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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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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四回 长庚传报魔头狠 行者施为变化能


情欲原因总一般,有情有欲自如然。沙门修炼纷纷士,断欲忘情即是禅。
须着意,要心坚,一尘不染月当天。行功进步休教错,行满功完大觉仙。
话表三藏师徒们打开欲网,跳出情牢,放马西行。走多时,又是夏尽秋初,
新凉透体,但见那──
急雨收残暑,梧桐一叶惊。萤飞莎径晚,蛩语月华明。
黄葵开映露,红蓼遍沙汀。蒲柳先零落,寒蝉应律鸣。
三藏正然行处,忽见一座高山,峰插碧空,真个是摩星碍日。长老心中害怕,
叫悟空道:“你看前面这山,十分高耸,但不知有路通行否。”行者笑道:“师
父说那里话。自古道,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岂无通达之理?可放
心前去。”长老闻言,喜笑花生,扬鞭策马而进,径上高岩。行不数里,见一老
者,鬓蓬松,白发飘搔;须稀朗,银丝摆动。项挂一串数珠子,手持拐杖现龙头。
远远的立在那山坡上高呼:“西进的长老,且暂住骅骝,紧兜玉勒。这山上有一
伙妖魔,吃尽了阎浮世上人,不可前进!”三藏闻言,大惊失色。一是马的足下
不平,二是坐个雕鞍不稳,扑的跌下马来,挣挫不动,睡在草里哼哩。行者近前
搀起道:“莫怕,莫怕!有我哩!”长老道:“你听那高岩上老者,报道这山上
有伙妖魔,吃尽阎浮世上人,谁敢去问他一个真实端的?”行者道:“你且坐地,
等我去问他。”三藏道:“你的相貌丑陋,言语粗俗,怕冲撞了他,问不出个实
信。”行者笑道:“我变个俊些儿的去问他。”三藏道:“你是变了我看。”好
大圣,捻着诀,摇身一变,变做个干干净净的小和尚儿,真个是目秀眉清,头圆
脸正,行动有斯文之气象,开口无俗类之言辞,抖一抖锦衣直裰,拽步上前,向
唐僧道:“师父,我可变得好么?”三藏见了大喜道:“变得好!”八戒道:
“怎么不好!只是把我们都比下去了。老猪就滚上二三年,也变不得这等俊俏!”
好大圣,躲离了他们,径直近前对那老者躬身道:“老公公,贫僧问讯了。”
那老儿见他生得俊雅,年少身轻,待答不答的还了他个礼,用手摸着他头儿笑嘻
嘻问道:“小和尚,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我们是东土大唐来的,特上西
天拜佛求经。适到此间,闻得公公报道有妖怪,我师父胆小怕惧,着我来问一声:
端的是甚妖精,他敢这般短路!烦公公细说与我知之,我好把他贬解起身。”那
老儿笑道:“你这小和尚年幼,不知好歹,言不帮衬。那妖魔神通广大得紧,怎
敢就说贬解他起身!”行者笑道:“据你之言,似有护他之意,必定与他有亲,
或是紧邻契友。不然,怎么长他的威智,兴他的节概,不肯倾心吐胆说他个来历?”
公公点头笑道:“这和尚倒会弄嘴!”想是跟你师父游方,到处儿学些法术,或
者会驱缚魍魉,与人家镇宅降邪,你不曾撞见十分狠怪哩!”行者道:“怎的狠?”
公公道:“那妖精一封书到灵山,五百阿罗都来迎接;一纸简上天宫,十一大曜
个个相钦。四海龙曾与他为友,八洞仙常与他作会,十地阎君以兄弟相称,社令
城隍以宾朋相爱。”大圣闻言,忍不住呵呵大笑,用手扯着老者道:“不要说,
不要说!那妖精与我后生小厮为兄弟朋友,也不见十分高作。若知是我小和尚来
啊,他连夜就搬起身去了!”公公道:“你这小和尚胡说!不当人子!那个神圣
是你的后生小厮?”
行者笑道:“实不瞒你说,我小和尚祖居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姓孙名悟空。
当年也曾做过妖精,干过大事。曾因会众魔,多饮了几杯酒睡着,梦中见二人将
批勾我去到阴司。一时怒发,将金箍棒打伤鬼判,唬倒阎王,几乎掀翻了森罗殿。
吓得那掌案的判官拿纸,十阎王佥名画字,教我饶他打,情愿与我做后生小厮。”
那公公闻说道:“阿弥陀佛!这和尚说了这过头话,莫想再长得大了。”行者道:
“官儿,似我这般大也彀了。”公公道:“你年几岁了?”行者道:“你猜猜看。”
老者道:“有七八岁罢了。”行者笑道:“有一万个七八岁!我把旧嘴脸拿出来
你看看,你即莫怪。”公公道:“怎么又有个嘴脸?”行者道:“我小和尚有七
十二副嘴脸哩。”那公公不识窍,只管问他,他就把脸抹一抹,即现出本象,咨
牙俫嘴,两股通红,腰间系一条虎皮裙,手里执一根金箍棒,立在石崖之下,
就象个活雷公。那老者见了,吓得面容失色,腿脚酸麻站不稳,扑的一跌;爬起
来,又一个躘踵。大圣上前道:“老官儿,不要虚惊,我等山恶人善。莫怕,
莫怕!适间蒙你好意,报有妖魔。委的有多少怪,一发累你说说,我好谢你。”
那老儿战战兢兢,口不能言,又推耳聋,一句不应。
行者见他不言,即抽身回坡。长老道:“悟空,你来了?所问如何?”行者
笑道:“不打紧,不打紧!西天有便有个把妖精儿,只是这里人胆小,把他放在
心上。没事,没事!有我哩!”长老道:“你可曾问他此处是甚么山,甚么洞,
有多少妖怪,那条路通得雷音?”八戒道:“师父,莫怪我说。若论赌变化,使
促掐,捉弄人,我们三五个也不如师兄;若论老实,象师兄就摆一队伍,也不如
我。“唐僧道:“正是,正是!你还老实。”八戒道:“他不知怎么钻过头不顾
尾的,问了两声,不尴不尬的就跑回来了。等老猪去问他个实信来。”唐僧道:
“悟能,你仔细着。”
好呆子,把钉钯撒在腰里,整一整皂直裰,扭扭捏捏,奔上山坡,对老者叫
道:“公公,唱喏了。”那老儿见行者回去,方拄着杖挣得起来,战战兢兢的要
走,忽见八戒,愈觉惊怕道:“爷爷呀!今夜做的甚么恶梦,遇着这伙恶人!为
先的那和尚丑便丑,还有三分人相;这个和尚,怎么这等个碓梃嘴,蒲扇耳朵,
铁片脸,旂毛颈项,一分人气儿也没有了!”八戒笑道:“你这老公公不高兴,
有些儿好褒贬人,你是怎的看我哩?丑便丑,奈看,再停一时就俊了。”那老者
见他说出人话来,只得开言问他:“你是那里来的?”八戒道:“我是唐僧第二
个徒弟,法名叫做悟能八戒。才自先问的,叫做悟空行者,是我师兄。师父怪他
冲撞了公公,不曾问得实信,所以特着我来拜问。此处果是甚山甚洞,洞里果是
甚妖精,那里是西去大路,烦尊一指示指示。”老者道:“可老实么?”八戒道:
“我生平不敢有一毫虚的。”老者道:“你莫象才来的那个和尚走花弄水的胡缠。”
八戒道:“我不象他。”
公公拄着杖,对八戒说:“此山叫做八百里狮驼岭,中间有座狮驼洞,洞里
有三个魔头。”八戒啐了一声:“你这老儿却也多心!三个妖魔,也费心劳力的
来报遭信!”公公道:“你不怕么?”八戒道:“不瞒你说,这三个妖魔,我师
兄一棍就打死一个,我一钯就筑死一个,我还有个师弟,他一降妖杖又打死一个。
三个都打死,我师父就过去了,有何难哉!”那老者笑道:“这和尚不知深浅!
那三个魔头,神通广大得紧哩!他手下小妖,南岭上有五千,北岭上有五千,东
路口有一万,西路口有一万;巡哨的有四五千,把门的也有一万;烧火的无数,
打柴的也无数,共计算有四万七八千。这都是有名字带牌儿的,专在此吃人。”
那呆子闻得此言,战兢兢跑将转来,相近唐僧,且不回话,放下钯,在那里
出恭。行者见了喝道:“你不回话,却蹲在那里怎的?”八戒道:“唬出屎来了!
如今也不消说,赶早儿各自顾命去罢!”行者道:“这个呆根!我问信偏不惊恐,
你去问就这等慌张失智!”长老道:“端的何如?”八戒道:“这老儿说:此山
叫做八百里狮驼山,中间有座狮驼洞,洞里有三个老妖,有四万八千小妖,专在
那里吃人。我们若躧着他些山边儿,就是他口里食了,莫想去得!”三藏闻言,
战兢兢,毛骨悚然道:“悟空,如何是好?”行者笑道:“师父放心,没大事。
想是这里有便有几个妖精,只是这里人胆小,把他就说出许多人,许多大,所以
自惊自怪。有我哩!”八戒道:“哥哥说的是那里话!我比你不同,我问的是实,
决无虚谬之言。满山满谷都是妖魔,怎生前进?”行者笑道:“呆子嘴脸,不要
虚惊!若论满山满谷之魔,只消老孙一路棒,半夜打个罄尽!”八戒道:“不羞,
不羞,莫说大话!那些妖精点卯也得七八日,怎么就打得罄尽?”行者道:“你
说怎样打?”八戒道:“凭你抓倒,捆倒,使定身法定倒,也没有这等快的。”
行者笑道:“不用甚么抓拿捆缚。我把这棍子两头一扯叫长,就有四十丈长短;
幌一幌叫粗,就有八丈围圆粗细。往山南一滚,滚杀五千;山北一滚,滚杀五千;
从东往西一滚,只怕四五万砑做肉泥烂酱!”八戒道:“哥哥,若是这等赶面打,
或者二更时也都了了。”沙僧在旁笑道:“师父,有大师兄恁样神通,怕他怎的!
请上马走啊。”唐僧见他们讲论手段,没奈何,只得宽心上马而走。
正行间,不见了那报信的老者,沙僧道:“他就是妖怪,故意狐假虎威的来
传报,恐唬我们哩。”行者道:“不要忙,等我去看看。”好大圣,跳上高峰,
四顾无迹,急转面,见半空中有彩霞幌亮,即纵云赶上看时,乃是太白金星。走
到身边,用手扯住,口口声声只叫他的小名道:“李长庚,李长庚!你好惫懒!
有甚话,当面来说便好,怎么装做个山林之老魇样混我!”金星慌忙施礼道:
“大圣,报信来迟,乞勿罪,乞勿罪!这魔头果是神通广大,势要峥嵘,只看你
挪移变化,乖巧机谋,可便过去;如若怠慢些儿,其实难去。”行者谢道:“感
激,感激!果然此处难行,望老星上界与玉帝说声,借些天兵帮助老孙帮助。”
金星道:“有,有,有!你只口信带去,就是十万天兵,也是有的。”大圣别了
金星,按落云头,见了三藏道:“适才那个老儿,原是太白星来与我们报信的。”
长老合掌道:“徒弟,快赶上他,问他那里另有个路,我们转了去罢。”行者道:
“转不得,此山径过有八百里,四周围不知更有多少路哩,怎么转得?”三藏闻
言,止不住眼中流泪道:“徒弟,似此艰难,怎生拜佛!”行者道:“莫哭,莫
哭!一哭便脓包行了!他这报信,必有几分虚话,只是要我们着意留心,诚所谓
以告者,过也。你且下马来坐着。”八戒道:“又有甚商议?”行者道:“没甚
商议,你且在这里用心保守师父,沙僧好生看守行李马匹,等老孙先上岭打听打
听,看前后共有多少妖怪,拿住一个,问他个详细,教他写个执结,开个花名,
把他老老小小,一一查明,吩咐他关了洞门,不许阻路,却请师父静静悄悄的过
去,方显得老孙手段!”沙僧只教:“仔细,仔细!”行者笑道:“不消嘱咐,
我这一去,就是东洋大海也荡开路,就是铁裹银山也撞透门!”
好大圣,唿哨一声,纵筋斗云,跳上高峰,扳藤负葛,平山观看,那山里静
悄无人。忽失声道:“错了,错了!不该放这金星老儿去了,他原来恐唬我,这
里那有个甚么妖精!他就出来跳风顽耍,必定拈枪弄棒,操演武艺,如何没有一
个?”正自家揣度,只听得山背后,叮叮当当、辟辟剥剥梆铃之声。急回头看处,
原来是个小妖儿,掮着一杆“令”字旗,腰间悬着铃子,手里敲着梆子,从北向
南而走。仔细看他,有一丈二尺的身子。行者暗笑道:“他必是个铺兵,想是送
公文下报帖的。且等我去听他一听,看他说些甚话。”好大圣,捻着诀,念个咒,
摇身一变,变做个苍蝇儿,轻轻飞在他帽子上,侧耳听之。只见那小妖走上大路,
敲着梆,摇着铃,口里作念道:“我等寻山的,各人要是谨慎堤防孙行者,他会
变苍蝇!”行者闻言,暗自惊疑道:“这厮看见我了,若未看见,怎么就知我的
名字,又知我会变苍蝇!”原来那小妖也不曾见他,只是那魔头不知怎么就吩咐
他这话,却是个谣言,着他这等胡念。行者不知,反疑他看见,就要取出棒来打
他,却又停住,暗想道:“曾记得八戒问金星时,他说老妖三个,小妖有四万七
八千名。似这小妖,再多几万,也不打紧,却不知这三个老魔有多大手段。等我
问他一问,动手不迟。”好大圣!你道他怎么去问?跳下他的帽子来,钉在树头
上,让那小妖先行几步,急转身腾那,也变做个小妖儿,照依他敲着梆,摇着铃,
掮着旗,一般衣服,只是比他略长了三五寸,口里也那般念着,赶上前叫道:
“走路的,等我一等。”那小妖回头道:“你是那里来的?”行者笑道:“好人
呀!一家人也不认得!”小妖道:“我家没你呀。”行者道:“怎的没我?你认
认看。”小妖道:“面生,认不得,认不得!”行者道:“可知道面生,我是烧
火的,你会得我少。”小妖摇头道:“没有,没有!我洞里就是烧火的那些兄弟,
也没有这个嘴尖的。”行者暗想道:“这个嘴好的变尖了些了。”即低头,把手
侮着嘴揉一揉道:“我的嘴不尖啊。”真个就不尖了。那小妖道:“你刚才是个
尖嘴,怎么揉一揉就不尖了?疑惑人子!大不好认!不是我一家的,少会少会,
可疑可疑!我那大王家法甚严,烧火的只管烧火,巡山的只管巡山,终不然教你
烧火,又教你来巡山?”行者口乖,就趁过来道:“你不知道,大王见我烧得火
好,就升我来巡山。”
小妖道:“也罢!我们这巡山的,一班有四十名,十班共四百名,各自年貌,
各自名色。大王怕我们乱了班次,不好点卯,一家与我们一个牌儿为号。你可有
牌儿?”行者只见他那般打扮,那般报事,遂照他的模样变了,因不曾看见他的
牌儿,所以身上没有。好大圣,更不说没有,就满口应承道:“我怎么没牌?但
只是刚才领的新牌。拿你的出来我看。”那小妖那里知这个机括,即揭起衣服,
贴身带着个金漆牌儿,穿条绒线绳儿,扯与行者看看。行者见那牌背是个威镇诸
魔的金牌,正面有三个真字,是“小钻风”,他却心中暗想道:“不消说了!但
是巡山的,必有个风字坠脚。”便道:“你且放下衣走过,等我拿牌儿你看。”
即转身,插下手,将尾巴梢儿的小毫毛拔下一根,捻他把,叫:“变!”即变做
个金漆牌儿,也穿上个绿绒绳儿,上书三个真字,乃“总钻风”,拿出来,递与
他看了。小妖大惊道:“我们都叫做个小钻风,偏你又叫做个甚么总钻风!”行
者干事找绝,说话合宜,就道:“你实不知,大王见我烧得火好,把我升个巡风,
又与我个新牌,叫做总巡风,教我管你这一班四十名兄弟也。”那妖闻言,即忙
唱喏道:“长官,长官,新点出来的,实是面生,言语冲撞,莫怪!”行者还着
礼笑道:“怪便不怪你,只是一件:见面钱却要哩。每人拿出五两来罢。”小妖
道:“长官不要忙,待我向南岭头会了我这一班的人,一总打发罢。”行者道:
“既如此,我和你同去。”那小妖真个前走,大圣随后相跟。
不数里,忽见一座笔峰。何以谓之笔峰?那山头上长出一条峰来,约有四五
丈高,如笔插在架上一般,故以为名。行者到边前,把尾巴掬一掬,跳上去坐在
峰尖儿上,叫道:“钻风,都过来!”那些小钻风在下面躬身道:“长官,伺候。”
行者道:“你可知大王点我出来之故?”小妖道:“不知。”行者道:“大王要
吃唐僧,只怕孙行者神通广大,说他会变化,只恐他变作小钻风,来这里躧着路
径,打探消息,把我升作总钻风,来查勘你们这一班可有假的。”小钻风连声应
道:“长官,我们俱是真的。”行者道:“你既是真的,大王有甚本事,你可晓
得?”小钻风道:“我晓得。”行者道:“你晓得,快说来我听。如若说得合着
我,便是真的;若说差了一些儿,便是假的,我定拿去见大王处治。”那小钻风
见他坐在高处,弄獐弄智,呼呼喝喝的,没奈何,只得实说道:“我大王神通广
大,本事高强,一口曾吞了十万天兵。”行者闻说,吐出一声道:“你是假的!”
小钻风慌了道:“长官老爷,我是真的,怎么说是假的?”行者道:“你既是真
的,如何胡说!大王身子能有多大,一口都吞了十万天兵?”小钻风道:“长官
原来不知,我大王会变化:要大能撑天堂,要小就如菜子。因那年王母娘娘设蟠
桃大会,邀请诸仙,他不曾具柬来请,我大王意欲争天,被玉皇差十万天兵来降
我大王,是我大王变化法身,张开大口,似城门一般,用力吞将去,唬得众天兵
不敢交锋,关了南天门,故此是一口曾吞十万兵。”行者闻言暗笑道:“若是讲
手头之话,老孙也曾干过。”又应声道:“二大王有何本事?”小钻风道:“二
大王身高三丈,卧蚕眉,丹凤眼,美人声,匾担牙,鼻似蛟龙。若与人争斗,只
消一鼻子卷去,就是铁背铜身,也就魂亡魄丧!”行者道:“鼻子卷人的妖精也
好拿。”又应声道:“三大王也有几多手段?”小钻风道:“我三大王不是凡间
之怪物,名号云程万里鹏,行动时,抟风运海,振北图南。随身有一件儿宝贝,
唤做阴阳二气瓶。假若是把人装在瓶中,一时三刻,化为浆水。”行者听说,心
中暗惊道:“妖魔倒也不怕,只是仔细防他瓶儿。”又应声道:“三个大王的本
事,你倒也说得不差,与我知道的一样。但只是那个大王要吃唐僧哩?”小钻风
道:“长官,你不知道?”行者喝道:“我比你不知些儿!因恐汝等不知底细,
吩咐我来着实盘问你哩!”小钻风道:“我大大王与二大王久住在狮驼岭狮驼洞。
三大王不在这里住,他原住处离此西下有四百里远近。那厢有座城,唤做狮驼国。
他五百年前吃了这城国王及文武官僚,满城大小男女也尽被他吃了干净,因此上
夺了他的江山,如今尽是些妖怪。不知那一年打听得东土唐朝差一个僧人去西天
取经,说那唐僧乃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吃他一块肉,就延寿长生不老。只因怕
他一个徒弟孙行者十分利害,自家一个难为,径来此处与我这两个大王结为兄弟,
合意同心,打伙儿捉那个唐僧也。”
行者闻言,心中大怒道:“这泼魔十分无礼!我保唐僧成正果,他怎么算计
要吃我的人!”恨一声,咬响钢牙,掣出铁棒,跳下高峰,把棍子望小妖头上砑
了一砑,可怜,就砑得象一个肉陀!自家见了,又不忍道:“咦!他倒是个好意,
把些家常话儿都与我说了,我怎么却这一下子就结果了他?也罢也罢,左右是左
右!”好大圣,只为师父阻路,没奈何干出这件事来。就把他牌儿解下,带在自
家腰里,将“令”字旗掮在背上,腰间挂了铃,手里敲着梆子,迎风捻个诀,口
里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的就象小钻风模样,拽回步,径转旧路,找寻洞府,
去打探那三个老妖魔的虚实。这正是:千般变化美猴王,万样腾那真本事。
闯入深山,依着旧路正走处,忽听得人喊马嘶之声,即举目观之,原来是狮
驼洞口有万数小妖排列着枪刀剑戟,旗帜旌旄。这大圣心中暗喜道:“李长庚之
言,真是不妄!真是不妄!”原来这摆列的有些路数:二百五十名作一大队伍。
他只见有四十名杂彩长旗,迎风乱舞,就知有万名人马,却又自揣自度道:“老
孙变作小钻风,这一进去,那老魔若问我巡山的话,我必随机答应。倘或一时言
语差讹,认得我啊,怎生脱体?就要往外跑时,那伙把门的挡住,如何出得门去?
要拿洞里妖王,必先除了门前众怪!”你道他怎么除得众怪?好大圣想着:“那
老魔不曾与我会面,就知我老孙的名头,我且倚着我的这个名头,仗着威风,说
些大话,吓他一吓看。果然中土众僧有缘有分,取得经回,这一去,只消我几句
英雄之言,就吓退那门前若干之怪;假若众僧无缘无分,取不得真经啊,就是纵
然说得莲花现,也除不得西方洞外精。”心问口,口问心,思量此计,敲着梆,
摇着铃,径直闯到狮驼洞口,早被前营上小妖挡住道:“小钻风来了?”行者不
应,低着头就走。
走至二层营里,又被小妖扯住道:“小钻风来了?”行者道:“来了。”众
妖道:“你今早巡风去,可曾撞见甚么孙行者么?”行者道:“撞见的,正在那
里磨扛子哩。”众妖害怕道:“他怎么个模样?磨甚么扛子?”行者道:“他蹲
在那涧边,还似个开路神;若站起来,好道有十数丈长!手里拿着一条铁棒,就
似碗来粗细的一根大扛子,在那石崖上抄一把水,磨一磨,口里又念着:“扛子
啊!这一向不曾拿你出来显显神通,这一去就有十万妖精,也都替我打死!等我
杀了那三个魔头祭你!他要磨得明了,先打死你门前一万精哩!”那些小妖闻得
此言,一个个心惊胆战,魂散魄飞。行者又道:“列位,那唐僧的肉也不多几斤,
也分不到我处,我们替他顶这个缸怎的!不如我们各自散一散罢。”众妖都道:
“说得是,我们各自顾命去来。”假若是些军民人等,服了圣化,就死也不敢走。
原来此辈都是些狼虫虎豹,走兽飞禽,呜的一声都哄然而去了。这个倒不象孙大
圣几句铺头话,却就如楚歌声吹散了八千兵!行者暗自喜道:“好了!老妖是死
了!闻言就走,怎敢觌面相逢?这进去还似此言方好;若说差了,才这伙小妖有
一两个倒走进去听见,却不走了风讯?”你看他存心来古洞,仗胆入深门。毕竟
不知见那个老魔头有甚吉凶,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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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回 心猿钻透阴阳窍 魔王还归大道真


却说孙大圣进于洞口,两边观看。只见──
骷髅若岭,骸骨如林。人头发躧成毡片,人皮肉烂作泥尘。人筋缠在树上,
干焦晃亮如银。真个是尸山血海,果然腥臭难闻。东边小妖,将活人拿了剐肉;
西下泼魔,把人肉鲜煮鲜烹。若非美猴王如此英雄胆,第二个凡夫也进不得他门。
不多时,行入二层门里看时,呀!这里却比外面不同:清奇幽雅,秀丽宽平;
左右有瑶草仙花,前后有乔松翠竹。又行七八里远近,才到三层门。闪着身偷着
眼看处,那上面高坐三个老妖,十分狞恶。中间的那个生得:
凿牙锯齿,圆头方面。声吼若雷,眼光如电。仰鼻朝天,赤眉飘焰。但行处,
百兽心慌;若坐下,群魔胆战。这一个是兽中王,青毛狮子怪。
左手下那个生得──
凤目金睛,黄牙粗腿。长鼻银毛,看头似尾。圆额皱眉,身躯磊磊。细声如
窈窕佳人,玉面似牛头恶鬼。这一个是藏齿修身多年的黄牙老象。
右手下那一个生得──
金翅鲲头,星睛豹眼。振北图南,刚强勇敢。变生翱翔,鷃笑龙惨。抟风
翮百鸟藏头,舒利爪诸禽丧胆。这个是云程九万的大鹏雕。
那两下列着有百十大小头目,一个个全装披挂,介胄整齐,威风凛凛,杀气
腾腾。行者见了,心中欢喜,一些儿不怕,大踏步径直进门,把梆铃卸下,朝上
叫声:“大王!”三个老魔,笑呵呵问道:“小钻风,你来了?”行者应声道:
“来了。”你去巡山,打听孙行者的下落何如?”行者道:“大王在上,我也不
敢说起。”老魔道:“怎么不敢说?”行者道:“我奉大王命,敲着梆铃,正然
走处,猛抬头只看见一个人,蹲在那里磨扛子,还象个开路神,若站将起来,足
有十数丈长短。他就着那涧崖石上,抄一把水,磨一磨,口里又念一声,说他那
扛子到此还不曾显个神通,他要磨明,就来打大王。我因此知他是孙行者,特来
报知。”那老魔闻此言,浑身是汗,唬得战呵呵的道:“兄弟,我说莫惹唐僧。
他徒弟神通广大,预先作了准备,磨棍打我们,却怎生是好?”教:“小的们,
把洞外大小俱叫进来,关了门,让他过去罢。”那头目中有知道的报:“大王,
门外小妖,已都散了。”老魔道:“怎么都散了?想是闻得风声不好也,快早关
门,快早关门!”众妖乒乓把前后门尽皆牢拴紧闭。行者自心惊道:“这一关了
门,他再问我家长里短的事,我对不来,却不弄走了风,被他拿住?且再唬他一
唬,教他开着门,好跑。”又上前道:“大王,他还说得不好。”老魔道:“他
又说甚么?”行者道:“他说拿大大王剥皮,二大王剐骨,三大王抽筋。你们若
关了门不出去啊,他会变化,一时变了个苍蝇儿,自门缝里飞进,把我们都拿出
去,却怎生是好?”老魔道:“兄弟们仔细,我这洞里,递年家没个苍蝇,但是
有苍蝇进来,就是孙行者。”行者暗笑道:“就变个苍蝇唬他一唬,好开门。”
大圣闪在旁边,伸手去脑后拔了一根毫毛,吹一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一
个金苍蝇,飞去望老魔劈脸撞了一头。那老怪慌了道:“兄弟!不停当!那话儿
进门来了!”惊得那大小群妖,一个个丫钯扫帚,都上前乱扑苍蝇。这大圣忍不
住,赥赥的笑出声来。
干净他不宜笑,这一笑笑出原嘴脸来了,却被那第三个老妖魔跳上前,一把
扯住道:“哥哥,险些儿被他瞒了!”老魔道:“贤弟,谁瞒谁?”三怪道:
“刚才这个回话的小妖,不是小钻风,他就是孙行者。必定撞见小钻风,不知是
他怎么打杀了,却变化来哄我们哩。”行者慌了道:“他认得我了!”即把手摸
摸,对老怪道:“我怎么是孙行者?我是小钻风,大王错认了。”老魔笑道:
“兄弟,他是小钻风。他一日三次在面前点卯,我认得他。”又问:“你有牌儿
么?”行者道:“有。”掳着衣服,就拿出牌子。老怪一发认实道:“兄弟,莫
屈了他。”三怪道:“哥哥,你不曾看见他,他才子闪着身,笑了一声,我见他
就露出个雷公嘴来。见我扯住时,他又变作个这等模样。”叫:“小的们,拿绳
来!”众头目即取绳索。三怪把行者扳翻倒,四马攒蹄捆住,揭起衣裳看时,足
足是个弼马温。原来行者有七十二般变化,若是变飞禽、走兽、花木、器皿、昆
虫之类,却就连身子滚去了;但变人物,却只是头脸变了,身子变不过来,果然
一身黄毛,两块红股,一条尾巴。老妖看着道:“是孙行者的身子,小钻风的脸
皮,是他了!”教:“小的们,先安排酒来,与你三大王递个得功之杯。既拿倒
了孙行者,唐僧坐定是我们口里食也。”三怪道:“且不要吃酒。孙行者溜撒,
他会逃遁之法,只怕走了。教小的们抬出瓶来,把孙行者装在瓶里,我们才好吃
酒。”
老魔大笑道:“正是,正是!”即点三十六个小妖,入里面开了库房门,抬
出瓶来。你说那瓶有多大?只得二尺四寸高。怎么用得三十六个人抬?那瓶乃阴
阳二气之宝,内有七宝八卦、二十四气,要三十六人,按天罡之数,才抬得动。
不一时,将宝瓶抬出,放在三层门外,展得干净,揭开盖,把行者解了绳索,剥
了衣服,就着那瓶中仙气,飕的一声,吸入里面,将盖子盖上,贴了封皮,却去
吃酒道:“猴儿今番入我宝瓶之中,再莫想那西方之路!若还能彀拜佛求经,除
是转背摇车,再去投胎夺舍是。”你看那大小群妖,一个个笑呵呵都去贺功不题。
却说大圣到了瓶中,被那宝贝将身束得小了,索性变化,蹲在当中。半晌,
倒还荫凉,忽失声笑道:“这妖精外有虚名,内无实事。怎么告诵人说这瓶装了
人,一时三刻,化为脓血?若似这般凉快,就住上七八年也无事!”咦!大圣原
来不知那宝贝根由:假若装了人,一年不语,一年荫凉,但闻得人言,就有火来
烧了。大圣未曾说完,只见满瓶都是火焰。幸得他有本事,坐在中间,捻着避火
诀,全然不惧。耐到半个时辰,四周围钻出四十条蛇来咬。行者轮开手,抓将过
来,尽力气一揝,揝做八十段。少时间,又有三条火龙出来,把行者上下盘
绕,着实难禁,自觉慌张无措道:“别事好处,这三条火龙难为。再过一会不出,
弄得火气攻心,怎了?”他想道:“我把身子长一长,券破罢。”
好大圣,捻着诀,念声咒,叫:“长!”即长了丈数高下,那瓶紧靠着身,
也就长起去,他把身子往下一小,那瓶儿也就小下来了。行者心惊道:“难,难,
难!怎么我长他也长,我小他也小?如之奈何!”说不了,孤拐上有些疼痛,急
伸手摸摸,却被火烧软了,自己心焦道:“怎么好?孤拐烧软了!弄做个残疾之
人了!”忍不住吊下泪来,这正是:遭魔遇苦怀三藏,着难临危虑圣僧。道:
“师父啊!当年皈正,蒙观音菩萨劝善,脱离天灾,我与你苦历诸山,收殄多怪,
降八戒,得沙僧,千辛万苦,指望同证西方,共成正果。何期今日遭此毒魔,老
孙误入于此,倾了性命,撇你在半山之中,不能前进!想是我昔日名高,故有今
朝之难!”正此凄怆,忽想起菩萨当年在蛇盘山曾赐我三根救命毫毛,不知有无,
且等我寻一寻看。即伸手浑身摸了一把,只见脑后有三根毫毛,十分挺硬,忽喜
道:“身上毛都如彼软熟,只此三根如此硬枪,必然是救我命的。”即便咬着牙,
忍着疼,拔下毛,吹口仙气,叫:“变!”一根即变作金钢钻,一根变作竹片,
一根变作绵绳。扳张篾片弓儿,牵着那钻,照瓶底下飕飕的一顿钻,钻成一个眼
孔,透进光亮,喜道:“造化,造化!却好出去也!”才变化出身,那瓶复荫凉
了。怎么就凉?原来被他钻了,把阴阳之气泄了,故此遂凉。
好大圣,收了毫毛,将身一小,就变做个蟭蟟虫儿,十分轻巧,细如须发,
长似眉毛,自孔中钻出,且还不走,径飞在老魔头上钉着。那老魔正饮酒,猛然
放下杯儿道:“三弟,孙行者这回化了么?”三魔笑道:“还到此时哩?”老魔
教传令抬上瓶来。那下面三十六个小妖即便抬瓶,瓶就轻了许多。慌得众小妖报
道:“大王,瓶轻了!”老魔喝道:“胡说!宝贝乃阴阳二气之全功,如何轻了!”
内中有一个勉强的小妖,把瓶提上来道:“你看这不轻了?”老魔揭盖看时,只
见里面透亮,忍不住失声叫道:“这瓶里空者,控也!”大圣在他头上,也忍不
住道一声“我的儿啊,搜者,走也!”众怪听见道:“走了,走了!”即传令:
“关门,关门!”
那行者将身一抖,收了剥去的衣服,现本相,跳出洞外。回头骂道:“妖精
不要无礼!瓶子钻破,装不得人了,只好拿了出恭!”喜喜欢欢,嚷嚷闹闹,踏
着云头,径转唐僧处。那长老正在那里撮土为香,望空祷祝,行者且停云头,听
他祷祝甚的。那长老合掌朝天道:
祈请云霞众位仙,六丁六甲与诸天。愿保贤徒孙行者,神通广大法无边。
大圣听得这般言语,更加努力,收敛云光,近前叫道:“师父,我来了!”
长老搀住道:“悟空劳碌,你远探高山,许久不回,我甚忧虑。端的这山中有何
吉凶?”行者笑道:“师父,才这一去,一则是东土众僧有缘有分,二来是师父
功德无量无边,三也亏弟子法力!”将前项妆钻风、陷瓶里及脱身之事,细陈了
一遍:“今得见尊师之面,实为两世之人也!”长老感谢不尽道:“你这番不曾
与妖精赌斗么?”行者道:“不曾。”长老道:“这等保不得我过山了?”行者
是个好胜的人,叫喊道:“我怎么保你过山不得?”长老道:“不曾与他见个胜
负,只这般含糊,我怎敢前进!”大圣笑道:“师父,你也忒不通变。常言道,
单丝不线,孤掌难鸣。那魔三个,小妖千万,教老孙一人,怎生与他赌斗?”长
老道:“寡不敌众,是你一人也难处。八戒、沙僧他也都有本事,教他们都去,
与你协力同心,扫净山路,保我过去罢。”行者沉吟道:“师言最当,着沙僧保
护你,着八戒跟我去罢。”那呆子慌了道:“哥哥没眼色!我又粗夯,无甚本事,
走路扛风,跟你何益?”行者道:“兄弟,你虽无甚本事,好道也是个人。俗云
放屁添风,你也可壮我些胆气。”八戒道:“也罢也罢,望你带挈带挈。但只急
溜处,莫捉弄我。”长老道:“八戒在意,我与沙僧在此。”
那呆子抖擞神威,与行者纵着狂风,驾着云雾,跳上高山,即至洞口,早见
那洞门紧闭,四顾无人。行者上前,执铁棒,厉声高叫道:“妖怪开门!快出来
与老孙打耶!”那洞里小妖报入,老魔心惊胆战道:“几年都说猴儿狠,话不虚
传果是真!”二老怪在旁问道:“哥哥怎么说?”老魔道:“那行者早间变小钻
风混进来,我等不能相识。幸三贤弟认得,把他装在瓶里。他弄本事,钻破瓶儿,
却又摄去衣服走了。如今在外叫战,谁敢与他打个头仗?”更无一人答应,又问
又无人答,都是那装聋推哑。老魔发怒道:“我等在西方大路上,忝着个丑名,
今日孙行者这般藐视,若不出去与他见阵,也低了名头。等我舍了这老性命去与
他战上三合!三合战得过,唐僧还是我们口里食;战不过,那时关了门,让他过
去罢。”遂取披挂结束了,开门前走。行者与八戒在门旁观看,真是好一个怪物:
铁额铜头戴宝盔,盔缨飘舞甚光辉。辉辉掣电双睛亮,亮亮铺霞两鬓飞。
勾爪如银尖且利,锯牙似凿密还齐。身披金甲无丝缝,腰束龙绦有见机。
手执钢刀明晃晃,英雄威武世间稀。一声吆喝如雷震,问道敲门者是谁?
大圣转身道:是你孙老爷齐天大圣也。”老魔笑道:“你是孙行者?大胆泼
猴!我不惹你,你却为何在此叫战?”行者道:“有风方起浪,无潮水自平。你
不惹我,我好寻你?只因你狐群狗党,结为一伙,算计吃我师父,所以来此施为。”
老魔道:“你这等雄纠纠的,嚷上我门,莫不是要打么?”行者道:“正是。”
老魔道:“你休猖獗!我若调出妖兵,摆开阵势,摇旗擂鼓,与你交战,显得我
是坐家虎,欺负你了。我只与你一个对一个,不许帮丁!”行者闻言叫:“猪八
戒走过,看他把老孙怎的!”那呆子真个闪在一边。老魔道:“你过来,先与我
做个桩儿,让我尽力气着光头砍上三刀,就让你唐僧过去;假若禁不得,快送你
唐僧来,与我做一顿下饭!”行者闻言笑道:“妖怪,你洞里若有纸笔,取出来,
与你立个合同。自今日起,就砍到明年,我也不与你当真!”那老魔抖擞威风,
丁字步站定,双手举刀,望大圣劈顶就砍。这大圣把头往上一迎,只闻扢扠
一声响,头皮儿红也不红。那老魔大惊道:“这猴子好个硬头儿!”大圣笑道:
“你不知,老孙是──
生就铜头铁脑盖,天地乾坤世上无。斧砍锤敲不得碎,幼年曾入老君炉。
四斗星官监临造,二十八宿用工夫。水浸几番不得坏,周围傣搭板筋铺。
唐僧还恐不坚固,预先又上紫金箍。”
老魔道:“猴儿不要说嘴!看我这二刀来,决不容你性命!”行者道:“不
见怎的,左右也只这般砍罢了。”老魔道:“猴儿,你不知这刀──
金火炉中造,神功百炼熬。锋刃依三略,刚强按六韬。却似苍蝇尾,犹如白
蟒腰。入山云荡荡,下海浪滔滔。琢磨无遍数,煎熬几百遭。深山古洞放,上阵
有功劳。搀着你这和尚天灵盖,一削就是两个瓢!”
大圣笑道:“这妖精没眼色!把老孙认做个瓢头哩!也罢,误砍误让,教你
再砍一刀看怎么。”那老魔举刀又砍,大圣把头迎一迎,乒乓的劈做两半个。大
圣就地打个滚,变做两个身子。那妖一见慌了,手按下钢刀。猪八戒远远望见,
笑道:“老魔好砍两刀的!却不是四个人了?”老魔指定行者道:“闻你能使分
身法,怎么把这法儿拿出在我面前使!”大圣道:“何为分身法?”老魔道:
“为甚么先砍你一刀不动,如今砍你一刀,就是两个人?”大圣笑道:“妖怪,
你切莫害怕。砍上一万刀,还你二万个人!”老魔道:“你这猴儿,你只会分身,
不会收身。你若有本事收做一个,打我一棍去罢。”大圣道:“不许说谎,你要
砍三刀,只砍了我两刀;教我打一棍,若打了棍半,就不姓孙!”老魔道:“正
是,正是。”
好大圣,就把身搂上来,打个滚,依然一个身子,掣棒劈头就打,那老魔举
刀架住道:“泼猴无礼!甚么样个哭丧棒,敢上门打人?”大圣喝道:“你若问
我这条棍,天上地下,都有名声。”老魔道:“怎见名声?”他道:
棒是九转镔铁炼,老君亲手炉中煅。禹王求得号神珍,四海八河为定验。
中间星斗暗铺陈,两头箝裹黄金片。花纹密布鬼神惊,上造龙纹与凤篆。
名号灵阳棒一条,深藏海藏人难见。成形变化要飞腾,飘飖五色霞光现。
老孙得道取归山,无穷变化多经验。时间要大瓮来粗,或小些微如铁线。
粗如南岳细如针,长短随吾心意变。轻轻举动彩云生,亮亮飞腾如闪电。
攸攸冷气逼人寒,条条杀雾空中现。降龙伏虎谨随身,天涯海角都游遍。
曾将此棍闹天宫,威风打散蟠桃宴。天王赌斗未曾赢,哪吒对敌难交战。
棍打诸神没躲藏,天兵十万都逃窜。雷霆众将护灵霄,飞身打上通明殿。
掌朝天使尽皆惊,护驾仙卿俱搅乱。举棒掀翻北斗宫,回首振开南极院。
金阙天皇见棍凶,特请如来与我见。兵家胜负自如然,困苦灾危无可辨。
整整挨排五百年,亏了南海菩萨劝。大唐有个出家僧,对天发下洪誓愿。
枉死城中度鬼魂,灵山会上求经卷。西方一路有妖魔,行动甚是不方便。
已知铁棒世无双,央我途中为侣伴。邪魔汤着赴幽冥,肉化红尘骨化面。
处处妖精棒下亡,论万成千无打算。上方击坏斗牛宫,下方压损森罗殿。
天将曾将九曜追,地府打伤催命判。半空丢下振山川,胜如太岁新华剑。
全凭此棍保唐僧,天下妖魔都打遍!
那魔闻言,战兢兢舍着性命,举刀就砍。猴王笑吟吟使铁棒前迎。他两个先
时在洞前撑持,然后跳起去,都在半空里厮杀。这一场好杀──
天河定底神珍棒,棒名如意世间高。夸称手段魔头恼,大捍刀擎法力豪。门
外争持还可近,空中赌斗怎相饶!一个随心更面目,一个立地长身腰。杀得满天
云气重,遍野雾飘飖。那一个几番立意吃三藏,这一个广施法力保唐朝。都因佛
祖传经典,邪正分明恨苦交。
那老魔与大圣斗经二十余合,不分输赢。原来八戒在底下见他两个战到好处,
忍不住掣钯架风,跳将起去,望妖魔劈脸就筑。那魔慌了,不知八戒是个呼头性
子,冒冒失失的唬人,他只道嘴长耳大,手硬钯凶,败了阵,丢了刀,回头就走。
大圣喝道:“赶上,赶上!”这呆子仗着威风,举着钉钯,即忙赶下怪去。老魔
见他赶的相近,在坡前立定,迎着风头,幌一幌现了原身,张开大口,就要来吞
八戒。八戒害怕,急抽身往草里一钻,也管不得荆针棘刺,也顾不得刮破头疼,
战兢兢的,在草里听着梆声。随后行者赶到,那怪也张口来吞,却中了他的机关,
收了铁棒,迎将上去,被老魔一口吞之。唬得个呆子在草里囊囊咄咄的埋怨道:
“这个弼马温,不识进退!那怪来吃你,你如何不走,反去迎他!这一口吞在肚
中,今日还是个和尚,明日就是个大恭也!”那魔得胜而去。这呆子才钻出草来,
溜回旧路。
却说三藏在那山坡下,正与沙僧盼望,只见八戒喘呵呵的跑来。三藏大惊道:
“八戒,你怎么这等狼狈?悟空如何不见?”呆子哭哭啼啼道:“师兄被妖精一
口吞下肚去了!”三藏听言,唬倒在地,半晌间跌脚拳胸道:“徒弟呀!只说你
善会降妖,领我西天见佛,怎知今日死于此怪之手!苦哉,苦哉!我弟子同众的
功劳,如今都化作尘土矣!’那师父十分苦痛。你看那呆子,他也不来劝解师父,
却叫:“沙和尚,你拿将行李来,我两个分了罢。”沙僧道:“二哥,分怎的?”
八戒道:“分开了,各人散火。你往流沙河,还去吃人;我往高老庄,看看我浑
家。将白马卖了,与师父买个寿器送终。”长老气呼呼的,闻得此言,叫皇天,
放声大哭。且不题。
却说那老魔吞了行者,以为得计,径回本洞。众妖迎问出战之功,老魔道:
“拿了一个来了。”二魔喜道:“哥哥拿的是谁?”老魔道:“是孙行者。”二
魔道:“拿在何处?”老魔道:“被我一口吞在腹中哩。”第三个魔头大惊道:
“大哥啊,我就不曾吩咐你,孙行者不中吃!”那大圣肚里道:“忒中吃!又禁
饥,再不得饿”慌得那小妖道:“大王,不好了!孙行者在你肚里说话哩!”老
魔道:“怕他说话!有本事吃了他,没本事摆布他不成?你们快去烧些盐白汤,
等我灌下肚去,把他哕出来,慢慢的煎了吃酒。”小妖真个冲了半盆盐汤。老怪
一饮而干,洼着口,着实一呕,那大圣在肚里生了根,动也不动,却又拦着喉咙,
往外又吐,吐得头晕眼花,黄胆都破了,行者越发不动。老魔喘息了,叫声:
“孙行者,你不出来?”行者道:“早哩!正好不出来哩!”老魔道:“你怎么
不出?”行者道:“你这妖精,甚不通变。我自做和尚,十分淡薄,如今秋凉,
我还穿个单直裰。这肚里倒暖,又不透风,等我住过冬才好出来。”众妖听说,
都道:“大王,孙行者要在你肚里过冬哩!”老魔道:“他要过冬,我就打起禅
来,使个搬运法,一冬不吃饭,就饿杀那弼马温!”大圣道:“我儿子,你不知
事!老孙保唐僧取经,从广里过,带了个折迭锅儿,进来煮杂碎吃。将你这里边
的肝肠肚肺细细儿受用,还彀盘缠到清明哩!”那二魔大惊道:“哥啊,这猴子
他干得出来!”三魔道:“哥啊,吃了杂碎也罢,不知在那里支锅。”行者道:
“三叉骨上好支锅。”三魔道:“不好了!假若支起锅,烧动火烟,<火刍>到鼻孔
里,打嚏喷么?”行者笑道:“没事!等老孙把金箍棒往顶门里一搠,搠个窟窿:
一则当天窗,二来当烟洞。”
老魔听说,虽说不怕,却也心惊,只得硬着胆叫:“兄弟们,莫怕,把我那
药酒拿来,等我吃几盅下去,把猴儿药杀了罢!”行者暗笑道:“老孙五百年前
大闹天宫时,吃老君丹,玉皇酒,王母桃,及凤髓龙肝,那样东西我不曾吃过?
是甚么药酒,敢来药我?”那小妖真个将药酒筛了两壶,满满斟了一盅,递与老
魔。老魔接在手中,大圣在肚里就闻得酒香,道:“不要与他吃!”好大圣,把
头一扭,变做个喇叭口子,张在他喉咙之下。那怪啯的咽下,被行者啯的接吃了。
第二盅咽下,被行者啯的又接吃了。一连咽了七八盅,都是他接吃了。老魔放下
盅道:“不吃了,这酒常时吃两盅,腹中如火,却才吃了七八盅,脸上红也不
红!”原来这大圣吃不多酒,接了他七八盅吃了,在肚里撒起酒风来,不住的支
架子,跌四平,踢飞脚,抓住肝花打秋千,竖蜻蜓,翻根头乱舞。那怪物疼痛难
禁,倒在地下。毕竟不知死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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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六回 心神居舍魔归性 木母同降怪体真


话表孙大圣在老魔肚里支吾一会,那魔头倒在尘埃,无声无气,若不言语,
想是死了,却又把手放放。魔头回过气来,叫一声:“大慈大悲齐天大圣菩萨!”
行者听见道:“儿子,莫废工夫,省几个字儿,只叫孙外公罢。”那妖魔惜命,
真个叫:“外公,外公!是我的不是了!一差二误吞了你,你如今却反害我。万
望大圣慈悲,可怜蝼蚁贪生之意,饶了我命,愿送你师父过山也。”大圣虽英雄,
甚为唐僧进步,他见妖魔哀告,好奉承的人,也就回了善念,叫道:“妖怪,我
饶你,你怎么送我师父?”老魔道:“我这里也没甚么金银、珠翠、玛瑙、珊瑚、
琉璃、琥珀、玳瑁珍奇之宝相送,我兄弟三个,抬一乘香藤轿儿,把你师父送过
此山。”行者笑道:“既是抬轿相送,强如要宝。你张开口,我出来。”那魔头
真个就张开口。那三魔走近前,悄悄的对老魔道:“大哥,等他出来时,把口往
下一咬,将猴儿嚼碎,咽下肚,却不得磨害你了。”原来行者在里面听得,便不
先出去,却把金箍棒伸出,试他一试。那怪果往下一口,扢喳的一声,把个门
牙都迸碎了。行者抽回棒道:“好妖怪!我倒饶你性命出来,你反咬我,要害我
命!我不出来,活活的只弄杀你!不出来,不出来!”老魔报怨三魔道:“兄弟,
你是自家人弄自家人了。且是请他出来好了,你却教我咬他。他倒不曾咬着,却
迸得我牙龈疼痛,这是怎么起的!“三魔见老魔怪他,他又作个激将法,厉声高
叫道:“孙行者,闻你名如轰雷贯耳,说你在南天门外施威,灵霄殿下逞势。如
今在西天路上降妖缚怪,原来是个小辈的猴头!”行者道:“我何为小辈?”三
怪道:“好汉千里客,万里去传名。你出来,我与你赌斗,才是好汉,怎么在人
肚里做勾当!非小辈而何?”行者闻言,心中暗想道:“是,是,是!我若如今
扯断他肠,揌破他肝,弄杀这怪,有何难哉?但真是坏了我的名头。也罢!也
罢!你张口,我出来与你比并。但只是你这洞口窄逼,不好使家火,须往宽处去。”
三魔闻说,即点大小怪,前前后后,有三万多精,都执着精锐器械,出洞摆开一
个三才阵势,专等行者出口,一齐上阵。那二怪搀着老魔,径至门外叫道:“孙
行者!好汉出来!此间有战场,好斗!”
大圣在他肚里,闻得外面鸦鸣鹊噪,鹤唳风声,知道是宽阔之处,却想着:
“我不出去,是失信与他;若出去,这妖精人面兽心。先时说送我师父,哄我出
来咬我,今又调兵在此。也罢也罢,与他个两全其美:出去便出去,还与他肚里
生下一个根儿。”即转手,将尾上毫毛拔了一根,吹口仙气,叫:“变!”即变
一条绳儿,只有头发粗细,倒有四十丈长短。那绳儿理出去,见风就长粗了。把
一头拴着妖怪的心肝系上,打做个活扣儿,那扣儿不扯不紧,扯紧就痛。却拿着
一头笑道:“这一出去,他送我师父便罢;如若不送,乱动刀兵,我也没工夫与
他打,只消扯此绳儿,就如我在肚里一般!”又将身子变得小小的,往外爬,爬
到咽喉之下,见妖精大张着方口,上下钢牙,排如利刃,忽思量道:“不好,不
好!若从口里出去扯这绳儿,他怕疼,往下一嚼,却不咬断了?我打他没牙齿的
所在出去。”好大圣,理着绳儿,从他那上腭子往前爬,爬到他鼻孔里。那老魔
鼻子发痒,“阿啛”的一声,打了个喷嚏,却迸出行者。
行者见了风,把腰躬一躬,就长了有三丈长短,一只手扯着绳儿,一只手拿
着铁棒。那魔头不知好歹,见他出来了,就举钢刀,劈脸来砍,这大圣一只手使
铁棒相迎。又见那二怪使枪,三怪使戟,没头没脸的乱上。大圣放松了绳,收了
铁棒,急纵身驾云走了。原来怕那伙小妖围绕,不好干事。他却跳出营外,去那
空阔山头上,落下云,双手把绳尽力一扯,老魔心里才疼。他害疼往上一挣,大
圣复往下一扯。众小妖远远看见,齐声高叫道:“大王,莫惹他!让他去罢!这
猴儿不按时景,清明还未到,他却那里放风筝也!”大圣闻言,着力气蹬了一蹬,
那老魔从空中,拍剌剌似纺车儿一般跌落尘埃,就把那山坡下死硬的黄土跌做个
二尺浅深之坑。
慌得那二怪三怪一齐按下云头,上前拿住绳儿,跪在坡下哀告道:“大圣啊,
只说你是个宽洪海量之仙,谁知是个鼠腹蜗肠之辈。实实的哄你出来,与你见阵,
不期你在我家兄心上拴了一根绳子!”行者笑道:“你这伙泼魔,十分无礼!前
番哄我出去便就咬我,这番哄我出来,却又摆阵敌我。似这几万妖兵,战我一个,
理上也不通,扯了去!扯了去见我师父!”那怪一齐叩头道:“大圣慈悲,饶我
性命,愿送老师父过山!”行者笑道:“你要性命,只消拿刀把绳子割断罢了。”
老魔道:“爷爷呀,割断外边的,这里边的拴在心上,喉咙里又<木忝><木忝>的恶心,
怎生是好?”行者道:“既如此,张开口,等我再进去解出绳来。”老魔慌了道:
“这一进去,又不肯出来,却难也,却难也!”行者道:“我有本事外边就可以
解得里面绳头也,解了可实实的送我师父么?”老魔道:“但解就送,决不敢打
诳语。”大圣审得是实,即便将身一抖,收了毫毛,那怪的心就不疼了。这是孙
大圣掩样的法儿,使毫毛拴着他的心,收了毫毛,所以就不害疼也。三个妖纵身
而起,谢道:“大圣请回,上复唐僧,收拾下行李,我们就抬轿来送。”众怪偃
干戈,尽皆归洞。
大圣收绳子,径转山东,远远的看见唐僧睡在地下打滚痛哭,猪八戒与沙僧
解了包袱,将行李搭分儿,在那里分哩。行者暗暗嗟叹道:“不消讲了,这定是
八戒对师父说我被妖精吃了,师父舍不得我痛哭,那呆子却分东西散火哩。咦!
不知可是此意,且等我叫他一声看。”落下云头叫道:“师父!”沙僧听见,报
怨八戒道:“你是个棺材座子,专一害人!师兄不曾死,你却说他死了,在这里
干这个勾当!那里不叫将来了?”八戒道:“我分明看见他被妖精一口吞了。想
是日辰不好,那猴子来显魂哩。”行者到跟前,一把挝住八戒脸,一个巴掌打了
个踉跄,道:“夯货!我显甚么魂?”呆子侮着脸道:“哥哥,你实是那怪吃了,
你、你怎么又活了?”行者道:“象你这个不济事的脓包!他吃了我,我就抓他
肠,捏他肺,又把这条绳儿穿住地的心,扯他疼痛难禁,一个个叩头哀告,我才
饶了他性命。如今抬轿来送我师父过山也。”那三藏闻言,一骨鲁爬起来,对行
者躬身道:“徒弟啊,累杀你了!若信悟能之言,我已绝矣!”行者轮拳打着八
戒骂道:“这个馕糠的呆子,十分懈怠,甚不成人!师父,你切莫恼,那怪就来
送你也。少僧也甚生惭愧。连忙遮掩,收拾行李,扣背马匹,都在途中等候不题。
却说三个魔头帅群精回洞,二怪道:“哥哥,我只道是个九头八尾的孙行者,
原来是恁的个小小猴儿!你不该吞他,只与他斗时,他那里斗得过你我!洞里这
几万妖精,吐唾沫也可渰杀他。你却将他吞在肚里,他便弄起法来,教你受苦,
怎么敢与他比较?才自说送唐僧,都是假意,实为兄长性命要紧,所以哄他出来。
决不送他!”老魔道:“贤弟不送之故,何也?”二怪道:“你与我三千小妖,
摆开阵势,我有本事拿住这个猴头!”老魔道:“莫说三千,凭你起老营去,只
是拿住他便大家有功。”那二魔即点三千小妖,径到大路旁摆开,着一个蓝旗手
往来传报,教:“孙行者!赶早出来,与我二大王爷爷交战!”八戒听见笑道:
“哥啊,常言道,说谎不瞒当乡人,就来弄虚头捣鬼!怎么说降了妖精,就抬轿
来送师父,却又来叫战,何也?”行者道:“老怪已被我降了,不敢出头,闻着
个孙字儿,也害头疼。这定是二妖魔不伏气送我们,故此叫战。我道兄弟,这妖
精有弟兄三个,这般义气;我弟兄也是三个,就没些义气?我已降了大魔,二魔
出来,你就与他战战,未为不可。”八戒道:“怕他怎的!等我去打他一仗来!”
行者道:“要去便去罢。”八戒笑道:“哥啊,去便去,你把那绳儿借与我使使。”
行者道:“你要怎的?你又没本事钻在肚里,你又没本事拴在他心上,要他何用?”
八戒道:“我要扣在这腰间,做个救命索。你与沙僧扯住后手,放我出去,与他
交战。估着赢了他,你便放松,我把他拿住;若是输与他,你把我扯回来,莫教
他拉了去。”真个行者暗笑道:“也是捉弄呆子一番!”就把绳儿扣在他腰里,
撮弄他出战。
那呆子举钉钯跑上山崖,叫道:“妖精出来!与你猪祖宗打来!”那蓝旗手
急报道:“大王,有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和尚来了。”二怪即出营,见了八戒,更
不打话,挺枪劈面刺来。这呆子举钯上前迎住。他两个在山坡前搭上手,斗不上
七八回合,呆子手软,架不得妖魔,急回头叫:“师兄,不好了!扯扯救命索,
扯扯救命索!”这壁厢大圣闻言,转把绳子放松了抛将去。那呆子败了阵,住后
就跑。原来那绳子拖着走还不觉,转回来,因松了,倒有些绊脚,自家绊倒了一
跌,爬起来又一跌。始初还跌个躘踵,后面就跌了个嘴抢地。被妖精赶上,捽
开鼻子,就如蛟龙一般,把八戒一鼻子卷住,得胜回洞。众妖凯歌齐唱,一拥而
归。
这坡下三藏看见,又恼行者道:“悟空,怪不得悟能咒你死哩!原来你兄弟
全无相亲相爱之意,专怀相嫉相妒之心!他那般说,教你扯扯救命索,你怎么不
扯,还将索子丢去?如今教他被害,却如之何?”行者笑道:“师父也忒护短,
忒偏心!罢了,象老孙拿去时,你略不挂念,左右是舍命之材;这呆子才自遭擒,
你就怪我。也教他受些苦恼,方见取经之难。”三藏道:“徒弟啊,你去,我岂
不挂念?想着你会变化,断然不至伤身。那呆子生得狼犺,又不会腾那,这一
去,少吉多恶,你还去救他一救。”
行者道:“师父不得报怨,等我去救他一救。”急纵身赶上山,暗中恨道:
“这呆子咒我死,且莫与他个快活!且跟去看那妖精怎么摆布他,等他受些罪,
再去救他。”即捻诀念起真言,摇身一变,即变做个蟭蟟虫,飞将去,钉在八
戒耳朵根上,同那妖精到了洞里。二魔帅三千小怪,大吹大打的,至洞口屯下,
自将八戒拿入里边道:“哥哥,我拿了一个来也。”老怪道:“拿来我看。”他
把鼻子放松,捽下八戒道:“这不是?”老怪道:“这厮没用。”八戒闻言道:
“大王,没用的放出去,寻那有用的捉来罢。”三怪道:“虽是没用,也是唐僧
的徒弟猪八戒。且捆了,送在后边池塘里浸着,待浸退了毛,破开肚子,使盐腌
了晒干,等天阴下酒。”八戒大惊道:“罢了,罢了!撞见那贩腌的妖怪也!”
众怪一齐下手,把呆子四马攒蹄捆住,扛扛抬抬,送至池塘边,往中间一推,尽
皆转去。
大圣却飞起来看处,那呆子四肢朝上,掘着嘴,半浮半沉,嘴里呼呼的,着
然好笑,倒象八九月经霜落了子儿的一个大黑莲蓬。大圣见他那嘴脸,又恨他,
又怜他,说道:“怎的好么?他也是龙华会上的一个人,但只恨他动不动分行李
散火,又要撺掇师父念《紧箍咒》咒我。我前日曾闻得沙僧说,他攒了些私房,
不知可有否,等我且吓他一吓看。”好大圣,飞近他耳边,假捏声音叫声:“猪
悟能,猪悟能!”八戒慌了道:“晦气呀!我这悟能是观世音菩萨起的,自跟了
唐僧,又呼做八戒,此间怎么有人知道我叫做悟能?”呆子忍不住问道:“是那
个叫我的法名?”行者道:“是我。”呆子道:“你是那个?”行者道:“我是
勾司人。”那呆子慌了道:“长官,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我是五阎王差
来勾你的。”那呆子道:“长官,你且回去,上复五阎王,他与我师兄孙悟空交
得甚好,教他让我一日儿,明日来勾罢。”行者道:“胡说!阎王注定三更死,
谁敢留人到四更!趁早跟我去,免得套上绳子扯拉!”呆子道:”长官,那里不
是方便,看我这般嘴脸,还想活哩。死是一定死,只等一日,这妖精连我师父们
都拿来,会一会,就都了帐也。”行者暗笑道:“也罢,我这批上有三十个人,
都在这中前后,等我拘将来就你,便有一日耽阁。你可有盘缠,把些儿我去。”
八戒道:“可怜啊!出家人那里有甚么盘缠?”行者道:“若无盘缠索了去!跟
着我走!”呆子慌了道:“长官不要索,我晓得你这绳儿叫做追命绳,索上就要
断气。有,有,有!有便有些儿,只是不多。”行者道:“在那里?快拿出来!”
八戒道:“可怜,可怜!我自做了和尚,到如今,有些善信的人家斋僧,见我食
肠大,衬钱比他们略多些儿,我拿了攒在这里,零零碎碎有五钱银子,因不好收
拾,前者到城中,央了个银匠煎在一处,他又没天理,偷了我几分,只得四钱六
分一块儿,你拿了去罢。”行者暗笑道:“这呆子裤子也没得穿,却藏在何处?
咄!你银子在那里?”八戒道:“在我左耳朵眼儿里揌着哩。我捆了拿不得,
你自家拿了去罢。”行者闻言,即伸手在耳朵窍中摸出,真个是块马鞍儿银子,
足有四钱五六分重,拿在手里,忍不住哈哈的大笑一声。那呆子认是行者声音,
在水里乱骂道:“天杀的弼马温!到这们苦处还来打诈财物哩!”行者又笑道:
“我把你这馕糟的!老孙保师父,不知受了多少苦难,你到攒下私房!”八戒道:
“嘴脸!这是甚么私房!都是牙齿上刮下来的,我不舍得买了嘴吃,留了买匹布
儿做件衣服,你却吓了我的。还分些儿与我。”行者道:“半分也没得与你!”
八戒骂道:“买命钱让与你罢,好道也救我出去是。”行者道:“莫发急,等我
救你。”将银子藏了,即现原身,掣铁棒把呆子划拢,用手提着脚,扯上来,解
了绳。八戒跳起来,脱下衣裳,整干了水,抖一抖,潮漉漉的披在身上,道:
“哥哥,开后门走了罢。”行者道:“后门里走,可是个长进的?还打前门上去。”
八戒道:“我的脚捆麻了,跑不动。”行者道:“快跟我来。”
好大圣,把铁棒一路丢开解数,打将出去。那呆子忍着麻,只得跟定他,只
看见二门下靠着的是他的钉钯,走上前,推开小妖,捞过来往前乱筑,与行者打
出三四层门,不知打杀了多少小妖。那老魔听见,对二魔道:“拿得好人,拿得
好人!你看孙行者劫了猪八戒,门上打伤小妖也!”那二魔急纵身,绰枪在手,
赶出门来,应声骂道:“泼猢猻!这般无礼!怎敢渺视我等!”大圣听得,即应
声站下。那怪物不容讲,使枪便刺。行者正是会家不忙,掣铁棒,劈面相迎。他
两个在洞门外,这一场好杀──
黄牙老象变人形,义结狮王为弟兄。因为大魔来说合,同心计算吃唐僧。齐
天大圣神通广,辅正除邪要灭精。八戒无能遭毒手,悟空拯救出门行。妖王赶上
施英猛,枪棒交加各显能。那一个枪来好似穿林蟒,这一个棒起犹如出海龙。龙
出海门云霭霭,蟒穿林树雾腾腾。算来都为唐和尚,恨苦相持太没情。
那八戒见大圣与妖精交战,他在山嘴上竖着钉钯,不来帮打,只管呆呆的看
着。那妖精见行者棒重,满身解数,全无破绽,就把枪架住,捽开鼻子,要来卷
他。行者知道他的勾当,双手把金箍棒横起来,往上一举,被妖精一鼻子卷住腰
胯,不曾卷手。你看他两只手在妖精鼻头上丢花棒儿耍子。八戒见了,捶胸道:
“咦!那妖怪晦气呀!卷我这夯的,连手都卷住了,不能得动,卷那们滑的,倒
不卷手。他那两只手拿着棒,只消往鼻里一搠,那孔子里害疼流涕,怎能卷得他
住?”行者原无此意,倒是八戒教了他。他就把棒幌一幌,小如鸡子,长有丈余,
真个往他鼻孔里一搠。那妖精害怕,沙的一声,把鼻子捽放,被行者转手过来,
一把挝住,用气力往前一拉,那妖精护疼,随着手举步跟来。八戒方才敢近,拿
钉钯望妖精胯子上乱筑。行者道:“不好,不好!那钯齿儿尖,恐筑破皮,淌出
血来,师父看见又说我们伤生,只调柄子来打罢。真个呆子举钯柄,走一步,打
一下,行者牵着鼻子,就似两个象奴,牵至坡下,只见三藏凝睛盼望,见他两个
嚷嚷闹闹而来,即唤:“悟净,你看悟空牵的是甚么?”沙僧见了笑道:“师父,
大师兄把妖精揪着鼻子拉来,真爱杀人也!”三藏道:“善哉,善哉!那般大个
妖精!那般长个鼻子!你且问他:他若喜喜欢欢送我等过山呵,饶了他,莫伤他
性命。”沙僧急纵前迎着,高声叫道:“师父说:那怪果送师父过山,教不要伤
他命哩。”那怪闻说,连忙跪下,口里呜呜的答应,原来被行者揪着鼻子,捏
儾了,就如重伤风一般,叫道:“唐老爷,若肯饶命,即便抬轿相送。”行者
道:“我师徒俱是善胜之人,依你言,且饶你命,快抬轿来。如再变卦,拿住决
不再饶!”那怪得脱手,磕头而去。行者同八戒见唐僧,备言前事。八戒惭愧不
胜,在坡前晾晒衣服,等候不题。
那二魔战战兢兢回洞,未到时,已有小妖报知老魔三魔,说二魔被行者揪着
鼻子拉去。老魔悚惧,与三魔帅众方出,见二魔独回,又皆接入,问及放回之故。
二魔把三藏慈悯善胜之言,对众说了一遍,一个个面面相觑,更不敢言。二魔道:
“哥哥可送唐僧么?”老魔道:“兄弟,你说那里话,孙行者是个广施仁义的猴
头,他先在我肚里,若肯害我性命,一千个也被他弄杀了。却才揪住你鼻子,若
是扯了去不放回,只捏破你的鼻子头儿,却也惶恐。快早安排送他去罢。”三魔
笑道:“送,送,送!”老魔道:“贤弟这话,却又象尚气的了。你不送,我两
个送去罢。”三魔又笑道:”二位兄长在上,那和尚倘不要我们送,只这等瞒过
去,还是他的造化;若要送,不知正中了我的调虎离山之计哩。”老怪道:”何
为调虎离山?”三怪道:“如今把满洞群妖点将起来,万中选千,千中选百,百
中选十六个,又选三十个。”老怪道:“怎么既要十六,又要三十?”三怪道:
“要三十个会烹煮的,与他些精米、细面、竹笋、茶芽、香蕈、蘑菇、豆腐、面
筋,着他二十里,或三十里,搭下窝铺,安排茶饭,管待唐僧。”老怪道:“又
要十六个何用?”三怪道:“着八个抬,八个喝路。我弟兄相随左右,送他一程。
此去向西四百余里,就是我的城池,我那里自有接应的人马,若至城边,如此如
此,着他师徒首尾不能相顾。要捉唐僧,全在此十六个鬼成功。”
老怪闻言,欢欣不已,真是如醉方醒,似梦方觉,道:“好,好,好!”即
点众妖,先选三十,与他物件;又选十六,抬一顶香藤轿子,同出门来,又吩咐
众妖:“俱不许上山闲走!孙行者是个多心的猴子,若见汝等往来,他必生疑,
识破此计。”
老怪遂帅众至大路旁高叫道:“唐老爷,今日不犯红沙,请老爷早早过山。”
三藏闻言道:“悟空,是甚人叫我?”行者指定道:“那厢是老孙降伏的妖精抬
轿来送你哩。”三藏合掌朝天道:“善哉,善哉!若不是贤徒如此之能,我怎生
得去?”径直向前,对众妖作礼道:“多承列位之爱,我弟子取经东回,向长安
当传扬善果也。”众妖叩首道:“请老爷上轿。”那三藏肉眼凡胎,不知是计;
孙大圣又是太乙金仙,忠正之性,只以为擒纵之功,降了妖怪,亦岂期他都有异
谋?却也不曾详察,尽着师父之意,即命八戒将行囊捎在马上,与沙僧紧随,他
使铁棒向前开路,顾盼吉凶。八个抬起轿子,八个一递一声喝道。三个妖扶着轿
扛,师父喜喜欢欢的端坐轿上,上了高山,依大路而行。
此一去,岂知欢喜之间愁又至,经云泰极否还生,时运相逢真太岁,又值丧
门吊客星。那伙妖魔,同心合意的,侍卫左右,早晚殷勤。行经三十里献斋,五
十里又斋,未晚请歇,沿路齐齐整整。一日三餐,遂心满意;良宵一宿,好处安
身。西进有四百里余程,忽见城池相近。大圣举铁棒,离轿仅有一里之遥,见城
池把他吓了一跌,挣挫不起。你道他只这般大胆,如何见此着唬,原来望见那城
中有许多恶气,乃是──
攒攒簇簇妖魔怪,四门都是狼精灵。斑斓老虎为都管,白面雄彪作总兵。
丫叉角鹿传文引,伶俐狐狸当道行。千尺大蟒围城走,万丈长蛇占路程。
楼下苍狼呼令使,台前花豹作人声。摇旗擂鼓皆妖怪,巡更坐铺尽山精。
狡兔开门弄买卖,野猪挑担干营生。先年原是天朝国,如今翻作虎狼城。
那大圣正当悚惧,只听得耳后风响,急回头观看,原来是三魔双手举一柄画
杆方天戟,往大圣头上打来。大圣急翻身爬起,使金箍棒劈面相迎。他两个各怀
恼怒,气呼呼,更不打话,咬着牙,各要相争。又见那老魔头,传声号令,举钢
刀便砍八戒。八戒慌得丢了马,轮着钯向前乱筑。那二魔缠长枪望沙僧刺来,沙
僧使降妖杖支开架子敌住。三个魔头与三个和尚,一个敌一个,在那山头舍死忘
生苦战。那十六个小妖却遵号令,各各效能,抢了白马行囊,把三藏一拥,抬着
轿子径至城边。高叫道:“大王爷爷定计,已拿得唐僧来了!”那城上大小妖精,
一个个跑下,将城门大开,吩咐各营卷旗息鼓,不许呐喊筛锣,说:“大王原有
令在前,不许吓了唐僧。唐僧禁不得恐吓,一吓就肉酸不中吃了。”众精都欢天
喜地邀三藏,控背躬身接主僧。把唐僧一轿子抬上金銮殿,请他坐在当中,一壁
厢献茶献饭,左右旋绕。那长老昏昏沉沉,举眼无亲。毕竟不知性命何如,且听
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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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七回 群魔欺本性 一体拜真如


