃儿,因去殿上寻铃,只听得有
人呵呵大笑,险些儿唬杀我也!”老道士闻言即叫:“掌灯来!看是甚么邪物?”
一声传令,惊动那两廊的道士,大大小小,都爬起来点灯着火,往正殿上观看。
不知端的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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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五回 三清观大圣留名 车迟国猴王显法


却说孙大圣左手把沙和尚捻一把,右手把猪八戒捻一把,他二人却就省悟,
坐在高处,倥着脸,不言不语,凭那些道士点灯着火,前后照看,他三个就如泥
塑金装一般模样。虎力大仙道:“没有歹人,如何把供献都吃了?”鹿力大仙道:
“却像人吃的勾当,有皮的都剥了皮,有核的都吐出核,却怎么不见人形?”羊
力大仙道:“师兄勿疑,想是我们虔心敬意,在此昼夜诵经,前后申文,又是朝
廷名号,断然惊动天尊。想是三清爷爷圣驾降临,受用了这些供养。趁今仙从未
返,鹤驾在斯,我等可拜告天尊,恳求些圣水金丹,进与陛下,却不是长生永寿,
见我们的功果也?”虎力大仙道:“说的是。”教:“徒弟们动乐诵经!一壁厢
取法衣来,等我步罡拜祷。”那些小道士俱遵命,两班儿摆列齐整,当的一声磬
响,齐念一卷《黄庭道德真经》。虎力大仙披了法衣,擎着玉简,对面前舞蹈扬
尘,拜伏于地,朝上启奏道:
诚惶诚恐,稽首归依。臣等兴教,仰望清虚。灭僧鄙俚,敬道光辉。敕修宝
殿,御制庭闱。广陈供养,高挂龙旗。通宵秉烛,镇日香菲。一诚达上,寸敬虔
归。今蒙降驾,未返仙车。望赐些金丹圣水,进与朝廷,寿比南山。
八戒闻言,心中忐忑,默对行者道:“这是我们的不是。吃了东西,且不走
路,只等这般祷祝,却怎么答应?”行者又捻一把,忽地开口叫声:“晚辈小仙,
且休拜祝,我等自蟠桃会上来的,不曾带得金丹圣水,待改日再来垂赐。”那些
大小道士听见说出话来,一个个抖衣而战道:“爷爷呀!活天尊临凡,是必莫放,
好歹求个长生的法儿!”鹿力大仙上前,又拜云:──
扬尘顿首,谨办丹诚。微臣归命,俯仰三清。自来此界,兴道除僧。国王心
喜,敬重玄龄。罗天大醮,彻夜看经。幸天尊之不弃,降圣驾而临庭。俯求垂念,
仰望恩荣。是必留些圣水,与弟子们延寿长生。
沙僧捻着行者,默默的道:“哥呀,要得紧,又来祷告了。”行者道:“与
他些罢。”八戒寂寂道:“那里有得?”行者道:“你只看着我,我有时,你们
也都有了。”那道士吹打已毕,行者开言道:“那晚辈小仙,不须拜伏。我欲不
留些圣水与你们,恐灭了苗裔;若要与你,又忒容易了。”众道闻言,一齐俯伏
叩头道:“万望天尊念弟子恭敬之意,千乞喜赐些须。我弟子广宣道德,奏国王
普敬玄门。”行者道:“既如此,取器皿来。”那道士一齐顿首谢恩。虎力大仙
爱强,就抬一口大缸放在殿上;鹿力大仙端一砂盆安在供桌之上;羊力大仙把花
瓶摘了花,移在中间。行者道:“你们都出殿前,掩上格子,不可泄了天机,好
留与你些圣水。”众道一齐跪伏丹墀之下,掩了殿门。
那行者立将起来,掀着虎皮裙,撒了一花瓶臊溺。猪八戒见了欢喜道:“哥
啊,我把你做这几年兄弟,只这些儿不曾弄我。我才吃了些东西,道要干这个事
儿哩。”那呆子揭衣服,忽喇喇,就似吕梁洪倒下坂来,沙沙的溺了一砂盆,沙
和尚却也撒了半缸,依旧整衣端坐在上道:“小仙领圣水。”
那些道士,推开格子,磕头礼拜谢恩,抬出缸去,将那瓶盆总归一处,教:
“徒弟,取个钟子来尝尝。”小道士即便拿了一个茶钟,递与老道士。道士舀出
一钟来,喝下口去,只情抹唇咂嘴。鹿力大仙道:“师兄好吃么?”老道士努着
嘴道:“不甚好吃,有些酣<酉单>之味。”羊力大仙道:“等我尝尝。”也喝了一
口,道:“有些猪溺臊气。”行者坐在上面,听见说出这话儿来,已此识破了,
道:“我弄个手段,索性留个名罢。”大叫云:
道号道号,你好胡思!那个三清,肯降凡基?吾将真姓,说与你知。大唐僧
众,奉旨来西。良宵无事,下降宫闱。吃了供养,闲坐嬉嬉。蒙你叩拜,何以答
之?那里是甚么圣水,你们吃的都是我一溺之尿!
那道士闻得此言,拦住门,一齐动叉钯扫帚瓦块石头,没头没脸往里面乱打。
好行者,左手挟了沙僧,右手挟了八戒,闯出门,驾着祥光,径转智渊寺方丈,
不敢惊动师父,三人又复睡下。早是五鼓三点,那国王设朝,聚集两班文武,四
百朝官,但见绛纱灯火光明,宝鼎香云叆叇。此时唐三藏醒来叫:“徒弟徒弟,
伏侍我倒换关文去来。”行者与沙僧、八戒急起身,穿了衣服,侍立左右道:
“上告师父,这昏君信着那些道士,兴道灭僧,恐言语差错,不肯倒换关文,我
等护持师父,都进朝去也。”唐僧大喜,披了锦襕袈裟。行者带了通关文牒,
教悟净捧着钵盂,悟能拿了锡杖,将行囊马匹,交与智渊寺僧看守,径到五凤楼
前,对黄门官作礼,报了姓名,言是东土大唐取经的和尚来此倒换关文,烦为转
奏。
那阁门大使,进朝俯伏金阶奏曰:“外面有四个和尚,说是东土大唐取经的,
欲来倒换关文,现在五凤楼前候旨。”国王闻奏道:“这和尚没处寻死,却来这
里寻死!那巡捕官员,怎么不拿他解来?”旁边闪过当驾的太师,启奏道:“东
土大唐,乃南赡部洲,号曰中华大国,到此有万里之遥,路多妖怪。这和尚一定
有些法力,方敢西来。望陛下看中华之远僧,且召来验牒放行,庶不失善缘之意。”
国王准奏,把唐僧等宣至金銮殿下。师徒们排列阶前,捧关文递与国王。国王展
开方看,又见黄门官来奏:“三位国师来也。”慌得国王收了关文,急下龙座,
着近侍的设了绣墩,躬身迎接。三藏等回头观看,见那大仙,摇摇摆摆,后带着
一双丫髻蓬头的小童儿,往里直进,两班官控背躬身,不敢仰视。他上了金銮殿,
对国王径不行礼。那国王道:“国师,朕未曾奉请,今日如何肯降?”老道士云:
“有一事奉告,故来也。那四个和尚是那国来的?”国王道:“是东土大唐差去
西天取经的,来此倒换关文。”那三道士鼓掌大笑道:“我说他走了,原来还在
这里!”国王惊道:“国师有何话说?他才来报了姓名,正欲拿送国师使用,怎
奈当驾太师所奏有理,朕因看远来之意,不灭中华善缘,方才召入验牒。不期国
师有此问,想是他冒犯尊颜,有得罪处也?”道士笑云:“陛下不知,他昨日来
的,在东门外打杀了我两个徒弟,放了五百个囚僧,捽碎车辆,夜间闯进观来,
把三清圣像毁坏,偷吃了御赐供养。我等被他蒙蔽了,只道是天尊下降,求些圣
水金丹,进与陛下,指望延寿长生。不期他遗些小便,哄瞒我等。我等各喝了一
口,尝出滋味,正欲下手擒拿,他却走了。今日还在此间,正所谓冤家路儿窄也!”
那国王闻言发怒,欲诛四众。孙大圣合掌开言,厉声高叫道:“陛下暂息雷霆之
怒,容僧等启奏。”国王道:“你冲撞了国师,国师之言,岂有差谬!”行者道:
“他说我昨日到城外打杀他两个徒弟,是谁知证?我等且屈认了,着两个和尚偿
命,还放两个去取经。他又说我捽碎车辆,放了囚僧,此事亦无见证,料不该死,
再着一个和尚领罪罢了。他说我毁了三清,闹了观宇,这又是栽害我也。”国王
道:“怎见栽害?”行者道:“我僧乃东土之人,乍来此处,街道尚且不通,如
何夜里就知他观中之事?既遗下小便,就该当时捉住,却这早晚坐名害人。天下
假名托姓的无限,怎么就说是我?望陛下回嗔详察。”那国王本来昏乱,被行者
说了一遍,他就决断不定。
正疑惑之间,又见黄门官来奏:“陛下,门外有许多乡老听宣。”国王道:
“有何事干?”即命宣来。宣至殿前,有三四十名乡老朝上磕头道:“万岁,今
年一春无雨,但恐夏月干荒,特来启奏,请那位国师爷爷祈一场甘雨,普济黎民。”
国王道:“乡老且退,就有雨来也。”乡老谢恩而出。国王道:“唐朝僧众,朕
敬道灭僧为何?只为当年求雨,我朝僧人更未尝求得一点;幸天降国师,拯援涂
炭。你今远来,冒犯国师,本当即时问罪。姑且恕你,敢与我国师赌胜求雨么?
若祈得一场甘雨,济度万民,朕即饶你罪名,倒换关文,放你西去。若赌不过,
无雨,就将汝等推赴杀场典刑示众。”行者笑道:“小和尚也晓得些儿求祷。”
国王见说,即命打扫坛场,一壁厢教:“摆驾,寡人亲上五凤楼观看。”当时多
官摆驾,须臾上楼坐了。唐三藏随着行者、沙僧、八戒,侍立楼下,那三道士陪
国王坐在楼上。少时间,一员官飞马来报:“坛场诸色皆备,请国师爷爷登坛。”
那虎力大仙,欠身拱手,辞了国王,径下楼来。行者向前拦住道:“先生那
里去?”大仙道:“登坛祈雨。”行者道:“你也忒自重了,更不让我远乡之僧。
也罢,这正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先生先去,必须对君前讲开。”大仙道:“讲什
么?”行者道:“我与你都上坛祈雨,知雨是你的,是我的?不见是谁的功绩了。”
国王在上听见,心中暗喜道:“那小和尚说话倒有些筋节。”沙僧听见,暗笑道:
“不知一肚子筋节,还不曾拿出来哩!”大仙道:“不消讲,陛下自然知之。”
行者道:“虽然知之,奈我远来之僧,未曾与你相会。那时彼此混赖,不成勾当,
须讲开方好行事。”大仙道:“这一上坛,只看我的令牌为号:一声令牌响风来,
二声响云起,三声响雷闪齐鸣,四声响雨至,五声响云散雨收。”行者笑道:
“妙啊!我僧是不曾见!请了,请了!”
大仙拽开步前进,三藏等随后,径到了坛门外。抬头观看,那里有一座高台,
约有三丈多高。台左右插着二十八宿旗号,顶上放一张桌子,桌上有一个香炉,
炉中香烟霭霭。两边有两只烛台,台上风烛煌煌。炉边靠着一个金牌,牌上镌的
是雷神名号。底下有五个大缸,都注着满缸清水,水上浮着杨柳枝。杨柳枝上,
托着一面铁牌,牌上书的是雷霆都司的符字。左右有五个大桩,桩上写着五方蛮
雷使者的名录。每一桩边,立两个道士,各执铁锤,伺候着打桩。台后面有许多
道士,在那里写作文书。正中间设一架纸炉,又有几个像生的人物,都是那执符
使者、土地赞教之神。
那大仙走进去,更不谦逊,直上高台立定。旁边有个小道士,捧了几张黄纸
书就的符字,一口宝剑,递与大仙。大仙执着宝剑,念声咒语,将一道符在烛上
烧了。那底下两三个道士,拿过一个执符的象生,一道文书,亦点火焚之。那上
面乒的一声令牌响,只见那半空里,悠悠的风色飘来。猪八戒口里作念道:“不
好了,不好了!这道士果然有本事!令牌响了一下,果然就刮风!”行者道:
“兄弟悄悄的,你们再莫与我说话,只管护持师父,等我干事去来。”好大圣,
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就变作一个“假行者”,立在唐僧手下。
他的真身出了元神,赶到半空中,高叫:“那司风的是那个?”慌得那风婆婆捻
住布袋,巽二郎札住口绳,上前施礼。行者道:“我保护唐朝圣僧西天取经,路
过车迟国,与那妖道赌胜祈雨,你怎么不助老孙,反助那道士?我且饶你,把风
收了。若有一些风儿,把那道士的胡子吹得动动,各打二十铁棒!”风婆婆道:
“不敢,不敢!”遂而没些风气。八戒忍不住乱嚷道:“那先儿请退!令牌已响,
怎么不见一些风儿?你下来,让我们上去!”
那道士又执令牌,烧了符檄,扑的又打了一下,只见那空中云雾遮满。孙大
圣又当头叫道:“布云的是那个?”慌得那推云童子、布雾郎君当面施礼。行者
又将前事说了一遍,那云童、雾子也收了云雾,放出太阳星耀耀,一天万里更无
云。八戒笑道:“这先儿只好哄这皇帝,搪塞黎民,全没些真实本事!令牌响了
两下,如何又不见云生?”
那道士心中焦躁,仗宝剑,解散了头发,念着咒,烧了符,再一令牌打将下
去,只见那南天门里,邓天君领着雷公电母到当空,迎着行者施礼。行者又将前
项事说了一遍,道:“你们怎么来的志诚!是何法旨?”天君道:“那道士五雷
法是个真的。他发了文书,烧了文檄,惊动玉帝,玉帝掷下旨意,径至九天应元
雷声普化天尊府下。我等奉旨前来,助雷电下雨。”行者道:“既如此,且都住
了,同候老孙行事。”果然雷也不鸣,电也不灼。
那道士愈加着忙,又添香、烧符、念咒、打下令牌。半空中,又有四海龙王,
一齐拥至。行者当头喝道:“敖广,那里去?”那敖广、敖顺、敖钦、敖闰上前
施礼。行者又将前项事说了一遍,道:“向日有劳,未曾成功;今日之事,望为
助力。”龙王道:“遵命,遵命!”行者又谢了敖顺道:“前日亏令郎缚怪,搭
救师父。”龙王道:“那厮还锁在海中,未敢擅便,正欲请大圣发落。”行者道:
“凭你怎么处治了罢,如今且助我一功。那道士四声令牌已毕,却轮到老孙下去
干事了。但我不会发符烧檄,打甚令牌,你列位却要助我行行。”邓天君道:
“大圣吩咐,谁敢不从!但只是得一个号令,方敢依令而行;不然,雷雨乱了,
显得大圣无款也。”行者道:“我将棍子为号罢。”那雷公大惊道:“爷爷呀!
我们怎吃得这棍子?”行者道:“不是打你们,但看我这棍子往上一指,就要刮
风。”那风婆婆、巽二郎没口的答应道:“就放风!”“棍子第二指,就要布云。”
那推云童子、布雾郎君道:“就布云,就布云!”“棍子第三指,就要雷电皆鸣。”
那雷公、电母道:“奉承,奉承!”“棍子第四指,就要下雨。”那龙王道:
“遵命,遵命!”“棍子第五指,就要大日晴天。却莫违误。”
吩咐已毕,遂按下云头,把毫毛一抖,收上身来。那些人肉眼凡胎,那里晓
得?行者遂在旁边高叫道:“先生请了,四声令牌俱已响毕,更没有风云雷雨,
该让我了。”那道士无奈,不敢久占,只得下了台让他,努着嘴,径往楼上见驾。
行者道:“等我跟他去,看他说些甚的。”只听得那国王问道:“寡人这里洗耳
诚听,你那里四声令响,不见风雨,何也?”道士云:“今日龙神都不在家。”
行者厉声道:“陛下,龙神俱在家,只是这国师法不灵,请他不来。等和尚请来
你看。”国王道:“即去登坛,寡人还在此候雨。”行者得旨,急抽身到坛所,
扯着唐僧道:“师父请上台。”唐僧道:“徒弟,我却不会祈雨。”八戒笑道:
“他害你了,若还没雨,拿上柴蓬,一把火了帐!”行者道:“你不会求雨,好
的会念经,等我助你。”那长老才举步登坛,到上面端然坐下,定性归神,默念
那《密多心经》。正坐处,忽见一员官,飞马来问:“那和尚,怎么不打令牌,
不烧符檄?”行者高声答道:“不用,不用!我们是静功祈祷。”那官去回奏不
题。
行者听得老师父经文念尽,却去耳朵内取出铁棒,迎风幌了一幌,就有丈二
长短,碗来粗细,将棍望空一指,那风婆婆见了,急忙扯开皮袋,巽二郎解放口
绳。只听得呼呼风响,满城中揭瓦翻砖,扬砂走石。看起来,真个好风,却比那
寻常之风不同也,但见──
折柳伤花,摧林倒树。九重殿损壁崩墙,五凤楼摇梁撼柱。天边红日无光,
地下黄砂有翅。演武厅前武将惊,会文阁内文官惧。三宫粉黛乱青丝,六院嫔妃
蓬宝髻。侯伯金冠落绣缨,宰相乌纱飘展翅。当驾有言不敢谈,黄门执本无由递。
金鱼玉带不依班,象简罗衫无品叙。彩阁翠屏尽损伤,绿窗朱户皆狼狈。金銮殿
瓦走砖飞,锦云堂门歪槅碎。这阵狂风果是凶,刮得那君王父子难相会;六街
三市没人踪,万户千门皆紧闭!
正是那狂风大作,孙行者又显神通,把金箍棒钻一钻,望空又一指,只见那
──
推云童子,布雾郎君。推云童子显神威,骨都都触石遮天;布雾郎君施法力,
浓漠漠飞烟盖地。茫茫三市暗,冉冉六街昏。因风离海上,随雨出昆仑。顷刻漫
天地,须臾蔽世尘。宛然如混沌,不见凤楼门。
此时昏雾朦胧,浓云叆叇。孙行者又把金箍棒钻一钻,望空又一指。慌得那
──
雷公奋怒,电母生嗔。雷公奋怒,倒骑火兽下天关;电母生嗔,乱掣金蛇离
斗府。唿喇喇施霹雳,振碎了铁叉山;淅沥沥闪红绡,飞出了东洋海。呼呼隐隐
滚车声,烨烨煌煌飘稻米。万萌万物精神改,多少昆虫蛰已开。君臣楼上心惊骇,
商贾闻声胆怯忙。
那沉雷护闪,乒乒乓乓,一似那地裂山崩之势,唬得那满城人,户户焚香,
家家化纸。孙行者高呼:“老邓!仔细替我看那贪赃坏法之官,忤逆不孝之子,
多打死几个示众!”那雷越发振响起来。行者却又把铁棒望上一指,只见那──
龙施号令,雨漫乾坤。势如银汉倾天堑,疾似云流过海门。楼头声滴滴,窗
外响潇潇。天上银河泻,街前白浪滔。淙淙如瓮捡,滚滚似盆浇。孤庄将漫屋,
野岸欲平桥。真个桑田变沧海,霎时陆岸滚波涛。神龙借此来相助,抬起长江望
下浇。
这场雨,自辰时下起,只下到午时前后,下得那车迟城,里里外外,水漫了
街衢。那国王传旨道:“雨彀了,雨彀了!十分再多,又淹坏了禾苗,反为不美。”
五凤楼下听事官策马冒雨来报:“圣僧,雨彀了。”行者闻言,将金箍棒往上又
一指,只见霎时间,雷收风息,雨散云收。国王满心欢喜,文武尽皆称赞道:
“好和尚!这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就是我国师求雨虽灵,若要晴,细雨儿还下
半日,便不清爽。怎么这和尚要晴就晴,顷刻间杲杲日出,万里就无云也?”
国王教回銮,倒换关文,打发唐僧过去。正用御宝时,又被那三个道士上前
阻住道:“陛下,这场雨全非和尚之功,还是我道门之力。”国王道:“你才说
龙王不在家,不曾有雨,他走上去,以静功祈祷,就雨下来,怎么又与他争功,
何也?”虎力大仙道:“我上坛发了文书,烧了符檄,击了令牌,那龙王谁敢不
来?想是别方召请,风云雷雨五司俱不在,一闻我令,随赶而来,适遇着我下他
上,一时撞着这个机会,所以就雨。从根算来,还是我请的龙下的雨,怎么算作
他的功果?”那国王昏乱,听此言,却又疑惑未定。
行者近前一步,合掌奏道:“陛下,这些傍门法术,也不成个功果,算不得
我的他的。如今有四海龙王,现在空中,我僧未曾发放,他还不敢遽退。那国师
若能叫得龙王现身,就算他的功劳。”国王大喜道:“寡人做了二十三年皇帝,
更不曾看见活龙是怎么模样。你两家各显法力,不论僧道,但叫得来的,就是有
功;叫不出的,有罪。”那道士怎么有那样本事?就叫,那龙王见大圣在此,也
不敢出头。道士云:“我辈不能,你是叫来。”那大圣仰面朝空,厉声高叫:
“敖广何在?弟兄们都现原身来看!”那龙王听唤,即忙现了本身。四条龙,在
半空中度雾穿云,飞舞向金銮殿上,但见──
飞腾变化,绕雾盘云。玉爪垂钩白,银鳞舞镜明。髯飘素练根根爽,角耸轩
昂挺挺清。磕额崔巍,圆睛幌亮。隐显莫能测,飞扬不可评。祷雨随时布雨,求
晴即便天晴。这才是有灵有圣真龙像,祥瑞缤纷绕殿庭。
那国王在殿上焚香。众公卿在阶前礼拜。国王道:“有劳贵体降临,请回,
寡人改日醮谢。”行者道:“列位众神各自归去,这国王改日醮谢哩。”那龙王
径自归海,众神各各回天。这正是:广大无边真妙法,至真了性劈傍门。毕竟不
知怎么除邪,且听下回分解。

[发帖际遇]: gn0811去客栈吃饭,碰到郭靖,郭靖请你吃饭,并赠送银两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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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六回 外道弄强欺正法 心猿显圣灭诸邪


话说那国王见孙行者有呼龙使圣之法,即将关文用了宝印,便要递与唐僧,
放行西路。那三个道士,慌得拜倒在金銮殿上启奏,那皇帝即下龙位,御手忙搀
道:“国师今日行此大礼,何也?”道士说:“陛下,我等至此匡扶社稷,保国
安民,苦历二十年来,今日这和尚弄法力,抓了功去,败了我们声名,陛下以一
场之雨,就恕杀人之罪,可不轻了我等也?望陛下且留住他的关文,让我兄弟与
他再赌一赌,看是何如。”那国王着实昏乱,东说向东,西说向西,真个收了关
文道:“国师,你怎么与他赌?”虎力大仙道:“我与他赌坐禅。”国王道:
“国师差矣,那和尚乃禅教出身,必然先会禅机,才敢奉旨求经,你怎与他赌此?”