且不言唐长老困苦,却说那三个魔头齐心竭力,与大圣兄弟三人,在城东半
山内努力争持。这一场,正是那铁刷帚刷铜锅,家家挺硬。好杀──
六般体相六般兵,六样形骸六样情。六恶六根缘六欲,六门六道赌输赢。三
十六宫春自在,六六形色恨有名。这一个金箍棒,千般解数;那一个方天戟,百
样峥嵘。八戒钉钯凶更猛,二怪长枪俊又能。小沙僧宝杖非凡,有心打死;老魔
头钢刀快利,举手无情。这三个是护卫真僧无敌将,那三个是乱法欺君泼野精。
起初犹可,向后弥凶。六枚都使升空法,云端里面各翻腾。一时间吐雾喷云天地
暗,哮哮吼吼只闻声。
他六个斗罢多时,渐渐天晚。却又是风雾漫漫,霎时间,就黑暗了。原来八
戒耳大,盖着眼皮,越发昏蒙,手脚慢,又遮架不住。拖着钯,败阵就走。被老
魔举刀砍去,几乎伤命。幸躲过头脑,被口刀削断几根鬃毛,赶上张开口咬着领
头,拿入城中,丢与小怪,捆在金銮殿。老妖又驾云,起在半空助力。沙和尚见
事不谐,虚幌着宝杖,顾本身回头便走,被二怪捽开鼻子,响一声,连手卷住,
拿到城里,也叫小妖捆在殿下,却又腾空去叫拿行者。行者见两个兄弟遭擒,他
自家独力难撑,正是好手不敌双拳,双拳难敌四手。他喊一声,把棍子隔开三个
妖魔的兵器,纵筋斗驾云走了。三怪见行者驾筋斗时,即抖抖身,现了本象,扇
开两翅,赶上大圣。你道他怎能赶上?当时如行者闹天宫,十万天兵也拿他不住
者,以他会驾筋斗云,一去有十万八千里路,所以诸神不能赶上。这妖精扇一翅
就有九万里,两扇就赶过了,所以被他一把挝住,拿在手中,左右挣挫不得。欲
思要走,莫能逃脱,即使变化法遁法,又往来难行:变大些儿,他就放松了挝住;
变小些儿,他又擅紧了挝住。复拿了径回城内,放了手,捽下尘埃,吩咐群妖,
也照八戒、沙僧捆在一处。那老魔、二魔俱下来迎接。三个魔头,同上宝殿。噫!
这一番倒不是捆住行者,分明是与他送行。
此时有二更时候,众怪一齐相见毕,把唐僧推下殿来。那长老于灯光前,忽
见三个徒弟都捆在地下,老师父伏于行者身边,哭道:“徒弟啊!常时逢难,你
却在外运用神通,到那里取救降魔,今番你亦遭擒,我贫僧怎么得命!”八戒、
沙僧听见师父这般苦楚,便也一齐放声痛哭。行者微微笑道:“师父放心,兄弟
莫哭!凭他怎的,决然无伤。等那老魔安静了,我们走路。”八戒道:“哥啊,
又来捣鬼了!麻绳捆住,松些儿还着水喷,想你这瘦人儿不觉,我这胖的遭瘟哩!
不信,你看两膊上,入肉已有二寸,如何脱身?”行者笑道:“莫说是麻绳捆的,
就是碗粗的棕缆,只也当秋风过耳,何足罕哉!”
师徒们正说处,只闻得那老魔道:“三贤弟有力量,有智谋,果成妙计,拿
将唐僧来了!”叫:“小的们,着五个打水,七个刷锅,十个烧火,二十个抬出
铁笼来,把那四个和尚蒸熟,我兄弟们受用,各散一块儿与小的们吃,也教他个
个长生。”八戒听见,战兢兢的道:“哥哥,你听,那妖精计较要蒸我们吃哩!”
行者道:“不要怕,等我看他是雏儿妖精,是把势妖精。”沙和尚哭道:“哥呀!
且不要说宽话,如今已与阎王隔壁哩,且讲甚么雏儿把势!”说不了,又听得二
怪说:“猪八戒不好蒸。”八戒欢喜道:“阿弥陀佛,是那个积阴骘的,说我不
好蒸?”三怪道:“不好蒸,剥了皮蒸。”八戒慌了,厉声喊道:“不要剥皮!
粗自粗,汤响就烂了!”老怪道:“不好蒸的,安在底下一格。”行者笑道:
“八戒莫怕,是雏儿,不是把势。”沙僧道:“怎么认得?”行者道:“大凡蒸
东西,都从上边起。不好蒸的,安在上头一格,多烧把火,圆了气,就好了;若
安在底下,一住了气,就烧半年也是不得气上的。他说八戒不好蒸,安在底下,
不是雏儿是甚的!”八戒道:“哥啊,依你说,就活活的弄杀人了!他打紧见不
上气,抬开了,把我翻转过来,再烧起火,弄得我两边俱熟,中间不夹生了?”
正讲时,又见小妖来报:“汤滚了。”老怪传令叫抬。众妖一齐上手,将八戒抬
在底下一格,沙僧抬在二格。行者估着来抬他,他就脱身道:“此灯光前好做手
脚!”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声:“变!”即变做一个行者,捆了麻绳,
将真身出神,跳在半空里,低头看着。那群妖那知真假,见人就抬,把个“假行
者”抬在上三格;才将唐僧揪翻倒捆住,抬上第四格。干柴架起,烈火气焰腾腾。
大圣在云端里嗟叹道:“我那八戒沙僧,还捱得两滚,我那师父,只消一滚就烂。
若不用法救他,顷刻丧矣!”好行者,在空中捻着诀,念一声“唵蓝净法界,乾
元亨利贞”的咒语,拘唤得北海龙王早至。只见那云端里一朵乌云,应声高叫道:
“北海小龙敖顺叩头。”行者道:“请起,请起!无事不敢相烦,今与唐师父到
此,被毒魔拿住,上铁笼蒸哩。你去与我护持护持,莫教蒸坏了。”龙王随即将
身变作一阵冷风,吹入锅下,盘旋围护,更没火气烧锅。他三人方不损命。
将有三更尽时,只闻得老魔发放道:“手下的,我等用计劳形,拿了唐僧四
众,又因相送辛苦,四昼夜未曾得睡。今已捆在笼里,料应难脱,汝等用心看守,
着十个小妖轮流烧火,让我们退宫,略略安寝。到五更天色将明,必然烂了,可
安排下蒜泥盐醋,请我们起来,空心受用。”众妖各各遵命,三个魔头却各转寝
宫而去。行者在云端里,明明听着这等吩咐,却低下云头,不听见笼里人声。他
想着:“火气上腾,必然也热,他们怎么不怕,又无言语?哼<口赍>!莫敢是蒸死
了?等我近前再听。”
好大圣,踏着云,摇身一变,变作一个黑苍蝇儿,钉在铁笼格外听时,只闻
得八戒在里面道:“晦气,晦气!不知是闷气蒸,又不知是出气蒸哩。”沙僧道:
“二哥,怎么叫做闷气、出气?”八戒道:“闷气蒸是盖了笼头,出气蒸不盖。”
三藏在浮上一层应声道:“徒弟,不曾盖。”八戒道:“造化!今夜还不得死!
这是出气蒸了!”行者听得他三人都说话,未曾伤命,便就飞了去,把个铁笼盖,
轻轻儿盖上。三藏慌了道:“徒弟!盖上了!”八戒道:“罢了!这个是闷气蒸,
今夜必是死了!”沙僧与长老嘤嘤的啼哭。八戒道:“且不要哭,这一会烧火的
换了班了。”沙僧道:“你怎么知道?”八戒道:“早先抬上来时,正合我意:
我有些儿寒湿气的病,要他腾腾。这会子反冷气上来了。咦!烧火的长官,添上
些柴便怎的?要了你的哩!”
行者听见,忍不住暗笑道:“这个夯货!冷还好捱,若热就要伤命。再说两
遭,一定走了风了,快早救他。且住!要救他须是要现本相。假如现了,这十个
烧火的看见,一齐乱喊,惊动老怪,却不又费事?等我先送他个法儿。”忽想起:
“我当初做大圣时,曾在北天门与护国天王猜枚耍子,赢得他瞌睡虫儿,还有几
个,送了他罢。”即往腰间顺带里摸摸,还有十二个。“送他十个,还留两个做
种。”即将虫儿抛了去,散在十个小妖脸上,钻入鼻孔,渐渐打盹,都睡倒了。
只有一个拿火叉的,睡不稳,揉头搓脸,把鼻子左捏右捏,不住的打喷嚏。行者
道:“这厮晓得勾当了,我再与他个双<木忝>灯。”又将一个虫儿抛在他脸上。
“两个虫儿,左进右出,右出左进,谅有一个安住。”那小妖两三个大呵欠,把
腰伸一伸,丢了火叉,也扑的睡倒,再不翻身。
行者道:“这法儿真是妙而且灵!”即现原身,走近前叫声:“师父。”唐
僧听见道:“悟空,救我啊!”沙僧道:“哥哥,你在外面叫哩?”行者道:
“我不在外面,好和你们在里边受罪?”八戒道:“哥啊,溜撒的溜了,我们都
是顶缸的,在此受闷气哩!”行者笑道:“呆子莫嚷,我来救你。”八戒道:
“哥啊,救便要脱根救,莫又要复蒸笼。”行者却揭开笼头,解了师父,将假变
的毫毛,抖了一抖,收上身来,又一层层放了沙僧,放了八戒。那呆子才解了,
巴不得就要跑。行者道:“莫忙,莫忙!”却又念声咒语,发放了龙神,才对八
戒道:“我们这去到西天,还有高山峻岭,师父没脚力难行,等我还将马来。
你看他轻手轻脚,走到金銮殿下,见那些大小群妖俱睡熟了,却解了缰绳,
更不惊动。那马原是龙马,若是生人飞踢两脚,便嘶几声,行者曾养过马,授弼
马温之官,又是自家一伙,所以不跳不叫。悄悄的牵来,束紧了肚带,扣备停当,
请师父上马。长老战兢兢的骑上,也就要走,行者道:“也且莫忙,我们西去还
有国王,须要关文,方才去得。不然,将甚执照?等我还去寻行李来。”唐僧道:
“我记得进门时,众怪将行李放在金殿左手下,担儿也在那一边。”行者道:
“我晓得了。”即抽身跳在宝殿寻时,忽见光彩飘飖。行者知是行李,怎么就知?
以唐僧的锦襕袈裟上有夜明珠,故此放光。急到前,见担儿原封未动,连忙拿
下去,付与沙僧挑着。八戒牵着马,他引了路,径奔正阳门。只听得梆铃乱响,
门上有锁,锁上贴了封皮。行者道:“这等防守,如何去得?”八戒道:“后门
里去罢。”行者引路径奔后门:“后宰门外,也有梆铃之声,门上也有封锁,却
怎生是好?我这一番,若不为唐僧是个凡体,我三人不管怎的,也驾云弄风走了。
只为唐僧未超三界外,见在五行中,一身都是父母浊骨,所以不得升驾难逃。”
八戒道:“哥哥,不消商量,我们到那没梆铃不防卫处,撮着师父爬过墙去罢。”
行者笑道:“这个不好。此时无奈,撮他过去;到取经回来,你这呆子口敞,延
地里就对人说,我们是爬墙头的和尚了。”八戒道:“此时也顾不得行检,且逃
命去罢。”行者也没奈何,只得依他,到那净墙边,算计爬出。
噫!有这般事!也是三藏灾星未脱。那三个魔头,在宫中正睡,忽然惊觉。
说走了唐僧,一个个披衣忙起,急登宝殿,问曰:“唐僧蒸了几滚了?”那些烧
火的小妖已是有睡魔虫,都睡着了,就是打也莫想打得一个醒来。其余没执事的,
惊醒几个,冒冒失失的答应道:“七、七、七、七滚了!”急跑近锅边,只见笼
格子乱丢在地下,烧火的还都睡着,慌得又来报道:“大王,走、走、走、走了!”
三个魔头都下殿,近锅前仔细看时,果见那笼格子乱丢在地下,汤锅尽冷,火脚
俱无,那烧火的俱呼呼鼾睡如泥。慌得众怪一齐呐喊,都叫:“快拿唐僧,快拿
唐僧!”这一片喊声振起,把些前前后后、大大小小妖精,都惊起来。刀枪簇拥,
至正阳门下,见那封锁不动,梆铃不绝,问外边巡夜的道:“唐僧从那里走了?”
俱道:“不曾走出人来。”急赶至后宰门,封锁梆铃,一如前门。复乱抢抢的,
灯笼火把,天通红,就如白日,却明明的照见他四众爬墙哩!老魔赶近,喝声:
“那里走!”那长老唬得脚软筋麻,跌下墙来,被老魔拿住。二魔捉了沙僧,三
魔擒倒八戒,众妖抢了行李白马,只是走了行者。那八戒口里啯啯哝哝的报怨行
者道:“天杀的,我说要救便脱根救,如今却又复笼蒸了!”
众魔把唐僧擒至殿上,却不蒸了。二怪吩咐把八戒绑在殿前檐柱上,三怪吩
咐把沙僧绑在殿后檐柱上,惟老魔把唐僧抱住不放。三怪道:“大哥,你抱住他
怎的?终不然就活吃?却也没些趣味。此物比不得那愚夫俗子,拿了可以当饭。
此是上邦稀奇之物,必须待天阴闲暇之时,拿他出来,整制精洁,猜枚行令,细
吹细打的吃方可。”老魔笑道:“贤弟之言虽当,但孙行者又要来偷哩。”三魔
道:“我这皇宫里面有一座锦香亭子,亭子内有一个铁柜。依着我,把唐僧藏在
柜里,关了亭子,却传出谣言,说唐僧已被我们夹生吃了。令小妖满城讲说,那
行者必然来探听消息,若听见这话,他必死心塌地而去。待三五日不来搅扰,却
拿出来,慢慢受用,如何?”老怪二怪俱大喜道:“是,是,是!兄弟说得有理!”
可怜把个唐僧连夜拿将进去,藏在柜中,闭了亭子。传出谣言,满城里都乱讲不
题。
却说行者自夜半顾不得唐僧,驾云走脱,径至狮驼洞里,一路棍,把那万数
小妖,尽情剿绝。急回来,东方日出,到城边,不敢叫战,正是单丝不线,孤掌
难鸣。他落下云头,摇身一变,变作个小妖儿,演入门里,大街小巷,缉访消息。
满城里俱道:“唐僧被大王夹生儿连夜吃了。”前前后后,都是这等说。行者着
实心焦,行至金銮殿前观看,那里边有许多精灵,都戴着皮金帽子,穿着黄布直
身,手拿着红漆棍,腰挂象牙牌,一往一来,不住的乱走。行者暗想道:“此必
是穿宫的妖怪。就变做这个模样,进去打听打听。”好大圣,果然变得一般无二,
混入金门。正走处,只见八戒绑在殿前柱上哼哩。行者近前叫声:“悟能。”那
呆子认得声音,道:“师兄,你来了?救我一救!”行者道:“我救你,你可知
师父在那里?”八戒道:“师父没了,昨夜被妖精夹生儿吃了。”行者闻言,忽
失声泪似泉涌。八戒道:“哥哥莫哭,我也是听得小妖乱讲,未曾眼见。你休误
了,再去寻问寻问。”这行者却才收泪,又往里面找寻。忽见沙僧绑在后檐柱上,
即近前摸着他胸脯子叫道:“悟净。”沙僧也识得声音,道:“师兄,你变化进
来了?救我,救我!”行者道:“救你容易,你可知师父在那里?”沙僧滴泪道:
“哥啊!师父被妖精等不得蒸,就夹生儿吃了!”大圣听得两个言语相同,心如
刀搅,泪似水流,急纵身望空跳起,且不救八戒沙僧,回至城东山上,按落云头,
放声大哭,叫道:“师父啊──
恨我欺天困网罗,师来救我脱沉疴。潜心笃志同参佛,努力修身共炼魔。
岂料今朝遭蜇害,不能保你上婆娑。西方胜境无缘到,气散魂消怎奈何。
行者凄凄惨惨的,自思自忖,以心问心道:“这都是我佛如来坐在那极乐之
境,没得事干,弄了那三藏之经!若果有心劝善,理当送上东土,却不是个万古
流传?只是舍不得送去,却教我等来取。怎知道苦历千山,今朝到此丧命!罢,
罢,罢!老孙且驾个筋斗云,去见如来,备言前事。若肯把经与我送上东土,一
则传扬善果,二则了我等心愿;若不肯与我,教他把松箍儿咒念念,退下这个箍
子,交还与他,老孙还归本洞,称王道寡,耍子儿去罢。”
好大圣,急翻身驾起筋斗云,径投天竺。那里消一个时辰,早望见灵山不远。
须臾间,按落云头,直至鹫峰之下,忽抬头,见四大金刚挡住道:“那里走?”
行者施礼道:“有事要见如来。”当头又有昆仑山金霞岭不坏尊王永住金刚喝道:
“这泼猴甚是粗狂!前者大困牛魔,我等为汝努力,今日面见,全不为礼!有事
且待先奏,奉召方行。这里比南天门不同,教你进去出来,两边乱走!咄!还不
靠开!”那大圣正是烦恼处,又遭此抢白,气得哮吼如雷,忍不住大呼小叫,早
惊动如来。如来佛祖正端坐在九品宝莲台上,与十八尊轮世的阿罗汉讲经,即开
口道:“孙悟空来了,汝等出去接待接待。”大众阿罗,遵佛旨,两路幢幡宝盖,
即出山门应声道:“孙大圣,如来有旨相唤哩。”那山门口四大金刚却才闪开路,
让行者前进。众阿罗引至宝莲台下,见如来倒身下拜,两泪悲啼。如来道:“悟
空,有何事这等悲啼?”行者道:“弟子屡蒙教训之恩,托庇在佛爷爷之门下,
自归正果,保护唐僧,拜为师范,一路上苦不可言!今至狮驼山狮驼洞狮驼城,
有三个毒魔,乃狮王、象王、大鹏,把我师父捉将去,连弟子一概遭迍,都捆在
蒸笼里,受汤火之灾。幸弟子脱逃,唤龙王救免。是夜偷出师等,不料灾星难脱,
复又擒回。及至天明,入城打听,叵耐那魔十分狠毒,万样骁勇,把师父连夜夹
生吃了,如今骨肉无存。又况师弟悟能悟净见绑在那厢,不久,性命亦皆倾矣。
弟子没及奈何,特地到此参拜如来。望大慈悲,将松箍咒儿念念,退下我这头上
箍儿,交还如来,放我弟子回花果山宽闲耍子去罢!”说未了,泪如泉涌,悲声
不绝。如来笑道:“悟空少得烦恼。那妖精神通广大,你胜不得他,所以这等心
痛。”行者跪在下面,捶着胸膛道:“不瞒如来说,弟子当年闹天宫,称大圣,
自为人以来,不曾吃亏,今番却遭这毒魔之手!”如来闻言道:“你且休恨,那
妖精我认得他。”行者猛然失声道:“如来!我听见人讲说,那妖精与你有亲哩。”
如来道:“这个刁猢猻!怎么个妖精与我有亲?”行者笑道:“不与你有亲,如
何认得?”如来道:“我慧眼观之,故此认得。那老怪与二怪有主。”叫:“阿
傩、迦叶,来,你两个分头驾云,去五台山、蛾眉山宣文殊、普贤来见。”二尊
者即奉旨而去。如来道:“这是老魔、二怪之主。但那三怪,说将起来,也是与
我有些亲处。”行者道:“亲是父党?母党?”如来道:“自那混沌分时,天开
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天地再交合,万物尽皆生。万物有走兽飞禽,走兽
以麒麟为之长,飞禽以凤凰为之长。那凤凰又得交合之气,育生孔雀、大鹏。孔
雀出世之时最恶,能吃人,四十五里路把人一口吸之。我在雪山顶上,修成丈六
金身,早被他也把我吸下肚去。我欲从他便门而出,恐污真身;是我剖开他脊背,
跨上灵山。欲伤他命,当被诸佛劝解,伤孔雀如伤我母,故此留他在灵山会上,
封他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大鹏与他是一母所生,故此有些亲处。”行者闻言
笑道:“如来,若这般比论,你还是妖精的外甥哩。”如来道:“那怪须是我去,
方可收得。”行者叩头,启上如来:“千万望挪玉一降!”
如来即下莲台,同诸佛众,径出山门,又见阿傩、迦叶引文殊、普贤来见。
二菩萨对佛礼拜,如来道:“菩萨之兽,下山多少时了?”文殊道:“七日了。”
如来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不知在那厢伤了多少生灵,快随我收他去。”
二菩萨相随左右,同众飞空。只见那──
满天缥缈瑞云分,我佛慈悲降法门。明示开天生物理,细言辟地化身文。
面前五百阿罗汉,脑后三千揭谛神。迦叶阿傩随左右,普文菩萨殄妖氛。
大圣有此人情,请得佛祖与众前来,不多时,早望见城池。行者报道:“如
来,那放黑气的乃是狮驼国也。”如来道:“你先下去,到那城中与妖精交战,
许败不许胜。败上来,我自收他。”大圣即按云头,径至城上,脚踏着垛儿骂道:
“泼孽畜!快出来与老孙交战!”慌得那城楼上小妖急跳下城中报道:“大王,
孙行者在城上叫战哩。”老妖道:“这猴儿两三日不来,今朝却又叫战,莫不是
请了些救兵来耶?”三怪道:“怕他怎的!我们都去看来。”三个魔头各持兵器
赶上城来,见了行者更不打话,举兵器一齐乱刺,行者轮铁棒掣手相迎。斗经七
八回合,行者佯输而走。那妖王喊声大振,叫道:“那里走!”大圣筋斗一纵,
跳上半空,三个精即驾云来赶。行者将身一闪,藏在佛爷爷金光影里,全然不见。
只见那过去、未来、见在的三尊佛像与五百阿罗汉、三千揭谛神,布散左右,把
那三个妖王围住,水泄不通。老魔慌了手脚,叫道:“兄弟,不好了!那猴子真
是个地里鬼!那里请得个主人公来也!”三魔道:“大哥休得悚惧,我们一齐上
前,使枪刀搠倒如来,夺他那雷音宝刹!”这魔头不识起倒,真个举刀上前乱砍,
却被文殊、普贤,念动真言喝道:“这孽畜还不皈正,更待怎生!”唬得老怪、
二怪,不敢撑持,丢了兵器,打个滚,现了本相。二菩萨将莲花台抛在那怪的脊
背上,飞身跨坐,二怪遂泯耳皈依。
二菩萨既收了青狮、白象,只有那第三个妖魔不伏,腾开翅,丢了方天戟,
扶摇直上,轮利爪要刁捉猴王。原来大圣藏在光中,他怎敢近?如来情知此意,
即闪金光,把那鹊巢贯顶之头,迎风一幌,变做鲜红的一块血肉。妖精轮利爪刁
他一下,被佛爷把手往上一指,那妖翅膊上就了筋。飞不去,只在佛顶上,不能
远遁,现了本相,乃是一个大鹏金翅雕,即开口对佛应声叫道:“如来,你怎么
使大法力困住我也?”如来道:“你在此处多生孽障,跟我去,有进益之功。”
妖精道:“你那里持斋把素,极贫极苦;我这里吃人肉,受用无穷!你若饿坏了
我,你有罪愆。”如来道:“我管四大部洲,无数众生瞻仰,凡做好事,我教他
先祭汝口。”那大鹏欲脱难脱,要走怎走?是以没奈何,只得皈依。
行者方才转出,向如来叩头道:“佛爷,你今收了妖精,除了大害,只是没
了我师父也。”大鹏咬着牙恨道:“泼猴头!寻这等狠人困我!你那老和尚几曾
吃他?如今在那锦香亭铁柜里不是?”行者闻言,忙叩头谢了佛祖。佛祖不敢松
放了大鹏,也只教他在光焰上做个护法,引众回云,径归宝刹。行者却按落云头,
直入城里。那城里一个小妖儿也没有了,正是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他
见佛祖收了妖王,各自逃生而去。行者才解救了八戒、沙僧,寻着行李马匹,与
他二人说:“师父不曾吃,都跟我来。”引他两个径入内院,找着锦香亭,打开
门看,内有一个铁柜,只听得三藏有啼哭之声。沙僧使降妖杖打开铁锁,揭开柜
盖,叫声:“师父!”三藏见了,放声大哭道:“徒弟啊!怎生降得妖魔?如何
得到此寻着我也?”行者把上项事,从头至尾,细陈了一遍,三藏感谢不尽。师
徒们在那宫殿里寻了些米粮,安排些茶饭,饱吃一餐,收拾出城,找大路投西而
去。正是:真经必得真人取,意嚷心劳总是虚。毕竟这一去,不知几时得面如来,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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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八回 比丘怜子遣阴神 金殿识魔谈道德


一念才生动百魔,修持最苦奈他何!但凭洗涤无尘垢,也用收拴有琢磨。
扫退万缘归寂灭,荡除千怪莫蹉跎。管教跳出樊笼套,行满飞升上大罗。
话说孙大圣用尽心机,请如来收了众怪,解脱三藏师徒之难,离狮驼城西行。
又经数月,早值冬天,但见那──
岭梅将破玉,池水渐成冰。红叶俱飘落,青松色更新。
淡云飞欲雪,枯草伏山平。满目寒光迥,阴阴透骨泠。
师徒们冲寒冒冷,宿雨餐风,正行间,又见一座城池。三藏问道:“悟空,
那厢又是甚么所在?”行者道:“到跟前自知,若是西邸王位,须要倒换关文;
若是府州县,径过。”师徒言语未毕,早至城门之外。三藏下马,一行四众进了
月城,见一个老军,在向阳墙下,偎风而睡。行者近前摇他一下,叫声:“长官。”
那老军猛然惊觉,麻麻糊糊的睁开眼,看见行者,连忙跪下磕头,叫:“爷爷!”
行者道:“你休胡惊作怪,我又不是甚么恶神,你叫爷爷怎的!”老军磕头道:
“你是雷公爷爷!”行者道:“胡说!吾乃东土去西天取经的僧人。适才到此,
不知地名,问你一声的。”那老军闻言,却才正了心,打个呵欠,爬起来,伸伸
腰道:“长老,长老,恕小人之罪。此处地方,原唤比丘国,今改作小子城。”
行者道:“国中有帝王否?”老军道:“有,有,有!”行者却转身对唐僧道:
“师父,此处原是比丘国,今改小子城。但不知改名之意何故也。”唐僧疑惑道:
“既云比丘,又何云小子?”八戒道:“想是比丘王崩了,新立王位的是个小子,
故名小子城。”唐僧道:“无此理,无此理!我们且进去,到街坊上再问。”沙
僧道:“正是,那老军一则不知,二则被大哥唬得胡说,且入城去询问。”又入
三层门里,到通衢大市观看,倒也衣冠济楚,人物清秀。但见那──
酒楼歌馆语声喧,彩铺茶房高挂帘。万户千门生意好,六街三市广财源。
买金贩锦人如蚁,夺利争名只为钱。礼貌庄严风景盛,河清海晏太平年。
师徒四众牵着马,挑着担,在街市上行彀多时,看不尽繁华气概,但只见家
家门口一个鹅笼。三藏道:“徒弟啊,此处人家,都将鹅笼放在门首,何也?”
八戒听说,左右观之,果是鹅笼,排列五色彩缎遮幔。呆子笑道:“师父,今日
想是黄道良辰,宜结婚姻会友,都行礼哩。”行者道:“胡谈!那里就家家都行
礼!其间必有缘故,等我上前看看。”三藏扯住道:“你莫去,你嘴脸丑陋,怕
人怪你。”行者道:“我变化个儿去来。”好大圣,捻着诀,念声咒语,摇身一
变,变作一个蜜蜂儿,展开翅,飞近边前,钻进幔里观看,原来里面坐的那个小
孩儿!再去第二家笼里看,也是个小孩儿!连看八九家,都是个小孩儿,却是男
身,更无女子。有的坐在笼中顽耍,有的坐在里边啼哭,有的吃果子,有的或睡
坐。行者看罢,现原身回报唐僧道:“那笼里是些小孩子,大者不满七岁,小者
只有五岁,不知何故。”三藏见说,疑思不定。忽转街见一衙门,乃金亭馆驿。
长老喜道:“徒弟,我们且进这驿里去,一则问他地方,二则撒喂马匹,三则天
晚投宿。”沙僧道:“正是,正是,快进去耶。”四众欣然而入。只见那在官人
果报与驿丞,接入门,各各相见。叙坐定,驿丞问:“长老自何方来?”三藏言:
“贫僧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者,今到贵处,有关文理当照验,权借高衙一歇。”
驿丞即命看茶,茶毕即办支应,命当直的安排管待。三藏称谢,又问:“今日可
得入朝见驾,照验关文?”驿丞道:“今晚不能,须待明日早朝。今晚且于敝衙
门宽住一宵。”
少顷,安排停当,驿丞即请四众,同吃了斋供,又教手下人打扫客房安歇。
三藏感谢不尽。既坐下,长老道:“贫僧有一件不明之事请教,烦为指示。贵处
养孩儿,不知怎生看待。”驿丞道:“天无二日,人无二理。养育孩童,父精母
血,怀胎十月,待时而生,生下乳哺三年,渐成体相,岂有不知之理!”三藏道:
“据尊言与敝邦无异。但贫僧进城时,见街坊人家,各设一鹅笼,都藏小儿在内。
此事不明,故敢动问。”驿丞附耳低言道:“长老莫管他,莫问他,也莫理他、
说他。请安置,明早走路。”长老闻言,一把扯住驿丞,定要问个明白。驿丞摇
头摇手只叫:“谨言!”三藏一发不放,执死定要问个详细。驿丞无奈,只得屏
去一应在官人等,独在灯光之下,悄悄而言道:“适所问鹅笼之事,乃是当今国
主无道之事。你只管问他怎的!”三藏道:“何为无道?必见教明白,我方得放
心。”驿丞道:“此国原是比丘国,近有民谣,改作小子城。三年前,有一老人
打扮做道人模样,携一小女子,年方一十六岁,其女形容娇俊,貌若观音,进贡
与当今。陛下爱其色美,宠幸在宫,号为美后。近来把三宫娘娘,六院妃子,全
无正眼相觑,不分昼夜,贪欢不已。如今弄得精神瘦倦,身体尫羸,饮食少进,
命在须臾。太医院检尽良方,不能疗治。那进女子的道人,受我主诰封,称为国
丈。国丈有海外秘方,甚能延寿,前者去十洲、三岛,采将药来,俱已完备。但
只是药引子利害:单用着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的心肝,煎汤服药,服后有千年
不老之功。这些鹅笼里的小儿,俱是选就的,养在里面。人家父母,惧怕王法,
俱不敢啼哭,遂传播谣言,叫做小儿城。此非无道而何?长老明早到朝,只去倒
换关文,不得言及此事。”言毕抽身而退。唬得个长老骨软筋麻,止不住腮边泪
堕,忽失声叫道:“昏君,昏君!为你贪欢爱美,弄出病来,怎么屈伤这许多小
儿性命!苦哉,苦哉!痛杀我也!”有诗为证,诗曰:
邪主无知失正真,贪欢不省暗伤身。因求永寿戕童命,为解天灾杀小民。
僧发慈悲难割舍,官言利害不堪闻。灯前洒泪长吁叹,痛倒参禅向佛人。
八戒近前道:“师父,你是怎的起哩?专把别人棺材抬在自家家里哭!不要
烦恼!常言道,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他伤的是他的
子民,与你何干!且来宽衣服睡觉,莫替古人耽忧。”三藏滴泪道:“徒弟啊,
你是一个不慈悯的!我出家人,积功累行,第一要行方便。怎么这昏君一味胡行!
从来也不见吃人心肝,可以延寿。这都是无道之事,教我怎不伤悲!”沙僧道:
“师父且莫伤悲,等明早倒换关文,觌面与国王讲过。如若不从,看他是怎么模
样的一个国丈。或恐那国丈是个妖精,欲吃人的心肝,故设此法,未可知也。”
行者道:“悟净说得有理。师父,你且睡觉,明日等老孙同你进朝,看国丈的好
歹。如若是人,只恐他走了旁门,不知正道,徒以采药为真,待老孙将先天之要
旨,化他皈正;若是妖邪,我把他拿住,与这国王看看,教他宽欲养身,断不教
他伤了那些孩童性命。”三藏闻言,急躬身反对行者施礼道:“徒弟啊,此论极
妙,极妙!但只是见了昏君,不可便问此事,恐那昏君不分远近,并作谣言见罪,
却怎生区处?”行者笑道:“老孙自有法力,如今先将鹅笼小儿摄离此城,教他
明日无物取心。地方官自然奏表,那昏君必有旨意,或与国丈商量,或者另行选
报。那时节,借此举奏,决不致罪坐于我也。”三藏甚喜,又道:“如今怎得小
儿离城?若果能脱得,真贤徒天大之德!可速为之,略迟缓些,恐无及也。”行
者抖擞神威,即起身吩咐八戒沙僧:同师父坐着,等我施为,你看但有阴风刮动,
就是小儿出城了。”他三人一齐俱念:“南无救生药师佛!南无救生药师佛!”
这大圣出得门外,打个唿哨,起在半空,捻了诀,念动真言,叫声“唵净法
界”,拘得那城隍、土地、社令、真官,并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六丁六甲与护
教伽蓝等众,都到空中,对他施礼道:“大圣,夜唤吾等,有何急事?”行者道:
“今因路过比丘国,那国王无道,听信妖邪,要取小儿心肝做药引子,指望长生。
我师父十分不忍,欲要救生灭怪,故老孙特请列位,各使神通,与我把这城中各
街坊人家鹅笼里的小儿,连笼都摄出城外山凹中,或树林深处,收藏一二日,与
他些果子食用,不得饿损;再暗的护持,不得使他惊恐啼哭。待我除了邪,治了
国,劝正君王,临行时送来还我。”众神听令,即便各使神通,按下云头,满城
中阴风滚滚,惨雾漫漫──
阴风刮暗一天星,惨雾遮昏千里月。起初时,还荡荡悠悠;次后来,就轰轰
烈烈。悠悠荡荡,各寻门户救孩童;烈烈轰轰,都看鹅笼援骨血。冷气侵人怎出
头,寒威透体衣如铁。父母徒张皇,兄嫂皆悲切。满地卷阴风,笼儿被神摄。此
夜纵孤换,天明尽欢悦。
有诗为证,诗曰:
释门慈悯古来多,正善成功说摩诃。万圣千真皆积德,三皈五戒要从和。
比丘一国非君乱,小子千名是命讹。行者因师同救护,这场阴骘胜波罗。
当夜有三更时分,众神祗把鹅笼摄去各处安藏。行者按下祥光,径至驿庭上,
只听得他三人还念“南无救生药师佛”哩。他也心中暗喜,近前叫:“师父,我
来也。阴风之起何如?”八戒道:“好阴风!”三藏道:“救儿之事,却怎么说?”
行者道:“已一一救他出去,待我们起身时送还。”长老谢了又谢,方才就寝。
至天晓,三藏醒来,遂结束齐备道:“悟空,我趁早朝,倒换关文去也。”
行者道:“师父,你自家去恐不济事,待老孙和你同去,看那国丈邪正如何。”
三藏道:“你去却不肯行礼,恐国王见怪。”行者道:“我不现身,暗中跟随你,
就当保护。”三藏甚喜,吩咐八戒沙僧看守行李马匹,却才举步,这驿丞又来相
见。看这长老打扮起来,比昨日又甚不同,但见他──
身上穿一领锦襕异宝佛袈裟,头戴金顶毗卢帽。九环锡杖手中拿,胸藏一
点神光妙。通关文牒紧随身,包裹袋中缠锦套。行似阿罗降世间,诚如活佛真容
貌。
那驿丞相见礼毕,附耳低言,只教莫管闲事,三藏点头应声。大圣闪在门旁,
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做个蟭蟟虫儿,嘤的一声,飞在三藏帽儿上,出了馆
驿,径奔朝中。及到朝门外,见有黄门官,即施礼道:“贫僧乃东土大唐差往西
天取经者,今到贵地,理当倒换关文。意欲见驾,伏乞转奏转奏。”那黄门官果
为传奏,国王喜道:“远来之僧,必有道行。”教请进来。黄门官复奉旨,将长
老请入。长老阶下朝见毕,复请上殿赐坐。长老又谢恩坐了,只见那国王相貌尫
羸,精神倦怠。举手处,揖让差池;开言时,声音断续。长老将文牒献上,那国
王眼目昏朦,看了又看,方才取宝印用了花押,递与长老,长老收讫。
那国王正要问取经原因,只听得当驾官奏道:“国丈爷爷来矣。”那国王即
扶着近侍小宦,挣下龙床,躬身迎接,慌得那长老急起身,侧立于旁。回头观看,
原来是一个老道者,自玉阶前摇摇摆摆而进。但见他──
头上戴一顶淡鹅黄九锡云锦纱巾,身上穿一领箸顶梅沉香绵丝鹤氅。腰间系
一条纫蓝三股攒绒带,足下踏一对麻经葛纬云头履。手中拄一根九节枯藤盘龙拐
杖,胸前挂一个描龙刺凤团花锦囊。玉面多光润,苍髯颔下飘。金睛飞火焰,长
目过眉梢。行动云随步,逍遥香雾饶。阶下众官都拱接,齐呼国丈进王朝。
那国丈到宝殿前,更不行礼,昂昂烈烈径到殿上。国王欠身道:“国丈仙踪,
今喜早降。”就请左手绣墩上坐。三藏起一步,躬身施礼道:“国丈大人,贫僧
问讯了。”那国丈端然高坐,亦不回礼,转面向国王道:“僧家何来?”国王道:
“东土唐朝差上西天取经者,今来倒验关文。”国丈笑道:“西方之路,黑漫漫
有甚好处!”三藏道:“自古西方乃极乐之胜境,如何不好?”那国王问道:
“朕闻上古有云,僧是佛家弟子,端的不知为僧可能不死,向佛可能长生?”三
藏闻言,急合掌应道──
为僧者,万缘都罢;了性者,诸法皆空。大智闲闲,澹泊在不生之内;真机
默默,逍遥于寂灭之中。三界空而百端治,六根净而千种穷。若乃坚诚知觉,须
当识心:心净则孤明独照,心存则万境皆清。真容无欠亦无余,生前可见;幻相
有形终有坏,分外何求?行功打坐,乃为入定之原;布惠施恩,诚是修行之本。
大巧若拙,还知事事无为;善计非筹,必须头头放下。但使一心不行,万行自全;
若云采阴补阳,诚为谬语,服饵长寿,实乃虚词。只要尘尘缘总弃,物物色皆空。
素素纯纯寡爱欲,自然享寿永无穷。
那国丈闻言,付之一笑,用手指定唐僧道:“呵,呵,呵!你这和尚满口胡
柴!寂灭门中,须云认性,你不知那性从何而灭!枯坐参禅,尽是些盲修瞎炼。
俗语云,坐,坐,坐,你的屁股破!火熬煎,反成祸。更不知我这──
修仙者,骨之坚秀;达道者,神之最灵。携箪瓢而入山访友,采百药而临世
济人。摘仙花以砌笠,折香蕙以铺锑。歌之鼓掌,舞罢眠云。阐道法,扬太上之
正教;施符水,除人世之妖氛。夺天地之秀气,采日月之华精。运阴阳而丹结,
按水火而胎凝。二八阴消兮,若恍若惚;三九阳长兮,如杳如冥。应四时而采取
药物,养九转而修炼丹成。跨青鸾,升紫府;骑白鹤,上瑶京。参满天之华采,
表妙道之殷勤。比你那静禅释教,寂灭阴神,涅槃遗臭壳,又不脱凡尘!三教之
中无上品,古来惟道独称尊!”
那国王听说,十分欢喜,满朝官都喝采道,“好个‘惟道独称尊’,‘惟道
独称尊’”。长老见人都赞他,不胜羞愧。国王又叫光禄寺安排素斋,待那远来
之僧出城西去。三藏谢恩而退,才下殿,往外正走,行者飞下帽顶儿,来在耳边
叫道:“师父,这国丈是个妖邪,国王受了妖气。你先去驿中等斋,待老孙在这
里听他消息。”三藏知会了,独出朝门不题。
看那行者,一翅飞在金銮殿翡翠屏中钉下,只见那班部中闪出五城兵马官奏
道:“我主,今夜一阵冷风,将各坊各家鹅笼里小儿,连笼都刮去了,更无踪迹。”
国王闻奏,又惊又恼,对国丈道:“此事乃天灭朕也!连月病重,御医无效。幸
国丈赐仙方,专待今日午时开刀,取此小儿心肝作引,何期被冷风刮去。非天欲
灭朕而何?”国丈笑道:“陛下且休烦恼。此儿刮去,正是天送长生与陛下也。”
国王道:“见把笼中之儿刮去,何以返说天送长生?”国丈道:“我才入朝来,
见了一个绝妙的药引,强似那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之心。那小儿之心,只延得
陛下千年之寿;此引子,吃了我的仙药,就可延万万年也。”国王漠然不知是何
药引,请问再三,国丈才说:“那东土差去取经的和尚,我观他器宇清净,容颜
齐整,乃是个十世修行的真体。自幼为僧,元阳未泄,比那小儿更强万倍,若得
他的心肝煎汤,服我的仙药,足保万年之寿。”那昏君闻言十分听信,对国丈道:
“何不早说?若果如此有效,适才留住,不放他去了。”国丈道:“此何难哉!
适才吩咐光禄寺办斋待他,他必吃了斋,方才出城。如今急传旨,将各门紧闭,
点兵围了金亭馆驿,将那和尚拿来,必以礼求其心。如果相从,即时剖而取出,
遂御葬其尸,还与他立庙享祭;如若不从,就与他个武不善作,即时捆住,剖开
取之。有何难事!”那昏君如其言,即传旨,把各门闭了。又差羽林卫大小官军,
围住馆驿。
行者听得这个消息,一翅飞奔馆驿,现了本相,对唐僧道:“师父,祸事了,
祸事了!”那三藏才与八戒、沙僧领御斋,忽闻此言,唬得三尸神散,七窍烟生,
倒在尘埃,浑身是汗,眼不定睛,口不能言。慌得沙僧上前搀住,只叫:“师父
苏醒,师父苏醒!”八戒道:“有甚祸事?有甚祸事?你慢些儿说便也罢,却唬
得师父如此!”行者道:“自师父出朝,老孙回视,那国丈是个妖精。少顷,有
五城兵马来奏冷风刮去小儿之事。国王方恼,他却转教喜欢,道这是天送长生与
你,要取师父的心肝做药引,可延万年之寿。那昏君听信诬言,所以点精兵来围
馆驿,差锦衣官来请师父求心也。”八戒笑道:“行的好慈悯!救的好小儿!刮
的好阴风,今番却撞出祸来了!”三藏战兢兢的爬起来,扯着行者哀告道:“贤
徒啊!此事如何是好?”行者道:“若要好,大做小。”沙僧道:“怎么叫做大
做小?”行者道:“若要全命,师作徒,徒作师,方可保全。”三藏道:“你若
救得我命,情愿与你做徒子徒孙也。”行者道:“既如此,不必迟疑。”教:
“八戒,快和些泥来。”那呆子即使钉钯,筑了些土,又不敢外面去取水,后就
掳起衣服撒溺,和了一团臊泥,递与行者。行者没奈何,将泥扑作一片,往自家
脸上一安,做下个猴象的脸子,叫唐僧站起休动,再莫言语,贴在唐僧脸上,念
动真言,吹口仙气,叫:“变!”那长老即变做个行者模样,脱了他的衣服,以
行者的衣服穿上。行者却将师父的衣服穿了,捻着诀,念个咒语,摇身变作唐僧
的嘴脸,八戒沙僧也难识认。正当合心装扮停当,只听得锣鼓齐鸣,又见那枪刀
簇拥。原来是羽林卫官,领三千兵把馆驿围了。又见一个锦衣官走进驿庭问道:
“东土唐朝长老在那里?”慌得那驿丞战兢兢的跪下,指道:“在下面客房里。”
锦衣官即至客房里道:“唐长老,我王有请。”八戒沙僧左右护持假行者,只见
假唐僧出门施礼道:“锦衣大人,陛下召贫僧,有何话说?”锦衣官上前一把扯
住道:“我与你进朝去,想必有取用也。”咦!这正是:妖诬胜慈善,慈善反招
凶。毕竟不知此去端的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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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九回 寻洞擒妖逢老寿 当朝正主救婴儿


却说那锦衣官把假唐僧扯出馆驿,与羽林军围围绕绕,直至朝门外,对黄门
官言:“我等已请唐僧到此,烦为转奏。”黄门官急进朝,依言奏上昏君,遂请
进去。众官都在阶下跪拜,惟假唐僧挺立阶心,口中高叫:“比丘王,请我贫僧
何说?”君王笑道:“朕得一疾,缠绵日久不愈。幸国丈赐得一方,药饵俱已完
备,只少一味引子,特请长老求些药引。若得病愈,与长老修建祠堂,四时奉祭,
永为传国之香火。”假唐僧道:“我乃出家人,只身至此,不知陛下问国丈要甚
东西作引。”昏君道:“特求长老的心肝。”假唐僧道:“不瞒陛下说,心便有
几个儿,不知要的甚么色样。”那国丈在旁指定道:“那和尚,要你的黑心。”
假唐僧道:“既如此,快取刀来。剖开胸腹,若有黑心,谨当奉命。”那昏君欢
喜相谢,即着当驾官取一把牛耳短刀,递与假僧。假僧接刀在手,解开衣服,忝
起胸膛,将左手抹腹,右手持刀,唿喇的响一声,把腹皮剖开,那里头就骨都都
的滚出一堆心来。唬得文官失色,武将身麻。国丈在殿上见了道:“这是个多心
的和尚!”
假僧将那些心,血淋淋的,一个个捡开与众观看,却都是些红心、白心、黄
心、慳贪心、利名心、嫉妒心、计较心、好胜心、望高心、侮慢心、杀害心、狠
毒心、恐怖心、谨慎心、邪妄心、无名隐暗之心、种种不善之心,更无一个黑心。
那昏君唬得呆呆挣挣,口不能言,战兢兢的教:“收了去,收了去!”那假唐僧
忍耐不住,收了法,现出本相,对昏君道:“陛下全无眼力!我和尚家都是一片
好心,惟你这国丈是个黑心,好做药引。你不信,等我替你取他的出来看看。”
那国丈听见,急睁睛仔细观看,见那和尚变了面皮,不是那般模样。咦!认得当
年孙大圣,五百年前旧有名。却抽身,腾云就起,被行者翻筋斗,跳在空中喝道:
“那里走!吃吾一棒!”那国丈即使蟠龙拐杖来迎。他两个在半空中这场好杀──
如意棒,蟠龙拐,虚空一片云叆叆。原来国丈是妖精,故将怪女称娇色。国
主贪欢病染身,妖邪要把儿童宰。相逢大圣显神通,捉怪救人将难解。铁棒当头
着实凶,拐棍迎来堪喝采。杀得那满天雾气暗城池,城里人家都失色。文武多官
魂魄飞,嫔妃绣女容颜改。唬得那比丘昏主乱身藏,战战兢兢没布摆。棒起犹如
虎出山,拐轮却似龙离海。今番大闹比丘城,致令邪正分明白。
那妖精与行者苦战二十余合,蟠龙拐抵不住金箍棒,虚幌了一拐,将身化作
一道寒光,落入皇宫内院,把进贡的妖后带出宫门,并化寒光,不知去向。
大圣按落云头,到了宫殿下,对多官道:“你们的好国丈啊!”多官一齐礼
拜,感谢神僧,行者道:“且休拜,且去看你那昏主何在。”多官道:“我主见
争战时,惊恐潜藏,不知向那座宫中去也。”行者即命:“快寻!莫被美后拐去!”
多官听言,不分内外,同行者先奔美后宫,漠然无踪,连美后也通不见了。正宫、
东宫、西宫、六院,概众后妃,都来拜谢大圣。大圣道:“且请起,不到谢处哩,
且去寻你主公。”少时,见四五个太监,搀着那昏君自谨身殿后面而来。众臣俯
伏在地,齐声启奏道:“主公,主公!感得神僧到此,辨明真假。那国丈乃是个
妖邪,连美后亦不见矣。”国王闻言,即请行者出皇宫,到宝殿拜谢了道:“长
老,你早间来的模样,那般俊伟,这时如何就改了形容?”行者笑道:“不瞒陛
下说,早间来者,是我师父,乃唐朝御弟三藏。我是他徒弟孙悟空,还有两个师
弟,猪悟能、沙悟净,见在金亭馆驿。因知你信了妖言,要取我师父心肝做药引,
是老孙变作师父模样,特来此降妖也。”那国王闻说,即传旨着阁下太宰快去驿
中请师众来朝。
那三藏听见行者现了相,在空中降妖,吓得魂飞魄散,幸有八戒沙僧护持,
他又脸上戴着一片子臊泥,正闷闷不快,只听得人叫道:“法师,我等乃比丘国
王差来的阁下太宰,特请入朝谢恩也。”八戒笑道:“师父。莫怕,莫怕!这不
是又请你取心,想是师兄得胜,请你酬谢哩。”三藏道:“虽是得胜来请,但我
这个臊脸,怎么见人?”八戒道:“没奈何,我们且去见了师兄,自有解释。”
真个那长老无计,只得扶着八戒沙僧挑着担,牵着马,同去驿庭之上。那太宰见
了,害怕道:“爷爷呀!这都相似妖头怪脑之类!”沙僧道:“朝士休怪丑陋,
我等乃是生成的遗体。若我师父来见了我师兄,他就俊了。”他三人与众来朝,
不待宣召,直至殿下。行者看见,即转身下殿,迎着面把师父的泥脸子抓下,吹
口仙气,叫:“正!”那唐僧即时复了原身,精神愈觉爽利。国王下殿亲迎,口
称:“法师老佛。”师徒们将马拴住,都上殿来相见。行者道:“陛下可知那怪
来自何方?等老孙去与你一并擒来,剪除后患。”三宫六院,诸嫔群妃,都在那
翡翠屏后,听见行者说剪除后患,也不避内外男女之嫌,一齐出来拜告道:“万
望神僧老佛大施法力,斩草除根,把他剪除尽绝,诚为莫大之恩,自当重报!”
行者忙忙答礼,只教国王说他住居。国王含羞告道:“三年前他到时,朕曾问他。
他说离城不远,只在向南去七十里路,有一座柳林坡清华庄上。国丈年老无儿,
止后妻生一女,年方十六,不曾配人,愿进与朕。朕因那女貌娉婷,遂纳了,宠
幸在宫。不期得疾,太医屡药无功。他说:‘我有仙方,止用小儿心煎汤为引。’
是朕不才,轻信其言,遂选民间小儿,选定今日午时开刀取心。不料神僧下降,
恰恰又遇笼儿都不见了。他就说神僧十世修真,元阳未泄,得其心,比小儿心更
加万倍。一时误犯,不知神僧识透妖魔。敢望广施大法,剪其后患,朕以倾国之
资酬谢!”行者笑道:“实不相瞒,笼中小儿,是我师慈悲,着我藏了。你且休
题甚么资财相谢,待我捉了妖怪,是我的功行。”叫:“八戒,跟我去来。”八
戒道:“谨依兄命。但只是腹中空虚,不好着力。”国王即传旨教:“光禄寺快
办斋供。”不一时斋到。八戒尽饱一餐,抖擞精神,随行者驾云而起。唬得那国
王、妃后,并文武多官,一个个朝空礼拜,都道:“是真仙真佛降临凡也!”那
大圣携着八戒,径到南方七十里之地,住下风云,找寻妖处。但只见一股清溪,
两边夹岸,岸上有千千万万的杨柳,更不知清华庄在于何处。正是那:万顷野田
观不尽,千堤烟柳隐无踪。
孙大圣寻觅不着,即捻诀,念一声“唵”字真言,拘出一个当坊土地,战兢
兢近前跪下叫道:“大圣,柳林坡土地叩头。”行者道:“你休怕,我不打你。
我问你:柳林坡有个清华庄,在于何方?”土地道:“此间有个清华洞,不曾有
个清华庄。小神知道了,大圣想是自比丘国来的?”行者道:“正是,正是。比
丘国王被一个妖精哄了,是老孙到那厢,识得是妖怪,当时战退那怪,化一道寒
光,不知去向。及问比丘王,他说三年前进美女时,曾问其由,怪言居住城南七
十里柳林坡清华庄。适寻到此,只见林坡,不见清华庄,是以问你。”土地叩头
道:“望大圣恕罪。比丘王亦我地之主也,小神理当鉴察,奈何妖精神威法大,
如我泄漏他事,就来欺凌,故此未获。大圣今来,只去那南岸九叉头一颗杨树根
下,左转三转,右转三转,用两手齐扑树上,连叫三声开门,即现清华洞府。”
大圣闻言,即令土地回去,与八戒跳过溪来,寻那颗杨树。果然有九条叉枝,
总在一颗根上。行者吩咐八戒:“你且远远的站定,待我叫开门,寻着那怪,赶
将出来,你却接应。”八戒闻命,即离树有半里远近立下。这大圣依土地之言,
绕树根,左转三转,右转三转,双手齐扑其树,叫:“开门,开门!”霎时间,
一声响亮,唿喇喇的门开两扇,更不见树的踪迹。那里边光明霞采,亦无人烟。
行者趁神威,撞将进去,但见那里好个去处──
烟霞幌亮,日月偷明。白云常出洞,翠藓乱漫庭。一径奇花争艳丽,遍阶瑶
草斗芳荣。温暖气,景常春,浑如阆苑,不亚蓬瀛。滑凳攀长蔓,平桥挂乱藤。
蜂衔红蕊来岩窟,蝶戏幽兰过石屏。
行者急拽步,行近前边细看,见石屏上有四个大字:“清华仙府”。他忍不
住,跳过石屏看处,只见那老怪怀中搂着个美女,喘嘘嘘的,正讲比丘国事,齐
声叫道:“好机会来!三年事,今日得完,被那猴头破了!”行者跑近身,掣棒
高叫道:“我把你这伙毛团,甚么好机会!吃吾一棒!”那老怪丢放美人,轮起
蟠龙拐,急架相迎。他两个在洞前,这场好杀,比前又甚不同──
棒举迸金光,拐轮凶气发。那怪道:“你无知敢进我门来!”行者道:“我
有意降邪怪!”那怪道:“我恋国主你无干,怎的欺心来展抹?”行者道:“僧
修政教本慈悲,不忍儿童活见杀。”语去言来各恨仇,棒迎拐架当心札。促损琪
花为顾生,踢破翠苔因把滑。只杀得那洞中霞采欠光明,岩上芳菲俱掩压。乒乓
惊得鸟难飞,吆喝吓得美人散。只存老怪与猴王,呼呼卷地狂风刮。看看杀出洞
门来,又撞悟能呆性发。
原来八戒在外边,听见他们里面嚷闹,激得他心痒难挠,制钉把,把一棵九
叉杨树刨倒,使钯筑了几下,筑得那鲜血直冒,嘤嘤的似乎有声。他道:“这棵
树成了精也,这棵树成了精也!”接在地下,又正筑处,只见行者引怪出来。那
呆子不打话,赶上前,举钯就筑。那老怪战行者已是难敌,见八戒钯来,愈觉心
慌,败了阵,将身一幌,化道寒光,径投东走。他两个决不放松,向东赶来。
正当喊杀之际,又闻得鸾鹤声鸣,祥光缥缈。举目视之,乃南极老人星也。
那老人把寒光罩住。叫道:“大圣慢来,天蓬休赶。老道在此施礼哩。”行者即
答礼道:“寿星兄弟,那里来?”八戒笑道:“肉头老儿,罩住寒光,必定捉住
妖怪了。”寿星陪笑道:“在这里,在这里。望二公饶他命罢。”行者道:“老
怪不与老弟相干,为何来说人情?”寿星笑道:“他是我的一副脚力,不意走将
来,成此妖怪。”行者道:“即是老弟之物,只教他现出本相来看看。”寿星闻
言,即把寒光放出,喝道:“孽畜!快现本相,饶你死罪!”那怪打个转身,原
来是只白鹿。寿星拿起拐杖道:“这孽畜!连我的拐棒也偷来也!”那只鹿俯伏
在地,口不能言,只管叩头滴泪。但见他──
一身如玉简斑斑,两角参差七汊湾。几度饥时寻药圃,有朝渴处饮云潺。
年深学得飞腾法,日久修成变化颜。今见主人呼唤处,现身抿耳伏尘寰。
寿星谢了行者,就跨鹿而行。被行者一把扯住道:“老弟,且慢走,还有两
件事未完哩。”寿星道:“还有甚么未完之事?”行者道:“还有美人未获,不
知是个甚么怪物。还又要同到比丘城见那昏君,现相回旨也。”寿星道:“既这
等说,我且宁耐。你与天蓬下洞擒捉那美人来,同去现相可也。”行者道:“老
弟略等等儿,我们去了就来。”
那八戒抖擞精神,随行者径入清华仙府,呐声喊,叫:“拿妖精,拿妖精!”
那美人战战兢兢,正自难逃,又听得喊声大振,即转石屏之内,又没个后门出头。
被八戒喝声:“那里走!我把你这个哄汉子的臊精!看钯!”那美人手中又无兵
器,不能迎敌,将身一闪,化道寒光,往外就走,被大圣抵住寒光,乒乓一棒,
那怪立不住脚,倒在尘埃,现了本相,原来是一个白面狐狸。呆子忍不住手,举
钯照头一筑,可怜把那个倾城倾国千般笑,化作毛团狐狸形!行者叫道:“莫打
烂他,且留他此身去见昏君。”那呆子不嫌秽污,一把揪住尾子,拖拖扯扯,跟
随行者出得门来。只见那寿星老儿手摸着鹿头骂道:“好孽畜啊!你怎么背主逃
去,在此成精!若不是我来,孙大圣定打死你了。”行者跳出来道:“老弟说什
么?”寿星道:“我嘱鹿哩,我嘱鹿哩!”八戒将个死狐狸掼在鹿的面前道:
“这可是你的女儿么?”那鹿点头幌脑,伸着嘴,闻他几闻,呦呦发声,似有眷
恋不舍之意。被寿星劈头扑了一掌道:“孽畜!你得命足矣,又闻他怎的?”即
解下勒袍腰带,把鹿扣住颈项,牵将起来,道:“大圣,我和你比丘国相见去也。”
行者道:“且住!索性把这边都扫个干净,庶免他年复生妖孽。”八戒闻言,举
钯将柳树乱筑。行者又念声“唵”字真言,依然拘出当坊土地,叫:“寻些枯柴,
点起烈火,与你这方消除妖患,以免欺凌。”那土地即转身,阴风飒飒,帅起阴
兵,搬取了些迎霜草、秋青草、蓼节草、山蕊草、蒌蒿柴、龙骨柴、芦荻柴,都
是隔年干透的枯焦之物,见火如同油腻一般。行者叫:“八戒,不必筑树。但得
此物填塞洞里,放起火来,烧得个干净。火一起,果然把一座清华妖怪宅,烧作
火池坑。
这里才喝退土地,同寿星牵着鹿,拖着狐狸,一齐回到殿前,对国王道:
“这是你的美后。与他耍子儿么?”那国王胆战心惊。又只见孙大圣引着寿星,
牵着白鹿,都到殿前,唬得那国里君臣妃后,一齐下拜。行者近前,搀住国王,
笑道:“且休拜我。这鹿儿却是国丈,你只拜他便是。”那国王羞愧无地,只道:
“感谢神僧救我一国小儿,真天恩也!”即传旨教光禄寺安排素宴,大开东阁,
请南极老人与唐僧四众,共坐谢恩。三藏拜见了寿星,沙僧亦以礼见。都问道:
“白鹿既是老寿星之物,如何得到此间为害?”寿星笑道:“前者,东华帝君过
我荒山,我留坐着棋,一局未终,这孽畜走了。及客去寻他不见,我因屈指询算,
知他走在此处,特来寻他,正遇着孙大圣施威。若果来迟,此畜休矣。”叙不了,
只见报道:“宴已完备。”好素宴──
五彩盈门,异香满座。桌挂绣纬生锦艳,地铺红毯幌霞光。宝鸭内,沉檀香
袅;御筵前,蔬品香馨。看盘高果砌楼台,龙缠斗糖摆走兽。鸳鸯锭,狮仙糖,
似模似样;鹦鹉杯,鹭鹚杓,如相如形。席前果品般般盛,案上斋肴件件精。魁
圆茧栗,鲜荔桃子。枣儿柿饼味甘甜,松子葡萄香腻酒。几般蜜食,数品蒸酥。
油札糖浇,花团锦砌。金盘高垒大馍馍,银碗满盛香稻饭。辣<火刍><火刍>汤水粉条
长,香喷喷相连添换美。说不尽蘑菇、木耳、嫩笋、黄精,十香素菜,百味珍馐。
往来绰摸不曾停,进退诸般皆盛设。
当时叙了坐次,寿星首席,长老次席,国王前席。行者、八戒、沙僧侧席。
旁又有两三个大师相陪左右。即命教坊司动乐。国王擎着紫霞杯,一一奉酒。惟
唐僧不饮。八戒向行者道:“师兄,果子让你,汤饭等须请让我受用受用。”那
呆子不分好歹,一齐乱上,但来的吃个精空。一席筵宴已毕,寿星告辞。那国王
又近前跪拜寿星,求礻去病延年之法。寿星笑道:“我因寻鹿,未带丹药。欲传
你修养之方,你又筋衰神败,不能还丹。我这衣袖中,只有三个枣儿,是与东华
帝君献茶的,我未曾吃,今送你罢。”国王吞之,渐觉身轻病退。后得长生者,
皆原于此。八戒看见,就叫道:“老寿,有火枣,送我几个吃吃。”寿星道:
“未曾带得。待改日我送你几斤。”出了东阁,道了谢意,将白鹿一声喝起,飞
跨背上,踏云而去。这朝中君王妃后,城中黎庶居民,各各焚香礼拜不题。
三藏叫:“徒弟,收拾辞王。”那国王又苦留求教。行者道:“陛下,从此
色欲少贪,阴功多积,凡百事将长补短,自足以礻去病延年,就是教也。”遂拿
出两盘散金碎银,奉为路费。唐僧坚辞,分文不受。国王无已,命摆銮驾,请唐
僧端坐凤辇龙车,王与嫔后,俱推轮转毂,方送出朝。六街三市,百姓群黎,亦
皆盏添净水,炉降真香,又送出城。忽听得半空中一声风响,路两边落下一千一
百一十一个鹅笼,内有小儿啼哭,暗中有原护的城隍、土地、社令、真官、五方
揭谛、四国功曹、六丁六甲、护教伽蓝等众,应声高叫道:“大圣,我等前蒙吩
咐,摄去小儿鹅笼,今知大圣功成起行,一一送来也。”那国王妃后与一应臣民,
又俱下拜。行者望空道:“有劳列位,请各归祠,我着民间祭祀谢你。”呼呼淅
淅,阴风又起而退。
行者叫城里人家认领小儿。当时传播,俱来各认出笼中之儿,欢欢喜喜,抱
出叫哥哥,叫肉儿,跳的跳,笑和笑,都叫:“扯住唐朝爷爷,到我家奉谢救儿
之恩!”无大无小,若男若女,都不怕他相貌之丑,抬着猪八戒,扛着沙和尚,
顶着孙大圣,撮着唐三藏,牵着马,挑着担,一拥回城。那国王也不能禁止。这
家也开宴,那家也设席。请不及的,或做僧帽、僧鞋、褊衫、布袜,里里外外,
大小衣裳,都来相送。如此盘桓,将有个月,才得离城。又有传下影神,立起牌
位,顶礼焚香供养。这才是:阴功高垒恩山重,救活千千万万人。毕竟不知向后
又有甚么事体,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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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回 姹女育阳求配偶 心猿护主识妖邪