大仙道:“我这坐禅,比常不同,有一异名,教做云梯显圣。”国王道:“何为
云梯显圣?”大仙道:“要一百张桌子,五十张作一禅台,一张一张迭将起去,
不许手攀而上,亦不用梯凳而登,各驾一朵云头,上台坐下,约定几个时辰不动。”
国王见此有些难处,就便传旨问道:“那和尚,我国师要与你赌云梯显圣坐禅,
那个会么?”行者闻言,沉吟不答。八戒道:“哥哥,怎么不言语?”行者道:
“兄弟,实不瞒你说,若是踢天弄井,搅海翻江,担山赶月,换斗移星,诸般巧
事,我都干得;就是砍头剁脑,剖腹剜心,异样腾那,却也不怕。但说坐禅我就
输了,我那里有这坐性?你就把我锁在铁柱子上,我也要上下爬蹅,莫想坐得
住。”三藏忽的开言道:“我会坐禅。”行者欢喜道:“却好却好!可坐得多少
时?”三藏道:“我幼年遇方上禅僧讲道,那性命根本上,定性存神,在死生关
里,也坐二三个年头。”行者道:“师父若坐二三年,我们就不取经罢。多也不
上二三个时辰,就下来了。”三藏道:“徒弟呀,却是不能上去。”行者道:
“你上前答应,我送你上去。”那长老果然合掌当胸道:“贫僧会坐禅。”国王
教传旨立禅台。国家有倒山之力,不消半个时辰,就设起两座台,在金銮殿左右。
那虎力大仙下殿,立于阶心,将身一纵,踏一朵席云,径上西边台上坐下。
行者拔一根毫毛,变做假像,陪着八戒、沙僧立于下面,他却作五色祥云,把唐
僧撮起空中,径至东边台上坐下。他又敛祥光,变作一个蟭蟟虫,飞在八戒耳
朵边道:“兄弟,仔细看着师父,再莫与老孙替身说话。”那呆子笑道:“理会
得,理会得!”却说那鹿力大仙在绣墩上坐看多时,他两个在高台上,不分胜负,
这道士就助他师兄一功:将脑后短发,拔了一根,捻着一团,弹将上去,径至唐
僧头上,变作一个大臭虫,咬住长老。那长老先前觉痒,然后觉疼。原来坐禅的
不许动手,动手算输,一时间疼痛难禁,他缩着头,就着衣襟擦痒。八戒道:
“不好了!师父羊儿风发了。”沙僧道:“不是,是头风发了。”行者听见道:
“我师父乃志诚君子,他说会坐禅,断然会坐,说不会,只是不会。君子家,岂
有谬乎?你两个休言,等我上去看看。”好行者,嘤的一声,飞在唐僧头上,只
见有豆粒大小一个臭虫叮他师父,慌忙用手捻下,替师父挠挠摸摸。那长老不疼
不痒,端坐上面。行者暗想道:“和尚头光,虱子也安不得一个,如何有此臭虫?
想是那道士弄的玄虚,害我师父。哈哈!枉自也不见输赢,等老孙去弄他一弄!”
这行者飞将去,金殿兽头上落下,摇身一变,变作一条七寸长的蜈蚣,径来道士
鼻凹里叮了一下。那道士坐不稳,一个筋斗翻将下去,几乎丧了性命,幸亏大小
官员人多救起。国王大惊,即着当驾太师领他往文华殿里梳洗去了。行者仍驾祥
云,将师父驮下阶前,已是长老得胜。那国王只教放行。
鹿力大仙又奏道:“陛下,我师兄原有暗风疾,因到了高处,冒了天风,旧
疾举发,故令和尚得胜。且留下他,等我与他赌隔板猜枚。”国王道:“怎么叫
做隔板猜枚?”鹿力道:“贫道有隔板知物之法,看那和尚可能彀。他若猜得过
我,让他出去;猜不着,凭陛下问拟罪名,雪我昆仲之恨,不污了二十年保国之
恩也。”真个那国王十分昏乱,依此谗言。即传旨,将一朱红漆的柜子,命内官
抬到宫殿,教娘娘放上件宝贝。须臾抬出,放在白玉阶前,教僧道:“你两家各
赌法力,猜那柜中是何宝贝。”三藏道:“徒弟,柜中之物,如何得知?”行者
敛祥光,还变作蟭蟟虫,钉在唐僧头上道:“师父放心,等我去看看来。”好
大圣,轻轻飞到柜上,爬在那柜脚之下,见有一条板缝儿。他钻将进去,见一个
红漆丹盘,内放一套宫衣,乃是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用手拿起来,抖乱了,
咬破舌尖上,一口血哨喷将去,叫声:“变”!即变作一件破烂流丢一口钟,临
行又撒上一泡臊溺,却还从板缝里钻出来,飞在唐僧耳朵上道:“师父,你只猜
是破烂流丢一口钟。”三藏道:“他教猜宝贝哩,流丢是件甚宝贝?”行者道:
“莫管他,只猜着便是。”唐僧进前一步正要猜,那鹿力大仙道:“我先猜,那
柜里是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唐僧道:“不是,不是,柜里是件破烂流丢
一口钟。”国王道:“这和尚无礼!敢笑我国中无宝,猜甚么流丢一口钟!”教:
“拿了!”那两班校尉,就要动手,慌得唐僧合掌高呼:“陛下,且赦贫僧一时,
待打开柜看。端的是宝,贫僧领罪;如不是宝,却不屈了贫僧也?”国王教打开
看。当驾官即开了,捧出丹盘来看,果然是件破烂流丢一口钟。国王大怒道:
“是谁放上此物?”龙座后面,闪上三宫皇后道:“我主,是梓童亲手放的山河
社稷袄,乾坤地理裙,却不知怎么变成此物。”国王道:“御妻请退,寡人知之。
宫中所用之物,无非是缎绢绫罗,那有此甚么流丢?”教:“抬上柜来,等朕亲
藏一宝贝,再试如何。”
那皇帝即转后宫,把御花园里仙桃树上结得一个大桃子,有碗来大小,摘下
放在柜内,又抬下叫猜。唐僧道:“徒弟啊,又来猜了。”行者道:“放心,等
我再去看看。”又嘤的一声飞将去,还从板缝儿钻进去,见是一个桃子,正合他
意,即现了原身,坐在柜里,将桃子一顿口啃得干干净净,连两边腮凹儿都啃净
了,将核儿安在里面。仍变蟭蟟虫,飞将出去,钉在唐僧耳朵上道:“师父,
只猜是个桃核子。”长老道:“徒弟啊,休要弄我。先前不是口快,几乎拿去典
刑。这番须猜宝贝方好,桃核子是甚宝贝?”行者道:“休怕,只管赢他便了。”
三藏正要开言,听得那羊力大仙道:“贫道先猜,是一颗仙桃。”三藏猜道:
“不是桃,是个光桃核子。”那国王喝道:“是朕放的仙桃,如何是核?三国师
猜着了。”三藏道:“陛下,打开来看就是。”当驾官又抬上去打开,捧出丹盘,
果然是一个核子,皮肉俱无。国王见了,心惊道:“国师,休与他赌斗了,让他
去罢。寡人亲手藏的仙桃,如今只是一核子,是甚人吃了?想是有鬼神暗助他也。”
八戒听说,与沙僧微微冷笑道:“还不知他是会吃桃子的积年哩!”
正话间,只见那虎力大仙从文华殿梳洗了,走上殿前:“陛下,这和尚有搬
运抵物之术,抬上柜来,我破他术法,与他再猜。”国王道:“国师还要猜甚?”
虎力道:“术法只抵得物件,却抵不得人身。将这道童藏在里面,管教他抵换不
得。”这小童果藏在柜里,掩上柜盖,抬将下去,教:“那和尚再猜,这三番是
甚宝贝。”三藏道:“又来了!”行者道:“等我再去看看。”嘤的又飞去,钻
入里面,见是一个小童儿。好大圣,他却有见识,果然是腾那天下少,似这伶俐
世间稀!他就摇身一变,变作个老道士一般容貌,进柜里叫声“徒弟。”童儿道:
“师父,你从那里来的?”行者道:“我使遁法来的。”童儿道:“你来有么教
诲?”行者道:“那和尚看见你进柜来了,他若猜个道童,却不又输了?是特来
和你计较计较,剃了头,我们猜和尚罢。”童儿道:“但凭师父处治,只要我们
赢他便了。若是再输与他,不但低了声名,又恐朝廷不敬重了。”行者道:“说
得是。我儿过来,赢了他,我重重赏你。”将金箍棒就变作一把剃头刀,搂抱着
那童儿,口里叫道:“乖乖,忍着疼,莫放声,等我与你剃头。”须臾剃下发来,
窝作一团,塞在那柜脚纥络里,收了刀儿,摸着他的光头道:“我儿,头便像个
和尚,只是衣裳不趁。脱下来,我与你变一变。”那道童穿的一领葱白色云头花
绢绣锦沿边的鹤氅,真个脱下来,被行者吹一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一件
土黄色的直裰儿,与他穿了。却又拔下两根毫毛,变作一个木鱼儿,递在他手里
道:“徒弟,须听着,但叫道童,千万莫出去;若叫和尚,你就与我顶开柜盖,
敲着木鱼,念一卷佛经钻出来,方得成功也。”童儿道:“我只会念《三官经》、
《北斗经》、《消灾经》,不会念佛家经。”行者道:“你可会念佛?”童儿道:
“阿弥陀佛,那个不会念?”行者道:“也罢、也罢,就念佛,省得我又教你。
切记着,我去也。”还变蟭蟟虫,钻出去,飞在唐僧耳轮边道:“师父,你只
猜是个和尚。”三藏道:“这番他准赢了。”行者道:“你怎么定得?”三藏道:
“经上有云,佛、法、僧三宝。和尚却也是一宝。”
正说处,只见那虎力大仙道:“陛下,第三番是个道童。”只管叫,他那里
肯出来。三藏合掌道:“是个和尚。”八戒尽力高叫道:“柜里是个和尚!”那
童儿忽的顶开柜盖,敲着木鱼,念着佛,钻出来。喜得那两班文武,齐声喝采:
唬得那三个道士,拑口无言。国王道:“这和尚是有鬼神辅佐!怎么道士入柜,
就变做和尚?纵有待诏跟进去,也只剃得头便了,如何衣服也能趁体,口里又会
念佛?国师啊!让他去罢!”
虎力大仙道:“陛下,左右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材。贫道将钟南山幼时学的
武艺,索性与他赌一赌。”国王道:“有甚么武艺?”虎力道:“弟兄三个,都
有些神通。会砍下头来,又能安上;剖腹剜心,还再长完;滚油锅里,又能洗澡。”
国王大惊道:“此三事都是寻死之路!”虎力道:“我等有此法力,才敢出此朗
言,断要与他赌个才休。”那国王叫道:“东土的和尚,我国师不肯放你,还要
与你赌砍头剖腹,下滚油锅洗澡哩。”行者正变作蟭蟟虫,往来报事,忽听此
言,即收了毫毛,现出本相,哈哈大笑道:“造化,造化!买卖上门了!”八戒
道:“这三件都是丧性命的事,怎么说买卖上门?”行者道:“你还不知我的本
事。”八戒道:“哥哥,你只像这等变化腾那也彀了,怎么还有这等本事?”行
者道:我啊──
砍下头来能说话,剁了臂膊打得人。紥去腿脚会走路,剖腹还平妙绝伦。
就似人家包匾食,一捻一个就囫囵。油锅洗澡更容易,只当温汤涤垢尘。
八戒、沙僧闻言,呵呵大笑。行者上前道:“陛下,小和尚会砍头。”国王
道:“你怎么会砍头?”行者道:“我当年在寺里修行,曾遇着一个方上禅和子,
教我一个砍头法,不知好也不好,如今且试试新。”国王笑道:“那和尚年幼不
知事,砍头那里好试新?头乃六阳之首,砍下即便死矣。”虎力道:“陛下,正
要他如此,方才出得我们之气。”那昏君信他言语,即传旨,教设杀场。
一声传旨,即有羽林军三千,摆列朝门之外。国王教:“和尚先去砍头。”
行者欣然应道:“我先去,我先去!”拱着手,高呼道:“国师,恕大胆占先了。”
拽回头,往外就走。唐僧一把扯住道:“徒弟呀,仔细些,那里不是耍处。”行
者道:“怕他怎的!撒了手,等我去来。”
那大圣径至杀场里面,被刽子手挝住了,捆做一团,按在那土墩高处,只听
喊一声:“开刀!”飕的把个头砍将下来,又被刽子手一脚踢了去,好似滚西瓜
一般,滚有三四十步远近。行者腔子中更不出血,只听得肚里叫声:“头来!”
慌得鹿力大仙见有这般手段,即念咒语,教本坊土地神礻氏:“将人头扯住,待
我赢了和尚,奏了国王,与你把小祠堂盖作大庙宇,泥塑像改作正金身。”原来
那些土地神祇因他有五雷法,也服他使唤,暗中真个把行者头按住了。行者又叫
声:“头来!”那头一似生根,莫想得动。行者心焦,捻着拳,挣了一挣,将捆
的绳子就皆挣断,喝声:“长!”飕的腔子内长出一个头来。唬得那刽子手,个
个心惊;羽林军,人人胆战。那监斩官急走入朝奏道:“万岁,那小和尚砍了头,
又长出一颗来了。”八戒冷笑道:“沙僧,那知哥哥还有这般手段。”沙僧道:
“他有七十二般变化,就有七十二个头哩。”说不了,行者走来叫声“师父。”
三藏大喜道:“徒弟,辛苦么?”行者道:“不辛苦,倒好耍子。”八戒道:
“哥哥,可用刀疮药么?”行者道:“你是摸摸看,可有刀痕?”那呆子伸手一
摸,就笑得呆呆睁睁道:“妙哉,妙哉!却也长得完全,截疤儿也没些儿!”
兄弟们正都欢喜,又听得国王叫领关文:“赦你无罪!快去,快去!”行者
道:“关文虽领,必须国师也赴曹砍砍头,也当试新去来。”国王道:“大国师,
那和尚也不肯放你哩。你与他赌胜,且莫唬了寡人。”虎力也只得去,被几个刽
子手,也捆翻在地,幌一幌,把头砍下,一脚也踢将去,滚了有三十余步,他腔
子里也不出血,也叫一声:“头来!”行者即忙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
“变!”变作一条黄犬跑入场中,把那道士头一口衔来,径跑到御水河边丢下不
题。却说那道士连叫三声,人头不到,怎似行者的手段,长不出来,腔子中骨都
都红光迸出,可怜空有唤雨呼风法,怎比长生果正仙?须臾倒在尘埃。众人观看,
乃是一只无头的黄毛虎。那监斩官又来奏:“万岁,大国师砍下头来,不能长出,
死在尘埃,是一只无头的黄毛虎。”国王闻奏,大惊失色,目不转睛,看那两个
道士。鹿力起身道:“我师兄已是命到禄绝了,如何是只黄虎!这都是那和尚惫
懒,使的掩样法儿,将我师兄变作畜类!我今定不饶他,定要与他赌那剖腹剜心!”
国王听说,方才定性回神,又叫:“那和尚,二国师还要与你赌哩。”行者
道:“小和尚久不吃烟火食,前日西来,忽遇斋公家劝饭,多吃了几个馍馍,这
几日腹中作痛,想是生虫,正欲借陛下之刀,剖开肚皮,拿出脏腑,洗净脾胃,
方好上西天见佛。”国王听说,教:“拿他赴曹。”那许多人搀的搀,扯的扯。
行者展脱手道:“不用人搀,自家走去。但一件,不许缚手,我好用手洗刷脏腑。”
国王传旨,教:“莫绑他手。”行者摇摇摆摆,径至杀场,将身靠着大桩,解开
衣带,露出肚腹。那刽子手将一条绳套在他膊项上,一条绳札住他腿足,把一口
牛耳短刀,幌一幌,着肚皮下一割,搠个窟窿。这行者双手爬开肚腹,拿出肠脏
来,一条条理彀多时,依然安在里面,照旧盘曲,捻着肚皮,吹口仙气,叫:
“长!”依然长合。国王大惊,将他那关文捧在手中道:“圣僧莫误西行,与你
关文去罢。”行者笑道:“关文小可,也请二国师剖剖剜剜,何如?”国王对鹿
力说:“这事不与寡人相干,是你要与他做对头的,请去,请去。”鹿力道:
“宽心,料我决不输与他。”你看他也像孙大圣,摇摇摆摆,径入杀场,被刽子
手套上绳,将牛耳短刀,唿喇的一声,割开肚腹,他也拿出肝肠,用手理弄。行
者即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即变作一只饿鹰,展开翅爪,飕的把
他五脏心肝,尽情抓去,不知飞向何方受用。这道士弄做一个空腔破肚淋漓鬼,
少脏无肠浪荡魂。那刽子手蹬倒大桩。拖尸来看。呀,原来是一只白毛角鹿!
慌得那监斩官又来奏道:“二国师晦气,正剖腹时,被一只饿鹰将脏腑肝肠
都刁去了。死在那里,原身是个白毛角鹿也。”国王害怕道:“怎么是个角鹿?”
那羊力大仙又奏道:“我师兄既死,如何得现兽形?这都是那和尚弄术法坐害我
等。等我与师兄报仇者。”国王道:“你有甚么法力赢他?”羊力道:“我与他
赌下滚油锅洗澡。”国王便教取一口大锅,满着香油,教他两个赌去。行者道:
“多承下顾,小和尚一向不曾洗澡,这两日皮肤燥痒,好歹荡荡去。”那当驾官
果安下油锅,架起干柴,燃着烈火,将油烧滚,教和尚先下去。”行者合掌道:
“不知文洗,武洗?”国王道:“文洗如何?武洗如何?”行者道:“文洗不脱
衣服,似这般叉着手,下去打个滚,就起来,不许污坏了衣服,若有一点油腻算
输。武洗要取一张衣架,一条手巾,脱了衣服,跳将下去,任意翻筋斗,竖蜻蜓,
当耍子洗也。”国王对羊力说:“你要与他文洗,武洗?”羊力道:“文洗恐他
衣服是药炼过的,隔油。武洗罢。”行者又上前道:“恕大胆,屡次占先了。”
你看他脱了布直裰,褪了虎皮裙,将身一纵,跳在锅内,翻波斗浪,就似负水一
般顽耍。
八戒见了,咬着指头,对沙僧道:“我们也错看了这猴子了!平时间劖言
讪语,斗他耍子,怎知他有这般真实本事!”他两个唧唧哝哝,夸奖不尽。行者
望见,心疑道:“那呆子笑我哩!正是巧者多劳拙者闲,老孙这般舞弄,他倒自
在。等我作成他捆一绳,看他可怕。”正洗浴,打个水花,淬在油锅底上,变作
个枣核钉儿,再也不起来了。那监斩官近前又奏:“万岁,小和尚被滚油烹死了。”
国王大喜,教捞上骨骸来看。刽子手将一把铁笊篱,在油锅里捞,原来那笊篱眼
稀,行者变得钉小,往往来来,从眼孔漏下去了,那里捞得着!又奏道:“和尚
身微骨嫩,俱札化了。”国王教:“拿三个和尚下去!”两边校尉,见八戒面凶,
先揪翻,把背心捆了,慌得三藏高叫:“陛下,赦贫僧一时。我那个徒弟,自从
归教,历历有功,今日冲撞国师,死在油锅之内,奈何先死者为神,我贫僧怎敢
贪生!正是天下官员也管着天下百姓,陛下若教臣死,臣岂敢不死?只望宽恩,
赐我半盏凉浆水饭,三张纸马,容到油锅边,烧此一陌纸,也表我师徒一念,那
时再领罪也。”国王闻言道:“也是,那中华人多有义气。”命取些浆饭、黄钱
与他。果然取了,递与唐僧。唐僧教沙和尚同去,行至阶下,有几个校尉,把八
戒揪着耳朵,拉在锅边。三藏对锅祝曰:徒弟孙悟空:
自从受戒拜禅林,护我西来恩爱深。指望同时成大道,何期今日你归阴!
生前只为求经意,死后还存念佛心。万里英魂须等候,幽冥做鬼上雷音!
八戒听见道:“师父,不是这般祝了。沙和尚,你替我奠浆饭,等我祷。”
那呆子捆在地下,气呼呼的道:“闯祸的泼猴子,无知的弼马温!该死的泼猴子,
油烹的弼马温!猴儿了帐,马温断根!”孙行者在油锅底上听得那呆子乱骂,忍
不住现了本相,赤淋淋的,站在油锅底道:“馕糟的夯货!你骂那个哩!”唐僧
见了道:“徒弟,唬杀我也!”沙僧道:“大哥干净推佯死惯了!”慌得那两班
文武,上前来奏道:“万岁,那和尚不曾死,又打油锅里钻出来了。”监斩官恐
怕虚诳朝廷,却又奏道:“死是死了,只是日期犯凶,小和尚来显魂哩。”行者
闻言大怒,跳出锅来,揩了油腻,穿上衣服,掣出棒,挝过监斩官,着头一下打
做了肉团,道:“我显甚么魂哩!”唬得多官连忙解了八戒,跪地哀告:“恕罪,
恕罪!”国王走下龙座。行者上殿扯住道:“陛下不要走,且教你三国师也下下
油锅去。”那皇帝战战兢兢道:“三国师,你救朕之命,快下锅去,莫教和尚打
我。”
羊力下殿,照依行者脱了衣服,跳下油锅,也那般支吾洗浴。行者放了国王,
近油锅边,叫烧火的添柴,却伸手探了一把,呀!那滚油都冰冷,心中暗想道:
“我洗时滚热,他洗时却冷。我晓得了,这不知是那个龙王,在此护持他哩。”
急纵身跳在空中,念声“唵”字咒语,把那北海龙王唤来:“我把你这个带角的
蚯蚓,有鳞的泥鳅!你怎么助道士冷龙护住锅底,教他显圣赢我!”唬得那龙王
喏喏连声道:“敖顺不敢相助。大圣原来不知,这个孽畜苦修行了一场,脱得本
壳,却只是五雷法真受,其余都躧了傍,难归仙道。这个是他在小茅山学来的大
开剥。那两个已是大圣破了他法,现了本相,这一个也是他自己炼的冷龙,只好
哄瞒世俗之人耍子,怎瞒得大圣!小龙如今收了他冷龙,管教他骨碎皮焦,显甚
么手段。”行者道:“趁早收了,免打!”那龙王化一阵旋风,到油锅边,将冷
龙捉下海去不题。行者下来,与三藏、八戒、沙僧立在殿前,见那道士在滚油锅
里打挣,爬不出来,滑了一跌,霎时间骨脱皮焦肉烂。
监斩官又来奏道:“万岁,三国煠师化了也。”那国王满眼垂泪,手扑着
御案,放声大哭道:
人身难得果然难,不遇真传莫炼丹。空有驱神咒水术,却无延寿保生丸。
圆明混,怎涅槃,徒用心机命不安。早觉这般轻折挫,何如秘食稳居山!