却说比丘国君臣黎庶,送唐僧四众出城,有二十里之远,还不肯舍。三藏勉
强下辇,乘马辞别而行。目送者直至望不见踪影方回。四众行彀多时,又过了冬
残春尽,看不了野花山树,景物芳菲。前面又见一座高山峻岭。三藏心惊,问道:
“徒弟,前面高山,有路无路?是必小心!”行者笑道:“师父这话,也不象个
走长路的,却似个公子王孙,坐井观天之类。自古道:山不碍路,路自通山。何
以言有路无路?”三藏道:’虽然是山不碍路,但恐险峻之间生怪物,密查深处
出妖精。”八戒道:“放心,放心!这里来相近极乐不远,管取太平无事!”师
徒正说,不觉的到了山脚下。行者取出金箍棒,走上石崖,叫道:“师父,此间
乃转山的路儿,忒好步。快来,快来!”长老只得放杯策马。沙僧教:“二哥,
你把担子挑一肩儿。”真个八戒接了担子挑上。沙僧拢着缰绳,老师父稳坐雕鞍,
随行者都奔山崖上大路。但见那山──
云雾笼峰顶,潺湲涌涧中。百花香满路,万树密丛丛。梅青李白,柳绿桃红。
杜鹃啼处春将暮,紫燕呢喃社已终。嵯峨石,翠盖松。崎岖岭道,突兀玲珑。削
壁悬崖峻,薜萝草木秾。千岸竞秀如排戟,万壑争流远浪洪。
老师父缓观山景,忽闻啼鸟之声,又起思乡之念。兜马叫道:“徒弟──
我自天牌传旨意,锦屏风下领关文。观灯十五离东土,才与唐王天地分。
甫能龙虎风云会,却又师徒拗马军。行尽巫山峰十二,何时对子见当今?
行者道:“师父,你常以思乡为念,全不似个出家人。放心且走,莫要多忧。
古人云,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工夫。”三藏道:“徒弟,虽然说得有理,但不知
西天路还在那里哩!”八戒道:“师父,我佛如来舍不得那三藏经,知我们要取
去,想是搬了;不然,如何只管不到?”沙僧道:“莫胡谈!只管跟着大哥走。
只把工夫捱他,终须有个到之之日。”
师徒正自闲叙,又见一派黑松大林。唐僧害怕,又叫道:“悟空,我们才过
了那崎岖山路,怎么又遇这个深黑松林?是必在意。”行者道:“怕他怎的!”
三藏道:“说那里话!不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我也与你走过好几处松林,不
似这林深远。”你看──
东西密摆,南北成行。东西密摆彻云霄,南北成行侵碧汉。密查荆棘周围结,
蓼却缠枝上下盘。藤来缠葛,葛去缠藤。藤来缠葛,东西客旅难行;葛去缠藤,
南北经商怎进。这林中,住半年,那分日月;行数里,不见斗星。你看那背阴之
处千般景,向阳之所万丛花。又有那千年槐,万载桧,耐寒松,山桃果,野芍药,
旱芙蓉,一攒攒密砌重堆,乱纷纷神仙难画。又听得百鸟声:鹦鹉哨,杜鹃啼;
喜鹊穿枝,鸟鸦反哺;黄鹂飞舞,百舌调音;鹧鸪鸣,紫燕语;八哥儿学人说话,
画眉郎也会看经。又见那大虫摆尾,老虎磕牙;多年狐狢妆娘子,日久苍狼吼
振林。就是托塔天王来到此,纵会降娇也失魂!
孙大圣公然不惧。使铁棒上前劈开大路,引唐僧径入深林,逍逍遥遥,行经
半日,未见出林之路。唐僧叫道:“徒弟,一向西来,无数的山林崎险,幸得此
间清雅,一路太平。这林中奇花异卉,其实可人情意!我要在此坐坐,一则歇马,
二则腹中饥了,你去那里化些斋来我吃。”行者道:“师父请下马,老孙化斋去
来。”那长老果然下了马。八戒将马拴在树上,沙僧歇下行李,取了钵盂,递与
行者。行者道:“师父稳坐,莫要惊怕。我去了就来。”三藏端坐松阴之下,八
戒、沙僧却去寻花觅果闲耍。
却说大圣纵筋斗,到了半空,伫定云光,回头观看,只见松林中祥云缥缈,
瑞霭氤氲。他忽失声叫道:“好啊,好啊!”你道他叫好做甚?原来夸奖唐僧,
说他是金蝉长老转世,十世修行的好人,所以有此祥瑞罩头。“若我老孙,方五
百年前大闹天宫之时,云游海角,放荡天涯,聚群精自称齐天大圣,降龙伏虎,
消了死籍。头戴着三额金寇,身穿着黄金铠甲,手执着金箍棒,足踏着步云履,
手下有四万七千群怪,都称我做大圣爷爷,着实为人。如今脱却天灾,做小伏低,
与你做了徒弟,想师父头顶上有祥云瑞霭罩定,径回东土,必定有些好处,老孙
也必定得个正果。”正自家这等夸念中间,忽然见林南下有一股子黑气,骨都都
的冒将上来。行者大惊道:“那黑气里必定有邪了,我那八戒、沙僧却不会放甚
黑气。”那大圣在半空中,详察不定。
却说三藏坐在林中,明心见性,讽念那《摩诃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忽听得
嘤嘤的叫声“救人”。三藏大惊道:“善哉,善哉!这等深林里,有甚么人叫?
想是狼虫虎豹唬倒的,待我看看。”那长老起身挪步,穿过千年柏,隔起万年松,
附葛攀藤,近前视之,只见那大树上绑着一个女子,上半截使葛滕绑在树上,下
半截埋在土里。长老立定脚,问他一句道:“女菩萨,你有甚事,绑在此间?”
咦!分明这厮是个妖怪,长老肉眼凡胎,却不能认得。那怪见他来问,泪如泉涌。
你看他桃腮垂泪,有沉鱼落雁之容;星眼含悲,有闭月羞花之貌。长老实不敢近
前,又开口问道:“女菩萨,你端的有何罪过?说与贫僧,却好救你。”那妖精
巧语花言,虑情假意,忙忙的答应道:“师父,我家住在贫婆国,离此有二百余
里。父母在堂,十分好善,一生的和亲爱友。时遇清明,邀请诸亲及本家老小拜
扫先茔,一行轿马,都到了荒效野外。至茔前,摆开祭礼,刚烧化纸马,只闻得
锣鸣鼓响,跑出一伙强人,持刀弄杖,喊杀前来,慌得我们魂飞魄散。父母诸亲,
得马得轿的,各自逃了性命。奴奴年幼,跑不动,唬倒在地,被众强人拐来山内,
大大王要做夫人。二大王要做妻室,第三第四个都爱我美色。七八十家一齐争吵,
大家都不忿气,所以把奴奴绑在林间,众强人散盘而去。今已五日五夜,看看命
尽,不久身亡!不知是那世里祖宗积德,今日遇着老师父到此。千万发大慈悲,
救我一命,九泉之下,决不忘恩!”说罢泪下如雨。
三藏真个慈心,也就忍不住吊下泪来,声音哽咽。叫道:“徒弟。”那八戒、
沙僧,正在林中寻花觅果,猛听得师父叫得凄怆,呆子道:“沙和尚,师父在此
认了亲耶。”沙僧笑道:“二哥胡缠!我们走了这些时,好人也不曾撞见一个,
亲从何来?”八戒道:“不是亲,师父那里与人哭么?我和你去看来。”沙僧真
个回转旧处,牵了马,挑了担,至跟前叫:“师父,怎么说?”唐僧用手指定那
树上,叫:“八戒,解下那女菩萨来,救他一命。”呆子不分好歹,就去动手。
却说那大圣在半空中,又见那黑气浓厚,把祥光尽情盖了,道声:“不好,
不好!黑气罩暗祥光,怕不是妖邪害俺师父!化斋还是小事,且去看我师父去。”
却返云头,按落林里。只见八戒乱解绳儿。行者上前,一把揪住耳朵,扑的捽了
一跌。呆子抬头看见,爬起来说道:“师父教我救人,你怎么恃你有力,将我掼
这一跌!”行者笑道:“兄弟,莫解他。他是个妖怪,弄喧儿,骗我们哩。”三
藏喝道;“你这泼猴,又来胡说了!怎么这等一个女子,就认得他是个妖怪!”
行者道:“师父原来不知。这都是老孙干过的买卖,想人肉吃的法儿。你那里认
得!”八戒唝着嘴道:“师父,莫信这弼马温哄你!这女子乃是此间人家。我们
东土远来,不与相较,又不是亲眷,如何说他是妖精!他打发我们丢了前去,他
却翻筋斗,弄神法转来和他干巧事儿,倒踏门也!”行者喝道:“夯货!莫乱谈!
我老孙一向西来,那里有甚惫懒处?似你这个重色轻生,见利忘义的馕糟,不识
好歹,替人家哄了招女婿,绑在树上哩!”三藏道:“也罢,也罢。八戒啊,你
师兄常时也看得不差,既这等说,不要管他,我们去罢。”行者大喜道:“好了!
师父是有命的了!请上马。出松林外,有人家化斋你吃。”四人果一路前进,把
那怪撇了。
却说那怪绑在树上,咬牙恨齿道:“几年家闻人说孙悟空神通广大,今日见
他,果然话不虚传。那唐僧乃童身修行,一点元阳未泄,正欲拿他去配合,成太
乙金仙,不知被此猴识破吾法,将他救去了。若是解了绳,放我下来,随手捉将
去,却不是我的人儿也?今被他一篇散言碎语带去,却又不是劳而无功?等我再
叫他两声,看是如何。”
好妖精,不动绳索,把几声善言善语,用一阵顺风,嘤嘤的吹在唐僧耳内。
你道叫的甚么?他叫道:“师父啊,你放着活人的性命还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经?”
唐僧在马上听得这般叫唤,即勒马叫:“悟空,去救那女子下来罢。”行者道:
“师父走路,怎么又想起他来了?”唐曾道:“他又在那里叫哩。”行者问:
“八戒,你听见么?”八戒道:“耳大遮住了,不曾听见。”又问:“沙僧,你
听见么?”沙僧道:“我挑担前走,不曾在心,也不曾听见。”行者道:“老孙
也不曾听见。师父,他叫甚么?偏你听见。”唐僧道:“他叫得有理。说道:
‘活人性命还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快去救他下
来,强似取经拜佛。”行者笑道:“师父要善将起来,就没药医。你想你离了东
土,一路西来,却也过了几重山场,遇着许多妖怪,常把你拿将进洞,老孙来救
你,使铁棒,常打死千千万万。今日一个妖精的性命,舍不得,要去救他?”唐
僧道:“徒弟呀,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还去救他救罢。”
行者道:“师父既然如此,只是这个担儿,老孙却担不起。你要救他,我也不敢
苦劝你,劝一会,你又恼了。任你去救。”唐僧道;“猴头莫多话!你坐着,等
我和八戒救他去。”
唐僧回至林里,教八戒解了上半截绳子,用钯筑出下半截身子。那怪跌跌鞋,
束束裙,喜孜孜跟着唐僧出松林。见了行者,行者只是冷笑不止。唐僧骂道:
“泼猴头!你笑怎的?”行者道:“我笑你时来逢好友,运去遇佳人。”三藏又
骂道:“泼猢猻!胡说!我自出娘肚皮,就做和尚。如今奉旨西来,虔心礼佛求
经,又不是利禄之辈,有甚运退时!”行者笑道:“师父,你虽是自幼为僧,却
只会看经念佛,又不曾见王法条律。这女子生得年少标致,我和你乃出家人,同
他一路行走,倘或遇着歹人,把我们拿送官司,不论甚么取经拜拂,且都打做奸
情。纵无此事,也要问个拐带人口。师父追了度牒,打个小死,八戒该问充军,
沙僧也问摆站,我老孙也不得干净,饶我口能,怎么折辩,你要问个不应。”三
藏喝道;“莫胡说!终不然,我救他性命,有甚贻累不成!带了他去。凡有事,
都在我身上。”行者道:“师父虽说有事在你,却不知你不是救他,反是害他。”
三藏道:“我救他出林,得其活命,怎么反是害他?”行者道:“他当时绑在林
间,或三五日,十日,半月,没饭吃,饿死了,还得个完全身体归阴。如今带他
出来,你坐得是个快马,行路如风,我们只得随你,那女子脚小,挪步艰难,怎
么跟得上走?一时把他丢下,若遇着狼虫虎豹,一口吞之,却不是反害其生也?”
三藏道:“正是呀。这件事却亏你格。如何处置?”行者笑道:“抱他上来,和
你同骑着马走罢。”三藏沉吟道:“我那里好与他同马!”“他怎生得去?”三
藏道:“教八戒驮他走罢。”行者笑道:“呆子造化到了!”八戒道:“远路没
轻担。教我驮人,有甚造化?”行者道:“你那嘴长,驮着他,转过嘴来,计较
私情话儿,却不便益?”八戒闻此言,捶胸暴跳道:“不好,不好!师父要打我
几下,宁可忍疼。背着他决不得干净,师兄一生会赃埋人。我驮不成!”三藏道:
“也罢,也罢。我也还走得几步,等我下来,慢慢的同走,着八戒牵着空马罢。”
行者大笑道:“呆子倒有买卖。师父照顾你牵马哩。”三藏道:“这猴头又胡说
了!古人云,马行千里,无人不能自往。假如我在路上慢走,你好丢了我去?我
若慢,你们也慢。大家一处同这女菩萨走下山去,或到庵观寺院,有人家之处,
留他在那里,也是我们救他一场。”行者道:“师父说得有理。快请前进。”
三藏撩前走,沙僧挑捏,八戒牵着空马,行者拿着棒。引着女子,一行前进。
不上二三十里,天色将晚。又见一座楼台殿阁。三藏道:“徒弟,那里必定是座
庵观寺院,就此借宿了,明日早行。”行者道;“师父说得是。各各走动些。”
霎时到了门首。吩咐道:“你们略站远些,等我先去借宿。若有方便处,着人来
叫你。”众人俱立在柳荫之下,惟行者拿铁棒,辖着那女子。
长老拽步近前,只见那门东倒西歪,零零落落。推开看时,忍不住心中凄惨:
长廊寂静,古刹萧疏;苔藓盈庭,蒿蓁满径;惟萤火之飞灯,只蛙声而代漏。长
老忽然吊下泪来。真个是──
殿宇雕零倒塌,廊房寂寞倾颓。断砖破瓦十余堆,尽是些歪梁折柱。前后尽
生青草,尘埋朽烂香厨。钟楼崩坏鼓无皮,琉璃香灯破损。佛祖金身没色,罗汉
倒卧东西。观音淋坏尽成泥,杨柳净瓶坠地。日内并无僧入,夜间尽宿狐狸。只
听风响吼如雷,都是虎豹藏身之处。四下墙垣皆倒,亦无门扇关居。有诗为证,
诗曰:
多年古刹没有修,狼狈凋零倒更休。猛风吹裂伽蓝面,大雨浇残佛像头。
金刚跌损随淋洒,土地无房夜不收。更有两般堪叹处,铜钟着地没悬楼。
三藏硬着胆,走进二层门。见那钟鼓楼俱倒了,止有一口铜钟,札在地下。
上半截如雪之白,下半截如靛之青。原来是日久年深,上边被雨淋白,下边是土
气上的铜青。三藏用手摸着钟,高叫道:“钟啊!你──
也曾悬挂高楼吼,也曾鸣远彩梁声。也曾鸡啼就报晓,也曾天晚送黄昏。不
知化铜的道人归何处,铸铜匠作那边存。想他二命归阴府,他无踪迹你无声。”
长老高声赞叹,不觉的惊动寺里之人。那里边有一个侍奉香火的道人,他听
见人语,扒起来,拾一块断砖,照钟上打将去。那钟当的响了一声,把个长老唬
了一跌;挣起身要走,又绊着树根,扑的又是一跌。长老倒在地下,抬头又叫道:
“钟啊──
贫僧正然感叹你,忽的叮当响一声。想是西天路上无人到,日久多年变作精。”
那道人赶上前,一把搀住道:“老爷请起。不干钟成精之事,却才是我打得
钟响。”三藏抬头见他的模样丑黑,道:“你莫是魍魉妖邪?我不是寻常之人,
我是大唐来的,我手下有降龙伏虎的徒弟。你若撞着他,性命难存也!”道人跪
下道:“老爷休怕。我不是妖邪,我是这寺里侍奉香火的道人。却才听见老爷善
言相赞,就欲出来迎接;恐怕是个邪鬼敲门,故此拾一块断砖,把钟打一下压掠,
方敢出来。老爷请起。”那唐僧方然正性道:“住持,险些儿唬杀我也。你带我
进去。”那道人引定唐僧,直至三层门里看处,比外边甚是不同。但见那──
青砖砌就彩云墙,绿瓦盖成琉璃殿。黄金装圣像,白玉造阶台。大雄殿上舞
青光,毗罗阁下生锐气。文殊殿,结采飞云;轮藏堂,描花堆翠。三檐顶上宝瓶
尖,五福楼中平绣盖。千株翠竹摇禅榻,万种青松映佛门。碧云宫里放金光,紫
雾丛中飘瑞霭。朝闻四野香风运,暮听山高画鼓鸣。应有朝阳补破衲,岂无对月
了残经?又只见半壁灯光明后院,一行香雾照中庭。
三藏见了,不敢进去。叫:“道人,你这前边十分狼狈,后边这等齐整,何
也?”道人笑道:“老爷,这山中多有妖邪强寇,天色清明,沿山打劫,天阴就
来寺里藏身,被他把佛像推倒垫坐,木植搬来烧火。本寺僧人软弱,不敢与他讲
论,因此把这前边破房都舍与那些强人安歇,从新另化了些施主,盖得那一所寺
院。清混各一,这是西方的事情。”三藏道:“原来是如此。”正行间,又见山
门上有五个大字,乃“镇海禅林寺”。才举步,&#11978;叉入门里,忽见一个和尚走来。
你看他怎生模样──
头戴左笄绒锦帽,一对铜圈坠耳根。身着颇罗毛线服,一双白眼亮如银。手
中摇着播郎鼓,口念番经听不真。三藏原来不认得,这是西方路上喇嘛僧。
那喇嘛和尚,走出门来,看见三藏眉清目秀,额阔顶平,耳垂肩,手过膝,
好似罗汉临凡,十分俊雅。他走上前扯住,满面笑唏唏的与他捻手捻脚,摸他鼻
子,揪他耳杂,以示亲近之意。携至方丈中,行礼毕,却问:“老师父何来。”
三藏道:“弟子乃东土大唐驾下钦差往西方天竺国大雷音寺拜佛取经者。适行至
宝方天晚,特奔上刹借宿一宵,明日早行。望垂方便一二。”那和尚笑道:“不
当人子,不当人子!我们不是好意要出家的,皆因父母生身,命犯华盖,家里养
不住,才舍断了出家。既做了佛门弟子,切莫说脱空之话。”三藏道:“我是老
实话。”和尚道:“那东土到西天,有多少路程!路上有山,山中有洞,洞内有
精。象你这个单身,又生得娇嫩,那里象个取经的!”三藏道:“院主也见得是。
贫僧一人,岂能到此。我有三个徒弟,逢山开路,遇水叠桥,保我弟子,所以到
得上刹。”那和尚道:“三位高徒何在?”三藏道:“现在山门外伺候。”那和
尚慌了道:“师父你不知我这里有虎狼、妖贼、鬼怪伤人。白日里不敢远出,未
经天晚,就关了门户。这早晚把人放在外边!”叫:“徒弟,快去请将进来。”
有两人小喇嘛儿,跑出外去,看见行者,唬了一跌;见了八戒,又是一跌;
扒起来往后飞跑,道:“爷爷!造化低了!你的徒弟不见,只有三四个妖怪站在
那门首也。”三藏问道:“怎么模样?”小和尚道:“一个雷公嘴,一个碓挺嘴,
一个青脸獠牙。旁有一个女子,倒是个油头粉面。”三藏笑道:“你不认得。那
三个丑的,是我徒弟。那一个女子,是我打松林里救命来的。”那喇嘛道:“爷
爷呀,这们好俊师父,怎么寻这般丑徒弟?”三藏道:“他丑自丑,却俱有用。
你快请他进来。若再迟了些儿,那雷公嘴的有些闯祸,不是个人生父母养的,他
就打进来也。”
那小和尚即忙跑出,战兢兢的跪下道:“列位老爷,唐老爷请哩。”八戒笑
道:“哥啊,他请便罢了,却这般战战兢兢的,何也?”行者道:“看见我们丑
陋害怕。”八戒道:“可是扯淡!我们乃生成的,那个是好要丑哩!”行者道:
“把那丑且略收拾收拾。”呆子真个把嘴揣在怀里,低着头,牵着马,沙僧挑着
担,行者在后面,拿着棒,辖着那女子,一行进去。穿过了倒榻房廊,入三层门
里。拴了马,歇了担,进方丈中,与喇嘛僧相见,分了坐次。那知尚入里边,引
出七八十个小喇嘛来,见礼毕,收拾办斋管待。正是:积功须在慈悲念,佛法兴
时僧赞僧。毕竟不知怎生离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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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镇海寺心猿知怪 黑松林三众寻师


话表三藏师徒到镇海禅林寺,众僧相见,安排斋供。四众食毕,那女子也得
些食力。渐渐天昏,方丈里点起灯来。众僧一则是问唐僧取经来历,二则是贪看
那女子,都攒攒簇簇,排列灯下。三藏对那初见的喇嘛僧道:“院主,明日离了
宝山,西去的路途如何?”那僧双膝跪下,慌得长老一把扯住道:“院主请起。
我问你个路程,你为何行礼?”那僧道:“老师父明日西行,路途平正,不须费
心。只是眼下有件事儿不尴尬,一进门就要说,恐怕冒犯洪威,却才斋罢,方敢
大胆奉告:老师东来,路遥辛苦,都在小和尚房中安歇甚好;只是这位女菩萨,
不方便,不知请他那里睡好。”三藏道:“院主,你不要生疑,说我师徒们有甚
邪意。早间打黑松林过,撞见这个女子绑在树上。小徒孙悟空不肯救他,是我发
菩提心,将他救了,到此随院主送他那里睡去。”那僧谢道:“既老师宽厚,请
他到天王殿里,就在天王爷爷身后,安排个草铺,教他睡罢。”三藏道:“甚好,
甚好。”遂此时,众小和尚引那女子往殿后睡去。长老就在方丈中,请众院主自
在,遂各散去。三藏吩咐悟空:“辛苦了,早睡早起。”遂一处都睡着了,不敢
离侧,护着师父。渐入夜深,正是那──
玉兔高升万籁宁,天街寂静断人行。银河耿耿星光灿,鼓发谯楼趱换更。
一宵晚话不题。及天明了,行者起来,教八戒、沙僧收拾行囊、马匹,却请
师父走路。此时长老还贪睡未醒。行者近前叫声“师父”。那师父把头抬了一抬,
又不曾答应得出。行者问:“师父怎么说?”长老呻吟道:“我怎么这般头悬眼
胀,浑身皮骨皆疼?”八戒听说,伸手去摸摸,身上有些发热。呆子笑道:“我
晓得了。这是昨晚见没钱的饭,多吃了几碗,倒沁着头睡,伤食了。”行者喝道:
“胡说!等我问师父,端的何如。”三藏道:“我半夜之间,起来解手,不曾戴
得帽子,想是风吹了。”行者道:“这还说得是。如今可走得路么?”三藏道:
“我如今起坐不得,怎么上马?但只误了路啊!”行者道:“师父说那里话!常
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等与你做徒弟,就是儿子一般。又说道:养儿不
用阿金溺银,只是见景生情便好。你既身子不快,说甚么误了行程,便宁耐几日,
何妨!”兄弟们都伏侍着师父,不觉的早尽午来昏又至,良宵才过又侵晨。
光阴迅速,早过了三日。那一日,师父欠身起来叫道:“悟空,这两日病体
沉疴,不曾问得你,那个脱命的女菩萨,可曾有人送些饭与他吃?”行者笑道:
“你管他怎的,且顾了自家的病着。”三藏道:“正是,正是。你且扶我起来,
取出我的纸笔墨,寺里借个砚台来使使。”行者道:“要怎的?”长老道:“我
要修一封书,并关文封在一处,你替我送上长安驾下,见太宗皇帝一面。”行者
道:“这个容易,我老孙别事无能,若说送书,人间第一。你把书收拾停当取与
我,我一筋斗送到长安,递与唐王,再一筋斗转将回来,你的笔砚还不干哩。但
只是你寄书怎的?且把书意念念我听。念了再写不迟。”长老滴泪道:“我写着
──
臣僧稽首三顿首,万岁山呼拜圣君;文武两班同入目,公卿四百共知闻:
当年奉旨离东土,指望灵山见世尊。不料途中曹厄难,何期半路有灾迍。
僧病沉疴难进步,佛门深远接天门。有经无命空劳碌,启奏当今别遣人。”
行者听得此言,忍不住呵呵大笑道:“师父,你忒不济,略有些些病儿,就
起这个意念。你若是病重,要死要活,只消问我。我老孙自有个本事。问道:
‘那个阎王敢起心?那个判官敢出票?那个鬼使来勾取?’若恼了我,我拿出那
大闹天宫之性子,又一路棍,打入幽冥,捉住十代阎王,一个个抽了他的筋,还
不饶他哩!”三藏道:“徒弟呀,我病重了,切莫说这大话。”八戒上前道:
“师兄,师父说不好,你只管说好!十分不尴尬。我们趁早商量,先卖了马,典
了行囊,买棺木送终散火。”行者道:“呆子又胡说了!你不知道。师父是我佛
如来第二个徒弟,原叫做金蝉长老,只因他轻慢佛法,该有这场大难。”八戒道:
“哥啊,师父既是轻慢佛法,贬回东土,在是非海内,口舌场中,托化做人身,
发愿往西天拜佛求经,遇妖精就捆,逢魔头就吊。受诸苦恼,也彀了,怎么又叫
他害病?”行者道:“你那里晓得,老师父不曾听佛讲法,打了一个盹,往下一
失,左脚下躧了一粒米,下界来,该有这三日病。”八戒惊道:“象老猪吃东西
泼泼撒撒的,也不知害多少年代病是!”行者道:“兄弟,佛不与你众生为念。
你又不知。人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师
父只今日一日,明日就好了。”三藏道:“我今日与昨日不同:咽喉里十分作渴。
你去那里,有凉水寻些来我吃。”行者道:“好了!师父要水吃,便是好了。等
我取水去。”
即时取了钵盂,往寺后面香积厨取水。忽见那和尚一个个眼儿通红,悲啼哽
咽,只是不敢放声大哭。行者道:“你们这些和尚,忒小家子样!我们住几日,
临行谢你,柴火钱照日算还,怎么这等脓包!”众僧慌跪下道:“不敢,不敢!”
行者道:“怎么不敢?想是我那长嘴和尚,食肠大,吃伤了你的本儿也?”众僧
道:“老爷,我这荒山,大大小小,也有百十众和尚,每一人养老爷一日,也养
得起百十日。怎么敢欺心,计较甚么食用!”行者道:“既不计较,你却为甚么
啼哭?”众僧道;“老爷,不知是那山里来的妖邪在这寺里。我们晚夜间着两个
小和尚去撞钟打鼓,只听得钟鼓响罢,再不见人回。至次日找寻,只见僧帽、僧
鞋,丢在后边园里,骸骨尚存,将人吃了。你们住了三日,我寺里不见了六个和
尚。故此,我兄弟们不由的不怕,不由的不伤。因见你老师父贵恙,不敢传说,
忍不住泪珠偷垂也。”行者闻言,又惊又喜道:“不消说了,必定是妖魔在此伤
人也。等我与你剿除他。”众僧道;“老爷,妖精不精者不灵。一定会腾云驾雾,
一定会出幽入冥。古人道得好,莫信直中直,须妨仁不仁。老爷,你莫怪我们说:
你若拿得他住哩,便与我荒山除了这条祸根,正是三生有幸了;若还拿他不住啊,
却有好些儿不便处。”行者道:“怎叫做好些不便处?”那众僧道:“直不相瞒
老爷说,我这荒山,虽有百十众和尚,却都只是自小儿出家的──
发长寻刀削,衣单破衲缝。早晨起来洗着脸,叉手躬身,皈依大道;夜来收
拾烧着香,虔心叩齿,念的弥陀。举头看见佛,莲九品,秇三乘,慈航共法云,
愿见祇园释世尊;低头看见心,受五戒,度大千,生生万法中,愿悟顽空与色空。
诸檀越来啊,老的、小的、长的、矮的、胖的、瘦的,一个个敲木鱼,击金磬,
挨挨拶拶,两卷《法华经》,一策《梁王忏》;诸檀越不来啊,新的、旧的、生
的、熟的、村的、俏的,一个个合着掌,瞑着目,悄悄冥冥,入定蒲团上,牢关
月下门。一任他莺啼鸟语闲争斗,不上我方便慈悲大法乘。因此上,也不会伏虎,
也不会降龙;也不识的怪,也不识的精。你老爷若还惹起那妖魔啊,我百十个和
尚只彀他斋一饱。一则堕落我众生轮回,二则灭抹了这禅林古迹,三则如来会上,
全没半点儿光辉。这却是好些儿不便处。”
行者闻得众和尚说出这端的话语,他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高叫一声:
“你这众和尚好呆哩!只晓得那妖精,就不晓得我老孙的行止么?”众僧轻轻的
答道:“实不晓得。”行者道:“我今日略节说说,你们听着──
我也曾花果山伏虎降龙,我也曾上天堂大闹天宫,饥时把老君的丹,略略咬
了两三颗;渴时把玉帝的酒,轻轻鲛了六七钟。睁着一双不白不黑的金睛眼,天
惨淡,月朦胧;拿着一条不短不长的金箍棒,来无影,去无踪。说甚么大精小怪,
那怕他惫懒<月罢>脓!一赶赶上去,跑的跑,颤的颤,躲的躲,慌的慌;一捉捉
将来,锉的锉,烧的烧,磨的磨,舂的舂。正是八仙同过海,独自显神通!众和
尚,我拿这妖精与你看看,你才认得我老孙!”
众僧听着,暗点头道:“这贼秃开大口,说大话,想是有些来历。”都一个
个诺诺连声。只有那喇嘛僧道:“且住!你老师父贵恙,你拿这妖精不至紧。俗
语道,公了登筵,不醉便饱;壮士临阵,不死即伤。你两下里角斗之时,倘贻累
你师父,不当稳便。”行者道:“有理,有理!我且送凉水与师父吃了再来。掇
起钵盂,着上凉水,转出香积厨,就到方丈,叫声:“师父,吃凉水哩。”三藏
正当烦渴之时,便抬起头来,捧着水,只是一吸。真个“渴时一滴如甘露,药到
真方病即除”。行者见长老精神渐爽,眉目舒开,就问道:“师父,可吃些汤饭
么?”三藏道:“这凉水就是灵丹一般,这病儿减了一半,有汤饭也吃得些。”
行者连声高高叫道:“我师父好了,要汤饭吃哩。”教那些和尚忙忙的安排。淘
米,煮饭,捍面,烙饼,蒸馍馍,做粉汤,抬了四五桌。唐僧只吃得半碗儿米汤。
行者、沙僧止用了一席,其余的都是八戒一肚餐之。家火收去,点起灯来,众僧
各散。
三藏道:“我们今住几日了?”行者道:“三整日矣。明朝向晚,便就是四
个日头。”三藏道;“三日误了许多路程。”行者道:“师父,也算不得路程,
明日去罢。”三藏道:“正是。就带几分病儿,也没奈何。”行者道:“既是明
日要去,且让我今晚捉了妖精者。”三藏惊道:“又捉甚么妖精?”行者道:
“有个妖精在这寺里,等老孙替他捉捉。”唐僧道:“徒弟呀,我的病身未可,
你怎么又兴此念!倘那怪有神通,你拿他不住啊,却又不是害我?”行者道:
“你好灭人威风!老孙到处降妖,你见我弱与谁的?只是不动手,动手就要赢。”
三藏扯住道:“徒弟,常言说得好,遇方便时行方便,得饶人处且饶人。操心怎
似存心好,争气何如忍气高!”孙大圣见师父苦苦劝他,不许降妖,他说出老实
话来道:“师父,实不瞒你说。那妖在此吃了人了。”唐僧大惊道:“吃了甚么
人?”行者道:“我们住了三日,已是吃了这寺里六个小和尚了。”长老道: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既吃了寺内之僧,我亦僧也,我放你去,只但用心仔
细些。”行者道:“不消说。老孙的手到就消除了。”
你看他灯光前吩咐八戒、沙僧看守师父。他喜孜孜跳出方丈,径来佛殿看时,
天上有星,月还未上,那殿里黑暗暗的。他就吹出真火,点起琉璃,东边打鼓,
西边撞钟。响罢,摇身一变,变做个小和尚儿,年纪只有十二三岁,披着黄绢褊
衫,白布直裰,手敲着木鱼,口里念经。等到一更时分,不见动静。二更时分,
残月才升,只听见呼呼的一陈风响。好风──
黑雾遮天暗,愁云照地昏。四方如泼墨,一派靛妆浑。先刮时扬尘播土,次
后来倒树摧林。扬尘播土星光现,倒树摧林月色昏。只刮得嫦娥紧抱梭罗树,玉
兔团团找药盆。九曜星官皆闭户,四海龙王尽掩门。庙里城隍觅小鬼,空中仙子
怎腾云?地府阎罗寻马面,判官乱跑赶头巾。刮动昆仑顶上石,卷得江湖波浪混。
那风才然过处,猛闻得兰射香熏,环珮声响,即欠身抬头观看,呀!却是一
个美貌佳人,径上佛殿。行者口里呜哩呜喇,只情念经。那女子走近前,一把搂
住道:“小长老,念的甚么经?”行者道:“许下的。”女子道“别人都自在睡
觉,你还念经怎么?”行者道:“许下的,如何不念?”女子搂住,与他亲个嘴
道:“我与你到后面耍耍去。”行者故意的扭过头去道:“你有些不晓事!”女
子道:“你会相面?”行者道:“也晓得些儿。”女子道:“你相我怎的样子?”
行者道:“我相你有些儿偷生扌瓦熟,被公婆赶出来的。”女子道:“相不着,
相不着!我不是公婆赶逐,不因扌瓦熟偷生。奈我前生命薄,投配男子年轻。不
会洞房花烛,避夫逃走之情。趁如今星光月皎,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和你到
后园中交欢配鸾俦去也。”行者闻言,暗点头道:“那几个遇僧,都被色欲引诱,
所以伤了性命。他如今也来哄我。”就随口答应道:“娘子,我出家人年纪尚幼,
却不知甚么交欢之事。”女子道:“你跟我去,我教你。”行者暗笑道:“也罢,
我跟他去,看他怎生摆布。”他两个搂着肩,携着手,出了佛殿,径至后边园里。
那怪把行者使个绊子腿,跌倒在地,口里“心肝哥哥”的乱叫,将手就去掐他的
臊根。行者道:“我的儿,真个要吃老孙哩!”却被行者接住他手,使个小坐跌
法,把那怪一辘轳掀翻在地上。那怪口里还叫道:“心肝哥哥,你倒会跌你的娘
哩!”行者暗算道:“不趁此时下手他,还到几时!正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
殃。”就手一叉,腰一躬,一跳跳起来,现出原身法象,抡起金箍铁棒,劈头就
打。那怪倒也吃了一惊。他心想道:“这个小和尚,这等利害!”打开眼一看,
原来是那唐长老的徒弟姓孙的。他也不惧他。你说这精怪是甚么精怪──
金作鼻,雪铺毛。地道为门屋,安身处处牢。养成三百年前气,曾向灵山走
几遭。一饱香花和蜡烛,如来吩咐下天曹。托塔天王恩爱女,哪吒太子认同胞。
也不是个填海鸟,也不是个戴山鳌。也不怕的雷焕剑,也不怕吕虔刀。往往来来,
一任他水流江汉阔;上上下下,那论他山耸泰恒高?你看他月貌花容娇滴滴,谁
识得是个鼠老成精逞黠豪!
他自恃的神通广大,便随手架起双股剑,玎玎珰珰的响,左遮右格,随东倒
西。行者虽强些,却也捞他不倒。阴风四起,残月无光。你看他两人,后园中一
场好杀──
阴风从地起,残月荡微光。阒静梵王宇,阑珊小鬼廊。后园里一片战争场:
孙大士,天上圣;毛<女宅>女,女中王;赌赛神通未肯降。一个儿扭转芳心嗔黑秃,
一个儿圆睁慧眼恨新妆。两手剑飞,那认得女菩萨;一根棍打,狠似个活金刚。
响处金箍如电掣,霎时铁白耀星芒。玉楼抓翡翠,金殿碎鸳鸯。猿啼巴月小,雁
叫楚天长。十八尊罗汉,暗暗喝采;三十二诸天,个个慌张。
那孙大圣精神抖擞,棍儿没半点差池。妖精自料敌他不住,猛可的眉头一蹙,
计上心来,抽身便走。行者喝道:“泼货!那走!快快来降!”那妖精只是不理,
直往后退。等行者赶到紧急之时,即将左脚上花鞋脱下来,吹口仙气,念个咒语,
叫一声:“变!”就变做本身模样,使两口剑舞将来,真身一幌,化阵清风而去。
这却不是三藏的灾星?他便径撞到方丈里,把唐三藏摄将去云头上,杳杳冥冥,
霎霎眼就到了陷空山,进了无底洞,叫小的们安排素筵席成亲不题。
却说行者斗得心焦性燥,闪一个空,一棍把那妖精打落下来,乃是一只花鞋。
行者晓得中了他计,连忙转身来看师父。那有个师父?只见那呆子和沙僧口里呜
哩呜哪说甚么。行者怒气填胸,也不管好歹,捞起棍来一片打,连声叫道:“打
死你们,打死你们!”那呆子慌得走也没路,沙僧却是个灵山大将,见得事多,
就软款温柔,近前跪下道:“兄长,我知道了,想你要打杀我两个,也不去救师
父,径自回家去哩。”行者道:“我打杀你两个,我自去救他!”沙僧笑道:
“兄长说那里话!无我两个,真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兄啊,这行囊马匹,谁
与看顾?宁学管鲍分金,休仿孙庞斗智。自古道,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
子兵,望兄长且饶打,待天明和你同心戮力,寻师去也。”行者虽是神通广大,
却也明理识时,见沙僧苦苦哀告,便就回心道:“八戒,沙僧,你都起来。明日
找寻师父,却要用力。”那呆子听见饶了,恨不得天也许下半边,道:“哥啊,
这个都在老猪身上。”兄弟们思思想想,那曾得睡,恨不得点头唤出扶桑日,一
口吹散满天星。
三众只坐到天晓,收拾要行,早有寺僧拦门来问:“老爷那里去?”行者笑
道:“不好说,昨日对众夸口,说与他们拿妖精,妖精未曾拿得,倒把我个师父
不见了。我们寻师父去哩。”众僧害怕道:“老爷,小可的事,倒带累老师,却
往那里去寻?”行者道:“有处寻他。”众僧又道:“既去莫忙,且吃些早斋。”
连忙的端了两三盆汤饭。八戒尽力吃个干净,道:“好和尚!我们寻着师父,再
到你这里来耍子。”行者道:“还到这里吃他饭哩!你去天王殿里看看那女子在
否。”众僧道:“老爷,不在了,不在了。自是当晚宿了一夜,第二日就不见了。”
行者喜喜欢欢的辞了众僧,着八戒、沙僧牵马挑担,径回东走。八戒道:
“哥哥差了,怎么又往东行?”行者道:“你岂知道!前日在那黑松林绑的那个
女子,老孙火眼金睛,把他认透了,你们都认做好人。今日吃和尚的也是他,摄
师父的也是他!你们救得好女菩萨!今既摄了师父,还从旧路上找寻去也。”二
人叹服道:“好,好,好!真是粗中有细!去来,去来!”三人急急到于林内,
只见那──
云蔼蔼,雾漫漫;石层层,路盘盘。狐踪兔迹交加走,虎豹豺狼往复钻。林
内更无妖怪影,不知三藏在何端。
行者心焦,掣出棒来。摇身一变,变作大闹天宫的本相,三头六臂,六只手,
理着三根棒,在林里辟哩拨喇的乱打。八戒见了道:“沙僧,师兄着了恼,寻不
着师父,弄做个气心风了。”原来行者打了一路,打出两个老头儿来,一个是山
神,一个是土地,上前跪下道:“大圣,山神土地来见。”八戒道:“好灵根啊!
打了一路,打出两个山神土地,若再打一路,连太岁都打出来也。”行者问道:
“山神土地,汝等这般无礼!在此处专一结伙强盗,强盗得了手,买些猪羊祭赛
你,又与妖精结掳,打伙儿把我师父摄来!如今藏在何处?快快的从实供来,免
打!”二神慌了道:“大圣错怪了我耶。妖精不在小神山上,不伏小神管辖,但
只夜间风响处,小神略知一二。”行者道:“既知,一一说来!”土地道:“那
妖精摄你师父去,在那正南下,离此有千里之遥。那厢有座山,唤做陷空山,山
中有个洞,叫做无底洞。是那山里妖精,到此变化摄去也。”行者听言,暗自惊
心,喝退了山神土地,收了法身,现出本相,与八戒沙僧道:“师父去得远了。”
八戒道:“远便腾云赶去!”
好呆子,一纵狂风先起,随后是沙僧驾云,那白马原是龙子出身,驮了行李,
也踏了风雾。大圣即起筋斗,一直南来。不多时,早见一座大山,阻住云脚。三
人采住马,都按定云头,见那山──
顶摩碧汉,峰接青霄。周围杂树万万千,来往飞禽喳喳噪。虎豹成阵走,獐
鹿打丛行。向阳处,琪花瑶草馨香;背阴方,腊雪顽冰不化。崎岖峻岭,削壁悬
崖。直立高峰,湾环深涧。松郁郁,石磷磷,行人见了悚其心。打柴樵子全无影,
采药仙童不见踪。眼前虎豹能兴雾,遍地狐狸乱弄风。
八戒道:“哥啊,这山如此险峻,必有妖邪。”行者道:“不消说了,山高
原有怪,岭峻岂无精!”叫:“沙僧,我和你且在此,着八戒先下山凹里打听打
听,看那条路好走,端的可有洞府,再看是那里开门,俱细细打探,我们好一齐
去寻师父救他。”八戒道:“老猪晦气!先拿我顶缸!”行者道:“你夜来说都
在你身上,如何打仰?”八戒道:“不要嚷,等我去。”呆子放下钯,抖抖衣裳,
空着手,跳下高山,找寻路径。这一去,毕竟不知好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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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二回 姹女求阳 元神护道


却说八戒跳下山,寻着一条小路,依路前行,有五六里远近,忽见两个女怪,
在那井上打水。他怎么认得是两个女怪?见他头上戴一顶一尺二三寸高的篾丝髟
髻,甚不时兴。呆子走近前叫声“妖怪”。那怪闻言大怒,两人互相说道:
“这和尚惫懒!我们又不与他相识,平时又没有调得嘴惯,他怎么叫我们做妖怪!”
那怪恼了,轮起抬水的杠子,劈头就打。这呆子手无兵器,遮架不得,被他捞了
几下,侮着头跑上山来道:“哥啊,回去罢!妖怪凶!”行者道:“怎么凶?”
八戒道:“山凹里两个女妖精在井上打水,我只叫了他一声,就被他打了我三四
杠子!”行者道:“你叫他做甚么的?”八戒道:“我叫他做妖怪。”行者笑道:
“打得还少。”八戒道:“谢你照顾!头都打肿了,还说少哩!”行者道:“
‘温柔天下去得,刚强寸步难移’。他们是此地之怪,我们是远来之僧,你一身
都是手,也要略温存。你就去叫他做妖怪,他不打你,打我?人将礼乐为先。”
八戒道:“一发不晓得!”行者道:“你自幼在山中吃人,你晓得有两样木么?”
八戒道:“不知,是甚么木?”行者道:“一样是杨木,一样是檀木。杨木性格
甚软,巧匠取来,或雕圣象,或刻如来,装金立粉,嵌玉装花,万人烧香礼拜,
受了多少无量之福。那檀木性格刚硬,油房里取了去,做柞撒,使铁箍箍了头,
又使铁锤往下打,只因刚强,所以受此苦楚。”八戒道:“哥啊,你这好话儿,
早与我说说也好,却不受他打了。”行者道:“你还去问他个端的。”八戒道:
“这去他认得我了。”行者道:“你变化了去。”八戒道:“哥啊,且如我变了,
却怎么问么?”行者道:“你变了去,到他跟前,行个礼儿,看他多大年纪,若
与我们差不多,叫他声姑娘;若比我们老些儿,叫他声奶奶。”八戒笑道:“可
是蹭蹬!这般许远的田地,认得是甚么亲!”行者道:“不是认亲,要套他的话
哩。若是他拿了师父,就好下手;若不是他,却不误了我们别处干事?”八戒道:
“说得有理,等我再去。”
    好呆子,把钉钯撒在腰里,下山凹,摇身一变,变做个黑胖和尚,摇摇摆摆
走近怪前,深深唱个大喏道:“奶奶,贫僧稽首了。”那两个喜道:“这个和尚
却好,会唱个喏儿,又会称道一声儿。”问道:“长老,那里来的?”八戒道:
“那里来的。”又问:“那里去的?”又道:“那里去的。”又问:“你叫做什
么名字?”又答道:“我叫做甚么名字。”那怪笑道:“这和尚好便好,只是没
来历,会说顺口话儿。”八戒道:“奶奶,你们打水怎的?”那怪道:“和尚,
你不知道。我家老夫人今夜里摄了一个唐僧在洞内,要管待他,我洞中水不干净,
差我两个来此打这阴阳交媾的好水,安排素果素菜的筵席,与唐僧吃了,晚间要
成亲哩。”那呆子闻得此言,急抽身跑上山叫:“沙和尚,快拿将行李来,我们
分了罢!”沙僧道:“二哥,又分怎的?”八戒道:“分了便你还去流沙河吃人,
我去高老庄探亲,哥哥去花果山称圣,白龙马归大海成龙。师父已在这妖精洞内
成亲哩!我们都各安生理去也!”行者道:“这呆子又胡说了!”八戒道:“你
的儿子胡说!才那两个抬水的妖精说,安排素筵席与唐僧吃了成亲哩!”行者道:
“那妖精把师父困在洞里,师父眼巴巴的望我们去救,你却在此说这样话!”八
戒道:“怎么救?”行者道:“你两个牵着马,挑着担,我们跟着那两个女怪,
做个引子,引到那门前,一齐下手。”真个呆子只得随行。行者远远的标着那两
怪,渐入深山,有一二十里远近,忽然不见。八戒惊道:“师父是日里鬼拿去了!”
行者道:“你好眼力!怎么就看出他本相来?”八戒道:“那两个怪,正抬着水
走,忽然不见,却不是个日里鬼?”行者道:“想是钻进洞去了,等我去看。”
    好大圣,急睁火眼金睛,漫山看处,果然不见动静,只见那陡崖前,有一座
玲珑剔透细妆花、堆五采、三檐四簇的牌楼。他与八戒沙僧近前观看,上有六个
大字,乃“陷空山无底洞”。行者道:“兄弟呀,这妖精把个架子支在这里,这
不知门向那里开哩。”沙僧说:“不远,不远!好生寻!”都转身看时,牌楼下
山脚下有一块大石,约有十余里方圆;正中间有缸口大的一个洞儿,爬得光溜溜
的。八戒道:“哥啊,这就是妖精出入洞也。”行者看了道:“怪哉!我老孙自
保唐僧,瞒不得你两个,妖精也拿了些,却不见这样洞府。八戒,你先下去试试,
看有多少浅深,我好进去救师父。”八戒摇头道:“这个难,这个难!我老猪身
子夯夯的,若塌了脚吊下去,不知二三年可得到底哩!”行者道:“就有多深么?”
八戒道:“你看!”大圣伏在洞边上,仔细往下看处,咦!深啊!周围足有三百
余里,回头道:“兄弟,果然深得紧!”八戒道:“你便回去罢。师父救不得耶!”
行者道:“你说那里话!莫生懒惰意,休起怠荒心,且将行李歇下,把马拴在牌
楼柱上,你使钉钯,沙僧使杖,拦住洞门,让我进去打听打听。若师父果在里面,
我将铁棒把妖精从里打出,跑至门口,你两个却在外面挡住。这是里应外合。打
死精灵,才救得师父。”二人遵命。
    行者却将身一纵,跳入洞中,足下彩云生万道,身边瑞气护千层。不多时,
到于深远之间,那里边明明朗朗,一般的有日色,有风声,又有花草果木。行者
喜道:“好去处啊!想老孙出世,天赐与水帘洞,这里也是个洞天福地!”正看
时,又见有一座二滴水的门楼,团团都是松竹,内有许多房舍,又想道:“此必
是妖精的住处了,我且到那里边去打听打听。且住!若是这般去啊,他认得我了,
且变化了去。”摇身捻诀,就变做个苍蝇儿,轻轻的飞在门楼上听听。只见那怪
高坐在草亭内,他那模样,比在松林里救他,寺里拿他,便是不同,越发打扮得
俊了──
    发盘云髻似堆鸦,身着绿绒花比甲。一对金莲刚半折,十指如同春笋发。
    团团粉面若银盆,朱唇一似樱桃滑。端端正正美人姿,月里嫦娥还喜恰。
    今朝拿住取经僧,便要欢娱同枕榻。
    行者且不言语,听他说甚话。少时,绽破樱桃,喜孜孜的叫道:“小的们,
快排素筵席来。我与唐僧哥哥吃了成亲。”行者暗笑道:“真个有这话!我只道
八戒作耍子乱说哩!等我且飞进去寻寻,看师父在那里。不知他的心性如何。假
若被他摩弄动了啊,留他在这里也罢。”即展翅飞到里边看处,那东廊下上明下
暗的红纸格子里面,坐着唐僧哩。行者一头撞破格子眼,飞在唐僧光头上丁着,
叫声:“师父。”三藏认得声音,叫道:“徒弟,救我命啊!”行者道:“师父
不济呀!那妖精安排筵宴,与你吃了成亲哩。或生下一男半女,也是你和尚之后
代,你愁怎的?”长老闻言,咬牙切齿道:“徒弟,我自出了长安,到两界山中
收你,一向西来,那个时辰动荤?那一日子有甚歪意?今被这妖精拿住,要求配
偶,我若把真阳丧了,我就身堕轮回,打在那阴山背后,永世不得翻身!”行者
笑道:“莫发誓,既有真心往西天取经,老孙带你去罢。”三藏道:“进来的路
儿,我通忘了。”行者道:“莫说你忘了。他这洞,不比走进来走出去的,是打
上头往下钻。如今救了你,要打底下往上钻。若是造化高,钻着洞口儿,就出去
了;若是造化低,钻不着,还有个闷杀的日子了。”三藏满眼垂泪道:“似此艰
难,怎生是好?”行者道:“没事,没事!那妖精整治酒与你吃,没奈何,也吃
他一钟;只要斟得急些儿,斟起一个喜花儿来,等我变作个蟭蟟虫儿,飞在酒
泡之下,他把我一口吞下肚去,我就捻破他的心肝,扯断他的肺腑,弄死那妖精,
你才得脱身出去。”三藏道:“徒弟这等说,只是不当人子。”行者道:“只管
行起善来,你命休矣。妖精乃害人之物,你惜他怎的!”三藏道:“也罢,也罢!
你只是要跟着我。”正是那孙大圣护定唐三藏,取经僧全靠着美猴王。
    他师徒两个,商量未定,早是那妖精安排停当,走近东廊外,开了门锁,叫
声:“长老。”唐僧不敢答应。又叫一声,又不敢答应。他不敢答应者何意?想
着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却又一条心儿想着,若死住法儿不开口,怕他心狠,
顷刻间就害了性命。正是那进退两难心问口,三思忍耐口问心,正自狐疑,那怪
又叫一声“长老。”唐僧没奈何,应他一声道:“娘子,有。”那长老应出这一
句言来,真是肉落千斤。人都说唐僧是个真心的和尚,往西天拜佛求经,怎么与
这女妖精答话?不知此时正是危急存亡之秋,万分出于无奈,虽是外有所答,其
实内无所欲。妖精见长老应了一声,他推开门,把唐僧搀起来,和他携手挨背,
交头接耳,你看他做出那千般娇态,万种风情,岂知三藏一腔子烦恼!行者暗中
笑道:“我师父被他这般哄诱,只怕一时动心。”正是──
    真僧魔苦遇娇娃,妖怪娉婷实可夸。淡淡翠眉分柳叶,盈盈丹脸衬桃花。
    绣鞋微露双钩凤,云髻高盘两鬓鸦。含笑与师携手处,香飘兰麝满袈裟。
    妖精挽着三藏,行近草亭道:“长老,我办了一杯酒,和你酌酌。”唐僧道:
“娘子,贫僧自不用荤。”妖精道:“我知你不吃荤,因洞中水不洁净,特命山
头上取阴阳交媾的净水,做些素果素菜筵席,和你耍子。”唐僧跟他进去观看,
果然见那──
    盈门下,绣缠彩结;满庭中,香喷金猊。摆列着黑油垒钿桌,朱漆篾丝盘。
垒钿桌上,有异样珍羞;篾丝盘中,盛稀奇素物。林檎、橄榄、莲肉、葡萄、榧、
柰、榛、松、荔枝、龙眼、山栗、风菱、枣儿、柿子、胡桃、银杏、金桔、香橙,
果子随山有。蔬菜更时新:豆腐、面筋、木耳、鲜笋、蘑菇、香蕈、山药、黄精。
石花菜、黄花菜,青油煎炒;扁豆角、豇豆角,熟酱调成。王瓜、瓠子,白果、
蔓菁。镟皮茄子鹌鹑做,剔种冬瓜方旦名。烂煨芋头糖拌着,白煮萝卜醋浇烹。
椒姜辛辣般般美,咸淡调和色色平。
    那妖精露尖尖之玉指,捧晃晃之金杯,满斟美酒,递与唐僧,口里叫道:
“长老哥哥妙人,请一杯交欢酒儿。”三藏羞答答的接了酒,望空浇奠,心中暗
祝道:“护法诸天、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弟子陈玄奘,自离东土,蒙观世音菩
萨差遣列位众神暗中保护,拜雷音见佛求经,今在途中,被妖精拿住,强逼成亲,
将这一杯酒递与我吃。此酒果是素酒,弟子勉强吃了,还得见佛成功;若是荤酒,
破了弟子之戒,永堕轮回之苦!”孙大圣,他却变得轻巧,在耳根后,若象一个
耳报,但他说话,惟三藏听见,别人不闻。他知师父平日好吃葡萄做的素酒,教
吃他一钟。那师父没奈何吃了,急将酒满斟一钟,回与妖怪,果然斟起有一个喜
花儿。行者变作个蟭蟟虫儿,轻轻的飞入喜花之下。那妖精接在手,且不吃,
把杯儿放住,与唐僧拜了两拜,口里娇娇怯怯,叙了几句情话。却才举杯,那花
儿已散,就露出虫来。妖精也认不得是行者变的,只以为虫儿,用小指挑起,往
下一弹。行者见事不谐,料难入他腹,即变做个饿老鹰。真个是:
    玉爪金睛铁翮,雄姿猛气抟云。妖狐狡兔见他昏,千里山河时遁。饥处迎风
逐雀,饱来高贴天门。老拳钢硬最伤人,得志凌霄嫌近。
    飞起来,轮开玉爪,响一声掀翻桌席,把些素果素菜、盘碟家火,尽皆捽碎,
撇却唐僧,飞将出去。唬得妖精心胆皆裂,唐僧的骨肉通酥。妖精战战兢兢,搂
住唐僧道:“长老哥哥,此物是那里来的?”三藏道:“贫僧不知。”妖精道:
“我费了许多心,安排这个素宴与你耍耍,却不知这个扁毛畜生,从那里飞来,
把我的家火打碎!”众小妖道:“夫人,打碎家火犹可,将些素品都泼散在地,
秽了怎用?”三藏分明晓得是行者弄法,他那里敢说。那妖精道:“小的们,我
知道了,想必是我把唐僧困住,天地不容,故降此物。你们将碎家火拾出去,另
安排些酒肴,不拘荤素,我指天为媒,指地作订,然后再与唐僧成亲。”依然把
长老送在东廊里坐下不题。
    却说行者飞出去,现了本相,到于洞口,叫声:“开门。”八戒笑道:“沙
僧,哥哥来了。”他二人撒开兵器。行者跳出,八戒上前扯住道:“可有妖精?
可有师父?”行者道:“有,有,有!”八戒道:“师父在里边受罪哩?绑着是
捆着?要蒸是要煮?”行者道:“这个事倒没有,只是安排素宴,要与他干那个
事哩。”八戒道:“你造化,你造化!你吃了陪亲酒来了!”行者道:“呆子啊!
师父的性命也难保,吃甚么陪亲酒!”八戒道:“你怎的就来了?”行者把见唐
僧施变化的上项事说了一遍,道:“兄弟们,再休胡思乱想。师父已在此间,老
孙这一去,一定救他出来。”复翻身入里面,还变做个苍蝇儿,丁在门楼上听之,
只闻得这妖怪气呼呼的,在亭子上吩咐:“小的们,不论荤素,拿来烧纸。借烦
天地为媒订,务要与他成亲。”行者听见暗笑道:“这妖精全没一些儿廉耻!青
天白日的,把个和尚关在家里摆布。且不要忙,等老孙再进去看看。”嘤的一声,
飞在东廊之下,见那师父坐在里边,清滴滴腮边泪淌。
    行者钻将进去,丁在他头上,又叫声:“师父。”长老认得声音,跳起来咬
牙恨道:“猢猻啊!别人胆大,还是身包胆;你的胆大,就是胆包身!你弄变化
神通,打破家火,能值几何!斗得那妖精淫兴发了,那里不分荤素安排,定要与
我交媾,此事怎了!”行者暗中陪笑道:“师父莫怪,有救你处。”唐僧道:
“那里救得我?”行者道:“我才一翅飞起去时,见他后边有个花园。你哄他往
园里去耍子,我救了你罢。”唐僧道:“园里怎么样救?”行者道:“你与他到
园里,走到桃树边,就莫走了。等我飞上桃枝,变作个红桃子。你要吃果子,先
拣红的儿摘下来。红的是我,他必然也要摘一个,你把红的定要让他。他若一口
吃了,我却在他肚里,等我捣破他的皮袋,扯断他的肝肠,弄死他,你就脱身了。”
三藏道:“你若有手段,就与他赌斗便了,只要钻在他肚里怎么?”行者道:
“师父,你不知趣。他这个洞,若好出入,便可与他赌斗;只为出入不便,曲道
难行,若就动手,他这一窝子,老老小小,连我都扯住,却怎么了?须是这般捽
手干,大家才得干净。”三藏点头听信,只叫:“你跟定我。”行者道:“晓得,
晓得!我在你头上。”
    师徒们商量定了,三藏才欠起身来,双手扶着那格子叫道:“娘子,娘子。”
那妖精听见,笑唏唏的跑近跟前道:“妙人哥哥,有甚话说?”三藏道:“娘子,
我出了长安,一路西来,无日不山,无日不水。昨在镇海寺投宿,偶得伤风重疾,
今日出了汗,略才好些;又蒙娘子盛情,携入仙府,只得坐了这一日,又觉心神
不爽。你带我往那里略散散心,耍耍儿去么?”那妖精十分欢喜道:“妙人哥哥
倒有些兴趣,我和你去花园里耍耍。”叫:“小的们,拿钥匙来开了园门,打扫
路径。”众妖都跑去开门收拾。这妖精开了格子,搀出唐僧。你看那许多小妖,
都是油头粉面,嬝娜娉婷,簇簇拥拥,与唐僧径上花园而去。好和尚!他在这
绮罗队里无他故,锦绣丛中作哑聋,若不是这铁打的心肠朝佛去。第二个酒色凡
夫也取不得经。一行都到了花园之外,那妖精俏语低声叫道:“妙人哥哥,这里
耍耍,真可散心释闷。”唐僧与他携手相搀,同入园内,抬头观看,其实好个去
处。但见那──
    萦回曲径,纷纷尽点苍苔;窈窕绮窗,处处暗笼绣箔。微风初动,轻飘飘展
开蜀锦吴绫;细雨才收,娇滴滴露出冰肌玉质。日灼鲜杏,红如仙子晒霓裳;月
映芭蕉,青似太真摇羽扇。粉墙四面,万株杨柳啭黄鹂;闲馆周围,满院海棠飞
粉蝶。更看那凝香阁、青蛾阁、解酲阁、相思阁,层层卷映,朱帘上,钩控虾须;
又见那养酸亭、披素亭、画眉亭、四雨亭、个个峥嵘,华扁上,字书鸟篆。看那
浴鹤池、洗觞池、怡月池、濯缨池,青萍绿藻耀金鳞;又有墨花轩、异箱轩、适
趣轩、慕云轩,玉斗琼卮浮绿蚁。池亭上下,有太湖石、紫英石、鹦落石、锦川
石,青青栽着虎须蒲。轩阁东西,有木假山、翠屏山、啸风山、玉芝山,处处丛
生凤尾竹。荼艹縻架、蔷薇架,近着秋千架,浑如锦帐罗帏。松柏亭、辛夷亭,
对着木香亭,却似碧城绣幕。芍药栏,牡丹丛,朱朱紫紫斗秾华;夜合台,茉藜
槛,岁岁年年生妩媚。涓涓滴露紫含笑,堪画堪描,艳艳烧空红拂桑,宜题宜赋。
论景致,休夸阆苑蓬莱;较芳菲,不数姚黄魏紫。若到三春闲斗草,园中只少玉
琼花。
    长老携着那怪,步赏花园,看不尽的奇葩异卉。行过了许多亭阁,真个是渐
入佳境。忽抬头,到了桃树林边,行者把师父头上一掐,那长老就知。行者飞在
桃树枝儿上,摇身一变,变作个红桃儿,其实红得可爱。长老对妖精道:“娘子,
你这苑内花香,枝头果熟。苑内花香蜂竞采,枝头果熟鸟争衔。怎么这桃树上果
子青红不一,何也?”妖精笑道:“天无阴阳,日月不明;地无阴阳,草木不生;
人无阴阳,不分男女。这桃树上果子,向阳处有日色相烘者先熟,故红;背阴处
无日者还生,故青:此阴阳之道理也。”三藏道:“谢娘子指教,其实贫僧不知。”
即向前伸手摘了个红桃。妖精也去摘了一个青桃。三藏躬身将红桃奉与妖怪道:
“娘子,你爱色,请吃这个红桃,拿青的来我吃。”妖精真个换了,且暗喜道:
“好和尚啊!果是个真人!一日夫妻未做,却就有这般恩爱也。”那妖精喜喜欢
欢的,把唐僧亲敬。这唐僧把青桃拿过来就吃,那妖精喜相陪,把红桃儿张口便
咬。启朱唇,露银牙,未曾下口,原来孙行者十分性急,毂辘一个跟头,翻入他
咽喉之下,径到肚腹之中。妖精害怕对三藏道:“长老啊,这个果子利害。怎么
不容咬破,就滚下去了?”三藏道:“娘子,新开园的果子爱吃,所以去得快了。”
妖精道:“未曾吐出核子,他就撺下去了。”三藏道:“娘子意美情佳,喜吃之
甚,所以不及吐核,就下去了。”行者在他肚里,复了本相,叫声:“师父,不
要与他答嘴,老孙已得了手也!”三藏道:“徒弟方便着些。”妖精听见道:
“你和那个说话哩?”三藏道:“和我徒弟孙悟空说话哩。”妖精道:“孙悟空
在那里?”三藏道:“在你肚里哩,却才吃的那个红桃子不是?”妖精慌了道:
“罢了,罢了!这猴头钻在我肚里,我是死也!孙行者!你千方百计的钻在我肚
里怎的?”行者在里边恨道:“也不怎的!只是吃了你的六叶连肝肺,三毛七孔
心;五脏都淘净,弄做个梆子精!”妖精听说,唬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的,把
唐僧抱住道:“长老啊!我只道──
    夙世前缘系赤绳,鱼水相和两意浓。不料鸳鸯今拆散,何期鸾凤又西东!
    蓝桥水涨难成事,佛庙烟沉嘉会空。着意一场今又别,何年与你再相逢!
    行者在他肚里听见说时,只怕长老慈心,又被他哄了,便就轮拳跳脚,支架
子,理四平,几乎把个皮袋儿捣破了。那妖精忍不得疼痛,倒在尘埃,半晌家不
敢言语。行者见不言语,想是死了,却把手略松一松,他又回过气来,叫:“小
的们!在那里?”原来那些小妖,自进园门来,各人知趣,都不在一处,各自去
采花斗草,任意随心耍子,让那妖精与唐僧两个自在叙情儿。忽听得叫,却才都
跑将来,又见妖精倒在地上,面容改色,口里哼哼的爬不动,连忙搀起,围在一
处道:“夫人,怎的不好?想是急心疼了?”妖精道:“不是,不是!你莫要问,
我肚里已有了人也!快把这和尚送出去,留我性命!”那些小妖,真个都来扛抬。
行者在肚里叫道:“那个敢抬!要便是你自家献我师父出去,出到外边,我饶你
命!”那怪精没计奈何,只是惜命之心,急挣起来,把唐僧背在身上,拽开步,
往外就走。小妖跟随道:“老夫人,往那里去?”妖精道:“留得五湖明月在,
何愁没处下金钩!把这厮送出去,等我别寻一个头儿罢!”
    好妖精,一纵云光,直到洞口。又闻得叮叮当当,兵刃乱响,三藏道:“徒
弟,外面兵器响哩。”行者道:“是八戒揉钯哩,你叫他一声。”三藏便叫:
“八戒!”八戒听见道:“沙和尚!师父出来也!”二人掣开钯杖,妖精把唐僧
驮出。咦!正是:心猿里应降邪怪,土木司门接圣僧。毕竟不知那妖精性命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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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三回 心猿识得丹头 姹女还归本性