这正是:点金炼汞成何济,唤雨呼风总是空!毕竟不知师徒们怎的维持,且
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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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圣僧夜阻通天水 金木垂慈救小童


却说那国王倚着龙床,泪如泉涌,只哭到天晚不住。行者上前高呼道:“你
怎么这等昏乱!见放着那道士的尸骸,一个是虎,一个是鹿,那羊力是一个羚羊。
不信时,捞上骨头来看,那里人有那样骷髅?他本是成精的山兽,同心到此害你,
因见气数还旺,不敢下手。若再过二年,你气数衰败,他就害了你性命,把你江
山一股儿尽属他了。幸我等早来,除妖邪救了你命,你还哭甚?哭甚!急打发关
文,送我出去。”国王闻此,方才省悟。那文武多官俱奏道:“死者果然是白鹿、
黄虎,油锅里果是羊骨。圣僧之言,不可不听。”国王道:“既是这等,感谢圣
僧。今日天晚,教太师且请圣僧至智渊寺。明日早朝,大开东阁,教光禄寺安排
素净筵宴酬谢。”果送至寺里安歇。次日五更时候,国王设朝,聚集多官,传旨:
“快出招僧榜文,四门各路张挂。”一壁厢大排筵宴,摆驾出朝,至智渊寺门外,
请了三藏等,共入东阁赴宴,不在话下。
却说那脱命的和尚闻有招僧榜,个个欣然,都入城来寻孙大圣,交纳毫毛谢
恩。这长老散了宴,那国王换了关文,同皇后嫔妃,两班文武,送出朝门。只见
那些和尚跪拜道旁,口称:“齐天大圣爷爷!我等是沙滩上脱命僧人。闻知爷爷
扫除妖孽,救拔我等,又蒙我王出榜招僧,特来交纳毫毛,叩谢天恩。”行者笑
道:“汝等来了几何?”僧人道:“五百名,半个不少。”行者将身一抖,收了
毫毛,对君臣僧俗人说道:“这些和尚实是老孙放了,车辆是老孙运转双关穿夹
脊,捽碎了,那两个妖道也是老孙打死了。今日灭了妖邪,方知是禅门有道,向
后来再不可胡为乱信。望你把三教归一,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才,我保你
江山永固。”国王依言,感谢不尽,遂送唐僧出城去讫。
这一去,只为殷勤经三藏,努力修持光一元。晓行夜住,渴饮饥餐,不觉的
春尽夏残,又是秋光天气。一日,天色已晚,唐僧勒马道:“徒弟,今宵何处安
身也?”行者道:“师父,出家人莫说那在家人的话。”三藏道:“在家人怎么?
出家人怎么?”行者道:“在家人,这时候温床暖被,怀中抱子,脚后蹬妻,自
自在在睡觉;我等出家人,那里能够!便是要带月披星,餐风宿水,有路且行,
无路方住。”八戒道:“哥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路多险峻,我挑着
重担,着实难走,须要寻个去处,好眠一觉,养养精神,明日方好捱担。不然,
却不累倒我也?”行者道:“趁月光再走一程,到有人家之所再住。”师徒们没
奈何,只得相随行者往前。
又行不多时,只听得滔滔浪响。八戒道:“罢了,来到尽头路了!”沙僧道:
“是一股水挡住也。”唐僧道:“却怎生得渡?”八戒道:“等我试之,看深浅
何如。”三藏道:“悟能,你休乱谈,水之浅深,如何试得?”八戒道:“寻一
个鹅卵石,抛在当中。若是溅起水泡来是浅,若是骨都都沉下有声是深。”行者
道:“你去试试看。”那呆子在路旁摸了一块顽石,望水中抛去,只听得骨都都
泛起鱼津,沉下水底。他道:“深,深,深!去不得!”唐僧道:“你虽试得深
浅,却不知有多少宽阔。”八戒道:“这个却不知,不知。”行者道:“等我看
看。”好大圣,纵筋斗云,跳在空中,定睛观看,但见那──
洋洋光浸月,浩浩影浮天。灵派吞华岳,长流贯百川。
千层汹浪滚,万迭峻波颠。岸口无渔火,沙头有鹭眠。
茫然浑似海,一望更无边。
急收云头,按落河边道:“师父,宽哩宽哩!去不得!老孙火眼金睛,白日
里常看千里,凶吉晓得是,夜里也还看三五百里。如今通看不见边岸,怎定得宽
阔之数?”三藏大惊,口不能言,声音哽咽道:“徒弟啊,似这等怎了?”沙僧
道:“师父莫哭,你看那水边立的,可不是个人么。”行者道:“想是扳罯的渔
人,等我问他去来。”拿了铁棒,两三步跑到面前看处。呀!不是人,是一面石
碑。碑上有三个篆文大字,下边两行,有十个小字。三个大字乃“通天河”,十
个小字乃“径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行者叫:“师父,你来看看。”三藏看
见,滴泪道:“徒弟呀,我当年别了长安,只说西天易走,那知道妖魔阻隔,山
水迢遥!”八戒道:“师父,你且听,是那里鼓钹声音;想是做斋的人家。我们
且去赶些斋饭吃,问个渡口寻船,明日过去罢。”三藏马上听得,果然有鼓钹之
声:“却不是道家乐器,足是我僧家举事。我等去来。”行者在前引马,一行闻
响而来。那里有甚正路,没高没低,漫过沙滩,望见一簇人家住处,约摸有四五
百家,却也都住得好。但见──
倚山通路,傍岸临溪。处处柴扉掩,家家竹院关。沙头宿鹭梦魂清,柳外啼
鹃喉舌冷。短笛无声,寒砧不韵。红蓼枝摇月,黄芦叶斗风。陌头村犬吠疏篱,
渡口老渔眠钓艇。灯火稀,人烟静,半空皎月如悬镜。忽闻一阵白蘋香,却是西
风隔岸送。
三藏下马,只见那路头上有一家儿,门外竖一首幢幡,内里有灯烛荧煌,香
烟馥郁。三藏道:“悟空,此处比那山凹河边,却是不同。在人间屋檐下,可以
遮得冷露,放心稳睡。你都莫来,让我先到那斋公门首告求。若肯留我,我就招
呼汝等;假若不留,你却休要撒泼。汝等脸嘴丑陋,只恐唬了人,闯出祸来,却
倒无住处矣。”行者道:“说得有理。请师父先去,我们在此守待。”那长老才
摘了斗笠,光着头,抖抖褊衫,拖着锡杖,径来到人家门外,见那门半开半掩,
三藏不敢擅入。聊站片时,只见里面走出一个老者,项下挂着数珠,口念阿弥陀
佛,径自来关门,慌得这长老合掌高叫:“老施主,贫僧问讯了。”那老者还礼
道:“你这和尚,却来迟了。”三藏道:“怎么说?”老者道:“来迟无物了。
早来啊,我舍下斋僧,尽饱吃饭,熟米三升,白布一段,铜钱十文。你怎么这时
才来?”三藏躬身道:“老施主,贫僧不是赶斋的。”老者道:“既不赶斋,来
此何干?”三藏道:“我是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取经者,今到贵处,天色已晚,
听得府上鼓钹之声,特来告借一宿,天明就行也。”那老者摇手道:“和尚,出
家人休打诳语。东土大唐到我这里,有五万四千里路,你这等单身,如何来得?”
三藏道:“老施主见得最是,但我还有三个小徒,逢山开路,遇水迭桥,保护贫
僧,方得到此。”老者道:“既有徒弟,何不同来?”教:“请,请,我舍下有
处安歇。”三藏回头叫声:“徒弟,这里来。”那行者本来性急,八戒生来粗鲁,
沙僧却也莽撞,三个人听得师父招呼,牵着马,挑着担,不问好歹,一阵风闯将
进去。那老者看见,唬得跌倒在地,口里只说是“妖怪来了,妖怪来了!”三藏
搀起道:“施主莫怕,不是妖怪,是我徒弟。”老者战兢兢道:“这般好俊师父,
怎么寻这样丑徒弟!”三藏道:“虽然相貌不中,却倒会降龙伏虎,捉怪擒妖。”
老者似信不信的,扶着唐僧慢走。
却说那三个凶顽闯入厅房上,拴了马,丢下行李。那厅中原有几个和尚念经,
八戒掬着长嘴喝道:“那和尚,念的是甚么经?”那些和尚听见问了一声,忽然
抬头──
观看外来人,嘴长耳朵大。身粗背膊宽,声响如雷咋。
行者与沙僧,容貌更丑陋。厅堂几众僧,无人不害怕。
阇黎还念经,班首教行罢。难顾磬和铃,佛象且丢下。
一齐吹息灯,惊散光乍乍。跌跌与爬爬,门槛何曾跨!
你头撞我头,似倒葫芦架。清清好道场,翻成大笑话。
这兄弟三人,见那些人跌跌爬爬,鼓着掌哈哈大笑。那些僧越加悚惧,磕头
撞脑,各顾性命,通跑净了。三藏搀那老者,走上厅堂,灯火全无,三人嘻嘻哈
哈的还笑。唐僧骂道:“这泼物,十分不善!我朝朝教诲,日日叮咛。古人云,
不教而善,非圣而何!教而后善,非贤而何!教亦不善,非愚而何!汝等这般撒
泼,诚为至下至愚之类!走进门不知高低,唬倒了老施主,惊散了念经僧,把人
家好事都搅坏了,却不是堕罪与我?”说得他们不敢回言。那老者方信是他徒弟,
急回头作礼道:“老爷,没大事,没大事,才然关了灯,散了花,佛事将收也。”
八戒道:“既是了帐,摆出满散的斋来,我们吃了睡觉。”老者叫:“掌灯来,
掌灯来!”家里人听得,大惊小怪道:“厅上念经,有许多香烛,如何又教掌灯?”
几个僮仆出来看时,这个黑洞洞的,即便点火把灯笼,一拥而至,忽抬头见八戒、
沙僧,慌得丢了火把,忽抽身关了中门,往里嚷道:“妖怪来了,妖怪来了!”