却说三藏着妖精送出洞外,沙和尚近前问曰:“师父出来,师兄何在?”八
戒道:“他有算计,必定贴换师父出来也。”三藏用手指着妖精道:“你师兄在
他肚里哩。”八戒笑道:“腌脏杀人!在肚里做甚?出来罢!”行者在里边叫道:
“张开口,等我出来!”那怪真个把口张开。行者变得小小的,&#11978;瓜在咽喉之内,
正欲出来,又恐他无理来咬,即将铁棒取出,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个枣
核钉儿,撑住他的上腭子,把身一纵跳出口外,就把铁棒顺手带出,把腰一躬,
还是原身法象,举起棒来就打。那妖精也随手取出两口宝剑,丁当架住。两个在
山头上这场好杀──
双舞剑飞当面架,金箍棒起照头来。一个是天生猴属心猿体,一个是地产精
灵姹女骸。他两个,恨冲怀,喜处生仇大会垓。那个要取元阳成配偶,这个要战
纯阴结圣胎。棒举一天寒雾漫,剑迎满地黑尘筛。因长老,拜如来,恨苦相争显
大才,水火不投母道损,阴阳难合各分开。两家斗罢多时节,地动山摇树木摧。
八戒见他们赌斗,口里絮絮叨叨,返恨行者,转身对沙僧道:“兄弟,师兄
胡缠!才子在他肚里,轮起拳来,送他一个满肚红,扒开肚皮钻出来,却不了帐?
怎么又从他口里出来,却与他争战,让他这等猖狂!”沙僧道:“正是,却也亏
了师兄深洞中救出师父,返又与妖精厮战。且请师父自家坐着,我和你各持兵器,
助助大哥,打倒妖精去来。”八戒摆手道:“不,不,不!他有神通,我们不济。”
沙僧道:“说那里话!都是大家有益之事,虽说不济,却也放屁添风。”
那呆子一时兴发,掣了钉钯,叫声:“去来!”他两个不顾师父,一拥驾风
赶上,举钉钯,使宝杖,望妖精乱打。那妖精战行者一个已是不能,又见他二人,
怎生抵敌,急回头抽身就走。行者喝道:“兄弟们赶上!”那妖精见他们赶得紧,
即将右脚上花鞋脱下来,吹口仙气,念个咒语,叫:“变!”即变作本身模样,
使两口剑舞将来,将身一幌,化一阵清风,径直回去。这番也只说战他们不过,
顾命而回,岂知又有这般样事!也是三藏灾星未退:他到了洞门前牌楼下,却见
唐僧在那里独坐,他就近前一把抱住,抢了行李,咬断缰绳,连人和马,复又摄
将进去不题。
且说八戒闪个空,一钯把妖精打落地,乃是一只花鞋。行者看见道:“你这
两个呆子!看着师父罢了,谁要你来帮甚么功!”八戒道:“沙和尚,如何么!
我说莫来。这猴子好的有些夹脑风,我们替他降了妖怪,返落得他生报怨!”行
者道:“在那里降了妖怪?那妖怪昨日与我战时,使了一个遗鞋计哄了。你们走
了,不知师父如何,我们快去看看!”三人急回来,果然没了师父,连行李白马
一并无踪。慌得个八戒两头乱跑,沙僧前后跟寻,孙大圣亦心焦性燥。正寻觅处,
只见那路旁边斜着軃半截儿缰绳。他一把拿起,止不住眼中流泪,放声叫道:
“师父啊!我去时辞别人和马,回来只见这些绳!”正是那见鞍思俊马,滴泪想
亲人。八戒见他垂泪,忍不住仰天大笑。行者骂道:“你这个夯货!又是要散火
哩!”八戒又笑道:“哥啊,不是这话,师父一定又被妖精摄进洞去了。常言道,
事无三不成,你进洞两遭了,再进去一遭,管情救出师父来也。”行者揩了眼泪
道:“也罢,到此地位,势不容己,我还进去。你两个没了行李马匹耽心,却好
生把守洞口。”好大圣,即转身跳入里面,不施变化,就将本身法相。真个是──
古怪别腮心里强,自小为怪神力壮。高低面赛马鞍鞒,眼放金光如火亮。
浑身毛硬似钢针,虎皮裙系明花响。上天撞散万云飞,下海混起千层浪。
当天倚力打天王,挡退十万八千将。官封大圣美猴精,手中惯使金箍棒。
今日西天任显能,复来洞内扶三藏。
你看他停住云光,径到了妖精宅外,见那门楼门关了,不分好歹,轮铁棒一
下打开,闯将进去。那里边静悄悄,全无人迹,东廊下不见唐僧,亭子上桌椅与
各处家火,一件也无。原来他的洞里周围有三百余里,妖精窠穴甚多。前番摄唐
僧在此,被行者寻着,今番摄了,又怕行者来寻,当时搬了,不知去向。恼得这
行者跌脚捶胸,放声高叫道:“师父啊!你是个晦气转成的唐三藏,灾殃铸就的
取经僧!噫!这条路且是走熟了,如何不在?却教老孙那里寻找也!”正自吆喝
爆燥之间,忽闻得一阵香烟扑鼻,他回了性道:“这香烟是从后面飘出,想是在
后头哩。”拽开步,提着铁棒,走将进去看时,也不见动静。只见有三间倒坐儿,
近后壁却铺一张龙吞口雕漆供桌,桌上有一个大流金香炉,炉内有香烟馥郁。那
上面供养着一个大金字牌,牌上写着“尊父李天王之位”,略次些儿写着“尊兄
哪吒三太子位”。行者见了满心欢喜,也不去搜妖怪找唐僧,把铁棒捻作个绣花
针儿,揌在耳朵里,轮开手,把那牌子并香炉拿将起来,返云光,径出门去。
至洞口,唏唏哈哈,笑声不绝。
八戒、沙僧听见,掣放洞口,迎着行者道:“哥哥这等欢喜,想是救出师父
也?”行者笑道:“不消我们救,只问这牌子要人。”八戒道:“哥啊,这牌子
不是妖精,又不会说话,怎么问他要人?”行者放在地下道:“你们看!”沙僧
近前看时,上写着“尊父李天王之位”、“尊兄哪吒三太子位”。沙僧道:“此
意何也?”行者道:“这是那妖精家供养的。我闯入他住居之所,见人迹俱无,
惟有此牌。想是李天王之女,三太子之妹,思凡下界,假扮妖邪,将我师父摄去。
不问他要人,却问谁要?你两个且在此把守,等老孙执此牌位,径上天堂玉帝前
告个御状,教天王爷儿们还我师父。”八戒道:“哥啊,常言道,告人死罪得死
罪,须是理顺,方可为之。况御状又岂是可轻易告的?你且与我说,怎的告他?”
行者笑道:“我有主张,我把这牌位香炉做个证见,另外再备纸状儿。”八戒道:
“状儿上怎么写?你且念念我听。”行者道──
告状人孙悟空,年甲在牒,系东土唐朝西天取经僧唐三藏徒弟。告为假妖摄
陷人口事。今有托塔天王李靖同男哪吒太子,闺门不谨,走出亲女,在下方陷空
山无底洞变化妖邪,迷害人命无数。今将吾师摄陷曲邃之所,渺无寻处。若不状
告,切思伊父子不仁,故纵女氏成精害众。伏乞怜准,行拘至案,收邪救师,明
正其罪,深为恩便。有此上告。
八戒沙僧闻其言,十分欢喜道:“哥啊,告的有理,必得上风。切须早来,
稍迟恐妖精伤了师父性命。”行者道:“我快,我快!多时饭熟,少时茶滚就回。”
好大圣,执着这牌位香炉,将身一纵,驾祥云直至南天门外。时有把天门的
大力天王与护国天王见了行者,一个个都控背躬身,不敢拦阻,让他进去。直至
通明殿下,有张葛许邱四大天师迎面作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有纸状
儿,要告两个人哩。”天师吃惊道:“这个赖皮,不知要告那个。”无奈,将他
引入灵霄殿下启奏。蒙旨宣进,行者将牌位香炉放下,朝上礼毕,将状子呈上。
葛仙翁接了,铺在御案。玉帝从头看了,见这等这等,即将原状批作圣旨,宣西
方长庚太白金星领旨到云楼宫宣托塔李天王见驾。行者上前奏道:“望天主好生
惩治,不然,又别生事端。”玉帝又吩咐:“原告也去。”行者道:“老孙也去?”
四天师道:“万岁已出了旨意,你可同金星去来。”行者真个随着金星,纵云头
早至云楼宫。原来是天王住宅,号云楼宫。金星见宫门首有个童子侍立,那童子
认得金星,即入里报道:“太白金星老爷来了,”天王遂出迎迓,又见金星捧着
旨意,即命焚香。及转身,又见行者跟入,天王即又作怒。你道他作怒为何?当
年行者大闹天宫时,玉帝曾封天王为降魔大元帅,封哪吒太子为三坛海会之神,
帅领天兵,收降行者,屡战不能取胜。还是五百年前败阵的仇气,有些恼他,故
此作怒。他且忍不住道:“老长庚,你赍得是甚么旨意?”金星道:“是孙大圣
告你的状子。”那天王本是烦恼,听见说个“告”字,一发雷霆大怒道:“他告
我怎的?”金星道:“告你假妖摄陷人口事。你焚了香,请自家开读。”那天王
气呼呼的设了香案,望空谢恩。拜毕,展开旨意看了,原来是这般这般,如此如
此,恨得他手扑着香案道:“这个猴头!他也错告我了!”金星道:“且息怒,
现有牌位香炉在御前作证,说是你亲女哩。”天王道:“我止有三个儿子,一个
女儿。大小儿名金吒,侍奉如来,做前部护法。二小儿名木叉,在南海随观世音
做徒弟。三小儿得名哪吒,在我身边,早晚随朝护驾。一女年方七岁,名贞英,
人事尚未省得,如何会做妖精!不信,抱出来你看。这猴头着实无礼!且莫说我
是天上元勋,封受先斩后奏之职,就是下界小民,也不可诬告。律云:诬告加三
等。”叫手下:“将缚妖索把这猴头捆了!”那庭下摆列着巨灵神、鱼肚将、药
叉雄帅,一拥上前,把行者捆了。金星道:“李天王莫闯祸啊!我在御前同他领
旨意来宣你的人。你那索儿颇重,一时捆坏他,阁气。”天王道:“金星啊,似
他这等诈伪告扰,怎该容他!你且坐下,待我取砍妖刀砍了这个猴头,然后与你
见驾回旨!”金星见他取刀,心惊胆战,对行者道:“你干事差了,御状可是轻
易告的?你也不访的实,似这般乱弄,伤其性命,怎生是好?”行者全然不惧,
笑吟吟的道:“老官儿放心,一些没事。老孙的买卖,原是这等做,一定先输后
赢。”
说不了,天王轮过刀来,望行者劈头就砍。早有那三太子赶上前,将斩腰剑
架住,叫道:“父王息怒。”天王大惊失色。噫!父见子以剑架刀,就当喝退,
怎么返大惊失色?原来天王生此子时,他左手掌上有个“哪”字,右手掌上有个
“吒”字,故名哪吒。这太子三朝儿就下海净身闯祸,踏倒水晶宫,捉住蛟龙要
抽筋为绦子。天王知道,恐生后患,欲杀之。哪吒奋怒,将刀在手,割肉还母,
剔骨还父,还了父精母血,一点灵魂,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佛正与众菩萨讲
经,只闻得幢幡宝盖有人叫道:“救命!”佛慧眼一看,知是哪吒之魂,即将碧
藕为骨,荷叶为衣,念动起死回生真言,哪吒遂得了性命。运用神力,法降九十
六洞妖魔,神通广大,后来要杀天王,报那剔骨之仇。天王无奈,告求我佛如来。
如来以和为尚,赐他一座玲珑剔透舍利子如意黄金宝塔,那塔上层层有佛,艳艳
光明。唤哪吒以佛为父,解释了冤仇。所以称为托塔李天王者,此也。今日因闲
在家,未曾托着那塔,恐哪吒有报仇之意,故吓个大惊失色。却即回手,向塔座
上取了黄金宝塔,托在手间问哪吒道:“孩儿,你以剑架住我刀,有何话说?”
哪吒弃剑叩头道:“父王,是有女儿在下界哩。”天王道:“孩儿,我只生了你
姊妹四个,那里又有个女儿哩?”哪吒道:“父王忘了,那女儿原是个妖精,三
百年前成怪,在灵山偷食了如来的香花宝烛,如来差我父子天兵,将他拿住。拿
住时,只该打死,如来吩咐道,积水养鱼终不钓,深山喂鹿望长生,当时饶了他
性命。积此恩念,拜父王为父,拜孩儿为兄,在下方供设牌位,侍奉香火。不期
他又成精,陷害唐僧,却被孙行者搜寻到巢穴之间,将牌位拿来,就做名告了御
状。此是结拜之恩女,非我同胞之亲妹也。”
天王闻言,悚然惊讶道:“孩儿,我实忘了,他叫做甚么名字?”太子道:
“他有三个名字:他的本身出处,唤做金鼻白毛老鼠精;因偷香花宝烛,改名唤
做半截观音;如今饶他下界,又改了,唤做地涌夫人是也。”天王却才省悟,放
下宝塔,便亲手来解行者。行者就放起刁来道:“那个敢解我!要便连绳儿抬去
见驾,老孙的官事才赢!”慌得天王手软,太子无言,众家将委委而退。那大圣
打滚撒赖,只要天王去见驾。天王无计可施,哀求金星说个方便。金星道:“古
人云,万事从宽。你干事忒紧了些儿,就把他捆住,又要杀他。这猴子是个有名
的赖皮,你如今教我怎的处!若论你令郎讲起来,虽是恩女,不是亲女,却也晚
亲义重,不拘怎生折辨,你也有个罪名。”天王道:“老星怎说个方便,就没罪
了。”金星道:“我也要和解你们,却只是无情可说。”天王笑道:“你把那奏
招安授官衔的事说说,他也罢了。”真个金星上前,将手摸着行者道:“大圣,
看我薄面,解了绳好去见驾。”行者道:“老官儿,不用解,我会滚法,一路滚
就滚到也。”金星笑道:“你这猴忒恁寡情,我昔日也曾有些恩义儿到你,你这
些些事儿,就不依我?”行者道:“你与我有甚恩义?”金星道:“你当年在花
果山为怪,伏虎降龙,强消死籍,聚群妖大肆猖狂,上天欲要擒你,是老身力奏,
降旨招安,把你宣上天堂,封你做弼马温。你吃了玉帝仙酒,后又招安,也是老
身力奏,封你做齐天大圣。你又不守本分,偷桃盗酒,窃老君之丹,如此如此,
才得个无灭无生。若不是我,你如何得到今日?”行者道:“古人说得好,死了
莫与老头儿同墓,干净会揭挑人!我也只是做弼马温,闹天宫罢了,再无甚大事。
也罢,也罢,看你老人家面皮,还教他自己来解。”天王才敢向前,解了缚,请
行者着衣上坐,一一上前施礼。
行者朝了金星道:“老官儿,何如?我说先输后赢,买卖儿原是这等做。快
催他去见驾,莫误了我的师父。”金星道:“莫忙,弄了这一会,也吃钟茶儿去。”
行者道:“你吃他的茶,受他的私,卖放犯人,轻慢圣旨,你得何罪?”金星道:
“不吃茶,不吃茶!连我也赖将起来了!李天王,快走,快走!”天王那里敢去,
怕他没的说做有的,放起刁来,口里胡说乱道,怎生与他折辨,没奈何,又央金
星,教说方便。金星道:“我有一句话儿,你可依我?”行者道:“绳捆刀砍之
事,我也通看你面,还有甚话?你说,你说!说得好,就依你;说得不好,莫怪。”
金星道:“一日官事十日打,你告了御状,说妖精是天王的女儿,天王说不是,
你两个只管在御前折辨,反复不已,我说天上一日,下界就是一年。这一年之间,
那妖精把你师父陷在洞中,莫说成亲,若有个喜花下儿子,也生了一个小和尚儿,
却不误了大事?”行者低头想道:“是啊!我离八戒沙僧,只说多时饭熟、少时
茶滚就回,今已弄了这半会,却不迟了?老官儿,既依你说,这旨意如何回缴?”
金星道:“教李天王点兵,同你下去降妖,我去回旨。”行者道:“你怎么样回?”
金星道:“我只说原告脱逃,被告免提。”行者笑道:“好啊!我倒看你面情罢
了,你倒说我脱逃!教他点兵在南天门外等我,我即和你回旨缴状去。”天王害
怕道:“他这一去,若有言语,是臣背君也。”行者道:“你把老孙当甚么样人?
我也是个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又有污言顶你?”天王即谢了行者,
行者与金星回旨。天王点起本部天兵,径出南天门外。金星与行者回见玉帝道:
“陷唐僧者,乃金鼻白毛老鼠成精,假设天王父子牌位。天王知之,已点兵收怪
去了,望天尊赦罪。”玉帝已知此情,降天恩免究。行者即返云光,到南天门外,
见天王、太子,布列天兵等候。噫!那些神将,风滚滚,雾腾腾,接住大圣,一
齐坠下云头,早到了陷空山上。
八戒沙僧眼巴巴正等,只见天兵与行者来了。呆子迎着天王施礼道:“累及,
累及!”天王道:“天蓬元帅,你却不知,只因我父子受他一炷香,致令妖精无
理,困了你师父,来迟莫怪。这个山就是陷空山了?但不知他的洞门还向那边开?”
行者道:“我这条路且是走熟了。只是这个洞叫做个无底洞,周围有三百余里,
妖精窠穴甚多。前番我师父在那两滴水的门楼里,今番静悄悄,鬼影也没个,不
知又搬在何处去也。”天王道:“任他设尽千般计,难脱天罗地网中。到洞门前,
再作道理。”大家就行。咦,约有十余里,就到了那大石边。行者指那缸口大的
门儿道:“兀的便是也。”天王道:“不入虎穴,安得虎子!谁敢当先”行者道:
“我当先。”三太子道:“我奉旨降妖,我当先。”那呆子便莽撞起来,高声叫
道:“当头还要我老猪!”天王道:“不须罗噪,但依我分摆:孙大圣和太子同
领着兵将下去,我们三人在口上把守,做个里应外合,教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才显些些手段。”众人都答应了一声“是”。
你看那行者和三太子,领了兵将,望洞里只是一溜。驾起云光,闪闪烁烁,
抬头一望,果然好个洞啊──
依旧双轮日月,照般一望山川。珠渊玉井暖韬烟,更有许多堪羡。迭迭朱楼
画阁,嶷嶷赤壁青田。三春杨柳九秋莲,兀的洞天罕见。
顷刻间,停住了云光,径到那妖精旧宅。挨门儿搜寻,吆吆喝喝,一重又一
重,一处又一处,把那三百里地草都踏光了,那见个妖精?那见个三藏?都只说:
“这孽畜一定是早出了这洞,远远去哩。”那晓得在那东南黑角落上,望下去,
另有个小洞。洞里一重小小门,一间矮矮屋,盆栽了几种花,檐傍着数竿竹,黑
气氲氲,暗香馥馥,老怪摄了三藏,搬在这里逼住成亲,只说行者再也找不着。
谁知他命合该休,那些小怪在里面,一个个哜哜嘈嘈,挨挨簇簇。中间有个大胆
些的,伸起颈来,望洞外略看一看,一头撞着个天兵,一声嚷道:“在这里!”
那行者恼起性来,捻着金箍棒,一下闯将进去,那里边窄小,窝着一窟妖精。三
太子纵起天兵,一齐拥上,一个个那里去躲?行者寻着唐僧,和那龙马,和那行
李。那老怪寻思无路,看着哪吒太子,只是磕头求命。太子道:“这是玉旨来拿
你,不当小可。我父子只为受了一炷香。险些儿和尚拖木头,做出了寺!”啈
声:“天兵,取下缚妖索,把那些妖精都捆了!”老怪也少不得吃场苦楚。
返云光,一齐出洞。行者口里嘻嘻嗄嗄。天王掣开洞口,迎着行者道:“今
番却见你师父也。”行者道:“多谢了!多谢了!”就引三藏拜谢天王,次及太
子。沙僧八戒只是要碎剐那老精,天王道:“他是奉玉旨拿的,轻易不得。我们
还要去回旨哩。”一边天王同三太子领着天兵神将,押住妖精,去奏天曹,听候
发落;一边行者拥着唐僧,沙僧收拾行李,八戒拢马,请唐僧骑马,齐上大路。
这正是:割断丝萝干金海,打开玉锁出樊笼。毕竟不知前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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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四回 难灭伽持圆大觉 法王成正体天然


话说唐三藏固住元阳,出离了烟花苦套,随行者投西前进。不觉夏时,正值
那熏风初动,梅雨丝丝,好光景──
冉冉绿阴密,风轻燕引雏。新荷翻沼面,修竹渐扶苏。
芳草连天碧,山花遍地铺。溪边蒲插剑,榴火壮行图。
师徒四众,耽炎受热,正行处,忽见那路旁有两行高柳,柳阴中走出一个老
母,右手下搀着一个小孩儿,对唐僧高叫道:“和尚,不要走了,快早儿拨马东
回,进西去都是死路。”唬得个三藏跳下马来,打个问讯道:“老菩萨,古人云,
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怎么西进便没路了?”那老母用手朝西指道:“那里
去,有五六里远近,乃是灭法国。那国王前生那世里结下冤仇,今世里无端造罪。
二年前许下一个罗天大愿,要杀一万个和尚,这两年陆陆续续,杀彀了九千九百
九十六个无名和尚,只要等四个有名的和尚,凑成一万,好做圆满哩。你们去,
若到城中,都是送命王菩萨!”三藏闻言,心中害怕,战兢兢的道:“老菩萨,
深感盛情,感谢不尽!但请问可有不进城的方便路儿,我贫僧转过去罢。”那老
母笑道:“转不过去,转不过去,只除是会飞的,就过去了也。”八戒在旁边卖
嘴道:“妈妈儿莫说黑话,我们都会飞哩。”行者火眼金睛,其实认得好歹,那
老母搀着孩儿,原是观音菩萨与善财童子,慌得倒身下拜,叫道:“菩萨,弟子
失迎,失迎!”那菩萨一朵祥云,轻轻驾起,吓得个唐长老立身无地,只情跪着
磕头。八戒沙僧也慌跪下,朝天礼拜。一时间,祥云缥缈,径回南海而去。
行者起来,扶着师父道:“请起来,菩萨已回宝山也。”三藏起来道:“悟
空,你既认得是菩萨,何不早说?”行者笑道:“你还问话不了,我即下拜,怎
么还是不早哩?”八戒、沙僧对行者道:“感蒙菩萨指示,前边必是灭法国,要
杀和尚,我等怎生奈何?”行者道:“呆子休怕!我们曾遭着那毒魔狠怪,虎穴
龙潭,更不曾伤损?此间乃是一国凡人,有何惧哉?只奈这里不是住处。天色将
晚,且有乡村人家,上城买卖回来的,看见我们是和尚,嚷出名去,不当稳便。
且引师父找下大路,寻个僻静之处,却好商议。”真个三藏依言,一行都闪下路
来,到一个坑坎之下坐定。行者道:“兄弟,你两个好生保守师父,待老孙变化
了,去那城中看看,寻一条僻路,连夜去也。”三藏叮嘱道:“徒弟啊,莫当小
可,王法不容,你须仔细!”行者笑道:“放心,放心!老孙自有道理。”好大
圣,话毕将身一纵,唿哨的跳在空中。怪哉──
上面无绳扯,下头没棍撑。一般同父母,他便骨头轻。
伫立在云端里,往下观看,只见那城中喜气冲融,祥光荡漾。行者道:“好
个去处,为何灭法?”看一会,渐渐天昏,又见那──
十字街灯光灿烂,九重殿香蔼钟鸣。七点皎星照碧汉,八方客旅卸行踪。六
军营,隐隐的画角才吹;五鼓楼,点点的铜壶初滴。四边宿雾昏昏,三市寒烟蔼
蔼。两两夫妻归绣幕,一轮明月上东方。
他想着:“我要下去,到街坊打看路径,这般个嘴脸撞见人,必定说是和尚,
等我变一变了。”捻着诀,念动真言,摇身一变,变做个扑灯蛾儿──
形细翼硗轻巧,灭灯扑烛投明。本来面目化生成,腐草中间灵应。每爱炎光
触焰,忙忙飞绕无停。紫衣香翅赶流萤,最喜夜深风静。
但见他翩翩翻翻,飞向六街三市。傍房檐,近屋角,正行时,忽见那隅头拐
角上一湾子人家,人家门首挂着个灯笼儿。他道:“这人家过元宵哩?怎么挨排
儿都点灯笼?”他硬硬翅飞近前来,仔细观看,正当中一家子方灯笼上,写着
“安歇往来商贾”六字,下面又写着“王小二店”四字,行者才知是开饭店的。
又伸头打一看,看见有八九个人,都吃了晚饭,宽了衣服,卸了头巾,洗了脚手,
各各上床睡了。行者暗喜道:“师父过得去了。”你道他怎么就知过得去?他要
起个不良之心,等那些人睡着,要偷他的衣服头巾,装做俗人进城。
噫,有这般不遂意的事!正思忖处,只见那小二走向前,吩咐:“列位官人
仔细些,我这里君子小人不同,各人的衣物行李都要小心着。”你想那在外做买
卖的人,那样不仔细?又听得店家吩咐,越发谨慎。他都爬起来道:“主人家说
得有理,我们走路的人辛苦,只怕睡着,急忙不醒,一时失所,奈何?你将这衣
服、头巾、搭联都收进去,待天将明,交付与我们起身。”那王小二真个把些衣
物之类,尽情都搬进他屋里去了。行者性急,展开翅,就飞入里面,丁在一个头
巾架上。又见王小二去门首摘了灯笼,放下吊搭,关了门窗,却才进房,脱衣睡
下。那王小二有个婆子,带了两个孩子,哇哇聒噪,急忙不睡。那婆子又拿了一
件破衣,补补纳纳,也不见睡。行者暗想道:“若等这婆子睡下下手,却不误了
师父?”又恐更深,城门闭了,他就忍不住,飞下去,望灯上一扑,真是舍身投
火焰,焦额探残生,那盏灯早已息了。他又摇身一变,变作个老鼠,喷喷哇哇的
叫了两声,跳下来,拿着衣服头巾,往外就走。那婆子慌慌张张的道:“老头子,
不好了!夜耗子成精也!”行者闻言,又弄手段,拦着门厉声高叫道:“王小二,
莫听你婆子胡说,我不是夜耗子成精。明人不做暗事,吾乃齐天大圣临凡,保唐
僧往西天取经。你这国王无道,特来借此衣冠,装扮我师父。一时过了城去,就
便送还。”那王小二听言,一毂辘起来,黑天摸地,又是着忙的人,捞着裤子当
衫子,左穿也穿不上,右套也套不上。
那大圣使个摄法,早已驾云出去,复翻身,径至路下坑坎边前。三藏见星光
月皎,探身凝望,见是行者,来至近前,即开口叫道:“徒弟,可过得灭法国么?”
行者上前放下衣物道:“师父,要过灭法国,和尚做不成。”八戒道:“哥,你
勒扌肯那个哩?不做和尚也容易,只消半年不剃头,就长出毛来也。”行者道:
“那里等得半年!眼下就都要做俗人哩!”那呆子慌了道:“但你说话,通不察
理。我们如今都是和尚,眼下要做俗人,却怎么戴得头巾?就是边儿勒住,也没
收顶绳处。”三藏喝道:“不要打花,且干正事!端的何如?”行者道:“师父,
他这城池我已看了。虽是国王无道杀僧,却倒是个真天子,城头上有祥光喜气。
城中的街道,我也认得,这里的乡谈,我也省得,会说。却才在饭店内借了这几
件衣服头巾,我们且扮作俗人,进城去借了宿,至四更天就起来,教店家安排了
斋吃;捱到五更时候,挨城门而去,奔大路西行,就有人撞见扯住,也好折辨,
只说是上邦钦差的,灭法王不敢阻滞,放我们来的。”沙僧道:“师兄处的最当,
且依他行。”真个长老无奈,脱了褊衫,去了僧帽,穿了俗人的衣服,戴了头巾。
沙僧也换了,八戒的头大,戴不得巾儿,被行者取了些针线,把头巾扯开,两顶
缝做一顶,与他搭在头上,拣件宽大的衣服,与他穿了,然后自家也换上一套道:
“列位,这一去,把师父徒弟四个字儿且收起。”八戒道:“除了此四字,怎的
称呼?”行者道:“都要做弟兄称呼:师父叫做唐大官儿,你叫做朱三官儿,沙
僧叫做沙四官儿,我叫做孙二官儿。但到店中,你们切休言语,只让我一个开口
答话。等他问甚么买卖,只说是贩马的客人。把这白马做个样子,说我们是十弟
兄,我四个先来赁店房卖马。那店家必然款待我们,我们受用了,临行时,等我
拾块瓦查儿,变块银子谢他,却就走路。”长老无奈,只得曲从。
四众忙忙的牵马挑担,跑过那边。此处是个太平境界,入更时分,尚未关门,
径直进去,行到王小二店门首,只听得里边叫哩。有的说:“我不见了头巾!”
有的说:“我不见了衣服!”行者只推不知,引着他们,往斜对门一家安歇。那
家子还未收灯笼,即近门叫道:“店家,可有闲房儿我们安歇?”那里边有个妇
人答应道:“有,有,有,请官人们上楼。”说不了,就有一个汉子来牵马。行
者把马儿递与牵进去,他引着师父,从灯影儿后面,径上楼门。那楼上有方便的
桌椅,推开窗格,映月光齐齐坐下。只见有人点上灯来,行者拦门,一口吹息道:
“这般月亮不用灯。”那人才下去,又一个丫环拿四碗清茶,行者接住。
楼下又走上一个妇人来,约有五十七八岁的模样,一直上楼,站着旁边问道:
“列位客官,那里来的?有甚宝货?”行者道:“我们是北方来的,有几匹粗马
贩卖。”那妇人道:“贩马的客人尚还小。”行者道:“这一位是唐大官,这一
位是朱三官,这一位是沙四官,我学生是孙二官。”妇人笑道:“异姓。”行者
道:“正是异姓同居。我们共有十个弟兄,我四个先来赁店房打火;还有六个在
城外借歇,领着一群马,因天晚不好进城。待我们赁了房子,明早都进来,只等
卖了马才回。”那妇人道:“一群有多少马?”行者道:“大小有百十匹儿,都
象我这个马的身子,却只是毛片不一。”妇人笑道:“孙二官人诚然是个客纲客
纪。早是来到舍下,第二个人家也不敢留你。我舍下院落宽阔,槽札齐备,草料
又有,凭你几百匹马都养得下。却一件:我舍下在此开店多年,也有个贱名。先
夫姓赵,不幸去世久矣,我唤做赵寡妇店。我店里三样儿待客。如今先小人,后
君子,先把房钱讲定后好算帐。”行者道:“说得是。你府上是那三样待客?常
言道,货有高低三等价,客无远近一般看,你怎么说三样待客?你可试说说我听。”
赵寡妇道:“我这里是上、中、下三样。上样者,五果五菜的筵席,狮仙斗
糖桌面二位一张,请小娘儿来陪唱陪歇,每位该银五钱,连房钱在内。”行者笑
道:“相应啊!我那里五钱银子还不彀请小娘儿哩。”寡妇又道:“中样者,合
盘桌儿,只是水果、热酒,筛来凭自家猜枚行令,不用小娘儿,每位只该二钱银
子。”行者道:“一发相应!下样儿怎么?”妇人道:“不敢在尊客面前说。”
行者道:“也说说无妨,我们好拣相应的干。”妇人道:“下样者,没人伏侍,
锅里有方便的饭,凭他怎么吃。吃饱了,拿个草儿,打个地铺,方便处睡觉;天
光时,凭赐几文饭钱,决不争竞。”八戒听说道:“造化,造化!老朱的买卖到
了!等我看着锅吃饱了饭,灶门前睡他娘!”行者道:“兄弟,说那里话!你我
在江湖上,那里不赚几两银子!把上样的安排将来。”那妇人满心欢喜,即叫:
“看好茶来,厨下快整治东西。”遂下楼去,忙叫:“宰鸡宰鹅,煮腌下饭。”
又叫:“杀猪杀羊,今日用不了,明日也可用。看好酒,拿白米做饭,白面捍饼。”
三藏在楼上听见道:“孙二官,怎好?他去宰鸡鹅,杀猪羊,倘送将来,我
们都是长斋,那个敢吃?”行者道:“我有主张。”去那楼门边跌跌脚道:“赵
妈妈,你上来。”那妈妈上来道:“二官人有甚吩咐?”行者道:“今日且莫杀
生,我们今日斋戒。”寡妇惊讶道:“官人们是长斋,是月斋?”行者道:“俱
不是,我们唤做庚申斋。今朝乃是庚申日当斋,只过三更后,就是辛酉,便开斋
了,你明日杀生罢。如今且去安排些素的来,定照上样价钱奉上。”那妇人越发
欢喜,跑下去教:“莫宰,莫宰!取些木耳、闽笋、豆腐、面筋,园里拔些青菜,
做粉汤,发面蒸饣卷子,再煮白米饭,烧香茶。”咦!那些当厨的庖丁,都是每
日家做惯的手段,霎时间就安排停当,摆在楼上。又有现成的狮仙糖果,四众任
情受用。又问:“可吃素酒?”行者道:“止唐大官不用,我们也吃几杯。”寡
妇又取了一壶暖酒,他三个方才斟上,忽听得乒乓板响,行者道:“妈妈,底下
倒了甚么家火了?”寡妇道:“不是,是我小庄上几个客子送租米来晚了,教他
在底下睡。因客官到,没人使用,教他们抬轿子去院中请小娘儿陪你们,想是轿
杠撞得楼板响。”行者道:“早是说哩,快不要去请。一则斋戒日期,二则兄弟
们未到。索性明日进来,一家请个表子,在府上耍耍时,待卖了马起身。”寡妇
道:“好人,好人!又不失了和气,又养了精神。”教:“抬进轿子来,不要请
去。”四众吃了酒饭,收了家火,都散讫。
三藏在行者耳根边悄悄的道:“那里睡?”行者道:“就在楼上睡。”三藏
道:“不稳便。我们都辛辛苦苦的,倘或睡着,这家子一时再有人来收拾,见我
们或滚了帽子,露出光头,认得是和尚,嚷将起来,却怎么好?”行者道:“是
啊!”又去楼前跌跌脚。寡妇又上来道:“孙官人又有甚吩咐?”行者道:“我
们在那里睡?”妇人道:“楼上好睡,又没蚊子,又是南风,大开着窗子,忒好
睡觉。”行者道:“睡不得,我这朱三官儿有些寒湿气,沙四官儿有些漏肩风,
唐大哥只要在黑处睡,我也有些儿羞明。此间不是睡处。”那妈妈走下去,倚着
柜栏叹气。他有个女儿,抱着个孩子近前道:“母亲,常言道,十日滩头坐,一
日行九滩,如今炎天,虽没甚买卖,到交秋时,还做不了的生意哩,你嗟叹怎么?”
妇人道:“儿啊,不是愁没买卖。今日晚间,已是将收铺子,入更时分,有这四
个马贩子来赁店房,他要上样管待。实指望赚他几钱银子,他却吃斋,又赚不得
他钱,故此嗟叹。”那女儿道:“他既吃了饭,不好往别人家去。明日还好安排
荤酒,如何赚不得他钱?”妇人又道:“他都有病,怕风羞亮,都要在黑处睡。
你想家中都是些单浪瓦儿的房子,那里去寻黑暗处?不若舍一顿饭与他吃了,教
他往别家去罢。”女儿道:“母亲,我家有个黑处,又无风色,甚好,甚好。”
妇人道:“是那里?”女儿道:“父亲在日曾做了一张大柜。那柜有四尺宽,七
尺长,三尺高下,里面可睡六七个人。教他们往柜里睡去罢。”妇人道:“不知
可好,等我问他一声。孙官人,舍下蜗居,更无黑处,止有一张大柜,不透风,
又不透亮,往柜里睡去如何?”行者道:“好,好,好!”即着几个客子把柜抬
出,打开盖儿,请他们下楼。行者引着师父,沙僧拿担,顺灯影后径到柜边。八
戒不管好歹,就先&#11978;瓜进柜去,沙僧把行李递入,搀着唐僧进去,沙僧也到里边。
行者道:“我的马在那里?”旁有伏侍的道:“马在后屋拴着吃草料哩。”行者
道:“牵来,把糟抬来,紧挨着柜儿拴住。”方才进去,叫:“赵妈妈,盖上盖
儿,插上锁钉,锁上锁子,还替我们看看,那里透亮,使些纸儿糊糊,明日早些
儿来开。”寡妇道:“忒小心了!”遂此各各关门去睡不题。
却说他四个到了柜里,可怜啊!一则乍戴个头巾,二来天气炎热,又闷住了
气,略不透风,他都摘了头巾,脱了衣服,又没把扇子,只将僧帽扑扑扇扇。你
挨着我,我挤着你,直到有二更时分,却都睡着,惟行者有心闯祸,偏他睡不着,
伸过手将八戒腿上一捻。那呆子缩了脚,口里哼哼的道:“睡了罢!辛辛苦苦的,
有甚么心肠还捻手捻脚的耍子?”行者捣鬼道:“我们原来的本身是五千两,前
者马卖了三千两,如今两搭联里现有四千两,这一群马还卖他三千两,也有一本
一利,彀了,彀了!”八戒要睡的人,那里答对。
岂知他这店里走堂的,挑水的,烧火的,素与强盗一伙,听见行者说有许多
银子,他就着几个溜出去,伙了二十多个贼,明火执杖的来打劫马贩子。冲开门
进来,唬得那赵寡妇娘女们战战兢兢的关了房门,尽他外边收拾。原来那贼不要
店中家火,只寻客人。到楼上不见形迹,打着火把,四下照看,只见天井中一张
大柜,柜脚上拴着一匹白马,柜盖紧锁,掀翻不动。众贼道:“走江湖的人都有
手眼,看这柜势重,必是行囊财帛锁在里面。我们偷了马,抬柜出城,打开分用,
却不是好?”那些贼果找起绳扛,把柜抬着就走,幌阿幌的。八戒醒了道:“哥
哥,睡罢,摇甚么?”行者道:“莫言语!没人摇。”三藏与沙僧忽地也醒了,
道:“是甚人抬着我们哩?”行者道:“莫嚷,莫嚷!等他抬!抬到西天,也省
得走路。”那贼得了手,不往西去,倒抬向城东,杀了守门的军,打开城门出去。
当时就惊动六街三市,各铺上火甲人夫,都报与巡城总兵、东城兵马司。那总兵、
兵马,事当干己,即点人马弓兵,出城赶贼。那贼见官军势大,不敢抵敌,放下
大柜,丢了白马,各自落草逃走。众官军不曾拿得半个强盗,只是夺下柜,捉住
马,得胜而回。总兵在灯光下见那马,好马──
鬃分银线,尾軃玉条。说甚么八骏龙驹,赛过了骕骦款段。千金市骨,万里
追风。登山每与青云合,啸月浑如白雪匀。真是蛟龙离海岛,人间喜有玉麒麟。
总兵官把自家马儿不骑,就骑上这个白马,帅军兵进城,把柜子抬在总府,
同兵马写个封皮封了,令人巡守,待天明启奏,请旨定夺。官军散讫不题。
却说唐长老在柜里埋怨行者道:“你这个猴头,害杀我也!若在外边,被人
拿住,送与灭法国王,还好折辨;如今锁在柜里,被贼劫去,又被官军夺来,明
日见了国王,现现成成的开入请杀,却不凑了他一万之数?”行者道:“外面有
人!打开柜,拿出来不是捆着,便是吊着。且忍耐些儿,免了捆吊。明日见那昏
君,老孙自有对答,管你一毫儿也不伤,且放心睡睡。”
挨到三更时分,行者弄个手段,顺出棒来,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
三尖头的钻儿,挨柜脚两三钻,钻了一个眼子。收了钻,摇身一变,变做个蝼蚁
儿,&#11978;瓜将出去,现原身,踏起云头,径入皇宫门外。那国王正在睡浓之际,他
使个大分身普会神法,将左臂上毫毛都拔下来,吹口仙气,叫:“变!”都变做
小行者。右臂上毛,也都拔下来,吹口仙气,叫:“变!”都变做瞌睡虫;念一
声“唵”字真言,教当坊土地,领众布散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大小官员
宅内,但有品职者,都与他一个瞌睡虫,人人稳睡,不许翻身。又将金箍棒取在
手中,掂一掂,幌一幌,叫声:“宝贝,变!”即变做千百口剃头刀儿,他拿一
把,吩咐小行者各拿一把,都去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里剃头。咦!这才
是──
法王灭法法无穷,法贯乾坤大道通。万法原因归一体,三乘妙相本来同。
钻开玉柜明消息,布散金毫破蔽蒙。管取法王成正果,不生不灭去来空。
这半夜剃削成功,念动咒语,喝退土地神祇。将身一抖,两臂上毫毛归伏,
将剃头刀总捻成真,依然认了本性,还是一条金箍棒收来些小之形,藏于耳内。
复翻身还做蝼蚁,钻入柜内!现了本相,与唐僧守困不题。
却说那皇宫内院宫娥彩女,天不亮起来梳洗,一个个都没了头发。穿宫的大
小太监,也都没了头发。一拥齐来,到于寝宫外,奏乐惊寝,个个噙泪,不敢传
言。少时,那三宫皇后醒来,也没了头发,忙移灯到龙床下看处,锦被窝中,睡
着一个和尚,皇后忍不住言语出来,惊醒国王。那国王急睁睛,见皇后的光头,
他连忙爬起来道:“梓童,你如何这等?”皇后道:“主公亦如此也。”那皇帝
摸摸头,唬得三尸呻咋,七魄飞空,道:“朕当怎的来耶!”正慌忙处,只见那
六院嫔妃,宫娥彩女,大小太监,皆光着头跪下道:“主公,我们做了和尚耶!”
国王见了,眼中流泪道:“想是寡人杀害和尚……”即传旨吩咐:“汝等不得说
出落发之事,恐文武群臣,褒贬国家不正。且都上殿设朝。”却说那五府六部,
合衙门大小官员,天不明都要去朝王拜阙。原来这半夜一个个也没了头发。各人
都写表启奏此事。只听那:静鞭三响朝皇帝,表奏当今剃发因。毕竟不知那总兵
官夺下柜里贼赃如何,与唐僧四众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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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五回 心猿妒木母 魔主计吞禅


话说那国王早朝,文武多官俱执表章启奏道:“主公,望赦臣等失仪之罪。”
国王道:“众卿礼貌如常,有何失仪?”众卿道:“主公啊,不知何故,臣等一
夜把头发都没了。”国王执了这没头发之表,下龙床对群臣道:“果然不知何故。
朕宫中大小人等,一夜也尽没了头发。”君臣们都各汪汪滴泪道:“从此后,再
不敢杀戮和尚也。”王复上龙位,众官各立本班。王又道:“有事出班来奏,无
事卷帘散朝。”只见那武班中闪出巡城总兵官,文班中走出东城兵马使,当阶叩
头道:“臣蒙圣旨巡城,夜来获得贼赃一柜,白马一匹。微臣不敢擅专,请旨定
夺。”国王大喜道:“连柜取来。”二臣即退至本衙,点起齐整军士,将柜抬出。
三藏在内,魂不附体道:“徒弟们,这一到国王前,如何理说?”行者笑道:
“莫嚷!我已打点停当了。开柜时,他就拜我们为师哩。只教八戒不要争竞长短。”
八戒道:“但只免杀,就是无量之福,还敢争竞哩!”说不了,抬至朝外,入五
凤楼,放在丹墀之下。
二臣请国王开看,国王即命打开。方揭了盖,猪八戒就忍不住往外一跳,唬
得那多官胆战,口不能言。又见孙行者搀出唐僧,沙和尚搬出行李。八戒见总兵
官牵着马,走上前,咄的一声道:“马是我的!拿过来!”吓得那官儿翻跟头,
跌倒在地。四众俱立在阶中。那国王看见是四个和尚,忙下龙床,宣召三宫妃后,
下金銮宝殿,同群臣拜问道:“长老何来?”三藏道:“是东土大唐驾下差往西
方天竺国大雷音寺拜活佛取真经的。”国王道:“老师远来,为何在这柜里安歇?”
三藏道:“贫僧知陛下有愿心杀和尚,不敢明投上国,扮俗人,夜至宝方钣店里
借宿。因怕人识破原身,故此在柜中安歇。不幸被贼偷出,被总兵捉获抬来。今
得见陛下龙颜,所谓拨云见日。望陛下赦放贫僧,海深恩便也!”国王道:“老
师是天朝上国高僧,朕失迎迓。朕常年有愿杀僧者,曾因僧谤了朕,朕许天愿,
要杀一万和尚做圆满。不期今夜归依,教朕等为僧。如今君臣后妃,发都剃落了,
望老师勿吝高贤,愿为门下。”八戒听言,呵呵大笑道:“既要拜为门徒,有何
贽见之礼?”国王道:“师若肯从,愿将国中财宝献上。”行者道:“莫说财宝,
我和尚是有道之僧。你只把关文倒换了,送我们出城,保你皇图永固,福寿长臻。”
那国王听说,即着光禄寺大排筵宴。君臣合同,拜归于一。即时倒换关文,求三
藏改换国号。行者道:“陛下法国之名甚好,但只灭字不通。自经我过,可改号
‘钦法国’,管教你海晏河清千代胜,风调雨顺万方安。”国王谢了恩,摆整朝
銮驾,送唐僧四众出城西去。君臣们乘善归真不题。
却说长老辞别了钦法国王,在马上欣然道:“悟空,此一法甚善,大有功也。”
沙僧道:“哥啊,是那里寻这许多整容匠,连夜剃这许多头。”行者把那施变化
弄神通的事说了一遍。师徒们都笑不合口。正欢喜处,忽见一座高山阻路。唐僧
勒马道:“徒弟们,你看这面前山势崔巍,切须仔细!”行者笑道:“放心,放
心!保你无事!”三藏道:“休言无事。我看那山峰挺立,远远的有些凶气,暴
云飞出,渐觉惊惶,满身麻木,神思不安。”行者笑道:“你把乌巢禅师的《多
心经》早已忘了?”三藏道:“我记得。”行者道:“你虽记得,这有四句颂子,
你却忘了哩。”三藏道:“那四句?”行者道──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
三藏道:“徒弟,我岂不知?若依此四句,千经万典,也只是修心。”行者
道:“不消说了。心净孤明独照,心存万境皆清。差错些儿成惰懈,千年万载不
成功。但要一片志诚,雷音只在跟下。似你这般恐惧惊惶,神思不安,大道远矣,
雷音亦远矣。且莫胡疑,随我去。”那长老闻言,心神顿爽,万虑皆休。四众一
同前进。不几步,到于山上。举目看时──
那山真好山,细看色班班。顶上云飘荡,崖前树影寒。飞禽淅沥,走兽凶顽。
林内松千干,峦头竹几竿。吼叫是苍狼夺食,咆哮是饿虎争餐。野猿长啸寻鲜果,
麋鹿攀花上翠岚。风洒洒,水潺潺,时闻幽鸟语间关。几处藤萝牵又扯,满溪瑶
草杂香兰。磷磷怪石,削削峰岩。狐狢成群走,猴猿作队顽。行客正愁多险峻,
奈何古道又湾还!
师徒们怯怯惊惊,正行之时,只听得呼呼一阵风起。三藏害怕道:“风起了!”
行者道:“春有和风,夏有熏风,秋有金风,冬有朔风,四时皆有风。风起怕怎
的?”三藏道:“这风来得甚急,决然不是天风。”行者道:“自古来,风从地
起,云自山出。怎么得个天风?”说不了,又见一阵雾起。那雾真个是──
漠漠边天暗,蒙蒙匝地昏。日色全无影,鸟声无处闻。
宛然如混沌,仿佛似飞尘。不见山头树,那逢采药人?
三藏一发心惊道:“悟空,风还未定,如何又这般雾起?”行者道:“且莫
忙。请师父下马,你兄弟二个在此保守,等我去看看是何吉凶。”
好大圣,把腰一躬,就到半空。用手搭在眉上,圆睁火眼,向下观之,果见
那悬岸边坐着一个妖精。你看他怎生模样──
炳炳文斑多采艳,昂昂雄势甚抖擞。坚牙出口如钢钻,利爪藏蹄似玉钩。
金眼圆睛禽兽怕,银须倒竖鬼神愁。张狂哮吼施威猛,<口爱>雾喷风运智谋。
又见逼左右手下有三四十个小妖摆列,他在那里逼法的喷风<口爱>雾。行者暗
笑道:“我师父也有些儿先兆。他说不是天风,果然不是,却是个妖精在这里弄
喧儿哩。若老孙使铁棒往下就打,这叫做捣蒜打,打便打死了,只是坏了老孙的
名头。”那行者一生豪杰,再不晓得暗算计人。他道:“我且回去,照顾猪八戒
照顾,教他来先与这妖精见一仗。若是八戒有本事,打倒这妖,算他一功;若无
手段,被这妖拿去,等我再去救他,才好出名。”他想道:“八戒有些躲懒,不
肯出头,却只是有些口紧,好吃东西。等我哄他一哄,看他怎么说。”即时落下
云头,到三藏前。三藏问道:“悟空,风雾处吉凶何如?”行者道:“这会子明
净了,没甚风雾。”三藏道:“正是,觉到退下些去了。”行者笑道:“师父,
我常时间还看得好,这番却看错了。我只说风雾之中恐有妖怪,原来不是。”三
藏道:“是甚么?”行者道:“前面不远,乃是一庄村。村上人家好善,蒸的白
米干饭,白面馍馍斋僧哩。这些雾,想是那些人家蒸笼之气,也是积善之应。”
八戒听说,认了真实,扯过行者,悄悄的道:“哥哥,你先吃了他的斋来的?”
行者道:“吃不多儿,因那菜蔬太咸了些,不喜多吃。”八戒道:“啐!凭他怎
么咸,我也尽肚吃他一饱!十分作渴,便回来吃水。”行者道:“你要吃么?”
八戒道:“正是。我肚里有些饥了,先要去吃些儿,不知如何?”行者道:“兄
弟莫题。古书云,父在,子不得自传。师父又在此,谁敢先去?”八戒笑道:
“你若不言语,我就去了。”行者道:“我不言语,看你怎么得去。”那呆子吃
嘴的见识偏有,走上前,唱个大喏道:“师父,适才师兄说,前村里有人家斋僧。
你看这马,有些要打搅人家,便要草要料,却不费事?幸如今风雾明净,你们且
略坐坐,等我去寻些嫩草儿,先喂喂马,然后再往那家子化斋去罢。”唐僧欢喜
道:“好啊!你今日却怎肯这等勤谨?快去快来。”那呆子暗暗笑着便走。行者
赶上扯住道:“兄弟,他那里斋僧,只斋俊的,不斋丑的。”八戒道:“这等说,
又要变化是。”行者道:“正是。你变变儿去。”好呆子,他也有三十六般变化,
走到山凹里,捻着诀,念动咒语,摇身一变,变做个矮瘦和尚。手里敲个木鱼,
口里哼阿哼的,又不会念经,只哼的是上大人。
却说那怪物收风敛雾,号令群妖,在于大路口上,摆开一个圈子阵,专等行
客。这呆子晦气,不多时,撞到当中,被群妖围住,这个扯住衣服,那个扯着丝
绦,推推拥拥,一齐下手。八戒道:“不要扯,等我一家家吃将来。”群妖道:
“和尚,你要吃甚的?”八戒道:“你们这里斋僧,我来吃斋的。”群妖道:
“你想这里斋僧,不知我这里专要吃僧。我们都是山中得道的妖仙,专要把你们
和尚拿到家里,上蒸笼蒸熟吃哩。你倒还想来吃斋!”八戒闻言,心中害怕,才
报怨行者道:“这个弼马温,其实惫懒!他哄我说是这村里斋僧,这里那得村庄
人家,那里斋甚么僧,却原来是此妖精!”那呆子被他扯急了,即便现出原身,
腰间掣钉钯,一顿乱筑,筑退那些小妖。小妖急跑去报与老妖道:“大王,祸事
了!”老怪道:“有甚祸事?”小妖道:“山前来了一个和尚,且是生得干净。
我说拿家来蒸他吃,若吃不了,留些儿防天阴,不想他会变化。”老妖道:“变
化甚的模样?”小妖道:“那里成个人相!长嘴大耳朵,背后又有鬃。又手轮一
根钉钯,没头没脸的乱筑,唬得我们跑回来报大王也。”老怪道:“莫怕,等我
去看。”轮着一条铁杵,走近前看时,见那呆子果然丑恶。他生得──
碓嘴初长三尺零,獠牙觜出赛银钉。一双圆眼光如电,两耳扇风唿唿声。
脑后鬃长排铁箭,浑身皮糙癞还青。手中使件蹊跷物,九齿钉钯个个惊。
妖精硬着胆喝道:“你是那里来的,叫甚名字?快早说来,饶你性命!”八
戒笑道:“我的儿,你是也不认得你猪祖宗哩!上前来,说与你听──
巨口獠牙神力大,玉皇升我天蓬帅。掌管天河八万兵,天宫快乐多自在。
只因酒醉戏宫娥,那时就把英雄卖。一嘴拱倒斗牛宫,吃了王母灵芝菜。
玉皇亲打二千锤,把吾贬下三天界。教吾立志养元神,下方却又为妖怪。
正在高庄喜结亲,命低撞着孙兄在。金箍棒下受他降,低头才把沙门拜。
背马挑包做夯工,前生少了唐僧债。铁脚天蓬本姓猎,法名改作猪八戒。”
那妖精闻言,喝道:“你原来是唐僧的徒弟。我一向闻得唐僧的肉好吃,正
要拿你哩。你却撞得来,我肯饶你?不要走!看杵!”八戒道:“孽畜!你原来
是个染博士出身!”妖精道:“我怎么是染博士?”八戒道:“不是染博士,怎
么会使棒槌?”那怪那容分说,近前乱打。他两个在山凹里,这一场好杀──
九齿钉钯,一条铁棒。把丢解数滚狂风,杵运机谋飞骤雨。一个是无名恶怪
阻山程,一个是有罪天蓬扶性主。性正何愁怪与魔,山高不得金生土。那个杵架
犹如蟒出潭,这个钯来却似龙离浦。喊声叱咤振山川,吆喝雄威惊地府。两个英
雄各逞能,舍身却把神通赌。
八戒长起威风,与妖精厮斗,那怪喝令小妖把八戒一齐围住不题。
却说行者在唐僧背后,忽失声冷笑。沙僧道:“哥哥冷笑,何也?”行者道:
“猪八戒真个呆呀!听见说斋僧,就被我哄去了。这早晚还不见回来。若是一顿
钯打退妖精,你看他得胜而回,争嚷功果;若战他不过,被他拿去,却是我的晦
气,背前面后,不知骂了多少弼马温哩!悟净,你休言语,等我去看看。”好大
圣,他也不使长老知道,悄悄的脑后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即
变做本身模样,陪着沙僧,随着长老。他的真身出个神,跳在空中观看,但见那
呆子被怪围绕,钉钯势乱,渐渐的难敌。行者忍不住,按落云头,厉声高叫道:
“八戒不要忙,老孙来了!”那呆子听得是行者声音,仗着势,愈长威风,一顿
钯,向前乱筑。那妖精抵敌不住,道:“这和尚先前不济,这会子怎么又发起狠
来?”八戒道:“我的儿,不可欺负我!我家里人来也!”一发向前,没头没脸
筑去。那妖精抵架不住,领群妖败阵去了。行者见妖精败去,他就不曾近前,拨
转云头,径回本处,把毫毛一抖,收上身来。长老的肉眼凡胎,那里认得。不一
时,呆子得胜,也自转来,累得那粘涎鼻涕,白沫生生,气呼呼的,走将来,叫
声:“师父!”长老见了,惊讶道:“八戒,你去打马草的,怎么这般狼狈回来?
想是山上人家有人看护,不容你打草么?”呆子放下钯,捶胸跌脚道:“师父!
莫要问!说起来就活活羞杀人!”长老道:“为甚么羞来?”八戒道:“师兄捉
弄我!他先头说风雾里不是妖精,没甚凶兆,是一庄村人家好善,蒸白米干饭、
白面馍馍斋僧的,我就当真,想着肚里饥了,先去吃些儿,假倚打草为名。岂知
若干妖怪,把我围了,苦战了这一会,若不是师兄的哭丧棒相助,我也莫想得脱
罗网回来也!”行者在旁笑道:“这呆子胡说!你若做了贼,就攀上一牢人。是
我在这里看着师父,何曾侧离?”长老道:“是啊,悟空不曾离我。”那呆子跳
着嚷道:“师父!你不晓得,他有替身!”长老道:“悟空,端的可有怪么?”
行者瞒不过,躬身笑道:“是有个把小妖儿,他不敢惹我们。八戒,你过来,一
发照顾你照顾。我们既保师父,走过险峻山路,就似行军的一般。”八戒道:
“行军便怎的?”行者道:“你做个开路将军,在前剖路。那妖精不来便罢,若
来时,你与他赌斗。打倒妖精,算你的功果。”八戒量着那妖精手段与他差不多。
却说:“我就死在他手内也罢,等我先走!”行者笑道:“这呆子先说晦气语,
怎么得长进!”八戒道:“哥啊,你知道公子登筵,不醉即饱;壮士临阵,不死
带伤?先说句错话儿,后便有威风。”行者欢喜,即忙背了马,请师父骑上,沙
僧挑着行李,相随八戒,一路入山不题。
却说那妖精帅几个败残的小妖,径回本洞,高坐在那石崖上,默默无言。洞
中还有许多看家的小妖,都上前问道:“大王常时出去,喜喜欢欢回来,今日如
何烦恼?”老妖道:“小的们,我往常出洞巡山,不管那里的人与兽,定捞几个
来家,养赡汝等;今日造化低,撞见一个对头。”小妖问:“是那个对头?”老
妖道:“是一个和尚,乃东土唐僧取经的徒弟,名唤猎八戒。我被他一顿钉钯,
把我筑得败下阵来。好恼啊!我这一向,常闻得人说,唐僧乃十世修行的罗汉,
有人吃他一块肉,可以延寿长生。不期他今日到我山里,正好拿住他蒸吃,不知
他手下有这等徒弟!”说不了,班部丛中闪上一个小妖,对老妖哽哽咽咽哭了三
声,又嘻嘻哈哈的笑了三声。老妖喝道:“你又哭又笑,何也?”小妖跪下道:
“大王才说要吃唐僧,唐僧的肉不中吃。”老妖道:“人都说吃他一块肉可以长
生不老,与天同寿,怎么说他不中吃?”小妖道:“若是中吃,也到不得这里,
别处妖精,也都吃了。他手下有三个徒弟哩。”老妖道:“你知是那三个?”小
妖道:“他大徒弟是孙行者,三徒弟是沙和尚。这个是他二徒弟猪八戒。”老妖
道:“沙和尚比猎八戒如何?”小妖道:“也差不多儿。”──“那个孙行者比
他如何?”小妖吐舌道:“不敢说!那孙行者神通广大,变化多端!他五百年前
曾大闹天宫,上方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卿四相、东西星斗、南北
二神、五岳四渎、普天神将,也不曾惹得他过,你怎敢要吃唐僧?”老妖道:
“你怎么晓得他这等详细?”小妖道:“我当初在狮驼岭狮驼洞与那大王居住,
那大王不知好歹,要吃唐僧,被孙行者使一条金箍棒,打进门来,可怜就打得犯
了骨牌名,都断幺绝六。还亏我有些见识,从后门走了,来到此处,蒙大王收留。
故此知他手段。”老妖听言,大惊失色。这正是大将军怕谶语。他闻得自家人这
等说,安得不惊?正都在悚惧之际,又一个小妖上前道:“大王莫恼,莫怕。常
言道:事从缓来。若是要吃唐僧,等我定个计策拿他。”老妖道:“你有何计?”
小妖道:“我有个分瓣梅花计。”老妖道:“怎么叫做分瓣梅花计?”小妖道:
“如今把洞口大小群妖,点将起来,千中选百,百中选十,十中只选三个,须是
有能干,会变化的,都变做大王的模样,顶大王之盔,贯大王之甲,执大王之杵,
三处埋伏。先着一个战猪八戒,再着一个战孙行者,再着一个战沙和尚。舍着三
个小妖,调开他弟兄三个,大王却在半空伸下拿云手去捉这唐僧,就如探囊取物,
就如鱼水盆内捻苍蝇,有何难哉!”老妖闻言,满心欢喜,道:“此计绝妙,绝
妙!这一去,拿不得唐僧便罢,若是拿了唐僧,决不轻你,就封你做个前部先锋。”
小妖叩头谢恩,叫点妖怪。即将洞中大小妖精点起,果然选出三个有能的小妖,
俱变做老妖,各执铁杵,埋伏等待唐僧不题。
却说这唐长老无虑无忧。相随八戒上大路,行彀多时,只见那路旁边扑禄的
一声响亮,跳出一个小妖,奔向前边,要捉长老。孙行者叫:“八戒!妖精来了,
何不动身?”那呆子不认真假,掣钉钯赶上乱筑。那妖精使铁杵急架相迎。他两
个一往一来的,在山坡下正然赌斗。又见那草科里响一声,又跳出个怪来,就奔
唐僧。行者道:“师父!不好了!八戒的眼拙,放那妖精来拿你了。等老孙打他
去!”急掣棒迎上前喝道:“那里去!看棒!”那妖精更不打话,举杵来迎。他
两个在草坡下一撞一冲,正相持处,又听得山背后呼的风响,又跳出个妖精来,
径奔唐僧。沙僧见了,大惊道:“师父!大哥与二哥的眼都花了,把妖精放将来
拿你了!你坐在马上,等老沙拿他去!”这和尚也不分好歹,即掣杖,对面挡住
那妖精铁杵,恨苦相持。吆吆喝喝,乱嚷乱斗,渐渐的调远。那老怪在半空中,
见唐僧独坐马上,伸下五爪钢钩,把唐僧一把挝住。那师父丢下马,脱了镫,被
妖精一阵风径摄去了。可怜!这正是禅性遭魔难正果,江流又遇苦灾星!
老妖按下风头,把唐僧拿到洞里,叫:“先锋!”那定计的小妖上前跪倒,
口中道:“不敢,不敢!”老妖道:“何出此言?大将军一言即出,如白染皂。
当时说拿不得唐僧便罢,拿了唐僧,封你为前部先锋。今日你果妙计成功,岂可
失信于你?你可把唐僧拿来,着小的们挑水刷锅,搬柴烧火,把他蒸一蒸。我和
你都吃他一块肉,以图延寿长生也。”先锋道:“大王,且不可吃。”老怪道:
“既拿来,怎么不可吃?”先锋道:“大王吃了他不打紧,猪八戒也做得人情,
沙和尚也做得人情,但恐孙行者那主子刮毒。他若晓得是我们吃了,他也不来和
我们厮打,他只把那金箍棒往山腰里一搠,搠个窟窿,连山都掬倒了,我们安身
之处也无之矣!”老怪道:“先锋,凭你有何高见?”先锋道:“依着我,把唐
僧送在后园,绑在树上,两三日不要与他饭吃,一则图他里面干净;二则等他三
人不来门前寻找,打听得他们回去了,我们却把他拿出来,自自在在的受用,却
不是好?”老怪笑道:“正是,正是!先锋说得有理!”
一声号令,把唐僧拿入后园,一条绳绑在树上。众小妖都去前面去听候。你
看那长老苦捱着绳缠索绑,紧缚牢栓,止不住腮边流泪,叫道:“徒弟呀!你们
在那山中擒怪,甚路里赶妖?我被泼魔捉来,此处受灾,何日相会?痛杀我也!”
正自两泪交流,只见对面树上有人叫道:“长老,你也进来了!”长老正了性道:
“你是何人?”那个道:“我是本山中的樵子,被那山主前日拿来,绑在此间,
今已三日,算计要吃我哩。”长老滴泪道:“樵夫啊,你死只是一身,无甚挂碍,
我却死得不甚干净。”樵子道:“长老,你是个出家人,上无父母,下无妻子,
死便死了,有甚么不干净?”长老道:“我本是东土往西天取经去的,奉唐朝太
宗皇帝御旨拜活佛,取真经,要超度那幽冥无主的孤魂。今若丧了性命,可不盼
杀那君王,孤负那臣子?那枉死城中,无限的的冤魂,却不大失所望,永世不得
超生,一场功果,尽化作风尘,这却怎么得干净也?”樵子闻言,眼中堕泪道:
“长老,你死也只如此,我死又更伤情。我自幼失父,与母鳏居,更无家业,止
靠着打柴为生。老母今年八十三岁,只我一人奉养。倘若身丧,谁与他埋尸送老?
苦哉,苦哉!痛杀我也!”长老闻言,放声大哭道:“可怜,可怜!山人尚有思
亲意,空教贫僧会念经!事君事亲,皆同一理。你为亲恩,我为君恩。”正是那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且不言三藏身遭困苦。却说孙行者在草坡下战退小妖,急回来路旁边,不见
了师父,止存白马、行囊。慌得他牵马挑担,向山头找寻。咦!正是那:有难的
江流专遇难,降魔的大圣亦遭魔。毕竟不知寻找师父下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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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六回 木母助威征怪物 金公施法灭妖邪