行者拿起火把,点上灯烛,扯过一张交椅,请唐僧坐在上面,他兄弟们坐在
两旁,那老者坐在前面。正叙坐间,只听得里面门开处,又走出一个老者,拄着
拐杖道:“是甚么邪魔,黑夜里来我善门之家?”前面坐的老者,急起身迎到屏
门后道:“哥哥莫嚷,不是邪魔,乃东土大唐取经的罗汉。徒弟们相貌虽凶,果
然是相恶人善。”那老者方才放下拄杖,与他四位行礼。礼毕,也坐了面前叫:
“看茶来,排斋。”连叫数声,几个僮仆,战战兢兢,不敢拢帐。八戒忍不住问
道:“老者,你这盛价,两边走怎的?”老者道:“教他们捧斋来侍奉老爷。”
八戒道:“几个人伏侍?”老者道:“八个人。”八戒道:“这八个人伏侍那个?”
老者道:“伏侍你四位。”八戒道:“那白面师父,只消一个人;毛脸雷公嘴的,
只消两个人;那晦气脸的,要八个人;我得二十个人伏侍方彀。”老者道:“这
等说,想是你的食肠大些。”八戒道:“也将就看得过。”老者道:“有人,有
人。”七大八小,就叫出有三四十人出来。
那和尚与老者,一问一答的讲话,众人方才不怕。却将上面排了一张桌,请
唐僧上坐;两边摆了三张桌,请他三位坐;前面一张桌,坐了二位老者。先排上
素果品菜蔬,然后是面饭、米饭、闲食、粉汤,排得齐齐整整。唐长老举起箸来,
先念一卷《启斋经》。那呆子一则有些急吞,二来有些饿了,那里等唐僧经完,
拿过红漆木碗来,把一碗白米饭,扑的丢下口去,就了了。旁边小的道:“这位
老爷忒没算计,不笼馒头,怎的把饭笼了,却不污了衣服?”八戒笑道:“不曾
笼,吃了。”小的道:“你不曾举口,怎么就吃了?”八戒道:“儿子们便说谎!
分明吃了。不信,再吃与你看。”那小的们,又端了碗,盛一碗递与八戒。呆子
幌一幌,又丢下口去就了了。众僮仆见了道:“爷爷呀!你是磨砖砌的喉咙,着
实又光又溜!”那唐僧一卷经还未完,他已五六碗过手了,然后却才同举箸,一
齐吃斋。呆子不论米饭面饭,果品闲食,只情一捞乱噇,口里还嚷:“添饭,
添饭!”渐渐不见来了!行者叫道:“贤弟,少吃些罢,也强似在山凹里忍饿,
将就彀得半饱也好了。”八戒道:“嘴脸!常言道,斋僧不饱,不如活埋哩。”
行者教:“收了家火,莫睬他!”二老者躬身道:“不瞒老爷说,白日里倒也不
怕,似这大肚子长老,也斋得起百十众;只是晚了,收了残斋,只蒸得一石面饭、
五斗米饭与几桌素食,要请几个亲邻与众僧们散福。不期你列位来,唬得众僧跑
了,连亲邻也不曾敢请,尽数都供奉了列位。如不饱,再教蒸去。”八戒道:
“再蒸去,再蒸去!”
话毕,收了家火桌席,三藏拱身,谢了斋供,才问:“老施主,高姓?”老
者道:“姓陈。”三藏合掌道:“这是我贫僧华宗了。”老者道:“老爷也姓陈?”
三藏道:“是,俗家也姓陈,请问适才做的甚么斋事?”八戒笑道:“师父问他
怎的!岂不知道?必然是青苗斋、平安斋、了场斋罢了。”老者道:“不是,不
是。”三藏又问:“端的为何?”老者道:“是一场预修亡斋。”八戒笑得打跌
道:“公公忒没眼力!我们是扯谎架桥哄人的大王,你怎么把这谎话哄我!和尚
家岂不知斋事?只有个预修寄库斋、预修填还斋,那里有个预修亡斋的?你家人
又不曾有死的,做甚亡斋?”
行者闻言,暗喜道:“这呆子乖了些也。老公公,你是错说了,怎么叫做预
修亡斋?”那二位欠身道:“你等取经,怎么不走正路,却蹡到我这里来?”
行者道:“走的是正路,只见一股水挡住,不能得渡,因闻鼓钹之声,特来造府
借宿。”老者道:“你们到水边,可曾见些甚么?”行者道:“止见一面石碑,
上书通天河三字,下书‘径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十字,再无别物。”老者道:
“再往上岸走走,好的离那碑记只有里许,有一座灵感大王庙,你不曾见?”行
者道:“未见,请公公说说,何为灵感?”那两个老者一齐垂泪道:“老爷啊!
那大王──
感应一方兴庙宇,威灵千里祐黎民。年年庄上施甘露,岁岁村中落庆云。
行者道:“施甘雨,落庆云,也是好意思,你却这等伤情烦恼,何也?”那
老者跌脚捶胸,哏了一声道:老爷啊!──
虽则恩多还有怨,纵然慈惠却伤人。只因要吃童男女,不是昭彰正直神。
行者道:“要吃童男女么?”老者道:“正是。”行者道:“想必轮到你家
了?”老者道:“今年正到舍下。我们这里,有百家人家居住。此处属车迟国元
会县所管,唤做陈家庄。这大王一年一次祭赛,要一个童男,一个童女,猪羊牲
醴供献他。他一顿吃了,保我们风调雨顺;若不祭赛,就来降祸生灾。”行者道:
“你府上几位令郎?”老者捶胸道:“可怜,可怜!说甚么令郎,羞杀我等!这
个是我舍弟,名唤陈清,老拙叫做陈澄。我今年六十三岁,他今年五十八岁,儿
女上都艰难。我五十岁上还没儿子,亲友们劝我纳了一妾,没奈何寻下一房,生
得一女,今年才交八岁,取名唤做一秤金。”八戒道:“好贵名!怎么叫做一秤
金?”老者道:“我因儿女艰难,修桥补路,建寺立塔,布施斋僧,有一本帐目,
那里使三两,那里使五两,到生女之年,却好用过有三十斤黄金。三十斤为一秤,
所以唤做一秤金。”行者道:“那个的儿子么?”老者道:“舍弟有个儿子,也
是偏出,今年七岁了,取各唤做陈关保。”行者问:“何取此名?”老者道:
“家下供养关圣爷爷,因在关爷之位下求得这个儿子,故名关保,我兄弟二人,
年岁百二,止得这两个人种,不期轮次到我家祭赛,所以不敢不献。故此父子之
情,难割难舍,先与孩儿做个超生道场,故曰预修亡斋者,此也。”三藏闻言,
止不住腮边泪下道:“这正是古人云,黄梅不落青梅落,老天偏害没儿人。”行
者笑道:“等我再问他。老公公,你府上有多大家当?”二老道:“颇有些儿,
水田有四五十顷,旱田有六七十顷,草场有八九十处,水黄牛有二三百头,驴马
有三二十匹,猪羊鸡鹅无数。舍下也有吃不着的陈粮,穿不了的衣服。家财产业,
也尽得数。”行者道:“你这等家业,也亏你省将起来的。”老者道:“怎见我
省?”行者道:“既有这家私,怎么舍得亲生儿女祭赛?拚了五十两银子,可买
一个童男;拚了一百两银子,可买一个童女,连绞缠不过二百两之数,可就留下
自己儿女后代,却不是好?”二老滴泪道:“老爷!你不知道,那大王甚是灵感,
常来我们人家行走。”行者道:“他来行走,你们看见他是甚么嘴脸?有几多长
短?”二老道:“不见其形,只闻得一阵香风,就知是大王爷爷来了,即忙满斗
焚香,老少望风下拜。他把我们这人家,匙大碗小之事,他都知道,老幼生时年
月,他都记得。只要亲生儿女,他方受用。不要说二三百两没处买,就是几千万
两,也没处买这般一模一样同年同月的儿女。”行者道:“原来这等,也罢也罢,
你且抱你令郎出来,我看看。”那陈清急入里面,将关保儿抱出厅上,放在灯前。
小孩儿那知死活,笼着两袖果子,跳跳舞舞的,吃着耍子。行者见了,默默念声
咒语,摇身一变,变作那关保儿一般模样。两个孩儿,搀着手,在灯前跳舞,唬
得那老者谎忙跪着唐僧道:“老爷,不当人子,不当人子!这位老爷才然说话,
怎么就变作我儿一般模样,叫他一声,齐应齐走!却折了我们年寿!请现本相,
请现本相!行者把脸抹了一把,现了本相。那老者跪在面前道:“老爷原来有这
样本事。”行者笑道:“可象你儿子么?”老者道:“像,像,像!果然一般嘴
脸,一般声音,一般衣服,一般长短。”行者道:“你还没细看哩,取秤来称称,
可与他一般轻重。”老者道:是,是,是,是一般重。”行者道:“似这等可祭
赛得过么?”老者道:“忒好忒好!祭得过了!”行者道:“我今替这个孩儿性
命,留下你家香烟后代,我去祭赛那大王去也。”那陈清跪地磕头道:“老爷果
若慈悲替得,我送白银一千两,与唐老爷做盘缠往西天去。”行者道:“就不谢
谢老孙?”老者道:“你已替祭,没了你也。”行者道:“怎的得没了?”老者
道:“那大王吃了。”行者道:“他敢吃我?”老者道:“不吃你,好道嫌腥?”
行者笑道:“任从天命,吃了我,是我的命短;不吃,是我的造化。我与你祭赛
去。”
那陈清只管磕头相谢,又允送银五百两,惟陈澄也不磕头,也不说谢,只是
倚着那屏门痛哭。行者知之,上前扯住道:“老大,你这不允我,不谢我,想是
舍不得你女儿么?”陈澄才跪下道:“是舍不得,敢蒙老爷盛情,救替了我侄子
也彀了。但只是老拙无儿,止此一女,就是我死之后,他也哭得痛切,怎么舍得!”
行者道:“你快去蒸上五斗米的饭,整治些好素菜,与我那长嘴师父吃,教他变
作你的女儿,我兄弟同去祭赛,索性行个阴骘,救你两个儿女性命,如何?”那
八戒听得此言,心中大惊道:“哥哥,你要弄精神,不管我死活,就要攀扯我。”
行者道:“贤弟,常言道,鸡儿不吃无工之食。你我进门,感承盛斋,你还嚷吃
不饱哩,怎么就不与人家救些患难?”八戒道:“哥啊,你便会变化,我却不会
哩。”行者道:“你也有三十六般变化,怎么不会?”唐僧叫:“悟能,你师兄
说得最是,处得甚当。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则感谢厚情,二来当积
阴德,况凉夜无事,你兄弟耍耍去来。”八戒道:“你看师父说的话!我只会变
山变树,变石头变癞象,变水牛变大胖汉还可,若变小女儿,有几分难哩。”行
者道:“老大莫信他,抱出你令爱来看。”那陈澄急入里边,抱将一秤金孩儿,
到了厅上。一家子,妻妾大小,不分老幼内外,都出来磕头礼拜,只请救孩儿性
命。那女儿头上戴一个八宝垂珠的花翠箍,身上穿一件红闪黄的纻丝袄,上套着
一件官绿缎子棋盘领的披风;腰间系一条大红花绢裙,脚下踏一双虾蟆头浅红纻
丝鞋,腿上系两只绡金膝裤儿,也袖着果子吃哩。行者道:“八戒,这就是女孩
儿,你快变的像他,我们祭赛去。”八戒道:“哥呀,似这般小巧俊秀,怎变?”
行者叫:“快些!莫讨打!”八戒谎了道:“哥哥不要打,等我变了看。”这呆
子念动咒语,把头摇了几摇,叫:“变!”真个变过头来,就也像女孩儿面目,
只是肚子胖大,郎伉不象。行者笑道:“再变变!”八戒道:“凭你打了罢!变
不过来,奈何?”行者道:“莫成是丫头的头,和尚的身子?弄的这等不男不女,
却怎生是好?你可布起罡来。”他就吹他一口仙气,果然即时把身子变过,与那
孩儿一般。便教:“二位老者,带你宝眷与令郎令爱进去,不要错了。一会家,
我兄弟躲懒讨乖,走进去,转难识认。你将好果子与他吃,不可教他哭叫,恐大
王一时知觉,走了风讯,等我两人耍子去也!”
好大圣,吩咐沙僧保护唐僧,他变作陈关保,八戒变作一秤金。二人俱停当
了,却问:“怎么供献?还是捆了去,是绑了去?蒸熟了去,是剁碎了去?”八
戒道:“哥哥,莫要弄我,我没这个手段。”老者道:“不敢、不敢!只是用两
个红漆丹盘,请二位坐在盘内,放在桌上,着两个后生抬一张桌子,把你们抬上
庙去。”行者道:“好,好,好!拿盘子出来,我们试试。”那老者即取出两个
丹盘,行者与八戒坐上,四个后生,抬起两张桌子,往天井里走走儿,又抬回放
在堂上。行者欢喜道:“八戒,像这般子走走耍耍,我们也是上台盘的和尚了。”
八戒道:“若是抬了去,还抬回来,两头抬到天明,我也不怕;只是抬到庙里,
就要吃哩,这个却不是耍子!”行者道:“你只看着我,刬着吃我时,你就走了
罢。”八戒道:“知他怎么吃哩?如先吃童男,我便好跑;如先吃童女,我却如
何?”老者道:“常年祭赛时,我这里有胆大的,钻在庙后,或在供桌底下,看
见他先吃童男,后吃童女。”八戒道:“造化,造化!兄弟正然谈论,只听得外
面锣鼓喧天,灯火照耀,同庄众人打开前门叫:“抬出童男童女来!”这老者哭
哭啼啼,那四个后生将他二人抬将出去。端的不知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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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八回 魔弄寒风飘大雪 僧思拜佛履层冰


话说陈家庄众信人等,将猪羊牲醴与行者八戒,喧喧嚷嚷,直抬至灵感庙里
排下,将童男女设在上首。行者回头,看见那供桌上香花蜡烛,正面一个金字牌
位,上写灵感大王之神,更无别的神像。众信摆列停当,一齐朝上叩头道:“大
王爷爷,今年今月今日今时,陈家庄祭主陈澄等众信,年甲不齐,谨遵年例,供
献童男一名陈关保,童女一名陈一秤金,猪羊牲醴如数,奉上大王享用,保佑风
调雨顺,五谷丰登。”祝罢,烧了纸马,各回本宅不题。
那八戒见人散了,对行者道:“我们家去罢。”行者道:“你家在那里?”
八戒道:“往老陈家睡觉去。”行者道:“呆子又乱谈了,既允了他,须与他了
这愿心才是哩。”八戒道:“你倒不是呆子,反说我是呆子!只哄他耍耍便罢,
怎么就与他祭赛,当起真来!”行者道:“莫胡说,为人为彻,一定等那大王来
吃了,才是个全始全终;不然,又教他降灾贻害,反为不美。”正说间,只听得
呼呼风响。八戒道:“不好了!风响是那话儿来了!”行者只叫:“莫言语,等
我答应。”顷刻间,庙门外来了一个妖邪,你看他怎生模样──
金甲金盔灿烂新,腰缠宝带绕红云。眼如晚出明星皎,牙似重排锯齿分。
足下烟霞飘荡荡,身边雾霭暖熏熏。行时阵阵阴风冷,立处层层煞气温。
却似卷帘扶驾将,犹如镇寺大门神。
那怪物拦住庙门问道:“今年祭祀的是那家?”行者笑吟吟的答道:“承下
问,庄头是陈澄、陈清家。”那怪闻答,心中疑似道:“这童男胆大,言谈伶俐,
常来供养受用的,问一声不言语,再问声,唬了魂,用手去捉,已是死人。怎么
今日这童男善能应对?”怪物不敢来拿,又问:“童男女叫甚名字?”行者笑道:
“童男陈关保,童女一秤金。”怪物道:“这祭赛乃上年旧规,如今供献我,当
吃你。”行者道:“不敢抗拒,请自在受用。”怪物听说,又不敢动手,拦住门
喝道:“你莫顶嘴!我常年先吃童男,今年倒要先吃童女!”八戒慌了道:“大
王还照旧罢,不要吃坏例子。”
那怪不容分说,放开手,就捉八戒。呆子扑的跳下来,现了本相,掣钉钯,
劈手一筑,那怪物缩了手,往前就走,只听得当的一声响。八戒道:“筑破甲了!”
行者也现本相看处,原来是冰盘大小两个鱼鳞,喝声“赶上!”二人跳到空中。
那怪物因来赴会,不曾带得兵器,空手在云端里问道:“你是那方和尚,到此欺
人,破了我的香火,坏了我的名声!”行者道:“这泼物原来不知,我等乃东土
大唐圣僧三藏奉钦差西天取经之徒弟。昨因夜寓陈家,闻有邪魔,假号灵感,年
年要童男女祭赛,是我等慈悲,拯救生灵,捉你这泼物!趁早实实供来!一年吃
两个童男女,你在这里称了几年大王,吃了多少男女?一个个算还我,饶你死罪!”
那怪闻言就走,被八戒又一钉钯,未曾打着,他化一阵狂风,钻入通天河内。行
者道:“不消赶他了,这怪想是河中之物。且待明日设法拿他,送我师父过河。”
八戒依言,径回庙里,把那猪羊祭醴,连桌面一齐搬到陈家。此时唐长老、沙和
尚共陈家兄弟,正在厅中候信,忽见他二人将猪羊等物都丢在天井里。三藏迎来
问道:“悟空,祭赛之事何如?”行者将那称名赶怪钻入河中之事,说了一遍,
二老十分欢喜,即命打扫厢房,安排床铺,请他师徒就寝不题。
却说那怪得命,回归水内,坐在宫中,默默无言,水中大小眷族问题:“大
王每年享祭,回来欢喜,怎么今日烦恼?”那怪道:“常年享毕,还带些余物与
汝等受用,今日连我也不曾吃得。造化低,撞着一个对头,几乎伤了性命。”众
水族问:“大王,是那个?”那怪道:“是一个东土大唐圣僧的徒弟,往西天拜
佛求经者,假变男女,坐在庙里。我被他现出本相,险些儿伤了性命。一向闻得
人讲:唐三藏乃十世修行好人,但得吃他一块肉延寿长生。不期他手下有这般徒
弟,我被他坏了名声,破了香火,有心要捉唐僧,只怕不得能彀。”那水族中,
闪上一个斑衣鳜婆,对怪物跬跬拜拜笑道:“大王,要捉唐僧,有何难处!但不
知捉住他,可赏我些酒肉?”那怪道:“你若有谋,合同用力,捉了唐僧,与你
拜为兄妹,共席享之。”鳜婆拜谢了道:“久知大王有呼风唤雨之神通,搅海翻
江之势力,不知可会降雪?”那怪道:“会降。”又道:“既会降雪,不知可会
作冷结冰?”那怪道:“更会!”鳜婆鼓掌笑道:“如此极易,极易!”那怪道:
“你且将极易之功,讲来我听。”鳜婆道:“今夜有三更天气,大王不必迟疑,
趁早作法,起一阵寒风,下一阵大雪,把通天河尽皆冻结。着我等善变化者,变
作几个人形,在于路口,背包持伞,担担推车,不住的在冰上行走。那唐僧取经
之心甚急,看见如此人行,断然踏冰而渡。大王稳坐河心,待他脚踪响处,迸裂
寒冰,连他那徒弟们一齐坠落水中,一鼓可得也!”那怪闻言。满心欢喜道:
“甚妙,甚妙!”即出水府,踏长空兴风作雪,结冷凝冻成冰不题。
却说唐长老师徒四人歇在陈家,将近天晓,师徒们衾寒枕冷。八戒咳歌打战
睡不得,叫道:“师兄,冷啊!”行者道:“你这呆子,忒不长俊!出家人寒暑
不侵,怎么怕冷?”三藏道:徒弟,果然冷。你看,就是那──
重衾无暖气,袖手似揣冰。此时败叶垂霜蕊,苍松挂冻铃。
地裂因寒甚,池平为水凝。渔舟不见叟,山寺怎逢僧?
樵子愁柴少,王孙喜炭增。征人须似铁,诗客笔如菱。
皮袄犹嫌薄,貂裘尚恨轻。蒲团僵老衲,纸帐旅魂惊。
绣被重裀褥,浑身战抖铃。
师徒们都睡不得,爬起来穿了衣服,开门看处,呀!外面白茫茫的,原来下
雪哩!行者道:“怪道你们害冷哩,却是这般大雪!”四人眼同观看,好雪!但
见那──
彤云密布,惨雾重浸。彤云密布,朔风凛凛号空;惨雾重浸,大雪纷纷盖地。
真个是六出花,片片飞琼;千林树,株株带玉。须臾积粉,顷刻成盐。白鹦歌失
素,皓鹤羽毛同。平添吴楚千江水,压倒东南几树梅。却便似战退玉龙三百万,
果然如败鳞残甲满天飞。那里得东郭履,袁安卧,孙康映读;更不见子猷舟,王
恭币,苏武餐毡。但只是几家村舍如银砌,万里江山似玉团。好雪!柳絮漫桥,
梨花盖舍。柳絮漫桥,桥边渔叟挂蓑衣;梨花盖舍,舍下野翁煨骨柮。客子难沽
酒,苍头苦觅梅。洒洒潇潇裁蝶翘,飘飘荡荡剪鹅衣。团团滚滚随风势,迭迭层
层道路迷。阵阵寒威穿小幕,飕飕冷气透幽帏。丰年祥瑞从天降,堪贺人间好事
宜。
那场雪,纷纷洒洒,果如剪玉飞绵。师徒们叹玩多时,只见陈家老者,着两
个僮仆,扫开道路,又两个送出热汤洗面。须臾又送滚茶乳饼,又抬出炭火,俱
到厢房,师徒们叙坐。长老问道:“老施主,贵处时令,不知可分春夏秋冬?”