话说孙大圣牵着马,挑着担,满山头寻叫师父,忽见猪八戒气呼呼的跑将来
道:“哥哥,你喊怎的?”行者道:“师父不见了,你可曾看见?”八戒道:
“我原来只跟唐僧做和尚的,你又捉弄我,教做甚么将军!我舍着命,与那妖精
战了一会,得命回来。师父是你与沙僧看着的,反来问我?”行者道:“兄弟,
我不怪你。你不知怎么眼花了,把妖精放回来拿师父。我去打那妖精,教沙和尚
看着师父的,如今连沙和尚也不见了。”八戒笑道:“想是沙和尚带师父那里出
恭去了。”说不了,只见沙僧来到。行者问道:“沙僧,师父那里去了?”沙僧
道:“你两个眼都昏了,把妖精放将来拿师父,老沙去打那妖精的,师父自家在
马上坐来。”行者气得暴跳道:“中他计了,中他计了!”沙僧道:“中他甚么
计?”行者道:“这是分瓣梅花计,把我弟兄们调开,他劈心里捞了师父去了。
天,天,天!却怎么好!”止不住腮边泪滴。八戒道:“不要哭,一哭就脓包了!
横竖不远,只在这座山上,我们寻去来。”三人没计奈何,只得入山找寻。行了
有二十里远近,只见那悬崖之下,有一座洞府──
削峰掩映,怪石嵯峨。奇花瑶草馨香,红杏碧桃艳丽。崖前古树,霜皮溜雨
四十围;门外苍松,黛色参天二千尺。双双野鹤,常来洞口舞清风;对对山禽,
每向枝头啼白昼。簇簇黄藤如挂索,行行烟柳似垂金。方塘积水,深穴依山。方
塘积水,隐穷鳞未变的蛟龙;深穴依山,住多年吃人的老怪。果然不亚神仙境,
真是藏风聚气巢。
行者见了,两三步,跳到门前看处,那石门紧闭,门上横安着一块石版,石
版上有八个大字,乃“隐雾山折岳连环洞。”行者道:“八戒,动手啊!此间乃
妖精住处,师父必在他家也。”那呆子仗势行凶,举钉钯尽力筑将去,把他那石
头门筑了一个大窟窿,叫道:“妖怪!快送出我师父来,免得钉钯筑倒门,一家
子都是了帐!”守门的小妖,急急跑入报道:“大王,闯出祸来了!”老怪道:
“有甚祸?”小妖道:“门前有人把门打破,嚷道要师父哩!”老怪大惊道:
“不知是那个寻将来也?”先锋道:“莫怕!等我出去看看。”那小妖奔至前门,
从那打破的窟窿处,歪着头,往外张,见是个长嘴大耳朵,即回头高叫:“大王
莫怕他!这是个猪八戒,没甚本事,不敢无理。他若无理,开了门,拿他进来凑
蒸。怕便只怕那毛脸雷公嘴的和尚。”八戒在外边听见道:“哥啊,他不怕我,
只怕你哩。师父定在他家了。你快上前。”行者骂道:“泼孽畜!你孙外公在这
里?送我师父出来,饶你命罢!”先锋道:“大王,不好了!孙行者也寻将来了!”
老怪报怨道:“都是你定的甚么分瓣分瓣,却惹得祸事临门!怎生结果?”先锋
道:“大王放心,且休埋怨。我记得孙行者是个宽洪海量的猴头,虽则他神通广
大,却好奉承。我们拿个假人头出去哄他一哄,奉承他几句,只说他师父是我们
吃了。惹还哄得他去了,唐僧还是我们受用,哄不过再作理会。”老怪道:“那
里得个假人头?”先锋道:“等我做一个儿看。”
好妖怪,将一把瑽钢刀斧,把柳树根砍做个人头模样,喷上些人血,糊糊涂
涂的,着一个小怪,使漆盘儿拿至门下,叫道:“大圣爷爷,息怒容禀。”孙行
者果好奉承,听见叫声大圣爷爷,便就止住八戒:“且莫动手,看他有甚话说。”
拿盘的小怪道:“你师父被我大王拿进洞来,洞里小妖村顽,不识好歹,这个来
吞,那个来啃,抓的抓,咬的咬,把你师父吃了,只剩了一个头在这里也。”行
者道:“既吃了便罢,只拿出人头来,我看是真是假。”那小怪从门窟里抛出那
个头来。猪八戒见了就哭道:“可怜啊!那们个师父进去,弄做这门个师父出来
也!”行者道:“呆子,你且认认是真是假。就哭!”八戒道:“不羞!人头有
个真假的?”行者道:“这是个假人头。”八戒道:“怎认得是假?”行者道:
“真人头抛出来,扑搭不响;假人头抛得象梆子声。你不信,等我抛了你听。”
拿起来往石头上一掼,当的一声响亮。沙和尚道:“哥哥,响哩!”行者道:
“响便是个假的。我教他现出本相来你看。”急掣金箍棒,扑的一下,打破了。
八戒看时,乃是个柳树根。呆子忍不住骂起来道:“我把你这伙毛团!你将我师
父藏在洞里,拿个柳树根哄你猪祖宗,莫成我师父是柳树精变的!”慌得那拿盘
的小怪,战兢兢跑去报道:“难,难,难!难,难,难!”老妖道:“怎么有许
多难?”小妖道:“猪八戒与沙和尚倒哄过了,孙行者却是个贩古董的──识货,
识货!他就认得是个假人头。如今得个真人头与他,或者他就去了。”老怪道:
“怎么得个真人头──我们那剥皮亭内有吃不了的人头选一个来。”众妖即至亭
内拣了个新鲜的头,教啃净头皮,滑塔塔的,还使盘儿拿出,叫:“大圣爷爷,
先前委是个假头。这个真正是唐老爷的头,我大王留了镇宅子的,今特献出来也。”
扑通的把个人头又从门窟里抛出,血滴滴的乱滚。
孙行者认得是个真人头,没奈何就哭。八戒、沙僧也一齐放声大哭。八戒噙
着泪道:“哥哥,且莫哭。天气不是好天气,恐一时弄臭了。等我拿将去,乘生
气埋下再哭。”行者道:“也说得是。”那呆子不嫌秽污,把个头抱在怀里,跑
上山崖。向阳处,寻了个藏风聚气的所在,取钉钯筑了一个坑,把头埋了,又筑
起一个坟冢。才叫沙僧:“你与哥哥哭着,等我去寻些甚么供养供养。”他就走
向涧边,攀几根大柳枝,拾几块鹅卵石,回至坟前,把柳枝儿插在左右,鹅卵石
堆在面前。行者问道:“这是怎么说?”八戒道:“这柳枝权为松柏,与师父遮
遮坟顶;这石子权当点心,与师父供养供养。”行者喝道:“夯货!人已死了,
还将石子儿供他!”八戒道:“表表生人意,权为孝道心。”行者道:“且休胡
弄!教沙僧在此,一则庐暮,二则看守行李、马匹。我和你去打破他的洞府,拿
住妖魔,碎尸万段,与师父报仇去来。”沙和尚滴泪道:“大哥言之极当。你两
个着意,我在此处看守。”
好八戒,即脱了皂锦直裰,束一束着体小衣,举钯随着行者。二人努力向前,
不容分辨,径自把他石门打破,喊声振天,叫道:“还我活唐僧来耶!”那洞里
大小群妖,一个个魂飞魄散,都报怨先锋的不是。老妖问先锋道:“这些和尚打
进门来,却怎处治?”先锋道:“古人说得好,手插鱼篮,避不得腥。一不做,
二不休,左右帅领家兵杀那和尚去来!”老怪闻言,无计可奈,真个传令,叫:
“小的们,各要齐心,将精锐器械跟我去出征。”果然一齐呐喊,杀出洞门。这
大圣与八戒,急退几步,到那山场平处,抵住群妖,喝道:“那个是出名的头儿?
那个是拿我师父的妖怪?”那群妖紥下营盘,将一面锦绣花旗闪一闪,老怪持铁
杵,应声高呼道:“那泼和尚,你认不得我?我乃南山大王,数百年放荡于此。
你唐僧已是我拿吃了,你敢如何?”行者骂道:“这个大胆的毛团!你能有多少
的年纪,敢称南山二字?李老君乃开天辟地之祖,尚坐于太清之右;佛如来是治
世之尊,还坐于大鹏之下;孔圣人是儒教之尊,亦仅呼为夫子。你这个孽畜,敢
称甚么南山大王,数百年之放荡!不要走!吃你外公老爷一棒!”那妖精侧身闪
过,使杵抵住铁棒,睁圆眼问道:“你这嘴脸象个猴儿模样,敢将许多言语压我!
你有甚么手段,在吾门下猖狂?”行者笑道:“我把你个无名的孽畜!是也不知
老孙!你站住,硬着胆,且听我说──
祖居东胜大神洲,天地包含几万秋。花果山头仙石卵,卵开产化我根苗。
生来不比凡胎类,圣体原从日月俦。本性自修非小可,天姿颖悟大丹头。
官封大圣居云府,倚势行凶斗斗牛。十万神兵难近我,满天星宿易为收。
名扬宇宙方方晓,智贯乾坤处处留。今幸皈依从释教,扶持长老向西游。
逢山开路无人阻,遇水支桥有怪愁。林内旋威擒虎豹,崖前复手捉貔貅。
东方果正来西域,那个妖邪敢出头!孽畜伤师真可恨,管教时下命将休!
那怪闻言,又惊又恨。咬着牙,跳近前来,使铁杵望行者就打。行者轻轻的
用棒架住,还要与他讲话,那八戒忍不住,掣钯乱筑那怪的先锋。先锋帅众齐来。
这一场在山中平地处混战,真是好杀──
东土大邦上国僧,西方极乐取真经。南山大豹喷风雾,路阻深山独显能。施
巧计,弄乖伶,无知误捉大唐僧。相逢行者神通广,更遭八戒有声名。群妖混战
山平处,尘土纷飞天不清。那阵上小妖呼哮,枪刀乱举;这壁厢神僧叱喝,钯棒
齐兴。大圣英雄无敌手,悟能精壮喜神生。南禺老怪,部下先锋,都为唐僧一块
肉,致令舍死又亡生。这两个因师性命成仇隙,那两个为要唐僧忒恶情。往来斗
经多半会,冲冲撞撞没输赢。
孙大圣见那些小妖勇猛,连打不退。即使个分身法,把毫毛拔下一把,嚼在
口中,喷出去,叫声“变!”都变做本身模样,一个使一条金箍棒,从前边往里
打进。那一二百个小妖,顾前不能顾后,遮左不能遮右,一个个各自逃生,败走
归洞。这行者与八戒,从阵里往外杀来。可怜那些不识俊的妖精,搪着钯,九孔
血出;挽着棒,骨肉如泥!唬得那南山大王滚风生雾,得命逃回。那先锋不能变
化,早被行者一棒打倒,现出本相,乃是个铁背苍狼怪。八戒上前扯着脚,翻过
来看了道:“这厮从小儿也不知偷了人家多少猪牙子、羊羔儿吃了!”行者将身
一抖,收上毫毛道:“呆子!不可迟慢!快赶老怪,讨师父的命去来!”八戒回
头,就不见那些小行者,道:“哥哥的法相儿都去了!”行者道:“我已收来也。”
八戒道:“妙啊,妙啊!”两个喜喜欢欢,得胜而回。
却说那老怪逃了命回洞,吩咐小妖搬石块,挑土,把前门堵了。那些得命的
小妖,一个个战兢兢的,把门都堵了,再不敢出头。这行者引八戒,赶至门首吆
喝,内无人答应。八戒使钯筑时,莫想得动。行者知之,道:“八戒,莫费气力,
他把门堵了。”八戒道:“堵了门,师仇怎报?”行者道:“且回,上墓前看看
沙僧去。”二人复至本处,见沙僧还哭哩。八戒越发伤悲,丢了钯,伏在坟上,
手扑着土哭道:“苦命的师父啊!远乡的师父啊!那里再得见你耶!”行者道:
“兄弟,且莫悲切。这妖精把前门堵了,一定有个后门出入。你两个只在此间,
等我再去寻看。”八戒滴泪道:“哥啊!仔细着!莫连你也捞去了,我们不好哭
得,哭一声师父,哭一声师兄,就要哭得乱了。”行者道:“没事!我自有手段!”
好大圣,收了棒,束束裙,拽开步,转过山坡,忽听得潺潺水响。且回头看
处,原来是涧中水响,上溜头冲泄下来。又见润那边有座门儿,门左边有一个出
水的暗沟,沟中流出红水来。他道:“不消讲!那就是后门了。若要是原嘴脸,
恐有小妖开门看见认得,等我变作个水蛇儿过去。且住!变水蛇恐师父的阴灵儿
知道,怪我出家人变蛇缠长。变作个小螃蟹儿过去罢?也不好,恐师父怪我出家
人脚多。”即做一个水老鼠,飕的一声撺过去,从那出水的沟中,钻至里面天井
中。探着头儿观看,只见那向阳处有个小妖,拿些人肉巴子,一块块的理着晒哩。
行者道:“我的儿啊!那想是师父的肉,吃不了,晒干巴子防天阴的。我要现本
相,赶上前,一棍子打杀,显得我有勇无谋;且再变化进去,寻那老怪,看是何
如。”跳出沟,摇身一变,变做个有翅的蚂蚁儿。真个是──
力微身小号玄驹,日久藏修有翅飞。闲渡桥边排阵势,喜来床下斗仙机。
善知雨至常封穴,垒积尘多遂作灰。巧巧轻轻能爽利,几番不觉过柴扉。
他展开翅,无声无影,一直飞入中堂。只见那老怪烦烦恼恼正坐,有一个小
妖,从后面跳将来报道:“大王万千之喜!”老妖道:“喜从何来?”小妖道:
“我才在后门外涧头上探看,忽听得有人大哭。即&#11978;瓜上峰头望望,原来是猪八
戒、孙行者、沙和尚在那里拜坟痛哭。想是把那个人头认做唐僧的头葬下,掆
作坟墓哭哩。”行者在暗中听说,心内欢喜道:“若出此言,我师父还藏在那里,
未曾吃哩。等我再去寻寻,看死活如何,再与他说话。”好大圣,飞在中堂,东
张西看,见旁边有个小门儿,关得甚紧;即从门缝儿里钻去看时,原是个大园子,
隐隐的听得悲声。径飞入深处,但见一丛大树,树底下绑着两个人,一个正是唐
僧。行者见了,心痒难挠,忍不住,现了本相,近前叫声:“师父。”那长老认
得,滴泪道:“悟空,你来了?快救我一救!悟空,悟空!”行者道:“师父莫
只管叫名字:面前有人,怕走了风汛。你既有命,我可救得你。那怪只说已将你
吃了,拿个假人头哄我,我们与他恨苦相持。师父放心,且再熬熬儿,等我把那
妖精弄倒,方好来解救。”
大圣念声咒语,却又摇身还变做个蚂蚁儿,复入中堂,丁在正梁之上。只见
那些未伤命的小妖,簇簇攒攒,纷纷嚷嚷。内中忽跳出一个小妖,告道:“大王,
他们见堵了门,攻打不开,死心蹋地,舍了唐僧,将假人头弄做个坟墓。今日哭
一日,明日再哭一日,后日复了三,好道回去。打听得他们散了啊,把唐僧拿出
来,碎劖碎剁,把些大料煎了,香喷喷的大家吃一块儿,也得个延年长寿。”
又一个小妖拍着手道:“莫说,莫说!还是蒸了吃的有味!”又一个说:“煮了
吃,还省柴。”又一个道:“他本是个稀奇之物,还着些盐儿腌腌,吃得长久。”
行者在那梁中听见,心中大怒道:“我师父与你有甚毒情,这般算计吃他!”即
将毫毛拔了一把,口中嚼碎,轻轻吹出,暗念咒语,都教变做瞌睡虫儿,往那众
妖脸上抛去。一个个钻入鼻中,小妖渐渐打盹。不一时,都睡倒了。只有那个老
妖睡不稳,他两只手揉头搓脸,不住的打涕喷,捏鼻子。行者道:“莫是他晓得
了?与他个双掭灯!又拨一根毫毛,依母儿做了,抛在他脸上,钻于鼻孔内。两
个虫儿,一个从左进,一个从右入。那老妖&#11978;瓜起来,伸伸腰,打两个呵欠,呼
呼的也睡倒了。行者暗喜,才跳下来,现出本相。耳朵里取出棒来,幌一幌,有
鸭蛋粗细,当的一声,把旁门打破,跑至后园,高叫“师父!”长老道:“徒弟,
快来解解绳儿,绑坏我了。”行者道:“师父不要忙,等我打杀妖精,再来解你。”
急抽身跑至中堂。正举棍要打,又滞住手道:“不好!等解了师父来打。”复至
园中,又思量道:“等打了来救。”如此者两三番,却才跳跳舞舞的到园里。长
老见了,悲中作喜道:“猴儿,想是看见我不曾伤命,所以欢喜得没是处,故这
等作跳舞也?”行者才至前,将绳解了,挽着师父就走。又听得对面树上绑的人
叫道:“老爷舍大慈悲,也救我一命!”长老立定身,叫:“悟空,那个人也解
他一解。”行者道:“他是甚么人?”长老道:“他比我先拿进一日。他是个樵
子,说有母亲年老,甚是思想,倒是个尽孝的。一发连他都救了罢。”行者依言,
也解了绳索,一同带出后门,&#11978;瓜上石崖,过了陡涧。长老谢道:“贤徒,亏你
救了他与我命!悟能、悟净都在何处?”行者道:“他两个都在那里哭你哩。你
可叫他一声。”长老果厉声高叫道:“八戒,八戒!”那呆子哭得昏头昏脑的,
揩揩鼻涕眼泪道:“沙和尚,师父回家来显魂哩!在那里叫我们不是?”行者上
前,喝了一声道:“夯货!显甚么魂?这不是师父来了?”那沙僧抬头见了,忙
忙跪在面前道:“师父,你受了多少苦啊!哥哥怎生救得你来也?”行者把上项
事说了一遍。八戒闻言,咬牙恨齿,忍不住举起钯把那坟冢,一顿筑倒,掘出那
人头,一顿筑得稀烂。唐僧道:“你筑他为何?”八戒道:“师父啊,不知他是
那家的亡人,教我朝着他哭!”长老道:“亏他救了我命哩。你兄弟们打上他门,
嚷着要我,想是拿他来搪塞;不然啊,就杀了我也。还把他埋一埋,见我们出家
人之意。”那呆子听长老此言,遂将一包稀烂骨肉埋下,也掆起个坟墓。
行者却笑道:“师父,你请略坐坐,等我剿除去来。”即又跳下石崖,过涧
入洞,把那绑唐僧与樵子的绳索拿入中堂,那老妖还睡着了,即将他四马攒蹄捆
倒,使金箍棒掬起来,握在肩上,径出后门。猪八戒远远的望见道:“哥哥好干
这握头事!再寻一个儿趁头挑着不好?”行者到跟前放下,八戒举钯就筑。行者
道:“且住!洞里还有小妖怪,未拿哩。”八戒道:“哥啊,有便带我进去打他。”
行者道:“打又费工夫了,不若寻些柴,教他断根罢。”那樵子闻言,即引八戒
去东凹里寻了些破梢竹、败叶松、空心柳、断根藤、黄蒿、老荻、芦苇、干桑,
挑了若干,送入后门里。行者点上火,八戒两耳扇起风。那大圣将身跳上,抖了
一抖,收了瞌睡虫的毫毛。那些小妖及醒来,烟火齐着,可怜!莫想有半个得命。
连洞府烧得精空,却回见师父。师父听见老妖方醒声唤,便叫:“徒弟,妖精醒
了。”八戒上前一钯,把老怪筑死,现出本相,原来是个艾叶花皮豹子精。行者
道:“花皮会吃老虎,如今又会变人。这顿打死,才绝了后患也!”长老谢之不
尽,攀鞍上马。那樵子道:“老爷,向西南去不远,就是舍下。请老爷到舍,见
见家母,叩谢老爷活命之恩,送老爷上路。”长老欣然,遂不骑马,与樵子并四
众同行。向西南迤逦前来,不多路,果见那──
石径重漫苔藓,柴门篷络藤花。四面山光连接,一林鸟雀喧哗。
密密松篁交翠,纷纷异卉奇葩。地僻云深之处,竹篱茅舍人家。
远见一个老妪,倚着柴扉,眼泪汪汪的,儿天儿地的痛哭。这樵子看见是他
母亲,丢了长老,急忙忙先跑到柴扉前,跪下叫道:“母亲,儿来也!”老妪一
把抱住道:“儿啊!你这几日不来家,我只说是山主拿你去,害了性命,是我心
疼难忍。你既不曾被害,何以今日才来?你绳担、柯斧俱在何处?”樵子叩头道:
“母亲,儿已被山主拿去,绑在树上,实是难得性命。幸亏这几位老爷!这老爷
是东土唐朝往西天取经的罗汉。那老爷倒也被山主拿去绑在树上。他那三位徒弟
老爷,神通广大,把山主一顿打死,却是个艾叶花皮豹子精。概众小妖,俱尽烧
死,却将那老老爷解下救出,连孩儿都解救出来。此诚天高地厚之恩!不是他们,
孩儿也死无疑了。如今山上太平,孩儿彻夜行走,也无事矣。”那老妪听言,一
步一拜,拜接长老四众,都入柴扉茅舍中坐下。娘儿两个磕头称谢不尽,慌慌忙
忙的,安排些素斋酬谢。八戒道:“樵哥,我见你府上也寒薄,只可将就一饭,
切莫费心大摆布。”樵子道:“不瞒老爷说。我这山间实是寒薄,没甚么香蕈、
蘑菰、川椒、大料,只是几品野菜奉献老爷,权表寸心。”八戒笑道:“聒噪,
聒噪。放快些儿就是。我们肚中饥了。”樵子道:“就有,就有!”果然不多时,
展抹桌凳,摆将上来。果是几盘野菜。但见那──
嫩焯黄花菜,酸齑白鼓丁。浮蔷马齿苋,江荠雁肠英。燕子不来香且嫩,芽
儿拳小脆还青。烂煮马蓝头,白熝狗脚迹。猫耳朵,野落荜,灰条熟烂能中吃;
剪刀股,牛塘利,倒灌窝螺操帚荠。碎米荠,莴菜荠,几品青香又滑腻。油炒乌
英花,菱科甚可夸;蒲根菜并茭儿菜,四般近水实清华。看麦娘,娇且佳;破破
纳,不穿他;苦麻台下藩篱架。雀儿绵单,猢猻脚迹;油灼灼煎来只好吃。斜蒿
青蒿抱娘蒿,灯娥儿飞上板荞荞。羊耳秃,枸杞头,加上乌蓝不用油。几般野菜
一濩餐,樵子虔心为谢酬。
师徒们饱餐一顿,收拾起程。那樵子不敢久留,请母亲出来,再拜,再谢。
樵子只是磕头,取了一条枣木棍,结束了衣裙,出门相送。沙僧牵马,八戒挑担,
行者紧随左右,长老在马上拱手道:“樵哥,烦先引路,到大路上相别。”一齐
登高下坂,转涧寻坡。长老在马上思量道:徒弟啊──
自从别主来西域,递递迢迢去路遥。水水山山灾不脱,妖妖怪怪命难逃。
心心只为经三藏,念念仍求上九霄。碌碌劳劳何日了,几时行满转唐朝!
樵子闻言道:“老爷切莫忧思。这条大路,向西方不满千里,就是天竺国,
极乐之乡也。”长老闻言,翻身下马道:“有劳远涉。即是大路,请樵哥回府,
多多拜上令堂老安人:适间厚扰盛斋,贫僧无甚相谢,只是早晚诵经,保佑你母
子平安,百年长寿。”那樵子喏喏相辞,复回本路。师徒遂一直投西。正是:降
怪解冤离苦厄,受恩上路用心行。毕竟不知还有几日得到西天,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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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 凤仙郡冒天止雨 孙大圣劝善施霖


大道幽深,如何消息,说破鬼神惊骇。挟藏宇宙,剖判玄光,真乐世间无赛。
灵鹫峰前,宝珠拈出,明映五般光彩。照彻乾坤上下群生,知者寿同山海。
却说三藏师徒四众,别樵子下了隐雾山,奔上大路。行经数日,忽见一座城
池相近。三藏道:“悟空,你看那前面城池,可是天竺国么?”行者摇手道:
“不是,不是!如来处虽称极乐,却没有城池,乃是一座大山,山中有楼台殿阁,
唤做灵山大雷音寺。就到了天竺国,也不是如来住处。天竺国还不知离灵山有多
少路哩。那城想是天竺之外郡。到边前方知明白。”不一时至城外。三藏下马,
入到三层门里,见那民事荒凉,街衢冷落。又到市口之间,见许多穿青衣者,左
右摆列,有几个冠带者,立于房檐之下。他四众顺街行走,那些人更不逊避。猪
八戒村愚,把长嘴掬一掬,叫道:“让路,让路!”那些人猛抬头,看见模样,
一个个骨软筋麻,跌跌蹡々,都道:“妖精来了,妖精来了!”唬得那檐下冠
带者,战兢兢躬身问道:“那方来者?”三藏恐他们闯祸,一力当先,对众道:
“贫僧乃东土大唐驾下拜天竺国大雷音寺佛祖求经者。路过宝方,一则不知地名,
二则未落人家,才进城甚失回避,望列公恕罪。”那官人却才施礼道:“此处乃
天竺外郡,地名凤仙郡。连年干旱,郡侯差我等在此出榜,招求法师祈雨救民也。”
行者闻言道:“你的榜文何在?”众官道:“榜文在此,适间才打扫廊檐,还未
张挂。”行者道:“拿来我看看。”众官即将榜文展开,挂在檐下。行者四众上
前同看。榜上写着──
大天竺国凤仙郡郡侯上官,为榜聘明师,招求大法事。兹因郡土宽弘,军民
殷实,连年亢旱,累岁干荒,民田塘而军地薄,河道浅而沟浍空。井中无水,泉
底无津。富室聊以全生,穷民难以活命。斗粟百金之价,束薪五两之资。十岁女
易米三升,五岁男随人带去。城中惧法,典衣当物以存身;乡下欺公,打劫吃人
而顾命。为此出给榜文,仰望十方贤哲,褥雨救民,恩当重报。愿以千金奉谢,
决不虚言。须至榜者。
行者看罢,对众官道:“郡侯上官何也?”众官道:“上官乃是姓。此我郡
侯之姓也。”行者笑道:“此姓却少。”八戒道:“哥哥不曾读书。百家姓后有
一句上官欧阳。”三藏道:“徒弟们,且休闲讲。那个会求雨,与他求一场甘雨,
以济民瘼,此乃万善之事;如不会,就行,莫误了走路。”行者道:“祈雨有甚
难事!我老孙翻江搅海,换斗移星,踢天弄井,吐雾喷云,担山赶月,唤雨呼风,
那一件儿不是幼年耍子的勾当!何为稀罕!”
众官听说,着两个急去郡中报道:“老爷,万千之喜至也!”那郡侯正焚香
默祝,听得报声喜至,即问:“何喜?”那官道:“今日领榜,方至市口张挂,
即有四个和尚,称是东土大唐差往天竺国大雷音拜佛求经者,见榜即道能祈甘雨,
特来报知。”那郡侯即整衣步行,不用轿马多人,径至市口,以礼敦请。忽有人
报道:“郡侯老爷来了。”众人闪过。那郡侯一见唐僧,不怕他徒弟丑恶,当街
心倒身下拜道:“下官乃凤仙郡郡侯上官氏,熏沐拜请老师祈雨救民。望师大舍
慈悲,运神功,拔济,拔济!”三藏答礼道:“此间不是讲话处。侍贫僧到那寺
观,却好行事。”郡侯道:“老师同到小衙,自有洁净之处。”师徒们遂牵马挑
担,径至府中,一一相见。郡侯即命看茶摆斋。少顷斋至,那八戒放量舌餐,如
同饿虎。唬得那些捧盘的心惊胆战,一往一来,添汤添饭,就如走马灯儿一般,
刚刚供上,直吃得饱满方休。斋毕,唐僧谢了斋,却问:“郡侯大人,贵处干旱
几时了?”郡侯道:
敝地大邦天竺国,风仙外郡吾司牧。一连三载遇干荒,草子不生绝五谷。
大小人家买卖难,十门九户俱啼哭。三停饿死二停人,一停还似风中烛。
下官出榜遍求贤,幸遇真僧来我国。若施寸雨济黎民,愿奉千金酬厚德!
行者听说,满面喜生,呵呵的笑道:“莫说,莫说!若说千金为谢,半点甘
雨全无。但论积功累德,老孙送你一场大雨。”那郡侯原来十分清正贤良,爱民
心重,即请行者上坐,低头下拜道:“老师果舍慈悲,下官必不敢悖德。”行者
道:“且莫讲话,请起。但烦你好生看着我师父,等老孙行事。”沙僧道:“哥
哥,怎么行事?”行者道:“你和八戒过来,就在他这堂下随着我做个羽翼,等
老孙唤龙来行雨。”八戒、沙僧谨依使令。三个人都在堂下。郡侯焚香礼拜。三
藏坐着念经。行者念动真言,诵动咒语,即时见正东上,一朵乌云,渐渐落至堂
前,乃是东海老龙王敖广。那敖广收了云脚,化作人形,走向前,对行者躬身施
礼道:“大圣唤小龙来,那方使用?”行者道:“请起。累你远来,别无甚事。
此间乃凤仙郡,连年干旱,问你如何不来下雨?”老龙道:“启上大圣得知,我
虽能行雨,乃上天遣用之辈。上天不差,岂敢擅自来此行雨?”行者道:“我因
路过此方,见久旱民苦,特着你来此施雨求济,如何推托?”龙王道:“岂敢推
托?但大圣念真言呼唤,不敢不来。一则未奉上天御旨,二则未曾带得行雨神将,
怎么动得雨部?大圣既有拔济之心,容小龙回海点兵,烦大圣到天宫奏准,请一
道降雨的圣旨,请水官放出龙来,我却好照旨意数目下雨。”行者见他说出理来,
只得发放老龙回海。他即跳出罡斗,对唐僧备言龙王之事。唐僧道:“既然如此,
你去为之,切莫打诳语。”行者即吩咐八戒、沙僧:“保着师父,我上天宫去也。”
好大圣,说声去,寂然不见。那郡侯胆战心惊道:“孙老爷那里去了?”八戒笑
道:“驾云上天去了。”郡侯十分恭敬,传出飞报,教满城大街小巷,不拘公卿
士庶,军民人等,家家供养龙王牌位,门设清水缸,缸插杨柳枝,侍奉香火,拜
天不题。
却说行者一驾筋斗云,径到西天门外,早见护国天王引天丁、力士上前迎接
道:“大圣,取经之事完乎?”行者道:“也差不远矣。今行至天竺国界,有一
外郡,名凤仙郡。彼处三年不雨,民甚艰苦,老孙欲祈雨拯救。呼得龙王到彼,
他言无旨,不敢私自为之,特来朝见玉帝请旨。”天王道:“那壁厢敢是不该下
雨哩。我向时闻得说:那郡侯撒泼,冒犯天地,上帝见罪,立有米山、面山、黄
金大锁,直等此三事倒断,才该下雨。”行者不知此意是何,要见玉帝。天王不
敢拦阻,让他进去。径至通明殿外,又见四大天师迎道:“大圣到此何干?”行
者道:“因保唐僧,路至天竺国界,凤仙郡无雨,郡侯召师祈雨。老孙呼得龙王,
意命降雨,他说未奉玉帝旨意,不敢擅行,特来求旨,以苏民困。”四大天师道:
“那方不该下雨。”行者笑道:“该与不该,烦为引奏引奏,看老孙的人情何如。”
葛仙翁道:“俗语云:苍蝇包网儿,好大面皮!”许旌阳道:“不要乱谈,且只
带他进去。”邱洪济、张道陵与葛、许四真人引至灵霄殿下,启奏道:“万岁,
有孙悟空路至天竺国凤仙郡,欲与求雨,特来请旨。”玉帝道:“那厮三年前十
二月二十五日,朕出行监观万天,浮游三界,驾至他方,见那上官正不仁,将斋
天素供,推倒喂狗,口出秽言,造有冒犯之罪,朕即立以三事,在于披香殿内。
汝等引孙悟空去看。若三事倒断,即降旨与他;如不倒断,且休管闲事。”四天
师即引行者至披香殿里看时,见有一座米山,约有十丈高下;一座面山,约有二
十丈高下。米山边有一只拳大之鸡,在那里紧一嘴,慢一嘴,嗛那米吃。面山
边有一只金毛哈巴狗儿,在那里长一舌,短一舌,餂那面吃。左边悬一座铁架
子,架上挂一把金锁,约有一尺三四寸长短,锁梃有指头粗细,下面有一盏明灯,
灯焰儿燎着那锁梃。行者不知其意,回头问天师曰:“此何意也?”天师道:
“那厮触犯了上天,玉帝立此三事,直等鸡嗛了米尽,狗餂得面尽,灯焰燎
断锁梃,那方才该下雨哩。”行者闻言,大惊失色,再不敢启奏。走出殿,满面
含羞。四大天师笑道:“大圣不必烦恼,这事只宜作善可解。若有一念善慈,惊
动上天,那米、面山即时就倒,锁梃即时就断。你去劝他归善,福自来矣。”行
者依言,不上灵霄辞玉帝,径来下界复凡夫。须臾,到西天门,又见护国天王。
天王道:“请旨如何?”行者将米山、面山、金锁之事说了一遍,道:“果依你
言,不肯传旨。适间天师送我,教劝那厮归善,即福原也。”遂相别,降云下界。
那郡侯同三藏、八戒、沙僧、大小官员人等接着,都簇簇攒攒来问。行者将
郡侯喝了一声道:“只因你这厮三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冒犯了天地,致令黎民有
难,如今不肯降雨!”郡侯慌得跪伏在地道:“老师如何得知三年前事?”行者
道:“你把那斋天的素供,怎么推倒喂狗?可实实说来!”那郡侯不敢隐瞒,道:
“三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献供斋天,在于本衙之内,因妻不贤,恶言相斗,一
时怒发无知,推倒供桌,泼了素馔,果是唤狗来吃了。这两年忆念在心,神思恍
惚,无处可以解释。不知上天见罪,遗害黎民。今遇老师降临,万望明示,上界
怎么样计较。”行者道:“那一日正是玉皇下界之日。见你将斋供喂狗,又口出
秽言,玉帝即立三事记汝。”八戒问道:“哥,是那三事?”行者道:“披香殿
立一座米山,约有十丈高下;一座面山,约有二十丈高下。米山边有拳大的一只
小鸡,在那里紧一嘴,慢一嘴的嗛那米吃;面山边有一个金毛哈巴狗儿,在那
里长一舌,短一舌的餂那面吃。左边又一座铁架子,架上挂一把黄金大锁,锁
梃儿有指头粗细,下面有一盏明灯,灯焰儿燎着那锁梃。直等那鸡嗛米尽,狗
餂面尽,灯燎断锁梃,他这里方才该下雨哩。”八戒笑道:“不打紧,不打紧!
哥肯带我去,变出法身来,一顿把他的米面都吃了,锁梃弄断了,管取下雨。”
行者道:“呆子莫胡说!此乃上天所设之计,你怎么得见?”三藏道:“似这等
说,怎生是好?”行者道:“不难,不难!我临行时,四天师曾对我言,但只作
善可解。”那郡侯拜伏在地,哀告道:“但凭老师指教,下官一一皈依也。”行
者道:“你若回心向善,趁早儿念佛看经,我还替你作为;汝若仍前不改,我亦
不能解释,不久天即诛之,性命不能保矣。”那郡侯磕头礼拜,誓愿皈依。当时
召请本处僧道,启建道场,各各写发文书,申奏三天。郡侯领众拈香瞻拜,答天
谢地,引罪自责。三藏也与他念经。一壁厢又出飞报,教城里城外大家小户,不
论男女人等,都要烧香念佛。自此时,一片善声盈耳。行者却才欢喜。对八戒、
沙僧道:“你两个好生护持师父,等老孙再与他去去来。”八戒道:“哥哥,又
往那里去?”行者道:“这郡侯听信老孙之言,果然受教,恭敬善慈,诚心念佛,
我这去再奏玉帝,求些雨来。”沙僧道:“哥哥既要去不必迟疑,且耽搁我们行
路,必求雨一坛,庶成我们之正果也。”
好大圣,又纵云头,直至天门外。还遇着护国天王。天王道:“你今又来做
甚?”行者道:“那郡侯已归善矣。”天王亦喜。正说处,早见直符使者,捧定
了道家文书,僧家关牒,到天门外传递。那符使见了行者,施礼道:“此意乃大
圣劝善之功。”行者道:“你将此文牒送去何处?”符使道:“直送至通明殿上,
与天师传递到玉皇大天尊前。”行者道:“如此,你先行,我当随后面去。”那
符使入天门去了。护国天王道:“大圣,不消见玉帝了。你只往九天应元府下,
借点雷神,径自声雷掣电,还他就有雨下也。”真个行者依言,入天门里,不上
灵霄殿求请旨意,转云步,径往九天应元府,见那雷门使者、纠录典者、廉访典
者都来迎着,施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有事要见天尊。”三使者即为
传奏。天尊随下九凤丹霞之絜,整衣出迎。相见礼毕,行者道:“有一事特来奉
求。”天尊道:“何事?”行者道:“我因保唐僧,至凤仙郡,见那干旱之甚,
已许他求雨,特来告借贵部官将到彼声雷。”天尊道:“我知那郡侯冒犯上天,
立有三事,不知可该下雨哩。”行者笑道:“我昨日已见玉帝请旨。玉帝着天师
引我去披香殿看那三事,乃是米山、面山、金锁。只要三事倒断,方该下雨。我
愁难得倒断,天师教我劝化郡侯等众作善,以为人有善念,天必从之。庶几可以
回天心,解灾难也。今已善念顿生,善声盈耳。适间直符使者已将改行从善的文
牒奏上玉帝去了,老孙因特造尊府,告借雷部官将相助相助。”天尊道:“既如
此,差邓、辛、张、陶,帅领闪电娘子,即随大圣下降风仙郡声雷。”那四将同
大圣,不多时,至于风仙境界。即于半空中作起法来。只听得唿鲁鲁的雷声,又
见那淅淅沥沥的闪电。真个是──
电掣紫金蛇,雷轰群蛰哄。荧煌飞火光,霹雳崩山洞。列缺满天明,震惊连
地纵。红销一闪发萌芽,万里江山都撼动。
那凤仙郡,城里城外,大小官员,军民人等,整三年不曾听见雷电。今日见
有雷声霍闪,一齐跪下,头顶着香炉,有的手拈着柳枝,都念“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这一声善念,果然惊动上天。正是那古诗云:
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且不说孙大圣指挥雷将、掣电轰雷于凤仙郡,人人归善。却说那上界直符使
者,将僧道两家的文牒,送至通明殿,四天师传奏灵霄殿。玉帝见了道:“那厮
们既有善念,看三事如何。”正说处,忽有披香殿看管的将官报道:“所立米面
山俱倒了。霎时间米面皆无。锁梃亦断。”奏未毕,又有当驾天官引凤仙郡土地、
城隍、社令等神齐来拜奏道:“本郡郡主并满城大小黎庶之家,无一家一人不皈
依善果,礼佛敬天。今启垂慈,普降甘雨,求济黎民。”玉帝闻言大喜,即传旨:
“着风部、云部、雨部,各遵号令,去下方,按凤仙郡界,即于今日今时,声雷
布云,降雨三尺零四十二点。”时有四大天师奉旨,传与各部随时下界,各逞神
威,一齐振作。行者正与邓、辛、张、陶,令闪电娘子在空中调弄,只见众神都
到,合会一天。那其间风云际会,甘雨滂沱。好雨──
漠漠浓云,蒙蒙黑雾。雷车轰轰,闪电灼灼。滚滚狂风,淙淙骤雨。所谓一
念回天,万民满望。全亏大圣施元远,万里江山处处阴。好雨倾河倒海,蔽野迷
空。檐前垂瀑布,窗外响玲珑。万户千门人念佛,六街三市水流洪。东西河道条
条满,南北溪湾处处通。槁苗得润,枯木回生。田畴麻麦盛,村堡豆粮升。客旅
喜通贩卖,农夫爱尔耘耕。从今黍稷多条畅,自然稼穑得丰登。风调雨顺民安乐,
海晏河清享太平。
一日雨下足了三尺零四十二点。众神祇渐渐收回。孙大圣厉声高叫道:“那
四部众神,且暂停云从,待老孙去叫郡侯拜谢列位。列位可拨开云雾,各现真身,
与这凡夫亲眼看看,他才信心供奉也。”众神听说,只得都停在空中。这行者按
落云头,径至郡里。早见三藏、八戒、沙僧,都来迎接。那郡侯一步一拜来谢。
行者道:“且慢谢我。我已留住四部神祇,你可传召多人同此拜谢,教他向后好
来降雨。”郡侯随传飞报,召众同酬,都一个个拈香朝拜。只见那四部神祗,开
明云雾,各现真身。四部者,乃雨部、雷部、云部、风部。只见那──
龙王显像,雷将舒身。云童出现,风伯垂真。龙王显像,银须苍貌世无双。
雷将舒身,钩嘴威颜诚莫比。云童出现,谁如玉面金冠;风伯垂真,曾似燥眉环
眼。齐齐显露青霄上,各各挨排现圣仪。凤仙郡界人才信,顶礼拈香恶性回。今
日仰朝天上将,洗心向善尽皈依。
众神祇宁待了一个时辰,人民拜之不已。孙行者又起在云端,对众作礼道:
“有劳,有劳!请列位各归本部。老孙还都郡界中人家,供养高真,遇时节醮谢。
列位从此后,五日一风,十日一雨,还来拯救拯救。”众神依言,各各转部不题。
却说大圣坠落云头,与三藏道:“事毕民安,可收拾走路矣。”那郡侯闻言,
急忙行礼道:“孙老爷说那里话!今此一场,乃无量无边之恩德。下官这里差人
办备小宴,奉答厚恩。仍买治民间田地,与老爷起建寺院,立老爷生祠,勒碑刻
名,四时享祀。虽刻骨镂心,难报万一,怎么就说走路的话!”三藏道:“大人
之言虽当,但我等乃西方挂搭行脚之僧,不敢久住。一二日间。定走无疑。”那
郡侯那里肯放。连夜差多人治办酒席,起盖祠宇。次日,大开佳宴,请唐僧高坐;
孙大圣与八戒、沙僧列坐。郡侯同本郡大小官员部臣把杯献馔,细吹细打,款待
了一日。这场果是欣然。有诗为证:
田畴久旱逢甘雨,河道经商处处通。深感神僧来郡界,多蒙大圣上天宫。
解除三事从前恶,一念皈依善果弘。此后愿如尧舜世,五风十雨万年丰。
一日筵,二日宴;今日酬,明日谢;扳留将有半月,只等寺院生祠完备。一
日,郡侯请四众往观。唐僧惊讶道:“功程浩大,何成之如此速耶?”郡侯道:
“下官催趱人工,昼夜不息,急急命完,特请列位老爷看看。”行者笑道:“果
是贤才能干的好贤侯也!”即时都到新寺。见那殿阁巍峨,山门壮丽,俱称赞不
已。行者请师父留一寺名。三藏道:“有,留名当唤做‘甘霖普济寺’。”郡侯
称道:“甚好,甚好!”用金贴广招僧众,侍奉香火。殿左边立起四众生祠,每
年四时祭祀;又起盖雷神、龙神等庙,以答神功。看毕,即命趱行。那一郡人民,
知久留不住,各备赆仪,分文不受。因此,合郡官员人等,盛张鼓乐,大展旌幢,
送有三十里远近,犹不忍别,遂掩泪目送,直至望不见方回。这正是:硕德神僧
留普济,齐天大圣广施恩。毕竟不知此去还有几日方见如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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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八回 禅到玉华施法会 心猿木母授门人


话说唐僧喜喜欢欢别了郡侯,在马上向行者道:“贤徒,这一场善果,真胜
似比丘国搭救儿童,皆尔之功也。”沙僧道:“比丘国只救得一千一百一十一个
小儿,怎似这场大雨,滂沱浸润,活彀者万万千千性命!弟子也暗自称赞大师兄
的法力通天,慈恩盖地也。”八戒笑道:“哥的恩也有,善也有,却只是外施仁
义,内包祸心。但与老猪走,就要作践人。”行者道:“我在那里作践你?”八
戒道:“也彀了,也彀了!常照顾我捆,照顾我吊,照顾我煮,照顾我蒸!今在
凤仙郡施了恩惠与万万之人,就该住上半年,带挈我吃几顿自在饱饭,却只管催
趱行路!”长老闻言,喝道:“这个呆子,怎么只思量掳嘴!快走路,再莫斗口!”
八戒不敢言,掬掬嘴,挑着行囊,打着哈哈,师徒们奔上大路。此时光景如梭,
又值深秋之候,但见──
水痕收,山骨瘦。红叶纷飞,黄花时候。霜晴觉夜长,月白穿窗透。家家烟
火夕阳多,处处湖光寒水溜。白蘋香,红蓼茂。桔绿橙黄,柳衰谷秀。荒村雁落
碎芦花,野店鸡声收菽豆。
四众行彀多时,又见城垣影影,长老举鞭遥指叫:“悟空,你看那里又有一
座城池,却不知是甚去处。”行者道:“你我俱未曾到,何以知之?且行至边前
问人。”说不了,忽见树丛里走出一个老者,手持竹杖,身着轻衣,足踏一对棕
鞋,腰束一条扁带,慌得唐僧滚鞍下马,上前道个问讯。那老者扶杖还礼道:
“长老那方来的?”唐僧合掌道:“贫僧东土唐朝差往雷音拜佛求经者,今至宝
方,遥望城垣,不知是甚去处,特问老施主指教。”那老者闻言,口称:“有道
禅师,我这敝处,乃天竺国下郡,地名玉华县。县中城主,就是天竺皇帝之宗室,
封为玉华王。此王甚贤,专敬僧道,重爱黎民。老禅师若去相见,必有重敬。”
三藏谢了,那老者径穿树林而去。
三藏才转身对徒弟备言前事。他三人欣喜,扶师父上马。三藏道:“没多路,
不须乘马。”四众遂步至城边街道观看。原来那关厢人家,做买做卖的,人烟凑
集,生意亦甚茂盛。观其声音相貌,与中华无异。三藏吩咐:“徒弟们谨慎,切
不可放肆。那八戒低了头,沙僧掩着脸,惟孙行者搀着师父。两边人都来争看,
齐声叫道:“我这里只有降龙伏虎的高僧,不曾见降猪伏猴的和尚。”八戒忍不
住,把嘴一掬道:“你们可曾看见降猪王的和尚。”唬得满街上人跌跌&#11978;瓜&#11978;瓜,
都往两边闪过。行者笑道:“呆子,快藏了嘴,莫装扮,仔细脚下过桥。”那呆
子低着头,只是笑。过了吊桥,入城门内,又见那大街上酒楼歌馆,热闹繁华,
果然是神州都邑。有诗为证,诗曰:
锦城铁瓮万年坚,临水依山色色鲜。百货通湖船入市,千家沽酒店垂帘。
楼台处处人烟广,巷陌朝朝客贾喧。不亚长安风景好,鸡鸣犬吠亦般般。
三藏心中暗喜道:“人言西域诸番,更不曾到此。细观此景,与我大唐何异!
所为极乐世界,诚此之谓也。”又听得人说,白米四钱一石,麻油八厘一斤,真
是五谷丰登之处。行彀多时,方到玉华王府,府门左右有长史府、审理厅、典膳
所、待客馆。三藏道:“徒弟,此间是府,等我进去,朝王验牒而行。”八戒道:
“师父进去,我们可好在衙门前站立?”三藏道:“你不看这门上是‘待客馆’
三字!你们都去那里坐下,看有草料,买些喂马。我见了王,倘或赐斋,便来唤
你等同享。”行者道:“师父放心前去,老孙自当理会。”那沙僧把行李挑至馆
中。馆中有看馆的人役,见他们面貌丑陋,也不敢问他,也不敢教他出去,只得
让他坐下不题。
却说老师父换了衣帽,拿了关文,径至王府前,早见引礼官迎着问道:“长
老何来?”三藏道:“东土大唐差来大雷音拜佛祖求经之僧,今到贵地,欲倒换
关文,特来朝参千岁。”引礼官即为传奏,那王子果然贤达,即传旨召进。三藏
至殿下施礼,王子即请上殿赐坐。三藏将关文献上,王子看了,又见有各国印信
手押,也就欣然将宝印了,押了花字,收折在案。问道:“国师长老,自你那大
唐至此,历遍诸邦,共有几多路程?”三藏道:“贫僧也未记程途。但先年蒙观
音菩萨在我王御前显身,曾留了颂子,言西方十万八千里。贫僧在路,已经过一
十四遍寒暑矣。”王子笑道:“十四遍寒暑,即十四年了。想是途中有甚耽搁。”
三藏道:“一言难尽!万蛰千魔,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才到得宝方!”那王子
十分欢喜。即着典膳官备素斋管待。三藏:“启上殿下,贫僧有三个小徒,在外
等候,不敢领斋,但恐迟误行程。”王子教:“当殿官,快去请长老三位徒弟,
进府同斋。”当殿官随出外相请,都道:“未曾见,未曾见。”有跟随的人道:
“待客馆中坐着三个丑貌和尚,想必是也。”当殿官同众至馆中,即问看馆的道:
“那个是大唐取经僧的高徒?我主有旨,请吃斋也。”八戒正坐打盹,听见一个
斋字,忍不住跳起身来答道:“我们是,我们是!”当殿官一见了,魂飞魄丧,
都战战的道:“是个猪魈,猪魈!”行者听见,一把扯住八戒道:“兄弟,放斯
文些,莫撒村野。”那众官见了行者,又道:“是个猴精,猴精!”沙僧拱手道:
“列位休得惊恐。我三人都是唐僧的徒弟。”众官见了,又道:“灶君,灶君!”
孙行者即教八戒牵马,沙僧挑担,同众入玉华王府。当殿官先入启知。
那王子举目见那等丑恶,却也心中害怕。三藏合掌道:“千岁放心,顽徒虽
是貌丑,却都心良。”八戒朝上唱个喏道:“贫僧问讯了。”王子愈觉心惊。三
藏道:“顽徒都是山野中收来的,不会行礼,万望赦罪。”王子奈着惊恐,教典
膳官请众僧官去暴纱亭吃斋,三藏谢了恩,辞王下殿,同至亭内,埋怨八戒道:
“你这夯货,全不知一毫礼体!索性不开口,便也罢了,怎么那般粗鲁!一句话,
足足冲倒泰山!”行者笑道:“还是我不唱喏的好,也省些力气。”沙僧道:
“他唱喏又不等齐,预先就抒着个嘴吆喝。”八戒道:“活淘气,活淘气!师父
前日教我,见人打个问讯儿是礼。今日打问讯,又说不好,教我怎的干么!”三
藏道:“我教你见了人打个问讯,不曾教你见王子就此歪缠!常言道,物有几等
物,人有几等人,如何不分个贵贱?”正说处,见那典膳官带领人役,调开桌椅,
摆上斋来,师徒们却不言语,各各吃斋。
却说那王子退殿进宫,宫中有三个小王子,见他面容改色,即问道:“父王
今日为何有此惊恐?”王子道:“适才有东土大唐差来拜佛取经的一个和尚,倒
换关文,却一表非凡。我留他吃斋,他说有徒弟在府前,我即命请。少时进来,
见我不行大礼,打个问讯,我已不快。及抬头看时,一个个丑似妖魔,心中不觉
惊骇,故此面容改色。”原来那三个小王子比众不同,一个个好武好强,便就伸
拳掳袖道:“莫敢是那山里走来的妖精,假装人象,待我们拿兵器出去看来!”
好王子,大的个拿一条齐眉棍,第二个轮一把九齿钯,第三个使一根乌油黑棒子,
雄纠纠、气昂昂的走出王府,吆喝道:“甚么取经的和尚!在那里?”时有典膳
官员人等跪下道:“小王,他们在这暴纱亭吃斋哩。”
小王子不分好歹,闯将进去,喝道:“汝等是人是怪,快早说来,饶你性命!”
唬得三藏面容失色,丢下饭碗,躬着身道:“贫僧乃唐朝来取经者,人也,非怪
也。”小王子道:“你便还象个人,那三个丑的,断然是怪!”八戒只管吃饭不
睬。沙僧与行者欠身道:“我等俱是人,面虽丑而心良,身虽夯而性善。汝三个
却是何来,却这样海口轻狂?”旁有典膳等官道:“三位是我王之子小殿下。”
八戒丢了碗道:“小殿下,各拿兵器怎么?莫是要与我们打哩?”二王子掣开步,
双手舞钯,便要打八戒。八戒嘻嘻笑道:“你那钯只好与我这钯做孙子罢了!”
即揭衣,腰间取出钯来,幌一幌,金光万道,丢了解数,有瑞气千条,把个王子
唬得手软筋麻,不敢舞弄。行者见大的个使一条齐眉棍,跳阿跳的,即耳朵里取
出金箍棒来,幌一幌,碗来粗细,有丈二三长短,着地下一捣,捣了有三尺深浅,
竖在那里,笑道:“我把这棍子送你罢!”那王子听言,即丢了自己棍,去取那
棒,双手尽气力一拔,莫想得动分毫,再又端一端,摇一摇,就如生根一般。第
三个撒起莽性,使乌油杆棒来打,被沙僧一手劈开,取出降妖宝杖,拈一拈,艳
艳光生,纷纷霞亮,唬得那典膳等官,一个个呆呆挣挣,口不能言。三个小王子
一齐下拜道:“神师,神师!我等凡人不识,万望施展一番,我等好拜授也。”
行者走近前,轻轻的把棒拿将起来道:“这里窄狭,不好展手,等我跳在空中,
耍一路儿你们看看。”
好大圣,唿哨一声,将筋斗一纵,两只脚踏着五色祥云,起在半空,离地约
有三百步高下,把金箍棒丢开个撒花盖顶,黄龙转身,一上一下,左旋右转。起
初时人与棒似锦上添花,次后来不见人,只见一天棒滚。八戒在底下喝声采,也
忍不住手脚,厉声喊道:“等老猪也去耍耍来!”好呆子,驾起风头,也到半空,
丢开钯,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前七后八,满身解数,只听得呼呼风响。正使到
热闹处,沙僧对长老道:“师父,也等老沙去操演操演。”好和尚,双着脚一跳,
轮着杖,也起在空中,只见那锐气氤氲,金光缥缈,双手使降妖杖丢一个丹凤朝
阳,饿虎扑食,紧迎慢挡,捷转忙撺。弟兄三个即展神通,都在那半空中一齐扬
威耀武。这才是──
真禅景象不凡同,大道缘由满太空。金木施威盈法界,刀圭展转合圆通。
神兵精锐随时显,丹器花生到处崇。天竺虽高还戒性,玉华王子总归中。
唬得那三个小王子,跪在尘埃。暴纱亭大小人员,并王府里老王子,满城中
军民男女,僧尼道俗,一应人等,家家念佛磕头,户户拈香礼拜。果然是──
见象归度众僧,人间作福享清平。从今果正菩提路,尽是参禅拜佛人。
他三个各逞雄才,使了一路,按下祥云,把兵器收了,到唐僧面前问讯,谢
了师恩,各各坐下不题。
那三个小王子急回宫里,告奏老王道:“父王万千之喜!今有莫大之功也!
适才可曾看见半空中舞弄么?”老王道:“我才见半空霞彩,就于宫院内同你母
亲等众焚香启拜,更不知是那里神仙降聚也。”小王子道:“不是那里神仙,就
是那取经僧三个丑徒弟。一个使金箍铁棒,一个使九齿钉钯,一个使降妖宝杖,
把我三个的兵器,比的通没有分毫。我们教他使一路,他嫌地上窄狭,不好支吾,
等我起在空中,使一路你看。他就各驾云头,满空中祥云缥缈,瑞气氤氲。才然
落下,都坐在暴纱亭里。做儿的十分欢喜,欲要拜他为师,学他手段,保护我邦,
此诚莫大之功!不知父王以为何如?”老王闻言,信心从愿。当时父子四人,不
摆驾,不张盖,步行到暴纱亭。他四众收拾行李,欲进府谢斋,辞王起行,偶见
玉华王父子上亭来倒身下拜,慌得长老舒身,扑地还礼。行者等闪过旁边,微微
冷笑。众拜毕,请四众进府堂上坐。四众欣然而入,老王起身道:“唐老师父,
孤有一事奉求,不知三位高徒,可能容否?”三藏道:“但凭千岁吩咐,小徒不
敢不从。”老王道:“孤先见列位时,只以为唐朝远来行脚僧,其实肉眼凡胎,
多致轻亵。适见孙师、猪师、沙师起舞在空,方知是仙是佛。孤三个犬子,一生
好弄武艺,今谨发虔心,欲拜为门徒,学些武艺。万望老师开天地之心,普运慈
舟,传度小儿,必以倾城之资奉谢。”行者闻言忍不住呵呵笑道:“你这殿下,
好不会事!我等出家人,巴不得要传几个徒弟。你令郎既有从善之心,切不可说
起分毫之利,但只以情相处,足为爱也。”王子听言,十分欢喜,随命大排筵宴,
就于本府正堂摆列。噫!一声旨意,即刻俱完。但见那──
结彩飘飖,香烟馥郁。戗金桌子挂绞绡,幌人眼目;彩漆椅儿铺锦绣,添座
风光。树果新鲜,茶汤香喷。三五道闲食清甜,一两餐馒头丰洁。蒸酥蜜煎更奇
哉,油札糖浇真美矣。有几瓶香糯素酒,斟出来,赛过琼浆;献几番阳羡仙茶,
捧到手,香欺丹桂。般般品品皆齐备,色色行行尽出奇。
一壁厢叫承应的歌舞吹弹,撮弄演戏。他师徒们并王父子,尽乐一日。不觉
天晚,散了酒席,又叫即于暴纱亭铺设床帏,请师安宿,待明早竭诚焚香,再拜
求传武艺。众皆听从,即备香汤,请师沐浴,众却归寝。此时那──
众鸟高栖万簌沉,诗人下榻罢哦吟。银河光显天弥亮,野径荒凉草更深。
砧杵叮咚敲别院,关山杳窎动乡心。寒蛩声朗知人意,呖呖床头破梦魂。
一宵晚景题过。明早,那老王父子,又来相见这长老。昨日相见,还是王礼,
今日就行师礼。那三个小王子对行者、八戒、沙僧当面叩头,拜问道:“尊师之
兵器,还借出与弟子们看看。”八戒闻言,欣然取出钉钯,抛在地下。沙僧将宝
杖抛出,倚在墙边。二王子与三王子跳起去便拿,就如蜻蜓撼石柱,一个个挣得
红头赤脸,莫想拿动半分毫。大王子见了,叫道:“兄弟,莫费力了。师父的兵
器,俱是神兵,不知有多少重哩!”八戒笑道:“我的钯也没多重,只有一藏之
数,连柄五千零四十八斤。”三王子问沙僧道:“师父宝杖多重?”沙僧笑道:
“也是五千零四十八斤。”大王子求行者的金箍棒看。行者去耳朵里取出一个针
儿来,迎风幌一幌,就有碗来粗细,直直的竖立面前。那王父子都皆悚惧,众官
员个个心惊。三个小王子礼拜道:“猪师、沙师之兵,俱随身带在衣下,即可取
之。孙师为何自耳中取出?见风即长,何也?”行者笑道:“你不知我这棒不是
凡间等闲可有者。这棒是──
鸿蒙初判陶钅容铁,大禹神人亲所设。湖海江河浅共深,曾将此棒知之切。
开山治水太平时,流落东洋镇海阙。日久年深放彩霞,能消能长能光洁。老孙有
分取将来,变化无方随口诀。要大弥于宇宙间,要小却似针儿节。棒名如意号金
箍,天上人间称一绝。重该一万三千五百斤,或粗或细能生灭。也曾助我闹天宫,
也曾随我攻地阙。伏虎降龙处处通,炼魔荡怪方方彻。举头一指太阳昏,天地鬼
神皆胆怯。混沌仙传到至今,原来不是凡间铁。”
那王子听言,个个顶礼不尽。三个向前重重拜礼,虔心求授。行者道:“你
三人不知学那般武艺。”王子道:“愿使棍的就学棍,惯使钯的就学钯,爱用杖
的就学杖。”行者笑道:“教便也容易,只是你等无力量,使不得我们的兵器,
恐学之不精,如画虎不成反类狗也。古人云,教训不严师之惰,学问无成子之罪。
汝等既有诚心,可去焚香来拜了天地,我先传你些神力,然后可授武艺。”三个
小王子闻言,满心欢喜,即便亲抬香案,沐手焚香,朝天礼拜。拜毕请师传法。
行者转下身来,对唐僧行礼道:“告尊师,恕弟子之罪。自当年在两界山蒙师父
大德救脱弟子,秉教沙门,一向西来,虽不曾重报师恩,却也曾渡水登山,竭尽
心力。今来佛国之乡,幸遇贤王三子,投拜我等,欲学武艺。彼既为我等之徒弟,
即为我师之徒孙也。谨禀过我师,庶好传授。”三藏十分大喜。八戒、沙僧见行
者行礼,也那转身朝三藏磕头道:“师父,我等愚鲁,拙口钝腮,不会说话,望
师父高坐法位,也让我两个各招个徒弟耍耍,也是西方路上之忆念。”三藏俱欣
然允之。
行者才教三个王子就于暴纱亭后,静室之间,画了罡斗,教三人都俯伏在内,
一个个瞑目宁神。这里却暗暗念动真言,诵动咒语,将仙气吹入他三人心腹之中,
把元神收归本舍,传与口诀,各授得万千之膂力,运添了火候,却象个脱胎换骨
之法。运遍了子午周天,那三个小王子,方才苏醒,一齐爬将起来,抹抹脸,精
神抖擞,一个个骨壮筋强──大王子就拿得金箍棒,二王子就轮得九齿钯,三王
子就举得降妖杖。老王见了欢喜不胜,又排素宴,启谢他师徒四众。就在筵前各
传各授:学棍的演棍,学钯的演钯,学杖的演杖。虽然打几个转身,丢几般解数,
终是有些着力,走一路,便喘气嘘嘘,不能耐久;盖他那兵器都有变化,其进退
攻扬,随消随长,皆有变化自然之妙,此等终是凡夫,岂能以遽及也?当日散了
筵宴。
次日,三个王子又来称谢道:“感蒙神师授赐了膂力,纵然轮得师的神器,
只是转换艰难。意欲命工匠依师神器式样,减削斤两,打造一般,未知师父肯容
否?”八戒道:“好,好,好!说得象话。我们的器械,一则你们使不得,二则
我们要护法降魔,正该另造另造。”王子又随宣召铁匠,买办钢铁万斤,就于王
府内前院搭厂,支炉铸造。先一日将钢铁炼熟,次日请行者三人将金箍棒、九齿
钯、降妖杖,都取出放在篷厂之间,看样造作,遂此昼夜不收。
噫!这兵器原是他们随身之宝,一刻不可离者,各藏在身,自有许多光彩护
体。今放在厂院中几日,那霞光有万道冲天,瑞气有千般罩地。其夜有一妖精,
离城只有七十里远近,山唤豹头山,洞唤虎口洞,夜坐之间,忽见霞光瑞气,即
驾云头而看。原是州城之光彩,他按下云来近前观看,乃是这三般兵器放光。妖
精又喜又爱道:“好宝贝,好宝贝!这是甚人用的,今放在此?也是我的缘法,
拿了去呀!拿了去呀!”他爱心一动,弄起威风,将三般兵器,一股收之,径转
本洞。正是那──
道不须臾离,可离非道也。神兵尽落空,枉费参修者。
毕竟不知怎生寻得这兵器,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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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九回 黄狮精虚设钉钯宴 金木土计闹豹头山