陈老笑道:“此间虽是僻地,但只风俗人物与上国不同,至于诸凡谷苗牲畜,都
是同天共日,岂有不分四时之理?”三藏道:“既分四时,怎么如今就有这般大
雪,这般寒冷?”陈老道:“此时虽是七月,昨日已交白露,就是八月节了。我
这里常年八月间就有霜雪。”三藏道:“甚比我东土不同,我那里交冬节方有之。”
正话间,又见僮仆来安桌子,请吃粥。粥罢之后,雪比早间又大,须臾平地
有二尺来深。三藏心焦垂泪,陈老道:“老爷放心,莫见雪深忧虑。我舍下颇有
几石粮食,供养得老爷们半生。”三藏道:“老施主不知贫僧之苦。我当年蒙圣
恩赐了旨意,摆大驾亲送出关,唐王御手擎杯奉饯,问道几时可回?贫僧不知有
山川之险,顺口回奏,只消三年,可取经回国。自别后,今已七八个年头,还未
见佛面,恐违了钦限,又怕的是妖魔凶狠,所以焦虑。今日有缘得寓潭府,昨夜
愚徒们略施小惠报答,实指望求一船只渡河。不期天降大雪,道路迷漫,不知几
时才得功成回故土也!”陈老道:“老爷放心,正是多的日子过了,那里在这几
日?且待天晴,化了冰,老拙倾家费产,必处置送老爷过河。”只见一僮又请进
早斋。到厅上吃毕,叙不多时,又午斋相继而进。三藏见品物丰盛,再四不安道:
“既蒙见留,只可以家常相待。”陈老道:“老爷,感蒙替祭救命之恩,虽逐日
设筵奉款,也难酬难谢。”
此后大雪方住,就有人行走。陈老见三藏不快,又打扫花园,大盆架火,请
去雪洞里闲耍散闷。八戒笑道:“那老儿忒没算计!春二三月好赏花园,这等大
雪又冷,赏玩何物!”行者道:“呆子不知事!雪景自然幽静,一则游赏,二来
与师父宽怀。”陈老道:“正是,正是。”遂此邀请到园,但见──
景值三秋,风光如腊。苍松结玉蕊,衰柳挂银花。阶下玉苔堆粉屑,窗前翠
竹吐琼芽。巧石山头,养鱼池内。巧石山头,削削尖峰排玉笋;养鱼池内,清清
活水作冰盘。临岸芙蓉娇色浅,傍崖木槿嫩枝垂。秋海棠,全然压倒;腊梅树,
聊发新枝。牡丹亭、海榴亭、丹桂亭,亭亭尽鹅毛堆积;放怀处、款客处、遣兴
处,处处皆蝶翅铺漫。两篱黄菊玉绡金,几树丹枫红间白。无数闲庭冷难到,且
观雪洞冷如冰。那里边放一个兽面像足铜火盆,热烘烘炭火才生;那上下有几张
虎皮搭苫漆交椅,软温温纸窗铺设。
四壁上挂几轴名公古画,却是那──
七贤过关,寒江独钓,迭嶂层峦团雪景;苏武餐毡,折梅逢使,琼林玉树写
寒文。说不尽那家近水亭鱼易买,雪迷山径酒难沽。真个可堪容膝处,算来何用
访蓬壶?
众人观玩良久,就于雪洞里坐下,对邻叟道取经之事,又捧香茶饮毕。陈老
问:列位老爷,可饮酒么?”三藏道:“贫僧不饮,小徒略饮几杯素酒。”陈老
大喜,即命:“取素果品,炖暖酒,与列位荡寒。”那僮仆即抬桌围炉,与两个
邻叟各饮了几杯,收了家火。
不觉天色将晚,又仍请到厅上晚斋,只听得街上行人都说:“好冷天啊!把
通天河冻住了!”三藏闻言道:“悟空,冻住河,我们怎生是好?”陈老道:
“乍寒乍冷,想是近河边浅水处冻结。”那行人道:“把八百里都冻的似镜面一
般,路口上有人走哩!”三藏听说有人走,就要去看。陈老道:“老爷莫忙,今
日晚了,明日去看。”遂此别却邻叟,又晚斋毕,依然歇在厢房。
及次日天晓,八戒起来道:“师兄,今夜更冷,想必河冻住也。”三藏迎着
门,朝天礼拜道:“众位护教大神,弟子一向西来,虔心拜佛,苦历山川,更无
一声报怨。今至于此,感得皇天佑助,结冻河水,弟子空心权谢,待得经回,奏
上唐皇,竭诚酬答。”礼拜毕,遂教悟净背马,趁冰过河。陈老又道:“莫忙,
待几日雪融冰解,老拙这里办船相送。”沙僧道:“就行也不是话,再住也不是
话。口说无凭,耳闻不如眼见。我背了马,且请师父亲去看看。”陈老道:“言
之有理。”教:“小的们,快去背我们六匹马来!且莫背唐僧老爷马。”就有六
个小价跟随,一行人径往河边来看,真个是──
雪积如山耸,云收破晓晴。寒凝楚塞千峰瘦,冰结江湖一片平。朔风凛凛,
滑冻棱棱。池鱼偎密藻,野鸟恋枯槎。塞外征夫俱坠指,江头梢子乱敲牙。裂蛇
腹,断鸟足,果然冰山千百尺。万壑冷浮银,一川寒浸玉。东方自信出僵蚕,北
地果然有鼠窟。王祥卧,光武渡,一夜溪桥连底固。曲沼结棱层,深渊重迭沍。
通天阔水更无波,皎洁冰漫如陆路。
三藏与一行人到了河边,勒马观看,真个那路口上有人行走。三藏问道:
“施主,那些人上冰往那里去?”陈老道:“河那边乃西梁女国,这起人都是做
买卖的。我这边百钱之物,到那边可值万钱;那边百钱之物,到这边亦可值万钱。
利重本轻,所以人不顾生死而去。常年家有五七人一船,或十数人一船,飘洋而
过。见如今河道冻住,故舍命而步行也。”三藏道:“世间事惟名利最重。似他
为利的,舍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全忠,也只是为名,与他能差几何!”教:“悟
空,快回施主家,收拾行囊,叩背马匹,趁此层冰,早奔西方去也。”行者笑吟
吟答应。沙僧道:“师父啊,常言道,千日吃了千升米。今已托赖陈府上,且再
住几日,待天晴化冻,办船而过,忙中恐有错也。”三藏道:“悟净,怎么这等
愚见!若是正二月,一日暖似一日,可以待得冻解。此时乃八月,一日冷似一日,
如何可便望解冻!却不又误了半载行程?”八戒跳下马来:“你们且休讲闲口,
等老猪试看有多少厚薄。”行者道:“呆子,前夜试水,能去抛石,如今冰冻重
漫,怎生试得?”八戒道:“师兄不知,等我举钉钯筑他一下。假若筑破,就是
冰薄,且不敢行;若筑不动,便是冰厚,如何不行?”三藏道:“正是,说得有
理。”那呆子撩衣拽步,走上河边,双手举钯,尽力一筑,只听扑的一声,筑了
九个白迹,手也振得生疼。呆子笑道:“去得,去得!连底都锢住了。”
三藏闻言,十分欢喜,与众同回陈家,只教收拾走路。那两个老者苦留不住,
只得安排些干粮烘炒,做些烧饼馍馍相送。一家子磕头礼拜,又捧出一盘子散碎
金银,跪在面前道:“多蒙老爷活子之恩,聊表途中一饭之敬。”三藏摆手摇头,
只是不受道:“贫僧出家人,财帛何用?就途中也不敢取出。只是以化斋度日为
正事,收了干粮足矣。”二老又再三央求,行者用指尖儿捻了一小块,约有四五
钱重,递与唐僧道:“师父,也只当些衬钱,莫教空负二老之意。”遂此相向而
别。径至河边冰上,那马蹄滑了一滑,险些儿把三藏跌下马来。沙僧道:“师父,
难行!”八戒道:“且住!问陈老官讨个稻草来我用。”行者道:“要稻草何用?”
八戒道:“你那里得知,要稻草包着马蹄方才不滑,免教跌下师父来也。”陈老
在岸上听言,急命人家中取一束稻草,却请唐僧上岸下马。八戒将草包裹马足,
然后踏冰而行。
别陈老离河边,行有三四里远近,八戒把九环锡杖递与唐僧道:“师父,你
横此在马上。”行者道:“这呆子奸诈!锡杖原是你挑的,如何又叫师父拿着?”
八戒道:“你不曾走过冰凌,不晓得。凡是冰冻之上,必有凌眼,倘或躧着凌眼,
脱将下去,若没横担之物,骨都的落水,就如一个大锅盖盖住,如何钻得上来!
须是如此架住方可。”行者暗笑道:“这呆子倒是个积年走冰的!”果然都依了
他。长老横担着锡杖,行者横担着铁棒,沙僧横担着降妖宝杖,八戒肩挑着行李,
腰横着钉钯,师徒们放心前进。这一直行到天晚,吃了些干粮,却又不敢久停,
对着星月光华,观的冰冻上亮灼灼、白茫茫,只情奔走,果然是马不停蹄,师徒
们莫能合眼,走了一夜。天明又吃些干粮,望西又进。正行时,只听得冰底下扑
喇喇一声响亮,险些儿唬倒了白马。三藏大惊道:“徒弟呀!怎么这般响亮?”
八戒道:“这河忒也冻得结实,地凌响了,或者这半中间连底通锢住了也。”三
藏闻言,又惊又喜,策马前进,趱行不题。
却说那妖邪自从回归水府,引众精在于冰下。等候多时,只听得马蹄响处,
他在底下弄个神通,滑喇的迸开冰冻,慌得孙大圣跳上空中,早把那白马落于水
内,三人尽皆脱下。那妖邪将三藏捉住,引群精径回水府,厉声高叫:“鳜妹何
在?”老鳜婆迎门施礼道:“大王,不敢不敢!”妖邪道:“贤妹何出此言!一
言既出,驷马难追。原说听从汝计,捉了唐僧,与你拜为兄妹。今日果成妙计,
捉了唐僧,就好昧了前言?”教:“小的们,抬过案桌,磨快刀来,把这和尚剖
腹剜心,剥皮剐肉,一壁厢响动乐器,与贤妹共而食之,延寿长生也。”鳜婆道:
“大王,且休吃他,恐他徒弟们寻来吵闹。且宁耐两日,让那厮不来寻,然后剖
开,请大王上坐,众眷族环列,吹弹歌舞,奉上大王,从容自在享用,却不好也?”
那怪依言,把唐僧藏于宫后,使一个六尺长的石匣,盖在中间不题。
却说八戒、沙僧在水里捞着行囊,放在白马身上驮了,分开水路,涌浪翻波,
负水而出,只见行者在半空中看见,问道:“师父何在?”八戒道:“师父姓陈,
名到底了,如今没处找寻,且上岸再作区处。”原来八戒本是天蓬元帅临凡,他
当年掌管天河八万水兵大众,沙和尚是流沙河内出身,白马本是西海龙孙,故此
能知水性。大圣在空中指引,须臾回转东崖,晒刷了马匹,僻掠了衣裳,大圣云
头按落,一同到于陈家庄上。早有人报与二老道:“四个取经的老爷,如今只剩
了三个来也。”兄弟即忙接出门外,果见衣裳还湿,道:“老爷们,我等那般苦
留,却不肯住,只要这样方休。怎么不见三藏老爷?”八戒道:“不叫做三藏了,
改名叫做陈到底也。”二老垂泪道:“可怜,可怜!我说等雪融备船相送,坚执
不从,致令丧了性命!”行者道:“老儿,莫替古人担忧,我师父管他不死长命。
老孙知道,决然是那灵感大王弄法算计去了。你且放心,与我们浆浆衣服,晒晒
关文,取草料喂着白马,等我弟兄寻着那厮,救出师父,索性剪草除根,替你一
庄人除了后患,庶几永永得安生也。”陈老闻言,满心欢喜,即命安排斋供。兄
弟三人,饱餐一顿,将马匹行囊交与陈家看守,各整兵器,径赴道边寻师擒怪。
正是:误踏层冰伤本性,大丹脱漏怎周全?毕竟不知怎么救得唐僧,且听下回分
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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