却说那院中几个铁匠,因连日辛苦,夜间俱自睡了。及天明起来打造,篷下
不见了三般兵器,一个个呆挣神惊,四下寻找。只见那三个王子出宫来看,那铁
匠一齐磕头道:“小主啊,神师的三般兵器,都不知那里去了!”小王子听言,
心惊胆战道:“想是师父今夜收拾去了。”急奔暴纱亭看时,见白马尚在廊下,
忍不住叫道:“师父还睡哩!”沙僧道:“起来了。”即将房门开了,让王子进
里看时,不见兵器,慌慌张张问道:“师父的兵器都收来了?”行者跳起道:
“不曾收啊!”王子道:“三般兵器,今夜都不见了。”八戒连忙爬起道:“我
的钯在么?”小王道:“适才我等出来,只见众人前后找寻不见,弟子恐是师父
收了,却才来问。老师的宝贝,俱是能长能消,想必藏在身边哄弟子哩。”行者
道:“委的未收,都寻去来。”随至院中篷下,果然不见踪影。八戒道:“定是
这伙铁匠偷了!快拿出来!略迟了些儿,就都打死,打死!”那铁匠慌得磕头滴
泪道:“爷爷!我们连日辛苦,夜间睡着,乃至天明起来,遂不见了。我等乃一
概凡人,怎么拿得动,望爷爷饶命,饶命!”行者无语暗恨道:“还是我们的不
是,既然看了式样,就该收在身边,怎么却丢放在此!那宝贝霞彩光生,想是惊
动甚么歹人,今夜窃去也。”八戒不信道:“哥哥说那里话!这般个太平境界,
又不是旷野深山,怎得个歹人来!定是铁匠欺心,他见我们的兵器光彩,认得是
三件宝贝,连夜走出王府,伙些人来,抬的抬,拉的拉,偷出去了!拿过来打呀,
打呀!”众匠只是磕头发誓。
正嚷处,只见老王子出来,问及前事,却也面无人色,沉吟半晌,道:“神
师兵器,本不同凡,就有百十余人也禁挫不动;况孤在此城,今已五代,不是大
胆海口,孤也颇有个贤名在外,这城中军民匠作人等,也颇惧孤之法度,断是不
敢欺心,望神师再思可矣。”行者笑道:“不用再思,也不须苦赖铁匠。我问殿
下:你这州城四面,可有甚么山林妖怪?”王子道:“神师此问,甚是有理。孤
这州城之北,有一座豹头山,山中有一座虎口洞。往往人言洞内有仙,又言有虎
狼,又言有妖怪。孤未曾访得端的,不知果是何物。”行者笑道:“不消讲了,
定是那方歹人,知道俱是宝贝,一夜偷将去了。”叫:“八戒沙僧,你都在此保
着师父,护着城池,等老孙寻访去来。”又叫铁匠们不可住了炉火,一一炼造。
好猴王,辞了三藏,唿哨一声,形影不见,早跨到豹头山上。原来那城相去
只有七十里,一瞬即到。径上山峰观看,果然有些妖气,真是──
龙脉悠长,地形远大。尖峰挺挺插天高,陡涧沉沉流水紧。山前有瑶草铺茵,
山后有奇花布锦。乔松老柏,古树修篁。山鸦山鹊乱飞鸣,野鹤野猿皆啸唳。悬
崖下,麋鹿双双;峭壁前,獾狐对对。一起一伏远来龙,九曲九湾潜地脉。埂头
相接玉华州,万古千秋兴胜处。
行者正然看时,忽听得山背后有人言语,急回头视之,乃两个狼头怪妖,朗
朗的说着话,向西北上走。行者揣道:“这定是巡山的怪物,等老孙跟他去听听,
看他说些甚的。”捻着诀,念个咒,摇身一变,变做个蝴蝶儿,展开翅,翩翩翻
翻,径自赶上。果然变得有样范──
一双粉翅,两道银须。乘风飞去急,映日舞来徐。渡水过墙能疾俏,偷香弄
絮甚欢娱。体轻偏爱鲜花味,雅态芳情任卷舒。
他飞在那个妖精头直上,飘飘荡荡,听他说话。那妖猛的叫道:“二哥,我
大王连日侥幸。前月里得了一个美人儿,在洞内盘桓,十分快乐。昨夜里又得了
三般兵器,果然是无价之宝。明朝开宴庆钉钯会哩,我们都有受用。”这个道:
“我们也有些侥幸。拿这二十两银子买猪羊去,如今到了乾方集上,先吃几壶酒
儿,把东西开个花帐儿,落他二三两银子,买件绵衣过寒,却不是好?”两个怪
说说笑笑的,上大路急走如飞。
行者听得要庆钉钯会,心中暗喜;欲要打杀他,争奈不管他事,况手中又无
兵器。他即飞向前边,现了本相,在路口上立定。那怪看看走到身边,被他一口
法唾喷将去,念一声“唵吽咤唎”,即使个定身法,把两个狼头精定住。
眼睁睁,口也难开;直挺挺,双脚站住。又将他扳翻倒,揭衣搜捡,果是有二十
两银子,着一条搭包儿打在腰间裙带上,又各挂着一个粉漆牌儿,一个上写着
“刁钻古怪”,一个上写着“古怪刁钻”。
好大圣,取了他银子,解了他牌儿,返跨步回至州城。到王府中,见了王子、
唐僧并大小官员、匠作人等,具言前事。八戒笑道:“想是老猪的宝贝,霞彩光
明,所以买猪羊,治筵席庆贺哩。但如今怎得他来?”行者道:“我兄弟三人俱
去,这银子是买办猪羊的,且将这银子赏了匠人,教殿下寻几个猪羊。八戒你变
做刁钻古怪,我变做古怪刁钻,沙僧装做个贩猪羊的客人,走进那虎口洞里,得
便处,各人拿了兵器,打绝那妖邪,回来却收拾走路。”沙僧笑道:“妙,妙,
妙!不宜迟!快走!”老王果依此计,即教管事的买办了七八口猪,四五腔羊。
他三人辞了师父,在城外大显神通。八戒道:“哥哥,我未曾看见那刁钻古怪,
怎生变得他模样?”行者道:“那怪被老孙使了定身法定住在那里,直到明日此
时方醒。我记得他的模样,你站下,等我教你变。如此如彼,就是他的模样了。”
那呆子真个口里念着咒,行者吹口仙气,霎时就变得与那刁钻古怪一般无二,将
一个粉牌儿带在腰间。行者即变做古怪刁钻,腰间也带了一个牌儿。沙僧打扮得
象个贩猪羊的客人,一起儿赶着猪羊,上大路,径奔山来。不多时,进了山凹里,
又遇见一个小妖。他生得嘴脸也恁地凶恶!看那──
圆滴溜两只眼,如灯幌亮;红刺媸一头毛,似火飘光。糟鼻子,犭歪猍口,
獠牙尖利;查耳朵,砍额头,青脸泡浮。身穿一件浅黄衣,足踏一双莎蒲履。雄
雄纠纠若凶神,急急忙忙如恶鬼。
那怪左胁下挟着一个彩漆的请书匣儿,迎着行者三人叫道:“古怪刁钻,你
两个来了?买了几口猪羊?”行者道:“这赶的不是?”那怪朝沙僧道:“此位
是谁?”行者道:“就是贩猪羊的客人,还少他几两银子,带他来家取的。你往
那里去?”那怪道:“我往竹节山去请老大王明早赴会。”行者绰他的口气儿,
就问:“共请多少人?”那怪道:“请老大王坐首席,连本山大王共头目等众,
约有四十多位。”正说处,八戒道:“去罢,去罢!猪羊都四散走了!”行者道:
“你去邀着,等我讨他帖儿看看。”那怪见自家人,即揭开取出,递与行者。行
者展开看时,上写着──
明辰敬治肴酌庆钉钯嘉会,屈尊过山一叙,幸勿外,至感!右启祖翁九灵元
圣老大人尊前。门下孙黄狮顿首百拜。
行者看毕,仍递与那怪。那怪放在匣内,径往东南上去了。沙僧问道:“哥
哥,帖儿上是甚么话头?”行者道:“乃庆钉钯会的请帖,名字写着门下孙黄狮
顿首百拜,请的是祖翁九灵元圣老大人。”沙僧笑道:“黄狮想必是个金毛狮子
成精,但不知九灵元圣是个何物。”八戒听言,笑道:“是老猪的货了!”行者
道:“怎见得是你的货?”八戒道:“古人云,癞母猪专赶金毛狮子,故知是老
猪之货物也。”他三人说说笑笑,赶着猪羊,却就望见虎口洞门。但见那门儿外
──
周围山绕翠,一脉气连城。峭壁扳青蔓,高崖挂紫荆。
鸟声深树匝,花影洞门迎。不亚桃源洞,堪宜避世情。
渐渐近于门口,又见一丛大大小小的杂项妖精,在那花树之下顽耍,忽听得
八戒“呵,呵!”赶猪羊到时,都来迎接,便就捉猪的捉猪,捉羊的捉羊,一齐
捆倒。早惊动里面妖王,领十数个小妖,出来问道:“你两个来了?买了多少猪
羊?”行者道:“买了八口猪,七腔羊,共十五个牲口。猪银该一十六两,羊银
该九两,前者领银二十两,仍欠五两。这个就是客人,跟来找银子的。”妖王听
说,即唤:“小的们,取五两银子,打发他去。”行者道:“这客人,一则来找
银子,二来要看看嘉会。”那妖大怒骂道:“你这个刁钻儿惫懒!你买东西罢了,
又与人说甚么会不会!”八戒上前道:“主人公得了宝贝,诚是天下之奇珍,就
教他看看怕怎的?”那怪咄的一声道:“你这古怪也可恶!我这宝贝,乃是玉华
州城中得来的,倘这客人看了,去那州中传说,说得人知,那王子一时来访求,
却如之何?”行者道:“主公,这个客人,乃乾方集后边的人,去州许远,又不
是他城中人也,那里去传说?二则他肚里也饥了,我两个也未曾吃饭。家中有现
成酒饭,赏他些吃了,打发他去罢。”说不了,有一小妖,取了五两银子,递与
行者。行者将银子递与沙僧道:“客人,收了银子,我与你进后面去吃些饭来。”
沙僧仗着胆,同八戒、行者进于洞内,到二层厂厅之上,只见正中间桌上,高高
的供养着一柄九齿钉钯,真个是光彩映目,东山头靠着一条金箍棒,西山头靠着
一条降妖杖。那怪王随后跟着道:“客人,那中间放光亮的就是钉钯。你看便看,
只是出去,千万莫与人说。”沙僧点头称谢了。噫!这正是物见主,必定取,那
八戒一生是个鲁夯的人,他见了钉钯,那里与他叙甚么情节,跑上去拿下来,轮
在手中,现了本相,丢了解数,望妖精劈脸就筑。这行者、沙僧也奔至两山头各
拿器械,现了原身。三兄弟一齐乱打,慌得那怪王急抽身闪过,转入后边,取一
柄四明铲,杆长钅尊利,赶到天井中,支住他三般兵器,厉声喝道:“你是甚么
人,敢弄虚头,骗我宝贝!”行者骂道:“我把你这个贼毛团!你是认我不得!
我们乃东土圣僧唐三藏的徒弟。因至玉华州倒换关文,蒙贤王教他三个王子拜我
们为师,学习武艺,将我们宝贝作样,打造如式兵器。因放在院中,被你这贼毛
团夤夜入城偷来,倒说我弄虚头骗你宝贝!不要走!就把我们这三件兵器,各奉
承你几下尝尝!”那妖精就举铲来敌。这一场,从天井中斗出前门。看他三僧攒
一怪!好杀──
呼呼棒若风,滚滚钯如雨。降妖杖举满天霞,四明铲伸云生绮。好似三仙炼
大丹,火光彩幌惊神鬼。行者施威甚有能,妖精盗宝多无礼!天蓬八戒显神通,
大将沙僧英更美。兄弟合意运机谋,虎口洞中兴斗起。那怪豪强弄巧乖,四个英
雄堪厮比。当时杀至日头西,妖邪力软难相抵。
他们在豹头山战斗多时,那妖精抵敌不住,向沙僧前喊一声:“看铲!”沙
僧让个身法躲过,妖精得空而走,向东南巽宫上,乘风飞去。八戒拽步要赶,行
者道:“且让他去,自古道,穷寇勿追。且只来断他归路。”八戒依言。三人径
至洞口,把那百十个若大若小的妖精,尽皆打死,原来都是些虎狼彪豹,马鹿山
羊。被大圣使个手法,将他那洞里细软物件并打死的杂项兽身与赶来的猪羊,通
皆带出。沙僧就取出干柴放起火来,八戒使两个耳朵扇风,把一个巢穴霎时烧得
干净,却将带出的诸物,即转州城。
此时城门尚开,人家未睡,老王父子与唐僧俱在暴纱亭盼望。只见他们扑哩
扑剌的丢下一院子死兽、猪羊及细软物件,一齐叫道:“师父,我们已得胜回来
也!”那殿下喏喏相谢,唐长老满心欢喜,三个小王子跪拜于地,沙僧搀起道:
“且莫谢,都近前看看那物件。”王子道:“此物俱是何来?”行者笑道:“那
虎狼彪豹,马鹿山羊,都是成精的妖怪。被我们取了兵器,打出门来。那老妖是
个金毛狮子,他使一柄四明铲,与我等战到天晚,败阵逃生,往东南上走了。我
等不曾赶他,却扫除他归路,打杀这些群妖,搜寻他这些物件,带将来的。”老
王听说,又喜又忧。喜的是得胜而回,忧的是那妖日后报仇。行者道:“殿下放
心,我已虑之熟,处之当矣。一定与你扫除尽绝,方才起行,决不至贻害于后。
我午间去时,撞见一个青脸红毛的小妖送请书,我看他帖子上写着‘明辰敬治肴
酌庆钉钯嘉会,屈尊车从过山一叙。幸勿外,至感!右启祖翁九灵元圣老大人尊
前。’名字是‘门下孙黄狮顿首百拜’。才子那妖精败阵,必然向他祖翁处去会
话。明辰断然寻我们报仇,当情与你扫荡干净。”老王称谢了,摆上晚斋。师徒
们斋毕,各归寝处不题。
却说那妖精果然向东南方奔到竹节山。那山中有一座洞天之处,唤名九曲盘
桓洞。洞中的九灵元圣是他的祖翁。当夜足不停风,行至五更时分,到于洞口,
敲门而进。小妖见了道:“大王,昨晚有青脸儿下请书,老爷留他住到今早,欲
同他去赴你钉钯会,你怎么又绝早亲来邀请?”妖精道:“不好说,不好说!会
成不得了!”正说处,见青脸儿从里边走出道:“大王,你来怎的?老大王爷爷
起来就同我去赴会哩。”妖精慌张张的,只是摇手不言。少顷,老妖起来了,唤
入。这妖精丢了兵器,倒身下拜,止不住腮边泪落。老妖道:“贤孙,你昨日下
柬,今早正欲来赴会,你又亲来,为何发悲烦恼?”妖精叩头道:“小孙前夜对
月闲行,只见玉华州城中有光彩冲空。急去看时,乃是王府院中三般兵器放光:
一件是九齿渗金钉钯,一件是宝杖,一件是金箍棒。小孙即使神法摄来,立名钉
钯嘉会,着小的们买猪羊果品等物,设宴庆会,请祖爷爷赏之,以为一乐。昨差
青脸来送柬之后,只见原差买猪羊的刁钻儿等赶着几个猪羊,又带了一个贩卖的
客人来找银子。他定要看看会去,是小孙恐他外面传说,不容他看。他又说肚中
饥饿,讨些饭吃,因教他后边吃饭。他走到里边,看见兵器,说是他的。三人就
各抢去一件,现出原身:一个是毛脸雷公嘴的和尚,一个是长嘴大耳朵的和尚,
一个是晦气色脸的和尚,他都不分好歹,喊一声乱打。是小孙急取四明铲赶出与
他相持,问是甚么人敢弄虚头。他道是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去的唐僧之徒弟,因过
州城,倒换关文,被王子留住,习学武艺,将他这三件兵器作样子打造,放在院
内,被我偷来,遂此不忿相持。不知那三个和尚叫做甚名,却真有本事。小孙一
人敌他三个不过,所以败走祖爷处。望拔刀相助,拿那和尚报仇,庶见我祖爱孙
之意也!”老妖闻言,默想片时,笑道:“原来是他。我贤孙,你错惹了他也!”
妖精道:“祖爷知他是谁?”老妖道:“那长嘴大耳者乃猪八戒,晦气色脸者乃
沙和尚,这两个犹可。那毛脸雷公嘴者叫做孙行者,这个人其实神通广大,五百
年前曾大闹天宫,十万天兵也不曾拿得住。他专意寻人的,他便就是个搜山揭海、
破洞攻城、闯祸的个都头!你怎么惹他?也罢,等我和你去,把那厮连玉华王子
都擒来替你出气!”那妖精听说,即叩头而谢。
当时老妖点猱狮、雪狮、狻猊、白泽、伏狸、抟象诸孙,各执锋利器械,黄
狮引领,各纵狂风,径至豹头山界。只闻得烟火之气扑鼻,又闻得有哭泣之声。
仔细看时,原来是刁钻、古怪二人在那里叫主公哭主公哩。妖精近前喝道:“你
是真刁钻儿,假刁钻儿?”二怪跪倒,噙泪叩头道:“我们怎是假的?昨日这早
晚领了银子去买猪羊,走至山西边大冲之内,见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他啐了
我们一口,我们就脚软口强,不能言语,不能移步,被他扳倒,把银子搜了去,
牌儿解了去,我两个昏昏沉沉,直到此时才醒。及到家,见烟火未息,房舍尽皆
烧了,又不见主公并大小头目,故在此伤心痛哭。不知这火是怎生起的!”那妖
精闻言,止不住泪如泉涌,双脚齐跌,喊声振天,恨道:“那秃厮!十分作恶!
怎么干出这般毒事,把我洞府烧尽,美人烧死,家当老小一空!气杀我也,气杀
我也!”老妖叫猱狮扯他过来道:“贤孙,事已至此,徒恼无益。且养全锐气,
到州城里拿那和尚去。”那妖精犹不肯住哭,道:“老爷!我那们个山场,非一
日治的,今被这秃厮尽毁,我却要此命做甚的!”挣起来,往石崖上撞头磕脑,
被雪狮、猱狮等苦劝方止。当时丢了此处,都奔州城。
只听得那风滚滚,雾腾腾,来得甚近,唬得那城外各关厢人等,拖男挟女,
顾不得家私,都往州城中走,走入城门,将门闭了。有人报入王府中道:“祸事,
祸事!”那王子唐僧等,正在暴纱亭吃早斋,听得人报祸事,却出门来问。众人
道:“一群妖精,飞沙走石,喷雾掀风的,来近城了!”老王大惊道:“怎么好?”
行者笑道:“都放心,都放心!这是虎口洞妖精,昨日败阵,往东南方去伙了那
甚么九灵元圣儿来也。等我同兄弟们出去,吩咐教关了四门,汝等点人夫看守城
池。”那王子果传令把四门闭了,点起人夫上城。他父子并唐僧在城楼上点札,
旌旗蔽日,炮火连天。行者三人,却半云半雾,出城迎敌。这正是:失却慧兵缘
不谨,顿教魔起众邪凶。毕竟不知这场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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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回 师狮授受同归一 盗道缠禅静九灵


却说孙大圣同八戒、沙僧出城头,觌面相迎,见那伙妖精都是些杂毛狮子:
黄狮精在前引领,狻猊狮、抟象狮在左,白泽狮、伏狸狮在右,猱狮、雪狮在后,
中间却是一个九头狮子。那青脸儿怪执一面锦锈团花宝幢,紧挨着九头狮子,刁
钻古怪儿、古怪刁钻儿打两面红旗,齐齐的都布在坎宫之地。八戒莽撞,走近前
骂道:“偷宝贝的贼怪!你去那里伙这几个毛团来此怎的?”黄狮精切齿骂道:
“泼狠秃厮!昨日三个敌我一个,我败回去,让你为人罢了;你怎么这般狠恶,
烧了我的洞府,损了我的山场,伤了我的眷族!我和你冤仇深如大海!不要走!
吃你老爷一铲!”
好八戒,举钯就迎。两个才交手,还未见高低,那猱狮精轮一根铁蒺藜,雪
狮精使一条三楞简,径来奔打。八戒发一声喊道:“来得好!”你看他横冲直抵,
斗在一处。这壁厢,沙和尚急掣降妖杖,近前相助,又见那狻猊精、白泽精与抟
象、伏狸二精,一拥齐上。这里孙大圣使金箍棒架住群精,狻猊使闷棍,白泽使
铜锤,抟象使钢枪,伏狸使钺斧。那七个狮子精,这三个狠和尚,好杀──
棍锤枪斧三楞简,蒺藜骨朵四明铲。七狮七器甚锋芒,围战三僧齐呐喊。
大圣金箍铁棒凶,沙僧宝杖人间罕。八戒颠风骋势雄,钉钯幌亮光华惨。
前遮后挡各施功,左架右迎都勇敢。城头王子助威风,擂鼓筛锣齐壮胆。
投来抢去弄神通,杀得昏蒙天地反。
那一伙妖精,齐与大圣三人,战经半日,不觉天晚。八戒口吐粘涎,看看脚
软,虚幌一钯,败下阵去,被那雪狮、猱狮二精喝道:“那里走,看打!”呆子
躲闪不及,被他照脊梁上打了一简,睡在地下,只叫:“罢了,罢了!”两个精
把八戒采鬃拖尾,扛将去见那九头狮子,报道:“祖爷,我等拿了一个来也。”
说不了,沙僧、行者也都战败。众妖精一齐赶来,被行者拔一把毫毛,嚼碎喷将
去,叫声:“变!”即变做百十个小行者,围围绕绕,将那白泽、狻猊、抟象、
伏狸并金毛狮怪围裹在中。沙僧行者却又上前攒打。到晚,拿住狻猊、白泽,走
了伏狸、抟象。金毛报知老妖,老怪见失了二狮,吩咐:“把猪八戒捆了,不可
伤他性命。待他还我二狮,却将八戒与他。他若无知,坏了我二狮,即将八戒杀
了对命!”当晚群妖安歇城外不题。
却说孙大圣把两个狮子精抬近城边,老王见了,即传令开门,差二三十个校
尉,拿绳扛出门,绑了狮精,扛入城里。孙大圣收了法毛,同沙僧径至城楼上,
见了唐僧。唐僧道:“这场事甚是利害呀!悟能性命,不知有无?”行者道:
“没事!我们把这两个妖精拿了,他那里断不敢伤。且将二精牢拴紧缚,待明早
抵换八戒也。”三个小王子对行者叩头道:“师父先前赌斗,只见一身,及后佯
输而回,却怎么就有百十位师身?及至拿住妖精,近城来还是一身,此是甚么法
力?”行者笑道:“我身上有八万四千毫毛,以一化十,以十化百,百千万亿之
变化,皆身外身之法也。”那王子一个个顶礼,即时摆上斋来,就在城楼上吃了。
各垛口上都要灯笼旗帜,梆铃锣鼓,支更传箭,放炮呐喊。
早又天明。老怪即唤黄狮精定计道:“汝等今日用心拿那行者、沙僧,等我
暗自飞空上城,拿他那师父并那老王父子,先转九曲盘桓洞,待你得胜回报。”
黄狮领计,便引猱狮、雪狮、抟象、伏狸各执兵器到城处,滚风酿雾的索战。这
里行者与沙僧跳出城头,厉声骂道:“贼泼怪!快将我师弟八戒送还我,饶你性
命!不然,都教你粉骨碎尸!”那妖精那容分说,一拥齐来。这大圣弟兄两个,
各运机谋,挡住五个狮子。这杀比昨日又甚不同──
呼呼刮地狂风恶,暗暗遮天黑雾浓。走石飞沙神鬼怕,推林倒树虎狼惊。钢
枪狠狠钺斧明,棍铲铜锤太毒情。恨不得囫囵吞行者,活活泼泼擒住小沙僧。这
大圣一条如意棒,卷舒收放甚精灵。沙僧那柄降妖杖,灵霄殿外有名声。今番干
运神通广,西域施功扫荡精。
这五个杂毛狮子精与行者、沙僧正自杀到好处,那老怪驾着黑云,径直腾至
城楼上,摇一摇头,唬得那城上文武大小官员并守城人夫等,都滚下城去,被他
奔入楼中,张开口把三藏与老王父子一顿噙出,复至坎宫地下,将八戒也着口噙
之。原来他九个头就有九张口,一口噙着唐僧,一口噙着八戒,一口噙着老王,
一口噙着大王子,一口噙着二王子,一口噙着三王子,六口噙着六人,还空了三
张口,发声喊叫道:“我先去也!”这五个小狮精见他祖得胜,一个个愈展雄才。
行者闻得城上人喊嚷,情知中了他计,急唤沙僧仔细;他却把臂膊上毫毛,尽皆
拔下,入口嚼烂喷出,变作千百个小行者,一拥攻上,当时拖倒猱狮,活捉了雪
狮,拿住了抟象狮,扛翻了伏狸狮,将黄狮打死,烘烘的嚷到州城之下,倒转走
脱了青脸儿与刁钻古怪、古怪刁钻儿二怪。那城上官看见,却又开门,将绳把五
个狮精又捆了,抬进城去。还未发落,只见那王妃哭哭啼啼,对行者礼拜道:
“神师啊,我殿下父子并你师父,性命休矣!这孤城怎生是好?”大圣收了法毛,
对王妃作礼道:“贤后莫愁,只因我拿他七个狮精,那老妖弄摄法,定将我师父
与殿下父子摄去,料必无伤。待明日绝早,我兄弟二人去那山中,管情捉住老妖,
还你四个王子。”那王妃一簇女眷闻得此言,都对行者下拜道:“愿求殿下父子
全生,皇图坚固!”拜毕,一个个含泪还宫。行者吩咐各官:“将打死那黄狮精
剥了皮,六个活狮精,牢牢拴锁。取些斋饭来,我们吃了睡觉,你们都放心,保
你无事。”
至次日,大圣领沙僧驾起祥云,不多时,到于竹节山头。按云头观看,好座
高山!但见──
峰排突兀,岭峻崎岖。深涧下潺湲水漱,陡崖前锦锈花香。回峦重迭,古道
湾环。真是鹤来松有伴,果然云去石无依。玄猿觅果向晴晖,麋鹿寻花欢日暖。
青鸾声淅呖,黄鸟语绵蛮。春来桃李争妍,夏至柳槐竞茂。秋到黄花布锦,冬交
白雪飞绵。四时八节好风光,不亚瀛洲仙景象。
他两个正在山头上看景,忽见那青脸儿,手拿一条短棍,径跑出崖谷之间。
行者喝道:“那里走!老孙来也!”唬得那小妖一翻一滚的跑下崖谷。他两个一
直追来,又不见踪迹,向前又转几步,却是一座洞府,两扇花斑石门,紧紧关闭。
门椁上横嵌着一块石版,楷镌了十个大字,乃是“万灵竹节山九曲盘桓洞”。那
小妖原来跑进洞去,即把洞门闭了,到中间对老妖道:“爷爷,外面又有两个和
尚来了。”老妖道:“你大王并猱狮、雪狮、抟象、伏狸可曾来?”小妖道:
“不见,不见!只是两个和尚,在山峰高处眺望。我看见回头就跑,他赶将来,
我却闭门来也。”老妖听说,低头不语。半晌,忽的吊下泪来,叫声:“苦啊!
我黄狮孙死了!猱狮孙等又尽被和尚捉进城去矣!此恨怎生报得!”八戒捆在旁
边,与王父子唐僧俱攒在一处,恓恓惶惶受苦,听见老妖说声“众孙被和尚捉进
城去”,暗暗喜道:“师父莫怕,殿下休愁,我师兄已得胜,捉了众妖,寻到此
间救拔吾等也。”说罢,又听得老妖叫:“小的们,好生在此看守,等我出去拿
那两个和尚进来,一发惩治。”
你看他身无披挂,手不拈兵,大踏步走到前边,只闻得孙行者吆喝哩。他就
大开了洞门,不答话,径奔行者。行者使铁棒当头支住,沙僧轮宝杖就打。那老
妖把头摇一摇,左右八个头,一齐张开口,把行者、沙僧轻轻的又衔于洞内,教:
“取绳索来!”那刁钻古怪、古怪刁钻与青脸儿是昨夜逃生而回者,即拿两条绳,
把他二人着实捆了。老妖问道:“你这泼猴,把我那七个儿孙捉了,我今拿住你
和尚四个,王子四个,也足以抵得我儿孙之命!小的们,选荆条柳棍来,且打这
猴头一顿,与我黄狮孙报报冤仇!”那三个小妖,各执柳棍,专打行者。行者本
是熬炼过的身体,那些些柳棍儿,只好与他拂痒,他那里做声?凭他怎么捶打,
略不介意。八戒、唐僧与王子见了,一个个毛骨悚然。
少时,打折了柳棍,直打到天晚,也不计其数。沙僧见打得多了,甚不过意
道:“我替他打百十下罢。”老妖道:你且莫忙,明日就打到你了,一个个挨次
儿打将来。”八戒着忙道:“后日就打到我老猪也!”打一会,渐渐的天昏了,
老妖叫:“小的们且住,点起灯火来,你们吃些饮食,让我到锦云窝略睡睡去。
汝三人都是遭过害的,却用心看守,待明早再打。”三个小妖移过灯来,拿柳棍
又打行者脑盖,就象敲梆子一般,剔剔托,托托剔,紧几下,慢几下。夜将深了,
却都盹睡。
行者就使个遁法,将身一小,脱出绳来,抖一抖毫毛,整束了衣服,耳朵内
取出棒来,幌一幌,有吊桶粗细,二丈长短,朝着三个小妖道:“你这孽畜,把
你老爷就打了许多棍子!老爷还只照旧,老爷也把这棍子略挜你挜,看道如何!”
把三个小妖轻轻一挜,就挜做三个肉饼,却又剔亮了灯,解放沙僧。八戒捆急了,
忍不住大声叫道:“哥哥!我的手脚都捆肿了,倒不来先解放我!”这呆子喊了
一声,却早惊动老妖。老妖一毂辘爬起来道:“是谁人解放?”那行者听见,一
口吹息灯,也顾不得沙僧等众,使铁棒,打破几重门走了。那老妖到中堂里叫:
“小的们,怎么没了灯光?只莫走了人也?”叫一声,没人答应;又叫一声,又
没人答应。及取灯火来看时,只见地下血淋淋的三块肉饼,老王父子及唐僧、八
戒俱在,只不见了行者、沙僧。点着火,前后赶看,忽见沙僧还背贴在廊下站哩,
被他一把拿住捽倒,照旧捆了。又找寻行者,但见几层门尽皆破损,情知是行者
打破走了,也不去追赶,将破门补的补,遮的遮,固守家业不题。
却说孙大圣出了那九曲盘桓洞,跨祥云径转玉华州,但见那城头上各厢的土
地神祇与城隍之神迎空拜接。行者道:“汝等怎么今夜才见?”城隍道:“小神
等知大圣下降玉华州,因有贤王款留,故不敢见。今知王等遇怪,大圣降魔,特
来叩接。”行者正在嗔怪处,又见金头揭谛、六甲六丁神将,押着一尊土地,跪
在面前道:“大圣,吾等捉得这个地里鬼来也。”行者喝道:“汝等不在竹节山
护我师父,却怎么嚷到这里?”丁甲神道:“大圣,那妖精自你逃时,复捉住卷
帘大将,依然捆了。我等见他法力甚大,却将竹节山土地押解至此。他知那妖精
的根由,乞大圣问他一问,便好处治,以救圣僧贤王之苦。”行者听言甚喜,那
土地战兢兢叩头道:“那老妖前年下降竹节山。那九曲盘桓洞原是六狮之窝,那
六个狮子,自得老妖至此,就都拜为祖翁。祖翁乃是个九头狮子,号为九灵元圣。
若得他灭,须去到东极妙岩宫,请他主人公来,方可收伏。他人莫想擒也。”行
者闻言,思忆半晌道:“东极妙岩宫,是太乙救苦天尊啊。他坐下正是个九头狮
子。这等说──”便教:“揭谛、金甲,还同土地回去,暗中护祐师父、师弟并
州王父子。本处城隍守护城池,走出去来。”众神各各遵守去讫。
这大圣纵筋斗云,连夜前行。约有寅时分,到了东天门外,正撞着广目天王
与天丁、力士一行仪从。众皆停住,拱手迎道:“大圣何往?”行者对众礼毕,
道:“前去妙岩宫走走。”天王道:“西天路不走,却又东天来做甚?”行者道:
“因到玉华州,蒙州王相款,遣三子拜我等弟兄为师,习学武艺,不期遇着一伙
狮怪。今访得妙岩宫太乙救苦天尊乃怪之主人公也,欲请他为我降怪救师。”天
王道:“那厢因你欲为人师,所以惹出这一窝狮子来也。”行者笑道:“正为此,
正为此!”众天丁、力士一个个拱手,让道而行。大圣进了东天门,不多时,到
妙岩宫前。但见──
彩云重迭,紫气茏葱。瓦漾金波焰,门排玉兽崇。花盈双阙红霞绕,日映骞
林翠雾笼。果然是万真环拱,千圣兴隆。殿阁层层锦,窗轩处处通。苍龙盘护神
光蔼,黄道光辉瑞气浓。这的是青华长乐界,东极妙岩宫。
那宫门里立着一个穿霓帔的仙童,忽见孙大圣,即入宫报道:“爷爷,外面
是闹天宫的齐天大圣来了。”太乙救苦天尊听得,即唤侍卫众仙迎接。迎至宫中,
只见天尊高坐九色莲花座上,百亿瑞光之中,见了行者,下座来相见。行者朝上
施礼,天尊答礼道:“大圣,这几年不见,前闻得你弃道归佛,保唐僧西天取经,
想是功行完了?”行者道:“功行未完,却也将近。但如今因保唐僧到玉华州,
蒙王子遣三子拜老孙等为师,习学武艺,把我们三件神兵照样打造,不期夜间被
贼偷去。及天明寻找,原是城北豹头山虎口洞一个金毛狮子成精盗去。老孙用计
取出,那精就伙了若干狮精与老孙大闹。内有一个九头狮子,神通广大,将我师
父与八戒并王父子四人都衔去,到一竹节山九曲盘桓洞。次日,老孙与沙僧跟寻,
亦被衔去。老孙被他捆打无数,幸而弄法走了。他们正在彼处受罪。问及当坊土
地,始知天尊是他主人,特来奉请收降解救。”天尊闻言,即令仙将到狮子房唤
出狮奴来问?”那狮奴熟睡,被众将推摇方醒,揪至中厅来见。天尊问道:“狮
兽何在?”那奴儿垂泪叩头,只教:“饶命,饶命!”天尊道:“孙大圣在此,
且不打你。你快说为何不谨,走了九头狮子。”狮奴道:“爷爷,我前日在大千
甘露殿中见一瓶酒,不知偷去吃了,不觉沉醉睡着,失于拴锁,是以走了。”天
尊道:“那酒是太上老君送的,唤做轮回琼液,你吃了该醉三日不醒。那狮兽今
走几日了?”大圣道:“据土地说,他前年下降,到今二三年矣。”天尊笑道:
“是了,是了!天宫里一日,在凡世就是一年。”叫狮奴道:“你且起来,饶你
死罪,跟我与大圣下方去收他来。汝众仙都回去,不用跟随。”
天尊遂与大圣、狮奴,踏云径至竹节山,只见那五方揭谛、六丁六甲、本山
土地都来跪接。行者道:“汝等护祐,可曾伤着我师?”众神道:“妖精着了
恼睡了,更不曾动甚刑罚。”天尊道:“我那元圣儿也是一个久修得道的真灵:
他喊一声,上通三圣,下彻九泉,等闲也便不伤生。孙大圣,你去他门首索战,
引他出来,我好收之。”行者听言,果掣棒跳近洞口,高骂道:“泼妖精,还我
人来也!泼妖精,还我人来也!”连叫了数声,那老妖睡着了,无人答应。行者
性急起来,轮铁棒,往里打进,口中不住的喊骂。那老妖方才惊醒,心中大怒,
爬起来,喝一声:“赶战!”摇摇头,便张口来衔。行者回头跳出。妖精赶到外
边,骂道:“贼猴,那里走!”行者立在高崖上笑道:“你还敢这等大胆无礼!
你死活也不知哩!这不是你老爷主公在此?”那妖精赶到崖前,早被天尊念声咒
语,喝道:“元圣儿,我来了!”那妖认得是主人,不敢展挣,四只脚伏之于地,
只是磕头。旁边跑过狮奴儿,一把挝住项毛,用拳着项上打彀百十,口里骂道:
“你这畜生,如何偷走,教我受罪!”那狮兽合口无言,不敢摇动。狮奴儿打得
手困,方才住了,即将锦韂安在他身上,天尊骑了,喝声教走。他就纵声驾起
彩云,径转妙岩宫去。
大圣望空称谢了,却入洞中,先解玉华王,次解唐三藏,次又解了八戒、沙
僧并三王子,共搜他洞里物件,逍逍停停,将众领出门外。八戒就取了若干枯柴,
前后堆上,放起火来,把一个九曲盘桓洞,烧做了乌焦破瓦窑!大圣又发放了众
神,还教土地在此镇守,却令八戒、沙僧,各各使法,把王父子背驮回州,他搀
着唐僧。不多时,到了州城,天色渐晚,当有妃后官员,都来接见了。摆上斋筵,
共坐享之。长老师徒还在暴纱亭安歇,王子们入宫各寝。一宵无话。
次日,王又传旨,大开素宴,合府大小官员,一一谢恩。行者又叫屠子来,
把那六个活狮子杀了,共那黄狮子都剥了皮,将肉安排将来受用。殿下十分欢喜,
即命杀了,把一个留在本府内外人用,一个与王府长史等官分用,把五个都剁做
一二两重的块子,差校尉散给州城内外军民人等,各吃些须,一则尝尝滋味,二
则押押惊恐。那些家家户户,无不瞻仰。又见那铁匠人等造成了三般兵器,对行
者磕头道:“爷爷,小的们工都完了。”问道:“各重多少斤两?”铁匠道:
“金箍棒有千斤,九齿钯与降妖杖各有八百斤。”行者道:“也罢了。”叫请三
位王子出来,各人执兵器。三子对老王道:“父王,今日兵器完矣。”老王道:
“为此兵器,几乎伤了我父子之命。”小王子道:“幸蒙神师施法,救出我等,
却又扫荡妖邪,除了后患,诚所谓海晏河清,太平之世界也!”当时老王父子赏
劳了匠作,又至暴纱亭拜谢了师恩。三藏又教大圣等快传武艺,莫误行程。他三
人就各轮兵器,在王府院中,一一传授。不数日,那三个王子尽皆操演精熟,其
余攻退之方,紧慢之法,各有七十二到解数,无不知之。一则那诸王子心坚,二
则亏孙大圣先授了神力,此所以那千斤之棒,八百斤之钯杖,俱能举能运,较之
初时自家弄的武艺,真天渊也!有诗为证,诗曰──
缘因善庆遇神师,习武何期动怪狮。扫荡群邪安社稷,皈依一体定边夷。
九灵数合元阳理,四面精通道果之。授受心明遗万古,玉华永乐太平时。
那王子又大开筵宴,谢了师教,又取出一大盘金银,用答微情。行者笑道:
“快拿进去,快拿进去!我们出家人,要他何用?”八戒在旁道:“金银实不敢
受,奈何我这件衣服被那些狮子精扯拉破了,但与我们换件衣服,足为爱也。”
那王子随命针工,照依色样,取青锦、红锦、茶褐锦各数匹,与三位各做了一件。
三人欣然领受,各穿了锦布直裰,收拾了行装起程,只见那城里城外,若大若小,
无一人不称是罗汉临凡,活佛下界,鼓乐之声,旌旗之色,盈街塞道。正是家家
户外焚香火,处处门前献彩灯。来至许远方回,他四众方得离城西去。这一去顿
脱群思,潜心正果。才是:无虑无忧来佛界,诚心诚意上雷音。毕竟不知到灵山
还有几多路程,何时行满,且听下回分解。

[发帖际遇]: gn0811拜岳老三为师,得到见面礼银两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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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一回 金平府元夜观灯 玄英洞唐僧供状


修禅何处用工夫?马劣猿颠速剪除。牢捉牢拴生五彩,暂停暂住堕三途。
若教自在神丹漏,才放从容玉性枯。喜怒忧思须扫净,得玄得妙恰如无。
话表唐僧师徒四众离了玉华城,一路平稳,诚所谓极乐之乡。去有五六日程
途,又见一座城池,唐僧问行者道:“此又是甚么处所?”行者道:“是座城池,
但城上有杆无旗,不知地方,俟近前再问。”及至关东厢,见那两边茶坊酒肆喧
哗,米市油房热闹。街衢中有几个无事闲游的浪子,见猪八戒嘴长,沙和尚脸黑,
孙行者眼红,都拥拥簇簇的争看,只是不敢近前而问。唐僧捏着一把汗,惟恐他
们惹祸。又走过几条巷口,还不到城,忽见有一座山门,门上有“慈云寺”三字,
唐僧道:“此处略进去歇歇马,打一个斋如何?”行者道:“好,好!”四众遂
一齐而入。但见那里边──
珍楼壮丽,宝座峥嵘。佛阁高云外,僧房静月中。丹霞缥缈浮屠挺,碧树阴
森轮藏清。真净土,假龙宫,大雄殿上紫云笼。两廊不绝闲人戏,一塔常开有客
登。炉中香火时时爇,台上灯花夜夜荧。忽闻方丈金钟韵,应佛僧人朗诵经。
四众正看时,又见廊下走出一个和尚,对唐僧作礼道:“老师何来?”唐僧
道:“弟子中华唐朝来者。”那和尚倒身下拜,慌得唐僧搀起道:“院主何为行
此大礼?”那和尚合掌道:“我这里向善的人,看经念佛,都指望修到你中华地
托生。才见老师丰采衣冠,果然是前生修到的,方得此受用,故当下拜。”唐僧
笑道:“惶恐,惶恐!我弟子乃行脚僧,有何受用!若院主在此闲养自在,才是
享福哩。”那和尚领唐僧入正殿,拜了佛像。唐僧方才招呼:“徒弟来耶。”原
来行者三人,自见那和尚与师父讲话,他都背着脸,牵着马,守着担,立在一处,
和尚不曾在心。忽的闻唐僧叫徒弟,他三人方才转面,那和尚见了,慌得叫:
“爷爷呀!你高徒如何恁般丑样?”唐僧道:“丑则虽丑,倒颇有些法力,我一
路甚亏他们保护。”正说处,里面又走出几个和尚作礼。先见的那和尚对后的说
道:“这老师是中华大唐来的人物,那三位是他高徒。”众僧且喜且惧道:“老
师中华大国,到此何为?”唐僧言:“我奉唐王圣旨,向灵山拜佛求经。适过宝
方,特奔上刹,一则求问地方,二则打顿斋食就行。”那僧人个个欢喜,又邀入
方丈,方丈里又有几个与人家做斋的和尚。这先进去的又叫道:“你们都来看看
中华人物。原来中华有俊的,有丑的,俊的真个难描难画,丑的却十分古怪。”
那许多僧同斋主都来相见。见毕,各坐下。茶罢,唐僧问道:“贵处是何地名?”
众僧道:“我这里乃天竺国外郡,金平府是也。”唐僧道:“贵府至灵山还有许
多远近?”众僧道:“此间到都下有二千里,这是我等走过的。西去到灵山,我
们未走,不知还有多少路,不敢妄对。”唐僧谢了。
少时,摆上斋来。斋罢,唐僧要行,却被众僧并斋主款留道:“老师宽住一
二日,过了元宵,耍耍去不妨。”唐僧惊问道:“弟子在路,只知有山,有水,
怕的是逢怪,逢魔,把光阴都错过了,不知几时是元宵佳节。”众僧笑道:“老
师拜佛与悟禅心重,故不以此为念。今日乃正月十三,到晚就试灯,后日十五上
元,直至十八九,方才谢灯。我这里人家好事,本府太守老爷爱民,各地方俱高
张灯火,彻夜笙箫。还有个金灯桥,乃上古传留,至今丰盛。老爷们宽住数日,
我荒山颇管待得起。”唐僧无奈,遂俱住下。当晚只听得佛殿上钟鼓喧天,乃是
街坊众信人等,送灯来献佛,唐僧等都出方丈来看了灯,各自归寝。
次日,寺僧又献斋。吃罢,同步后园闲耍。果然好个去处,正是──
时维正月,岁届新春。园林幽雅,景物妍森。四时花木争奇,一派峰峦迭翠。
芳草阶前萌动,老梅枝上生馨。红入桃花嫩,青归柳色新。金谷园富丽休夸,
《辋川图》流风慢说。水流一道,野凫出没无常;竹种千竿,墨客推敲未定。芍
药花、牡丹花、紫薇花、含笑花,天机方醒;山茶花、红梅花、迎春花、瑞香花,
艳质先开。阴崖积雪犹含冻,远树浮烟已带春。又见那鹿向池边照影,鹤来松下
听琴。东几厦,西几亭,客来留宿;南几堂,北几塔,僧静安禅。花卉中,有一
两座养性楼,重檐高拱;山水内,有三四处炼魔室,静几明窗。真个是天然堪隐
逸,又何须他处觅蓬瀛。
师徒们玩赏一日,殿上看了灯,又都去看灯游戏。但见那──
玛瑙花城,琉璃仙洞,水晶云母诸宫,似重重锦绣,迭迭玲珑。星桥影幌乾
坤动,看数株火树摇红。六街箫鼓,千门璧月,万户香风。几处鳌峰高耸,有鱼
龙出海,鸾凤腾空。羡灯光月色,和气融融。绮罗队里,人人喜听笙歌,车马轰
轰。看不尽花容玉貌,风流豪侠,佳景无穷。
众等既在本寺里看了灯,又到东门厢各街上游戏。到二更时,方才回转安置。
次日,唐僧对众僧道:“弟子原有扫塔之愿,趁今日上元佳节,请院主开了
塔门,让弟子了此愿心。”众僧随开了门。沙僧取了袈裟,随从唐僧,到了一层,
就披了袈裟,拜佛祷祝毕,即将笤帚扫了一层,卸了袈裟,付与沙僧,又扫二层,
一层层直扫上绝顶。那塔上,层层有佛,处处开窗,扫一层,赏玩赞美一层。扫
毕下来,已此天晚,又都点上灯火。此夜正是十五元宵,众僧道:“老师父,我
们前晚只在荒山与关厢看灯。今晚正节,进城里看看金灯如何?”唐僧欣然从之,
同行者三人及本寺多僧进城看灯。正是──
三五良宵节,上元春色和。花灯悬闹市,齐唱太平歌。又见那六街三市灯亮,
半空一鉴初升。那月如冯夷推上烂银盘,这灯似仙女织成铺地锦。灯映月,增一
倍光辉;月照灯,添十分灿烂。观不尽铁锁星桥,看不了灯花火树。雪花灯、梅
花灯,春冰剪碎;绣屏灯、画屏灯,五彩攒成。核桃灯、荷花灯,灯楼高挂;青
狮灯、白象灯,灯架高檠。虾儿灯、鳖儿灯,棚前高弄;羊儿灯、兔儿灯,檐下
精神。鹰儿灯、凤儿灯,相连相并;虎儿灯、马儿灯,同走同行。仙鹤灯、白鹿
灯,寿星骑坐;金鱼灯、长鲸灯,李白高乘。鳌山灯,神仙聚会;走马灯,武将
交锋。万千家灯火楼台,十数里云烟世界。那壁厢,索琅琅玉韂飞来;这壁厢,
毂辘辘香车辇过。看那红妆楼上,倚着栏,隔着帘,并着肩,携着手,双双美女
贪欢;绿水桥边,闹吵吵,锦簇簇,醉醺醺,笑呵呵,对对游人戏彩。满城中箫
鼓喧哗,彻夜里笙歌不断。
有诗为证,诗曰──
锦绣场中唱彩莲,太平境内簇人烟。灯明月皎元宵夜,雨顺风调大有年。
此时正是金吾不禁,乱烘烘的无数人烟,有那跳舞的,躧跷的,装鬼的,骑
象的,东一攒,西一簇,看之不尽。却才到金灯桥上,唐僧与众僧近前看处,原
来是三盏金灯。那灯有缸来大,上照着玲珑剔透的两层楼阁,都是细金丝儿编成。
内托着琉璃薄片,其光幌月,其油喷香。唐僧回问众僧道:“此灯是甚油?怎么
这等异香扑鼻?”众僧道:“老师不知,我这府后有一县,名唤旻天县,县有二
百四十里。每年审造差徭,共有二百四十家灯油大户。府县的各项差徭犹可,惟
有此大户甚是吃累,每家当一年,要使二百多两银子。此油不是寻常之油,乃是
酥合香油。这油每一两值价银二两,每一斤值三十二两银子。三盏灯,每缸有五
百斤,三缸共一千五百斤,共该银四万八千两。还有杂项缴缠使用,将有五万余
两,只点得三夜。”行者道:“这许多油,三夜何以就点得尽?”众僧道:“这
缸内每缸有四十九个大灯马,都是灯草紥的把,裹了丝绵,有鸡子粗细,只点过
今夜,见佛爷现了身,明夜油也没了,灯就昏了。”八戒在旁笑道:“想是佛爷
连油都收去了。”众僧道:“正是此说,满城里人家,自古及今,皆是这等传说。
但油干了,人俱说是佛祖收了灯,自然五谷丰登;若有一年不干,却就年成荒旱,
风雨不调。所以人家都要这供献。”
正说处,只听得半空中呼呼风响,唬得些看灯的人尽皆四散。那些和尚也立
不住脚道:“老师父,回去罢,风来了。是佛爷降祥,到此看灯也。”唐僧道:
“怎见得是佛来看灯?”众僧道:“年年如此,不上三更就有风来,知道是诸佛
降祥,所以人皆回避。”唐僧道:“我弟子原是思佛念佛拜佛的人,今逢佳景,
果有诸佛降临,就此拜拜,多少是好。”众僧连请不回。少时,风中果现出三位
佛身,近灯来了。慌得那唐僧跑上桥顶,倒身下拜。行者急忙扯起道:“师父,
不是好人,必定是妖邪也。”说不了,见灯光昏暗,呼的一声,把唐僧抱起,驾
风而去。噫!不知是那山那洞真妖怪,积年假佛看金灯。唬得那八戒两边寻找,
沙僧左右招呼。行者叫道:“兄弟!不须在此叫唤,师父乐极生悲,已被妖精摄
去了!”那几个和尚害怕道:“爷爷,怎见得是妖精摄去?”行者笑道:“原来
你这伙凡人,累年不识,故被妖邪惑了,只说是真佛降祥,受此灯供。刚才风到
处现佛身者,就是三个妖精。我师父亦不能识,上桥顶就拜,却被他侮暗灯光,
将器皿盛了油,连我师父都摄去。我略走迟了些儿,所以他三个化风而遁。”沙
僧道:“师兄,这般却如之何?”行者道:“不必迟疑。你两个同众回寺,看守
马匹行李,等老孙趁此风追赶去也。”好大圣,急纵筋斗云,起在半空,闻着那
腥风之气,往东北上径赶。赶至天晓,倏尔风息,见有一座大山,十分险峻,着
实嵯峨。好山──
重重丘壑,曲曲源泉。藤萝悬削壁,松柏挺虚岩。鹤鸣晨雾里,雁唳晓云间。
峨峨矗矗峰排戟,突突磷磷石砌磐。顶巅高万仞,峻岭迭千湾。野花佳木知春发,
杜宇黄莺应景妍。能巍奕,实巉岩,古怪崎岖险又艰。停玩多时人不语,只听虎
豹有声鼾。香獐白鹿随来往,玉兔青狼去复还。深涧水流千万里,回湍激石响潺
潺。
大圣在山崖上,正自找寻路径,只见四个人,赶着三只羊,从西坡下,齐吆
喝“开泰”。大圣闪火眼金睛,仔细观看,认得是年、月、日、时四值功曹使者,
隐像化形而来。大圣即掣出铁棒,幌一幌,碗来粗细,有丈二长短,跳下崖来,
喝道:“你都藏头缩颈的那里走!”四值功曹见他说出风息,慌得喝散三羊,现
了本相,闪下路旁施礼道:“大圣,恕罪,恕罪!”行者道:“这一向也不曾用
着你们,你们见老孙宽慢,都一个个弄懈怠了,见也不来见我一见!是怎么说!
你们不在暗中保祐吾师,都往那里去?”功曹道:“你师父宽了禅性,在于金平
府慈云寺贪欢,所以泰极生否,乐盛成悲,今被妖邪捕获。他身边有护法伽蓝保
着哩,吾等知大圣连夜追寻,恐大圣不识山林,特来传报。”行者道:“你既传
报,怎么隐姓埋名,赶着三个羊儿,吆吆喝喝作甚?”功曹道:“设此三羊,以
应开泰之言,唤做三阳开泰,破解你师之否塞也。”行者恨恨的要打,见有此意,
却就免之,收了棒,回嗔作喜道:“这座山,可是妖精之处?”功曹道:“正是,
正是。此山名青龙山,内有洞名玄英洞,洞中有三个妖精:大的个名辟寒大王,
第二个号辟暑大王,第三个号辟尘大王,这妖精在此有千年了。他自幼儿爱食酥
合香油。当年成精,到此假装佛像,哄了金平府官员人等,设立金灯,灯油用酥
合香油。他年年到正月半,变佛像收油;今年见你师父,他认得是圣僧之身,连
你师父都摄在洞内,不日要割剐你师之肉,使酥合香油煎吃哩。你快用工夫,救
援去也。”
行者闻言,喝退四功曹,转过山崖,找寻洞府。行未数里,只见那涧边有一
石崖,崖下是座石屋,屋有两扇石门,半开半掩。门旁立有石碣,上有六字,却
是青龙山玄英洞。行者不敢擅入,立定步,叫声:“妖怪!快送我师父出来!”
那里唿喇一声,大开了门,跑出一阵牛头精,邓邓呆呆的问道:“你是谁,敢在
这里呼唤!”行者道:“我本是东土大唐取经的圣僧唐三藏之大徒弟,路过金平
府观灯,我师被你家魔头摄来,快早送还,免汝等性命!如或不然,掀翻你窝巢,
教你群精都化为脓血!”那些小妖听言,急入里边报道:“大王!祸事了,祸事
了!”三个老妖正把唐僧拿在那洞中深远处,那里问甚么青红皂白,教小的选剥
了衣裳,汲湍中清水洗净,算计要细切细锉,着酥合香油煎吃,忽闻得报声“祸
事”,老大着惊,问是何故。小妖道:“大门前有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嚷道:
大王摄了他师父来,教快送出去,免吾等性命;不然,就要掀翻窝巢,教我们都
化为脓血哩!”那老妖听说,个个心惊道:“才拿了这厮,还不曾问他个姓名来
历。小的们,且把衣服与他穿了,带过来审他一审,端是何人,何自而来也。”
众妖一拥上前,把唐僧解了索,穿了衣服,推至座前,唬得唐僧战兢兢的跪在下
面,只叫:“大王饶命,饶命!”三个妖精异口同声道:“你是那方来的和尚?
怎么见佛像不躲,却冲撞我的云路?”唐僧磕头道:“贫僧是东土大唐驾下差来
的,前往天竺国大雷音寺拜佛祖取经的。因到金平府慈云寺打斋,蒙那寺僧留过
元宵看灯。正在金灯桥上,见大王显现佛像,贫僧乃肉眼凡胎,见佛就拜,故此
冲撞大王云路。”那妖精道:“你那东土到此,路程甚远,一行共有几众,都叫
甚名字,快实实供来,我饶你性命。”唐僧道:“贫僧俗名陈玄奘,自幼在金山
寺为僧。后蒙唐皇敕赐在长安洪福寺为僧官。又因魏徵丞相梦斩泾河老龙,唐王
游地府,回生阳世,开设水陆大会,超度阴魂,蒙唐王又选赐贫僧为坛主,大阐
都纲。幸观世音菩萨出现,指化贫僧,说西天大雷音寺有三藏真经,可以超度亡
者升天,差贫僧来取,因赐号三藏,即倚唐为姓,所以人都呼我为唐三藏。我有
三个徒弟,大的个姓孙,名悟空行者,乃齐天大圣归正。”群妖闻得此名,着了
一惊道:“这个齐天大圣,可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唐僧道:“正是,正是。
第二个姓猪,名悟能八戒,乃天蓬大元帅转世。第三个姓沙,名悟净和尚,乃卷
帘大将临凡。”三个妖王听说,个个心惊道:“早是不曾吃他。小的们,且把唐
僧将铁链锁在后面,待拿他三个徒弟来凑吃。”遂点了一群山牛精、水牛精、黄
牛精,各持兵器,走出门,掌了号头,摇旗擂鼓。三个妖披挂整齐,都到门外喝
道:“是谁人敢在我这里吆喝!”行者闪在石崖上,仔细观看,那妖精生得──
彩面环睛,二角峥嵘。尖尖四只耳,灵窍闪光明。一体花纹如彩画,满身锦
绣若蜚英。第一个,头顶狐裘花帽暖,一脸昂毛热气腾;第二个,身挂轻纱飞烈
焰,四蹄花莹玉玲玲;第三个,威雄声吼如雷振,獠牙尖利赛银针。个个勇而猛,
手持三样兵:一个使钺斧,一个大刀能;但看第三个,肩上横担扢挞藤。
又见那七长八短、七肥八瘦的大大小小妖精,都是些牛头鬼怪,各执枪棒。
有三面大旗,旗上明明书着“辟寒大王”、“辟暑大王”、“辟尘大王”。孙行
者看了一会,忍耐不得,上前高叫道:“泼贼怪!认得老孙么?”那妖喝道:
“你是那闹天宫的孙悟空?真个是闻名不曾见面,见面羞杀天神!你原来是这等
个猢猻儿,敢说大话!”行者大怒,骂道:“我把你这个偷灯油的贼,油嘴妖怪,
不要胡谈!快还我师父来!”赶近前,轮铁棒就打。那三个老妖,举三般兵器,
急架相迎。这一场在山凹中好杀──
钺斧钢刀扢挞藤,猴王一棒敢来迎。辟寒辟暑辟尘怪,认得齐天大圣名。
棒起致令神鬼怕,斧来刀砍乱飞腾。好一个混元有法真空像!抵住三妖假佛形。
那三个偷油润鼻今年犯,务捉钦差驾下僧。这个因师不惧山程远,那个为嘴常年
设献灯。乒乓只听刀斧响,劈朴惟闻棒有声。冲冲撞撞三攒一,架架遮遮各显能。
一朝斗至天将晚,不知那个亏输那个赢。
孙行者一条棒与那三个妖魔斗经百五十合,天色将晚,胜负未分。只见那辟
尘大王把扢挞藤闪一闪,跳过阵前,将旗摇了一摇,那伙牛头怪簇拥上前,把
行者围在垓心,各轮兵器,乱打将来。行者见事不谐,唿喇的纵起筋斗云,败阵
而走。那妖更不来赶,招回群妖,安排些晚食,众各吃了。也叫小妖送一碗与唐
僧,只待拿住孙行者等才要整治。那师父一则长斋,二则愁苦,哭啼啼的未敢沾
唇不题。
却说行者驾云回至慈云寺内,叫声:“师弟!”那八戒沙僧正自盼望商量,
听得叫时,一齐出接道:“哥哥,如何去这一日方回?端的师父下落何如?”行
者笑道:“昨夜闻风而赶,至天晓到一山,不见。幸四值功曹传信道:那山叫做
青龙山,山中有一玄英洞。洞中有三个妖精,唤做辟寒大王、辟暑大王、辟尘大
王。原来积年在此偷油,假变佛像,哄了金平府官员人等。今年遇见我们,他不
知好歹,反连师父都摄去。老孙审得此情,吩咐功曹等众暗中保护师父,我寻近
门前叫骂。那三怪齐出,都象牛头鬼形。大的个使钺斧,第二个使大刀,第三个
使藤棍,后引一窝子牛头鬼怪,摇旗擂鼓,与老孙斗了一日,杀个手平。那妖王
摇动旗,小妖都来,我见天晚,恐不能取胜,所以驾筋斗回来也。”八戒道:
“那里想是酆都城鬼王弄喧。”沙僧道:“你怎么就猜道是酆都城鬼王弄喧?”
八戒笑道:“哥哥说是牛头鬼怪,故知之耳。”行者道:“不是,不是!若论老
孙看那怪,是三只犀牛成的精。”八戒道:“若是犀牛,且拿住他,锯下角来,
倒值好几两银子哩!”
正说处,众僧道:“孙老爷可吃晚斋?”行者道:“方便吃些儿,不吃也罢。”
众僧道:“老爷征战这一日,岂不饥了?”行者笑道:“这日把儿那里便得饥!
老孙曾五百年不吃饮食哩!”众僧不知是实,只以为说笑。须臾拿来,行者也吃
了,道:“且收拾睡觉,待明日我等都去相持,拿住妖王,庶可救师父也。”沙
僧在旁道:“哥哥说那里话!常言道,停留长智。那妖精倘或今晚不睡,把师父
害了,却如之何?不若如今就去,嚷得他措手不及,方才好救师父。少迟,恐有
失也。”八戒闻言,抖擞神威道:“沙兄弟说得是!我们都趁此月光去降魔耶!”
行者依言,即吩咐寺僧:“看守行李马匹,待我等把妖精捉来,对本府刺史证其
假佛,免却灯油,以苏概县小民之困,却不是好?”众僧领诺,称谢不已。他三
个遂纵起祥云,出城而去。正是那:懒散无拘禅性乱,灾危有分道心蒙。毕竟不
知此去胜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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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回 三僧大战青龙山 四星挟捉犀牛怪


却说孙大圣挟同二弟滚着风,驾着云,向东北艮地上,顷刻至青龙山玄英洞
口,按落云头。八戒就欲筑门,行者道:“且消停,待我进去看看师父生死如何,
再好与他争持。”沙僧道:“这门闭紧,如何得进?”行者道:“我自有法力。”
好大圣,收了棒,捻着诀,念声咒语,叫:“变!”即变做个火焰虫儿。真个也
疾伶!你看他──
展翅星流光灿,古云腐草为萤。神通变化不非轻,自有徘徊之性。
飞近石门悬看,旁边瑕缝穿风。将身一纵到幽庭,打探妖魔动静。
他自飞入,只见几只牛横禜直倒,一个个呼吼如雷,尽皆睡熟。又至中厅里
面,全无消息。四下门户通关,不知那三个妖精睡在何处。才转过厅房,向后又
照,只闻得啼泣之声,乃是唐僧锁在后房檐柱上哭哩。行者暗暗听他哭甚,只见
他哭道:
一别长安十数年,登山涉水苦熬煎。幸来西域逢佳节,喜到金平遇上元。
不识灯中假佛像,概因命里有灾愆。贤徒追袭施威武,但愿英雄展大权。
行者闻言,满心欢喜,展开翅,飞近师前。唐僧揩泪道:“呀!西方景象不
同,此时正月,蛰虫始振,为何就有萤飞?”行者忍不住,叫声:“师父,我来
了!”唐僧喜道:“悟空,我心说正月怎得萤火,原来是你。”行者即现了本相
道:“师父啊,为你不识真假,误了多少路程,费了多少心力。我一行说不是好
人,你就下拜,却被这怪侮暗灯光,盗取酥合香油,连你都摄将来了。我当吩咐
八戒沙僧回寺看守,我即闻风追至此间,不识地名,幸遇四值功曹传报,说此山
名青龙山玄英洞。我日间与此怪斗至天晚方回,与师弟辈细道此情,却就不曾睡,
同他两个来此。我恐夜深不便交战,又不知师父下落,所以变化进来,打听师情。”
唐僧喜道:“八戒沙僧如今在外边哩?”行者道:“在外边,才子老孙看时,妖
精都睡着。我且解了锁,搠开门,带你出去罢。”唐僧点头称谢。
行者使个解锁法,用手一抹,那锁早自开了,领着师父往前正走,忽听得妖
王在中厅内房里叫道:“小的们,紧闭门户,小心火烛。这会怎么不叫更巡逻,
梆铃都不响了?”原来那伙小妖征战一日,俱辛辛苦苦睡着,听见叫唤,却才醒
了。梆铃响处,有几个执器械的,敲着锣从后而走,可可的撞着他师徒两个。众
小妖一齐喊道:“好和尚啊!扭开锁往那里去!”行者不容分说,掣出棒幌一幌,
碗来粗细,就打。棒起处,打死两个,其余的丢了器械,近中厅打着门叫:“大
王!不好了,不好了!毛脸和尚在家里打杀人了!”那三怪听见,一毂辘爬将起
来,只教:“拿住,拿住!”唬得个唐僧手软脚软。行者也不顾师父,一路棒,
滚向前来。众小妖遮架不住,被他放倒三两个,推倒两三个,打开几层门,径自
出来,叫道:“兄弟们何在?”八戒沙僧正举着钯杖等待,道:“哥哥,如何了?”
行者将变化入里解放师父正走,被妖惊觉,顾不得师父,打出来的事,讲说一遍
不题。
那妖王把唐僧捉住,依然使铁索锁了,执着刀,轮着斧,灯火齐明,问道:
“你这厮怎样开锁,那猴子如何得进,快早供来,饶你之命!不然,就一刀两段!”
慌得那唐僧,战战兢兢的跪道:“大王爷爷!我徒弟孙悟空,他会七十二般变化。
才变个火焰虫儿,飞进来救我。不期大王知觉,被小大王等撞见,是我徒弟不知
好歹,打伤两个,众皆喊叫,举兵着火,他遂顾不得我,走出去了。”三个妖王,
呵呵大笑道:“早是惊觉,未曾走了!”叫小的们把前后门紧紧关闭,亦不喧哗。
沙僧道:“闭门不喧哗,想是暗弄我师父,我们动手耶!”行者道:“说的
是,快早打门。”那呆子卖弄神通,举钯尽力筑去,把那石门筑得粉碎,却又厉
声喊骂道:“偷油的贼怪!快送吾师出来也!”唬得那门内小妖滚将进去报道:
“大王!不好了,不好了!前门被和尚打破了!”三个妖王十分烦恼道:“这厮
着实无礼!”即命取披挂结束了,各持兵器,帅小妖出门迎敌。此时约有三更时
候,半天中月明如昼。走出来,更不打话,便就轮兵。这里行者抵住钺斧,八戒
敌住大刀,沙僧迎住大棍。这场好杀──
僧三众,棍杖钯,三个妖魔胆气加。钺斧钢刀藤纥纟答,只闻风响并尘沙。
初交几合喷愁雾,次后飞腾散彩霞,钉钯解数随身滚,铁棒英豪更可夸。降妖宝
杖人间少,妖怪顽心不让他。钺斧口明尖钅尊利,藤条节懞一身花。大刀幌亮
如门扇,和尚神通偏赛他。这壁厢因师性命发狠打,那壁厢不放唐僧劈脸挝。斧
剁棒迎争胜负,钯轮刀砍两交搽。扢挞藤条降怪杖,翻翻复复逞豪华。
三僧三怪,赌斗多时,不见输赢。那辟寒大王喊一声,叫:“小的们上来!”
众精各执兵刃齐来,早把个八戒绊倒在地,被几个水牛精,揪揪扯扯,拖入洞里
捆了。沙僧见没了八戒,只见那群牛发喊<口庞>声。即掣宝杖,望辟尘大王虚丢了
架子要走,又被群精一拥而来,拉了个躘踵,急挣不起,也被捉去捆了。行者
觉道难为,纵筋斗云,脱身而去。当时把八戒沙僧拖至唐僧前。唐僧见了,满眼
垂泪道:“可怜你二人也遭了毒手!悟空何在?”沙僧道:“师兄见捉住我们,
他就走了。”唐僧道:“他既走了,必然那里去求救。但我等不知何日方得脱网。”
师徒们凄凄惨惨不题。
却说行者驾筋斗云复至慈云寺,寺僧接着,来问:“唐老爷救得否?”行者
道:“难救,难救!那妖精神通广大,我弟兄三个,与他三个斗了多时,被他呼
小妖先捉了八戒,后捉了沙僧,老孙幸走脱了。”众僧害怕道:“爷爷这般会腾
云驾雾,还捉获不得,想老师父被倾害也。”行者道:“不妨,不妨!我师父自
有伽蓝、揭谛、丁甲等神暗中护佑,却也曾吃过草还丹,料不伤命,只是那妖精
有本事。汝等可好看马匹行李,等老孙上天去求救兵来。”众僧胆怯道:“爷爷
又能上天?”行者笑道:“天宫原是我的旧家。当年我做齐天大圣,因为乱了蟠
桃会,被我佛收降,如今没奈何,保唐僧取经,将功折罪。一路上辅正除邪,我
师父该有此难,汝等却不知也。”众僧听此言,又磕头礼拜。行者出得门,打个
唿哨,即时不见。
好大圣,早至西天门外,忽见太白金星与增长天王,殷、朱、陶、许四大灵
官讲话。他见行者来,都慌忙施礼道:“大圣那里去?”行者道:“因保唐僧行
至天竺国东界金平府&#17207;天县,我师被本县慈云寺僧留赏元宵。比至金灯桥,有
金灯三盏,点灯用酥合香油,价贵白金五万余两,年年有诸佛降祥受用。正看时,
果有三尊佛像降临,我师不识好歹,上桥就拜。我说不是好人,早被他侮暗灯光,
连油并我师一风摄去。我随风追袭,至天晓到一山,幸四功曹报道,那山名青龙
山,山有玄英洞,洞有三怪,名辟寒大王、辟暑大王、辟尘大王。老孙急上门寻
讨,与他赌斗一阵,未胜。是我变化入里,见师父锁住未伤,随解了欲出,又被
他知觉,我遂走了。后又同八戒沙僧苦战,复被他将二人也捉去捆了。老孙因此
特启玉帝,查他来历,请命将降之。”金星呵呵冷笑道:“大圣既与妖怪相持,
岂看不出他的出处?”行者道:“认便认得,是一伙牛精。只是他大有神通,急
不能降也。”金星道:“那是三个犀牛之精。他因有天文之象,累年修悟成真,
亦能飞云步雾。其怪极爱干净,常嫌自己影身,每欲下水洗浴。他的名色也多:
有兕犀,有雄犀,有牯犀,有斑犀,又有胡冒犀、堕罗犀、通天花文犀,都是一
孔三毛二角,行于江海之中,能开水道。似那辟寒、辟暑、辟尘都是角有贵气,
故以此为名而称大王也。若要拿他,只是四木禽星见面就伏。”行者连忙唱喏问
道:“是那四木禽星?烦长庚老一一明示明示。”金星笑道:“此星在斗牛宫外,
罗布乾坤。你去奏闻玉帝,便见分晓。”行者拱拱手称谢,径入天门里去。
不一时,到于通明殿下,先见葛邱张许四大天师。天师问道:“何往?”行
者道:“近行至金平府地方,因我师宽放禅性,元夜观灯,遇妖魔摄去。老孙不
能收降,特来奏闻玉帝求救。”四天师即领行者至灵霄宝殿启奏。各各礼毕,备
言其事,玉帝传旨:“教点那路天兵相助?”行者奏道:“老孙才到西天门,遇
长庚星说,那怪是犀牛成精,惟四木禽星可以降伏。”玉帝即差许天师同行者去
斗牛宫点四木禽星下界收降。及至宫外,早有二十八宿星辰来接,天师道:“吾
奉圣旨,教点四木禽星与孙大圣下界降妖。”旁即闪过角木蛟、斗木獬、奎木狼、
井木犴应声呼道:“孙大圣,点我等何处降妖?”行者笑道:“原来是你。这长
庚老儿却隐匿,我不解其意,早说是二十八宿中的四木,老孙径来相请,又何必
劳烦旨意?”四木道:“大圣说那里话!我等不奉旨意,谁敢擅离?端的是那方?
快早去来。”行者道:“在金平府东北艮地青龙山玄英洞,犀牛成精。”斗木獬、
奎木狼、角木蛟道:“若果是犀牛成精,不须我们,只消井宿去罢。他能上山吃
虎,下海擒犀。”行者道:“那犀不比望月之犀,乃是修行得道,都有千年之寿
者。须得四位同去才好,切勿推调,倘一时一位拿他不住,却不又费事了?”天
师道:“你们说得是甚话!旨意着你四人,岂可不去?趁早飞行,我回旨去也。”
那天师遂别行者而去。
四木道:“大圣不必迟疑,你先去索战,引他出来,我们随后动手。”行者
即近前骂道:“偷油的贼怪!还我师来!”原来那门被八戒筑破,几个小妖弄了
几块板儿搪住,在里边听得骂詈,急跑进报道:“大王,孙和尚在外面骂哩!”
辟尘儿道:“他败阵去了,这一日怎么又来?想是那里求些救兵来了。”辟寒、
辟暑道:“怕他甚么救兵!快取披挂来!小的们,都要用心围绕,休放他走了。”
那伙精不知死活,一个个各执枪刀,摇旗擂鼓,走出洞来,对行者喝道:“你个
不怕打的猢猻儿,你又来了!”行者最恼得是这猢猻二字,咬牙发狠举铁棒就打。
三个妖王,调小妖,跑个圈子阵,把行者圈在垓心。那壁厢四木禽星一个个各轮
兵刃道:“孽畜!休动手!”那三个妖王看他四星,自然害怕,俱道:“不好了,
不好了!他寻将降手儿来了!小的们,各顾性命走耶!”只听得呼呼吼吼,喘喘
呵呵,众小妖都现了本身:原来是那山牛精、水牛精、黄牛精,满山乱跑。那三
个妖王,也现了本相,放下手来,还是四只蹄子,就如铁炮一般,径往东北上跑。
这大圣帅井木犴、角木蛟紧追急赶,略不放松。惟有斗木獬、奎木狼在东山凹里、
山头上、山涧中、山谷内,把些牛精打死的、活捉的,尽皆收净。却向玄英洞里
解了唐僧、八戒、沙僧。沙僧认得是二星,随同拜谢,因问:“二位如何到此相
救?”二星道:“吾等是孙大圣奏玉帝请旨调来收怪救你也。”唐僧又滴泪道:
“我悟空徒弟怎么不见进来?”二星道:“那三个老怪是三只犀牛,他见吾等,
各各顾命,向东北艮方逃遁。孙大圣帅井木犴、角木蛟追赶去了。我二星扫荡群
牛到此,特来解放圣僧。”唐僧复又顿首拜谢,朝天又拜。八戒搀起道:“师父,
礼多必诈,不须只管拜了。四星官一则是玉帝圣旨,二则是师兄人情。今既扫荡
群妖,还不知老妖如何降伏,我们且收拾些细软东西出来,掀翻此洞,以绝其根,
回寺等候师兄罢。”奎木狼道:“天蓬元帅说得有理。你与卷帘大将保护你师回
寺安歇,待吾等还去艮方迎敌。”八戒道:“正是,正是,你二位还协同一捉,
必须剿尽,方好回旨。”二星官即时追袭。八戒与沙僧将他洞内细软宝贝,有许
多珊瑚、玛瑙、珍珠、琥珀、<王车>琚、宝贝、美玉、良金,搜出一石,搬在外
面,请师父到山崖上坐了,他又进去放起火来,把一座洞烧成灰烬,却才领唐僧
找路回金平慈云寺去。正是──
经云泰极还生否,好处逢凶实有之。爱赏花灯禅性乱,喜游美景道心漓。
大丹自古宜长守,一失原来到底亏。紧闭牢拴休旷荡,须臾懈怠见参差。
且不言他三众得命回寺,却表斗木獬、奎木狼二星官驾云直向东北艮方赶妖
怪来。二人在那半空中,寻看不见,直到西洋大海,远望见孙大圣在海上吆喝。
他两个按落云头道:“大圣,妖怪那里去了?”行者恨道:“你两个怎么不来追
降?这会子却冒冒失失的问甚?”斗木獬道:“我见大圣与井、角二星战败妖魔
追赶,料必擒拿。我二人却就扫荡群精,入玄英洞救出你师父、师弟。搜了山,
烧了洞,把你师父付托与你二弟领回府城慈云寺。多时不见车驾回转,故又追寻
到此也。”行者闻言,方才喜谢道:“如此,却是有功,多累,多累!但那三个
妖魔,被我赶到此间,他就钻下海去。当有井、角二星,紧紧追拿,教老孙在岸
边抵挡。你两个既来,且在岸边把截,等老孙也再去来。”好大圣,轮着棒,捻
着诀,辟开水径,直入波涛深处,只见那三个妖魔在水底下与井木犴、角木蛟舍
死忘生苦斗哩。他跳近前喊道:“老孙来也!”那妖精抵住二星官,措手不及,
正在危难之处,忽听得行者叫喊,顾残生,拨转头往海心里飞跑。原来这怪头上
角,极能分水,只闻得花花花,冲开明路。这后边二星官并孙大圣并力追之。
却说西海中有个探海的夜叉,巡海的介士,远见犀牛分开水势,又认得孙大
圣与二天星,即赴水晶宫对龙王慌慌张张报道:“大王!有三只犀牛,被齐天大
圣和二位天星赶来也!”老龙王敖顺听言,即唤太子摩昂:“快点水兵,想是犀
牛精辟寒、辟暑、辟尘儿三个惹了孙行者。今既至海,快快拔刀相助。”敖摩昂
得令,即忙点兵。顷刻间,龟鳖鼋鼍,鯾鲌鳜鲤,与虾兵蟹卒等,各执枪刀,
一齐呐喊,腾出水晶宫外,挡住犀牛精。犀牛精不能前进,急退后,又有井、角
二星并大圣拦阻,慌得他失了群,各各逃生,四散奔走,早把个辟尘儿被老龙王
领兵围住。孙大圣见了心欢,叫道:“消停消停!捉活的,不要死的。”摩昂听
令,一拥上前,将辟尘儿扳翻在地,用铁钩子穿了鼻,攒蹄捆倒。老龙王又传号
令,教分兵赶那两个,协助二星官擒拿。即时小龙王帅众前来,只见井木犴现原
身,按住辟寒儿,大口小口的啃着吃哩。摩昂高叫道:“井宿,井宿!莫咬死他,
孙大圣要活的,不要死的哩。”连喊数喊,已是被他把颈项咬断了。摩昂吩咐虾
兵蟹卒,将个死犀牛抬转水晶宫,却又与井木犴向前追赶。只见角木蛟把那辟暑
儿倒赶回来,只撞着井宿。摩昂帅龟鳖鼋鼍,撒开簸箕阵围住,那怪只教:“饶
命,饶命!”井木犴走近前,一把揪住耳朵,夺了他的刀,叫道:“不杀你,不
杀你!拿与孙大圣发落去来。”当即倒干戈,复至水晶宫外报道:“都捉来也。”
行者见一个断了头,血淋津的倒在地下,一个被井木犴拖着耳朵,推跪在地,近
前仔细看了道:“这头不是兵刀伤的啊。”摩昂笑道:“不是我喊得紧,连身子
都着井星官吃了。”行者道:“既是如此,也罢,取锯子来,锯下他的这两只角,
剥了皮带去。犀牛肉还留与龙王贤父子享之。”又把辟尘儿穿了鼻,教角木蛟牵
着;辟暑儿也穿了鼻,教井木犴牵着:“带他上金平府见那刺史官,明究其由,
问他个积年假佛害民,然后的决。”
众等遵言,辞龙王父子,都出西海,牵着犀牛,会着奎、斗二星,驾云雾,
径转金平府。行者足踏祥光,半空中叫道:“金平府刺史、各佐贰郎官并府城内
外军民人等听着:吾乃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的圣僧。你这府县每年家供献金灯,
假充诸佛降祥者,即此犀牛之怪。我等过此,因元夜观灯,见这怪将灯油并我师
父摄去,是我请天神收伏。今已扫清山洞,剿尽妖魔,不得为害,以后你府县再
不可供献金灯,劳民伤财也。”那慈云寺里,八戒、沙僧方保唐僧进得山门,只
听见行者在半空言语,即便撇了师父,丢下担子,纵风云起到空中,问行者降妖
之事。行者道:“那一只被井星咬死,已锯角剥皮带来,两只活拿在此。”八戒
道:“这两个索性推下此城,与官员人等看看,也认得我们是圣是神,左右累四
位星官收云下地,同到府堂,将这怪的决。已此情真罪当,再有甚讲!”四星道:
“天蓬帅近来知理明律,却好呀!”八戒道:“因做了这几年和尚,也略学得些
儿。”
众神果推落犀牛,一簇彩云,降至府堂之上。唬得这府县官员,城里城外人
等,都家家设香案,户户拜天神。少时间,慈云寺僧把长老用轿抬进府门,会着
行者,口中不离“谢”字道:“有劳上宿星官救出我等,因不见贤徒,悬悬在念,
今幸得胜而回!然此怪不知赶向何方才捕获也!”行者道:“自前日别了尊师,
老孙上天查访,蒙太白金星识得妖魔是犀牛,指示请四木禽星。当时奏闻玉帝,
蒙旨差委,直至洞口交战。妖王走了,又蒙斗、奎二宿救出尊师。老孙与井、角
二宿并力追妖,直赶到西洋大海,又亏龙王遣子帅兵相助,所以捕获到此审究也。”
长老赞扬称谢不已。又见那府县正官并佐贰首领,都在那里高烧宝烛,满斗焚香,
朝上礼拜。少顷间,八戒发起性来,掣出戒刀,将辟尘儿头一刀砍下,又一刀把
辟暑儿头也砍下,随即取锯子锯下四只角来。孙大圣更有主张,就教:“四位星
官,将此四只犀角拿上界去,进贡玉帝,回缴圣旨。”把自己带来的二只:“留
一只在府堂镇库,以作向后免征灯油之证;我们带一只去,献灵山佛祖。”四星
心中大喜,即时拜别大圣,忽驾彩云回奏而去。
府县官留住他师徒四众,大排素宴,遍请乡官陪奉。一壁厢出给告示,晓谕
军民人等,下年不许点设金灯,永蠲买油大户之役;一壁厢叫屠子宰剥犀牛之皮,
硝熟熏干,制造铠甲,把肉普给官员人等;又一壁厢动支枉罚无碍钱粮,买民间
空地,起建四星降妖之庙;又为唐僧四众建立生祠,各各树碑刻文,用传千古,
以为报谢。师徒们索性宽怀领受,又被那二百四十家灯油大户,这家酬,那家请,
略无虚刻。八戒遂心满意受用,把洞里搜来的宝物,每样各笼些须在袖,以为各
家斋筵之赏。住经个月,犹不得起身,长老吩咐:“悟空,将余剩的宝物,尽送
慈云寺僧,以为酬礼。瞒着那些大户人家,天不明走罢。恐只管贪乐,误了取经,
惹佛祖见罪,又生灾厄,深为不便。”行者随将前件一一处分。
次日五更早起,唤八戒备马。那呆子吃了自在酒饭,睡得梦梦乍道:“这早
备马怎的?”行者喝道:“师父教走路哩!”呆子抹抹脸道:“又是这长老没正
经!二百四十家大户都请,才吃了有三十几顿饱斋,怎么又弄老猪忍饿!”长老
听言骂道:“馕糟的夯货,莫胡说,快早起来!再若强嘴,教悟空拿金箍棒打牙!”
那呆子听见说打,慌了手脚道:“师父今番变了,常时疼我爱我,念我蠢夯护我。
哥要打时,他又劝解。今日怎么发狠转教打么?”行者道:“师父怪你为嘴误了
路程,快早收拾行李备马,免打!”那呆子真个怕打,跳起来穿了衣服,吆喝沙
僧:“快起来,打将来了!”沙僧也随跳起,各各收拾皆完。长老摇手道:“寂
寂悄悄的,不要惊动寺僧。”连忙上马,开了山门,找路而去。这一去,正所谓:
暗放玉笼飞彩凤,私开金锁走蛟龙。毕竟不知天明时,酬谢之家端的如何,且听
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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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三回 给孤园问古谈因 天竺国朝王遇偶


起念断然有爱,留情必定生灾。灵明何事辨三台?行满自归元海。不论成仙
成佛,须从个里安排。清清净净绝尘埃,果正飞升上界。却说寺僧,天明不见了
三藏师徒,都道:“不曾留得,不曾别得,不曾求告得,清清的把个活菩萨放得
走了!”正说处,只见南关厢有几个大户来请,众僧扑掌道:“昨晚不曾防御,
今夜都驾云去了。”众人齐望空拜谢。此言一讲,满城中官员人等,尽皆知之,
叫此大户人家,俱治办五牲花果,往生祠祭献酬恩不题。
却说唐僧四众,餐风宿水,一路平宁,行有半个多月。忽一日,见座高山,
唐僧又悚惧道:“徒弟,那前面山岭峻峭,是必小心!”行者笑道:“这边路上
将近佛地,断乎无甚妖邪,师父放怀勿虑。”唐僧道:“徒弟,虽然佛地不远。
但前日那寺僧说,到天竺国都下有二千里,还不知是有多少路哩。”行者道:
“师父,你好是又把乌巢禅师《心经》忘记了也?”三藏道:“《般若心经》是
我随身衣钵。自那乌巢禅师教后,那一日不念,那一时得忘?颠倒也念得来,怎
会忘得!”行者道:“师父只是念得,不曾求那师父解得。”三藏说:“猴头!
怎又说我不曾解得!你解得么?”行者道:“我解得,我解得。”自此,三藏、
行者再不作声。旁边笑倒一个八戒,喜坏一个沙僧,说道:“嘴脸!替我一般的
做妖精出身,又不是那里禅和子,听过讲经,那里应佛僧,也曾见过说法?弄虚
头,找架子,说甚么晓得,解得!怎么就不作声?听讲!请解!”沙僧说:“二
哥,你也信他。大哥扯长话,哄师父走路。他晓得弄棒罢了,他那里晓得讲经!”
三藏道:“悟能悟净,休要乱说,悟空解得是无言语文字,乃是真解。”他师徒
们正说话间,却倒也走过许多路程,离了几个山冈,路旁早见一座大寺。三藏道:
“悟空,前面是座寺啊,你看那寺,倒也──
不小不大,却也是琉璃碧瓦;半新半旧,却也是八字红墙。隐隐见苍松偃盖,
也不知是几千百年间故物到于今;潺潺听流水鸣弦,也不道是那朝代时分开山留
得在。山门上,大书着‘布金禅寺’;悬扁上,留题着‘上古遗迹’。”
行者看得是“布金禅寺”,八戒也道是“布金禅寺”。三藏在马上沉思道:
“布金,布金,这莫不是舍卫国界了么?”八戒道:“师父,奇啊!我跟师父几
年,再不曾见识得路,今日也识得路了。”三藏说道:“不是,我常看经诵典,
说是佛在舍卫城祗树给孤园。这园说是给孤独长者问太子买了,请佛讲经。太子
说:‘我这园不卖。他若要买我的时,除非黄金满布园地。’给孤独长者听说,
随以黄金为砖,布满园地,才买得太子祇园,才请得世尊说法。我想这布金寺莫
非就是这个故事?”八戒笑道:“造化!若是就是这个故事,我们也去摸他块把
砖儿送人。”大家又笑了一会,三藏才下得马来。
进得山门,只见山门下挑担的,背包的,推车的,整车坐下。也有睡的去睡,
讲的去讲。忽见他们师徒四众,俊的又俊,丑的又丑,大家有些害怕,却也就让
开些路儿。三藏生怕惹事,口中不住只叫:“斯文,斯文!”这时节,却也大家
收敛。转过金刚殿后,早有一位禅僧走出,却也威仪不俗。真是──
面如满月光,身似菩提树。拥锡袖飘风,芒鞋石头路。
三藏见了问讯。那僧即忙还礼道:“师从何来?”三藏道:“弟子陈玄奘,
奉东土大唐皇帝之旨,差往西天拜佛求经。路过宝方,造次奉谒,便求借一宿,
明日就行。”那僧道:“荒山十方常住,都可随喜,况长老东土神僧,但得供养,
幸甚。”三藏谢了,随即唤他三人同行,过了回廊香积,径入方丈。相见礼毕,
分宾主坐定,行者三人,亦垂手坐了。
话说这时寺中听说到了东土大唐取经僧人,寺中若大若小,不问长住、挂榻、
长老、行童,一一都来参见。茶罢,摆上斋供。这时长老还正开斋念偈,八戒早
是要紧,馒头、素食、粉汤一搅直下。这时方丈却也人多,有知识的赞说三藏威
仪,好耍子的都看八戒吃饭。却说沙僧眼溜,看见头底,暗把八戒捏了一把,说
道:“斯文!”八戒着忙,急的叫将起来,说道:“斯文,斯文!肚里空空!”
沙僧笑道:“二哥,你不晓的,天下多少斯文,若论起肚子里来,正替你我一般
哩。”八戒方才肯住。三藏念了结斋,左右彻了席面,三藏称谢。寺僧问起东土
来因,三藏说到古迹,才问布金寺名之由。那僧答曰:“这寺原是舍卫国给孤独
园寺,又名祇园。因是给孤独长者请佛讲经,金砖布地,又易今名。我这寺一望
之前,乃是舍卫国,那时给孤独长者正在舍卫国居住。我荒山原是长者之祇园,
因此遂名给孤布金寺,寺后边还有祗园基址。近年间,若遇时雨滂沱,还淋出金
银珠儿,有造化的,每每拾着。”三藏道:“话不虚传果是真!”又问道:“才
进宝山,见门下两廊有许多骡马车担的行商,为何在此歇宿?”众僧道:“我这
山唤做百脚山。先年且是太平,近因天气循环,不知怎的,生几个蜈蚣精,常在
路下伤人。虽不至于伤命,其实人不敢走。山下有一座关,唤做鸡鸣关,但到鸡
鸣之时,才敢过去。那些客人因到晚了,惟恐不便,权借荒山一宿,等鸡鸣后便
行。”三藏道:“我们也等鸡鸣后去罢。”师徒们正说处,又见拿上斋来,却与
唐僧等吃毕。
此时上弦月皎,三藏与行者步月闲行,又见个道人来报道:“我们老师爷要
见见中华人物。”三藏急转身,见一个老和尚,手持竹杖,向前作礼道:“此位
就是中华来的师父?”三藏答礼道:“不敢。”老僧称赞不已。因问:“老师高
寿?”三藏道:“虚度四十五年矣,敢问老院主尊寿?”老僧笑道:“比老师痴
长一花甲也。”行者道:“今年是一百零五岁了,你看我有多少年纪?”老僧道:
“师家貌古神清,况月夜眼花,急看不出来。”叙了一会,又向后廊看看。三藏
道:“才说给孤园基址,果在何处?”老僧道:“后门外就是。”快教开门,但
见是一块空地,还有些碎石迭的墙脚。三藏合掌叹曰:
忆昔檀那须达多,曾将金宝济贫疴。祇园千古留名在,长者何方伴觉罗?
他都玩着月,缓缓而行,行近后门外,至台上又坐了一坐。忽闻得有啼哭之
声,三藏静心诚听,哭的是爷娘不知苦痛之言。他就感触心酸,不觉泪堕,回问
众僧道:“是甚人在何处悲切?”老僧见问,即命众僧先回去煎茶,见无人方才
对唐僧行者下拜。三藏搀起道:“老院主,为何行此礼?”老僧道:“弟子年岁
百余,略通人事。每于禅静之间,也曾见过几番景象。若老爷师徒,弟子聊知一
二,与他人不同。若言悲切之事,非这位师家,明辨不得。”行者道:“你且说
是甚事?”老僧道:“旧年今日,弟子正明性月之时,忽闻一阵风响,就有悲怨
之声。弟子下榻,到祇园基上看处,乃是一个美貌端正之女。我问他:‘你是谁
家女子?为甚到于此地?’那女子道:‘我是天竺国国王的公主。因为月下观花,
被风刮来的。’我将他锁在一间敝空房里,将那房砌作个监房模样,门上止留一
小孔,仅递得碗过。当日与众僧传道,是个妖邪,被我捆了,但我僧家乃慈悲之
人,不肯伤他性命。每日与他两顿粗茶粗饭,吃着度命。那女子也聪明,即解吾
意,恐为众僧点污,就装风作怪,尿里眠,屎里卧。白日家说胡话,呆呆邓邓的;
到夜静处,却思量父母啼哭。我几番家进城乞化打探公主之事,全然无损。故此
坚收紧锁,更不放出。今幸老师来国,万望到了国中,广施法力,辨明辨明,一
则救拔良善,二则昭显神通也。”三藏与行者听罢,切切在心。正说处,只见两
个小和尚请吃茶安置,遂而回去。
八戒与沙僧在方丈中,突突哝哝的道:“明日要鸡鸣走路,此时还不来睡!”
行者道:“呆子又说甚么?”八戒道:“睡了罢,这等夜深,还看甚么景致。”
因此,老僧散去,唐僧就寝。正是那──
人静月沉花梦悄,暖风微透壁窝纱。铜壶点点看三汲,银汉明明照九华。
当夜睡还未久,即听鸡鸣,那前边行商烘烘皆起,引灯造饭。这长老也唤醒
八戒沙僧扣马收拾,行者叫点灯来。那寺僧已先起来,安排茶汤点心,在后候敬。
八戒欢喜,吃了一盘馍馍,把行李马匹牵出。三藏、行者对众辞谢,老僧又向行
者道:“悲切之事,在心在心!”行者笑道:“谨领谨领!我到城中,自能聆音
而察理,见貌而辨色也。”那伙行商,哄哄嚷嚷的,也一同上了大路,将有寅时,
过了鸡鸣关。至巳时,方见城垣,真是铁瓮金城,神洲天府。那城──
虎踞龙蟠形势高,凤楼麟阁彩光摇。御沟流水如环带,福地依山插锦标。
晓日旌旗明辇路,春风箫鼓遍溪桥。国王有道衣冠胜,五谷丰登显俊豪。
当日入于东市街,众商各投旅店。他师徒们进城,正走处,有一个会同馆驿,
三藏等径入驿内。那驿内管事的,即报驿丞道:“外面有四个异样的和尚,牵一
匹白马进来了。”驿丞听说有马,就知是官差的,出厅迎迓。三藏施礼道:“贫
僧是东土唐朝钦差灵山大雷音见佛求经的,随身有关文,入朝照验。借大人高衙
一歇,事毕就行。”驿丞答礼道:“此衙门原设待使客之处,理当款迓,请进,
请进。”三藏喜悦,教徒弟们都来相见。那驿丞看见嘴脸丑陋,暗自心惊,不知
是人是鬼,战兢兢的,只得看茶,摆斋。三藏见他惊怕,道:“大人勿惊,我等
三个徒弟,相貌虽丑,心地俱良,俗谓山恶人善,何以惧为!”驿丞闻言,方才
定了心性问道:“国师,唐朝在于何方?”三藏道:“在南赡部洲中华之地。”
又问:“几时离家?”三藏道:“贞观十三年,今已历过十四载,苦经了些万水
千山,方到此处。”驿丞道:“神僧,神僧!”三藏问道:“上国天年几何?”
驿丞道:“我敝处乃大天竺国,自太祖太宗传到今,已五百余年。现在位的爷爷,
爱山水花卉,号做怡宗皇帝,改元靖宴,今已二十八年了。”三藏道:“今日贫
僧要去见驾倒换关文,不知可得遇朝?”驿丞道:“好,好,正好!近因国王的
公主娘娘,年登二十青春,正在十字街头,高结彩楼,抛打绣球,撞天婚招驸马。
今日正当热闹之际,想我国王爷爷还未退期,若欲倒换关文,趁此时好去。”三
藏欣然要走,只见摆上斋来,遂与驿丞、行者等吃了。
时已过午,三藏道:“我好去了。”行者道:“我保师父去。”八戒道:
“我去。”沙僧道:“二哥罢么,你的嘴脸不见怎的,莫到朝门外装胖,还教大
哥去。”三藏道:“悟净说得好,呆子粗夯,悟空还有些细腻。”那呆子掬着嘴
道:“除了师父,我三个的嘴脸也差不多儿。”三藏却穿了袈裟,行者拿了引袋
同去。只见街坊上,士农工商,文人墨客,愚夫俗子,齐咳咳都道:“看抛绣球
去也!”三藏立于道旁对行者道:“他这里人物衣冠,宫室器用,言语谈吐,也
与我大唐一般。我想着我俗家先母也是抛打绣球遇旧姻缘,结了夫妇。此处亦有
此等风俗。”行者道:“我们也去看看如何?”三藏道:“不可,不可!你我服
色不便,恐有嫌疑。”行者道:“师父,你忘了那给孤布金寺老僧之言:一则去
看彩楼,二则去辨真假。似这般忙忙的,那皇帝必听公主之喜报,那里视朝理事?
且去去来!”三藏听说,真与行者相随,见各项人等俱在那里看打绣球。呀!那
知此去,却是渔翁抛下钩和线,从今钓出是非来。
话表那个天竺国王,因爱山水花卉,前年带后妃、公主在御花园月夜赏玩,
惹动一个妖邪,把真公主摄去,他却变做一个假公主。知得唐僧今年今月今日今
时到此,他假借国家之富,搭起彩楼,欲招唐僧为偶,采取元阳真气,以成太乙
上仙。正当午时三刻,三藏与行者杂入人丛,行近楼下,那公主才拈香焚起,祝
告天地。左右有五七十胭娇绣女,近侍的捧着绣球。那楼八窗玲珑,公主转睛观
看,见唐僧来得至近,将绣球取过来,亲手抛在唐僧头上。唐僧着了一惊,把个
毗卢帽子打歪,双手忙扶着那球,那球毂辘的滚在他衣袖之内。那楼上齐声发喊
道:“打着个和尚了,打着个和尚了!”噫!十字街头,那些客商人等,济济哄
哄,都来奔抢绣球,被行者喝一声,把牙亻差一亻差,把腰躬一躬,长了有三丈
高,使个神威,弄出丑脸,唬得些人跌跌爬爬,不敢相近。霎时人散,行者还现
了本象。那楼上绣女宫娥并大小太监,都来对唐僧下拜道:“贵人,贵人!请入
朝堂贺喜。”三藏急还礼,扶起众人,回头埋怨行者道:“你这猴头,又是撮弄
我也!”行者笑道:“绣球儿打在你头上,滚在你袖里,干我何事?埋怨怎么?”
三藏道:“似此怎生区处?”行者道:“师父,你且放心。便入朝见驾,我回驿
报与八戒沙僧等候。若是公主不招你便罢,倒换了关文就行;如必欲招你,你对
国王说,召我徒弟来,我要吩咐他一声。那时召我三个入朝,我其间自能辨别真
假。此是倚婚降怪之计。”唐僧无已从言,行者转身回驿。
那长老被众宫娥等撮拥至楼前。公主下楼,玉手相搀,同登宝辇,摆开仪从,
回转朝门。早有黄门官先奏道:“万岁,公主娘娘搀着一个和尚,想是绣球打着,
现在午门外候旨。”那国王见说,心甚不喜,意欲赶退,又不知公主之意何如,
只得含情宣入。公主与唐僧遂至金銮殿下,正是一对夫妻呼万岁,两门邪正拜千
秋。
礼毕,又宣至殿上,开言问道:“僧人何来,遇朕女抛球得中?”唐僧俯伏
奏道:“贫僧乃南赡部洲大唐皇帝差往西天大雷音寺拜佛求经的,因有长路关文,
特来朝王倒换。路过十字街彩楼之下,不期公主娘娘抛绣球,打在贫僧头上。贫
僧是出家异教之人,怎敢与玉叶金枝为偶!万望赦贫僧死罪,倒换关文,打发早
赴灵山,见佛求经,回我国土,永注陛下之天恩也!”国王道:“你乃东土圣僧,
正是千里姻缘使线牵。寡人公主,今登二十岁未婚,因择今日年月日时俱利,所
以结彩楼抛绣球,以求佳偶。可可的你来抛着,朕虽不喜,却不知公主之意如何。”
那公主叩头道:“父王,常言嫁鸡逐鸡,嫁犬逐犬。女有誓愿在先,结了这球,
告奏天地神明,撞天婚抛打。今日打着圣僧,即是前世之缘,遂得今生之遇,岂
敢更移!愿招他为驸马。”国王方喜,即宣钦天监正台官选择日期,一壁厢收拾
妆奁,又出旨晓谕天下。三藏闻言,更不谢恩,只教:“放赦,放赦!”国王道:
“这和尚甚不通理。朕以一国之富,招你做驸马,为何不在此停用,念念只要取
经!再若推辞,教锦衣官校推出斩了!”长老唬得魂不附体,只得战兢兢叩头启
奏道:“感蒙陛下天恩,但贫僧一行四众,还有三个徒弟在外,今当领纳,只是
不曾吩咐得一言,万望召他到此,倒换关文,教他早去,不误了西来之意。”国
王遂准奏道:“你徒弟在何处?”三藏道:“都在会同馆驿。”随即差官召圣僧
徒弟领关文西去,留圣僧在此为驸马,长老只得起身侍立。有诗为证:
大丹不漏要三全,苦行难成恨恶缘。道在圣传修在己,善由人积福由天。
休逞六根多贪欲,顿开一性本来原。无爱无思自清净,管教解脱得超然。
当时差官至会同馆驿,宣召唐僧徒弟不题。
却说行者自彩楼下别了唐僧,走两步,笑两声,喜喜欢欢的回驿。八戒沙僧
迎着道:“哥哥,你怎么那般喜笑?师父如何不见?”行者道:“师父喜了。”
八戒道:“还未到地头,又不曾见佛取得经回,是何来之喜?”行者笑道:“我
与师父只走至十字街彩楼之下,可可的被当朝公主抛绣球打中了师父,师父被些
宫娥、彩女、太监推拥至楼前,同公主坐辇入朝,招为驸马,此非喜而何?”八
戒听说,跌脚捶胸道:“早知我去好来!都是那沙僧惫懒!你不阻我啊,我径奔
彩楼之下,一绣球打着我老猪,那公主招了我,却不美哉,妙哉!俊刮标致,停
当,大家造化耍子儿,何等有趣!”沙僧上前,把他脸上一抹道:“不羞,不羞!
好个嘴巴骨子!三钱银子买了老驴,自夸骑得!要是一绣球打着你,就连夜烧退
送纸也还道迟了,敢惹你这晦气进门!”八戒道:“你这黑子不知趣!丑自丑,
还有些风味。自古道,皮肉粗糙,骨格坚强,各有一得可取。”行者道:“呆子
莫胡谈!且收拾行李。但恐师父着了急,来叫我们,却好进朝保护他。”八戒道:
“哥哥又说差了。师父做了驸马,到宫中与皇帝的女儿交欢,又不是爬山蹱路,
遇怪逢魔,要你保护他怎的!他那样一把子年纪,岂不知被窝里之事,要你去扶
揝?”行者一把揪住耳朵,轮拳骂道:“你这个淫心不断的夯货!说那甚胡话!”
正吵闹间,只见驿丞来报道:“圣上有旨,差官来请三位神僧。”八戒道:
“端的请我们为何?”驿丞道:“老神僧幸遇公主娘娘,打中绣球,招为驸马,
故此差官来请。”行者道:“差官在那里?教他进来。”那官看行者施礼。礼毕,
不敢仰视,只管暗念诵道:“是鬼,是怪?是雷公,夜叉?”行者道:“那官儿,
有话不说,为何沉吟?”那官儿慌得战战兢兢的,双手举着圣旨,口里乱道:
“我公主有请会亲,我主公会亲有请!”八戒道:“我这里没刑具,不打你,你
慢慢说,不要怕。”行者道:“莫成道怕你打?怕你那脸哩!快收拾挑担牵马进
朝,见师父议事去也!”这正是:路逢狭道难回避,定教恩爱反为仇。毕竟不知
见了国王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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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四回 四僧宴乐御花园 一怪空怀情欲喜


话表孙行者三人,随着宣召官至午门外,黄门官即时传奏宣进。他三个齐齐
站定,更不下拜,国王问道:“那三位是圣僧驸马之高徒?姓甚名谁?何方居住?
因甚事出家?取何经卷?”行者即近前,意欲上殿,旁有护驾的喝道:“不要走!
有甚话,立下奏来。”行者笑道:“我们出家人,得一步就进一步。”随后八戒
沙僧亦俱近前。长老恐他村鲁惊驾,便起身叫道:“徒弟啊,陛下问你来因,你
即奏上。”行者见他那师父在旁侍立,忍不住大叫一声道:“陛下轻人重己!既
招我师为驸马,如何教他侍立?世间称女夫谓之贵人,岂有贵人不坐之理!”国
王听说,大惊失色,欲退殿,恐失了观瞻,只得硬着胆,教近侍的取绣墩来,请
唐僧坐了。行者才奏道:
老孙祖居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父天母地,石裂吾生。曾拜至人,
学成大道。复转仙乡,啸聚在洞天福地。下海降龙,登山擒兽。消死名,上生籍,
官拜齐天大圣。玩赏琼楼,喜游宝阁。会天仙,日日歌欢;居圣境,朝朝快乐。
只因乱却蟠桃宴,大反天宫,被佛擒伏。困压在五行山下,饥餐铁弹,渴饮铜汁,
五百年未尝茶饭。幸我师出东土,拜西方,观音教令脱天灾,离大难,皈正在瑜
伽门下。旧讳悟空,称名行者。
国王闻得这般名重,慌得下了龙床,走将来,以御手挽定长老道:“驸马,
也是朕之天缘,得遇你这仙姻仙眷。”三藏满口谢恩,请国王登位。复问:“那
位是第二高徒?”八戒掬嘴扬威道:
老猪先世为人,贪欢爱懒。一生混沌,乱性迷心。未识天高地厚,难明海阔
山遥。正在幽闲之际,忽然遇一真人。半句话,解开业网;两三言,劈破灾门。
当时省悟,立地投师,谨修二八之工夫,敬炼三三之前后。行满飞升,得超天府。
荷蒙玉帝厚恩,官赐天蓬元帅,管押河兵,逍遥汉阙。只因蟠桃酒醉,戏弄嫦娥,
谪官衔,遭贬临凡;错投胎,托生猪象。住福陵山,造恶无边。遇观音,指明善
道。皈依佛教,保护唐僧。径往西天,拜求妙典。法讳悟能,称为八戒。
国王听言,胆战心惊,不敢观觑。这呆子越弄精神,摇着头,掬着嘴,撑起
耳朵呵呵大笑。三藏又怕惊驾,即叱道:“八戒收敛!”方才叉手拱立,假扭斯
文。又问:“第三位高徒,因甚皈依?”沙和尚合掌道:
老沙原系凡夫,因怕轮回访道。云游海角,浪荡天涯。常得衣钵随身,每炼
心神在舍。因此虔诚,得逢仙侣。养就孩儿,配缘姹女。工满三千,合和四相。
超天界,拜玄穹,官授卷帘大将,侍御凤辇龙车,封号将军。也为蟠桃会上,失
手打破玻璃盏,贬在流沙河,改头换面,造孽伤生。幸喜菩萨远游东土,劝我皈
依,等候唐朝佛子,往西天求经果正。从立自新,复修大觉,指河为姓。法讳悟
净,称名沙僧。
国王见说,多惊多喜,喜的是女儿招了活佛,惊的是三个实乃妖神。正在惊
喜之间,忽有正台阴阳官奏道:“婚期已定本年本月十二日。壬子辰良,周堂通
利,宜配婚姻。”国王道:“今日是何日辰?”阴阳官奏:“今日初八,乃戊申
之日,猿猴献果,正宜进贤纳事。”国王大喜,即着当驾官打扫御花园馆阁楼亭,
且请驸马同三位高徒安歇,待后安排合卺佳筵,着公主匹配。众等钦遵,国王退
朝,多官皆散不题。
却说三藏师徒们都到御花园,天色渐晚,摆了素膳。八戒喜道:“这一日也
该吃饭了。”管办人即将素米饭、面饭等物,整担挑来。那八戒吃了又添,添了
又吃,直吃得撑肠拄腹,方才住手。少顷,又点上灯,设铺盖,各自归寝。长老
见左右无人,却恨责行者,怒声叫道:“悟空!你这猢猻,番番害我!我说只去
倒换关文,莫向彩楼前去,你怎么直要引我去看看?如今看得好么!却惹出这般
事来,怎生是好?”行者陪笑道:“师父说,先母也是抛打绣球,遇旧缘,成其
夫妇。似有慕古之意,老孙才引你去。又想着那个给孤布金寺长老之言,就此检
视真假。适见那国王之面,略有些晦暗之色,但只未见公主何如耳。”
长老道:“你见公主便怎的?”行者道:“老孙的火眼金睛,但见面,就认
得真假善恶,富贵贫穷,却好施为,辨明邪正。”沙僧与八戒笑道:“哥哥近日
又学得会相面了。”行者道:“相面之士,当我孙子罢了。”三藏喝道:“且休
调嘴!只是他如今定要招我,果何以处之?”行者道:“且到十二日会喜之时,
必定那公主出来参拜父母,等老孙在旁观看。若还是个真女人,你就做了驸马,
享用国内之荣华也罢。”三藏闻言,越生嗔怒,骂道:“好猢猻!你还害我哩!
却是悟能说的,我们十节儿已上了九节七八分了,你还把热舌头铎我?快早夹着,
你休开那臭口!再若无礼,我就念起咒来,教你了当不得!”行者听说念咒,慌
得跪在面前道:“莫念,莫念!若是真女人,待拜堂时,我们一齐大闹皇宫,领
你去也。”师徒说话,不觉早已入更。正是:
沉沉宫漏,荫荫花香。绣户垂珠箔,闲庭绝火光。秋千索冷空留影,羌笛声
残静四方。绕屋有花笼月灿,隔空无树显星芒。杜鹃啼歇,蝴蝶梦长。银汉横天
宇,白云归故乡。正是离人情切处,风摇嫩柳更凄凉。
八戒道:“师父,夜深了,有事明早再议,且睡,且睡!”师徒们果然安歇。
一宵夜景已题,早又金鸡唱晓。五更三点,国王即登殿设朝,但见:
宫殿开轩紫气高,风吹御乐透青霄。云移豹尾旌旗动,日射螭头玉佩摇。
香雾细添宫柳绿,露珠微润苑花娇。山呼舞蹈千官列,海晏河清一统朝。
众文武百官朝罢,又宣光禄寺安排十二日会喜佳筵,今日且整春罍,请驸马
在御花园中款玩。吩咐仪制司领三位贤亲去会同馆少坐,着光禄寺安排三席素宴
去彼奉陪。两处俱着教坊司奏乐,伏侍赏春景消迟日也。八戒闻得,应声道:
“陛下,我师徒自相会,更无一刻相离。今日既在御花园饮宴,带我们去耍两日,
好教师父替你家做驸马;不然,这个买卖生意弄不成。”那国王见他丑陋,说话
粗俗,又见他扭头捏颈,掬嘴巴,摇耳朵,即象有些风气,犹恐搅破亲事,只得
依从,便教:“在永镇华夷阁里安排二席,我与驸马同坐。留春亭上安排三席,
请三位别坐,恐他师徒们坐次不便。”那呆子才朝上唱个喏,叫声多谢,各各而
退。又传旨教内宫官排宴,着三宫六院后妃与公主上头,就为添妆餪子,以待
十二日佳配。将有巳时前后,那国王排驾,请唐僧都到御花园内观看。好去处──
径铺彩石,槛凿雕栏。径铺彩石,径边石畔长奇葩;槛凿雕栏,槛外栏中生
异卉。夭桃迷翡翠,嫩柳闪黄鹂。步觉幽香来袖满,行沾清味上衣多。凤台龙沼,
竹阁松轩。凤台之上,吹箫引凤来仪;龙沼之间,养鱼化龙而去。竹阁有诗,费
尽推敲裁白雪;松轩文集,考成珠玉注青编。假山拳石翠,曲水碧波深。牡丹亭,
蔷薇架,迭锦铺绒;茉藜槛,海棠畦,堆霞砌玉。芍药异香,蜀葵奇艳。白梨红
杏斗芳菲,紫蕙金萱争烂熳。丽春花、木笔花、杜鹃花,夭夭灼灼;含笑花、凤
仙花、玉簪花,战战巍巍。一处处红透胭脂润,一丛丛芳浓锦绣围。更喜东风回
暖日,满园娇媚逞光辉。
一行君王几位,观之良久。早有仪制司官邀请行者三人入留春亭,国王携唐
僧上华夷阁,各自饮宴。那歌舞吹弹,铺张陈设,真是──
峥嵘阊阖曙光生,凤阁龙楼瑞霭横。春色细铺花草绣,天光遥射锦袍明。
笙歌缭绕如仙宴,杯斝飞传玉液清。君悦臣欢同玩赏,华夷永镇世康宁。
此时长老见那国王敬重,无计可奈,只得勉强随喜,诚是外喜而内忧也。坐
间见壁上挂着四面金屏,屏上画着春夏秋冬四景,皆有题咏,皆是翰林名士之诗:
春景诗曰:周天一气转洪钧,大地熙熙万象新。桃李争妍花烂熳,燕来画栋
迭香尘。
夏景诗曰:熏风拂拂思迟迟,宫院榴葵映日辉。玉笛音调惊午梦,芰荷香散
到庭帏。
秋景诗曰:金井梧桐一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燕知社日辞巢去,雁折芦花
过别乡。
冬景诗曰:天雨飞云暗淡寒,朔风吹雪积千山。深宫自有红炉暖,报道梅开
玉满栏。
那国王见唐僧恣意看诗,便道:“驸马喜玩诗中之味,心定善于吟哦,如不
吝珠玉,请依韵各和一首如何?”长老是个对景忘情、明心见性之意,见国王钦
重,命和前韵,他不觉忽谈一句道:“日暖冰消大地钧。”国王大喜,即召侍卫
官:“取文房四宝,请驸马和完录下,俟朕缓缓味之。”长老欣然不辞,举笔而
和:
和春景诗曰:日暖冰消大地钧,御园花卉又更新。和风膏雨民沾泽,海晏河
清绝俗尘。
和夏景诗曰:斗指南方白昼迟,槐云榴火斗光辉。黄鹂紫燕啼宫柳,巧转双
声入绛帏。
和秋景诗曰:香飘橘绿与橙黄,松柏青青喜降霜。篱菊半开攒锦绣,笙歌韵
彻水云乡。
和冬景诗曰:瑞雪初晴气味寒,奇峰巧石玉团山。炉烧兽炭煨酥酪,袖手高
歌倚翠栏。
国王见和大喜,称唱道:“好个袖手高歌倚翠栏!”遂命教坊司以新诗奏乐,
尽日而散。
行者三人在留春亭亦尽受用,各饮了几杯,也都有些酣意,正欲去寻长老,
只见长老已同国王在一阁。八戒呆性发作,应声叫道:“好快活!好自在!今日
也受用这一下了!却该趁饱儿睡觉去也!”沙僧笑道:“二哥忒没修养,这气饱
饫,如何睡觉?”八戒道:“你那里知,俗语云:吃了饭儿不挺尸,肚里没板脂
哩!”唐僧与国王相别,只谨言,只谨言。既至亭内,嗔责他三人道:“这夯货,
越发村了!这是甚么去处,只管大呼小叫!倘或恼着国王,却不被他伤害性命?”
八戒道:“没事,没事!我们与他亲家礼道的,他便不好生怪。常言道,打不断
的亲,骂不断的邻。大家耍子,怕他怎的?”长老叱道,教:“拿过呆子来,打
他二十禅杖!”行者果一把揪翻,长老举杖就打,呆子喊叫道:“驸马爷爷!饶
罪,饶罪!”旁有陪宴官劝住,呆子爬将起来,突突囔囔的道:“好贵人!好驸
马!亲还未成,就行起王法来了!”行者侮着他嘴道:“莫胡说,莫胡说!快早
睡去。”他们又在留春亭住了一宿。到明早,依旧宴乐。
不觉乐了三四日,正值十二日佳辰,有光禄寺三部各官回奏道:“臣等自八
日奉旨,驸马府已修完,专等妆奁铺设。合卺宴亦已完备,荤素共五百余席。”
国王心喜,正欲请驸马赴席,忽有内宫官对御前启奏道:“万岁,正宫娘娘有请。”
国王遂退入内宫,只见那三宫皇后,六院嫔妃,引领着公主,都在昭阳宫谈笑。
真个是花团锦簇!那一片富丽妖娆,真胜似天堂月殿,不亚于仙府瑶宫。有《喜
会佳姻》新词四首为证。
《喜词》云:喜,喜,喜!欣然乐矣!结婚姻,恩爱美。巧样宫妆,嫦娥怎
比。龙钗与凤檎,艳艳飞金缕。樱唇皓齿朱颜,嬝娜如花轻体。锦重重,五彩
丛中;香拂佛,千金队里。
《会词》云:会,会,会!妖娆娇媚。赛毛嫱,欺楚妹。倾国倾城,比花比
玉。妆饰更鲜妍,钗环多艳丽。兰心蕙性清高,粉脸冰肌荣贵。黛眉一线远山微,
窈窕嫣姌攒锦队。
《佳词》云:佳,佳,佳!玉女仙娃。深可爱,实堪夸。异香馥郁,脂粉交
加。天台福地远,怎似国王家。笑语纷然娇态,笙歌缭绕喧哗。花堆锦砌千般美,
看遍人间怎若他。
《姻词》云:姻,姻,姻!兰麝香喷。仙子阵,美人群。嫔妃换彩,公主妆
新。云鬓堆鸦髻,霓裳压凤裙。一派仙音嘹亮,两行朱紫缤纷。当年曾结乘鸾信,
今朝幸喜会佳姻。
却说国王驾到,那后妃引着公主,并彩女宫娥都来迎接。国王喜孜孜,进了
昭阳宫坐下。后妃等朝拜毕,国王道:“公主贤女,自初八日结彩抛球,幸遇圣
僧,想是心愿已足。各衙门官,又能体朕心,各项事俱已完备。今日正是佳期,
可早赴合卺之宴,不要错过时辰。”那公主走近前倒身下拜,奏道:“父王,乞
赦小女万千之罪。有一言启奏:这几日闻得宫官传说,唐圣僧有三个徒弟,他生
得十分丑恶,小女不敢见他,恐见时必生恐惧。万望父王将他发放出城方好,不
然惊伤弱体,反为祸害也。”国王道:“孩儿不说,朕几乎忘了,果然生得有些
丑恶,连日教他在御花园里留春亭管待。趁今日就上殿,打发他关文,教他出城,
却好会宴。”公主叩头谢了恩,国王即出驾上殿,传旨:“请驸马共他三位。”
原来那唐僧捏指头儿算日子,熬至十二日,天未明,就与他三人计较道:
“今日却是十二了,这事如何区处?”行者道:“那国王我已识得他有些晦气,
还未沾身,不为大害。但只不得公主见面,若得出来,老孙一觑,就知真假,方
才动作,你只管放心。他如今一定来请,打发我等出城,你自应承莫怕。我闪闪
身儿就来,紧紧随护你也。”师徒们正讲,果见当驾官同仪制司来请。行者笑道:
“去来,去来!必定是与我们送行,好留师父会合。”八戒道:“送行必定有千
百两黄金白银,我们也好买些人事回去,到我那丈人家,也再会亲耍子儿去耶。”
沙僧道:“二哥箝着口,休乱说,只凭大哥主张。”
遂此将行李马匹,俱随那些官到于丹墀下。国王见了,教请行者三位近前道:
“汝等将关文拿上来,朕当用宝花押交付汝等,外多备盘缠,送你三位早去灵山
见佛,若取经回来,还有重谢。留驸马在此,勿得悬念。”行者称谢,遂教沙僧
取出关文递上。国王看了,即用了印,押了花字,又取黄金十锭,白金二十锭,
聊达亲礼。八戒原来财色心重,即去接了。行者朝上唱个喏道:“聒噪,聒噪!”
便转身要走,慌着个三藏一毂辘爬起,扯住行者,咬响牙根道:“你们都不顾我
就去了!”行者把手捏着三藏手掌,丢个眼色道:“你在这里宽怀欢会,我等取
了经,回来看你。”那长老似信不信的,不肯放手。多官都看见,以为实是相别
而去。早见国王又请驸马上殿,着多官送三位出城,长老只得放了手上殿。
行者三人,同众出了朝门,各自相别。八戒道:“我们当真的走哩?”行者
不言语,只管走至驿中。驿丞接入,看茶摆饭。行者对八戒沙僧道:“你两个只
在此,切莫出头。但驿丞问甚么事情,且含糊答应,莫与我说话,我保师父去也。”
好大圣,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即变作本身模样,与八戒沙僧同
在驿内,真身却幌的跳在半空,变作一个蜜蜂儿,其实小巧。但见──
翅黄口甜尾利,随风飘舞颠狂。最能摘蕊与偷香,度柳穿花摇荡。
辛苦几番淘染,飞来飞去空忙。酿成浓美自何尝,只好留存名状。
你看他轻轻的飞入朝中。远见那唐僧在国王左边绣墩上坐着,愁眉不展,心
存焦燥。径飞至他毗卢帽上,悄悄的爬及耳边,叫道:“师父,我来了,切莫忧
虑。”这句话,只有唐僧听见,那伙凡人,莫想知觉。唐僧听见,始觉心宽。不
一时,宫官来请道:“万岁,合卺嘉筵已排设在卺鹊宫中,娘娘与公主,俱在宫
伺候,专请万岁同贵人会亲也。”国王喜之不尽,即同驸马进宫而去。正是那:
邪主爱花花作祸,禅心动念念生愁。毕竟不知唐僧在内宫怎生解脱,且听下回分
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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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五回 假合真形擒玉兔 真阴归正会灵元


却说那唐僧忧忧愁愁,随着国王至后宫,只听得鼓乐喧天,随闻得异香扑鼻,
低着头,不敢仰视。行者暗里欣然,丁在那毗卢帽顶上,运神光,睁火眼金睛观
看,又只见那两班彩女,摆列的似蕊宫仙府,胜强似锦帐春风。真个是──
娉婷嬝娜,玉质冰肌。一双双娇欺楚女,一对对美赛西施。云髻高盘飞彩
凤,娥眉微显远山低。笙簧杂奏,箫鼓频吹。宫商角徵羽,抑扬高下齐。清歌妙
舞常堪爱,锦砌花团色色怡。
行者见师父全不动念,暗自里咂嘴夸称道:“好和尚,好和尚!身居锦绣心
无爱,足步琼瑶意不迷。”少时,皇后嫔妃簇拥着公主出鳷鹊宫,一齐迎接,
都道声:“我王万岁,万万岁!”慌的个长老战战兢兢,莫知所措。行者早已知
识,见那公主头顶上微露出一点妖氛,却也不十分凶恶,即忙爬近耳朵叫道:
“师父,公主是个假的。”长老道:“是假的,却如何教他现相。”行者道:
“使出法身,就此拿他也。”长老道:“不可,不可!恐惊了主驾,且待君后退
散,再使法力。”
那行者一生性急,那里容得,大咤一声,现了本相,赶上前揪住公主骂道:
“好孽畜!你在这里弄假成真,只在此这等受用也尽彀了,心尚不足,还要骗我
师父,破他的真阳,遂你的淫性哩!”唬得那国王呆呆挣挣,后妃跌跌爬爬,宫
娥彩女,无一个不东躲西藏,各顾性命。好便似──
春风荡荡,秋气潇潇。春风荡荡过园林,千花摆动;秋气潇潇来径苑,万叶
飘摇。刮折牡丹禜槛下,吹歪芍药卧栏边。沼岸芙蓉乱撼,台基菊蕊铺堆。海棠
无力倒尘埃,玫瑰有香眠野径。春风吹折芰荷楟,冬雪压歪梅嫩蕊。石榴花瓣,
乱落在内院东西;岸柳枝条,斜垂在皇宫南北。好花风雨一宵狂,无数残红铺地
锦。
三藏一发慌了手脚,战兢兢抱住国王,只叫:“陛下,莫怕,莫怕!此是我
顽徒使法力,辨真假也。”
却说那妖精见事不谐,挣脱了手,解剥了衣裳,捽捽头摇落了钗环首饰,即
跑到御花园土地庙里,取出一条碓嘴样的短棍,急转身来乱打行者。行者随即跟
来,使铁棒劈面相迎。他两个吆吆喝喝,就在花园斗起,后却大显神通,各驾云
雾,杀在空中。这一场──
金箍铁棒有名声,碓嘴短棍无人识。一个因取真经到此方,一个为爱奇花来
住迹。那怪久知唐圣僧,要求配合元精液。旧年摄去真公主,变作人身钦爱惜。
今逢大圣认妖氛,救援活命分虚实。短棍行凶着顶丢,铁棒施威迎面击。喧喧嚷
嚷两相持,云雾满天遮白日。
他两个杀在半空赌斗,吓得那满城中百姓心慌,尽朝里多官胆怕。长老扶着
国王,只叫:“休惊!请劝娘娘与众等莫怕。你公主是个假作真形的,等我徒弟
拿住他,方知好歹也。”那些妃子有胆大的,把那衣服钗环拿与皇后看了,道:
“这是公主穿的,戴的,今都丢下,精着身子,与那和尚在天上争打,必定是个
妖邪。”此时国王后妃人等才正了性,望空仰视不题。
却说那妖精与大圣斗经半日,不分胜败。行者把棒丢起,叫一声:“变!”
就以一变十,以十变百,以百变千,半天里,好似蛇游蟒搅,乱打妖邪。妖邪慌
了手脚,将身一闪,化道清风,即奔碧空之上逃走。行者念声咒语,将铁棒收做
一根,纵祥光一直赶来。将近西天门,望见那旌旗闪灼,行者厉声高叫道:“把
天门的,挡住妖精,不要放他走了!”真个那天门上有护国天王帅领着庞刘苟毕
四大元帅,各展兵器拦阻。妖邪不能前进,急回头,舍死忘生,使短棍又与行者
相持。这大圣用心力轮铁棒,仔细迎着看时,见那短棍儿一头壮,一头细,却似
舂碓臼的杵头模样,叱咤一声喝道:“孽畜!你拿的是甚么器械,敢与老孙抵敌!
快早降伏,免得这一棒打碎你的天灵!”那妖邪咬着牙道:“你也不知我这兵器!
听我道:
仙根是段羊脂玉,磨琢成形不计年。混沌开时吾已得,洪蒙判处我当先。
源流非比凡间物,本性生来在上天。一体金光和四相,五行瑞气合三元。
随吾久住蟾宫内,伴我常居桂殿边。因为爱花垂世境,故来天竺假婵娟。
与君共乐无他意,欲配唐僧了宿缘。你怎欺心破佳偶,死寻赶战逞凶顽!
这般器械名头大,在你金箍棒子前。广寒宫里捣药杵,打人一下命归泉!
行者闻说,呵呵冷笑道:“好孽畜啊!你既住在蟾宫之内,就不知老孙的手
段?你还敢在此支吾?快早现相降伏,饶你性命!”那怪道:“我认得你是五百
年前大闹天宫的弼马温,理当让你。但只是破人亲事,如杀父母之仇,故此情理
不甘,要打你欺天罔上的弼马温!”那大圣恼得是弼马温三字,他听得此言,心
中大怒,举铁棒劈面就打。那妖邪轮杵来迎,就于西天门前,发狠相持。这一场
──
金箍棒,捣药杵,两般仙器真堪比。那个为结婚姻降世间,这个因保唐僧到
这里。原来是国王没正经,爱花引得妖邪喜。致使如今恨苦争,两家都把顽心起。
一冲一撞赌输赢,暧语劖言齐斗嘴。药杵英雄世罕稀,铁棒神威还更美。金光
湛湛幌天门,彩雾辉辉连地里。来往战经十数回,妖邪力弱难搪抵。
那妖精与行者又斗了十数回,见行者的棒势紧密,料难取胜,虚丢一杵,将
身幌一幌,金光万道,径奔正南上败走,大圣随后追袭,忽至一座大山,妖精按
金光,钻入山洞,寂然不见。又恐他遁身回国,暗害唐僧,他认了这山的规模,
返云头径转国内。
此时有申时矣。那国王正扯着三藏,战战兢兢只叫:“圣僧救我!”那些嫔
妃皇后也正怆惶,只见大圣自云端里落将下来,叫道:“师父,我来也!”三藏
道:“悟空立住,不可惊了圣躬。我问你,假公主之事,端的如何?”行者立于
鳷鹊宫外,叉手当胸道:“假公主是个妖邪。初时与他打了半日,他战不过我,
化道清风,径往天门上跑,是我吆喝天神挡住。他现了相,又与我斗到十数合,
又将身化作金光,败回正南上一座山上。我急追至山,无处寻觅,恐怕他来此害
你,特地回顾也。”国王听说,扯着唐僧问道:“既然假公主是个妖邪,我真公
主在于何处?”行者应声道:“待我拿住假公主,你那真公主自然来也。”那后
妃等闻得此言,都解了恐惧,一个个上前拜告道:“望圣僧救得我真公主来,分
了明暗,必当重谢,”行者道:“此间不是我们说话处,请陛下与我师出宫上殿,
娘娘等各转各宫,召我师弟八戒沙僧来保护师父,我却好去降妖。一则分了内外,
二则免我悬心,谨当辨明,以表我一场心力。”国王依言,感谢不已,遂与唐僧
携手出宫,径至殿上,众后妃各各回宫。一壁厢教备素膳,一壁厢请八戒沙僧。
须臾间,二人早至。行者备言前事,教他两个用心护持。这大圣纵筋斗云,飞空
而去,那殿前多官,一个个望空礼拜不题。
孙大圣径至正南方那座山上寻找。原来那妖邪败了阵,到此山,钻入窝中,
将门儿使石块挡塞,虚怯怯藏隐不出。行者寻一会不见动静,心甚焦恼,捻着诀,
念动真言,唤出那山中土地山神审问。少时,二神至了,叫头道:“不知不知,
知当远接。万望恕罪!”行者道:“我且不打你,我问你:这山叫做甚么名字?
此处有多少妖精?从实说来,饶你罪过。”二神告道:“大圣,此山唤做毛颖山,
山中只有三处兔穴。亘古至今没甚妖精,乃五环之福地也。大圣要寻妖精,还是
西天路上去有。”行者道:“老孙到了西天天竺国,那国王有个公主被个妖精摄
去,抛在荒野,他就变做公主模样,戏哄国王,结彩楼,抛绣球,欲招驸马。我
保唐僧至其楼下,被他有心打着唐僧,欲为配偶,诱取元阳。是我识破,就于宫
中现身捉获。他就脱了人衣、首饰,使一条短棍,唤名捣药杵,与我斗了半日,
他就化清风而去。被老孙赶至西天门,又斗有十数合,他料不能胜,复化金光,
逃至此处,如何不见?”
二神听说,即引行者去那三窟中寻找,始于山脚下窟边看处,亦有几个草兔
儿,也惊得走了。寻至绝顶上窟中看时,只见两块大石头,将窟门挡住。土地道:
“此间必是妖邪赶急钻进去也。行者即使铁棒捎开石块,那妖邪果藏在里面,呼
的一声,就跳将出来,举药杵来打。行者轮起铁棒架住,唬得那山神倒退,土地
忙奔。那妖邪口里囔囔突突的,骂着山神土地道:“谁教你引着他往这里来找寻!”
他支支撑撑的,抵着铁棒,且战且退,奔至空中。
正在危急之际,却又天色晚了。这行者愈发狠性,下毒手,恨不得一棒打杀。
忽听得九霄碧汉之间,有人叫道:“大圣,莫动手,莫动手!棍下留情!”行者
回头看时,原来是太阴星君,后带着姮娥仙子,降彩云到于当面。慌得行者收了
铁棒,躬身施礼道:“老太阴,那里来的?老孙失回避了。”太阴道:“与你对
敌的这个妖邪,是我广寒宫捣玄霜仙药之玉兔也。他私自偷开玉关金锁走出宫来,
经今一载。我算他目下有伤命之灾,特来救他性命,望大圣看老身饶他罢。”行
者喏喏连声,只道:“不敢,不敢!怪道他会使捣药杵!原来是个玉兔儿!老太
阴不知,他摄藏了天竺国王之公主,却又假合真形,欲破我圣僧师父之元阳。其
情其罪,其实何甘!怎么便可轻恕饶他?”太阴道:“你亦不知。那国王之公主,
也不是凡人,原是蟾宫中之素娥。十八年前,他曾把玉兔儿打了一掌,却就思凡
下界。一灵之光,遂投胎于国王正宫皇后之腹,当时得以降生。这玉兔儿怀那一
掌之仇,故于旧年走出广寒,抛素娥于荒野。但只是不该欲配唐僧,此罪真不可
逭。幸汝留心,识破真假,却也未曾伤损你师。万望看我面上,恕他之罪,我收
他去也。”行者笑道:“既有这些因果,老孙也不敢抗违。但只是你收了玉兔儿,
恐那国王不信,敢烦太阴君同众仙妹将玉兔儿拿到那厢,对国王明证明证。一则
显老孙之手段,二来说那素娥下降之因由,然后着那国王取素娥公主之身,以见
显报之意也。”太阴君信其言,用手指定妖邪,喝道:“那孽畜还不归正同来!”
玉兔儿打个滚,现了原身。真个是──
缺唇尖齿,长耳稀须。团身一块毛如玉,展足千山蹄若飞。直鼻垂酥,果赛
霜华填粉腻;双睛红映,犹欺雪上点胭脂。伏在地,白穰穰一堆素练;伸开腰,
白铎铎一架银丝。几番家吸残清露瑶天晓,捣药长生玉杵奇。
那大圣见了不胜欣喜,踏云光向前引导,那太阴君领着众姮娥仙子,带着玉
兔儿,径转天竺国界。此时正黄昏,看看月上,到城边,闻得谯楼上擂鼓。那国
王与唐僧尚在殿内,八戒沙僧与多官都在阶前,方议退朝,只见正南上一片彩霞,
光明如昼。众抬头看处,又闻得孙大圣厉声高叫道:“天竺陛下,请出你那皇后
嫔妃看者。这宝幢下乃月宫太阴星君,两边的仙妹是月里嫦娥。这个玉兔儿却是
你家的假公主,今现真相也。”那国王急召皇后嫔妃与宫娥彩女等众,朝天礼拜,
他和唐僧及多官亦俱望空拜谢。满城中各家各户,也无一人不设香案,叩头念佛。
正此观看处,猪八戒动了欲心,忍不住跳在空中,把霓裳仙子抱住道:“姐姐,
我与你是旧相识,我和你耍子儿去也。”行者上前揪着八戒,打了两掌骂道:
“你这个村泼呆子!此是甚么去处,敢动淫心!”八戒道:“拉闲散闷耍子而已!”
那太阴君令转仙幢,与众嫦娥收回玉兔,径上月宫而去。
行者把八戒揪落尘埃。这国王在殿上谢了行者,又问前因道:“多感神僧大
法力捉了假公主,朕之真公主,却在何处所也?”行者道:“你那真公主也不是
凡胎,就是月宫里素娥仙子。因十八年前,他将玉兔儿打了一掌,就思凡下界,
投胎在你正宫腹内,生下身来。那玉兔儿怀恨前仇,所以于旧年间偷开玉关金锁
走下来,把素娥摄抛荒野,他却变形哄你。这段因果,是太阴君亲口才与我说的。
今日既去其假者,明日请御驾去寻其真者。”国王闻说,又心意惭惶,止不住腮
边流泪道:“孩儿!我自幼登基,虽城门也不曾出去,却教我那里去寻你也!”
行者笑道:“不须烦恼,你公主现在给孤布金寺里装风。今且各散,到天明我还
你个真公主便是。”众官又拜伏奏道:“我王且心宽,这几位神僧,乃腾云驾雾
之神佛,必知未来过去之因由。明日即烦神僧四众同去一寻,便知端的。”国王
依言,即请至留春亭摆斋安歇。此时已近二更,正是那──
铜壶滴漏月华明,金铎叮当风送声。杜宇正啼春去半,落花无路近三更。
御园寂寞秋千影,碧落空浮银汉横。三市六街无客走,一天星斗夜光晴。
当夜各寝不题。
这一夜,国王退了妖气,陡长精神,至五更三点复出临朝。朝毕,命请唐僧
四众议寻公主。长老随至,朝上行礼。大圣三人,一同打个问讯。国王欠身道:
“昨所云公主孩儿,敢烦神僧为一寻救。”长老道:“贫僧前日自东来,行至天
晚,见一座给孤布金寺,特进求宿,幸那寺僧相待。当晚斋罢,步月闲行,行至
布金旧园,观看基址,忽闻悲声入耳。询问其由,本寺一老僧,年已百岁之外,
他屏退左右,细细的对我说了一遍,道:‘悲声者,乃旧年春深时,我正明性月,
忽然一阵风生,就有悲怨之声。下榻到祇园基上看处,乃是一个女子。询问其故,
那女子道,我是天竺国国王公主。因为夜间玩月观花,被风刮至于此。’那老僧
多知人礼,即将公主锁在一间僻静房中,惟恐本寺顽僧污染,只说是妖精被我锁
住。公主识得此意,日间胡言乱语,讨些茶饭吃了;夜深无人处,思量父母悲啼。
那老僧也曾来国打听几番,见公主在宫无恙,所以不敢声言举奏。因见我徒弟有
些神通,那老僧千叮万嘱,教贫僧到此查访。不期他原是蟾宫玉兔为妖,假合真
形,变作公主模样。他却又有心要破我元阳。幸亏我徒弟施威显法,认出真假,
今已被太阴星收去。贤公主见在布金寺装风也。”国王见说此详细,放声大哭。
早惊动三宫六院,都来问及前因。无一人不痛哭者。良久,国王又问:“布金寺
离城多远?”三藏道:“只有六十里路。”国王遂传旨:“着东西二宫守殿,掌
朝太师卫国,朕同正宫皇后帅多官、四神僧,去寺取公主也。”
当时摆驾,一行出朝。你看那行者就跳在空中,把腰一扭,先到了寺里。众
僧慌忙跪接道:“老爷去时,与众步行,今日何从天上下来?”行者笑道:“你
那老师在于何处?快叫他出来,排设香案接驾。天竺国王、皇后、多官与我师父
都来了。”众僧不解其意,即请出那老僧,老僧见了行者,倒身下拜道:“老爷,
公主之事如何?”行者把那假公主抛绣球,欲配唐僧,并赶捉赌斗,与太阴星收
去玉兔之言,备陈了一遍。那老僧又磕头拜谢,行者搀起道:“且莫拜,且莫拜,
快安排接驾。”众僧才知后房里锁得是个女子。一个个惊惊喜喜,便都设了香案,
摆列山门之外,穿了袈裟,撞起钟鼓等候。不多时,圣驾早到,果然是──
缤纷瑞霭满天香,一座荒山倏被祥。虹流千载清河海,电绕长春赛禹汤。
草木沾恩添秀色,野花得润有余芳。古来长者留遗迹,今喜明君降宝堂。
国王到于山门之外,只见那众僧齐齐整整,俯伏接拜,又见孙行者立在中间,
国王道:“神僧何先到此?”行者笑道:“老孙把腰略扭一扭儿,就到了,你们
怎么就走这半日?”随后唐僧等俱到。长老引驾,到于后面房边,那公主还装风
胡说。老僧跪指道:“此房内就是旧年风吹来的公主娘娘。”国王即令开门。随
即打开铁锁,开了门。国王与皇后见了公主,认得形容,不顾秽污,近前一把搂
抱道:“我的受苦的儿啊!你怎么遭这等折磨,在此受罪!”真是父母子女相逢,
比他人不同,三人抱头大哭。哭了一会,叙毕离情,即令取香汤,教公主沐浴更
衣,上辇回国。
行者又对国王拱手道:“老孙还有一事奉上。”国王答礼道:“神僧有事吩
咐,朕即从之。”行者道:“他这山,名为百脚山。近来说有蜈蚣成精,黑夜伤
人,往来行旅,甚为不便。我思蜈蚣惟鸡可以降伏,可选绝大雄鸡千只,撒放山
中,除此毒虫。就将此山名改换改换,赐文一道敕封,就当谢此僧存养公主之恩
也。”国王甚喜领诺,随差官进城取鸡;又改山名为宝华山,仍着工部办料重修,
赐与封号,唤做“敕建宝华山给孤布金寺。”把那老僧封为“报国僧官”,永远
世袭,赐俸三十六石。僧众谢了恩,送驾回朝。公主入宫,各各相见,安排筵宴,
与公主释闷贺喜。后妃母子,复聚首团圞。国王君臣,亦共喜饮宴一宵不题。

次早,国王传旨,召丹青图下圣僧四众喜容,供养在华夷楼上,又请公主新
妆重整,出殿谢唐僧四众救苦之恩。谢毕,唐僧辞王西去。那国王那里肯放,大
设佳宴,一连吃了五六日,着实好了呆子,尽力放开肚量受用。国王见他们拜佛
心重,苦留不住,遂取金银二百锭,宝贝各一盘奉谢,师徒们一毫不受。教摆銮
驾,请老师父登辇,差官远送,那后妃并臣民人等俱各叩谢不尽。及至前途,又
见众僧叩送,俱不忍相别。行者见送者不肯回去,无已,捻诀往巽地上吹口仙气,
一阵暗风,把送的人都迷了眼目,方才得脱身而去。这正是:沐净恩波归了性,
出离金海悟真空。毕竟不知前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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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六回 寇员外喜待高僧 唐长老不贪富贵


色色原无色,空空亦非空。静喧语默本来同,梦里何劳说梦。
有用用中无用,无功功里施功。还如果熟自然红,莫问如何修种。
话表唐僧师众,使法力,阻住那布金寺僧。僧见黑风过处,不见他师徒,以
为活佛临凡,磕头而回不题。他师徒们西行,正是春尽夏初时节──
清和天气爽,池沼芰荷生。梅逐雨余熟,麦随风里成。
草香花落处,莺老柳枝轻。江燕携雏习,山鸡哺子鸣。
斗南当日永,万物显光明。
说不尽那朝餐暮宿,转涧寻坡。在那平安路上,行经半月,前边又见一城垣
相近。三藏问道:“徒弟,此又是甚么去处!”行者道:“不知,不知。”八戒
笑道:“这路是你行过的,怎说不知!却是又有些儿跷蹊。故意推不认得,捉弄
我们哩。”行者道:“这呆子全不察理!这路虽是走过几遍,那时只在九霄空里,
驾云而来,驾云而去,何曾落在此地?事不关心,查他做甚,此所以不知。却有
甚跷蹊,又捉弄你也?”
说话间,不觉已至边前,三藏下马,过吊桥,径入门里。长街上,只见廊下
坐着两个老儿叙话。三藏叫:“徒弟,你们在那街心里站住,低着头,不要放肆,
等我去那廊下问个地方。”行者等果依言立住,长老近前合掌叫声“老施主,贫
僧问讯了。”那二老正在那里闲讲闲论,说甚么兴衰得失,谁圣谁贤,当时的英
雄事业,而今安在,诚可谓大叹息。忽听得道声问讯,随答礼道:“长老有何话
说?”三藏道:“贫僧乃远方来拜佛祖的,适到宝方,不知是甚地名,那里有向
善的人家,化斋一顿?”老者道:“我敝处是铜台府,府后有一县叫做地灵县。
长老若要吃斋,不须募化,过此牌坊,南北街,坐西向东者,有一个虎坐门楼,
乃是寇员外家,他门前有个万僧不阻之牌。似你这远方僧,尽着受用。去,去,
去!莫打断我们的话头。”三藏谢了,转身对行者道:“此处乃铜台府地灵县。
那二老道:‘过此牌坊,南北街,向东虎坐门楼,有个寇员外家,他门前有个万
僧不阻之牌。’教我到他家去吃斋哩。”沙僧道:“西方乃佛家之地,真个有斋
僧的。此间既是府县,不必照验关文,我们去化些斋吃了,就好走路。长老与三
人缓步长街,又惹得那市口里人,都惊惊恐恐,猜猜疑疑的。围绕争看他们相貌。
长老吩咐闭口,只教“莫放肆,莫放肆!”三人果低着头,不敢仰视。转过拐角,
果见一条南北大街。正行时,见一个虎坐门楼,门里边影壁上挂着一面大牌,书
着“万僧不阻”四字。三藏道:“西方佛地,贤者愚者俱无诈伪。那二老说时,
我犹不信,至此果如其言。”八戒村野,就要进去。行者道:“呆子且住,待有
人出来,问及何如,方好进去。”沙僧道:“大哥说得有理,恐一时不分内外,
惹施主烦恼。”在门口歇下马匹行李。
须臾间,有个苍头出来,提着一把秤,一只篮儿,猛然看见,慌的丢了,倒
跑进去报道:“主公!外面有四个异样僧家来也!”那员外拄着拐,正在天井中
闲走,口里不住的念佛,一闻报道,就丢了拐,出来迎接,见他四众,也不怕丑
恶,只叫:“请进,请进。”三藏谦谦逊逊,一同都入。转过一条巷子,员外引
路,至一座房里,说道:“此上手房宇,乃管待老爷们的佛堂、经堂、斋堂,下
手的,是我弟子老小居住。”三藏称赞不已,随取袈裟穿了拜佛,举步登堂观看。
但见那──
香云叆云逮,烛焰光辉。满堂中锦簇花攒,四下里金铺彩绚。朱红架,高挂
紫金钟;彩漆檠,对设花腔鼓。几对幡,绣成八宝;千尊佛,尽戗黄金。古铜炉,
古铜瓶,雕漆桌,雕漆盒。古铜炉内,常常不断沉檀;古铜瓶中,每有莲花现彩。
雕漆桌上五云鲜,雕漆盒中香瓣积。玻璃盏,净水澄清;鳙璃灯,香油明亮。一
声金磬,响韵虚徐。真个是红尘不到赛珍楼,家奉佛堂欺上刹。
长老净了手,拈了香,叩头拜毕,却转回与员外行礼。员外道:“且住!请
到经堂中相见。”又见那──
方台竖柜,玉匣金函。方台竖柜,堆积着无数经文;玉匣金函,收贮着许多
简札。彩漆桌上,有纸墨笔砚,都是些精精致致的文房;椒粉屏前,有书画琴棋,
尽是些妙妙玄玄的真趣。放一口轻玉浮金之仙磬,挂一柄披风披月之龙髯。清气
令人神气爽,斋心自觉道心闲。
长老到此,正欲行礼,那员外又搀住道:“请宽佛衣”。三藏脱了袈裟,才
与长老见了,又请行者三人见了,又叫把马喂了,行李安在廊下,方问起居。三
藏道:“贫僧是东土大唐钦差,诣宝方谒灵山见佛祖求真经者。闻知尊府敬僧,
故此拜见,求一斋就行。”员外面生喜色,笑吟吟的道:“弟子贱名寇洪,字大
宽,虚度六十四岁。自四十岁上,许斋万僧,才做圆满。今已斋了二十四年,有
一簿斋僧的帐目。连日无事,把斋过的僧名算一算,已斋过九千九百九十六员,
止少四众,不得圆满。今日可可的天降老师四位,完足万僧之数,请留尊讳,好
歹宽住月余,待做了圆满,弟子着轿马送老师上山。此间到灵山只有八百里路,
苦不远也。”三藏闻言,十分欢喜,都就权且应承不题。
他那几个大小家僮,往宅里搬柴打水,取米面蔬菜,整治斋供,忽惊动员外
妈妈问道:“是那里来的僧,这等上紧?”僮仆道:“才有四位高僧,爹爹问他
起居,他说是东土大唐皇帝差来的,往灵山拜佛爷爷,到我们这里,不知有多少
路程。爹爹说是天降的,吩咐我们快整斋,供养他也。”那老妪听说也喜,叫丫
鬟:“取衣服来我穿,我也去看看。”僮仆道:“奶奶,只一位看得,那三位看
不得,形容丑得狠哩。”老妪道:“汝等不知,但形容丑陋,古怪清奇,必是天
人下界。快先去报你爹爹知道。”那僮仆跑至经堂对员外道:“奶奶来了,要拜
见东土老爷哩。”三藏听见,即起身下座。
说不了,老妪已至堂前,举目见唐僧相貌轩昂,丰姿英伟。转面见行者三人
模样非凡,虽知他是天人下界,却也有几分悚惧,朝上跪拜。三藏急急还礼道:
“有劳菩萨错敬。”老妪问员外说道:“四位师父,怎不并坐?”八戒掬着嘴道:
“我三个是徒弟。”噫!他这一声,就如深山虎啸,那妈妈一发害怕。正说处,
又见一个家僮来报道:“两个叔叔也来了。三藏急转身看时,原来是两个少年秀
才。那秀才走上经堂,对长老倒身下拜,慌得三藏急便还礼。员外上前扯住道:
“这是我两个小儿,唤名寇梁、寇栋,在书房里读书方回,来吃午饭,知老师下
降,故来拜也。”三藏喜道:“贤哉,贤哉!正是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在
读书。”二秀才启上父亲道:“这老爷是那里来的?”员外笑道:“来路远哩,
南赡部洲东土大唐皇帝钦差到灵山拜佛祖爷爷取经的。”秀才道:“我看《事林
广记》上,盖天下只有四大部洲。我们这里叫做西牛贺洲,还有个东胜神洲。想
南赡部洲至此,不知走了多少年代?”三藏笑道:“贫僧在路,耽阁的日子多,
行的日子少。常遭毒魔狠怪,万苦千辛,甚亏我三个徒弟保护,共计一十四遍寒
暑,方得至宝方。”秀才闻言,称奖不尽道:“真是神僧,真是神僧!”说未毕,
又有个小的来请道:“斋筵已摆,请老爷进斋。”员外着妈妈与儿子转宅,他却
陪四众进斋堂吃斋。那里铺设的齐整,但见──
金漆桌案,黑漆交椅。前面是五色高果,俱巧匠新装成的时样。第二行五盘
小菜,第三行五碟水果,第四行五大盘闲食。般般甜美,件件馨香。素汤米饭,
蒸饣卷馒头,辣辣爨爨热腾腾,尽皆可口,真足充肠。七八个僮仆往来奔奉,四
五个庖丁不住手。
你看那上汤的上汤,添饭的添饭,一往一来,真如流星赶月。这猪八戒一口
一碗,就是风卷残云,师徒们尽受用了一顿。长老起身对员外谢了斋,就欲走路。
那员外拦住道:“老师,放心住几日儿。常言道,起头容易结梢难。只等我做过
了圆满,方敢送程。”三藏见他心诚意恳,没奈何住了。早经过五七遍朝夕,那
员外才请了本处应佛僧二十四员,办做圆满道场。众僧们写作有三四日,选定良
辰,开启佛事,他那里与大唐的世情一般,却倒也──
大扬幡,铺设金容;齐秉烛,烧香供养。擂鼓敲铙,吹笙捻管。云锣儿,横
笛音清,也都是尺工字样。打一回,吹一荡,朗言齐语开经藏。先安土地,次请
神将。发了文书,拜了佛像。谈一部《孔雀经》,句句消灾障;点一架药师灯,
焰焰辉光亮。拜水忏,解冤愆;讽《华严》,除诽谤。三乘妙法甚精勤,一二沙
门皆一样。
如此做了三昼夜,道场已毕。唐僧想着雷音,一心要去,又相辞谢。员外道:
“老师辞别甚急,想是连日佛事冗忙,多致简慢,有见怪之意。”三藏道:“深
扰尊府,不知何以为报,怎敢言怪!但只当时圣君送我出关,问几时可回,我就
误答三年可回,不期在路耽阁,今已十四年矣!取经未知有无,及回又得十二三
年,岂不违背圣旨?罪何可当!望老员外让贫僧前去,待取得经回,再造府久住
些时,有何不可!”八戒忍不住高叫道:“师父忒也不从人愿!不近人情!老员
外大家巨富,许下这等斋僧之愿,今已圆满,又况留得至诚,须住年把,也不妨
事,只管要去怎的?放了这等现成好斋不吃,却往人家化募!前头有你甚老爷、
老娘家哩?”长老咄的喝了一声道:“你这夯货,只知要吃,更不管回向之因,
正是那槽里吃食,胃里擦痒的畜生!汝等既要贪此嗔痴,明日等我自家去罢。”
行者见师父变了脸,即揪住八戒,着头打一顿拳,骂道:“呆子不知好歹,惹得
师父连我们都怪了!”沙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只这等不说话,还惹人嫌,
且又插嘴!”那呆子气呼呼的立在旁边,再不敢言。员外见他师徒们生恼,只得
满面陪笑道:“老师莫焦燥,今日且少宽容,待明日我办些旗鼓,请几个邻里亲
戚,送你们起程。”
正讲处,那老妪又出来道:“老师父,既蒙到舍,不必苦辞。今到几日了?”
三藏道:“已半月矣。”老妪道:“这半月算我员外的功德,老身也有些针线钱
儿,也愿斋老师父半月。”说不了,寇栋兄弟又出来道:“四位老爷,家父斋僧
二十余年,更不曾遇着好人,今幸圆满,四位下降,诚然是蓬屋生辉。学生年幼,
不知因果,常闻得有云,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不修不得。我家父家母各欲献芹
者,正是各求得些因果,何必苦辞?就是愚兄弟,也省得有些束修钱儿,也只望
供养老爷半月,方才送行。”三藏道:“令堂老菩萨盛情,已不敢领,怎么又承
贤昆玉厚爱?决不敢领。今朝定要起身,万勿见罪。不然,久违钦限,罪不容诛
矣。”那老妪与二子见他执一不住,便生起恼来道:“好意留他,他这等固执要
去,要去便就去了罢!只管劳叨甚么!”母子遂抽身进去。八戒忍不住口,又对
唐僧道:“师父,不要拿过了班儿。常言道,留得在,落得怪。我们且住一个月
儿,了了他母子的愿心也罢了,只管忙怎的?”唐僧又咄了一声喝道,那呆子就
自家把嘴打了两下道:“啐,啐,啐!”说道:“莫多话!又做声了!”行者与
沙僧赥赥的笑在一边。唐僧又怪行者道:“你笑甚么?”即捻诀要念紧箍儿
咒,慌得个行者跪下道:“师父,我不曾笑,我不曾笑!千万莫念,莫念!”
员外又见他师徒们渐生烦恼,再也不敢苦留,只叫:“老师不必吵闹,准于
明早送行。”遂此出了经堂,吩咐书办,写了百十个简帖儿,邀请邻里亲戚,明
早奉送唐朝老师西行;一壁厢又叫庖人安排饯行的筵宴;一壁厢又叫管办的做二
十对彩旗,觅一班吹鼓手乐人,南来寺里请一班和尚,东岳观里请一班道士,限
明日巳时,各项俱要整齐。众执事领命去讫。不多时,天又晚了。吃了晚斋,各
归寝处。正是那──
几点归鸦过别村,楼头钟鼓远相闻。六街三市人烟静,万户千门灯火昏。
月皎风清花弄影,银河惨淡映星辰。子规啼处更深矣,天籁无声大地钧。
当时三四更天气,各管事的家僮,尽皆早起,买办各项物件。你看那办筵席
的厨上慌忙,置彩旗的堂前吵闹,请僧道的两脚奔波,叫鼓乐的一声急纵,送简
帖的东走西跑,备轿马的上呼下应。这半夜,直嚷至天明,将巳时前后,各项俱
完,也只是有钱不过。
却表唐僧师徒们早起,又有那一班人供奉。长老吩咐收拾行李,扣备马匹。
呆子听说要走,又努嘴胖唇,唧唧哝哝,只得将衣钵收拾,找启高肩担子。沙僧
刷鞄马匹,套起鞍辔伺候。行者将九环杖递在师父手里,他将通关文牒的引袋
儿,挂在胸前,只是一齐要走。员外又都请至后面大厂厅内,那里面又铺设了筵
宴,比斋堂中相待的更是不同。但见那──
帘幕高挂,屏围四绕。正中间,挂一幅寿山福海之图;两壁厢,列四轴春夏
秋冬之景。龙文鼎内香飘霭,鹊尾炉中瑞气生。看盘簇彩,宝妆花色色鲜明;排
桌堆金,狮仙糖齐齐摆列。阶前鼓舞按宫商,堂上果肴铺锦绣。素汤素饭甚清奇,
香酒香茶多美艳。虽然是百姓之家,却不亚王侯之宅。只听得一片欢声,真个也
惊天动地。
长老正与员外作礼,只见家僮来报:“客俱到了。”却是那请来的左邻、右
舍、妻弟、姨兄、姐夫、妹丈,又有那些同道的斋公,念佛的善友,一齐都向长
老礼拜。拜毕各各叙坐,只见堂下面鼓瑟吹笙,堂上边弦歌酒宴。这一席盛宴,
八戒留心对沙僧道:“兄弟,放怀放量吃些儿。离了寇家,再没这好丰盛的东西
了!”沙僧笑道:“二哥说那里话!常言道,珍馐百味,一饱便休。只有私房路,
那有私房肚!”八戒道:“你也忒不济,不济!我这一顿尽饱吃了,就是三日也
急忙不饿。”行者听见道:“呆子,莫胀破了肚子!如今要走路哩!”
说不了,日将中矣,长老在上举箸,念揭斋经。八戒慌了,拿过添饭来,一
口一碗,又丢彀有五六碗,把那馒头、饣卷儿、饼子、烧果,没好没歹的,满满
笼了两袖,才跟师父起身。长老谢了员外,又谢了众人,一同出门。你看那门外
摆着彩旗宝盖,鼓手乐人。又见那两班僧道方来,员外笑道:“列位来迟,老师
去急,不及奉斋,俟回来谢罢。”众等让叙道路,抬轿的抬轿,骑马的骑马,步
行的步行,都让长老四众前行。只闻得鼓乐喧天,旗幡蔽日,人烟凑集,车马骈
填,都来看寇员外迎送唐僧。这一场富贵,真赛过珠围翠绕,诚不亚锦帐藏春!
那一班僧,打一套佛曲;那一班道,吹一道玄音,俱送出府城之外。行至十里长
亭,又设着箪食壶浆,擎杯把盏,相饮而别。那员外犹不忍舍,噙着泪道:“老
师取经回来,是必到舍再住几日,以了我寇洪之心。”三藏感之不尽,谢之无已
道:“我若到灵山,得见佛祖,首表员外之大德。回时定踵门叩谢,叩谢!”说
说话儿,不觉的又有二三里路,长老恳切拜辞,那员外又放声大哭而转。这正是:
有愿斋僧归妙觉,无缘得见佛如来。
且不说寇员外送至十里长亭,同众回家。却说他师徒四众,行有四五十里之
地,天色将晚。长老道:“天晚了,何方借宿?”八戒挑着担,努着嘴道:“放
了现成茶饭不吃,清凉瓦屋不住,却要走甚么路,象抢丧踵魂的!如今天晚,倘
下起雨来,却如之何!”三藏骂道:“泼孽畜,又来报怨了!常言道,长安虽好,
不是久恋之家。待我们有缘拜了佛祖,取得真经,那时回转大唐,奏过主公,将
那御厨里饭,凭你吃上几年,胀死你这孽畜,教你做个饱鬼!”那呆子吓吓的暗
笑,不敢复言。
行者举目遥观,只见大路旁有几间房宇,急请师父道:“那里安歇,那里安
歇。”长老至前,见是一座倒塌的牌坊,坊上有一旧扁,扁上有落颜色积尘的四
个大字,乃“华光行院”。长老下了马道:“华光菩萨是火焰五光佛的徒弟,因
剿除毒火鬼王,降了职,化做五显灵官,此间必有庙祝。”遂一齐进去,但见廊
房俱倒,墙壁皆倾,更不见人之踪迹,只是些杂草丛菁。欲抽身而出,不期天上
黑云盖顶,大雨淋漓。没奈何,却在那破房之下,拣遮得风雨处,将身躲避。密
密寂寂,不敢高声,恐有妖邪知觉。坐的坐,站的站,苦捱了一夜未睡。咦!真
个是:泰极还生否,乐处又逢悲。毕竟不知天晓向前去还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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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七回 金酬外护遭魔蛰 圣显幽魂救本原


且不言唐僧等在华光破屋中,苦奈夜雨存身。却说铜台府地灵县城内有伙凶
徒,因宿娼、饮酒、赌博,花费了家私,无计过活,遂伙了十数人做贼,算道本
城那家是第一个财主,那家是第二个财主,去打劫些金银用度。内有一人道:
“也不用缉访,也不须算计,只有今日送那唐朝和尚的寇员外家,十分富厚。我
们乘此夜雨,街上人也不防备,火甲等也不巡逻,就此下手,劫他些资本,我们
再去嫖赌儿耍子,岂不美哉!众贼欢喜,齐了心,都带了短刀、蒺藜、拐子、闷
棍、麻绳、火把,冒雨前来,打开寇家大门,呐喊杀入。慌得他家里若大若小,
是男是女,俱躲个干净。妈妈儿躲在床底,老头儿闪在门后,寇梁、寇栋与着亲
的几个儿女,都战战兢兢的四散逃走顾命。那伙贼,拿着刀,点着火,将他家箱
笼打开,把些金银宝贝,首饰衣裳,器皿家火,尽情搜劫。那员外割舍不得,拚
了命,走出门来对众强人哀告道:“列位大王,彀你用的便罢,还留几件衣物与
我老汉送终”那众强人那容分说,赶上前,把寇员外撩阴一脚踢翻在地:可怜三
魂渺渺归阴府,七魄悠悠别世人!众贼得了手,走出寇家,顺城脚做了软梯,漫
城墙一一系出,冒着雨连夜奔西而去。那寇家僮仆,见贼退了,方才出头。及看
时,老员外已死在地下,放声哭道:“天呀!主人公已打死了!”众皆伏尸而哭,
悲悲啼啼。
将四更时,那妈妈想恨唐僧等不受他的斋供,因为花扑扑的送他,惹出这场
灾祸,便生妒害之心,欲陷他四众,扶着寇梁道:“儿啊,不须哭了。你老子今
日也斋僧,明日也斋僧,岂知今日做圆满,斋着那一伙送命的僧也!”他兄弟道:
“母亲,怎么是送命的僧?”妈妈道:“贼势凶勇,杀进房来,我就躲在床下,
战兢兢的留心向灯火处看得明白,你说是谁?点火的是唐僧,持刀的是猪八戒,
搬金银的是沙和尚,打死你老子的是孙行者。”二子听言,认了真实道:“母亲
既然看得明白,必定是了。他四人在我家住了半月,将我家门户墙垣,窗棂巷道,
俱看熟了,财动人心,所以乘此夜雨,复到我家,既劫去财物,又害了父亲,此
情何毒!待天明到府里递失状坐名告他。”寇栋道:“失状如何写?”寇梁道:
“就依母亲之言。”写道:“唐僧点着火,八戒叫杀人。沙和尚劫出金银去,孙
行者打死我父亲。”一家子吵吵闹闹,不觉天晓。一壁厢传请亲人,置办棺木;
一壁厢寇梁兄弟,赴府投词。原来这铜台府刺史正堂大人──
平生正直,素性贤良。少年向雪案攻书,早岁在金銮对策。常怀忠义之心,
每切仁慈之念。名扬青史播千年,龚黄再见;声振黄堂传万古,卓鲁重生。
当时坐了堂,发放了一应事务,即令抬出放告牌。这寇梁兄弟抱牌而入,跪
倒高叫道:“爷爷,小的们是告强盗得财,杀伤人命重情事。”刺史接上状去,
看了这般这的,如此如彼,即问道:“昨日有人传说,你家斋僧圆满,斋得四众
高僧,乃东土唐朝的罗汉,花扑扑的满街鼓乐送行,怎么却有这般事情?”寇梁
等磕头道:“爷爷,小的父亲寇洪斋僧二十四年,因这四僧远来,恰足万僧之数,
因此做了圆满,留他住了半月。他就将路道、门窗都看熟了。当日送出,当晚复
回,乘黑夜风雨,遂明火执杖,杀进房来,劫去金银财宝,衣服首饰,又将父打
死在地。望爷爷与小民做主!”刺史闻言,即点起马步快手并民壮人役,共有百
五十人,各执锋利器械,出西门一直来赶唐僧四众。
却说他师徒们,在那华光行院破屋下挨至天晓方才出门,上路奔西。可可的
那些强盗当夜打劫了寇家,系出城外,也向西方大路上。行经天晓,走过华光院
西去,有二十里远近,藏于山凹中,分拨金银等物。分还未了,忽见唐僧四众顺
路而来,众贼心犹不歇,指定唐僧道:“那不是昨日送行的和尚来了!”众贼笑
道:“来得好,来得好!我们也是干这般没天理的买卖。这些和尚缘路来,又在
寇家许久,不知身边有多少东西,我们索性去截住他,夺了盘缠,抢了白马凑分,
却不是遂心满意之事?”众贼遂持兵器,呐一声喊,跑上大路,一字儿摆开,叫
道:“和尚,不要走!快留下买路钱,饶你性命!牙迸半个不字,一刀一个,决
不留存!”唬得个唐僧在马上乱战,沙僧与八戒心慌,对行者道:“怎的了,怎
的了!苦奈得半夜雨天,又早遇强徒断路,诚所谓祸不单行也!”行者笑道:
“师父莫怕,兄弟勿忧。等老孙去问他一问。”
好大圣,束一束虎皮裙子,抖一抖锦布直裰,走近前,叉手当胸道:“列位
是做甚么的?”贼徒喝道:“这厮不知死活,敢来问我!你额颅下没眼,不认得
我是大王爷爷!快将买路钱来,放你过去!”行者闻言,满面陪笑道:“你原来
是剪径的强盗!”贼徒发狠叫:“杀了!”行者假假的惊恐道:“大王,大王!
我是乡村中的和尚,不会说话,冲撞莫怪,莫怪!若要买路钱,不要问那三个,
只消问我。我是个管帐的,凡有经钱、衬钱,那里化缘的、布施的,都在包袱中,
尽是我管出入,那个骑马的,虽是我的师父,他却只会念经,不管闲事,财色俱
忘,一毫没有。那个黑脸的,是我半路上收的个后生,只会养马。那个长嘴的,
是我雇的长工,只会挑担。你把三个放过去,我将盘缠衣钵尽情送你。”众贼听
说:“这个和尚倒是个老实头儿。既如此,饶了你命,教那三个丢下行李,放他
过去。”行者回头使个眼色,沙僧就丢了行李担子,与师父牵着马,同八戒往西
径走。行者低头打开包袱,就地挝把尘土,往上一洒,念个咒语,乃是个定身之
法,喝一声:“住!”那伙贼共有三十来名,一个个咬着牙,睁着眼,撒着手,
直直的站定,莫能言语,不得动身。行者跳出路口叫道:“师父,回来,回来!”
八戒慌了道:“不好,不好!师兄供出我们来了!他身上又无钱财,包袱里又无
金银,必定是叫师父要马哩,叫我们是剥衣服了。”沙僧笑道:“二哥莫乱说!
大哥是个了得的,向者那般毒魔狠怪,也能收服,怕这几个毛贼?他那里招呼,
必有话说,快回去看看。”长老听言,欣然转马回至边前,叫道:“悟空,有甚
事叫回来也?”行者者:“你们看这些贼是怎的说?”八戒近前推着他,叫道:
“强盗,你怎的不动弹了?”那贼浑然无知,不言不语。八戒道:“好的痴哑了!”
行者笑道:“是老孙使个定身法定住也。”八戒道:“既定了身,未曾定口,怎
么连声也不做?“行者道:“师父请下马坐着。常言道,只有错拿,没有错放。
兄弟,你们把贼都扳翻倒捆了,教他供一个供状,看他是个雏儿强盗,把势强盗。”
沙僧道:“没绳索哩。”行者即拔下些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三十条绳索,一齐
下手,把贼扳翻,都四马攒蹄捆住,却又念念解咒,那伙贼渐渐苏醒。
行者请唐僧坐在上首,他三人各执兵器喝道:“毛贼,你们一起有多少人?
做了几年买卖?打劫了有多少东西?可曾杀伤人口?还是初犯,却是二犯,三犯?”
众贼开口道:“爷爷饶命!”行者道:“莫叫唤!从实供来!”众贼道:“老爷,
我们不是久惯做贼的,都是好人家子弟。只因不才,吃酒赌钱,宿娼顽耍,将父
祖家业尽花费了,一向无干,又无钱用。访知铜台府城中寇员外家资财豪富,昨
日合伙,当晚乘夜雨昏黑,就去打劫。劫的有些金银服饰,在这路北下山凹里正
自分赃,忽见老爷们来。内中有认得是寇员外送行的,必定身边有物;又见行李
沉重,白马快走,人心不足,故又来邀截。岂知老爷有大神通法力,将我们困住。
万望老爷慈悲,收去那劫的财物,饶了我的性命也!”三藏听说是寇家劫的财物,
猛然吃了一惊,慌忙站起道:“悟空,寇老员外十分好善,如何招此灾厄?”行
者笑道:“只为送我们起身,那等彩帐花幢,盛张鼓乐,惊动了人眼目,所以这
伙光棍就去下手他家。今又幸遇着我们,夺下他这许多金银服饰。三藏道:“我
们扰他半月,感激厚恩,无以为报,不如将此财物护送他家,却不是一件好事?”
行者依言,即与八戒、沙僧,去山凹里取将那些赃物,收拾了,驮在马上。又教
八戒挑了一担金银,沙僧挑着自己行李。行者欲将这伙强盗一棍尽情打死,又恐
唐僧怪他伤人性命,只得将身一抖,收上毫毛。那伙贼松了手脚,爬起来,一个
个落草逃生而去。这唐僧转步回身,将财物送还员外。这一去,却似飞蛾投火,
反受其殃。有诗为证,诗曰:
恩将恩报人间少,反把恩慈变作仇。下水救人终有失,三思行事却无忧。
三藏师徒们将着金银服饰拿转,正行处,忽见那枪刀簇簇而来。三藏大惊道:
“徒弟,你看那兵器簇拥相临,是甚好歹?”八戒道:“祸来了,祸来了!这是
那放去的强盗,他取了兵器,又伙了些人,转过路来与我们斗杀也!”沙僧道:
“二哥,那来的不是贼势。大哥,你仔细观之。”行者悄悄的向沙僧道:“师父
的灾星又到了,此必是官兵捕贼之意。”说不了,众兵卒至边前,撒开个圈子阵,
把他师徒围住道:“好和尚,打劫了人家东西,还在这里摇摆哩!”一拥上前,
先把唐僧抓下马来,用绳捆了,又把行者三人,也一齐捆了,穿上扛子,两个抬
一个,赶着马,夺了担,径转府城。只见那──
唐三藏,战战兢兢,滴泪难言。猪八戒,絮絮叨叨,心中报怨。沙和尚,囊
突突,意下踌躇。孙行者,笑唏唏,要施手段。
众官兵攒拥扛抬,须臾间拿到城里,径自解上黄堂报道:“老爷,民快人等,
捕获强盗来了。”那刺史端坐堂上,赏劳了民快,捡看了贼赃,当叫寇家领去。
却将三藏等提近厅前,问道:“你这起和尚,口称是东土远来,向西天拜佛,却
原来是些设法翙看门路,打家劫舍之贼!”三藏道:“大人容告:贫僧实不是贼,
决不敢假,随身现有通关文牒可照。只因寇员外家斋我等半月,情意深重,我等
路遇强盗,夺转打劫寇家的财物,因送还寇家报恩,不期民快人等捉获,以为是
贼,实不是贼。望大人详察。”刺史道:“你这厮见官兵捕获,却巧言报恩。既
是路遇强盗,何不连他捉来,报官报恩?如何只是你四众!你看!寇梁递得失状,
坐名告你,你还敢展挣?”三藏闻言,一似大海烹舟,魂飞魄丧,叫:“悟空,
你何不上来折辨!”行者道:“有赃是实,折辨何为!”刺史道:“正是啊!赃
证现存,还敢抵赖?”叫手下:“拿脑箍来,把这秃贼的光头箍他一箍,然后再
打!”行者慌了,心中暗想道:“虽是我师父该有此难,还不可教他十分受苦。”
他见那皂隶们收拾索子结脑箍,即便开口道:“大人且莫箍那个和尚。昨夜打劫
寇家,点火的也是我,持刀的也是我,劫财的也是我,杀人的也是我。我是个贼
头,要打只打我,与他们无干,但只不放我便是。”刺史闻言就教:“先箍起这
个来。”皂隶们齐来上手,把行者套上脑箍,收紧了一勒,扢扑的把索子断了。
又结又箍,又扢扑的断了。一连箍了三四次,他的头皮,皱也不曾皱一些儿。
却又换索子再结时,只听得有人来报道:“老爷,都下陈少保爷爷到了,请老爷
出郭迎接。”那刺史即命刑房吏:“把贼收监,好生看辖,待我接过上司,再行
拷问。”刑房吏遂将唐僧四众,推进监门。八戒、沙僧将自己行李担进随身。
三藏道:“徒弟,这是怎么起的?“行者笑道:“师父,进去,进去!这里
边没狗叫,倒好耍子!”可怜把四众捉将进去,一个个都推入辖床,扣拽了滚肚、
敌脑、攀胸,禁子们又来乱打。三藏苦痛难禁,只叫:“悟空!怎的好,怎的好!”
行者道:“他打是要钱哩。常言道好处安身,苦处用钱。如今与他些钱,便罢了。”
三藏道:“我的钱自何来?”行者道:“若没钱,衣物也是,把那袈裟与了他罢。”
三藏听说就如刀刺其心,一时间见他打不过,只得开言道:“悟空,随你罢。”
行者便叫:“列位长官,不必打了。我们担进来的那两个包袱中,有一件锦襕
袈裟,价值千金。你们解开拿了去罢。”众禁子听言,一齐动手,把两个包袱解
看。虽有几件布衣,虽有个引袋,俱不值钱,只见几层油纸包裹着一物,霞光焰
焰,知是好物。抖开看时,但只见──
巧妙明珠缀,稀奇佛宝攒。盘龙铺绣结,飞凤锦沿边。
众皆争看,又惊动本司狱官,走来喝道:“你们在此嚷甚的?”禁子们跪道:
“老爹才子却提控,送下四个和尚,乃是大伙强盗。他见我们打了他几下,把这
两个包袱与我。我们打开看时,见有此物,无可处置。若众人扯破分之,其实可
惜;若独归一人,众人无利。幸老爹来,凭老爹做个劈着。”狱官见了,乃是一
件袈裟,又将别项衣服,并引袋儿通检看了,又打开袋内关文一看,见有各国的
宝印花押,道:“早是我来看呀!不然,你们都撞出事来了。这和尚不是强盗,
切莫动他衣物,待明日太爷再审,方知端的。”众禁子听言,将包袱还与他,照
旧包裹,交与狱官收讫。
渐渐天晚,听得楼头起鼓,火甲巡更。捱至四更三点,行者见他们都不呻吟,
尽皆睡着,他暗想道:“师父该有这一夜牢狱之灾,老孙不开口折辨,不使法力
者,盖为此耳。如今四更将尽,灾将满矣,我须去打点打点,天明好出牢门。”
你看他弄本事,将身小一小,脱出辖床,摇身一变,变做个蜢虫儿,从房檐瓦缝
里飞出。见那星光月皎,正是清和夜静之天,他认了方向,径飞向寇家门首,只
见那街西下一家儿灯火明亮。又飞近他门口看时,原来是个做豆腐的,见一个老
头儿烧火,妈妈儿挤浆。那老儿忽的叫声:“妈妈,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财,只是
没寿。我和他小时同学读书,我还大他五岁。他老子叫做寇铭,当时也不上千亩
田地,放些租帐,也讨不起。他到二十岁时,那铭老儿死了,他掌着家当,其实
也是他一步好运。娶的妻是那张旺之女,小名叫做穿针儿,却倒旺夫。自进他门,
种田又收,放帐又起;买着的有利,做着的赚钱,被他如今挣了有十万家私。他
到四十岁上,就回心向善,斋了万僧,不期昨夜被强盗踢死。可怜!今年才六十
四岁,正好享用,何期这等向善,不得好报,乃死于非命?可叹,可叹!”
行者一一听之,却早五更初点。他就飞入寇家,只见那堂屋里已停着棺材,
材头边点着灯,摆列着香烛花果,妈妈在旁啼哭;又见他两个儿子也来拜哭,两
个媳妇拿两盏饭儿供献。行者就钉在他材头上,咳嗽了一声,唬得那两个媳妇查
手舞脚的往外跑,寇梁兄弟伏在地下不敢动,只叫:“爹爹!嚛!嚛!嚛!”
那妈妈子胆大,把材头扑了一把道:“老员外,你活了?”行者学着那员外的声
音道:“我不曾活。”两个儿子一发慌了,不住的叩头垂泪,只叫:“爹爹!
嚛!嚛!嚛!”妈妈子硬着胆又问道:“员外,你不曾活,如何说话?”
行者道:“我是阎王差鬼使押将来家与你们讲话的。”说道:“那张氏穿针儿枉
口诳舌,陷害无辜。”那妈妈子听见叫他小名,慌得跪倒磕头道:“好老儿啊!
这等大年纪还叫我的小名儿!我那些枉口诳舌,害甚么无辜?”行者喝道:“那
里有个甚么唐僧点着火,八戒叫杀人,沙僧劫出金银去,行者打死你父亲?只因
你诳言,把那好人受难。那唐朝四位老师,路遇强徒,夺将财物,送来谢我,是
何等好意!你却假捻失状,着儿子们首官,官府又未细审,又如今把他们监禁,
那狱神、土地、城隍俱慌了,坐立不宁,报与阎王。阎王转差鬼使押解我来家,
教你们趁早解放他去;不然,教我在家搅闹一月,将合门老幼并鸡狗之类,一个
也不存留!”寇梁兄弟又磕头哀告道:“爹爹请回,切莫伤残老幼,待天明就去
本府投递解状,愿认招回,只求存殁均安也。”行者听了即叫:“烧纸,我去呀!”
他一家儿都来烧纸。
行者一翅飞起,径又飞至刺史住宅里面。低头观看,那房内里已有灯光,见
刺史已起来了。他就飞进中堂看时,只见中间后壁挂着一轴画儿,是一个官儿骑
着一匹点子马,有几个从人,打着一把青伞,搴着一张交床,更不识是甚么故事,
行者就钉在中间。忽然那刺史自房里出来,湾着腰梳洗。行者猛的里咳嗽一声,
把刺史唬得慌慌张张,走入房内梳洗毕,穿了大衣,即出来对着画儿焚香祷告道:
“伯考姜公乾一神位,孝侄姜坤三蒙祖上德荫,忝中甲科,今叨受铜台府刺史,
旦夕侍奉香火不绝,为何今日发声?切勿为邪为祟,恐唬家众。”行者暗笑道:
“此是他大爷的神子!”却就绰着经儿叫道:“坤三贤侄,你做官虽承祖荫,一
向清廉,怎的昨日无知,把四个圣僧当贼,不审来因,囚于禁内!那狱神、土地、
城隍不安,报与阎君,阎君差鬼使押我来对你说,教你推情察理,快快解放他;
不然,就教你去阴司折证也。”刺史听说,心中悚惧道:“大爷请回,小侄升堂,
当就释放。”行者道:“既如此,烧纸来,我去见阎君回话。”刺史复添香烧纸
拜谢。
行者又飞出来看时,东方早已发白。及飞到地灵县,又见那合县官却都在堂
上。他思道:“蜢虫儿说话,被人看见,露出马脚来不好。”他就半空中,改了
个大法身,从空里伸下一只脚来,把个县堂躧满,口中叫道:“众官听着:吾乃
玉帝差来的浪荡游神。说你这府监里屈打了取经的佛子,惊动三界诸神不安,教
吾传说,趁早放他;若有差池,教我再来一脚,先踢死合府县官,后躧死四境居
民,把城池都踏为灰烬!”概县官吏人等,慌得一齐跪倒,磕头礼拜道:“上圣
请回。我们如今进府,禀上府尊,即教放出,千万莫动脚,惊唬死下官。”行者
才收了法身,仍变做个蜢虫儿,从监房瓦缝儿飞入,依旧钻在辖床中间睡着。
却说那刺史升堂,才抬出投文牌去,早有寇梁兄弟抱牌跪门叫喊。刺史着令
进来,二人将解状递上。刺史见了发怒道:“你昨日递了失状,就与你拿了贼来,
你又领了赃去,怎么今日又来递解状?”二人滴泪道:“老爷,今夜小的父亲显
魂道:‘唐朝圣僧,原将贼徒拿住,夺获财物,放了贼去,好意将财物送还我家
报恩,怎么反将他当贼,拿在狱中受苦!狱中土地城隍俱不安,报了阎王,阎王
差鬼使押解我来教你赴府再告,释放唐僧,庶免灾咎,不然,老幼皆亡。’因此,
特来递个解词,望老爷方便,方便!”刺史听他说了这话,却暗想道:“他那父
亲,乃是热尸新鬼,显魂报应犹可;我伯父死去五六年了,却怎么今夜也来显魂,
教我审放?看起来必是冤枉。”正忖度间,只见那地灵县知县等官,急急跑上堂
乱道:“老大人,不好了,不好了!适才玉帝差浪荡游神下界,教你快放狱中好
人。昨日拿的那些和尚,不是强盗,都是取经的佛子。若少迟延,就要踢杀我等
官员,还要把城池连百姓俱尽踏为灰烬。”刺史又大惊失色,即叫刑房吏火速写
牌提出。当时开了监门提出,八戒愁道:“今日又不知怎的打哩。”行者笑道:
“管你一下儿也不敢打,老孙俱已干办停当。上堂切不可下跪,他还要下来请我
们上坐,却等我问他要行李,要马匹。少了一些儿,等我打他你看。”说不了,
已至堂口,那刺史、知县并府县大小官员,一见都下来迎接道:“圣僧昨日来时,
一则接上司忙迫,二则又见了所获之赃,未及细问端的。”唐僧合掌躬身,又将
前情细陈了一遍。众官满口认称,都道:“错了,错了!莫怪,莫怪!”又问狱
中可曾有甚疏失,行者近前努目睁看,厉声高叫道:“我的白马是堂上人得了,
行李是狱中人得了,快快还我!今日却该我拷较你们了!枉拿平人做贼,你们该
个甚罪?”府县官见他作恶,无一个不怕,即便叫收马的牵马来,收行李的取行
李来,一一交付明白。你看他三人一个个逞凶,众官只以寇家遮饰。三藏劝解了
道:“徒弟,是也不得明白。我们且到寇家去,一则吊问,二来与他对证对证,
看是何人见我做贼。”行者道:“说得是,等老孙把那死的叫起来,看是那个打
他。”沙僧就在府堂上把唐僧撮上马,吆吆喝喝,一拥而出。那些府县多官,也
一一俱到寇家,唬得那寇梁兄弟在门前不住的磕头,接进厅。只见他孝堂之中,
一家儿都在孝幔里啼哭,行者叫道:“那打诳语栽害平人的妈妈子,且莫哭!等
老孙叫你老公来,看他说是那个打死的,羞他一羞!”众官员只道孙行者说的是
笑话。行者道:“列位大人,略陪我师父坐坐。八戒、沙僧好生保护,等我去了
就来。”好大圣,跳出门,望空就起,只见那遍地彩霞笼住宅,一天瑞气护元神。
众等方才认得是个腾云驾雾之仙,起死回生之圣,这里一一焚香礼拜不题。那大
圣一路筋斗云,直至幽冥地界,径撞入森罗殿上,慌得那──
十代阎君拱手接,五方鬼判叩头迎。千株剑树皆欹侧,万迭刀山尽坦平。枉
死城中魑魅化,奈河桥下鬼超生。正是那神光一照如天赦,黑暗阴司处处明。
十阎王接下大圣,相见了,问及何来何干。行者道:“铜台府地灵县斋僧的
寇洪之鬼,是那个收了?快点查来与我。”十阎王道:“寇洪善士,也不曾有鬼
使勾他,他自家到此,遇着地藏王的金衣童子,他引见地藏也。”行者即别了,
径至翠云宫,见地藏王菩萨。菩萨与他礼毕,具言前事,菩萨喜道:“寇洪阳寿,
止该卦数,命终不染床席,弃世而来。我因他斋僧,是个善士,收他做个掌善缘
簿子的案长。既大圣来取,我再延他阳寿一纪,教他跟大圣去。金衣童子遂领出
寇洪,寇洪见了行者,声声叫道:“老师,老师!救我一救!”行者道:“你被
强盗踢死。此乃阴司地藏王菩萨之处,我老孙特来取你到阳世间,对明此事,既
蒙菩萨放回,又延你阳寿一纪,待十二年之后,你再来也。”那员外顶礼不尽。
行者谢辞了菩萨,将他吹化为气,掉于衣袖之间,同去幽府,复返阳间。驾云头
到了寇家,即唤八戒捎开材盖,把他魂灵儿推付本身。
须臾间,透出气来活了,那员外爬出材来,对唐僧四众磕头道:“师父,师
父!寇洪死于非命,蒙师父至阴司救活,乃再造之恩!”言谢不已。及回头见各
官罗列,即又磕头道:“列位老爹都如何在舍?”那刺史道:“你儿子始初递失
状,坐名告了圣僧,我即差人捕获;不期圣僧路遇杀劫你家之贼,夺取财物,送
还你家。是我下人误捉,未得详审,当送监禁。今夜被你显魂,我先伯亦来家诉
告,县中又蒙浪荡游神下界,一时就有这许多显应,所以放出圣僧,圣僧却又去
救活你也。”那员外跪道:“老爹,其实枉了这四位圣僧!那夜有三十多名强盗,
明火执杖,劫去家私,是我难舍,向贼理说,不期被他一脚撩阴踢死,与这四位
何干!”叫过妻子来,“是谁人踢死,你等辄敢妄告?请老爹定罪。”当时一家
老小只是磕头,刺史宽恩,免其罪过。寇洪教安排筵宴,酬谢府县厚恩,个个未
坐回衙。至次日,再挂斋僧牌,又款留三藏,三藏决不肯住。却又请亲友,办旌
幢,如前送行而去。咦!这正是──
地辟能存凶恶事,天高不负善心人。逍遥稳步如来径,只到灵山极乐门。
毕竟不知见佛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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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0 10: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八回 猿熟马驯方脱壳 功成行满见真如


话表寇员外既得回生,复整理了幢缭鼓乐,僧道亲友,依旧送行不题。却说
唐僧四众,上了大路,果然西方佛地,与他处不同。见了些琪花、瑶草、古柏、
苍松,所过地方,家家向善,户户斋僧,每逢山下人修行,又见林间客诵经。师
徒们夜宿晓行,又经有六七日,忽见一带高楼,几层杰阁。真个是──
冲天百尺,耸汉凌空。低头观落日,引手摘飞星。豁达窗轩吞宇宙,嵯峨栋
宇接云屏。黄鹤信来秋树老,彩鸾书到晚风清。此乃是灵宫宝阙,琳馆珠庭。真
堂谈道,宇宙传经。花向春来美,松临雨过青。紫芝仙果年年秀,丹凤仪翔万感
灵。
三藏举鞭遥指道:“悟空,好去处耶!”行者道:“师父,你在那假境界、
假佛象处,倒强要下拜;今日到了这真境界、真佛象处,倒还不下马,是怎的说?”
三藏闻言,慌得翻身跳下来,已到了那楼阁门首。只见一个道童,斜立山门之前
叫道:“那来的莫非东土取经人么?”长老急整衣,抬头观看。见他──
身披锦衣,手摇玉麈。身披锦衣,宝阁瑶池常赴宴;手摇玉麈,丹台紫府每
挥麈。肘悬仙箓,足踏履鞋。飘然真羽士,秀丽实奇哉。炼就长生居胜境,修成
永寿脱尘埃。圣僧不识灵山客,当年金顶大仙来。
孙大圣认得他,即叫:“师父,此乃是灵山脚下玉真观金顶大仙,他来接我
们哩。”三藏方才醒悟,进前施礼。大仙笑道:“圣僧今年才到,我被观音菩萨
哄了。他十年前领佛金旨,向东土寻取经人,原说二三年就到我处。我年年等候,
渺无消息,不意今年才相逢也。”三藏合掌道:“有劳大仙盛意,感激,感激!”
遂此四众牵马挑担,同入观里,却又与大仙一一相见。即命看茶摆斋,又叫小童
儿烧香汤与圣僧沐浴了,好登佛地。正是那──
功满行完宜沐浴,炼驯本性合天真。千辛万苦今方息,九戒三皈始自新。
魔尽果然登佛地,灾消故得见沙门。洗尘涤垢全无染,反本还原不坏身。
师徒们沐浴了,不觉天色将晚,就于玉真观安歇。
次早,唐僧换了衣服,披上锦襕袈裟,戴了毗卢帽,手持锡杖,登堂拜辞
大仙。大仙笑道:“昨日蓝缕,今日鲜明,观此相真佛子也。”三藏拜别就行,
大仙道:“且住,等我送你。”行者道:“不必你送,老孙认得路。”大仙道:
“你认得的是云路。圣僧还未登云路,当从本路而行。”行者道:“这个讲得是,
老孙虽走了几遭,只是云来云去,实不曾踏着此地。既有本路,还烦你送送,我
师父拜佛心重,幸勿迟疑。那大仙笑吟吟,携着唐僧手,接引旃坛上法门。原来
这条路不出山门,就自观宇中堂穿出后门便是。大仙指着灵山道:“圣僧,你看
那半天中有祥光五色,瑞蔼千重的,就是灵鹫高峰,佛祖之圣境也。”唐僧见了
就拜。行者笑道:“师父,还不到拜处哩。常言道望山走倒马,离此镇还有许远,
如何就拜!若拜到顶上,得多少头磕是?”大仙道:“圣僧,你与大圣、天蓬、
卷帘四位,已此到于福地,望见灵山,我回去也。”三藏遂拜辞而去。
大圣引着唐僧等,徐徐缓步,登了灵山,不上五六里,见了一道活水,滚浪
飞流,约有八九里宽阔,四无人迹。三藏心惊道:“悟空,这路来得差了,敢莫
大仙错指了?此水这般宽阔,这般汹涌,又不见舟楫,如何可渡?”行者笑道:
“不差!你看那壁厢不是一座大桥?要从那桥上行过去,方成正果哩。”长老等
又近前看时,桥边有一扁,扁上有“凌云渡”三字,原来是一根独木桥。正是──
远看横空如玉栋,近观断水一枯槎。维河架海还容易,独木单梁人怎蹅!
万丈虹霓平卧影,千寻白练接天涯。十分细滑浑难渡,除是神仙步彩霞。
三藏心惊胆战道:“悟空,这桥不是人走的,我们别寻路径去来。”行者笑
道:“正是路,正是路!”八戒慌了道:“这是路,那个敢走?水面又宽,波浪
又涌,独独一根木头,又细又滑,怎生动脚?”行者道:“你都站下,等老孙走
个儿你看。”好大圣,拽开步跳上独木桥,摇摇摆摆,须臾跑将过去,在那边招
呼道:“过来,过来!”唐僧摇手,八戒、沙僧咬指道:“难,难,难!”行者
又从那边跑过来,拉着八戒道:“呆子,跟我走,跟我走!”那八戒卧倒在地道:
“滑,滑,滑!走不得!你饶我罢!让我驾风雾过去!”行者按住道:“这是什
么去处,许你驾风雾?必须从此桥上走过,方可成佛。”八戒道:“哥啊,佛做
不成也罢,实是走不得!”
他两个在那桥边,滚滚爬爬,扯扯拉拉的耍斗。沙僧走去劝解,才撒脱了手。
三藏回头,忽见那下溜中有一人撑一只船来,叫道:“上渡,上渡!”长老大喜
道:“徒弟,休得乱顽。那里有只渡船儿来了。”他三个跳起来站定,同眼观看,
那船儿来得至近,原来是一只无底的船儿。行者火眼金睛,早已认得是接引佛祖,
又称为南无宝幢光王佛。行者却不题破,只管叫:“这里来!撑拢来!”霎时撑
近岸边,又叫:“上渡,上渡!”三藏见了,又心惊道:“你这无底的破船儿,
如何渡人?”佛祖道:“我这船──
鸿蒙初判有声名,幸我撑来不变更。有浪有风还自稳,无终无始乐升平。
六尘不染能归一,万劫安然自在行。无底船儿难过海,今来古往渡群生。”
孙大圣合掌称谢道:“承盛意接引吾师。师父,上船去,他这船儿虽是无底,
却稳;纵有风浪,也不得翻。”长老还自惊疑,行者叉着膊子,往上一推。那师
父踏不住脚,毂辘的跌在水里,早被撑船人一把扯起,站在船上。师父还抖衣服,
垛鞋脚,抱怨行者。行者却引沙僧八戒,牵马挑担,也上了船,都立在舟旱舟唐
之上。那佛祖轻轻用力撑开,只见上溜头泱下一个死尸。长老见了大惊,行者笑
道:“师父莫怕,那个原来是你。”八戒也道:“是你,是你!”沙僧拍着手也
道:“是你,是你!”那撑船的打着号子也说:“那是你!可贺可贺!”
他们三人,也一齐声相和。撑着船,不一时稳稳当当的过了凌云仙渡。三藏
才转身,轻轻的跳上彼岸。有诗为证,诗曰:
脱却胎胞骨肉身,相亲相爱是元神。今朝行满方成佛,洗净当年六六尘。
此诚所谓广大智慧,登彼岸无极之法。四众上岸回头,连无底船儿却不知去
向,行者方说是接引佛祖。三藏方才省悟,急转身,反谢了三个徒弟。行者道:
“两不相谢,彼此皆扶持也。我等亏师父解脱,借门路修功,幸成了正果;师父
也赖我等保护,秉教伽持,喜脱了凡胎。师父,你看这面前花草松篁,鸾凤鹤鹿
之胜境,比那妖邪显化之处,孰美孰恶?何善何凶?”三藏称谢不已。一个个身
轻体快,步上灵山,早见那雷音古刹──
顶摩霄汉中,根接须弥脉。巧峰排列,怪石参差。悬崖下瑶草琪花,曲径旁
紫芝香蕙。仙猿摘果入桃林,却似火烧金;白鹤栖松立枝头,浑如烟捧玉。彩凤
双双,青鸾对对。彩凤双双,向日一鸣天下瑞;青鸾对对,迎风耀舞世间稀。又
见那黄森森金瓦迭鸳鸯,明幌幌花砖铺玛瑙。东一行,西一行,尽都是蕊宫珠阙;
南一带,北一带,看不了宝阁珍楼。天王殿上放霞光,护法堂前喷紫焰。浮屠塔
显,优钵花香、正是地胜疑天别,云闲觉昼长。红尘不到诸缘尽,万劫无亏大法
堂。
师徒们逍逍遥遥,走上灵山之巅,又见青松林下列优婆,翠柏丛中排善士。
长老就便施礼,慌得那优婆塞、优婆夷、比丘僧、比丘尼合掌道:“圣僧且休行
礼,待见了牟尼,却来相叙。行者笑道:“早哩,早哩!且去拜上位者。”
那长老手舞足蹈,随着行者,直至雷音寺山门之外。那厢有四大金刚迎住道:
“圣僧来耶?”三藏躬身道:“是弟子玄奘到了。”答毕就欲进门,金刚道:
“圣僧少待,容禀过再进。”那金刚着一个转山门报与二门上四大金刚,说唐僧
到了;二门上又传入三门上,说唐僧到了;三山门内原是打供的神僧,闻得唐僧
到时,急至大雄殿下,报与如来至尊释迦牟尼文佛说:“唐朝圣僧到于宝山取经
来了。”佛爷爷大喜,即召聚八菩萨、四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十一大曜、
十八伽蓝,两行排列,却传金旨,召唐僧进。那里边,一层一节,钦依佛旨,叫:
“圣僧进来!。”这唐僧循规蹈矩,同悟空、悟能、悟净,牵马挑担,径入山门。
正是──
当年奋志奉钦差,领牒辞王出玉阶。清晓登山迎雾露,黄昏枕石卧云霾。
挑禅远步三千水,飞锡长行万里崖。念念在心求正果,今朝始得见如来。
四众到大雄宝殿殿前,对如来倒身下拜。拜罢,又向左右再拜。各各三匝已
遍,复向佛祖长跪,将通关文牒奉上,如来一一看了,还递与三藏。三藏頫囟作
礼,启上道:“弟子玄奘,奉东土大唐皇帝旨意,遥诣宝山,拜求真经,以济众
生。望我佛祖垂恩,早赐回国。”
如来方开怜悯之口,大发慈悲之心,对三藏言曰:“你那东土乃南赡部洲,
只因天高地厚,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不遵佛教,不向善
缘,不敬三光,不重五谷;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瞒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杀
牲。造下无边之孽,罪盈恶满,致有地狱之灾,所以永堕幽冥,受那许多碓捣磨
舂之苦,变化畜类。有那许多披毛顶角之形,将身还债,将肉饲人。其永堕阿鼻,
不得超升者,皆此之故也。虽有孔氏在彼立下仁义礼智之教,帝王相继,治有徒
流绞斩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纵无忌之辈何耶!我今有经三藏,可以超脱苦恼,
解释灾愆。三藏:有《法》一藏,谈天;有《论》一藏,说地;有《经》一藏,
度鬼。共计三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真是修真之径,正善之门,凡
天下四大部洲之天文、地理、人物、鸟兽、花木、器用、人事,无般不载。汝等
远来,待要全付与汝取去,但那方之人,愚蠢村强,毁谤真言,不识我沙门之奥
旨。”叫:“阿傩、伽叶,你两个引他四众,到珍楼之下,先将斋食待他。斋罢,
开了宝阁,将我那三藏经中三十五部之内,各检几卷与他,教他传流东土,永注
洪恩。”
二尊者即奉佛旨,将他四众领至楼下,看不尽那奇珍异宝,摆列无穷。只见
那设供的诸神,铺排斋宴,并皆是仙品、仙肴、仙茶、仙果,珍馐百味,与凡世
不同。师徒们顶礼了佛恩,随心享用,其实是──
宝焰金光映目明,异香奇品更微精。千层金阁无穷丽,一派仙音入耳清。
素味仙花人罕见,香茶异食得长生。向来受尽千般苦,今日荣华喜道成。
这番造化了八戒,便宜了沙僧,佛祖处正寿长生,脱胎换骨之馔,尽着他受
用。二尊者陪奉四众餐毕,却入宝阁,开门登看。那厢有霞光瑞气,笼罩千重;
彩雾祥云,遮漫万道。经柜上,宝箧外,都贴了红签,楷书着经卷名目。乃是:
《涅槃经》一部七百四十八卷,《菩萨经》一部一千二十一卷,《虚空藏经》一
部四百卷,《首楞严经》一部一百一十卷,《恩意经大集》一部五十卷,《决定
经》一部一百四十卷,《宝藏经》一部四十五卷,《华严经》一部五百卷,《礼
真如经》一部九十卷,《大般若经》一部九百一十六卷,《大光明经》一部三百
卷,《未曾有经》一部一千一百一十卷,《维摩经》一部一百七十卷,《三论别
经》一部二百七十卷,《金刚经》一部一百卷,《正法论经》一部一百二十卷,
《佛本行经》一部八百卷,《五龙经》一部三十二卷,《菩萨戒经》一部一百一
十六卷,《大集经》一部一百三十卷,《摩竭经》一部三百五十卷,《法华经》
一部一百卷,《瑜伽经》一部一百卷,《宝常经》一部二百二十卷,《西天论经》
一部一百三十卷,《僧祇经》一部一百五十七卷,《佛国杂经》一部一千九百五
十卷,《起信论经》一部一千卷,《大智度经》一部一千八十卷,《宝威经》一
部一千二百八十卷,《本阁经》一部八百五十卷,《正律文经》一部二百卷,
《大孔雀经》一部二百二十卷,《维识论经》一部一百卷,《具舍论经》一部二
百卷。
阿傩、伽叶引唐僧看遍经名,对唐僧道:“圣僧东土到此,有些甚么人事送
我们?快拿出来,好传经与你去。”三藏闻言道:“弟子玄奘,来路迢遥,不曾
备得。”二尊者笑道:“好,好,好!白手传经继世,后人当饿死矣!”行者见
他讲口扭捏,不肯传经,他忍不住叫噪道:“师父,我们去告如来,教他自家来
把经与老孙也。”阿傩道:“莫嚷!此是甚么去处,你还撒野放刁!到这边来接
着经。”八戒沙僧耐住了性子,劝住了行者,转身来接。一卷卷收在包里,驮在
马上,又捆了两担,八戒与沙僧挑着,却来宝座前叩头,谢了如来,一直出门。
逢一位佛祖,拜两拜;见一尊菩萨,拜两拜。又到大门,拜了比丘僧、尼,优婆
夷、塞,一一相辞,下山奔路不题。
却说那宝阁上有一尊燃灯古佛,他在阁上,暗暗的听着那传经之事,心中甚
明,原是阿傩、伽叶将无字之经传去,却自笑云:“东土众僧愚迷,不识无字之
经,却不枉费了圣僧这场跋涉?”问:“座边有谁在此?”只见白雄尊者闪出。
古佛吩咐道:“你可作起神威,飞星赶上唐僧,把那无字之经夺了,教他再来求
取有字真经。”白雄尊者,即驾狂风,滚离了雷音寺山门之外,大作神威。那阵
好风,真个是──
佛前勇士,不比巽二风神。仙窍怒号,远赛吹嘘少女。这一阵,鱼龙皆失穴,
江海逆波涛。玄猿捧果难来献,黄鹤回云找旧巢。丹凤清音鸣不美,锦鸡喔运叫
声嘈。青松枝折,优钵花飘。翠竹竿竿倒,金莲朵朵摇。钟声远送三千里,经韵
轻飞万壑高。崖下奇花残美色,路旁瑶草偃鲜苗。彩鸾难舞翅,白鹿躲山崖。荡
荡异香漫宇宙,清清风气彻云霄。
那唐长老正行间,忽闻香风滚滚,只道是佛祖之祯祥,未曾堤防。又闻得响
一声,半空中伸下一只手来,将马驮的经,轻轻抢去,唬得个三藏捶胸叫唤,八
戒滚地来追,沙和尚护守着经担,孙行者急赶去如飞。那白雄尊者,见行者赶得
将近,恐他棍头上没眼,一时间不分好歹,打伤身体,即将经包捽碎,抛落尘埃。
行者见经包破落,又被香风吹得飘零,却就按下云头顾经,不去追赶。那白雄尊
者收风敛雾,回报古佛不题。
八戒去追赶,见经本落下,遂与行者收拾背着,来见唐僧。唐僧满眼垂泪道:
“徒弟呀!这个极乐世界,也还有凶魔欺害哩!”沙僧接了抱着的散经,打开看
时,原来雪白,并无半点字迹,慌忙递与三藏道:“师父,这一卷没字。”行者
又打开一卷看时,也无字。八戒打开一卷,也无字。三藏叫:“通打开来看看。”
卷卷俱是白纸。长老短叹长吁的道:“我东土人果是没福!似这般无字的空本,
取去何用?怎么敢见唐王!诳君之罪,诚不容诛也!”行者早已知之,对唐僧道:
“师父,不消说了,这就是阿傩、伽叶那厮,问我要人事没有,故将此白纸本子
与我们来了。快回去告在如来之前,问他扌肯财作弊之罪。”八戒嚷道:“正是,
正是!告他去来!”四众急急回山,无好步,忙忙又转上雷音。不多时,到于山
门之外,众皆拱手相迎,笑道:“圣僧是换经来的?”三藏点头称谢。众金刚也
不阻挡,让他进去,直至大雄殿前。行者嚷道:“如来!我师徒们受了万蜇千魔,
千辛万苦,自东土拜到此处,蒙如来吩咐传经,被阿傩、伽叶扌肯财不遂,通同
作弊,故意将无字的白纸本儿教我们拿去,我们拿他去何用!望如来敕治!”佛
祖笑道:“你且休嚷,他两个问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经不可轻传,
亦不可以空取,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
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
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你如今空手来取,是以传了白本。白本者,乃无字
真经,倒也是好的。因你那东土众生,愚迷不悟,只可以此传之耳。”即叫:
“阿傩、伽叶,快将有字的真经,每部中各检几卷与他,来此报数。”
二尊者复领四众,到珍楼宝阁之下,仍问唐僧要些人事。三藏无物奉承,即
命沙僧取出紫金钵盂,双手奉上道:“弟子委是穷寒路遥,不曾备得人事。这钵
盂乃唐王亲手所赐,教弟子持此,沿路化斋。今特奉上,聊表寸心,万望尊者不
鄙轻亵,将此收下,待回朝奏上唐王,定有厚谢。只是以有字真经赐下,庶不孤
钦差之意,远涉之劳也。”那阿傩接了,但微微而笑。被那些管珍楼的力士,管
香积的庖丁,看阁的尊者,你抹他脸,我扑他背,弹指的,扭唇的,一个个笑道:
“不羞,不羞!需索取经的人事!”须臾把脸皮都羞皱了,只是拿着钵盂不放。
伽叶却才进阁检经,一一查与三藏,三藏却叫:“徒弟们,你们都好生看看,莫
似前番。”他三人接一卷,看一卷,却都是有字的。传了五千零四十八卷,乃一
藏之数,收拾齐整驮在马上,剩下的还装了一担,八戒挑着。自己行囊,沙僧挑
着。行者牵了马,唐僧拿了锡杖,按一按毗卢帽,抖一抖锦袈裟,才喜喜欢欢,
到我佛如来之前。正是那──
大藏真经滋味甜,如来造就甚精严。须知玄奘登山苦,可笑阿傩却爱钱。
先次未详亏古佛,后来真实始安然。至今得意传东土,大众均将雨露沾。
阿傩、伽叶引唐僧来见如来,如来高升莲座,指令降龙、伏虎二大罗汉敲响
云磬,遍请三千诸佛、三千揭谛、八金刚、四菩萨、五百尊罗汉、八百比丘僧、
大众优婆塞、比丘尼、优婆夷,各天各洞,福地灵山,大小尊者圣僧,该坐的请
登宝座,该立的侍立两旁。一时间,天乐遥闻,仙音嘹亮,满空中祥光迭迭,瑞
气重重,诸佛毕集,参见了如来。如来问:“阿傩、伽叶,传了多少经卷与他?
可一一报数。”二尊者即开报:“现付去唐朝《涅槃经》四百卷,《菩萨经》三
百六十卷,《虚空藏经》二十卷,《首楞严经》三十卷,《恩意经大集》四十卷,
《决定经》四十卷,《宝藏经》二十卷,《华严经》八十一卷,《礼真如经》三
十卷,《大般若经》六百卷,《金光明品经》五十卷,《未曾有经》五百五十卷,
《维摩经》三十卷,《三论别经》四十二卷,《金刚经》一卷,《正法论经》二
十卷,《佛本行经》一百一十六卷,《五龙经》二十卷,《菩萨戒经》六十卷,
《大集经》三十卷,《摩竭经》一百四十卷,《法华经》十卷,《瑜伽经》三十
卷,《宝常经》一百七十卷,《西天论经》三十卷,《僧祇经》一百一十卷,
《佛国杂经》一千六百三十八卷,《起信论经》五十卷,《大智度经》九十卷,
《宝威经》一百四十卷,《本阁经》五十六卷,《正律文经》十卷,《大孔雀经》
十四卷,《维识论经》十卷,《具舍论经》十卷。在藏总经,共三十五部,各部
中检出五千零四十八卷,与东土圣僧传留在唐。现俱收拾整顿于人马驮担之上,
专等谢恩。”
三藏四众拴了马,歇了担,一个个合掌躬身,朝上礼拜。如来对唐僧言曰:
“此经功德,不可称量,虽为我门之龟鉴,实乃三教之源流。若到你那南赡部洲,
示与一切众生,不可轻慢,非沐浴斋戒,不可开卷,宝之重之!盖此内有成仙了
道之奥妙,有发明万化之奇方也。”三藏叩头谢恩,信受奉行,依然对佛祖遍礼
三匝,承谨归诚,领经而去。去到三山门,一一又谢了众圣不题。
如来因打发唐僧去后,才散了传经之会。旁又闪上观世音菩萨合掌启佛祖道:
“弟子当年领金旨向东土寻取经之人,今已成功,共计得一十四年,乃五千零四
十日,还少八日,不合藏数。望我世尊,早赐圣僧回东转西,须在八日之内,庶
完藏数,准弟子缴还金旨。”如来大喜道:“所言甚当,准缴金旨。”即叫八大
金刚吩咐道:“汝等快使神威,驾送圣僧回东,把真经传留,即引圣僧西回,须
在八日之内,以完一藏之数,勿得迟违。”金刚随即赶上唐僧,叫道:“取经的,
跟我来!”唐僧等俱身轻体健,荡荡飘飘,随着金刚,驾云而起。这才是:见性
明心参佛祖,功完行满即飞升。毕竟不知回东土怎生传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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